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我暗暗吸了口冷气,他知道了什么……
广子林上前一步,正站在文晓生背后,假笑道:“莫非这一院女子中有奸细?”
文晓生掏出根火折子,慢慢把旁边桌子上的蜡烛点燃。我看了眼站在他身的广子林,他眼里已露杀气,动手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心里惊魂未定,又不敢对广子林使眼色。
文晓生点了蜡烛,放回原位。一挥衣袖,烛光晃动不已,光影交错之间,广子林高瘦的身影忽而倒下。
我大惊:“广……!!”
文晓生道:“广老弟操持一天了,实在是累了,先让他睡一会儿吧。”
我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看着前方的老人,烛光下,他老树皮般的皮肤,精光闪闪的眼神。
文晓生慢条斯理地理着衣摆,缓缓说着:“夫人不用担心,我来的时候让这附近的人先回去休息了,这时候也不早了,他们也很辛苦啊。”
我咬着下唇,心里来回转着念头。
文晓生看我不说话,于是柔声道:“夫人不用担心,老夫年纪大了,想管太多也是力不从心。”
我看着他,半晌才道:“这么你说的此番暗门变故,你会袖手旁观?”
文晓生长叹一声,又道:“难道要我绑了夫人去请门主发落吗!”
我惊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你……”
文晓生“嘿嘿”笑了两下,又道:“离纹可以说是死地值得,汪大鹏也杀地漂亮,不过夫人,你如此处心积虑,未免太不值得。”
我沉着脸道:“老爷子,难道是今晚酒喝多了吗?”
文晓生摇了摇头,又道:“夫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夫人也不用遮掩什么。夫人还不知道吧,天主教天师已经敲定了圣女人选,再过两个月就登冕。”
我看着他不说话,反复思量这句话几真几假。
文晓生道:“想来夫人你为了天主教,殚精竭虑,而天师易扬明知你还在人世,却不闻不问,自立新主……夫人,你想一想,不值啊!”
我心里已经完全乱了,只是冷着脸问:“这广子林都不知道的消息,你是如何知道!”
文晓生道:“夫人,你如此聪明,怎么这时候又犯糊涂了?广子林知道,当然不会告诉夫人了。不然夫人如何要助他去天山?”
我没有说话,脑子里全部嗡嗡的声音:“……登冕,登冕,登冕,登冕……”
文晓生还在说:“可是夫人你却不这么想,夫人用计杀了汪大鹏,以夫人的手段,收拾剩下的四个香主也是应该不在话下。如果把铁马坛收于羽翼之下,夫人自然可以走宝瓶口回天山,何苦舍近求远,走大棘山脉?或者更直接点,在夫人拉拢广子林的时候就应该让他遣人与天主教互通有无,这样,夫人早有无数次机会与天主教外呼内应,回天山去了。夫人说什么天主教实力减弱无法与暗门较量,可万毒世家那里已然硝烟四起,夫人为什么还隐而不发?嘿嘿……广子林想利用夫人去天山,而夫人,只是想利用广子林逃出此庄。夫人,我有没有说错?夫人你即不想回天山,也不想去竣邺山庄,你把宝瓶口,大棘山脉,雾鼎山庄弄成如此混乱,然后一朝归隐,天主教收拾了四分五裂的暗门自然不在话下。如此,夫人也算回报了天主教养育大恩。天主教给你的荣宠,你就在自己归隐之前用自己最大作为偿还。夫人一妙龄女子,如此义高云天,老夫实在佩服。只是老夫很想问问夫人,夫人是三家尊贵,无论去哪一门派夫人都是人上之人,就算脱离暗门,又何必非要归隐?”
我默默听着,隔了好久才慢慢回道:“前辈果然是世外高人,铁口直断。我本不喜与人争斗,浮沉半生,只想平淡一世,奈何事与愿违,自己也就罢了,这天下纷争竟然也因我而起,死人无数……”我咬一下下唇,继续道:“上云给天下编的谎话未尝也不是好事,平息了那两家争斗,待此间事一了,我隐姓埋名再不过问世事,这天下,也就再也没有朱颜了……”我抬起眼来,锐利地看着文晓生:“现在,小女子还有一事不明,请教老前辈:你一不在门内,二不行江湖,是如何知道地这么清楚!”连汪大鹏是我设计杀的都知道……
文晓生抬眼看着我,道:“雕虫小技,夫人无须过问。”看着我怀疑的眼神,文晓生失笑道:“也罢,说来也无妨,老夫身无长物,唯擅占卜问天。”
“这星宿斗像,原是定数,亦昭天命,老夫一生观天,或有小得,惟门主相倚重,命为总司,实在惭愧。”
我还是怀疑地看着他,文晓生扫了我一眼,继续道:“夫人想一想,八家那两个永远长不大的双生子,啊,就是归真济物两个孩子,躲在深山二十余年,当年千人万人都没找到,为何偏偏给上云找到了?上云早不夺权晚不夺权,偏偏就在天主教内乱时夺权,当真也只是运气好吗?天主教和竣邺山庄两家关系千丝万缕,理不清的关系,为何上云敢断定两家必有争斗?……嘿嘿,命归天道!世人多不齿巫毂之数,却又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奇妙?”
我听着不语,我是完全现实主义的物理学学生,越是学深,越是明白,现实中有太多现象已经是无法用科学定律和数学推断得以解释,人类开发的宇宙实在太少,管中窥豹,所掌握的知识又哪里是完全客观真确的啊,只不过是在自己所接触的周围现实中有着惯性般的正确性而已。经这一“界”一走,我无法解释的只能是更多了,重叠的空间?镜像宇宙?反转的世界?
谁能解释这么多的奇妙呢?
文晓生看我还是不语,以为我依旧不信,笑道:“不如这样,我为夫人看看手相,夫人来断,我说地对或不对?”
我还在迟疑,他却直接伸手把我的手拉了过去。他枯瘦的手力气格外地大,手上的粗茧刺着我生疼。
文晓生看着我手心的纹路,只一眼,就完全定在那里,两直眼睛瞪地像要跳出来了。我心里有些莫明的害怕,使劲把手抽了回来,文晓生却还是那么定在那里,看地我更是害怕。
“老前辈……”我喏喏地发着很小的声音。
文晓生猛然回过神来,看着我的脸,眼睛又变成直直的样子,“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他喃喃地说。
“老前辈!!”我大声说,他的眼神真的让我害怕,非常害怕。
文晓生一震,低下头道:“冒犯了,夫人莫怪。”
我壮了壮胆子,问道:“老前辈,这是……”
文晓生打断我说:“夫人!虽然说天定人命,缘源命数,老夫生平相人无数,言出必现,断无虚言。然而,”他停顿一下,又道:“唯夫人一人,半明半暗,天命有昭,却隐有变卦。想当初,我与夫人第一次见面时,为夫人相了面卦,乃是乱世之人,然手相驳之,道是定天之人。”
我疑惑地看着他,文晓生看我不懂,直言道:“简言之,天下苍生,多是天定命,惟夫人,命定天!”
我皱了皱眉头道:“老爷子,你说这些可对可不对,与街头命师有何区别!”
“哈哈,”文晓生失笑道:“是了,夫人见笑了,夫人命含天,老夫只能断出一半,说一两件与夫人,夫人自可辨别。”
我侧了侧头,开始觉得今天晚上真是我过地最莫名其妙的一个晚上。
文晓生擦了擦自己的扳指,道:“夫人,广子林手下应该有一个听命于你的人,天主教的人?恩,夫人也对广子林留了一手,啊!夫人肯定早就算好了,一朝出此牢笼,万一广子林翻脸,那他也就是最后一张牌!是了,广子林与夫人相比,始终棋差一招。还有夫人那个原本与夫人同来的人,应该是个少年吧,夫人也好手段,暗暗帮他脱了大劫,原本他应该是这个广子林要挟你的王牌才对是不是?”
真是让人不佩服不行,广子林自从与我结盟,却闭口不提小铛医治的事情,每天照样派人送得日罂过去,我不要回天山去,他却是要去的,一旦我俩人撕破脸,小铛首当其冲是受害者。而他考虑再三肯放离铛走,估计也是算好离铛离不开得日罂,不然,估计小铛很难脱身。
我看着面前的老人,一咬牙道:“老前辈既然什么都能说中,那我也没必要再装个什么。敢问前辈,你打算如何处置我?”文晓生多年总司,铁口直断,上云肯定对他的话极是信服,别说他全部都说中了,就算他再冤枉我几宗罪,也完全没有我可以辩驳的余地。
文晓生突然笑道:“夫人怎么糊涂了,我若是要处置夫人,怎么会对夫人说这么多呢?”
我也莞尔,道:“老爷子高深莫测。那你之前带宝盾坛前来,到底是何意啊?”
文晓生笑道:“我来之前,就把宝盾主要兵力分给了金戈和神箭,我要不带一个坛的人过来,恐怕现在就见不到夫人了吧。”
我恍然大悟:虚张声势!
我想了一下,又道:“老爷子你也看到了,如今我是万事具备,如果老爷子真打算无所为的话,那我可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文晓生道:“夫人是天人之结,想干什么岂是我等可以约束得了的?更何况,”文晓生停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道:“一切都是命数使然,老夫实在不能逆天而行。”
我疑惑道:“难道老先生一路风尘而来,就是见我一面而已吗?”
文晓生站了起来,边往外走边道:“得见如此奇女子,老夫我也不枉此行。对了,”他停下来,转头对我道:“你的一个故识,正在日夜兼程赶来此处,你若要走,不妨多等两日,与他一同离去。”
我一呆,马上问道:“难道老前辈这就要走?”
文晓生笑了笑说:“我本是观天得知门内有变,而真寻到了夫人却知这是命中一劫。人不可逆天,老夫能做的已经都做了,还留下来做什么。”
文晓生就这么走了?
我坐在床边,好半天没反映过神来。就这么忽而来了,然后就这么轻易地走了?他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观天知万象,看人明人心,可是轻轻易易一句顺应天命,然后就这么华丽丽地出场,再这么华丽丽地退场?
高人果然都这么神神秘秘的吗?
突然屋子里响起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夫人,敢问夫人今后的打算到底是如何?”
我大惊。
广子林慢慢坐起了身子,冷冷的看着我。
他醒了?那他听到了多少?
广子林看我不答,目光更是凶狠:“与夫人相认的天主教线人到底是谁!”
我定了定心神,不着痕迹地看回去,浅笑道:“广爷你既然听了一半,我不也怕都说与你听。不错,我不会回天山。”
广子林站起来,弹一弹身上的灰尘,狞笑道:“好一个不回天山!夫人当初是如何对我承诺的!?”
我扫了他一眼,回道:“广爷也说不求显达,只求他日一方净土。去不去天山,本来也是无谓之举。暗门大势已去,广爷你也不用担心有后顾之忧。”
广子林怒极反笑:“好一个伶牙利齿!我广子林戎马半身,怎么甘心去做个一介布衣!”
我故做惊讶:“啊!原来广爷想是去天山闯一番天地!那为何不早说!”
广子林气极,一掌打在身旁的桌案上,那桌子是后来归真济物给换过的,四腿是象牙雕的,桌面取材自极北深山中的千年铁木。广子林一掌下去,铁木的桌面立刻四分五裂,声如巨雷。他森然道:“好!夫人心智过人,在下的确佩服。不过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夫人做主,夫人想也好,不想也好,我就是绑了圣女,也要送圣女回教。”
我心下一跳,面上依旧镇定自若:“天主教已然自立新主,广爷你不会不知道吧。”
广子林有一丝诧异晃过,随即马上平静下来:“那个线人告诉你的?不错,是要立新主,不过只要你能在天山现身,圣女一位就还是你的!”
我冷笑:“广爷把我的天师想地太简单了,易扬是何许人?他急着立圣女意图还不明显吗?圣明军不能放在那里不动,天下动荡,他当然要先下手为强。天山一次谈判,朱颜先弑父后跳崖,举教惊慌,如今好不容易得以平定,当然新立圣女,震慑人心。莫说我不回去,我要是真的回去了,难道易扬还会给我这个搅乱人心的圣女见天之日吗!”
