2015-11-06

君芷锍: 缚石 85-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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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宙到底有多神奇?
  生命本身就是个奇迹,而生命的载体并不见得一定单一,比如说灵动,不依附在任何实物上的意识体。驾御在三维空间上的意识体。却因不耐长久的寒冷和寂寞,飞蛾扑火般一意孤行,在茫茫众生中寻找与它交汇的灵魂。哪怕最后被同化,也无怨无悔,万万年的等待变成这瞬间的烟火,如流星般瞬间划过天空,只为了这片刻的灿烂,而生命,却因此而美丽……
  那我离奇的人生,从一个界穿越到另有一个界,冥冥之中,到底是为了遇见谁?该为谁梳妆为谁颜?
  我需要一个答案,然后,哪怕瞬间的绽放也心甘如饴。
  摇摆的心,义无返顾的理由,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灵动提出瞬移,我同意。
  “瞬移”这个概念最早是在科幻小说中提出,更早则可以追溯到古时的神话传说,孙猴子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而现实中,“瞬移”一直是个要不可及的梦。直到相对论提出后,“瞬移”才有一定的实现理论。
  一个物体在不断加速后,最后速度可以无限趋近于光速,在趋近于光速时时间会停泄,而物体仍然以高速运动,如此,就形成了“瞬移”。但这个“瞬移”只是相对与地球参照系,若是在相对静止的参照系里,时间依旧在流逝,而在地球参照系里的时间却静止了。
  而灵动提出的“瞬移”却是颠覆性的概念:扭曲的空间。
  这个好比一个环行四百米跑道,有人沿着跑道一圈一圈跑,有人横穿而过,直接从起点到终点。相当于空间在某在一点上发生弯曲,而实际的线路因此而不存在,只是从一点跳跃到另一点。
  灵动只是经由第四维的转换而实现,这个好比一条直线,若从一点画到一点要画很长一截线段,若你提起笔,起点和终点,不过轻轻两个点。
  我按灵动的思维控制着身体,它和我,都已经等得太久,久到多余的一秒钟都是无边的折磨。
  额间的血缝微微散发着红色的光芒,宇宙开始波动,身体里能量震荡,在超出最大额幅的时候,就是“瞬移”的开始。
  突然一股迥异的力量从天而降,生生把所有震荡按压回去。
  灵动一惊,突然蹿回了深处去,而我顶受不住能量的压迫,胸口一闷,顿时满口血腥。
  我半跪在原地,伸手擦着嘴边的血渍,忽然见面前多了双黑色的皮鞋。
  心间一突。
  顺着那人黑色的西裤慢慢看上去,翰君刚毅的面孔没有表情。
  突然心里百感交集,当我无助时,受伤时,我曾多么期翼他出现在我面前;而当我终于下定决心,决心把一切抛在脑后时,他又突然出现了。
  短暂的失神之后,我依旧擦着嘴边的血渍,然后从从容容地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整理一下衣衫,心里飞快转着念头:
  他来抓我了,他要带我回去了!我的出现只是在不断搅乱这个界本来的秩序,而他更需要灵动来救助他命悬一线的同伴和爱人。那么我该离开?彻底脱离这个“界”继续我悠闲而松散的大学生活,离开阴谋陷阱,离开血雨腥风,继续我平稳安宁的人生?离开这里,意味着什么?把所有一切都付之一炬,那些残酷的,伤人的,温情的,感动的,全部留下,然后傅清清,则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难道
  放弃吗……
  我挺直了脊梁,不屈不饶地看着翰君深沉的眼睛。
  袖中手慢慢握成拳头,我对灵动说:他要来带我们走。
  灵动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我……我知道……」
  站起来!我拉起灵动,一字一句的说:你听好,如果被抓走,一切就都成了空;你可还记得你当初是下了多大的勇气才从四维空间中强行挤入这里的。你又可还记得你万万年的等待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有那个微凉的指尖,是如何抚过你的九眼梅花。
  灵动呆住。
  听好。我说:我一提示你,你就出手,哪怕拼一个鱼死网破。这是我们最后的出路,明白吗。
  灵动无主的听着,最后点点头。
  翰君看着我,终于点点头:“傅小姐。”
  我微微回了一礼,静候下文。
  他似乎微微叹了口气,道:“果然,你被灵动吞噬了,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总是受不了长生不死的诱惑。”
  “不,”我平静地说:“应该说,是正在被吞噬。”
  他一愣,随即微微一笑,道:“是的。”
  翰君思索片刻,斟酌着字句说:“傅小姐,你可能也猜到了,我是追寻着你刚才发出的波动找来的。我适才的举措也许是让你有些受伤,但我也是不得已。”
  “是我和灵动又跑到哪个‘界’躲起来?”
  翰君停了停,缓缓道:“不排除有这个原因,但这不是主要的。”
  我沉默。
  翰君深沉的目光慢慢扫视着我,道:“傅小姐,你可知道,现在的你已经是违背了自然规律的存在。也许你还没有意识到一个事实,从你开始和灵动合一开始,你,或者说,你们,已经成了这个‘界’的毁灭者。”
  我微微眯了眯眼睛,依旧从容地说:“先生,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在为了某种目的而危言耸听。”
  翰君双手抱胸,抬了一下头,突然说道:“你说,这个‘界’的天主教为什么一直没什么太大举措?”
  我思维一转,倒也乐得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怎么叫没有呢?之前还出兵收回了宝瓶口,现在正和竣邺山庄对峙呢。”
  翰君摇摇头:“错了,暗门势力倒塌,天下局势相当于重新洗牌,竣邺山庄高调重振,一路收纳之前归附暗门的小门派,天主教怎么就一直无所作为?正是重分势力的时刻任谁都不会选择如此低调处理。”
  我也心知肚明,却一直想不到原因。
  “因为天主教内乱。”翰君道,“你又可知是为了什么?”
  我沉吟一下,摇了摇头。
  “天主教所传的道义正是在顺应天命这一点上,天命有昭,皆在万相,所谓圣女天师,都是教内认为是上天选中,宣读上苍旨意的人。人顺天,则天泽人;人逆天,则天难人。自朱颜跳涯后,天师以新立圣女的方式凝聚散乱的人心,而自那之后,也是你同灵动开始合一的那一刻起,天灾不断。先是大旱,然后瘟疫,最近一次在天山附近产生了强烈的地震,有教众称,新圣女侍天不周,天难其人。立刻应者无数,天主教内乱不已,以至无法分心其它。”
  “但是其实一切的根源都在你。”
  “你可知道,冲破自然的规律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灵动本不是这个‘界’本来的事物,却强行想溶入这个‘界’。自然的规律被打破,引起的紊乱不是人为可以估计并制止的。”
  灵动刚溶入三维的时候,引起了一个界的坍塌,随后一个界向内坍塌成一块石头,灵动被束缚在里面。
  这次呢?
  “这个‘界’,本来是个能量薄弱的‘界’,很少出往界人,其他往界人也很少来,所以我们的人才没有在这里,却没想到,你却赶来这里。而你的存在已经是对它毁灭性的冲击。”
  “等等,”我打断他,突如其来的信息让我实在不敢相信,“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这些?”
  翰君笑了一下,黑色的皮鞋踢了踢脚下的积雪,“现在几月?”
  我呆住。
  “已经快三月了,为何还酷似严冬?”
  翰君弯腰拾了一捧雪,看着雪在掌心的温度下慢慢融化,而他平静的话语却打破我最后的幻想:“你也发觉了?季节已经停止流动,自然的和谐,因为你的存在,而被打破。”
  僵了一僵,我轻轻冷笑,虽然已经相信却仍然抱着侥幸的心理,问道:“先生,你荒谬的理论是想说地球围绕太阳的公转已经停止,而自转还在继续?”
  翰君微微笑了一下,道:“不要用你可怜的物理知识来看待世界,人类的思维还是狭隘的,闭塞的,无法跳跃出已经建立的框架……”
  我正欲反驳,翰君却做手势叫我听下去。
  “……我知道你在置疑什么,你如果真的想要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界的毁灭。灵动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存在,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我说过,这个‘界’本就是一个薄弱的‘界’,它自己勉强可以支撑住自己,但是灵动却像突然偷了它的脊梁骨,‘界’无法继续维持住自己,于是便开始萎缩,从最边缘的地方开始,向内缩小,宇宙中的一切已经无法用常识去判断。我也不知道这样的紊乱要持续多久,可能明天就结束,也可能,这个‘界’最后灰飞湮灭。”
  全身冰冷,瑟瑟发抖。
  灵动是个脱离三维之外的存在,是与这个世界逆向能量的存在,当逆向与正向的能量相遇,如同火焰遇上冰川,酸遇上碱,世界开始消融。被中和掉大量的能量,这个薄弱的‘界’无法维持住自身,所以,坍塌便开始,从宇宙的边缘向内坍塌,也许马上就能停,也许,到最后整个‘界’变成一个可悲的点。
  灵动是毁灭世界的炸弹。
  而我,就是导火索……
  “傅小姐,如你所知,这个界面临的就是不折不扣的灭顶之灾,我们不确定是否可以弥补它,但是为了这个世界的稳定与存在,我们会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当务之急就是,灵动必须离开这里。而傅小姐,恕我直言,除非死亡,否则就是神仙也没办法把现在的你们分开……”翰君的神色依旧平静,“所以,牺牲已经了必然。”
  翰君并没有一丝抱歉或是惭愧,他说地很平静也很坦然,因为他说的,全部是已得的事实。
  而我,在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出乎意料地镇定下来,脑中开始线索清晰,条理分明。
  “先生,也许你是对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对我不公平,”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无辜的。”
  “是的。”翰君点点头,“你的确是无辜的。但是这一界无数的生灵更是无辜的。为了保全大局,必要的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你就如我第一次见你一般,把所有的都向我解释清楚,却不给我选择的权利。”
  翰君沉默一会儿,道:“我很抱歉。”
  我轻叹口气,低低垂下头。
  翰君道:“傅小姐,可还有什么最后的心愿?我记得我曾答应过你,会替你完成一件事。”
  “有,我觉得我累了,想找个肩膀靠一会儿。”
  翰君沉默。
  我慢慢走到他身边,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却在我把头轻轻碰到他肩膀时微微振了一下,想把我推开却忍住了,全身肌肉紧缩,全神警戒。
  然后我开始哭,无声的流泪,温热的眼泪一滴滴浸入他的西服,肩膀开始抽搐,越来越剧烈,泪水一泻千里却依然无声,连呼吸都不顺畅,间或低低的呜咽之声从喉咙处挤出来。
  翰君肩膀一沉,轻轻搭一只手到我肩膀上。
  而我依旧强压着哭泣的声音,所以全身开始因为压抑而微微发抖。
  翰君轻叹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灵动!”我突然叫她,“动手!”
  灵动还在发愣,可反应却比她脑子块,我只看见我眉心前红光大作,而翰君却像突然被红光弹开去一样,重重砸在身后的树上,把一人腰粗的树干折裂了。我鬼魅般的身影晃了过去,照着翰君滑落的身子就是一脚。翰君闷哼一声,当即倒地。我提起掌来,对着他太阳穴拍了下去,下手留了三分力。
  翰君昏了过去,嘴角和耳朵留出血来。
  而我喘着粗气坐在他身边,眼睛看着他倒地的身体,突然,有种奇特的欲望在滋生,想看红色,想尝尝甘甜的血,想用指甲刺破他的皮肤……
  我伸出手,轻轻盖在他的心脏上……
  想,掏出来,好好看看,心脏跳动的样子……
  我大吃一惊,猛地推开灵动:你疯了?他可是翰君,你居然觊觎他的能量?
  灵动猛然惊醒一般,唯唯诺诺退到一旁。
  我撇开灵动,看着翰君昏死过去的面容,心里发冷:“怎么办?怎么办?现在要怎么办?”
  「往界人!」灵动忽道。
  “谁!出来!”我厉声喝道!
  “是我!”身后穿来个熟悉的声音。
  我回头看,看见不知道急急忙忙的身影。
  “快走吧,好多人都赶来这里了……”这时,她看到躺在地上的翰君,不由得一愣。
  我冷笑,指着翰君说:“这不,都是你带来的!”
  “不,不是……”她急忙摆手,“你的消息我根本就没报告上去……唉,别那么看着我,你不信就算了。我可是好意帮你的……你现在赶快走吧,灵动这几天发出的波动太频繁了,好多往界人都感应到了,翰君就是这么才寻来的吧。”
  “你,为什么帮我?”
  不知道要抓狂了,叫道:“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我肯定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为了一个女子背叛组织!尤其是为了一个居然长地比我漂亮,身材比我好,貌似比我聪明的女子!我肯定是疯了!算了,你还是快走吧!这回来的人实在不少,你对付不了。”
  我扫了一眼身旁的翰君,道:“是他的人吗?”
  不知道一呆。
  翰君作为七星君之首,表面风光无限,其实明里暗里的仇家难道少了?放他在这里,等他任人宰割?
  “他不能死。”我平静地说。
  “老天,他们来地这么快!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带你和翰君走,但是我能力有限,无法带你们跳出这个‘界’,只能把你们转移。有多远走多远!”
  我还未答话,她便冲过来,一手拉起我的手,一手抓着翰君的肩膀。眼前一黑,画面似乎错乱了一下,我只觉得晕头转向。
  等我再次镇定下来,发现这是个不深的山洞,不知道面如纸金,瘫坐在地上,低喘道:“不成了,只能到这里。”
  我挪过去,迟疑道:“你……不要紧吧。”
  她摆摆手:“没事,休息个把晚上就好了。”
  “这是哪里?”
  “我……我也不知道。随便……找了个方向跳过来的。”
  「有人,持刀而来!」灵动道。
  我心里一凛,抬眼看不知道,却见她面色如土,喘气不断,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我扫了眼一旁依旧昏迷的翰君,短暂的思索后,我站起来,从容地道:“我出去看看,这附近可有农家,去借点米水来。”不知道点点头。
  我走出去,飞速用树枝一类把洞口掩饰好,不知道大声问我为何如此,我只不答,用最快速度做好一切。
  “谁在那里!”一个粗犷的声音喝问道!
  我毫不迟疑调头,向与声音相背的地方跑去。
  “是谁!站住!”
  身后脚步声纷踏,来人开始追来。
  我用尽最快的速度奔跑,尽挑崎岖颠簸的地方逃。不到半刻钟,就被一个黑壮的汉子抓到。
  “头儿,是个女的,好象不会武功。”汉子剪着我的双手,把我压在一个一身横肉的男子面前。
  我抬眼看去,男子大概三十来岁,满面油光,一身乌黑的铠甲甚是眼熟。
  “老实招来,你是谁!”男子粗声粗气的问。
  “附近的民女。”我道。
  “民女?”男子冷哼一声,“附近二十里的山民都跑光了,哪来的你这么个年轻貌美的民女?真是民女你需要跑吗?真是民女你刚才能答地那么镇定吗?说!你是谁!”
  我不语。
  男子看着我的脸,忽而暧昧地笑了一下,道:“我看你不是什么民女!定是暗门的探子!来啊,绑了回营细审!”随即猥亵地笑了起来。
  左右应道,随即把我五花大绑起来。
  「以身犯险,不值得!」灵动忽然说。
  那能怎么办?三个人一起落网?我苦笑,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对策了。
  这队人马只有八人,似乎是个巡逻的小队。
  他们携我向东南方走了半个时辰,拐出这片小树林,面前的视野突然开阔。
  我看见接连不断的青黑色营帐,从脚底开阔的平地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手持精刚兵仞的黑甲战士排着整齐的队伍间或巡逻其间,胯下的战马披着黑色的钢甲。
  我吸了口冷气。
  竣邺山庄主军大营!!