广子林一愣,马上咬牙道:“你早就看清了,却还是利用我!”
我阴沉着脸道:“广爷也不是一开始就盘算好,若我不从,就用离铛要挟于我!”
广子林道:“那文老头子说你解了他的毒?”
“是啊,不然我如何放心让他离开?”
广子林也开始冷静下来,收起了狰狞的表情,沉着脸说:“起码圣女还在此处!”说着走上前来两步。
我心里大惊,真没想到广子林说翻脸就翻脸。
我慌忙呵道:“广子林,你倒是敢!在你我之间,这庄内外的弯弓坛人马到底是从谁你自己好好想想!”
广子林短暂的一怔,又踏上一步,道:“是会选择夫人没错,但若是夫人在我手里,他们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说着伸手过来抓我。我大慌,向床内缩去,难道我果真机关算尽,却还是输于人手?
“厄啊————”
广子林吃痛叫出声音,我定睛一看,透过窗花射进来的,原来是一枝短弩,正正地穿过了广子林的手心。
“是谁!”广子林怒道。
一人身法奇快,完全看不清人影,带着夜晚凛冽的寒意冲进了屋子,一眨眼就来到我床边。
小铛焦急地伸手过来拉我:“清清……你没事吧?”
广子林冷声道:“正好你也来了,省得爷我麻烦!”
小铛说:“广子林你好大的胆子!”
广子林一边挥出另一只手,一边道:“哼,小子来地正好,乖乖束手就擒!”
小铛侧身躲过,道:“你再动,毒会发作地更快!”
“什么!”广子林停下来一看,穿了短弩的右手,伤口处流出深色粘稠的血液,短弩的箭头在烛火下闪着蓝色的光芒,竟然是淬了毒的!
“你!”广子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我勉强镇定下来,指着广子林道:“解药。”
“你没事吧?……”
“没事,先把解药给他。”
小铛看了我一眼,不乐意地掏出一包药粉,扔过去道:“用蛋清洗伤口,然后再涂这个上去。”
广子林接了药粉,脸色还是很不好看。
我道:“广爷,我们坦白了说,我的确不会回天山,你若要去天主教我也不是不可以帮你。你且先回去清洗伤口,我再好好理一理,想个折中的办法。如果你我二人在此争斗不休,那么最后只能是谁都别想好过!”
广子林一言不发,沉思片刻道:“能有回转的余地自然最好。这四周我会派人守好,我明日再来探望夫人。”说罢拂袖而去。
广子林一走,我立刻倒在床上。
小铛大惊,忙过来扶我:“清清……你怎么……”待看清我时,他又是一呆,轻轻拉了拉我,柔声道:“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你不要哭,没事了……”
我哭吗?没有吧……
我只是很累了,真的很累了,我讨厌如此之多的猜疑,如此之多的算计,如此之多的虚假。我乏了,累了,不想去抢什么,不想去争什么,也不想再去斗什么,真的……很累……
“小铛,”我喃喃道:“我不要这样,我不想这样……这样无止境的算计,这样无止境地杀人……我讨厌,我讨厌……”
我看不清小铛的表情,我只听见,他轻声细语:“没事的,清清,你这样也是逼不得已,会过去的,马上就过去了……”
如此,在小铛轻轻的话语和自己无尽的泪流中睡去。
小铛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在朦胧的氤氲中,她还在站在那里,静静看着我。
我知道我不能动,我一动,她就会跑。于是我也只是站着。
我轻轻地开口问她:“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她没说话,我又问她:“你为什么来找我?”
她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我问了她好多问题,她都没有答应,没有动。
最后我问她:“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开口了,轻轻吐出了答案。
她说了答案,我震惊不已!而梦醒的时候,我却忘了她说了什么。
她说了个非常重要的答案,四个字,可是,我却不记得,她到底说了什么。
第二天,我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小铛端了安定心神的药来,顺便告诉我事情已经办妥了,有六个小门派愿意出兵。
小铛迟疑了一下,问道:“清清,要保住孩子,万毒世家的药无可取代,如此一来,你的药怎么办?”
我端起药来,说:“暗门与万毒世家之间肯定是速战速决,等几家联合出兵,算日子,上云与万毒世家之间应该就已经打完了,药材应该在先生手里。上云的疲惫之师与六个小门派混战周旋,而我们只要把先生救出来就可以了,趁剩下暗门残军与小门派纠缠的时候,正是下手的不二时机。”
我喝完药,小铛过来接空碗。我抓着碗不放,低着头死死地看着空碗:“小铛……为什么回来……”
“我说过了啊,我不会离开。”
他一用力,把碗拿了过去。
我还是不敢看他,又道:“小铛,你不知道的,我不会回天山去。”
“恩。”
“我也不会去竣邺山庄。”
“恩。”
“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你跟我走,你只能什么都没有,没有事业,没有前程,没有你以前的风光,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啊。”
我愕然抬头,看着小铛笑意盈盈的眼:“我有你啊。”
我呆住,复而摇头道:“不……”
小铛抢先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关系,不管你心里到底是谁都好,我哥也好,那个天师也好,没关系的。我可以等,在你身边一直等,等到有一天,你的心里空了,我就补进去。”
小铛笑着,一双明媚如昨日的眼。
我突然无地自容:“你从来都没想过,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而如此双手鲜血的我,如此狼狈残破的我,如此……自己都讨厌自己的我,你还愿意等……
一时间,一直闭塞的心闸被他打个一个缺口,这些日子的洪水就从这个缺口汹涌而出。
我恨自己杀人……我恨自己算计……我恨自己玩弄权术……我恨自己不择手段……我恨自己,明明感动,却再无力回应离铛的心意……
我装做没看见,装做不关心,可是没一分疼痛分明就如此一刀刀刻在心上,一命一冤魂,一人一条债……
心泪如雨。
以前看过一个童话,说一个美丽的王子从来住在最高最黑最空旷的阁楼里,因为王子非常害怕一样东西,那就是镜子里的自己,以前一直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害怕的,等自己明白了,才知道这原来是无止境的煎熬。
而我孤单一人:没有人可以明白我这些日子的煎熬,没有人可以明白我说“杀”的时候的痛苦,没有人知道黑夜里无数魂魄在耳边叫嚣的折磨,没有人明了,那些从没见过的恐惧是如何将我重重包围……
累了啊,累了呵……
只想找个地方,我不认识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认识我,然后把所有的一切慢慢遗忘。
也许,真的可以和小铛一起呢……
“夫人!”
我一惊,才回过神来。
小铛端了空碗出去,而房内那个来意不善的人不是广子林是谁?
第74章
“夫人,我叫你多次了。”广子林没有表情地说。
我暗叫一声惭愧,刚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都叫广子林给瞧了去。
“广爷请坐。”我平静地说。
广子林抱拳埋首道:“夫人,昨日对夫人不敬,纯属一时糊涂,还忘夫人恕免则个。”
我轻叹声,道:“广爷不用赔罪,反正我不会回天山,你大可不用担心我会秋后算帐。”
经过一个晚上思量,广子林也不会一如刚听见般那样冲动,此时估计心里也是有了计较。
广子林并不介意,不着痕迹地说道:“夫人这是什么话,夫人与在下结为同盟,共同进退,在下怎可弃夫人于不顾。”
“广爷”我道,“承蒙广爷鼎立相助,不然也不会有如今的局面。我自然知道,在我不过区区几句话,而在广爷,则是无数具体复杂的细节。说来轻巧,而每一件事,哪件放在其他人手里都是难上万难,唯有广爷能做到如此趋与至臻。我安居于此,却也知道广爷力排万难才有了今日。”
广子林波澜不惊地抱了抱拳:“夫人言重了。在下对夫人一片赤胆忠心,夫人慧眼,自然不会视而不见。”
我轻轻摇了摇头,道:“然,广爷,人各有志。我知道你想把以后在天山上的宝压在我身上,大家挑明了说,我的确是利用了你这一点……”广子林神色微有晃动,被我敏锐地捕捉到了,“现在我出尔反尔的确对你不住。不过你意图用离铛要挟我在先,这点也是可以打开了说的。”
话刚落,小铛推门进来,看了广子林一眼,一言不发,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我看着他一笑,转而对广子林说:“广爷,希望你能念在我于娇娘之伤势有助益的地方,放我安然离去。你也看到了,”我轻轻拉过离铛的手,“我会随他归隐山林,再也不会出现。”
话一出口,我看见小铛诧异而带一丝惊喜的表情,柔柔一笑。
广子林视而不见,冷声说道:“那夫人让我如何自处?上云现在肯定是知道了我在动手脚,不然文晓生早不来晚不来,为何这个时候来?夫人你倒一走了之,留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我轻笑:“广爷,事到如今又何必故做姿态?广爷你不肯放行,我也算插翅难逃。”
广子林眼一转,也笑道:“也好,夫人既然愿意直来直往,倒也省了绕弯子。夫人你今天若不划下道儿来,那说不得,我也只有委屈夫人了。”
我叹道:“一个晚上,对于收服方凝来说的确是够用了。广爷下手好快。”
广子林道:“夫人心里也清楚,我在明,夫人在暗。这对夫人有好处也有坏处,这坏处便是离了我,夫人犹如龙无鳞,凤无翅。”
我一笑,又道:“看来广爷胸有成竹啊。”
广子林斜了我一眼,道:“夫人也不差,可是把最后一道押在朴藤戈身上?”
我心下一跳,面上摇了摇头道:“昨日仓促,广爷激动之下未及细想,待回去一思索当下自然也瞒不过广爷的眼去。不错,那天主教的暗人就是朴藤戈。不过他既然已经暴露身份,广爷当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广子林叹息道:“这个朴藤戈可是瞒地天衣无缝啊,枉我一心栽培于他……难怪天主教这些日子有人马蠢蠢欲动,原来也是这小子搞的鬼。”
我一怔:莫非广子林已经下手诛杀?这未免也太快了。
我道:“广爷,这朴藤戈本就是天主教中人,天测殿易扬的手下。我若栽在他手上,他肯定也会请我回天山去。说起来他在暗门已经数年,早就想回去与家人团聚了。”
广子林有一丝诧异滑过眼底,微一思索然后道:“这么说夫人进也罢,退也罢,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我摇摇头:“我不会回天山,你现在想将你的意愿强加于我,那也只有绑了我去。现在朴藤戈握兵大棘山脉,他虽然也是想我回天山,但看到我被人囚禁也不会束手不管。广爷你日后想在天主教飞黄腾达,先担了个以下犯上的罪名也不是什么好事。”
广子林道:“所以夫人最好不要让我左右为难,反正夫人也没有其他路可选。”
我微微一笑,道:“广爷,有些事情,虽然你没说,但是不见得我不知道。”
广子林一愣,看着坐在我身边的小铛,突然一拍脑袋:“是我大意了!离铛告诉夫人了吧,天主教确实是要立新圣女,就在两个月以后。若不是如此,我也不用这么急于对夫人苦苦相求。”
我道:“是了,连日子都定好了,我若这个时候回去,那地位何其尴尬啊!新圣女就在那里摆着,本是忠孝两全,凛然赴命的朱颜又回来了,你让易扬如何处置我?难道依然让我当圣女,不怕天下悠悠之口:这个朱颜只怕就是个贪生怕死,枉顾道义,厚颜无耻之人!异地处之,我若是易扬,我才不会让这个本就是该死的圣女有见天之日,说不定就直接送我一程了。那么广爷你不就只有先昭告全教我还活着的事,然后再送我回山。但是这么一来,广爷可是明里暗里都把天师得罪了,广爷新上天山,天师以后肯定也不会给你好日子过,到头来人头不保,那才叫得不偿失。”
广子林神色不变,想来这些他也想到了。
我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广爷你到底是做何打算,但是我倒是觉得有一条两全其美的法子,广爷你可愿一试?”