    86
  
  那肥头大耳的男人押着我进了大营。遇见盘查的人只说是他在附近抓的可疑人物,盘查的人瞄了我一眼,均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甚至有一个还笑着说过一会儿来找那队长一起,说完两人均下流地笑了。
  我皱了皱眉头,瞥过头去不去看他们,心里苦思着脱身良策。
  孤身陷入军营,我没有筹码。
  不能动用灵动。上次挪用灵动的力量就引来了翰君和不知道,这一次呢?没有了不知道的掩护和通风报信,谁会来,是敌是友?我不能想象。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灵动的力量。
  剩下的,邺飞白和离铛。我都不知道我该用什么面目去面对他们,都是故人,都是陌生人……
  困境!!
  我一边苦思着一边被他们押着走,穿梭在排列整齐的青黑色营帐之间。
  很莫名其妙地,突然觉得心里一记闷锤,什么东西狠狠砸进心里,或者又是有什么东西疯了一样从心里长出来。我一愣,停下脚步来,侧头望去,一个普通的,一般大小的浅青色营帐,垂着厚重的帐帘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可是我却神使鬼差的相信里面有什么,呆呆地看着。
  那道帐帘,那道帐帘,帐帘的背后,是什么!
  “看什么看!快走!”身后的人粗声粗气地说,重重推了我一把。我差点站不稳,被迫跟着往前走。
  拐弯的时候,我又回过头去看那个营帐,却见帐帘微动,露出一人暗红色的衣角。
  然后便错过了。
  又走了几步,似乎是要到了,我看见那个当头的男人有些兴奋地搓着手,心里一阵恶心。
  这时一小队人马从前面缓缓走过,压我的这队人马立刻诚惶诚恐的站到一边,恭敬的低头哈腰,等那队人马走过。
  我心里好奇,抬头看去。
  一行人的黑甲与路遇的其他人不同,哑光的颜色,且都非常合身。领头一人骑着一匹青骢椎,腰间一口半月型的刀,着黑面甲,看不到容貌,却在一瞬间刚好对上他的眼睛。他看着我,眼里划过一丝惊奇,却马上平复下来,依旧缓缓走了过去。
  那队人马一过,我依旧被押着向前走。
  走出几十步,终于停在一个大帐前面。领头的男人搓着手,两眼冒光,吩咐道:“小六和大头留下来守着,其他人先回了吧,记得去班房签个巡章。”
  一人不甘心地说:“老大,我们也好久没碰过女人了……”
  领头的一瞪眼,道:“争什么争!明天再来不行啊!”
  那人便嘟着嘴,悻悻地走了。
  我被一把推进营帐,重重跌在地上。
  随即,男子带着淫秽的笑脸出现在营帐里。
  灵动说:「杀了他。」
  我冷冷地看着他,他要是敢动我,那我只有别无选择。
  我从来都不是圣人。
  他肮脏的手伸了过来,色迷迷的眼睛盯着我,口里还装腔作势道:“老实说吧,你是不是暗门派来的探子?”
  我眼里一沉,正要发作,却听见帘子外两人整齐的声音:“连将军!”
  随即帘子被挑开,一人穿着黯哑色黑甲,方脸浓眉,不怒自威。
  那狗腿的队长立刻收回手,讨好地迎上去,谄笑道:“连九将军,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我们巡卫队了?您老现在不是在兰公子手下当差吗?”
  黑甲的人冷冷道:“听说你抓了个暗门的探子?”
  “是是,”那队长道,连忙把我拽过去,道:“您看,就她。”
  黑甲人不说话了,上下打量着我。
  那队长见状,吞了吞口水,又谄媚地笑了:“要不,您带去审审?”说着还自作聪明地向那连九将军挤眉弄眼。
  那连将军脸色一沉,喝道:“既然是抓来的探子,怎么不送去审讯房,反而押下私审!”
  队长脸色大变,急忙道:“将军误会了!只是这女子来头奇怪的紧,自称是附近的村民。属下只想核实无误,再送去审讯房,您也知道,审讯房那地方阴冷的紧,万一真是个无辜村民,岂不是铸成大错,所以属下想……”
  “行了,”那将军不耐烦地打断他,“这次先记下了,下回别让我看到你逾越不轨!还有这女子,”那人指了指我,“公子吩咐了,要亲自审审,人,我就带走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队长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不免有点惋惜。
  所以,那连九将军便带着我走了,但是他并没有直接带我去见什么兰公子,而是把我扔给了几个随军的家属女眷。几个妇人烧水备炊,当我看到一桌饭菜时才发觉自己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然后便沐浴更衣,一路逃亡奔命,样子的确狼狈的很。换上的衣服依旧是不起眼的灰布棉袄,可是却干净舒服多了。
  刚收拾妥当,外面便进来个年轻清秀的书童,点头道:“夫人收拾好了,便跟我来吧。”
  她原是个女儿身,一开口遍漏了馅。
  我原地不动,问她:“去哪儿?”
  她温和地笑了笑,道:“我家公子想见,麻烦夫人移步前往。”
  “请问小姐,你家公子是谁?”
  “小姐不敢当,夫人叫我玉琮即可。我家公子姓邺,单名一个心字。”
  我突然恍然大悟,是觉得刚才那个骑着青骢椎,穿着黑甲的人颇为眼熟。
  以前在天山上时见几次。彼时,应邺永华相邀去赴宴,还和邺心在饭桌上碰过面。
  邺心,竣邺山庄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之一,“九刀”之列,温文知书,气质不凡,素来有“公子如兰”的美誉,竣邺山庄内的人都称其“兰公子”。
  我随玉琮前往邺心的营帐。突然想起一事,问灵动道:适才,对那浅青色营帐的强烈的感知是来自你的对不对?
  灵动沉默不答。
  我问:里面是谁?
  灵动依然沉默,许久,才答道:「易扬。」
  “夫人,到了。”
  玉琮挑起一厚毡的帘门,对我道:“夫人请进。”
  帘内,玉色儒生长衫的男子坐在暖榻上,三十不到的模样,面如朗月,眉目清秀。黑亮的发丝全部用玉簪束起来,手旁一个紫金的暖炉,男子正对着一局残棋,细细思索着,白净的手捻着一颗黑棋。
  看我进来,男子微微侧过头来,点点头道:“夫人过来吧,不用拘谨的。”说罢又转头去看那局残棋。
  玉琮放下了帘子,在门边跪坐了下来,拨弄着面前的碳火。我慢慢挪步,走到邺心前静静站着。
  我不太懂围棋,却也看出这局棋走的很奇怪,三个角都被黑棋吃掉,白棋只能负于一角,但是却从那一角扩张开来,霸占了整个中原,大有独占鳌头之势。邺心捻着黑子想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把棋子放进了棋篓里,道:“大势已去,难道真的无力回天?”
  我不答话。
  邺心停了停,转过头来看着我道:“夫人可有何高见?”
  我摇摇头,道:“我不会棋。”
  邺心温和地笑了笑,道:“也是,这些都是我等闲人打发时间的无聊消遣。输了又如何,赢了又如何?”说着横手扫过了残局。
  我默默着看着,暗觉得他话里有话,却全然摸不着头脑。
  邺心一颗颗收着棋盘上的残子,表情端详却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他把最后一颗放进棋篓里,转头对我道:“好久不见了,圣女朱颜。”
  我扫了一眼门旁的玉琮,却见她神色如常仿佛不曾听见,依旧拨弄着碳火。邺心宽慰地向我笑笑,道:“自那日天山后崖一别,我道是再也看不见圣女。圣女果然是吉人天象,这几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微微笑了笑,不承认也不否认什么。
  邺心看我戒心深重,始终不曾言语,最终轻叹一声,怅然道:“几番变故,难免万事小心,可老庄主是你生身父亲,竣邺山庄理应算你半个娘家。圣女难道在自己家里还要如此小心谨慎吗?”
  我依旧沉默。
  邺心温润的眼睛看着我,儒雅的声音说:“也难免你顾虑重重,一边是天主教,一边是竣邺山庄。天主教新立了圣女,老庄主死在你刀下,无论在哪边,都不再是你的归属。一个弱女子,”邺心抚掌叹道,“求活不易啊。”
  忽而他看着我又笑了,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我想你是在估算我在打你什么主意?我邺心不是英雄,却自认是个君子,”他说地带上一点骄傲和自信,“朱颜跳崖了,傅清清却活了下来。奇女子矣。论心计,论胆识,论气度,无不一邺某敬佩,对那天山上的圣女神往许久。如今凤凰落魄,邺某有心投以榄枝,不知道夫人看不看地上?”邺心语气诚恳,表情真挚严肃,态度温和怡人,姿态高洁。他那高贵不凡的气质非但不盛气凌人,而反而非常让人心生亲近之意。他本只是中上的容貌,却因为这不俗的气度而显得非常引人注目。
  “兰公子”三个字,名不虚传。
  我沉吟片刻,终于缓缓说道:“兰公子,你若说你只是英雄相惜,那么很抱歉,我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你。”
  这个答案似乎令邺心有些意外,旋即微笑又出现在他脸上,他笑道:“好,夫人快人快语,眼明果断犹过男儿。”
  他收起微笑,沉吟一下,道:“夫人,你可知道我为何入了竣邺山庄?”
  我突然失笑,又是如何一个长而曲折的故事?这一界怎么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的故事我都必须要知道?邺心看着眉心微微紧了紧,我才意识到我失态了,收起笑容,垂首道:“失礼之处,公子莫怪。不过英雄不问出身,公子的身世我没必要知道,也不想知道,公子也实在无须为你想要做的事情找诸多原由,是非曲直,自有人心,直言无妨。”
  邺心似乎愣了一下,突然长笑道:“是是是,夫人不比寻常女子,是邺某不识高人,夫人莫怪。”停了停,邺心走下暖榻来,站到我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我一吓,赶忙想躲开,却被邺心拉住。邺心温润的眼睛牢牢看着我,低沉却坚定的声音缓缓道:“天主教的圣女朱颜为教杀敌,手刃亲父,随后跳崖。如今活着的不再是圣女,只是庄主的亲生女儿。邺某生受庄主大恩,誓言犬马相报。如今庄主长逝,邺某自当效忠夫人!”
  突如其来的转折另我脑中一呆,却在短暂的失神后沉静下来。
  我思索片刻,忽道:“适才你在马上见我,并不见有太多的惊奇。却一口咬定是我,而不是一个相貌相似的民女?”
  邺心笑道:“夫人气质出众,再狼狈的外衣也遮掩不了。”
  我冷笑一下,又道:“即使我剪了头发,也不见得就是亡夫,你为何一直称呼我为夫人?”
  邺心僵了一下,温和的笑了:“不妨与夫人直言,两个月前,是我去接离铛回来的。”
  我心里一突。
  两个月前,竣邺山庄刚结束了对暗门的一波大攻击,已经深入暗门腹地,却因为粮草问题在现在这个地方驻扎了下来。有人捎来了离铛的信,吩咐封笔银子捎回去。离铛久无音训,邺飞白本以为在战乱中凶多吉少,不料却有了消息,便特地安排了兰公子去接离铛回来。
  于是,兰公子便去了。
  而那人真的就是离铛吗?
  在烟花酒巷里醉生梦死,直到钱袋成空才想起给山庄写信要银子。兰公子看着身旁拥着艳俗的粉头,扑在酒坛中日夜不分的人。这人是离铛吗?
  最后,兰公子叫人把黑白不分的离铛捆起来,绑回了驻地。
  离铛酒醒后一直不言不语,兰公子好心相劝,只换回一句话:“给我酒。”
  邺飞白忍了两日,终于不耐离铛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怒气冲冲进了离铛的帐内,把其他人赶了出来。
  半日后,有人软着腿来找兰公子,让兰公子去劝劝,说是自少庄主进去后,不多久就开始怒斥离铛,然后越骂越凶,越骂越厉害,消停了没一会儿,就听见骂声没了,却传来鞭笞的声音。
  兰公子大惊,离铛多日沉湎酒乐,体虚气浮,哪里经地起邺飞白的鞭子?当下掀了被子下床去求情。
  等兰公子到帐外,正想扬声问门,却听见离铛的声音:“为什么,哥,为什么不去找她!!”
  邺飞白沉着声音说:“不为什么,她既然最终决定去天山,即使是我出面她也不会跟我回来。”
  “可是,哥,你刚才不是说,天山上什么消息都没有吗!可能是她已经回了天山,也可能是她又出了意外!哥,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她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没了……”
  “什么!”
  “……”
  “你刚才说什么孩子。”
  “……她的孩子……没了……”
  “……”
  “哥,求你,去找她吧,乌宗珉的身份也好,邺飞白的身份也好……”
  “不,我不能去。”
  “哥……”
  “离铛,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你。她不会回天山,也决不会来这里。这肮脏的争斗和血腥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我不会去找他,你也再不准去!”
  离铛沉默好一阵,突然说:“哥,你变了。”
  “我没变,这是她想要的,我不过成全她。”
  “不,你只不过在为你自己的自私找一个无私伟大的借口。”离铛突然开始狂笑,“怎么样?权利的滋味?只尝了一口,就再也放不下了,食髓知味。怎么还会为了一个女子再次成为一个什么都不顾的痴人!”
  离铛大笑,笑声尖锐刺耳。
  张狂的笑声中,邺飞白悠悠的声音道:“曾经,我愿意为她放弃,但她拒绝;而如今,是我先放弃她。你死了那心吧。”
  兰公子在帐外听地触目惊心。那曾经让竣邺山庄少庄主神魂颠倒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人,那个天山上穿红色衣裙却比任何人都冷酷的圣女,那个在悬崖边飘然欲仙却比任何人都残忍的女儿——圣女·朱颜。
  而朱颜,还活着……
  朱颜还活着,隐姓埋名,和其他人生儿育女。也许,是和暗门的人。所以,邺飞白放弃了吗?
  那夜,离铛且笑且哭,声如泣血;少庄主的大帐彻夜灯火通明,如此三天三夜。三天后,离铛逃离。
  邺飞白似乎早有意料,在大帐内对所有人说:“逃了就逃了,从今天起,竣邺山庄没有离铛这个人!”底下有人不忍,却见邺飞白寒霜般的面孔,生生把所有求情的话吞到肚子里。
  “你不用叫我夫人。”我突然说道,“我从不是谁的夫人,而那个孩子,也从来不是我的。”那只是,灵动的肉胎而已……我想着,内心绞痛。
  “是,小姐。”邺心垂目道。
  顿了顿,邺心依然是垂首不语。
  我看着他,平稳地说:“兰公子好象话才说了一半,你还没有说完,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邺心扬起温润的眉眼,不紧不慢地说:“小姐乃庄主之女,老庄主亡,则,庄主之位小姐当仁不让。”
  我目光一沉:“你,想让我当竣邺山庄庄主?”
  邺心毫不迟疑,双膝一曲,跪于地上:“恭迎,邺小姐归家掌权。”


  上云番外():魔
  
  一片雪花落在肩上,我恍然不觉,只是站着,透过窗花的纹路看她苍白的容颜。她浅浅的眉微微锁着,在我呼出的白色雾气中,慢慢模糊。渐渐地,雪停了,地面的雪反射刺目的月光,而她蜷缩在淡淡阴影中,我站在雪地反射的光芒中。
  慢慢呼吸。
  不去想什么仇恨,忘掉所有过往,现在我只想这么看着,静静凝视,直到世界毁灭,时间剩下最后一秒,我依然可以将她拥入眼帘,只在她最近或是最远的地方。
  她在那么近,却咫尺天涯,是我亲手划下的鸿沟,再也无法填满的深渊,不能跨越的沟壑……
  带着挑逗意味的艳曲越发靡靡,娇娘靠在我怀里,突然娇笑道:“人都道朱颜是天下第一颜,真不知道是何种姿色,”说着身体慢慢磨蹭过来,在我耳边吹着暖暖的气,道:“门主可别见异思迁啊。”
  我不屑地一笑,道:“朱颜亲自布粥场,灾民感恩,自然就把她夸大了。据说也不过是寻常姿色而已。”
  娇娘笑:“门主老是据说据说的,反道是把这个圣女常挂在嘴边呢。”
  我嘴角一勾,揽着她的手扯着她的腰带:“娇娘也会捻酸?”
  就在这时,碎玉叮当的珠帘后,出现个模糊却纤细的人影,我望着那人走近,全身血液在沸腾,十余年了,等她等了十余年,等这复仇,等这还债,等了十余年!
  她的头偏了偏,似乎在看着窗棂,却又似乎不是。隔着窗,我却似乎可以清晰预见,她清澈明亮的眼,交织成一张如水般的网。
  但是,不,她不会看我,每当她看我的时候她都不是在看我。那目光只是滑过,从身侧,从耳边,从发丝间,轻轻滑过。
  她终于站在我面前,我忍不住想狂笑,想扑上去咬破她的喉咙,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她站在那里,淡漠的眼光扫过大厅,似乎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又马上滑开。她身上是繁杂华丽的衣服,满头都是沉重复杂的首饰,这些并没有增加她的姿色。她以清淡绝俗的姿态站在那里,身着华服,却仿佛只有一袭青衣,一枝木簪。
  师姐籽蔓说,自圣女天验中雷后,性情大变,她如今的模样,确实和以前的情报不符,不过,这无妨我的复仇。
  我好不容易压下心头嗜血的念头,向她勾起嘴角……
  
  似乎很久很久,她没有再动。我终于确定是她睡着了,于是轻轻翻了进去。
  她静静睡着。
  温婉的眉,细长睫羽,淡白的唇。
  她在后篱小院里的样子。
  在午后的阳光中,她睡在院内的藤椅上,我也是如此痴痴看着,透过篱笆的缝隙,贪婪地无须躲藏地注视着她。她安详的睡颜,恬静的样子。
  睡梦中,她无意识地动了动手,轻轻护住自己腹中的孩子。
  而我站在篱笆外,已经无法动弹,只觉得幸福地铺天盖地,连呼吸都失去意义。
  我的院子,我的孩子,我的她……
  我的家!!
  她是家人,她是
  我 的 家 人 !
  永无边界的黑暗突然裂开一条缝,突如其来的光明让我手足无措。我看着她,心血翻腾。
  那一刻,只想亲吻,
  亲吻她的面庞……
  而面前的她,苍白地失去血色。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我目光慢慢转移,看她放在被子外的手,细白的手背上清晰可见青色的血管,手腕上缠着重重叠叠的纱布,隐隐透着血色——她割腕的痕迹。
  我默默把她伸在外边的手放进被子里。
  迟疑一下,颤颤的手抚上她的容颜。
  突然觉得喉咙发紧,眼睛干涩。
  只要一催内力,她就死。
  拉她一起下地狱吧。
  我抚摩着她的脸。
  一起下地狱吧,和我永远在一起!
  而时间慢慢流逝,我只是轻轻摩挲她的轮廓。
  最后,我不禁失笑了。无声地笑了。
  算了,地狱这种地方,有我就好了。她赢了,我不战而逃,总是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我收回手,那一刻,我做了决定:放她走。
  任她离开。
  她从来不曾属于我,即使是我一相情愿把她当成家人。
  我转身,离开。不敢再看她,害怕下一秒就会改变主意。
  反正地狱这种地方,有我就好。
  