广子林神色有所舒缓,道:“愿闻其详。”
我微笑道:“广爷就该让我归隐,并且帮我隐匿踪迹,但是你知道我是活着的,我身上你看有什么信物也尽管拿去,或者由我手书一封也未尝不可。这样天师有把柄落在你手上,你在天山的日子也应该可以一帆风顺。只要易扬一日没有找到我在哪儿,他就一日不敢对你如何。毕竟,知前主未亡,而自立新主,被天主教的人知道了,他也不会好过。”
广子林沉思不语。
我继续道:“我的状况你也看到了,我没有理由回天山了。这样广爷你手里起码还有我这个筹码,不至于在天山遭人排挤。我们两人各取所需,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广子林想了许久,我侧过头,看见小铛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呆呆的。我觉得好笑,不禁莞尔。小铛看着,傻傻地笑了。
我正要说话,却听得广子林道:“那就劳烦夫人手书一封,不过,夫人日后到底如何打算,可否告知在下,在下也可在日后多多照应。”
我笑了笑,说:“我也不会知道我要去哪里,总之就是远离天山,远离暗门就对了。广爷你也不必担心,我可以发誓我再也不会出现在天山之上了。”
广子林想了想,道:“我倒也能明白夫人的心思,夫人既然只求个自由自在,那我也不好勉强夫人。敢问夫人何日起程?我顺路送夫人一段。”
我想了想说:“今日就走,文晓生说我有个故人要来此处,我不想再见其他的人。”
广子林道:“如此甚好,我去安排一下,过会儿再来通知夫人。”
广子林刚走,小铛就撅个嘴问我:“干嘛要和这个人同行,他分明就是想跟踪你。”
我笑道:“他还有用。”
小铛道:“什么用?”
我轻叹口气道:“先生还在万毒世家处,我们总要把他先救出来。”
小铛疑惑道:“他会去救吗?”
我笑:“落井下石,不就是他最喜欢的吗?上云先战了万毒世家,然后是数个小门派,再然后又遇上广子林,我相信以他的智谋全身而退倒是不难,可这利剑和镰刀两坛就……可以一举灭了暗门两个坛,他广子林还没进天主教就是大功一件,何乐而不为?”
当日真的就出庄了,回头再看一眼这个雾鼎山庄,一时间胸中如梗,想我来此也不过区区三月,一来一去,为何竟有物是人非之感?
广子林本想把这一个山庄的其他人全数杀了,被我拦了下来,只是捆绑起来丢在地牢里,我不想再背几条血债。如此,最后一起离开的包括方凝和她的心腹也就是两百来号人,当然,方凝手下的兵马已经被下令在前方候着。
而冷萧,那人也不是个安分的料子。本来该是在离庄二十里扎营的他,已经带了人马去宝瓶口,稍一思索就明其理,宝瓶口的铁马坛已然大乱,而暗门内部马上风云大乱冷萧也是知道的。现在他去宝瓶口,不日将铁马的内乱镇压下来,那宝瓶口就成了冷萧的囊中之物,有了宝瓶口,是继续效忠暗门也好,见风头不对,立刻投诚天主教也罢,与冷萧本人都是有利的。
所以这一路而去,顺利与方凝的兵马会师,然后一路北去,畅通无阻。
我与小铛同一马车,小铛驾车,我坐在车内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芷蒲谷固然不错,可我们大泽平原上风光更是何其秀丽,若能在那里寻到一处隐蔽的地方也是不错。”小铛兴致勃勃地说道。
我想了想,笑道:“也好,只要是没人知道的地方就好。”
“恩,可以养几只羊,种些不花体力的菜,嘿嘿,我爱吃红薯!”
“红薯?”我莞尔“竣邺山庄是天下最富的门派,怎么你这个少公子喜欢吃这种东西。”
“恩,以前在庄内,做了错事被邺管家责罚,跪在天井边三天,第三天的时候我哥偷偷给我塞了几个红薯过来,虽然后来他因为这个也被罚了。”
我一呆,是飞白吗?
小铛看我表情不对,马上问道:“清清你喜欢吃什么?”
“桂花糕。”我脱口而出,说完又是一呆。桂花……糕?
小铛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道:“好啊,那再多种几株桂花树好了……”
两人谈笑间,前方突然传来些嘈杂的声音,我和小铛的马车在整个队伍的中间,往前望也望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得见长长的队伍。
不一会儿,队伍也停了下来,嘈杂的声音也听地几分清楚了,似乎是打斗之声。
过了许久,才见广子林驱马前来,看着我笑道:“夫人可知,文晓生说的那个故识到底是谁?”
我一个闪电的念头:莫非是正对面碰上了?面上摇头道:“我怎知道?我不想见,让他走了就是了。”
广子林笑容依旧不变:“其他人夫人或者并不想见,这个人,夫人肯定是想见的。”
我茫然。
广子林道:“来啊,押上来。”
身后的人闪开,几个壮汉押了个萎顿的人出来。
阎王劫怎么会在这里?!
先生看到我,两眼突然发亮:“丫头,你没事吧!!”
我转头对广子林道:“如此,多谢广爷了。”
广子林奇怪地一笑,道:“不用,举手之劳而已。”一挥手,几个人把阎王劫推了过来。小铛手快,先一步扶住先生。
“附近扎营!!”广子林大声命道。
先生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避而不答,反问道:“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先生沉吟了一下,说:“这可说来话长。不过需要的药现在都在我手里,今晚就可以给你医治,到时候慢慢说也不迟,丫头你先说说自己吧,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一队人马又是怎么回事?”
我一笑:“这也是说来话长。”
这个扶胎个古法实在很是邪门,我与广子林说可能会在这里滞留两天,广子林满口答应,虽然我没说什么,可我总觉得广子林好象很高兴的样子。
当夜,我的营帐外重兵守侯,不得有人打扰,小铛坚持自己要守在门口。我笑他:“又没有什么事,你还怕见不到我最后一面啦?”
小铛眨了眨眼睛说:“起码你难受我可以听地见,你的苦难我和你一起分担。”我笑,道:“那我可千万不能呼痛了。”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暖暖的。
先是针灸,然后是药蒸,把药蒸布置好后,先生早就大汗淋淋,坐在一旁,看样子累地不行。
“丫头,这个要蒸三个时辰,有是时间,我们把话慢慢说了。”先生喘着气道。
“三个时辰,”我有点讶异,“这么长?”
“要把浑身蒸透,你现在怀胎的日子不短了,再耽搁下去很危险,若用药服的方法实在太慢,只有用这个硬灌的法子。”
我点点头,心里对中医学再次肃然起敬。
我慢慢对先生说了我这里发生的事情,先生听完后,问道:“就算你出现在天山,于易扬并无什么直接性的打击,何来要挟一说?”
我轻笑一声,道:“先生,我若回了天山就不叫要挟了,正因为我不回天山,所以才称地上要挟。”
先生听得一头雾水。
我继续说道:“我不回天山,而广子林表明他知道我还活着,还知道我在哪里。这样的话,易扬不得不忌惮他三分。万一他将我还活着的事情公之于众,那么天主教必定大乱,好不容易平定的局势又要起风波。而竣邺山庄如果接到消息,并且他们现在也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对我出手,天主教必定不能坐视不管,两家才刚休战又立刻兵戎相见,一来二去,好处都让暗门给占了。”我忽然想起文晓生说,我是乱世之人,这么看的话,果然没错……罢了,我收回思绪,继续道:“易扬现在新立圣女,想来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的事情,广子林这么一搅,天主教又立刻人心晃动,易扬肯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所以就会忍让广子林三分。”
先生忍不住道:“就算易扬新立圣女,是很对不住你,可你也说了,他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又何必用广子林去报复他呢?好歹你也是天主教的圣女,就算有新主,你依然还是啊。”
我自嘲地一笑:“对了,就广子林来看,肯定也是以为我用他来报复易扬,让易扬知道我这个朱颜还活着……”心里一紧,虽然说是不在意,可是,光是想想,就还是让人心痛,痛的不是圣女的位置,而是一种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背叛”的东西。他对新的圣女,是不是又会善用芳心呢……
“丫头……”先生看我出神,轻声唤我。
我轻轻摇了摇脑子,把不该有的东西扫出去,接着说:“易扬的手段我心里也有数,广子林再怎么样也斗不过他,只不过让他多费些心思而已。哎……广子林当真要能有个归隐的想念,反倒还能过上舒坦的日子呢……对了,先生你又是怎么到了此处?”
先生听着一愣,摇头笑道:“丫头你在这边紧锣密鼓抄持这么多,当然不知道万毒世家那边又是怎生个状况。”
先生说,在等利剑和镰刀两坛人马赶到的时候,上云派了高手秘密进入万毒世家的区域,结果居然没有一个人回来,又派了第二波,结果只回来了一个,浑身流血的脓包,过不多时就中毒死了。万毒世家周围十里,毒物千奇百怪,飞虫小草都可致命,瘴气迷烟俯仰皆是。最后还是先生相助,从庄里抓了个下人,那个下人说四周毒气正午时候最弱。等阮家的狼群来了,那一天正午攻打万毒世家的时候,狼群在前面一群接一群的倒下,阮家当家的心疼地一塌糊涂。而后与万毒世家短兵相接的时候,虽然有先生事先给每个人都发了条浸了解毒药的面巾,但是暗门子弟因为中毒而亡的也不在少数。暗门最终依仗人数优势迅速攻下了万毒世家,谁知还没出了万毒世家的庭院,几个与万毒世家的交好的门派就突然围攻过来,一味死缠烂打。上云不想多耽搁,就让归真济物领了一队高手,先护送先生冲杀了出来。归真济物本拟到雾鼎山庄搬兵回救,虽然上云虽不至输,可是多拖一分就多一分风险——那明辉河畔因为归万毒世家所有,是个三不归的地方,万一天主教和竣邺山庄出兵可是大大地不好对付。而一路过来,居然没有半个人接应!归真济物越走越奇怪,最终在这里遇到领头的方凝,谁知方凝一言不发,直接冷着脸叫人攻了过来。
“这么说,归真济物难道是回来求援的?”我疑惑不解。
先生摇摇头,道:“他们的事,我一向不干预。”
药蒸过后,先生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三条通体晶莹雪白呈长线状的虫子。先生说,这个虫子是当年打下销金一族后苏沩给他的,叫“引针”,会随一种特定的气味而游走体内,先生把虫子种在我身体里,用药物做引,让虫子帮忙扶胎。
之类细节种种不一一细表。
在这营帐之内,一呆就是三天。
先生几乎要虚脱了,他擦着汗说:“大体应该没有问题,但这之后的切记不宜多动,保持心态平和,要多静养。”
我扶着隆起的肚子,笑地安心……
帐门轻卷,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我靠在枕上,看到小铛一双焦心的眼,笑了笑说:“没事,一点都不痛苦,还很舒服。”
小铛翻了个白眼,不知这小子多少天没睡了,满眼血丝。
广子林听闻治疗完成了,隔了很久才悠悠闲闲地走过来。嬉笑道:“恭喜夫人了。”
我也笑道:“还是借广爷的福佑。”
两人不痛不痒说了几句,我忽道:“广爷,这几日多谢你相送,这也走了数天,不如我们就此分手如何?”
广子林一呆。
我马上接着说:“再往北去,出了暗门腹地,就应该有天主教的眼线了,广爷你该不会想让人发现……”
广子林想了一下,说:“也好,那就预祝夫人一路顺风。”
……
……
广子林为我准备的:一辆平凡不起眼的马车,一只瘦骨嶙峋的杂毛马,一身粗布衣服,看着坐在驾车位置上的小铛,和一旁也是庄稼汉打扮的先生,我仿佛看见另一个生涯在向我招手,单纯的,无邪恶的,平凡的普通生活。先生说他在一旁照料着,等孩子平安出世了他再回芷蒲谷,我挽留先生说不如和我们一起生活,但先生笑着摇头,他说他要告诉我娘,告诉她,关于她女儿的一切……
小铛笑着挑开了车帘,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也微笑着任他扶着,一晃眼,易扬和邺飞白的脸变地如此鲜明和模糊,那些短暂和无边的岁月从脑中飞速浮现和逝去,我曾迷茫在他两人真心和假意之间,左右摇摆,犹豫不定。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明白,易扬和飞白,在我心里到底谁更深些,谁更重些。然而今天,这些开始对我都不重要了,我会把他们都放在心里很深的地方,然后让岁月的尘埃把他们封起,而迎接我的,则是熏风暖日的新生活,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说再见,我爱或者是爱我的人……
突然一旁的广子林闷哼一声,他手上的刚骨折扇猛地一展,向后扇去,他背过来,背上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从左肩一直划到右腰。
广子林身影后闪出两个小小的人影,一左一右,满身的伤痕,正是归真济物两个孩子。后面远远传来人声:“逃这边来了!!快追……”
“清清!”小铛眼快,一把拉住我往身后一带,自己挡在我前面。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两个孩子,他们其中一个缠斗住广子林,另一个直接向我这边冲过来。
小铛眼快,拿起短弩就射了过去,与此同时,一旁的先生袖袍一挥,只见一种黄色的粉末四散开来,那冲过来的孩子仿佛行动突然受限,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短弩射进自己右胸,他倒地,而那恶狠狠想要吃人般的目光却一直放在我身上。
“哥!!”另一个孩子大叫到,直冲过来,广子林趁机折扇一摆,正扫在那孩子的左臂上,伤口深可见骨。
空中黄色粉末未褪,归真还没接近就已软了下来,他单手撑着剑,努力不让自己倒下来,却再没力气移动半步。
而那边的广子林却冷哼一声,后面的众人这才追到,看见广子林背后鲜血淋淋,吓地两股颤颤,广子林冷着脸对后面的人伸出手:“箭!”
后面的其中有一人刚好负了弓箭,赶忙卸了递了过去。
而站在原地的归真却恍若不闻,只是突然开始大笑。
我看着归真一身或旧或新的伤痕,突然了然,这几日先生为我治疗,而归真济物却一直在广子林手上。这两个孩子在门内没有头衔,却是一等一的权利,广子林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早就恼了这两个目中无人的孩子,却苦于碍着上云的威信,这两个孩子这回落在他手里,想来是没少受折磨,否则广子林挨了一剑之后哪里还有命在?难怪那天广子林带先生来时露出那个表情,原来是拿这两个孩子一出心头恶气。
广子林拉开弓,冷笑道:“死到临头,你能笑就笑吧!”
归真道:“我笑,笑你广子林好个装傻充楞的骗子,笑夫人好个狠毒绝情的女人,笑主子好个真心枉付的下场!”
“慢着。”我对广子林道。
广子林也拉满了的弓放了下来,我看了一眼归真,他稚气的脸上挂着与自己年龄不相称的狠毒,一双眼睛冷冰冰的,光被这目光看着就让人胆寒。
我又道:“广爷卖我个人情如何?放了这两个孩子吧,我也算半个母亲了,不想看着小孩子死于刀剑。”
广子林笑嘻嘻地说:“既然这样,那夫人先上路吧。”
我暗叹一声无奈,我一走,这两个孩子凶多吉少,可我现在自己脱身都难,哪里还有筹码去救这两个孩子。广子林敢这么轻易答应放我走,背后肯定派人偷偷跟着,看我到底藏到哪里去,他广子林怎么会愿意手上拿一张空牌?没有这个打算,他会这么轻易放我走?但是如今的我,又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呢?不过有心无力而已。
一咬下唇,我转过身去。
归真在后面厉声道:“世人都赞你忠孝两全,哪里又知道你其实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毒妇人!就算你不愿意跟主子,可是木已成舟,主子再怎么样也是你孩子的爹!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
我咬着唇,坚定地上了马车。
“主子对你怎么样,我们旁观的人都看地一清二楚,我就不信你一点都感觉不到!难道你就是当真冷血无情吗!你要留孩子,暗门那么多名医都束手无策,是主子去求的阎王劫!在芷蒲谷门口跪了整整三天才把他师叔请出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阎王劫恼他当年杀了同门的大师兄,硬是他让雨里跪了三天!要不是主子武功有成,早就废在芷蒲谷了!”
我听地心乱如麻,直接对拿这车绳的小铛说:“走。”
小铛也不言语,一记响亮的马鞭,车子一震,这就动了起来。
而归真的声音不管我想与不想,依旧传入大脑:“哈哈,雾花夫人你当然不知道!你不知道主子劳师动众去打万毒世家就是为了你的一根草药!万毒世家老夫人死前启动机关要毁了那药园子,是主子舍了命把药救出来的!你倒好!在山庄策人造反!好得很,好得很!那几个小门派也是夫人你的手笔吗?主子真是昏了头,居然还派高手送这个老头子回来给你看病!谁知这广子林谋逆的后台居然就是夫人你!”
我催促道:“快走。”不想听,不想听……为何还有断断续续的厉声呼呵入耳。
“……之后那队天主教人马来地更好……主子本就受伤,现下失手被擒,就在万毒世家等死……夫人你好安排!好算……六个小门派完了还有一队天主教人马神兵天降!文晓生居然也让夫人蒙混过关……你个女子好厉害的手段,好毒辣的心肠……”
马车走远,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
记起来,他是如何把我从高处拖到泥潭,从圣女到禁脔,让我再无退路,让我铤而走险……
还有他妖冶邪气的面容,恶毒的话语,那些倍受侮辱的漫漫黑夜……
可能是真的吗?
他会为我跪在芷蒲谷?
我抬眼,看着坐我对面的先生,嘴唇微动。
先生先别过头去,低声说:“我本是再也不想见这个欺师灭祖的小子,所以才让他跪了那么久,医有好生之德,而外面又下了连夜雨,所以才出来看看他怎么样,可他却说有个女子怀了他的孩子,我不信,跟着他来却发现是你……”
先生又在喃喃说着什么,我却再也听不清楚了。
一路默然无语,马车在奇怪的静谧中这么走了两天。
小铛说外面风大,让我进车棚里坐着,我却坚持坐在他的旁边,冬天开始慢慢展现它该有的寒冷,车走地很慢,而扑面的风已然有些刮人。
我没有焦距地看着天边的流云,却又是在夕阳灿烂的时候。
变化的云朵披着赤金的色彩,随风翻滚,变化莫测,华美绚烂,倏忽而逝。
我阖目,仿佛听闻风卷彩云的声音,宁静而高远,将一切铅华洗净。轻轻而绵长的呼吸一口气,吞吐理不完的爱恨情仇……
芙蓉颜色易褪,垢点毁图难祛……
等到多少多少年之后,我是否会后悔?
“小铛……停车。”
我说的声音很小,但是车还是停了。
小铛没说话,紧抿着唇看着我,他的眼睛在提醒我:我们说好的,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我是否会后悔?
但是,等孩子出世了,长大了,懂事了,它会问我:“娘,我爹是谁……他在哪里……他是怎么死的……谁杀了他……”
我知道答案:是你母亲我,杀了你父亲……
当我面对孩子的眼,我是否能说出这个答案?
那个时候,我又是否会后悔?
小铛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副画面,泥墙,耕牛,乡下,粗茶,顽童,布衣……
我看着他的眼睛,却不知该说什么。
小铛垂下眼去,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却在那一刹那,眼里的画面模糊,消失……
一声鞭响,马车调头。
车内的先生挑开帘子问:“咦?这是去哪里?”
“万毒世家。”小铛说。
多少多少年之后,我是否会后悔……
第75章
尽管小铛已经尽力在赶路了,但是一来老马腿力不济,二来先生极力反对日夜赶路,称我该多休息静养,所以这一路走到万毒世家附近时走了十多天。
小铛问我打算怎么办,我看着远方并不回答,小铛加了一马鞭,他说:“我们只有三个人,万毒世家的老宅现在肯定重兵把守,退一万步说,就算救人来我们也不见得可以全身而退。”我还是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万毒世家的方向,那万古不变幽兰的云霄。
这日中午,马车突然停了。
“夫人,遵广爷吩咐,小女子特在道旁恭候夫人数日了。”
我挑开车帘,看见道路正中一珊瑚红,白月掐边夹袄的女子端坐在一匹白色的骏马上。方凝带了三四十个人在道路旁静候着。
我淡淡说道:“那就有劳方小姐带路了。”
车帘放下,马车又开始移动起来。
先生一直在车内闭目养神。我放下车帘后悄然坐回原来的位置,先生却忽然开口问道:“看来你早就算到广子林也会来这里?”
我看了一眼先生,他依旧轻闭着眼,也听不出什么语气来。我道:“那日归真闯了过来,广子林本要射杀他,被我阻止,其实广子林那时本可以当作收手不及,一箭射死他。宁枉杀一百,不放过一人,这才是广子林的作风。何况之后归真长篇大论,也有顶撞他的言辞,他也只是负手观看而已。这广子林,肯定是在其中听出了可以捞的好处,擒获暗门门主,这么大的功劳谁不想分一杯羹呢?而在归真一番言语刺激之下,也是可以猜测我会来此了。”
归真来地不早不晚,当真也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吗?广子林折磨那两个孩子许久,这些消息应该不难套出来,那么他也是应该早就有了要来万毒世家的打算。其后他再言语刺激归真济物,故意放出个闪失让他们有机会挣扎出来,归真济物在愤怒之下,直接找我报仇,于是那一出好戏就这么在我面前上演了。为了引我来此,他也算下了一番心思。
想着想着,车帘突然被人挑开了,广子林轻笑道:“夫人,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小铛伸手把我扶下车来,我对广子林道:“我也没有想到在这里会碰见广爷。”
广子林笑道:“夫人何必这么见外?外面天冷,来我帐内再谈吧。”
手上抱了个暖炉,认真听着广子林说着当前的局势。
上云以迅雷之势攻下了万毒世家,自己却在战时中了机关受了些伤。而后,六个小门派联手攻来,上云不得已又退回万毒世家的老宅子与几个小门派纠缠。好不容易把几个小门派收拾干净,暗门的残军气都没有来得及喘匀,就突然来了一队天主教五旗的人马。利剑与镰刀两坛多日奋战,又断了两日的粮草,剩下的部队多又是挂了彩的伤员,在天主教人马狂轰烂炸的攻击下终于失手,围困于老宅之中,最终被擒,镰刀坛的坛主也死于乱刀之下,上云和齐埔则生死不明。而天主教的人马也没有高兴太久,广子林就带着兵强马壮的弯弓坛的截住了去路。天主教不明深浅,暂时驻在万毒世家的老宅里。广子林忌惮老宅子里机关太多,不敢贸然进犯,两家对峙数日,齐埔和上云现在依然被囚。
其实广子林大可以好整以暇,等老宅内的天主教人马弹尽粮绝就可以轻易拿下,但情况远没有这么简单。因为远方的竣邺山庄的大军开始有了异动,本来自圣女跳崖,邺永华身亡后竣邺山庄的十五万带甲庄丁就退出了天主教的地界内,全部静守在边界上。可最近线人来报,那竣邺山庄的大军一扫前几日萎靡不振的局面,开始调兵谴马,整顿军纪,后备粮草,眼看这天下硝烟未散又要风云再起。但是这回暗门是否可以置身事外,就很难说了。
更让广子林觉得有压迫感的是,天主教只来了灵旗一支旗,大是可疑。这几天工夫,广子林好不容易才摸清了来龙去脉。这一队天主教人马自然不是我招来的,却是朴藤戈,也就是万觇金通报上去的。万觇金把消息透给“鹧鸪”,“鹧鸪”按照流程报给了最近的灵旗旗主,这个灵旗旗主却好大喜功,自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升官机会,于是想一鼓作气直接把上云扣下来,回天山领赏。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是若这一旗被困在此太久,天主教定会发觉,等圣明军一来,广子林可是有口说不清了。
还是四个字:速战速决!
广子林一定要设计让我来的原因也不难理解:一来毕竟在老宅内的是天主教中人,无论怎么样我来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二来广子林肯定还在打算尽量减少伤亡的,因为自以后投靠天主教以后,现在跟随他的人都会是死心塌地跟着他走的。
我默默听完,忽而问他道:“那朴藤戈……”
广子林嘴角抽了抽,说:“夫人既然要归隐,那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
虽然心里也有预料到会是如此,但听闻他说来,还是心里一沉:万觇金在天山的妻儿老父是否还在痴痴地等他回来……
“这灵旗的旗主是谁?”我问道。因为光道城一役,五旗死伤惨重,好几个旗主都易了人。
“好像叫什么检杨……”
检扬?脑子里电光一闪:那时我在静水镇向当地灵旗求助,碰到的那个精明的副管事就是检杨,而后就因为在静水镇护主有功,我也兑现了我的诺言,把他破格直接提拔为副旗主,而今,他已然成了老宅里那个手握兵权的灵旗旗主了。
“夫人认识?”广子林含笑道,眼睛里闪着狼一样的光芒。
我一愣,立刻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了。苦笑道:“能否先向广爷提个要求?”