  三师叔曾说我“慧不可言”。师祖也曾笑言:“尔乃神童乎?”
  神童是什么意思?就是发生的一切,全部都记地一清二楚,每一分疼痛,每一分耻辱都记地刻骨铭心。从最开始的每一天,到如今的每一刻,都历历在目,永不磨灭。
  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拜在师父门下的孩子有很多,我只是最受排挤的那个,就因为一头白发,便成为孩子们寻乐的对象,他们在背后丢我石头,偷偷剪了我的衣服,在我的饭里掺沙子。
  那时每日生火做饭的是个驼背的老妇,看我可怜便经常时常拿些旧衣服和剩饭菜给我。她的孙儿,就是师父门下的孩子之一,那年只有九岁,却满脑子都是整人点子,常常使我狼狈不堪。老妇每每碰到落汤鸡般惨兮兮的我,便会大声训斥自己的儿子,叫他道歉,然后拿食物给我。
  但我从没怪过那些孩子,虽然被整的时候很生气,但很快就忘了。潜意识里,这里是我的家,和我的家人。
  有时候,我看见老妇的孙儿向老妇撒娇,老妇便抱抱孙儿,摸摸他的头,满是皱纹的脸笑起来很好看。天热了,老妇给孙儿切西瓜,天冷了,老妇给孙儿掐被子。
  我看着很眼热,便去师父那里磨蹭。
  但是师父从不用那慈爱的笑容对我,就如同对他其它的弟子一样。他看我的目光一直很复杂,那时我实在太小太小,看不懂师父的目光。
  又过些日子,我在一天夜里,莫名其妙地发烧了,三师叔切的脉,从此“近里之后”不再是秘密。
  退烧后,世界变了样子。
  同门的恶作剧开始渐渐恶毒,师父一开始还斥责几句,后面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孩子们便变本加厉,甚至连更大些的孩子也参与其中。
  那一次,几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在其中,其它孩子把拴狗的项圈栓在我脖子上,牵着我满院子乱转。几个孩子放声大笑,其中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说:“怎么不叫啊?是狗就应该叫!”
  我忍着泪,大声道:“我不是狗!”
  那孩子笑道:“是,你不是狗,你连狗不如!是狗还有廉耻呢!”
  几个孩子哄笑着附和道:“是,是,该叫,该叫!”
  我大叫道:“我不是狗!!”
  领头的孩子更是神气,随手拿了个烧火棍,朗声问道:“你叫不叫!”
  “不叫!!”
  那孩子举棍便打。
  旁的孩子赶忙拉住他:“别打,上回打地痕迹太明显,师父都发现了。”
  那老妇的孙儿笑嘻嘻道:“只要不落打痕也就是了。”说着拿过烧火棍,一手拉下我的裤子,按着我腰把烧火棍往后庭捅。
  我吃痛大叫,几个孩子哈哈大笑。
  “叫!!快叫!”孩子恶毒地说。
  我不叫。后庭就是一阵翻天覆地的乱捅,仿佛要把心肺给捅出来。
  “叫!”孩子笑着说。
  “汪……”
  “我听不见!!”“我们也听不见!!”“哈哈哈……”
  “汪……汪汪……汪汪汪……”
  我大声叫着,泪水忍不住地掉,模糊了全部视线。
  孩子们还在笑,笑声无比恶毒刺耳,他们的面貌在我眼里开始扭曲,成了恶魔,一个个的小恶魔!!
  最后,过分的闹声把那老妇引了过来。
  她把孩子们敢走,拉过自己的孙儿,那个男孩心虚地缩了过去。
  老妇看着躺在地上动弹不地的我,我看着她,心里充满感激和希望,希望她依旧把我拉起来,拍打身上的灰尘,叫她小孙儿道歉,但是我却看到她眼里流露出的神情,和师父一样,复杂而疏远。
  最终,她拉过孙儿,低叹一声道:“走吧。”
  她牵着孙儿,转过身,慢慢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我看着她步步离去的背影,觉得有什么东西“哗啦”一下碎了。
  原来我没有家。
  
  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心躺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突然一个人影冲了进来,飞快把门关上了。
  我一惊,随即认出那也是师父门下的弟子,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今天下午一直抱着膀子站在一旁笑。我立刻警觉地往里缩了缩,道:“干什么!”
  他笑了,有点心虚还有点其他什么东西混在那笑容里面:“别出声。”
  “你要干什么!”
  却叫他身形一晃,上来捂住我的嘴,笑道:“小师弟,想不想学武?”
  我瞪大了眼睛。
  他笑:“我教你武,但是要乖乖听我话。”
  那时我还太小,不知道他当时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等后来我明白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
  少年情欲初发的时候,只是不顾一切。
  也许,自那一刻起,我就彻底地堕入魔道。
  也许我从来都是半个魔,从我出生那一刻起。
  自那天,夜晚的耻辱不断。少年告诉他的好友,然后居然来地人越来越多。
  自那天,我开始偷偷学习从师祖那里偷窥的武艺。
  自那天,我知道我从没有家。
  自那天,我就已经踏上了复仇的路。那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两道雪地里的车撵延伸到远方。
  她走了。
  直到她的马车再也看不到痕迹,我才僵硬地回过身。
  身后的民居已经化成灰烬,如同我和她的过往。
  剪断了的,所有的羁绊。我的她,是离我最远也最近的亲人……
  我从怀里掏出写好的两封信,吩咐手下的人,一封送去宝瓶口,一封送去三个坛的大军。剩下的人,我掏出门主的令牌,指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叫他们快马去叫前面暗门的人放行。
  剩下的人迟疑着互相看着:“门主,全部,都去?”
  我摆摆手:“都走!”
  终于都静了下来。
  我踏着房屋的灰烬,慢慢踱着步子。
  她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我被天主教的人暗算,绑在阴暗的地牢里。我一点也不着急,身上只是简单的皮肉伤,和小时候的经历比起来算不了什么。我微微冷笑,等我出去了,我定十倍百倍偿还给他们。
  地牢的门突然开了,一阵外界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
  我抬眼。
  她围着银狐的皮草,手放在圆手筒里,置于身前,护着自己的肚子。
  外界的光亮微微闪在她的身后,她明亮却淡漠的眼睛慢慢扫过来。我知道天主教的人不是她找来的,她是无论如何不再愿意面对天主教的人。那么,她是来……
  她逆着光,微微的冷风吹着她的发丝,她柔和的唇,她淡漠的眼……
  心里突然被什么填地满胀胀的。
  虽然不可能,却依然愿意相信:
  她是来,找我回家的!
  
  我看似随意地走着,手里的匕首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事到如今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放下了仇恨,我不知还为何而活。
  反手握着匕首,剑光流动。
  我微微闭着眼,却依然浮现她的淡漠的眼神。
  那一刻,被俘的她走进了营帐。美人推开屏风,她的眼睛明亮无方。
  我心里涌起一阵浪潮:自这一刻起,她是我的!被仇恨挖空的心好一阵满足,十余年了,就等这么一刻!
  我的俘虏。
  各种折磨,施加于她身上的折磨,看她如我以前一般翻滚着痛苦,如同看到以前的自己。我在心里张狂地笑。
  磨难越加,她越是沉静。柔和的眉眼静如一湾深潭,水波不惊。而她淡漠的眼神,在看我的时候间或有厌恶的光彩一闪而过。
  
  在问芳园找到她,她面临着十个肮脏的乞丐,隐忍的神情透着一股子坚毅。
  我拥抱着她的身体,她却一直闭着眼睛不看我。
  她是我的,所以其他人才不能碰她!只有我可以,折磨她,凌辱她!
  我抱着她,对自己两天两夜赶路回来这么解释着。
  
  匕首突然被弹开。
  “第二次了,希望别有第三次。”苍迈的声音说。
  我回头,看见文晓生裹着披风站在雪地里,脸上依旧皱纹重生,和十年前我看到他时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还是那句话,跟我走吧,孩子。”文晓生说。
  九岁那年的夏天,我握着匕首站在夜晚的天井中。一脸不可置信。
  男孩子们的尸体交叠起来,血淋淋的就在面前
  疯狂的行为过后,我才害怕起来。想起了师父和师祖。浑身冰冷,手脚发抖。
  于是提起匕首向自己脖子抹去。
  文晓生就是这时出现的,悄无声息从书下的阴影里走出来。
  “好杀气,好戾气!”他低低地说。
  凝视我半天,枯树般的面容微微裂开:“是棵好苗子,只可惜,在这么薄弱的界。”
  那时,我武功小成,可他走近,我完全听不出任何响动。
  他抬起头,眯眯眼,道:“哦,有高人来了。”
  师父!!我心下一惊。却见文晓生闪电般拉起我的衣领,面前景色一晃,我再次凝神一看,已经身处荒郊野外。
  我惊讶地看着他,这人,是人是鬼?
  “不用担心,孩子。”文晓声说着,脸上慈祥地笑了:“反正你也要寻死,自今天起,不如就当自己死了。跟我走吧,孩子。”
  文晓生说,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他们叫自己“往界人”。我只是处在其中一个力量薄弱的轮回里,还有很多其他的轮回。往界人在其他轮回里可以调用自己轮回的力量。往界人是种天分,也是种能力
  而我,是个即将破茧的“往界人”。与生俱来。
  “我带你离开,你就是和我一样的,不用再去管这一界的什么其它,你永远也不用回来这里。”文晓生说。
  所以我可以杀掉我的同门,即使他们学着比我厉害的武功,有着比我更深的内力,就是因为适才我激发了往界人的潜能。
  “你是块美玉,”文晓生说,“即使出身在如此力量薄弱的界,你依然会是个强者。”
  而我最后却拒绝了他,我记得我还有门仇恨。似乎和天主教有关,和我的出身有关。如果我跟他走,我将永远不会知道我到底是谁。
  文晓生劝说未果,最终和我达成协议,他帮我复仇,在那之后我听命于他。
  但他说他不能亲手帮我什么,他只能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其他界的事情他不能插手,肯帮我复仇,已经是最大的限度了。
  “在极南的地方,一个五指状的深山中住着两个孩子。”文晓生说,“是当今暗门总司八洪甾唯一的一对双生子。可是却因为不再张大,被父亲当成魔物赶了出来。两个孩子的武艺尽得父亲真传,找到他们,他们可以为你所用。”
  那年我九岁,没有行囊也没有同伴,拿着那把匕首,独自踏上了魔的路。
  这一次,我同意了。
  仇没有报,已经不用去报了。
  就这么离开吧,再也不用离开了。
  文晓生趔开嘴,无声地笑了。
  
  我是仇恨的孩子。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了。
  苏沩因为仇恨才把本是母子的父母关在一起。
  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咬舌自尽了,母亲在看到我第一眼就疯了。他们也许不该是我父母,他们恨我,就在如同我知道真相后自己恨我自己一般。
  我不是他们的孩子,我只是仇恨的孩子,是仇恨生下了我。
  近亲交配而生下的孩子,发生的异变不可估计。所以是白发,所以是往界人。
  而我那时终于弄懂了师父的眼神:那是怜悯掺杂着厌恶和鄙夷,是疏远,是同情。我那一头银白的发在昭示着,我没有廉耻的出生。我本无罪,出生便是我的罪,所以一切的,都是应该的,我癫狂,我成魔。有罪的是造魔的人。
  苏沩死了,天山还矗立在远方。
  为何把我降临人世?既然我存在,那么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我只是,仇恨的孩子。
  
  来到往界三个月,文晓生把送到我这个往界人公开存在的界,各种往界人的大本营,人称“浮仙界”。
  我来之前,文晓生告诉我,我再也不能回头,从此以往,自己的界是自己的禁区,因为那只会是自己的坟地。
  他并没有等到我完全掌握全部的往界攻击和防御的技巧就离开了,连我也感觉到了,似乎是来自我那一界的波动,分外的熟悉与亲切。走前,他把他的扳指除下来,叫我去吞云城找文家的人。
  我并不急,一路边走走看看,边琢磨如何能量的攻击与防御。文晓生说的没错,我那一界的能量实在是薄弱……
  “上云?”一日,一个惊讶的声音从天而降,我没有停步,木然地往前走。
  “喂,我叫你呢!”那个有点埋怨的声音拦住去路。
  我冷冷扫了她一眼,圆脸大眼,些许俏皮的小姑娘:“让开,我不认识你。”
  那姑娘笑道:“可我认识你,我叫不知道。真没想到你居然成了往界人,太出人意料了……”
  唠叨!我一言不发,饶过她继续走。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她又拦住我,大呼小叫,“我承认你确实长得很帅,长得帅就可以耍酷吗?长得帅就可以不理人吗?长得帅就可以随便践踏少女的芳心吗?……”
  我扫了她一眼,带出一片流彩的光芒,瞬移走了。
  
  索性直接瞬移到了吞云城。
  文家很好找,随便一问都知道,那间最大的中国式楼阁就是。
  我踏进文家的大门,却奇怪地没有见到一个人。只听到很大的争吵声从北边的角落里传出来。寻着声音找过去,就进了一个很奇怪的大厅。
  大厅摸约有一个操练场那么大,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人。隐隐分成三派,大家激烈地争吵着,我顺着墙沿慢慢走进去,谁都没有注意。
  视线穿过人群,我想我知道争吵的起源了。
  文晓生躺在一副冰棺里,体腔被打开,心,肺,肠,肝,全部被掏空,只剩一副皮囊。
  大家七嘴八舌的和周围的人争论着,但是争论的话题并不是文晓生,而是杀了文晓生了的人,他们叫她,灵动。
  我默默看着文晓生的尸体,他和我接触的时间每次都很有限,只是告诉我些情报。但是我却还记得他初见我时,慈祥的笑,叫我孩子。他两次打落我的匕首,而他死的时候我一无所知。也许我和他之间没什么交情,为他戴孝的人在眉飞色舞地讨论着灵动,我在人群的周边的地方默默为这个老人哀悼,只片刻,哀悼唯一慈祥的笑容。
  人群的讨论越演越烈,我对那个灵动一知半解,兴趣了了,正打算走,突然一人又冒了出来,带着低低毡帽,帽沿下的大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我就知道你是来这里!”
  我看着这个不知道,在往界呆了三个月,对不知道这个组织也是有听闻的,无处不在的消息网。
  我皱了下眉头,因为不想开罪那个庞大的组织,所以定住问她:“你跟着我干什么!”
  不知道柳眉一挑:“谁跟踪你了!我只潜进这个灵堂会来打探消息的!”
  我瞥了她一眼,她装地一本正经:“那你慢慢打探,我不打扰你。”
  不知道气地跺脚:“你这人怎么这么冷淡!难怪清清看不上你!”
  我脚下一泻,回头道:“你认识傅清清?”
  不知道忙道:“何止是认识,我和她熟着呢!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叫上云?”
  我转身:“那又如何,和我没关系。”
  不知道又追上来,不甘地问:“你就不想知道,杀文二爷的是谁?”
  “不想。”
  “喂!”不知道挡在面前,大眼睛盯着我有些薄怒。
  我的耐心终于用光了,森然道:“让开!”
  不知道瞪着我,看了许久,才道:“如何你不想后悔,那么跟我来。”说完转身出了门。
  我迟疑了一下,反正也无事可做,便跟她出了门。
  一处僻静之地,不知道摘下了毡帽,粉红的面颊展现出来。她没有看我,盯着路边一株兰草,神情认真起来:“我很彷徨,三个月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报告给组织。每当我想说出口,我就想起当时她的表情,我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能让一个人如此落寞,然后便说不出来了。我想知道她更多……”
  “她是谁?”其实心里隐隐有个答案。
  不知道转过头来,道:“你听没听过往界里的一句话,叫‘往界有三宝,石头布袋路边草’。这个石头就是刚才他们说的,灵动。”
  
  等到真正离开,疯狂蔓蔓开的想念。只有真正离开,才开始毫无保留地想她。一遍一遍在心里描绘她的模样。
  我开始想,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爱上淡漠的眼睛,爱上清丽的姿态。
  为了报复她,我殚精竭虑夺下暗门,日理万机,使它壮大,在心和灵魂深处恨到刻骨。然后想尽办法折辱她,让她也尝尝我的痛苦。
  也许,就在那个她午睡的下午;也许,是在她摔下滑胎药的那一刻我瞬间的感动,也许,是在她饱受折磨时我看到了童年的自己,或者,在更早,在初次看到她淡然的眼神的那一刻,我就中了她的魔。
  心里翻滚了十余年的恨,在心里想象了十余年的她。也许早就在十年前,她就刻在我的灵魂里,生生世世。
  然而我却不愿意面对这爱与恨的纠缠,有多狼狈,有多不堪。我坚持这只是因为复仇带来的兴奋,而等到离开,才知道,她种下的蛊,是我难以逃离的魔。
  
  我想了很久,慢慢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不知道耸耸肩:“觉得太过离奇,太过巧合是不是?我也这么想。你可以不相信,我只是想知道她到底发生过什么?”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避而不答,“那么如何把灵动和她分开?”
  不知道低叹了口气,道:“如果灵动不急着觉醒,或许翰君有办法把它拿出来。但是它的意识现在也同时出现在那具躯壳里……分不开,除非其中一个魂飞魄散。”
  “翰君是谁?”
  不知道一笑,道:“你这三个月都跑哪儿玩去了?翰君都不知道?他是往界人的守护者,是个英雄。”她一指大厅里的人,道:“里面的人,都是翰君的对头,但是他们所有的人加起来,也打不过翰君。”
  “对了,里面的人刚才也在说灵动的事。”
  “是啊,‘布袋神仙石头王’。谁得了灵动,谁就是王。往界里盛行这句话已经很久了。”不知道叹了口气,低声道:“往界人知道灵动在哪儿,那么清清注定就是魂飞魄散的那一个。她是无辜的。所以我才犹豫着,拖延了这么久……”
  我想了很久,慢慢道:“就是说,不能让往界人找到她?”我杀心暗起,是的,不能让人找到她,不能让人知道。
  手里暗暗掐了诀,我已经决定杀了她。却在此时,突如其来一阵波动,因为是来自我那一界,所以我的感知格外清晰,那奇异的波动,不可能来自往界人。
  我一呆,突然转身冲回大厅。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争论已经完全静了下来,一个沧桑的女人声音说:“文老爷子,你也感觉到了。”
  “没错,是灵动。”
  “看来翰君比我们先了一步。”另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声音说。
  “翰君出手了?”文老爷子问。
  “恩,因为他和我来自同一界,所以我知道他有动静。”
  “事不宜迟,其它事情先放一边,我看我们还是先赶过去才是正题。”那女人的声音说。
  “谁,都别想离开。”
  我冷冷的说,立在门口。唤出一道流彩的屏障封住身后的出路。
  人群中,三个人适才说话的人隐隐成领头的样子。一个五十上下的妇人平静的看着我道:“年轻人,不管你是谁,让开。”
  身后是赶来的不知道,我用腹语对她道:“让她走,马上!”
  不知道一呆,却马上反应过来,立刻瞬移走掉了。
  而我面对的人群里,十来个人慢慢站了出来,手心里闪着不同的能量的光芒。我掐了个手诀,一团流彩在手心滚动,然后在身前展开成一张网。
  那十余个人手里的光芒突然爆长,化成使余个能量束蜂拥过来,我双手掐诀,全力撑大那张网,迎向那十几团光芒。
  
  时间回溯到那个秋日的午后。
  篱笆的那边是她的睡颜,篱笆的这边是我的凝望。
  我的她安静的睡着,
  没有仇恨,没有纠结,没有痛苦,
  淡淡的阳光为她镀上微弱的光晕。
  她平和的容颜,她娴静的样子,她温婉的眉眼……
  那 一 刻 只 想 亲 吻,
  亲 吻 她 的 脸 庞……



    87
  
  许是时间实在太久了,邺心几乎都要怀疑再这么跪下去天就要亮了,而面前的人却依旧没有回答。
  邺心慢慢抬起眼来,面前的人半敛着眼,低垂的眼眸中一片沉静,波澜不惊。
  看到邺心抬起眼,我无声轻笑,绕过他身旁走到那棋盘旁,随手捻起一颗黑棋。棋子黑里透绿,触手生温,上好的滇石细细磨成的。
  我思索着,慢慢道:“兰公子,是不是想好了那盘棋该如何下了?”
  邺心慢慢站起身,默默走过来立在我身边,半垂着头:“小姐,竣邺山庄该是你的,天主教也该你的,这天下,都是你的。”
  我笑了一下,把棋子丢了回去:“该是谁的,与我无关。兰公子,”我看着邺心半垂的眼,“下棋的人是你。”
  邺心不言,默默站在那里。
  半晌,邺心拾起棋子开始一颗一颗放上去。
  “小姐,你从小在天山长大,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邺心开始布着棋局,我没打断他,静静听着。
  “可是我却知道。虽然庄主从没有说过,我却知道他对天山怀着多纠结的情绪。十年磨一剑,外面全部重甲在身的兵将都是庄主十余年的心血,为此生白发。庄主死后,是我送庄主回了山庄,他在出征前曾对我说过,若他有不幸,送他的骨灰回庄,和亡妻的衣冠合葬在他房门前的槐树下。”
  “庄内有间很漂亮的院子,从外面可以看到梅树斜长的虬枝神出矮墙,听到细细的流水,望见八角玲珑的楼阁。庄主常去里面,一个人呆很久。可庄内其他人,除了几个打扫的哑妇之外,都没进去过,不知道里面住的什么人,长的什么样子。”
  “那日,庄主长逝,我命人打开了院门。”
  “院内流水潺潺,池塘树木雅致淡然,明显是个女子闺院。推开主卧房,果然见其中水粉胭脂,明镜首饰,不是很名贵却都很别致,房内垂着淡紫色的帏帐,还飘着淡淡的熏香。再推开旁边的房门时,我十分震惊。那一房被琐碎什物装地满满的,婴儿的玩具,孩童的纸鸢,习字的字帖……女孩子从小到大的各种衣服,上面全是一层薄灰却崭新如初。最新的是几口大红箱子,我命人砸开,却见其中全是庄主准备的嫁女儿的嫁妆,奇珍异宝,满满二十多只箱子。”
  “西边的厢房是个书房,四壁挂满了庄主的丹青,大多是夫人的画像,也有很多小女孩的画像,有的俏皮有的羞涩,有的玩闹有的内向,从小到大,各个时期的都有。”
  似乎浮现这样的画面,窗外是春花开,夏虫闹,秋叶飘,冬风啸,窗内的永远身影背脊直如修竹,单手勾勒想象中孩子的样子。年复年,日复日,四壁都挂满了画,画里的人却从没有走出来。最后一习秋,窗台前的几案上,狼毫上犹沾着墨香,旁的画纸上,寥寥几笔勾勒的轮廓,依稀和记忆中的她很像……桃花落,闲池阁,梨花影,月西斜,杏色明,雨空庭,蔷薇风细一帘香……
  “庄主武功深不可测,”邺心依然在摆着棋子,“当日就算内心激动也不会如此轻易中伤。我想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根本没想躲开。他躲不开。”
  那时邺永华中刀,对那朱颜提起掌,却最终放下了。
  “小姐,虽然他不是你父亲,但你一直都是他的女儿。”
  我终于看出来了,邺心正在布的就是刚才那奇怪的残局。
  “庄主一直有个夙愿,可以踏平天山,接一个人回来。小姐你的确不用知道我的出身来历,小姐只需要记得,我邺心对庄主敬若神明,全无二心。邺某本打算这后半辈子就追随庄主而去,然,变数使然,庄主也逃不过这命运的玩弄……我不恨小姐,也不怨小姐,小姐义薄云天,重情明教,天下皆知。我现在活着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庄主未能完成的夙愿。自庄主身亡那日,我就已经不再是自己,我是庄主那不悔的执念。”
  残局布完了,和刚才我看到的一模一样。
  “邺飞白虽然是庄主挑出的少庄主,可是,事到如今,他出卖了庄主,出卖了山庄。”邺心垂眼看着棋局,声音平静却隐隐带着痛心,“小姐,他把庄主的心血都卖给了天主教。”
  自那日朱颜跳崖,邺飞白像飞了三魂七魄,虽然是庄主认定的接班人却完全不理事务,整日浑浑噩噩,颓唐不已。庄内人才济济,邺飞白不管,则自然有人出头,一时间庄内势力混乱,党同伐异,暗潮汹涌。几股势力横空出世,僵持不下,庄内人齐心不齐,部队散乱,完全没有战斗力可言。幸好那时天主教天师病重不醒,天主教又新丧圣女,教内也是一团混乱,以致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争。于是竣邺大军赶忙撤出了天主教地界,而庄内依然在明挣暗斗。
  邺心不忍庄主一生心血如此毁于门第之战,便也站了出来,横刀立马,镇下了几股势力,囚了“九刀”之列的其中“四刀”,如此,混乱才告一段落。
  经此大乱后,邺心在庄内呼声很高,“兰公子”的称号更加得尽人心,地位斐然。
  然而在大家都以为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长久沉寂的邺飞白突然又站到人前来,二话不说斩了之前惑乱的“四刀”,剥了“兰公子”手上的兵权,下令重整军队,以强硬作风镇压全庄。
  邺飞白常年以乌宗珉的身份漂泊在外,原本跟从他的人就不多,在之前的势力划分时不是归了他人就是死于谋算。而此番强硬作为的必有一个无法撼动的靠山,出人意料,邺飞白身后的势力,来自天主教。
  天主教的一千红衣带着无数粮草装备在山庄内驻下,听命邺飞白,但凡有谁不服,则天主教的铁蹄会毫不留情,之前的“四刀”不过成了邺飞白立威的垫脚石。在高层的又一番腥风血雨后,邺心被剥了兵权。邺飞白在天主教的扶植下坐稳了庄主的交椅。
  局势初定,邺飞白便领军开始进攻暗门,在大棘山脉与兵强马壮的暗门大军正面交锋。而另一端的天主教则似乎和邺飞白早有协议一般,开始攻打宝瓶口。宝瓶口是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天主教明显没有要损兵折将的意思,天主教只是把大军开到宝瓶口前,以千军万马的气势镇住守在宝瓶口的暗门两坛,间或发动小规模的进攻,让暗门不敢轻举妄动。大棘山脉这边战事惨烈,由暗门总司方凝新带的两个坛也投入了战斗,而暗门门主则一直没有出现,另一边,天主教虎视眈眈,宝瓶口的暗门军队不敢有片刻松懈。
  在暗门兵力分散的情况下,大棘山脉失守,宝瓶口的坛主冷萧一看形势不好,立刻降了天主教。天主教不战而胜。
  同时,竣邺山庄一路血杀到暗门腹地,伤亡过半。
  暗门一亡,天下势力重新划分,而重头戏依然在天主教在竣邺山庄之间。
  最初的战争爆发在天主教和竣邺山庄之间,两家死伤之重,均大伤元气,而暗门却一直匍匐在一旁,随时准备爆起发难,那时,天主教和竣邺山庄独一家是无法与之相抗衡的。如果说天主教扶植邺飞白的原因是为了对付暗门,那么邺飞白挥军南下的原因就可以解释了。如今,在与暗门一战过后,两家强弱又发生了变化,竣邺山庄几经血洗,已不能和以逸待劳的天主教相比。
  转折又出现了,天主教内乱。
  天灾不断,已过天验却还依然无法登冕的新圣女,就是因为教内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终于分成两派,以天师为首力主扶持圣女的,和以当菲琳雪为首,立主废旧立新的。天主教内部混乱,而对竣邺山庄……
  机会!
  “如今小姐也回了庄,这是天意!”邺心说,声音平静而充满自信。
  “小姐,”邺心指着棋局,“白子不过依仗独一方的势力,有小姐在,”邺心落下几子,黑子变将腹地的白子团团吃住,“不攻自破。”
  “以后,小姐坐阵帅营,邺某愿出谋出力,万死不辞。”邺心声音依然平静,却透着一种决绝。
  “兰公子,你如此坦诚相带,就不怕我使诈?”我问的很直接。
  邺心笑了笑,翩翩儒雅,“小姐,称你一声小姐,你就是主子。”
  我也莞尔。
  伸出手,一颗一颗,把适才放下去的几颗黑子捡了出来,放进棋篓:“兰公子,话以至此,我也直说了。我不想去分辨你这里有几分几假,是利用还是效忠。你想我去对抗邺飞白,最后去对抗天主教,我只能说,很抱歉,你找错人了。不如就当那个朱颜真的跳了崖,真的死了吧。”
  邺心默默看着我把棋子放回去,忽然道:“那么小姐,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手一顿,摇头笑道:“你想错了,不为了什么,我来这里,是个单纯的意外。”
  “只是意外?”
  我笑了一下:“只是意外。你若有心,不如帮我,让我安静离开这里。”
  邺心默默看着棋局,很久,点了一下头:“好。”
  
  邺心说,只有明天清晨一早才有一班寻兵全是他的人,想悄悄离开,只有那时候走。
  夜晚,邺心让我住他的营帐,他则去了别的地方。
  营帐的烛火跳动。
  我问灵动:
  易扬怎么会在这里?
  「……」
  你现在看得到他?
  「……」
  他在做什么?
  「……」
  你为什么不说话?
  「……」
  你说话啊……
  「……」
  灵动的眼神带着迷茫和些许温情,出神地看着远方……
  我也不再问它,挑开门帘的一条缝,却见门口守着六个高壮的带甲士兵,然后是青黑色的营帐,绵延到远方。营帐鳞次栉比,不知哪一个里住着邺飞白,哪一个里住着易扬……
  
  天还没亮,邺心便过来送我走,我披上及地的黑披风,带着披风的帽子,跟着邺心走。
  邺心带了三十来个亲信的兵将,前后围着送我出营,他准备的马车就在大营地外三里的地方。绕过一个个营帐,走过那个浅青色营帐时,我下意识望了一眼,营帐静静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垂着的门帘一动不动,我脚下一泻,又马上走了,心里突然涌起一片纷杂,而灵动依然沉默,表情哀伤而幸福。
  此时正是军队操练的时候,在营地外突然看到如此多的士兵列阵,我突然吓了一跳,邺心在我耳边低低地说:“不用怕,你藏在人后,他们看不到的,只当是我巡查。”
  我听言立刻收拢披风,藏身在这三十来个士兵之中。
  黎明的晨曦微微降临。
  迎面的暗色中突然出现一队人,最前的二人并马而行,身后一队黑甲士兵,一队红衣战士。
  邺心这队人赶忙往两旁让去。垂首让路。
  我带着黑披风隐在高大的黑甲士兵之中,静静看那两骑走来,只觉得心脏似乎停了几秒,然后剧烈跳动起来。
  左边的黑马上的人穿着墨色的厚披风,目若朗星眉如剑。我在披风内的手微微汗湿,有多长时间没再见过邺飞白?他抿着唇,眼神冰冷,慢慢扫过正在操练的大军,远远看到邺心,却将他视若无物。看来邺飞白和邺心之间的关系远比邺心说的要复杂地多,我是不是该庆幸自己脱离了这场无声的战争?
  而心里又出现股奇怪的情绪。我皱了一下眉,问灵动:你怎么了?
  「……」
  我顺着灵动的感知看过去,突然全身僵硬,三魂七魄具烟消飞散,只剩下视觉,死死看着和邺飞白并缀的那个人。
  白马上那人一身素袍,黑发用简单的布条系起,一脸糙皮,鼻宽耳大,颧骨高耸,眉毛稀少,面无表情,我却只一眼看到那冷冷的眼睛,那沉静如一潭寒水的鸽子灰色的瞳仁。
  那熟悉的鸽子灰……
  曾几何时,那双鸽子灰里倒影着我的身影,透着我永远看不懂的神情,猜不透,看不穿,阴谋背后可有真心,真心之中几番算计……
  那两骑慢慢走近,四周是士兵操练的声音,兵甲摩擦之声整齐而有气势,他们从黎明的晨曦中走来。我裹着漆黑的披风隐在士兵之中,透过兵甲的缝隙看他们的身姿。
  这是不是,最后的告别?
  突然,一双手在身后重重推了我一把,我向前跌去,身上的披风被拽在那双手里。
  前面的士兵突然都默契地让开,等我跌在地上。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操练场上出现的女人,士兵们目不转睛。
  心脏突然停止跳动,手脚都不是我自己的。我大脑一片空白,机械地慢慢,慢慢,慢慢从地上战起来,每一根血管都已经凝结,每一分,每一刻,都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只是僵硬地站起来,无法思考,无法思考……
  而当我终于站定,慢慢抬起眼,正站在那两骑面前。
  两骑的路线和速度依然如初,不紧不慢向前走着。
  我呆呆立着,完全不知道如何自处。
  四周都是寂静,我只能听见那两匹马的马蹄声,声声走近,仿佛在宣布我的命运。
  凝黑的目光和鸽子灰的视线均落在我身上,我只觉得口干舌躁,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那两道曾经熟悉和亲密的目光,都和这清早的空气一般,凉凉的,没有温度,也没有起伏。
  鸽子灰的视线一扫而过,仿佛我不存在,只是空气。
  而凝黑的目光停留片刻,也轻轻转开,不着痕迹。
  仿佛一罐铅从头灌下,脚下生根,心沉入海。
  黑马和白马的速度不变,路线也没变,慢慢而行。
  一左一右。
  如此,
  与我擦肩而过。
  一边是黑色的剑眉星目,一边是白色的鸽子灰,轻描淡写地飘然而过……
  我睁着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听马蹄的脚步声不曾为我停留。
  如果说,最开始的一切,都可以解释为易扬病重不醒,邺飞白伤心欲绝,所以他们没有找到我。
  而后来,以两家的手段,发现我还活着并不难,易扬还谴各处的眼线寻找我的下落。
  我活着,却没了踪迹,那么十有八九身陷人手。谁还敢扣押天主教圣女?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而他们并没有为难,他们联手攻打暗门的时候从没有顾及过,我是否会成为暗门祭奠战旗的第一口鲜血。他们那时不为难,没有什么投鼠忌器,没有什么妇人之仁……
  而我还活着,或者对于他们,死了更好?
  阴谋之中,可有交付真心?