广子林笑道:“夫人请讲。”
“到最后,留旗主一条命吧。他好歹也算曾经帮过我一把……”
“这个……”
“广爷放心,”我垂下眼睑,“我会打好招呼,让他一个字也不会乱说。”
“既然夫人这么说,我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那请广爷好生记下今日答应我的事。”
广子林皮笑肉不笑地说:“夫人放心。”
在万毒世家附近放哨的天主教教众猛然发现一路走来三十来个人,护送着一个藏黑马车在往正门的方向走去。有人跳出来,拿刀指着,呵问是谁。赶车的小铛扬手飞了一封信笺过去,高声道:“我家小姐拜上,请旗主出来一见故人。”
其实信笺上写的很简单,还是那首《咏柳》。当日检杨也是通过这首诗确认我的身份,后来所有天主教暗人也用这个当接头暗号四处寻找我。对检杨,这首诗无疑是对他影响最大一首诗,他就是因为这首诗当上了灵旗副旗主。
接到信笺的人与同伴交换了个眼色,转身回报去了,其他人依旧横刀相向。
过了不多时,几人急冲冲过来,道:“旗主请贵人前往相认。”于是车马又开始移动了起来。
马车在老宅的门口停了下来,小铛跳开马车,挑开车帘,我披着价值不菲的银狐毛皮大逑从车内出来。随着一声令下,门口重重的盾甲兵让出一条道来,一个赤铜色胸甲,满面风霜的人从中快步走来。
他人还没到,我先提声道:“检老爷子好久不见,晚辈今日前来,本该先和老爷子通口气的,失礼之处,勿怪勿怪。”
检杨一愣,随即明白我自称晚辈是不想暴露身份,当下咳嗽两声演示自己脸上的表情,道:“这哪能怪傅小姐,该怪老夫受人所限,有失远迎。”
两人把这见面的客套给其他人做足,这才进了内堂祥谈。教众虽然觉得很奇怪,这来去的几条路都被暗门的人堵死了,这个女子是如何过来的?可见旗主却对这神秘的女子恭敬有加,也就不好多议论什么。
内堂之中,检杨屏退了其他人,我只留了小铛在侧。那灵旗旗主恭恭敬敬行了天主教的大礼,好一阵嘘寒问暖夹杂溜须拍马之类无关痛痒的话,无非是什么圣女原来平安在世,那教中传闻果然是假的云云。
我口称受寒,一直裹着大逑,我有身孕的日子不长,加之身体瘦弱,不显肚子,冬日衣衫厚重,不知底细的人,倒也不易看出来。
检杨简单了讲了目前的处境,我装做仔细聆听的样子,其实也和广子林告诉我的情况差不多。检杨说完,含含糊糊地提问我是为何在此处?我装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这招是广子林教的,但凡有点眼色的下属都知道,上面的人一旦如此表示,那么此类话题就提都不要提!检杨见状,果然缄口不提此事。
好一阵冗长的对话。我把话题引到这次他出兵的事情上,漠不关心的随口问道:“那暗门门主现在如何?”
检杨颇为自得地说:“那日攻打,贼人顽抗,但最终不敌。那暗门门主身负重伤未能及时脱逃,被属下一举拿下,还有个坛主急于护主,也被活捉了。世人多有误传,道暗门门主非人非兽。原来也不过是个年青人,只是一头白发而已,若不是有一个坛主拼死相互,实在不敢相信暗门门主是如此年少。”
我随口道:“哦?那倒是有趣。这个门主现在关在何处?”
“在万毒世家的地下酒窖里。”
“甚好,”我故做高兴,“领我去见识见识,这个传闻中的暗门门主。”
检杨不敢违背我的意思,招呼了二十来人,前后护着去了酒窖。
酒窖分三层,都在地下,下到第二层的时候我看见了齐埔,铁链加身,伤痕累累地伏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我皱了下眉头,道:“怎么,
你们对他们用刑?”
检杨听闻立刻对旁的看守怒斥道:“叫你们好好看着,你们怎么那么多事!……”
几个负责守卫的人唯唯诺诺的点头称是,检杨骂过一阵,这才对我道:“捉这两个人也算死伤众多,下面的人心有怨怼,也就是拿他们打两鞭子,出出气……”
我冷冷扫他一眼,检杨立刻住了口,我道:“行了,也没什么。以后好生养着,别还没到天山这两个人就没命了。”说罢转身往下一层走去,检杨急忙对旁的人吩咐叮嘱。
第三层的石门打开,我只感到一种似乎是来自地狱般的冷气混合着一丝血的味道扑面而来,不由地拉紧了大逑。
隔了一个多月,又看见上云。
他被手腕粗细的铁链绑在酒窖的一根支柱下,跪坐在地上,外面已经弥漫开了冬日的寒冷,地窖里更是阴湿,而他却只穿了一件白色很脏的单衣,被鞭子抽打出凌乱的破口,有凝固的血渍被冻在裂口上面。他低着头,白色的头发垂下,在地窖诡异的黑暗中,仿佛一个夜精灵。
“小心台阶。”旁的人低声提醒道。
上云听见了,懒懒地抬起头。在他那一瞬间短暂的失神中,我不敢确定那个流过他眼底的神色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一双眼睛亮地吓人,像一个小孩子看见失而复得的玩具,又像是一个饥饿的狼看见了美味的食物。
我顺着台阶慢慢走下去,上云看着,眼里慢慢浮出一丝笑意,然后越来越浓。
“恩……小,小姐,这个贼人端是狡猾,还是不要太过靠近的好。”检杨从后面赶了上来,拦着我说道。
“不碍事,他现在这副模样,还能兴风作浪不成?”我说着,并不停下脚步,“这个就是暗门门主?”
“是,”检杨恭敬地说,“正是此人。”
检杨看我还不停步,有些担心地说:“小姐就在这里问话就行了,这贼人本事倒不小,小姐要是有个万一,老夫可担当不起。”
我随口道:“那你在原地等我好了,我去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暗门门主。”
检杨无奈,也只得跟在我后面走了过去。
我在上云面前站定,问道:“你就是暗门门主?”
上云嘴角微微一弯,勾出一个妖冶的笑来,嘴唇微动,我耳里便传来个几不可闻的细微的声音:“你装地还真像。”随即就听见上云大笑着高声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你最好承认,我可以先留你的命在;如果不是,你最好也承认,我可以给你个痛快。”我一本正经地说,边说,边又听见他细若游丝的声音:“夫人近日可好?我可是常常挂念你呢。”
我心下一跳,眼角扫了眼一旁的检杨,看他并无异状,心下嘀咕: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腹语?
面前的人依旧带着摸棱两可的笑容答道:“难道这两天给我的痛快还不够多吗?”
一旁有人呵斥道:“大胆!你可知道你面前的是什么人!”
趁旁人呼呵的时候我飞快地低声问道:“你伤重吗?”
上云大笑道:“区区个女子,是哪个护法或者是天师的小妾吗?”黑白分明的眼睛成了弯弯的月牙形,对我呓语道:“你看呢,夫人?”
反正后面人看不见,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看着我,眼睛依然在笑。
检杨斥道:“满口胡言乱语。”转而对我说,“小姐无须置疑,此人的确是暗门门主,有门主令牌为证。”
我点点头,对上云道:“也罢,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反正你日子不多了,还是早点做好觉悟吧。”
上云听着,自然明白我的话似乎另有所指,腹语道:“怎么样都行,你先离开这里,别冒险了。”面上笑而不语。
我转而对检杨说:“请个医师过来给他包扎一下,你要请功最好是献上一头猛虎,而不是一只病猫。”
检杨赶忙称是。
我转身离去,耳边又响起上云的声音:“看见你平安,我很高兴……”
我转头,深深看他一眼,他妖冶含笑的眼依然看着我。转身离去。
第二天,黎明之前。随我同来的三十来个暗门高手突然暴起发难,冲进酒窖劫人。检杨自睡梦中惊醒,赶忙加派人手想把人再劫下来,一边急忙向我所住的屋子冲过来。
还没等过东厢,就在大堂看到了我。大急:“圣……小姐!!”
小铛手持匕首,架在我脖子上,对冲过来的检杨冷然道:“叫你所有人马都留在原地不动,放我们一帮兄弟走,不然……”手上匕首一紧。
“住手!”检杨呵道,“尔等好大的胆子!”
小铛面色更冷:“再敢走近试试,是我的刀快还是她的脖子硬!”
我面上挂泪,凄然道:“旗主,这帮歹人在我回天山路上劫持我,说要以我换他们门主,对不起……”
检杨大急道:“小姐这是何话!是我等失职,未能察觉小姐命悬人手……”
小铛不耐烦道:“罗嗦什么!开门!放人!”
检杨迟疑。
我暗叫不好,赶忙说:“你等贼人,我天主教大军不日就要南下,你以为你们这么苟延残喘有用吗!等易扬领军而来,我叫你们死无全尸……”
小铛更是一沉,呵道:“还不放行!”
检杨再无犹豫,赶忙吩咐手下人让道放行。
……
……
广子林不知道在那里等了多久,他看我走过来,一收折扇,抱拳道:“恭喜夫人马到成功。”说着对旁的人做了个眼色,数十个人架着被我从地窖中救出来的两个人离开了。
广子林还在说什么,我斜着眼看被人架着走的上云,只是一个侧面,可他面上震惊的表情却是那么显露无疑。到此时才知道,未免太迟,谋反的广子林最大的盟友,其实就是我……
我轻轻咬着唇,心里暗暗猜测着上云此时的心情,气愤吗?失望吗?伤心吗?悲哀吗?还是……后悔吗?
我抬眼看着广子林:“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两个人?”
广子林若有所思的看我一眼,道:“自然是关押起来,送给天主教了。”
我轻叹一声,道:“他落地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广子林听着不语,看我的目光更是多了一分考究。
广子林正要说话,旁边的来了一人对广子林道:“广爷,方坛主有事求见。”
广子林笑道:“这小妮子倒是性急的很,也好,叫她去大帐等我,把上云和齐埔也押过去。”转而对错愕的我说:“夫人不妨也一起来吧。”
我摇头道:“不了,我不想在这里耽搁,小铛和先生还在车内等我呢。”
广子林道:“反正还要准备些时间,夫人不妨来看看也好。”也不等我又要拒绝,他转身就走,无奈,我只得跟他去了大帐。
大帐内,方凝还没来,上云和齐埔在大帐正中,脖子上被人架着刀。上云手脚均上着铁拷,随意悠闲地坐在地毯上,仿佛他还是一个王者,而不是阶下囚。
广子林走过上云身边,在帐门正对的主位上坐了下来,随手一指左下手的一个团蒲对我笑道:“夫人请坐。”
我慢慢走过去,路过上云身边时,垂下眼睨着他,他似有似无地看着广子林,一张美丽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没有温度,没有表情,也没有看我。
我默默走过去,默默坐了下了,默默垂着眼,什么也没说。
场面一时寂静,广子林先打破沉默,笑道:“此番又劳烦夫人相助了。这段时间多劳夫人出谋划策,鼎力相帮,不然我焉能有今日?如今贼首落马,夫人功不可没,在下可不知到底要如何酬谢夫人才好。”
几句话,分明不是说给我听的。我眼垂地更低了,绞着手指不说话。
“只可惜夫人一心归隐,无意世俗……夫人今日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但凡我力所能及,绝不推辞,全当我答谢夫人一片厚爱。”
我皱了皱眉头,心想要挖苦上云,实在不需拿我说道。
“广子林,”我依旧低头不语,却听上云戏噱的声音响起,“看来以前是我小看你了?居然勾结我的夫人造我的反?”