    88
  
  我抱着膝,坐在囚房的稻草之中。
  今早清晨寒冷的空气中,他们两人双双离开,可任谁也看地出场面的蹊跷。最后,操练场的总教头硬着头皮出面,按可疑人物把我拘押下来。谁也没有站出来,易扬没有,邺飞白没有,邺心,也没有。
  凭直觉,也可推断我应与他们的少庄主相识,不敢怠慢。于是我被特别安排在这个单独的囚房中。谁也不敢来审我,我于是独自坐在这个临时的囚房中,慢慢心死。
  在虚无的空间,我只是一抹飘飘荡荡的幽灵,在偶然的时刻遇上偶然的人,于是便开始相信自己真的有了存在下去的理由。可是,我却依然还是个幽灵,围绕不变的孤独和等待……
  一片混沌中,灵动款款走来,慢慢俯下腰,轻轻抚摩着我的头发。
  我闷着头,好久,才低低地说:“你要什么都拿走吧,我不要了……”
  灵动手一顿,蹲下来,抬起我的脸,认真的说:「你想好,这可没有后悔的路。」
  我黯然地看着她,道:“是吗……可是我累了,不想去想了。”
  灵动说:「我记得你说过,你要去找两个人,求证一件事情。」
  我凄然一笑:“是啊,人也见了,事情也水落石出了,我也算了无遗憾了。”
  灵动看着我,眼神复杂起来,她站起来,转身走开:「走到这一步了,你害怕了?连当面去问问的勇气都没有?一切都是你自己认为的,可事实呢?」灵动顿了一下,回头直视我的眼睛,「站起来,用你自己眼睛去看清一切。」
  我一愣,她就消失在灰色的氤氲中。
  
  “小姐。”
  我回过神来,见房内多了一人。
  邺心提着一个工笔描花的灯笼,身后跟着玉琮。
  我邺心把灯笼递给玉琮,从玉琮手里接过一个食盒,把热腾腾的饭菜从里面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我面前。
  我默默看他做着这一切。
  最后,他把一双象牙箸递到我面前,又低低叫一声:“小姐。”
  我不动。
  他劝道:“听闻小姐整整一天水米未进,这么冷的天哪里抗的住。小姐还是吃点吧。”
  我依然盯着他不动。
  邺心叹了口气,道:“小姐,你若是要罚,等会儿邺心自行去领一百军棍,小姐你还是先吃东西吧。”
  我垂下眼,接过碗筷,默默吃了起来。
  邺心默默等我吃完,叫玉琮收拾了东西下去。
  然后一个人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并不说话,只是跪着。
  很久,我才幽幽地问道:“说吧,为什么。”
  邺心慢慢回道:“敢问小姐一句话,就算小姐是在机缘之下来的这里,难道小姐心中,就没有对少庄主的一丝留恋?小姐不愿参其它,是不是只是不愿意面对邺飞白,或者是,”邺心平和的目光仿佛可以将人看穿,“害怕再被欺骗?”
  我不语。
  邺心停了停,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道:“小姐,邺心大胆,也是为了小姐。邺飞白双重身份行走江湖多年,真真假假,谁分的清。小姐聪慧,定能看破他的把戏。”
  我低下头。
  邺心道:“邺心此举确实是过错,小姐要罚,邺某绝无半句怨言。”
  我默默想了很久,才道:“他也并非无情,否则我此时哪有命在。”
  邺心道:“其实不然,小姐身份特殊,于他或许还有用处。”
  我扫了他一眼,我能一眼认出带了面具的易扬,邺心与易扬接触并不多,是以却认不出来。
  我摇摇头,道:“邺心,我有自知之明,论心计权谋,我远不能和你们相比。你们的争斗是你们的事,我不过是不想牵扯其中,不想当任何人的棋子。”
  邺心道:“小姐,你认为你如今还能置身事外吗?”
  我眼色冷了下来:“我什么都没做!”
  邺心又磕了一头,慢慢站起来:“小姐无比聪慧,不如好好想想,是为刀俎,还是为鱼肉。”
  说完,转身向门走去。
  我依然坐在草堆中,看他从容镇定的背影。
  邺心掀起门,突然定住了。
  门前,邺飞白俊容乌云密布,目光阴沉。
  邺心丝毫不乱,让开一步微微恭身,道:“少庄主。”
  邺飞白缓缓道:“兰公子,好巧。我可是等了一天,等你来给我解释今天早上的事情,却一天没见你,本以为兰公子贵人事忙,不想确在这里碰到了。”
  邺心依旧态度顺从,回道:“本欲和少庄主解释,不想被些琐事拖住了,正要前往请罪,顺路过来看看。”
  邺飞白微微眯了眯眼睛,看似随口道:“哦,是吗。”
  邺心道:“少庄主难得遇见故人,属下就不打扰了,我去少庄主营帐前等候如何?”
  邺飞白沉吟一下,似乎余光扫了我一眼,抬手让邺心走了。
  邺心掀了帘门出去了。
  我依旧半垂着头坐在那里,一时房内静的吓人。
  很久很久,一直这么寂静着,时间如流水,冲走的是什么?
  直到面前出现一双黑色的战靴,我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而我不想抬眼,也不敢。那记忆中温暖的笑容已经逝去,相同英俊的脸上找不回当初的温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沙哑的声音慢慢传来。
  
  【这里穿插的,是女主被囚时发生在邺飞白身上的事情。原谅我用这么生硬的方式插进来,因为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用的视角去写,只能这么用旁白的方式处理。注:这些都是女主以前不知道的,以后也永远不会知道的。】
  那时,邺飞白只想这么抱着酒坛,永远不要有清醒的一天。只要是清醒着,就清晰记得那个时候,朱颜青色的衣带翩翩,八尺长发飘散身后,濯濯然立于崖侧,那一刻,他只感到恐惧,永无边际的恐惧。
  他怒吼着,冲出来想去拉住她。他不信他拉不住她,他不信她就从来都不愿意为他停一停。他觉得,只要他有勇气,再往前多迈一步,再自私一点,再幼稚一点,拉着她走,让她放下什么责任,什么义务,强迫她跟他走,也许,他们的结局会很幸福。
  他只是不确定,她的心里真的只有他吗?
  他愿意为了她,抛下养育他的山庄,对他一往情深的红颜,抛下自己光明的未来,只愿每天都看到她的笑容,逆天又何妨?
  而她却一次次退缩,一次次犹豫不决,似乎期待,却不愿接受。
  愤怒,所以,邺飞白主动请缨攻打光道。
  而朱颜跳下悬崖那一刻,邺飞白却只觉得恐惧,他忘了她是推开他时他心里的痛,忘了她说是因为易扬时心里的愤怒,他忘了他日日夜夜思念的苦楚和辛酸。他只觉得怕,怕永远也拉不住她。
  他眼睁睁地看着朱颜跳下去,浅青色的衣袖翻滚,如同一片萧瑟的落叶,慢慢飘落下无底的深渊。
  邺飞白不愿意承认,一夜之间,庄主死了,她,也永远离开了,逃避也好,懦弱也罢,他只是不愿再想起那一刻,可是为什么,清醒时的却不断浮现,好象一次又一次揭开还没长好的伤疤。
  醉兮,恍惚又听到她那时的歌声,一圈又一圈荡漾在邺飞白心间,她清澈的笑容毫无瑕眦,单纯的快乐与高兴在感染他那长期混迹于欺骗和杀戮的灵魂。
  在邺飞白醉生梦死的时候,竣邺山庄掀起了史无前例的惊涛骇浪。“四刀”争霸,党同伐异,邺飞白原本就不多的势力立刻被“四刀”瓜分,与此同时,千湄也终于放弃了还可以重新挽回爱人的希望,在伤心之下离开了竣邺山庄,不少千湄的爱慕者或追随她而去,或转而投靠他人,离铛生死不明,邺飞白的庄主称号名存实亡。
  
  邺飞白也许就会这么一直罪下去,直到“四刀”分出了高下,把他这个庄主赶走。如果不是那天,天主教的人送来一个神秘的包裹。
  两样东西,一样,是离铛的兵器,那把已经断成两截的天狼重弓,另一样,是千湄的手。
  千湄的手是因为救邺飞白而烧伤的,五指残缺,在邺飞白的记忆中异常鲜明。
  送来的那只手,泡在药水的坛子里,上面疤痕的样子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做到如此丝毫不差的。
  邺飞白对着断弓和手看了三天,也想了三天。
  他想起多年与离铛的交情,想起千湄,那个固执到傻的绝色女子,每次都坚持做在他门口等她回来,无论是下雨还是寒冬,有时甚至抱着肩膀坐在石阶上睡着了。
  他想起庄主对他的器重,想起年少时庄主对他苛刻的要求。想起那时,庄主叫他暗中去看看那个出来救济灾民的圣女:“论武功你比不过长蚣,论沉稳不比邺汶,可整个竣邺山庄只有你去得,别人去不得,你知道为什么吗?”邺飞白答道:“小子愚钝。”庄主笑笑,眼里突然泛出一点点很久不见的慈爱的神情:“去吧,该上路了。”
  邺飞白那时不懂,现在,他懂了。
  他身上有一副担子,他必须去保护什么,庄主要培养的,根本不是什么接班人,他在养育和塑造的,都是保护者。
  最后,邺飞白从头开始,慢慢回忆和她一起的点点滴滴,每一分高兴与痛苦都细细品尝,从最初看到她时开始,慢慢回想。
  她死了,邺飞白最终接受了。是的,她死了……
  
  三天后,邺飞白沐浴换装,走出了营帐。
  他要为还活着的人,撑起一片天,这副担子从没从他肩上移开过。
  他爱过,但是生命不是只有爱情一样而已。也许很可贵,他曾也愿用生命和尊严换取,如今她死了,他愿意永远把她封在心里最深最深的角落,不去看,不去想,只是封在那里。等到哪天,在他弥留之际,他愿再把它翻出来,再无所顾及的爱一次,痛一次。
  天主教的条件很明确,攻打暗门。报酬是扶他做庄主以及千湄和离铛。邺飞白全力争取保全山庄,最终,天主教愿意出兵西边宝瓶口,以支援竣邺山庄。
  邺飞白复出再一次引起血雨腥风,他也知道,这些都是天主教希望看到的,他甚至也知道,谋反“四刀”中有两人是暗中接受天主教帮助和唆使的。但他没有办法,只有足够强大了,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之前朱颜的死已经给他上了的深刻的一课,只有强大了,才有资格。
  天主教一千名武功卓越的红衣是易扬为扶他上位给他的资源,也是对他的监视和掌控,不过,不会很久的,他不会任人宰割。
  千湄的断手放在几案上,不断提醒他,他该做的,他要做的。
  他掌了权,慢慢的,他开始隐约知道,清清还活着。但庄内的人没人敢明确告诉他这种可能性,一来怕少庄主又不顾一切飞奔而去,二来是消息不确切,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少庄主,以少庄主现在冷酷的手段,肯定没有好下场。
  他拒绝相信,潜意识里却祈祷这是真的。
  她死了?
  她如果没死,肯定落在暗门手里,那自己攻打暗门,在清清看来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她还活着,那自己是再次放下一切奔向她吗?那么千湄呢?离铛呢?……邺飞白自己不敢想象,这样的选择题,对他来说太过艰难。
  
  离铛回来了,终于,她活着的消息被证实,邺飞白觉得自己被冰封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找她?不去找她?这个问题在日夜折磨,她与他人结合生子,自己为什么又去找她?
  但其实并没有时间给邺飞白多想。暗门被攻打下了,竣邺山庄驻扎休养,实际也是与天主教新一轮的谈判开始。
  正值天主教内乱当口,邺飞白怎么也没想到易扬会以副旗主的身份易容前来。几番关于领地划分和兵马的谈判后,易扬突然冷冷道:“把人交出来。”
  邺飞白有些莫名其妙:“什么人?”
  易扬依旧冷若冰山:“你说什么人。”
  暗门被攻下了,是竣邺山庄一路攻到腹地,那么易扬问他要的人是……
  邺飞白摇摇头:“她不在这里。”
  易扬凝视着他,片刻后,道:“你最好把人交出来。”潜在的威胁已经不言而喻了。
  邺飞白冷笑:“天师是在强人所难。”
  却在这时,突然一女子从军中跌出。
  一瞬间,世界黯然失色。
  是的,她没死……
  走过她,易扬轻声冷笑:“邺少庄主果然一言九鼎。”
  
  “你……怎么会在这里……”沙哑的声音慢慢传来。
  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我茫然地抬起头,看到那熟悉的黑瞳中也全是挣扎。
  然后,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感觉像踩在云朵上,身体不是自己在控制,仰头看着他,那陌生却熟悉的俊颜。
  “你瘦了。”他低低地说。
  我没说话,却因他一句话而在心里感慨良多。
  沉默了很久,邺飞白终于最终打破沉默:“我看到你和邺心一起?”
  我猛然心里一锤,瞪大了眼:他看到我却擦肩而去,他知道我在暗门却依然领兵攻打,现在他怀疑我!认为我和邺心串通!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邺飞白解释,“是邺心他为人奸险……”
  “不用说了!”我打断他,只觉得心口又被人砍了一刀,他只是在担心,我的立场……“我没有和他来往。”我垂下眼,飞快地低声说。
  他沉默。
  很久,我努力使自己语气平和,道:“你来这里就是问这个?”
  他静了片刻,道:“不是。”
  我不说话了。半垂着头。
  而邺飞白只是看着,仿佛成了我前面的雕像。
  “你的伤,现在阴雨天还痛地厉害吗?”他低低地问。
  “已经好了。”我说,突然想起那个半跪在我膝边帮我上药的人,内心又开始翻滚。
  “哦。”
  然后又是长久的无言。
  突然他问:“你来这里,是找我的吗?”
  我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突然提了口气,慢慢说:“清清,我一直很想问你,那时天山上,我要你放下一切跟我走,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一样吗?”
  思绪狂涌而来,过往的时光开始纷乱着交错。如果,可以再选择一次,结局会不会不再这么不幸……
  想了很多很多,最终,却只是笑了,轻轻摇摇头:“不,没有如果。”
  仿佛时间开始很漫长,又似乎时间开始加速流逝。一切就像坐在火车里看窗外的风景,都说是风景在变,其实在变的也有我们的自己。
  没有如果,因为褪下的羽毛长不回来,我们不再是当时的自己。一切事情都开始合理,因为没有如果。
  我似乎听见了,邺飞白紊乱的呼吸又开始规律起来,起伏的胸膛又归于平缓。
  突然,我意识到其实我们错过了。
  并不是那么花哨的离别和生死,只是简简单单一句问,一句答。就已经是全部了。
  也许,当初的乌宗珉从来都不是邺飞白,我所心动的是他所扮演的乌宗珉,是他给我的如果。他所爱的傅清清和不是现在这个一身伤痕的女子。
  没有如果,那时只是一阵花香,一缕清风,没有其他。
  
  直到再次看到她,邺飞白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
  算了,爱她,她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此时的无声是默默的述说,一声声,一句句,关于三件事,思念,思念以及思念。
  就在这一刻,已经不知道如何去爱她,等她回应……
  也许有生之年只剩下什么多,关于思念,思念以及思念。
  就在这一方天下,把她刻在心里面。
  不能再是冲动任性的自己,很多束缚让人无法和以前一样义无返顾,她说的没错,没有如果。
  如果她肯一个微笑,一个点头,神挡杀神,佛阻杀佛,再次逆天又何妨……
  呵,算了,不用让她知道,就假装,已经错过,谁叫她的爱,不在这里……
  这甜蜜却痛苦的时刻,
  让我,
  静静,
  看着你……
  等到哪天,在自己弥留之际,愿意再次把这回忆翻出来,再无所顾及的爱一次,痛一次。
  

    89

  沉默弥漫了很久,仿佛一场没有悲歌的追悼会。
  我半垂着眼,不想再去看熟悉的剑眉星目,那一刻被我们抛在了芷蒲谷,捡都捡不回来。
  “不说说看吗?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他的声音很平常,听不出什么起伏,我错愕地抬起头,他的目光却是四处环视这个房间。“怎么被关在这么狼狈的地方?”他问。
  我在心里失笑了一下,是啊,人都会成长,磨练会让人更成熟,没有人会在原地等你。邺飞白在这许多事情后,也在蜕变。
  “被你的人当成是暗门的探子抓近来的。”我耸耸肩。
  “哦,那群饭桶偶尔还是会错有错着,”他笑了一下,黑目扫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顺了顺衣服坦然道:“我落于人手,是杀是剐,听邺少庄主一句话。”
  黑目微微弯了一下,邺飞白笑了笑。
  我想了想,又道:“玉琮是你的人?”适才玉琮一直守在帐外,而邺飞白近来时她只是悄无声息地让地远远的。
  邺飞白点点头。
  邺心近身的丫头,想来该是邺飞白对邺心藏地最深的一道手腕,却因为我的缘故这么轻易暴露了出去。我歉然道:“抱歉啊……”
  邺飞白摆摆手打住我,道:“没什么,邺心狡猾阴险,迟早也会被发现的。”停了停,他低声道:“竣邺山庄只是表面风光,实际凶险的紧,你留在这里很不安全,我先把你送出去,不用太久,等我平息了这一切,再接你回来吧。”
  我一愣,迟疑地望向他。
  他的黑瞳没有什么变化,依然低低道:“这里……毕竟才是你的家。”
  “你……要送我去哪?”
  “余家庄的庄主与我关系不错,归顺竣邺山庄几十年,应该是信的过的。先送你去他庄上住些日子,等开春了,我就接你回来。”
  他说着,伸手慢慢顺了顺我耳边的头发。
  我垂下眼,绞着手指,慢慢地说:“今天早上那人,是易扬吧。”
  他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从容地收了回去,微微侧了侧身,道:“这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找他的?”
  我停了停,摇摇头道:“不是,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在这里。”
  邺飞白半侧着的身,看不清表情:“他今天早上问我要你来着。”
  “哦?”
  “我说你不在,他不信,然后,你就这么突然从天而降了。”
  我沉吟一下,道:“看来你不打算把我交给他。”
  “是的。”邺飞白飞快地说,“就算你想回去,我也不准。”
  “为什么。”我眯了眯眼。
  邺飞白考虑了一下,答道:“现在,你是竣邺山庄主小姐,天主教对你来说,太危险。”
  我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邺飞白等了等,终于道:“过会儿我会安排人来接你。”
  我依旧不答。
  面前的人转身,走向门口,挑开门帘,他顿了一下,回过头来望着我:“相信我,我是为你好。”
  我看着那如朗星般的眉目,点点头道:“我知道。”
  他笑了一下,转身出去了。
  我站在帐内,慢慢转过身。
  
  晚些时候,来了几个邺飞白的亲兵,直接提了我去了审讯房,审讯房里几个老妈子用最快的速度帮我换装。然后把我身上的衣服换在另一位姑娘的身上。几个亲兵来,先把那姑娘提了出去,然后又把我带走,去了兵械库,那里居然又候了几个老妈子,又等着一个和我身形相仿的姑娘和我换装,再换地方再换装。几经辗转后,我都有点晕头转向了。低声询问周围的人却无人答我。
  最后,终于我被送出了大营,营外,东方还没破晓,月影稀疏下,马车静静候在那里。
  驾车座上跳下一个灵活的少年,抱拳道:“主小姐。少庄主吩咐送主小姐离开。”
  我眯了眯眼睛,环视一下马车周边二十个全副武装的侍卫。沉声问道:“邺飞白呢?”
  “他啊,现在正被邺心拖住了手脚。”
  一个冷幽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是谁!”侍卫纷纷拔刀,厉声喝道。月光下,一柄柄刀刃闪着阴森的寒气。二十多道目光注视着声音的出处。
  斑驳的阴影中,一道黯白色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借着月光可以看见,他俊美如神的面容,冰冷摄人的表情,浓密的眼睫下一双瞳仁呈现鸽子灰的颜色,让人不敢直视。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侍卫的头领站了出来,沉声呵道。
  易扬却站在原地,不再上前,也不看站在最前的首领。
  他鸽子灰的眼睛穿过众人,落在我身上。
  我长袍里手开始冒汗,紧紧握成了拳。
  他伸出手,轻轻对我招了招。
  我有点失神。
  “过来。”他出声道。
  我依然觉得不真实,脑中一片空白。
  “过来,朱颜。”他柔声道。
  我想我是自己放弃了思维,我只是放任自己的脚慢慢走了过去,拨开错愕不已的侍卫们,慢慢走了过去。
  “主小姐!”有侍卫在惊呼。
  “不碍事。”我摆了摆手,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走到他面前,我抬着头,看着他。
  他玉般的面容依旧很冷清,而那如深潭般的眼眸却似乎有些许温情涌上来。
  我看着他,想问什么,却问不出来。
  易扬抬起手,轻轻盖在我眼睛上,微凉的手指盖在我的眼睑上。
  突然,身边似乎有微小的风带过。我心里一凛。却猛地被人一带,栽进一个人的怀抱里。
  “不要看。”冰冷的声音说。
  身后穿来兵刃交接的声音,不断有人的惨呼声。
  “你做什么!”我惊怒交加,挣扎着要回头去阻止。
  “不要看。”他说,锢着我使我无法回头看。
  不多片刻,身后便没了声音。
  而我全身冰冷,微微发抖。
  我面前的,是天主教,天师……
  身后依然没有了声音,易扬扳着我肩膀的手放了下去。我后退一步,依旧闭着眼睛。
  面对吧,他还是易扬,我不就是来找一个证明,证明以前那些真真假假的阴谋里是存在感情。去证明,我从一界来到另一界,苟延残喘地活下去,面对叵测的将来,而一切都是有意义。而一切似乎开始偏离初衷,他是天师,深埋内心,从来不是我能看透,感情的事情如他过眼云烟,在他满是计谋筹略的心里有没有为我留出一片空地……
  「不要怕,你可以的。」
  “走吧,这里不能久留。”清越的声音一如昨日。
  我睁开眼睛,易扬平静的外表下水波不兴。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你就不能先解释一下这里发生的事情吗。”
  易扬看着我,简单地说:“你要随我回天山,所以他们必须死。”
  我冷冷道:“天师杀人的理由依旧很充分啊,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要不要随你去天山?”
  他似乎是迟疑一下,缓缓问道:“你不愿?”
  “回去?”我轻笑,“以我现在的立场,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回去的理由?”
  易扬目光一沉:“那就只有得罪了,主小姐。”
  我还想说什么,一阵暗香飘过,我只觉得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我抱着肩,坐在原地,灵动的裙边摇曳,走过来挨着我坐了下来。
  我想我不需要问她太多,当我无法思考的时候,是她在潜意识里操控着让我走过去,面对易扬,我清楚感觉到她内心的翻滚,似乎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灵动对易扬抱着明确的情感,当易扬还是木晓的时候。但是易扬从不知道他身边曾有一个灵魂在一直默默为他祈祷,尝试着想去关怀,也许如果他知道,他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灵动不知该做什么,因为易扬已经不是木晓,她早该承认,十几年前她初次遇见的少年已经不复存在。她在同一个人的身上追寻当年故人的影子,也许只是习惯了这十余年执着的存在。
  对于我,易扬的一句“主小姐”已经可以解释他要带我回去的全部理由。邺飞白现在掌了权,有了自己的势力,翅膀也硬了,要牵制他,光凭一个千湄或许太过单薄,也可能千湄就如同小铛一样,其实根本不在他手里。那么,再加上一个主小姐呢?朱颜跳涯的时候,谁都知道,邺飞白倾心天山圣女,易扬的手法一直是滴水不漏,押我回去无疑是代价最小,回报最高的做法。
  是不是一直只是我自己,在自作多情呢?
  我轻轻叹了口气。
  灵动和我并肩坐在一片寒冷中,安静的气氛环绕。
  真是这样吗?邺飞白已然成为了一方霸主,区区几个女人,能使他低头吗?那么易扬费尽心机讨我回去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又一轮的阴谋还是其他?我摇摇头苦笑,我知道的太少了,分辨不出他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我只是觉得心寒,我在之前也曾想过再次遇见他或者是邺飞白该是会是什么场景,也许是他穿着黯白描金的战甲用铁蹄踏平了暗门的大门;也许是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他带着部众来迎我回去;或者更荒唐些,在某一刻虚无飘渺的时刻,我在红尘中一个无意的回头便可看到他风尘仆仆的身影。
  是很幼稚,是很天真……
  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错的一塌糊涂。
  算了,不想去探究了,难道一定要头破血流才肯承认失败吗?非要伤透了心才肯罢休吗?一定要把那刺目的真相看个清楚才算了结吗?
  还是让我选择逃避吧,赌注太大,我输不起……
  「我等不及了,你真的让我很失望。」灵动静静地开口。
  没等我反应,她便迅速抓住我的手腕。
  「与其自己胆战心惊地活着,不如让我吧!其实你自己早就放弃了,这个躯壳,你不配!」
  我惊疑未定:“你!”
  灵动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别怪我,毕竟从一开始,注定要消失的人就是你!」
  似乎是一股绞力从脚底沿着腿往上升,我没有觉得痛,但我觉得我在分崩离析,那股怪力似乎在扭曲着两个灵魂的交点,像拧麻绳一般努力想将两个个体融合,我努力使自己精力集中,抗拒着思维的解体,想禁锢住自己的碎片,保持完整。而那股力量在遇到阻拦之后猛然增大了数倍,越来越凶猛,我从从容应对,到势均力敌,再到后来的勉励支撑,仿佛是在狂风中努力想保全自己的一片枯叶,摇摇欲坠。
  灵动的力量什么时候已经强出我这么许多?
  高度的思维集中使我开始筋疲力尽,而突然地,我开始动摇了,心里有一个渺小的念头,觉得也许这样也算不错。
  便是这一个动摇,被灵动抓到可乘之机,绞力疯了一样蔓延到胸口。
  于是,我笑了,突然放弃了抵抗,慢慢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想起了易扬。
  那道黄昏时分从朱红色门槛外翩翩而入的白色身影。
  永远有多远?
  万年的时间不过这么轻轻的……
  一瞬……
  
  醒来时,混身冷汗,大口喘着粗气,好象一个溺水的人。眼前是一片黑暗,但是似乎是睡在了暖榻上,身上的被褥暄软,带着淡淡的青草香。
  思维混乱,我所能想的只有一句话:我还是我吗?
  「现在,你可清楚了?」灵动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我一呆。
  「清清你太小心,太谨慎,偏偏又是个太过理智的人。你可以冷静地分析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却不愿意感性地去想想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你……
  「你犹豫不决,怯懦又残忍。你在心里斥责他人是否有真心的时候有没有扪心自问?你也是自私的,你把自己隔离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却想先向他人索要真心。你害怕,你胆小,你怕自己的感情会再一次成为你的伤口,所以你总在计算自己的爱情值不值得。就像你总想知道,别人到底爱不爱你,你才去决定要不要去爱别人。也许这和你的生活经历有关,你从小就很孤独,很冷清,很会自我保护。但是清清,你就不能勇敢一次?任性一次?真正打开心扉尝试着主动去爱一次?不要再把自己锁起来。你早该知道你爱谁。」
  你……怎么还在这里?
  「呵呵,我放弃了,我早就放弃了,别问我原因。我想我是傻。我那么做只是想逼你看清,你不需要别人给你答案,在你心中,早就有了一个答案。」
  那个黄昏,门外有青苔的香,赤色的光芒撒向大地,我手执一方仕女扇坐在红木的圆凳上,长裙顺着拖曳在地上,静静注视着朱红色的门槛……
  「总有一天我会消失,在那之前,答应我,不要辜负我……」
  我静静坐在黑暗之中,突然开始觉得有很多事都涌了上来,我无法分辨,也许,我想,也许……
  “在想什么?”清越的声音打破宁静。
  我愕然抬头,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见两丈开外的八仙交椅里随意坐着一个人,身着素袍,脸隐在阴影中。静静坐在那里不知有多久。
  “在想,这一次又是你的什么阴谋。”
  那人不说话了,四周安静地另人窒息。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竣邺大营,我的客帐。”
  “邺飞白迟早会知道是你干的。”我平静地说。
  他沉默许久,才慢慢说:“他已经知道了,你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
  我沉默。
  他亦然。
  隔了许久,他带着点不明意味的语气说:“你可以说说你在暗门所受的罪,拿它来指责我。”
  我轻轻笑了一下,涩然道:“没什么,一切如你所愿,我的确受了不少罪。”
  他顿了很久,末了,低低地说:“我不悔悟。”
  我点点头:“我知道。”
  他是木月隐的儿子,为了报仇,忍辱负重活下来的儿子,十年磨一剑。
  我是他仇人的亲生女儿,他屠门灭户的魔头的女儿。
  他又没了声音,于是我问:“邺飞白该问你要人了吧?”
  “你想留在这里吗?”
  我不语。
  他轻笑,说话的声音依旧平和:“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把你骨灰带回天山。”


    90
  
  很久,两个人都不说话,静静相处在黑暗中,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
  客帐是由一道厚重的毡子分开,一边是睡床,一边用于会客。不多时,来人通报说邺心来见,易扬便起身出去了。
  我摸索着拿起短桌上的火具,点起了旁边的蜡烛,昏黄的光线穿透了阴暗的客帐。
  灵动。
  「恩?」
  告诉我,你为了什么?
  「先别管这个了,好好招待我们的“贵客”吧。」
  我心里一凛,忽然看见蜡烛的光亮里多了一道影子。
  往界人!
  我慢慢转过身,看见适才我躺着的软塌上端坐着一个浑身素缟的老妇人。
  妇人五十上下的年龄,两鬓如霜,直直挺着背脊坐在那里,手指交错合在腿上,端庄凝重。老妇人头带白绢,面色微有憔悴,却用世故沉稳的目光凝视着我。
  我停了停,缓缓道:“你走吧。”
  老妇人笑了,眼睛却没有笑:“黄毛丫头。”
  「鬼山祖母,一等一的狠辣角色。」灵动在提醒我要小心。
  能制服吗?
  「不好说。」
  “你可以试试,我能把文晓生吸干,也就能不让你好过。”我虚张声势。
  老妇人收起笑容,道:“要有所得必有所失。放马过来吧。”她合着的指缝里开始微微发光。
  我淡笑:“你为了什么呢?为了灵动的能力吗?”
  老妇人不说话。
  “你还看不出来吗?灵动现在与我合体,这意味着其他人再也不能通过它调用各界的能量了,只有我可以,因为灵动已经决定了固定的载体了,这就是我。所以,”我耸耸肩,“就算你得到灵动,不过是一件你用不着的漂亮摆设罢了。”
  老妇人点点头:“是的。”
  “那你花这么大力气又是为了什么?”
  老妇人又笑了,背挺地更直了:“好,你如果要知道,我就让你死个明白。简单来说,就是文晓生的死其实已经宣告了灵动要与人合体了,但是在这之前,为了找这块该死的石头,疯狂的人群被分成了四个群体,除了道貌岸然的七煞君之外,其他三个彼此相互倾轧,高手死伤惨烈,反倒是假做清高的翰君之流占尽了便宜,在那之后,其他三个另外的群体受尽七煞君的压迫与威胁,终于,在相互妥协之下达成协议:谁得了灵动,谁就是王。另外两个联盟的人无条件服从。孤就是其中一个联盟的人。”
  我轻笑:“尊驾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过河拆桥’?”
  老妇人目光微微冷了一下:“小丫头想挑拨离间吗?”
  我摊摊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老人家自己心里清楚,值不值得和我拼命。”
  老妇人静静看了我片刻,然后慢慢摊开一只手,我以为她要悄然无息先进攻,急忙全神警戒,却见她只是摊开手不见其他动作。
  我定下心开,凝神一看,却见她掌心里躺着一颗耳钉,不知名的宝石反射着蜡烛的光芒,耳针上似乎还连着皮肉,这是……上云的耳钉!
  我死死盯着老妇,她平静地看着我,说:“认识这人是不是?”
  我不答。
  她道:“他杀了我唯一的儿子,可是说,就是因为你和灵动的关系。”
  我看着耳针上挂着的暗红色的血肉,只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老妇合掌成拳,慢慢收了回去:“所以,你明白了吗?”
  我深深呼吸,尽力使自己情绪平和。“尊驾就如此确定令郎死于这耳钉的主人?事情到最后居然演变成尊驾和我一对一交手,我倒是更怀疑令郎的死是被其他人做了手脚。更何况令郎一个出得天入得地的往界人,怎么可能死在那人手上。”我冷静地分析着。
  “你真该看看,那个白毛小鬼是怎么一个手刀,把我儿的脑袋削掉一半的。”老妇冷冷地说。
  我点点头,“那你的盟友还依然让你独自前来?是说让你手刃仇人,还是故意被什么念头给拖住了后腿。其实尊驾自己心里也有些许怀疑不是吗?不然如何会与我说这么多了,我不过是把你心里隐隐的不舒服说出来罢了。”
  老妇眯了眯眼睛:“你在东扯西扯些什么?拖延时间?”
  我笑盈盈地说:“尊驾难道不觉得,找我很容易吗?什么人都没遇到,什么弯路也没饶,就这么找到我了。”
  老妇脸上微微变色。
  灵动通我心念,聚起两道屏障,左右包抄过去,我依然笑道:“瀚君果然没说错,鬼山祖母,毕竟只是个妇道人家……”
  只见老妇身形陡然向后跃去,我低叱一声:“哪里跑!”灵动挥起屏障要截住去路。
  却见那老妇在半空的身子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往回拉扯一般,灵活地迅速掉转方向,双手挥出,直向我冲过来。
  悴不及防,灵动还没来得及回防,老妇凌厉的掌风就已经拍在了我的胸口。
  喉中一甜,一口鲜血硬生生给逼了出来,身躯受创,灵动控制的四面的屏障也摇摇欲坠,老妇掠影般冲出围障,消失不见了。
  「唉,你这是何苦,明明可以躲开的。」
  我慢慢擦着血渍:躲不开,除非这样,不然她如何肯相信这种铁树开花的把戏。
  「看来,来这里的往界人越来越多了。」
  这个鬼山祖母不久也会找来的,她一旦确定了翰君不在左右,下回出现就绝对不会再迟疑了。
  「下次呢?又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苦笑,除了面对,还有其他后路吗?
  我等了片刻,让胸中郁结的感觉慢慢淡去。周围寥然无声,这时,厚重毡帘外才传来若有若无的谈话声。
  邺心!我这才突然想起。
  踌躇一下,我轻轻走到帘旁,凝神仔细听着。虽然不太真切,却隐隐可以分辨在说的什么。
  “兰公子,不必兜圈子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如果我教肯相助于你,那你到底会回报给我教什么呢。”易扬的声音似乎依旧平平的。
  安静了片刻,邺心的声音响起:“也许贵教天师心里想的,会比鄙人清楚地多。”
  易扬笑了一下,道:“好说,待我回天山,定将兰公子的意思转给天师,具体如何,还是请天师辅佐圣女决断。”
  邺心道:“那还请金副旗主多多提点。在下不打扰旗主了,先行告退。”
  顿了顿,忽又听得邺心道:“旗主若能帮在下在天师前美言数句,想必无忧矣。”易扬不答。其后就没了声音。
  我等了片刻,前厅依然无声,踌躇着要不要掀帘出去。
  “过来吧,这里没人了。”易扬说。
  我整了下衣衫,从容地走了出去。
  易扬带着那张满是麻子的面皮,端着茶盅却不喝,似在思索着什么。
  我负着右手,用身子掩盖主右手袖子上的血渍,在易扬对面坐了下来,面前还是适才邺心的那碗残茶。
  “邺心找你说什么?”我等了片刻,开口问道。
  “没什么,”易扬端起茶喝了一口,又轻轻放回桌上,“他希望天主教放弃支持邺飞白,反过来助他夺权。”
  “哦,那你怎么看?”
  “无所谓,在我看到邺飞白和邺心都差不多。不过最近邺飞白自以为翅膀硬了,不听话了。”易扬说地轻描淡写。“反倒这兰公子很有意思,绕着弯暗示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却一直不点破,聪明人。”
  我冷笑一下,说道:“这兰公子可真是辱没了这么高洁的名号,之前一脸悲愤,口口声声说要为邺永华向天主教讨个公道,回头却还是对你奴颜婢膝的要肉骨头。”
  易扬的面具微微抽了一下,似乎是笑了:“兵不厌诈,也可能是他想等日后回头反咬我一口也说不准。不过,”他微带讽刺地说,“你实在没必要在这里为邺飞白说好话,这只会让他死地更快。”
  我目光一沉,冷声道:“你敢!”
  鸽子灰的眼睛静静注视我片刻,末了,他似叹息道:“好锐气!许久不见,还以为你沉稳许多,不想连这般的杀气都磨出来了。”
  我收起一身嚣张的刺,淡淡道:“暗门这些日子,不这般便活不到今日了。”
  易扬不说话了,复又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
  