广子林长笑道:“上云,事到如今你还以为你是一派之主吗?你不过只是个毛头小儿,凭什么号令我等大志男儿?如今我弃暗投明,也算众望所归。”
上云不屑道:“众望所归?广子林你未免太会夸下海口。”
广子林一笑,话里带了抑不住的兴奋说:“你的夫人怀着你的骨肉反你,看到这个事实你还不肯承认吗?好,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众叛亲离!。”
我皱了眉头,广子林就这么喜欢变着法子折磨别人吗?他想看到什么,上云愤怒,失望,咆哮吗?
正说着,有人进了来。
上云回头去看,有一瞬间的失神。
广子林很是高兴,自己从座位上站起来,迎了上去,笑道:“方坛主来地正好,我们正谈到你呢。”
方凝不语,水灵灵的眼睛扫视了帐内众人,最后落到从开始到现在都一言不发的齐埔身上。齐埔看着方凝,目光立刻冷了两分。
广子林高兴地说:“你看,方坛主,按当初我们说好的,我把齐埔绑了给你,从今以后他就是你的了,由你处置。”边说边斜眼看着上云的表情。
方凝福了福身子,道:“如此,多谢广爷了。”
上云冷眼看着,目光如冰。广子林心情很是舒畅,点头微笑。
却见方凝走上两步,正站在齐埔面前,一挥手,两旁架刀的人把刀拿了开去。齐埔没有动,毫不回避地看着方凝的眼睛,我顺着棋谱的目光看去,却见方凝的眼里平静地没有一丝风浪,静谧地有几分怪异。
不对!
只是电光之间,方凝祖传的宝剑“锈壳”就插进了齐埔的心脏,齐埔嘴角缓缓流下一道血丝,他看着方凝冷笑,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与她右手持剑杀齐埔的同时,趁广子林还在错愕当中,就见方凝一直拢在衣袖当中的左手翻了上来,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就这么架在广子林吼间。
“你……!”广子林竖眉。
方凝嘴角微微弯了一弯,右手慢慢抽出“锈壳”来,齐谱随之倒地,嘴角的那丝冷笑凝结在他的脸上,仿佛她杀他,是他早就知道的。
“放开门主。”方凝冷声说。
广子林脸色发青:“方凝你敢!”
方凝冷笑一下,左手依然拿着匕首,右手“锈壳”剑峰一转,两人本来距离就近,方凝心下半分犹豫也没有,出手快如闪电,加上广子林受颈间匕首所限,这一剑快狠准,直接从广子林腹部穿出。
广子林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怒吼道:“你敢杀我!”
方凝“哼”了一声,抽出剑来,“锈壳”的剑身上挂满血痕,却还意犹未尽般闪着阴冷的光芒。方凝没有温度地对上云身边两个已经开始打颤架刀手说:“放开门主。”
在方凝这等立威之下,两个刀手哪里还立地住,立刻丢了刀跪在地上,冷汗淋淋。
上云看在眼里,笑地高深,他站起来,手脚上的铁链叮当作响。
我看着心里恐惧开始放大,方凝下一句话则打碎了我所有幻想,“门主,属下现在不便行礼,门主勿怪。”
上云笑道:“方家妹子这回立了大功,反正要成总司了,以后见我也不用行礼了。”
方凝听着,冷竣的悄脸上这才似乎有点点冰川消融的迹象。
广子林脸色已经开始苍白,腹部汩汩地流着血,却依然努力使自己保持站立,他恨声道:“方凝你个反覆小人!”
方凝听着,眉头一竖,对着广子林又刺了一剑,冷冰冰地说:“错了,我哪里反覆了?我根本从来也没有要效忠于你。”
广子林闷哼一声,再也站不住了,捂着腹部半跪的地上。
我惊恐地从团蒲上站起来,心里大叫不好,方凝归顺果然有问题!可广子林拍着胸脯保证,我也就没有置疑那么多,却就是在这一环上出了岔子!
上云看着一脸扭曲的广子林,迈着悠闲的步子踱来踱去,连带的铁链响动声不绝。“广子林,这回你挑拨几个坛主互斗,杀了几个废物,手段确实不错。兵不血刃就让文晓生不战而遁也实在是厉害。”上云笑道,“要不是我事先安排下万全的打算,这回可真就栽在你这个‘万人枯’手里了。”
广子林因为流血,原本就不红润的脸上更是惨白:“你明明在庄外,怎么可能授意方凝做这些……”
上云眼睛微微眯着,不紧不慢地说:“你忘了我中途回来过一次?大棘山脉三个坛主除平娇被废,其他两个都在雾鼎山庄。三个坛的大军,”上云摇摇自己细长的手指,“群龙无首。广子林你便派了自己亲信的几个令主拿了你的令牌过去控制局势。莫说在平娇一事上你对我深有不满,即便是一个普通心腹,我也断然不会一点提防也没有。方坛主识大体,愿意屈尊假从于你,要的酬劳也很合理,不过是要亲手血刃齐埔。反正你也要找盟友的,看在你为暗门奔波这么多年的份上,不如我顺水推舟,送你一个好了。”上云眼神流转,带上邪气的笑容,“唉……我本以为是我多心了,谁想到广子林你,果然做出让我痛心疾首的事情来。”
广子林的伤口血流不止,以至于说话都开始有些喘:“门主果然棋高一筹……可是现在宝瓶口已经落在冷萧受里,大棘山脉的三个坛也在我的人手里,北方天主教也竣邺山庄蠢蠢欲动……就算杀了我,暗门也完了。我的确是输了,可是你也赢不了!”
上云轻蔑地笑了:“广爷你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冷萧现在已经伏诛了,而大棘山脉现在有文晓生坐阵又怎么会成了在你手里?想用这个要挟我未免太天真了,你忘了吗?你左近的弯弓坛到底是听命于弯弓坛坛主的,下面人向你汇报情况时一不小心‘遗忘’了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广子林脸色全白了,眼神也开始发直。
上云瞟了他一眼,道:“广子林,你也是血雨腥风里面走过来的人,自然是不怕死的了。不过你现在伤如此之重,再不包扎就来不及了……方总司,”上云抬眼笑笑,道:“叫广爷的心腹过来帮广爷打理下伤口。”
方凝没有动,手里的剑尖就对着广子林背心,道:“回门主,帐外所有叛党已经全部被杀,一个不留。”
上云故做可惜装:“啊……这样啊。那好吧,”他踱到那两个不停打颤的刀手旁,对其中一个脑袋踢了一下,道:“去,把平娇带来。”
广子林已经快要倒下了,此时全凭一口气撑着,听到上云说到平娇,一张不似人的脸上,表情狰狞:“你干什么!要杀要剐冲我来,她干了什么!她什么也没干!”
上云恍若不闻:“广子林,我听闻你独创了许多折磨人的法子,很有意思。叫什么‘人彘’的,手脚都跺了,切了耳朵,削了鼻子,割了嘴唇人却还活着,放在药里泡着还能活上三五个月。还有一个叫‘自烹’,活活把人的手啊腿啊给烤熟了,还洒上调料,那人饿狠了,万一良心一黑,就吃自己了。还有什么‘虫窑’‘百鬼’……”
广子林怒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上云脸上笑容一收,阴森森地说:“干什么!广爷你不是一怒为红颜吗!那我就在你面前折磨她,把你那些奇奇怪怪的法子都在平娇身上试一遍!”
广子林牙咬地直响,一丝血红从嘴角流了出来。他狂笑:“好好好!报应不爽!昔日我用此招逼人归顺,如今也应到我身上来了……好的很,好的很!”
就在此时,广子林双掌拍地,猛地向后弹去。这一掌估计用尽广子林全身力气,速度之快,实在令人避无可避。
的确,没有避开,他就那么直直把自己插在方凝的“锈壳”上,那挂着自己血的剑尖从自己心口上伸出来,想毒蛇吐出的血信子。方凝一皱眉头,抽出剑来。
“广爷————!!!”
一个碧色的人影冲了进来,平娇看都没有看屋内的人一眼,直接扑到广子林身边,嘴唇微颤,杏眼大睁,“怎么会成这样,怎么会成这样……”
广子林微微张嘴,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他望着上云,却再也没了不甘很愤怒,只是很卑微,很卑微地说:“门主……谋逆是我干的,与……平娇无关……求门主……看在平娇在暗门效力多年的份上……给她个痛快吧……我……我……我……”
“别……别说了,别说了……”平娇眼泪四溢,死死抱着广子林。
广子林目光看着平娇,不再是平日嬉皮笑脸的样子,只是看着,那眼神,我想我也看到过,就是分别时易扬看我的眼神:温柔地像要溢出水来。“……我知道……娇儿……你爱门主……他怎么对你,你都……”广子林嘴里流出的血更多了,沾染了娇娘的衣襟,“……娇儿……可是,认识你,我却一点都不曾后悔过……”
声音很小,我模糊的只听见这么多,然后声音愈小,最终归于无声。
平娇抱着广子林的尸体,目光开始飘忽,她是否想起,多少年前,那个孩子,口口声声说她是他未来的娘子。开始想起,两个家人在乱世中如何挣扎求存,想其他和她殊途同归的历程,想起,他在多少多少年间,为她做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她总是喜欢看着前面的,不肯看一眼站在她旁边的他。
他也总是嬉皮笑脸,不肯认认真真对她说完几句实话。
等到他也站在她前面了,她的心里却再也没有空的位置了。
她还是那个妩媚烟行的她,他还是那个嬉皮笑脸的他。
她以为,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子林,”娇娘温柔而轻声地说,仿佛广子林只是睡着了,“是我错了,没有好好待你。其实……在你说‘嫁给我’的时候,我也是高兴的。”她轻叹一声,道:“我在茫茫人海中,找了一辈子,却一直没发现,其实你就在这里啊……”她微笑,轻轻理着广子林的头发,“不过,现在找到了,也不晚。”
平娇扭头,平静地对方凝说:“麻烦借剑一用。”
方凝抬眼看着上云。
上云冷眼看着,没有任何表示。
平娇一笑,自己伸手去拿剑,方凝也没反抗,就这么任她拿了去。
利剑穿过血肉的声音,其实有时候也没有那么残忍。你听地那剑身与皮肉摩擦而发出的欢呼声,仿佛就是一双细致灵巧的手拨过古老却依然动听的琴铉……
与此同时,我终于不着痕迹地慢慢退到了帐门口,挑开帘子,正要闪身而去,却听地背后一人阴冷冷地说道:“夫人,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啊?此番若不是夫人你运筹帷幄,落井下石,煽动来几个门派围攻又加上天主教援兵,不然我又怎么会有今天这副打扮?”
我心如落冰窟。
让我后悔的不只是自己又落于人手,更让我备受折磨的是:上云也许不会对我怎么样,那么,小铛和先生呢……
想一想,“人彘”“自烹”……
第76章
清水,干粮,草药,衣物……我清点了车内种种,却还不见清清来。“难道还依依惜别不成!”我心下不爽。那广子林老是半夜三更窜到清清房内,虽然我知道根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举动,可是心里还是很不高兴。
广子林果然不是什么好鸟!
而如今,马上就可以离开了。想一想,简直像场梦,噩梦与美梦。
那时的画面……
台阶缝隙里青苔淡淡的味道弥漫,内院天井的上方是被屋檐圈住的四方天际,我转身,偶尔我也会想,如果那时,我没有转身,也许……
穿玉兰色长纱的女子轻轻而笑,四周随她的笑容而卷起一个一个浅浅的漩涡,她纤长的婕妤下,一双清澈的眼睛弯成好看的形状,倒映着我呆呆的痴像。一瞬间,玉兰花开,她美得好象不属于这个世界……
就是那一瞬间的画面,无数次浮现在脑中,我回想的次数那么多,以至于有时候我都记不得其他清晰的轮廓,我只记得,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在我失望,期望,绝望的时候不曾消退半分。
阎王劫负着手慢慢踱过来,到草药箱里一阵乱翻,好不容易归整好的东西又被他翻乱了,我没好气的说:“喂,你找什么!”
他收了手,悻悻的说:“检查检查……”
我翻个白眼:“检查好了?你看又被你翻乱了,闪一边去!”