  易扬很少在帐内,他不在时候,帐内毡子的另一边就永远守着四个红衣,等他来了才退下。自我来后,他也不在这客帐里睡,只是每天来见我。有时候也不说话,安静地端着茶坐着。
  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灵动陪我,我一直追问她,为什么肯放弃,她一直不回答。
  到后来,我追的更紧了,逼问她,问她是不是借次让我放松警惕,以更好地顺利同化掉我。所以,我看到易扬时,总会觉得心里隐隐作痛。因为我已经被她同化了!
  灵动分辨着,否定我的想法。
  我又问她,那你如何能让我相信,你就这么放手了,你度过了是万万年的光阴,是那么古老的灵魂,就这么心甘情愿成了服输的那一个,这让我如何肯信?
  灵动苦笑着摇头,「我说我的理由,你只会更加不信。」
  是什么,我步步紧逼。
  「我爱易扬,可是,我更加爱你。」
  我呆住。
  「也许是我之前的意念将我麻痹,以至我没看清楚。但是,在翰君说,他要打散你接我回去时,我才发现我有多怕失去你。」
  你……怎么可能?
  「你看,我就说你不会信吧。」她笑了,「我爱木晓,但我更爱你。我一路看着你长大,看着你背负着那么多从一个界到另一个界,看着你在阴谋中保持自清,在苦难中坚持自我。谁能不爱你?」
  「翰君说要打散你,我吓坏了,只知道躲在你身后,却依然看到你从容应对,仿佛要消散的人不是你自己一般……我才发现自己爱你,和木晓一样。我爱你,我很后悔自己当初是选择落在你身上,让你成了这般模样,但我却又自私地高兴着,我可以告诉你,我爱你,我等了万万年的灵魂。」
  「如今我放弃了,我不能看你消散,就如我无法忍受木晓被折磨。他是个太过自我克制的人,永远让自己的意志去主导其他一切,完全摈弃了自己的七情六欲。而你,却是个坚强又脆弱的孩子。可惜我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老天肯实现我一个愿望,那一定是乞求上苍让这两个孩子幸福,真的,只要幸福就好了。」
  我低着头,静静听着,忽然觉得灵动虽然有比任何人都长的寿命,却有比其他人都单纯的心思,只有喜欢谁好和希望谁不好两个单纯的念头而已。她爱了,便全心全意地爱了,她没有不满足,因为她从不幻想回报。
  这个便是简单的大智慧了,想的太多,渴望便太多,总在毫厘必争,精打细算。灵动比我更幸福,因为她说是不懂,却比任何人都了解,什么叫做爱。
  易扬呢?我问灵动,我想找他。
  灵动不语。
  我抬头,看她踌躇的神情。
  他在哪里,我抓住她问。
  灵动一咬牙,「不该瞒你,你自己看吧。」
  面前的氤氲流动出色彩,慢慢浮现出的画面是在文案两端的两个人,一人穿墨绿滚黄边的锦袍,一人一身素雅,头戴一枝骨簪,正是邺飞白和易扬两人。二人中间的文案上放着一张地图,似乎是暗门的地图。
  “跨横河而治已经是最大的限度了。”邺飞白说。横河几乎是从暗门中对分开的,这么说,天主教可以兵不血刃拿走一半的战果?
  “不,还不是。”易扬不紧不慢地说。
  邺飞白沉思许久,用手在地图上划出三分之一的一条线,指着小的那一片说:“这一片最富饶,再加上巴邑。”
  我心里一惊,巴邑是竣邺山庄的地界,下有三城,其中的平今城是著名的粮仓。
  易扬依旧摇头:“不,还不是。”
  邺飞白忍了忍,最终平静地道:“好,那其他的我不要了,我拿巴邑换三个人,离铛,千湄,和我家小姐。”
  “离铛和千湄够了,朱颜还值更多。”
  邺飞白眯了一下眼睛:“你开条件。”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易扬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划横河而治。”又竖起一根,“峻邺山庄年年岁贡,粮食五万石,绸缎五千匹,牲口五千头,白银百万两。”第三根,“开放商道,免商税。”
  他每说一条,我便往下心沉一分,扭曲抽痛着,我是筹码,我是筹码……
  邺飞白皱着眉头,默默思索着。
  不能答应!
  答应了以为着什么?第一条自不用说,自家兄弟流血拼下的江山凭什么让邺飞白一句话送人?邺飞白的人心更会一落千丈,连军心都会动摇。第二条,连年沉重的纳贡,根本就是要拖跨竣邺山庄的经济,从物质上全面束缚住了竣邺山庄,从此,竣邺山庄不得不为了凑足纳贡连年奔走,无力支付赡养军队的费用,彻底论为其他小门派一般任人宰割。第三条,商道无税,只有从农户上剥,重税之下,农户必定迁徙,釜底抽薪,再好的农田也成了空。
  不能答应啊……
  邺飞白抬起头,盯着易扬的眼睛问:“如果我答应,难道你会放她?”
  易扬轻笑,道:“当然不会,我会扣着她,保证你年年纳贡。”
  邺飞白铁青着脸,沉声道:“如果我是你,就算很有效,我也绝对不会拿她做谈判。”
  易扬带着面皮的脸看上去一直木无表情,他静了片刻,道:“真可惜,你不是我。”
  我只觉得一阵气苦从心里升起,他凭什么如此风清云淡指点河山,凭什么这么缜密冷静无情无欲……只觉得胸中郁结,似乎连呼吸都混乱起来。
  我伸手打乱了面前的氤氲,灵动担心地锁着眉:「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叹道:他太厉害……
  「不是的,不是的……」灵动慌乱地想解释什么,我却不想听。
  我觉得很伤心。
  这时,门外的嘈杂声已经越来越到,逐渐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突然一声惨叫清晰地传了进来。我一愣,快步走了出去——前厅居然没有人。
  “都住手!”我厉声叱道!
  帐外,一片红色和黑色的战甲颜色交错,地上横着尸体,尤其是在我帐前,层层叠叠的。
  大家都愣住,看我冷着脸站了出来。
  一个面带虬须的黑甲首领站出来抱拳道:“少庄主命我在此刻来接小姐回去。”
  身后一个红衣立刻挺身站了出去,斥道:“你这分明就是借口生事,挑拨造反!这里哪有竣邺山庄的小姐!”
  那黑甲汉子眦目瞪眼:“尔等鼠辈,做些下三滥的行径还有颜面血口喷人,恬不知耻!”
  “够了!”我大声说,打断身后正要反驳的红衣,面对那黑甲汉子说:“叫你的人把兵器收起来,我跟你走。”回头,对那红衣说:“叫人放行,转告你主子,说我恨他。”
  走上一步,我把手轻轻放在那黑色的肩甲上:“好了,走吧。”我长长吁出一口气。
  

    91

  竣邺山庄的人把我交到主帅大帐旁的一个兵帐内,帐内的亲兵似乎很意外,领头的是个很伶俐的少年,迅速果断地把我请了进去。
  他们匆忙的反应让我觉得有点奇怪,可是也没太注意。我还在想冰冷苍白的那个人,用没有温度的手把我放在谈判桌上。
  「我不相信你恨他,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为什么不能恨他,他骗我,他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那只能说明你恨他,因为你从不相信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你。」
  你这是在为他狡辩。
  「我没有,是你自我保护的意识太强,永远觉得别人在骗你,然后把自己重重设防,再把以前的一些温情全部抹杀掉。对木旭是,对邺飞白是,现在对易扬,更是。」
  你总是站在他的立场说话。
  「我只是不想你一直逃避下去。」
  然后,傅清清又不说话了,半垂着眼睛看上去很忧伤。
  我很想上去抱抱她,但她却低叹了一声,慢慢走开了,我知道的,她想要的,不是我的拥抱。
  其实,她也很脆弱。
  她脆弱,却愿意为了别人而坚强。
  当她勇敢地面对翰君,我躲藏在她身后看她挺直的脊梁,仿佛要靠那瘦弱的肩膀去抗起一片天。
  也许我爱她,从我还不知道的时候开始,只是,也许吧。
  来到竣邺山庄,多年前,一阵熟悉的感觉如此强烈,很多很多年前,那微凉而轻柔的指尖……
  清冷的白色身影独自坐在几案前,帐内没有灯,厚重的帘子阻挡了一切光亮。黑的很彻底,让人透不过气来,他就一个人坐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仿佛早就习惯了一般。
  很久,他没有动,眼睫微微颤动,呼吸却慢慢乱了,他闭上眼,我却知道那双眼里写满挣扎。清秀的眉毛是为了谁锁紧?那双捏紧的拳头,想抓住的又是什么……
  一个红衣进来,站在门边,轻声道:“天师。”
  易扬平复回绵长的呼吸,隔了许久,坐在黑暗中说:“找到了?”
  “回天师,已经搜过第三次了,竣邺山庄的大营内确实没有那个人。”
  黑暗中,沉默许久,清越的声音才慢慢传来:“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红衣行了礼,轻轻退了出去。
  帐中的他,依旧是冷清的身影,独自坐在那里,慢慢捏紧了拳。
  当傅清清不得不和邺心纠缠的时候,易扬带着没有表情的面具冷冷地对邺飞白说:“把人交出来。”
  却在那个寒冷的清晨,与她擦肩而过。
  她被囚在竣邺山庄的大营里,抱着膝,独自一人坐在寒冷中,我走近她,轻轻顺着她的头发。而她却说:“你要什么都拿走吧,我不要了……”
  我觉得悲凉,同化她吗?我早就可以同化她,从我吃掉文晓生的能量后,就仿佛打开了一个密封的盖子,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吸食这个界的能量。但我没有,我犹豫着,迟疑着。她消失,那么谁还可以开启那个冷清寂寞人的心房?我会替她回天山,会替她陪在易扬身边,会替她存在,但是,我不是她。
  我想也许是,他的幸福只有她能成全。
  或者是,我也想找个让自己无奈的借口说服自己放弃,放弃掉自己好不容易拉进的距离。
  说爱她,连自己也开始相信。
  如果有神存在,我很想企求他:神啊,请赐给他们勇气和幸福……
  她画地为牢,自己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他天人交战,在没人的地方自己攻城自己沦陷……
  
  帐内掌上了一盏昏黄的灯,光线影影绰绰,他在几案前,完全没有章法地呼吸,青白的手紧紧握着笔,游龙飞凤般地画着一个身影,在清晨的校场中仿佛是一个单薄的落叶,那双鸽子灰的眼睛死死看着那个身影,混沌与疯狂,让人觉得那不是浅灰色,仿佛是血色的才对。他泼墨飞笔,呼吸却越来越乱,连身子也开始微微发抖。
  那画中的身影才有一个大概的轮廓,“砰”一声,他猛地一摔笔,一把扯碎画了一半的画,一提掌,“哗啦”一下把几案也掀翻在地,灯熄了,他摇摇晃晃站在原地,一丝鲜血从嘴角缓缓流下。
  很久很久,混乱的呼吸慢慢平和下来。他提手把鲜血擦开,慢慢走过去,蹲下来。
  颤抖的指间慢慢平铺开纸的碎片,一片又一片,在地上又拼凑出那个身影,在清晨的校场上,瘦弱地好比风中一片残缺的落叶……
  于是,他就看着皱皱巴巴的碎片拼图,久久的,静静的……
  而傅清清,永远不会知道。
  我想我也是自私的,自私地想让木晓幸福,自私地希望傅清清可以更勇敢,勇敢到无畏地站在那个人身旁,驱走十余年的阴霾与冷清。
  这自私,也许就是我期盼了万万年的“自我”。
  
  人都退下了,我浑浑噩噩地坐在桌旁。
  被我打碎的氤氲又慢慢被灵动聚拢起来,那张谈判桌上发生的依旧如电影般在脑海中放映。
  桌子上已经一片狼籍,邺飞白的脸色铁青,乌云密布,狠狠吐出两个字:“卑鄙!”
  易扬带着面皮,所以依然没有表情:“邺少庄主,你可以选择不接受。”
  邺飞白握紧着拳头“砰”一声砸到桌子上:“你凭什么还把她当成你的东西和我讨价还价?从你把她送到暗门手里,她就再也不是你的圣女了!你知道她在暗门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这才能活到现在?!”
  易扬眼神冷冷的,睨着他,道:“这些还轮不到由你来告诉我。”
  邺飞白紧绷着脸:“别告诉我你还不知道,她流过产。”
  我心里一漏,猛然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像被人拔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
  不——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知道,惟独他们两个不可以——不要——
  我慌忙着又一次将这氤氲打地四散开来。
  不要——不要——
  不要他们知道——
  我抱着头,扯着头发,呜呜地哭了……
  灵动过来,拉着我的裙角,轻轻扯了扯。
  我不理她。
  她又蹭过来点,又扯了扯我的裙带。
  “你走开。”我说。
  「清清,坚强点,继续看下去好吗?」
  “我不要!你走开!!”
  「看下去吧……」氤氲似乎又在聚集,说话的声音又开始隐隐响起。
  “我不要听,我不想看!你走!”我抱着头,大声说。
  「勇敢点吧,你不会永远都可以逃避的。」
  似乎是面前的人久没有动静,邺飞白眼里轻蔑的神色更浓:“连这些都不知道,凭什么拥有她?”
  易扬慢慢呼吸一口气,平静的语调缓缓问道:“暗门门主呢?”
  “你想做什么?杀了他为她报仇?”邺飞白嗤笑道:“你只能做到这些吗?或者其实你连这些都做不到,你只把她当成个好用的棋子罢了,为棋子报仇?听起来太可笑了,天师!!”
  “以你现在的处境,这么对我说话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平静的语气带上丝丝缕缕的阴森。
  “不错,天师。但是,我说这些不是用邺飞白的身份说的。”乌宗珉黑目上挑,流光溢彩。
  易扬凝视他片刻,嘴角微微挑了一下:“是吗,看来邺少庄主也有很多牵挂呢。”易扬带上一丝淡淡的却意味深长的笑:“毕竟也不是,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义无返顾的朝暮公子。”
  够了,我想。
  灵动迟疑一下,终于挥去氤氲。
  我不知道心里空荡荡的是什么,我在想时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时锐利仿佛一把无坚不摧的神剑,把一切东西都削地失去形状,有时却又仿佛化钢熔石的绕指柔,如果邺飞白不是乌宗珉,如果易扬没有那么悲惨屈辱的过去,如果上云不是仇恨的孩子……是时间改变了,还是我们改变了?
  邺飞白不是乌宗珉,很多东西都是他的牵挂,我若有所思地想着。
  
  邺飞白很晚的时候才过来。
  他凝视我很久,我被他看地都有点莫名其妙。
  猛地,他一把拉过我,牢牢抱在怀里,温暖的怀抱像个平静的港湾。
  “真的是你……”他喃喃道,抱我的手微微有点抖。
  这一刻让我觉得时间在倒流,我伸出手,慢慢回绕他的腰。
  “是我……”
  这片刻,仿佛闻到芷蒲谷淡淡的梨花香。
  
  接连几天,空气中紧张的气氛在悄然弥漫,仿佛将一根弦绷到了及至。
  邺飞白每天陪我聊天的时间越来越短,眉宇间的担忧映在我心上。
  我想也许黄昏对我是个很有触动的时候,因为我总喜欢在黄昏做出某些决定。比如现在,我提着食盒去找邺飞白。
  我进主帐的时候,邺飞白撑着头,一脸苦思地看着书桌上的东西。看我进来,却立刻抖擞下精神,把脸上的憔悴担忧藏起来,“你怎么来了?”他问,一边轻描淡写地把桌上的东西推开。
  “没什么,听说你还没吃饭。”我笑笑,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我自己做的哦,敢不敢尝尝?”
  “哎呀,我的大营没被你烧掉一半吧?”他笑,漆黑的眼睛如天上的星星般光彩夺目。
  “没,还给你剩了一小半。”我也笑,假装没看见他担忧的眉宇,又拿出两个杯子和一坛酒,“我酒量不好,陪你少喝点?”
  邺飞白有些错愕:“清清……”
  “我一杯你五杯哦。”我笑。
  酒喝了两三杯,我问他:“那日,其实来带我走的士兵是邺心派来的,对不对?”
  “不是!”邺飞白想也不想一口否决,“是我派的人。”他说着,却不看我的眼睛。
  我笑了一下,端起酒杯喝地很痛快,是的,我想,就为了这句话,什么都是值得的。
  邺心为了拉拢易扬,假冒邺飞白亲兵,明目张胆去抢人。他明知道,邺飞白绝对不会再让我离开,所以硬逼地邺飞白和易扬兵戎相见。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打算什么效忠于我,他只是在寻找,一个可以最大限度利用我的方法而已。
  他很聪明,让邺飞白明知道是个陷阱,却依然如飞蛾扑火般心甘情愿。
  现在,我猜,应该是邺心和易扬的连手施压让邺飞白喘不过气来,如果易扬真的转而支持邺心,那么邺飞白该是什么下场?
  酒见了底。我终于说:“飞白,明日送我回去吧。”
  邺飞白看着酒杯,终于仰头喝下,苦笑道:“果然,我就知道这酒喝不得。”
  我低头不语。
  “你不用担心,会没事的。”他说。
  “不,”我抬起头,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勇敢,“我该回去的。我是从那里面出来的,总是,要回那里去的。”
  邺飞白沉默很久。
  “知道吗,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你死了。”他低低地说。
  “我知道。”
  “我一直很后悔,那时,我该不顾一切带你走,那就好了。”
  “我知道。”
  “你说现在,我要是让你走了,我会不会后悔。”
  “会。”我说。
  “……”
  “但你还是会让我走。”我温柔地笑了,“你从来,都没有勉强过我。”
  邺飞白慢慢阖上眼睛。
  他从脖子上扯下一块玉锁,放到我手里:“记得,拿着它去找乌宗珉,”邺飞白说,“他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我站起来,慢慢走了出去。
  今天夕阳让我觉得非常温暖,傍晚时分寒冷的空气中有些许轻柔的薄雾。流动的光芒绚丽缤纷,曼曼萦绕在我的周身。忽有骤风过,雪融的飘扬的袍摆,瞬间遮蔽了我的眼睛。
  掌中的玉琐触手生温,墨玉被抚摩地很光滑,细致精巧,连锁眼都精心雕琢出来。锁底一个“清”字,被人一笔一划蚀刻进去,已经很久很久。
  友兰时往,迢迢匿音徽;虞渊引绝景,四节游若飞。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归。踯躅遵林渚,惠风入我怀。感物恋所欢,采此欲贻谁……
  