阎王劫一呆,默默站到一边,我又开始收拾东西,忽然觉得旁边的阎王劫沉默的很不对劲,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却见阎王劫一脸迷蒙神色,我低声说:“至于嘛,这么小气……”
他显然听到了,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我想起些以前的事,我若不是惟独精通医术,其他一窍不通,那么也许华焰就不是今天这么个下场。”
“哦!华焰是不是清清她娘啊?”我还记得呢,很小的时候,在庄内,有位主夫人,是庄主的妻,我那时实在太小,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她似乎是个很病态的女子,她死的时候,庄主悲痛万分。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有点神秘的主夫人,就是天山上的华焰,清清的生身母亲。
我是庄内人带回来抚养的婴儿,华焰死的时候,我才两岁,什么也不知道,记忆就中只剩下那时竣邺山庄铺天盖地的白色绫缎,成了笼罩在山庄内不褪的悲哀。
阎王劫笑了:“是啊,可是清清也一点也不像她娘。她娘总是冒冒失失的,而且总是笑的很开心,到处闯祸却从不知道收敛……”阎王劫脸上的笑容是留在昨天了,不然又为何突然哀愁起来,他叹了口气,道:“清清一向沉稳,她娘当年要是有她一半镇定,也就不会……”说着又住了口,开始叹气。
我吐了吐舌头,道:“你人还没老,就这么成天叹气,肯定断气断得早!气都提前被你叹完了。”
阎王劫拂袖离去,不忘赠我一个白眼:“臭小子,损人不怕折寿!”
我嬉笑道:“老爷子别走了,小子知错了!您回来继续当气包吧,小子什么也不多说了!”
阎王劫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踱回来,道:“等丫头的事一了,我才不在这里听你说疯话呢!”停了停,又开始叹道:“丫头命里带煞,受苦受难……唉!饶是她心无俗物,却身不由主,她要真的可以不问世事倒真是她的福气了,我看地出,你个毛头小子也是想真心对她好……她有人陪着,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我笑,心里很是高兴:“您老这话是不是算把清清许给我了?”
他也趔开嘴笑道:“你不是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吗……”他笑一笑,又垂下来,轻声道:“还有她的孩子……”
我手上一顿,心里也难受起来。
清清恨极了上云,却有了他的孩子……每念及此,嗔,怒,妒,悔,恨……心里翻江倒海。是啊,她为什么不该恨呢,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就因为圣女的身份而落得几近禁脔的下场。
而对上云的仇恨却丝毫不影响她对肚子里孩子的维护。
孩子,是她莫名其妙,却异乎寻常的执着。
我还记得初见清清,她说话,她笑,她举手投足,都给人一种朦胧的感觉,让人觉得在她周围密密的围着什么,她清清澈澈的让人一眼看到底,却又不知那一潭清水里到底是如何模样。或许说,她在刻意压制自己,不让别人走近,也不走近别人,可能,是在她的身份在提醒她,她与我们是不同的。所以,她推开哥的时候,那一刹那,她放开玉锁而转身,我却可是清楚看见她眼底翻滚的痛苦和挣扎。而她就是如此,尽量避开与所有人的交集。
而这个孩子,似乎却冲开了她对其他人所设下的屏障。至此,清清才放弃被动的地位,开始为自己打算,为孩子打算。她终于不只是个旁观者、接受者。
不得不说,她的打算是掺杂了恨的,她的恨让她想置上云于死地,同时,也是掺杂了愧疚的,对天主教,对竣邺山庄的愧对让她总想为这两家做些什么。
也许,也正是因为她自己迈出了这一步,才愿意接受我的吧。
我知道她心里装了两个人,一个在天主教,一个在竣邺山庄,然后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插足的位置,不过,我却开始充满希望,她最终放弃了易扬,放弃了哥,不是吗?
“傻笑什么呢!”阎王劫突然说,“不觉得很奇怪吗?丫头怎么这么久没来?”
我一下惊觉过来,突然心里莫明慌了起来。
我想了一下,对阎王劫道:“您老先上车,别出来,我去大帐找找。”
顾不得先生,我往大帐方向奔去。
才奔出几步就看见一个人的尸体,暗门的人,我的心开始跳的很快:老天你要是真的开眼,就别再折磨清清了,她吃的苦难道不够多吗?上苍何其忍心如此对待一个虚怀若水的女子。
再奔近几不,就听到有人惨呼的声音,我警觉地回头张望,只见不远处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奔出两步,而他身后持刀的人则毫不手软的跟上一刀结果了他。令我觉得胆寒的是,倒下的,是暗门的人,而杀人的,也是暗门的人!
我脚下加快,那杀手看到了我,高声叫道:“站住!什么人!”声音在我身后不远,光从速度来看就知道是好手。
我奔的更快了,清清……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不该来救上云的!不该来救的!
清清因为仇恨和孩子而拿起权势,以自身为筹码去勾心斗角。而她真的能扳倒上云反倒犹豫起来。
其实上云押在天主教那个旗主手里不会死,落在广子林手里也不会死,两个人都想拿他邀功又怎么会让他死?偏偏广子林要去抢人,天主教的人自然以为是暗门的人来救门主了,他若是救不出来倒还好,怕就怕里面天主教的人逼急了一刀先杀了上云,大家一拍两散!
如果没有广子林不抢,或者,五旗的人不来,上云最终落到易扬手里,在没有利用价值了之后还是难逃一死。而我知道,清清之所以不忍,是因为上云被擒,全部都是为了她!出兵是为了她,受伤是为了她,到最后,被人活捉受辱还是因为她的原因。
她不忍。
那时,我知道,我如果坚持不让她去,她也没有办法,可是我没有。因为我不想,以后的日子里她一直揣着一丝难以磨灭的愧疚生活下去,尤其是对她的仇人的愧疚。我不愿意,让她在那么复杂的情绪下生活下去。
她只是想要一个平衡,上云可以死,但是,不能是这么死,死在他对她的恩惠下,她不要。
她心里单纯的善良也允许自己平白无故接受这些,难道这些就可以补偿清清所遭受的,所失去的吗?她泾渭分明的感情容不下这些,而她心里柔软的地方更容不下这样的自己。或许,这也是我对她义无返顾的原因。在她淡漠,冷清的外表下,令她发光的,就是她身上这些说不清的东西。
大帐附近,血流成河,我惊讶的发现广子林大帐附近人的兵器居然全是带弯工坛标志的。心叫不好,足下生风,不少人迎面拦截,都被我迅速闪了过去,直奔大帐。
清清,千万不要有事啊…………
我饶过一个拿点苍刺的杀手,一把拉开大帐门:
“清清——……”
眼前那一幕,看地我一呆。
大帐的地毯上全是鲜血,在一大片一大片的鲜血上,白发的上云挑着清清的下巴,忘情的吻着,清清紧闭着眼,淡淡的眉毛紧蹙着。
上云侧头看了我一眼,一手顺势揽上清清的腰,妖气的挑了下眼。
我大怒,道:“你放开她,离她远点。”
说着冲过去,一掌挥出,上云浅笑,丝毫不避,左手还了我一掌,那一掌看似极猛,却一点掌风都不带,我觉得蹊跷,不敢硬接,变掌为指,戳了过去。
上云冷笑,我只觉得指尖只是刚刚碰到他的掌心,就有一股阴冷的气力透过来,我全身一僵,连忙撤掌,却悔之晚矣,上云趁我身形一顿的时候,五指成抓,直接扣在我脉门处。
心下大惊,只是一招!
一招之间制服我?连老庄主也不敢说肯定有这个本事,何况他年纪轻轻?到底是哪门子邪门工夫?
“你别忘了!”清清高声道,“我们说好的!”
上云转头看她,笑道:“放心,不会伤他。你也看到了,是这小子先动手的,我若真要杀他,他现在已经没命了。”
我心里开始慌了,对清清道:“你答应他什么?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答应!”
清清紧抿着唇,眼光闪动,却只是看着我,那种目光看得我一阵心疼。
追着我的人早就停在帐内了,因为上云已经亲自动手所以都拿着兵器站在一旁,上云笑道:“来啊,好好招呼铛少爷,有个不周全的,要你们脑袋。”
我正待反抗,却听地清清道:“小铛……”我抬眼,看见她言又欲止的复杂表情,心里一痛,就这么让人把我绑了起来。清清看着,死死咬着嘴唇却一言不发。拉出帐门的时候,我隐隐听见,上云说:“夫人别再玩什么花样了,为夫也累了,还是……”
我突然在想,难道上云要挟清清的筹码,就是我吗?而清清……
心如锅煎。
我手脚被缚,然后被人灌了抑制体力的药,手脚无力,人也昏昏沉沉的。
恍惚中,似乎被人扔到小小的马车上,一路颠簸而走。
我总是时清醒,时沉睡,不知走了多久。
一次我悠然转醒,马车还在不停颠簸,四面都被蒙了黑布,我扭着身子想四下摸索一下,有什么可以借助的,把手脚上的绳子磨开。
幸运的是,角落上有一个尖利的突起,应该是加固四壁的一个钉子,我把手上的绳子对着钉头,摩擦起来。
赶车的两个人在说话,正好隐隐可以听清楚:
“……哦,这么说农老二也去了?”
“唉,大棘山脉那边最近实在凶险的紧,农老二这么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大家都是过的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现在天下不太平,真要该死,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
“是啊是啊……”两个人又唏嘘一阵。
其中一人又说道:“这峻邺山庄也忒大胆,怎么直接攻向大棘山脉?它难道不怕天主教在后面补它一刀,前后受敌。何况虽然我大棘山脉只有三个坛,但各个兵强马壮,养精蓄锐,和他邺飞白手下萎顿已久的竣邺庄丁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何况还有个从总坛日夜加急赶来的毒镖一坛!邺飞白真的是没脑子吗?”
另一人道:“他竣邺山庄最杰出的人号称‘九刀’,除那个已死的邺老爷子和邺飞白外,还有七个人呢,就算邺飞白实在出类拔萃,要是没有点手腕,现在能当上庄主吗!”他停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又道:“那日门主吩咐方总司围剿那天主教的灵旗我刚好在旁候着,正巧来了封加急密报,门主看了以后就让方总司通知毒镖坛罗坛主,带全部人马去宝瓶口。”
“宝瓶口??怎么会,那大棘山脉……”
“你看,我说奇怪吧,大棘山脉吃的那么紧,为什么加援却全部去了宝瓶口?”
“莫非……难道……天主教在攻打宝瓶口?!”
“咳咳……上面人的心思咱们就别猜了,知道多了对自己也没好处,这话就咱兄弟说说,千万别和别人说……”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他们还在说,我却又开始抑制不住倦意,在我昏睡过去前,我是高兴的,因为手上的绳子,终于磨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松了松手,心里一阵暗喜。昏睡过去前,我用手死死攥住了绳索磨开的地方,心里其实很担心,怕在我昏睡过去的时候被人发现了。所幸的是,现在双手一挣,绳子就开了。
我停了一会儿,让早就麻木的手慢慢回复了知觉。
上云是个混蛋,上云是个混蛋,上云是个混蛋……我在心里默默骂到。不对,混蛋是我骂我哥的,骂上云混蛋岂不是抬举他了?
环视四周:马车的车门是木质的排扇,应该被封了,一点缝隙都没有,车壁上的小窗被黑布蒙上了,结论是:我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状况,只知道,车是停着的。
我把脚上的绳索也解下来,活络一下经脉,还好,除了四肢无力倒没有其他什么异状。
手脚自由,可是我并不敢大意,马车虽然停着,但是四周肯定是有人守着的,其实我倒还希望车是在行进中,这样反而不会引人注目。
思忖片刻,我决定还是先打量一下情况再行动。
蒙着小窗的黑布十分结实,我手上无力,又不敢做出太大响动,费了好大的劲才开了一个小小的洞。
有隐隐的声音穿来,我细细一听,居然是清清的声音。
“那这里面是谁!你说!这里面是谁!关着什么人!”她质问着,声音渐近。
我忙凑上小洞一看,正是日落之后,想来是要露宿在路边的。清清站在离我不是很远的地方,指着我的方向问着身旁的人。她微皱着眉,双肩因为激动而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脸色有点微红,不再是惨白的面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激动的原因。
我转了个角度,看她身边拉着她的人。
不错,果然是上云。
他穿着皮革的劲装,和皮革的及膝靴,显得四肢修长。头上的白发还是用一方褐色的头巾包了起来,尽管如此,仔细看还是可以看出他与常人的不同。肤色格外的白,瞳仁分明的黑,红唇更是鲜艳,他人若是这个长相,很可能极是美丽夺魄,他固然是好看的,但是好看之中邪媚更多。
他冷冷的,拉着清清不让她冲过来,“谁告诉你的。”
“还用说吗!其他人你有必要这么藏着掖着不让我看吗!”