  再次进来易扬的客帐的时候,他正手持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着。
  我站了许久,他才放下书来,心不在焉地说:“回来就好,两日后启程回天山。”
  我点点头。
  他抬眼看我:“还有事吗?”
  “请你放过邺飞白。”我平静地说。
  “他还好好地当着邺少庄主,什么叫让我放过他?”易扬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
  “别装糊涂,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邺心是个小人,你该知道和邺飞白合作比和邺心合作更可靠。”
  易扬拨着茶盏,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我反问道:“那你说呢?”
  “如果我不愿意,你就永远留在这里是吗?”他侧着头问。
  “不,”我微笑,“我也会随你回去,我想,也许,我从来都不能威胁你什么,一切都是你的意愿在操纵的。”
  这次易扬沉默了很久:“行了,就这样吧。”
  「这么说真的很伤人心,你知道吗。」
  是吗?易大天师,有心吗?我想。
  
  离开竣邺山庄大营那晚,竣邺山庄人荒马乱,四处火把通明。邺心终于起兵了。
  在一片混乱中,百来个天主教的红衣高手护卫掩护着一顶藏青色的简易马车,悄然无息地走了,马车的颠簸着。我拨开小帘看着慢慢远离的灯火,我一点也不担心。我无比相信邺飞白会将邺心镇压下来,不为什么,就因为他是邺飞白。
  心中,那锁情的温暖还在蔓延……
  我扫了一眼前方那抹白色的身影。
  因为灵动的关系,耳聪目明使我知道,易扬在之前迅速选择了要利用邺心扳倒邺飞白,却突然反悔了和邺心的初步联盟,选择袖手旁观。在离开之前,不知道又用了什么手段,使邺心仓促起兵。
  竣邺山庄内乱开,而我知道他其实是帮了邺飞白,因为如果等邺心认为时机成熟了,羽翼更丰满了,邺飞白未必能有完全的把握。现在邺心临时起兵,其实对于邺飞白,已经是胜券在握了吧。
  但是,竣邺山庄内乱,难道最大的受益者不是前方那个白衣胜雪的人吗?
  我想着,轻轻放下卷帘。


    92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长,三月了,却还在飘着雪,洋洋洒洒地弥漫了整个天空。那些银白色的霜花飞舞着旋转,成了天地间绝美的巴蕾。痴迷地看着飞转的雪花,我想起了上云,那个白发胜雪的男子,单边的耳垂上永远坠着一颗不知名的闪耀宝石。
  而如今,那一颗宝石连着血肉被握在往界人手上。
  上云和往界人的关系我无法知晓,我只知道他居然可以将文晓生收于靡下,我只知道他已经遭遇不测,也许吧,我想,他死了。
  我想起那时他掐着我的脖子说:“一起下地狱吧。”
  也许,独自一人的时间太久,再也不堪忍受寂寞的侵蚀。他想说的我现在才想明白。
  很多事情往往只决定在一瞬间,那一刻错过了,便如苍鸿过天,水过无痕。而猜疑,犹豫,瞻前顾后,人的懦弱也往往只是一瞬之间,没能抓住的风筝,便转眼飞入苍穹。看着斑驳的纸鸢隐入云霄,才知道,原来输就输在那片刻的不勇敢。
  这漫漫的冰雪,在述说一个事实,被我和灵动打破的界限,但是违反自然规律存在的我们,只是在世界的裂痕里,寻找自己的温暖。
  前方淡白色的身影背直如修竹,衣袂随风轻卷,沉静温华。
  上云想说的,我到现在才明白。他想说:在一起吧,不要分开……
  
  车行两日,易扬言语很少,带着面具的脸看不出表情,只能看见鸽子灰的眼睛,穿过漫天的风雪,如此飘忽,失去真实。
  我有很多话可以问他,但我没有。
  他骑着马,慢慢行在马车附近,消瘦的身影挺地很直,却莫名地,让人觉得很孤独,带着寂寞忧悒的色彩面无表情地走在风雪中。
  我在马车内抱着紫金的暖手炉,微微有些发呆。
  马蹄踏雪,声声慢。
  车外,突然有人大吼一声:“护主!!”
  兵刃出鞘的声音纷纷响起。马匹嘶鸣,铿锵之声近在咫尺。
  有人行刺?
  我微觉惊讶,挑起卷帘。易扬带着面具无表情的脸就在车边。
  “你不要看。”他冷冷地说,一手按在剑上,一手伸来放下了卷帘。
  帘子垂下。
  灵动通我心意,迅速聚拢氤氲,车外发生的景象依然浮现在脑海。
  茫茫的雪地里突然蹿出数量庞大的白衣杀手,白布蒙面,井然有序,兵器不一,却个个身手灵活。
  易扬一身白衣飘飘,就在车子左近,一挥手,随行的百来个红衣除了少数拦截的,其他人迅速列成三角型突围阵势,领头的是个手拿长枪的高瘦汉子,“杀!!”一声大吼,汉子带头冲了过去。
  天山的红衣侍者其实都是等级相当高的杀手,绝非寻常,但白衣一方胜在数量庞大,好象源源不绝,不断从旁的树林里涌出来,更有些使地堂刀法的。
  所谓地堂刀法,是两军对战中常用的一种步兵术。简单说来,就是专攻坐骑的。
  红衣组成的护卫队全部是骏马配备,白衣杀手虽然很多,却依然以惊人的速度向前推行,我们中了埋伏,必须尽快出了这个埋伏圈。我看到有红衣的坐骑被一刀砍掉两条腿,那红衣跌落下来,十来柄兵器迅速压了上来,那红衣一个连滚,堪堪躲开,一抬头,却见那红色的队伍已经在七八丈开外,他的目光一滞,却立刻狂热起来,紧紧握住自己的挽月钩,一声吼,跳立起来,反身横立在路中,一双眼里弥漫着风雪,突袭的白衣杀手一顿,瞬息间,那封住去路的红色衣衫立刻被白色掩埋。
  脚下是红色的血流,易扬紧随着马车驱着坐骑向前,那双鸽子灰的眼一如既往的沉静,却隐隐带着一种义无返顾,遇神杀神,遇佛弑佛……
  不多时,最领头的持长枪的汉子被一枝短弩射中眉心,翻身落下马来,死时一声怒吼,一枪飞刺过去,正中一个白衣杀手。
  旁边一红衣看也不看倒下去的战友,只是迅速填补上他的位置,保持着三角形的队伍向前推进。
  马车颠地厉害,我不知道车撵下的是谁的尸体,红衣?白衣?
  红衣的数量在减少,三角形的队伍在缩小,有个别白色衣服的杀手已经可以欺近马车。其中有个拿鸳鸯短刀的杀手甚至与我的车夫交上了手,然后,易扬那口凛冽如寒冰的宝剑便饮了今天的第一口血,那温热的液体溅出来,沾染上那身雪白的衣服。持剑的人面无表情。
  我不知道这包围圈到底有多大,我只觉得那白衣的杀手仿佛永远杀不完,身后的路上已全是尸体,前方的路边,树上,四面八方还不断涌来新的杀手。而天主教的红衣不少已经杀红了眼。
  那些血肉撕裂的声音充斥着我的神经。
  我看着那素白色的身影在马上挥着双剑,那素净的衣袂上血迹班驳。
  猛然,易扬飞身跃起,落在马车的驾马上。剑尖刺在马匹的后臀上,马匹受痛,扬踢奔开,易扬靠双腿夹着马肚子,双手持剑,左右开花,杀敌开路。
  旁的红衣大多杀红了眼,只有部分驱马追了上来。
  迎头便是几个拿地堂刀的杀手,易扬目光不变,仰身倒挂在马上,剑尖微颤,火光间,几个杀手横尸雪地。
  易扬提了口气要翻上来,身形却猛烈一震,从旁栽去,“天师小心!”恰一红衣在侧,一手扶住他,一枝长翎便迅速从那红衣胸口钻出来。红衣一咬牙,手上一带劲把易扬推上马。反身一刀砍出一道血来,人也随着落下马去。
  易扬定了定神,照着马臀,又是一剑刺去,马奔地更急了,这回已经放弃了大路,一头钻进了旁的小道。
  一路杀下去,冲出重围后又奔出不知多少里,拉马车的马匹最终流血过多而不支,一头倒在路上,易扬也随之落地。
  “天师!”还残余的红衣不过十来个,大多有轻伤,纷纷勒马奔来。
  我挑开车帘,跳了下去。
  却见易扬摇摇晃晃站起来,挥挥手道:“不碍事。”
  我转头问身旁的一个红衣:“怎么回事?”
  那红衣迟疑一下,恭敬地回道:“天师内伤未愈……”
  我想了想,说:“扶他进马车吧。”
  易扬明显听到了,却无任何表示。
  
  赶路还在继续,我们却不得不放弃大路,转而走那些偏僻崎岖的山路。马车内更加颠簸。
  我带着平淡的表情帮易扬包扎他手上轻微的划伤,那青白的小臂上居然旧伤遍步,满是伤痕。
  我恍若不见,认真地把每个伤口涂上药膏,轻轻抹匀,再仔细包扎好。
  “不用了,我自己来。”易扬终于觉得别扭了,抽回手去。
  我也不强求,静静看他自己处理伤口,淡淡地说:“你看,是谁下的手?”
  “表面一看很像暗门的余孽,但也可能是邺心,邺飞白,当菲琳雪,谁说地准呢,他们是想要活口,所以没有放乱箭,不然现在我们都是一堆尸体。”易扬说,声音微微有些虚弱。
  “当菲琳雪?她不是对你死忠的很吗?”
  “此一时,彼一时。”他答。
  我沉吟片刻,“不可能是邺飞白。”
  “为什么?”
  “他没有理由,他不会害我。”
  “他可不是想害你,”易扬平淡地说,“不过是换个法儿留下你。”
  我脸一沉:“别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他轻哼了一声:“如果真的是他,那他就是和我一样,他想要的太多,千湄,离铛,你,都是他的死穴。”
  我眯了眯眼:“离铛在你手上?”
  他轻咳数声而不回答。
  我猛地欺过身去,右手迅速抬起,手中握着冰冷的小刀,刀刃贴着易扬修长的脖颈。
  他鸽子灰里有很多东西一闪而过,转眼却立刻平复回平静。
  “离铛是不是在你手上!”我沉声问道。
  他依旧不咸不淡地说:“我说不在你难道会信吗?”熟悉的气息划过面庞,却带着不稳的气息。
  我一愣,一抬手,扯掉他的人皮面具。
  易扬清秀的容颜如初,面如纸金,毫无血色,双唇苍白仿佛透明一般,连一直刻意保持平稳的呼吸都开始微微动摇。
  “我说不是,你也不会相信。”他轻笑,眼里全是无畏。然后又是数声轻咳。
  我心里一怒,手里小刀一紧,阴阴地说:“你答应我把千湄和离铛送回竣邺山庄,我就放了你。”
  他没有说话,碧落般的眼睛凝视着我。
  手中刀锋向上,马车颠簸地厉害,冰凉的刀口终于刺破眼前这人苍白色的皮肤,刺目的血液顺着刀身流在我手上。
  他的神色还是没有变,苍白的,丝毫无惧的。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我微讽道。“天师,”我看着他虚弱的容颜说,“你内伤这么重,就算拖延了时间聚了些力气也未必扳地倒我,天师位高权重,死在这里多不合算啊。”
  易扬沉默许久,突然伸出左手,一把揽过我的腰:“那你告诉我,天山一别……”
  “你干什么!”我怒道,想用另一只手推开他。
  他固执地不放手,用左手拉近两人的距离,“你说要我保住性命,就是为了今天杀我么?”他如兰的气流轻轻滑过我的面颊,仿佛那一天,他温柔的目光。
  我一呆。
  只觉得手腕一痛,手中的小刀就被他夺去。
  我退后一步,冷冷盯着他,半晌,吐出两个字:“卑鄙。”
  易扬反手把小刀扔出马车,淡然道:“适才你是有机会横刀杀我的。”
  我怒极反笑:“是是是!是我的愚钝了,他人处心积虑谋杀我父,他人一手将我送入虎口,他人知我有难落井下石,我却还相信他人虚凰假凤时的情谊绵绵。”
  我又退口一步,易扬面色有些难看,却不反驳。
  “是我天真了,妄图要挟你?我连给你踢鞋都不配!有那个机会我就该毫不犹豫杀掉你,你才是幕后的黑手!那暗门门主也不过是你掌中一颗厉害的棋子,而我什么都没有,拿什么要挟你?”我还在笑,心中却是无比愤怒,与悲凉,“我就该杀掉你,豪不犹豫杀掉害我至此的你!!”
  我边说,边颤颤地往后退,退到车后门帘边,我只想离开,不想看到那张似仙似画的脸。
  “清清——”易扬目光突然晃动起来,伸手要来拉我。
  「小心!!」灵动也在惊呼。
  却在与此同时,一只手突然从后面勒住我的脖子,我完全没有防备,就这么被那只手拖出了马车之外。
  一阵跌滚,那手死死勒在我脖子上,好容易站定了,才稍稍松开。但觉得颈中一凉,一把小匕首就放在大动脉之上,正是刚才,易扬丢出去的那把。
  是一个白衣杀手,乱战之中接近马车,适才一直倒悬在马车之下,等候机会,恰逢我退到马车边缘,便伸手劫持下来。
  白衣人面蒙白布,两眼锐利,盯着不远处停下的马车。
  马车上下来个清雅的身影,扶着车辕从容地下了车。
  随行的红衣纷纷下马,抽出兵器站在易扬身后。
  易扬走近几步,淡漠的眼神来回扫视着,最后开口道:“放开她,饶你不死。”身后,一个红衣拉满了弓弩,箭尖正对着我的方向。
  白衣人勒着我的手一紧:“兄弟们出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易扬下巴微抬,不耐烦地傲然道:“你待怎样?”
  “我家少庄主有请天师再小住些日子。”
  飞白?我不敢相信,真的是飞白?
  你别动!我拦住想要将那人弹开的灵动,对她说:你别动,我想看看,他的心。
  易扬一哼,道:“你家少庄主没吩咐你,别伤了你手中的小姐么?”说着轻咳几声,站着的身影也晃了晃。
  “我家主子只吩咐留住天师。”那白衣人道,那刀锋就贴在我的血管上。
  “呵呵,咳咳……你觉得有可能吗?为那人?让我缚手就擒?”易扬说着,伸手按着脖子上的新伤,被我刺破的皮肤还在流血。说着,转身要走,身后的红衣张满了弓,箭头正对着我。而那个白色的身影衣带飘飘,风清云淡地转身要走,仿佛只是丢弃了一件玩具。
  白衣人目光慌乱,却突然一定,像孤注一掷般发出野兽一样的吼声,举起小刀对准我脖子刺了下去!
  你别动!!!!我吼住要有所动作的灵动,死死盯着那个不经意般转身要走的人。这一瞬,远方的神祗仿佛开始崩塌……
  不要离开……
  能不能,不要离开……
  “停下——”转过身的仙子突然厉声道。
  白衣人的刀尖已经刺破我的肌肤,却稳稳停住了,蒙白布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却看到那双锐利的眼里全是胜利的笑意。
  易扬转过身,依然是冷冷的俊颜。
  而我已经全部僵住,灵动知趣地不再想弹开那人,远远退到一边。
  忽而,他轻笑:“行了,随你走一趟也无妨,把人放了。”
  “兵器,放下!”白衣人嚣张地命令道。
  易扬甚是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哗啦哗啦”红衣的兵器全被抛落在地,包括那把弓弩。
  “放人。”他说。
  “劳烦天师你自缚双手,再牵匹马来。”白衣人依旧很嚣张,“我们一人换一人。”
  易扬又轻咳片刻,道:“缚手?这就是邺少庄主的请客之道吗?我伤成这样,你还怕些什么?”
  那白衣人大笑:“确实是委屈天师了,不过早闻天师你天资过人,双剑如神,犹善暗器,鄙人哪敢托大?天师既然不愿缚手,那便除去衣衫,赤膀而来吧。”
  “你……!”不少红衣勃然大怒,被易扬抬手制止。
  我看着他,天空又开始飘雪,零星的雪花开始飘舞,穿过风雪和轮回,我依然凝视着那平静的鸽子灰色的眼睛,仿佛一潭幽远的潭水,永远是我看不穿的静谧。
  易扬轻咳数下,被寒风一吹似乎更加虚浮。
  他从衣衫里扯出数个金身袖里箭,扔在地上,道:“满意了?”
  白衣人猖獗地笑着:“我怎知天师你没有使诈不是?”说着勒着我的手又紧了紧。
  易扬微微皱了皱眉头,走上两步,轻轻拉开外袍的结带,“放人。”他说,依然冷冷的。
  那微薄的小雪似乎停了,一阵山风呼啸而过,呼出的白色雾气转眼就被吹散了,地上的新雪被风扬起,随风波流,白玉色的胸膛上隐约可见陈年的旧伤,天主教再好的伤药也依然让它们留下了痕迹,这么站在寒风中,依然如神子般圣洁不可侵犯,却只见暴露在空气中的伤痕,无声述说着,很久以前,那满是屈辱的禁脔生涯。
  “放人。”易扬说着,声音再是难掩的虚弱。
  我目光有些空洞,那一瞬间似乎了解了什么,却又不敢去相信,只害怕,这只是个更加高明的手段。
  而灵动不忍,呼啸着冲出来。
  那白衣人被是勒着我的脖子,我双手一直拉在他小臂上,努力为自己赢取空间,突然,手劲大增,捏碎了他的小臂,我一慌,想起文晓生的惨状,匆忙间把他甩出去。
  却听一声脆响,白衣人跌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数下,就不动了,眼睛瞪地很大,瞳孔却开始扩散了。
  「积雪下是块尖石,正好砸断他的脊梁,已经咽气了。」灵动不无惋惜地说,「可惜啊,问不出话来了。」
  我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红衣已然开始迅速行动起来,取件轻俅披在易扬微微发颤的身上,另几人则过来视察那个白衣人。面巾被摘下,是个三十来岁的陌生男人,身上带着毒药,红衣捋起他的衣袖,白衣人的小臂上一片青红,已经变形了。
  我猛然想起什么,抬眼去看易扬。
  却看他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戒备神色,看我望来只冷冷笑道:“好俊的功夫。”说罢转身,看也不看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