上云不可察觉的皱了下眉头,正要回答,却被清清打断。
“你骗我!说好的你会放他走!”她大声道,眼里水光闪动。
我的心莫名的狠狠一痛,很心疼清清这样,也懊恼自己成了她的软肋,同时,也有一丝丝小小的甜蜜。
“行了!”上云冷然道,“你不是一向自持的很吗!怎么碰个离铛就激动成这样!”
小样儿,清清和我交情岂是你个变态能理解的!
“当初你怎么说的!你说只要我乖乖留下,本本分分当雾花夫人你就放他平安离去的!”
上云忽而怪笑道:“是啊!区区个离铛,你就愿意当一辈子雾花夫人,如果不是离铛是易扬呢?是邺飞白呢?你是不是还会主动来伺候我?”
清清脸色一变,一边想用力挣脱上云的手一边道:“我原以为你会是个言出必践的一代枭雄,原来也不过是个两面三刀的土匪强盗,还想和他二人相比?你连提他们的名字都不配。”
上云死死拉着清清的手臂,任她挣扎却并不为所动。“是不配,”他的脸上还挂着怪异的笑容,“可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都得不到你。哦,对了,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天主教就要新立圣女了。你不知道?”
清清眉毛微动,眼角抽搐,她狠狠的说:“随你怎么说,我只要你履行你的承诺,不然……”
“不然如何?”上云挑着眼睛笑道:“你还可以怎么样?策动第二个广子林造反?还是一走了之不告而别?”
“你别忘了,你孩子还在我肚子里!”
“哈哈……”上云大笑,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夫人怎么会,拿这个要挟我?你不想要,就放掉它好了,反正一开始死活要留着孩子的人也不是我,刚好,没有它,你也可以早些过来侍寝了。”
“你……!”清清怒极。
“离铛如今放不得,”上云依旧笑着说,“竣邺山庄和天主教同时发难,说不得这两家之间有什么协议。大棘山脉被邺飞白吃的那么紧,怎么可能放这个知道我暗门内部这么多事情的离铛安然回去?能留他命在,我已经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了。”
我苦笑,是啊,我能活着,已经全部是依赖在清清身上了。
后悔。
真的从没这么后悔过。
我出雾鼎山庄的时候,清清说,不要告诉天主教也不要告诉竣邺山庄。她不要回去。我答应了。
清清说过,在万毒世家和几个小门派过后,上云的手段,应该可以残存,所以那时联合广子林救出先生应该很容易。
而在我,我却恨死了上云。
所以,我找到朴藤戈,让他通知最近的五旗,他知道我是一直跟在清清身边的,所以并不怀疑,就这么召来了检扬。
我私以为,我并没有违背清清的吩咐,而上云死,也该是清清愿意看到的,却没想到弄巧成拙。
一时悔不当初。
“况且,”上云还在说,“有那个小子在,夫人你才会安心待在我身边啊。”
清清神色有些晃动,嘴唇微微开合,她四散的目光最终聚合起来,落在上云脸上,成了那么锋利一把刀子,让上云神色中的不安一晃而过。
“我真后悔,居然回来救你。”她一字一句的说,不再激动,却是冰冷彻骨。
上云冷哼一声,道:“可你还是来了。为了什么?我的孩子?”
“它不是你的孩子!”清清大声说,“它可以是任何的人的孩子,但我绝对不会让他管你叫爹!你想都别想!”
上云神色一变,我心里“噔”的跳了一下,不好!
“我想?哼!这个孩子是猪的是狗的,我都不在乎!”他说着,手上猛的一甩。
清清估计尚在悲愤之中,也根本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上云手上一带,她立足不稳,就这么从旁跌了下去。
“清清——”我失声道。
上云眼里一乱,想伸手去扶,却似乎犹豫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地上是草地,软软的,清清跌在地上其实应该不会很疼。
但是,她的倒下惊起了一旁吃草的一匹白马。
马儿冷不丁吃了一惊,高高扬起前蹄来。
我大惊,却见那马的蹄子正对着清清的脑袋!
再无暇多想,我也不知原本无力的四肢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我一脚蹬开锁着的车门,跳了出去。
车前原本守着两个人,看着我出来吓了一跳,随即马上反映过来,两人四手,把我双肩擒住。我本是可以比他们快一步的,无奈手脚酥软,完全快不起来。
“清清——”我只觉得我的声音几近撕心裂肺,只因面前的景象,让人癫狂。
上云应该是上前一步,对着那匹马推出了一掌。他的姿势还是出掌的姿势。白马受了一掌,似乎有些内伤,加之扬起前蹄来本就立足不稳,这么被上云一掌一震,向一旁倒去。
而在我,正看到这一眼。
白马倒地前,扬起的前蹄落地,再没落在清清头上,而是落在,她肚子上。
“啊——————————————————————”
她尖锐的声音刺穿了在场所有人的思维。风静了,鸟息了,时间似乎也慢了下来,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就炸开了。马匹倒下,我一把挣开旁边人的手,跌跌撞撞冲过去。
“清清……”我颤抖着半扶起她,却见清清脸色白的仿佛不是人,整个人都在细微的颤抖着,她睁大的眼睛看着我,面庞上全是细密的汗水。
“……孩子……”她勉强吐出几个字来,淡淡的眉毛揪心的蹙的很紧,双手死死护着肚子。我想我死不也忘不了当时清清的表情,那么绝望,那么悲切,却又那么盼望着奇迹……
“叫大夫来!!叫阎王劫来!!”我仰起头,对面前完全呆住的上云喊着,他脸上震惊和不信的神情一直凝固着。
上云被我一吼,如梦初醒,对四面喊道:“呆看什么!!快带人来!!”
四面的人顿时一片慌乱。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清清,坚强些,不会有事的……”我抱着她,反复的低声说。
她的肩那么瘦,仿佛一捏就会全碎,她的身子在不停微微颤动,整个人就像在风雨中的烛火。
“……不要……不要……”连带她的声音在发颤,再也噙不住泪水的眼里一片模糊,她哭着说不要,绝望,却卑微的在企求着什么。
血,染红她的裙摆,刺目而惊心。
没等先生过来,她就晕了过去。
先生只看了一眼,惊道:“不好,她要小产!”
……
……
……
清清的孩子没了。
暗门的人在附近找了间干净的农家,把一家几口善良的人全部杀了,然后把清清抬了进去。先生在屋内没待多一会儿,就端了个血盆子出来,说,把它埋了吧。
我沉痛的说不出话来,而上云,默默离开,不一会儿,就听到一匹马嘶咧的长鸣声。我寻着声音过去一看,那匹白马倒在草地上,躯体被打了个全烂,白马的血溅开,四周全部都是红色的血液,混杂着白马内脏的碎片,挂在草地上。白马旁,半身是血的上云跪坐在地上,双肩微微颤动,他的头巾散开了,白发上染着血的颜色。
没有声音,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在哭。
我只是走开,把我想骂他的话又吞回肚子里,上天对他做了公正的惩罚,但是,为什么,要把这个惩罚建立在清清更大的痛苦之上。
清清,比任何人,都想要这个孩子……
先生说,清清身体本来就弱,几番变故到底如何也不用多言,原本有孕就很危险,更何况还是胎位不正?在扶胎过后,本来就是要小心调养的,安心而保持身心愉快。可是她却先是日夜赶路,而后又是以身犯险,这原就是随时都有滑胎的可能。那白马在跌倒前踩了一脚,其实本没有什么力道,普通人受一下也就是痛过就算了,可是在清清,她本就心情激动,再受这么一下,神仙也保不住这么一胎。
而清清,以她的身子,在小产之后,能否活命,只能听天命了。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推开阎王劫,走近屋子里去。
清清静静的躺在那里,神色不再痛苦,一片安详。
我缓缓伸出手,慢慢描画她的眉眼。
她淡淡的秀眉,她长长的婕妤,她白皙而苍白的面颊,她微薄而浅色的嘴唇……
上天呵,她到底做了什么,凭什么去遭受这些……
突然脑海中浮现她那时的样子,穿着玉兰色绣淡粉的木槿花图腾长纱的女孩子,在一片青苔清新的芬芳中,在空气流动的旋涡色彩的映照下,温柔的笑……
口中一甜,一口鲜血吐在自己前襟上。
清清啊……
先生说,可以靠药物掉她二十天的命,二十天之后,听天由命了。
上云从那以后,再也没管我去留,也任我出入清清的房内,他留下极少的人在这里,让其他人去了大棘山脉,自己,则也没再离开。
我知道的,他原本是在去大棘山脉的路上,因为竣邺山庄一天比一天催地紧。而现在他却在这家小农户里留了下来,也并不多说话,没有表情的间或批示一些加急的来信。
有时,我去清清那里陪她的时候,会在房里看到上云,他站在离清清的床很远的地方,表情淡漠,不知道在出神地想些什么。
来往送信的人越来越多,而他却并不为所动。有时候,我看见来送信的人长跪在门前,请他去大棘山脉,而他,只是麻木地关上门而已。
这一天,很突然的,清清的眉宇之间出现一道裂口,汩汩地开始往外冒血。我吓坏了,赶忙叫阎王劫过来。血很快止住了,但阎王劫却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而流血。
“可能……她真的挺不过去了……”
天下第一神医这么说道。
我听着,只觉得心沉似海。
夜晚,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所以披了件衣服想去看看清清。
在门口,我马上要推门进去的时候,听到有人压抑的抽气声。
我一愣,轻轻推开一道小逢,凑眼看去。
上云跪坐在清清床边,抚着她的额发,饶是我听力极佳,也只能隐隐听到一些。他在说话,一个人,低低的说着,伴随着抽气和气咽的声音:
“……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你活着就行……”
“……别走,你不恨我吗?不想看我后悔吗?别走,留下来看啊……”
“……孩子没了,可以再生,要多少个,都……”
“……你活着吧,你要如何,我一定都依你……”
“……别那么无情,绝情的是我,可无情的还是你啊……”
“好……好……我已经后悔了,你睁眼看看吧……”
……
……
他一个人低低说着,连我走到门口都不知道。
漆黑的屋子里,一个白发的人影,以及,那些以前说不出口的话语……
我轻轻关上门,轻轻离开。
我望着天,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圆满,圆满的让我好想哭……
她是什么人,她从哪里来……她就这么压在我的胸口,随我的心跳一直延伸,成了,烙在心海里的,那一朵百合花……
“哦,姐姐你就是傅清清?”
※※※※※※※※※※※
我听到先生说:“不好,她要小产!”
悲伤全部袭来之前,我先昏了过去。
面前在往前翻转,我是如何逃出来,我是如何落在暗门手里,我是如何迂回着与易扬相处,我是如何登冕的,我是如何邂逅了乌宗珉,我是如何来到这个界的……
我想旁边的看客,看这些画面在面前回放。
最后,我想我知道,孩子走了,继续留我一个人,在这个孤独的,不属于的我的界里……
在那片熟悉的蒙蒙的灰中,我听见一个女孩子在不停的哭泣。
我踌躇了一下,寻着声音走去。
她绻在那里,抱着膝盖,埋着头,不停的哭泣。
我走过去,蹲下来,伸手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问道:“为什么哭?”
她说,“不,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啊……”
我更是温和的说:“别哭,什么没有办法?发生什么了?”
她哭地更厉害了:“我也是不想的,我不想对不起你,可是现在我真的无路可走了,可我真的不想对不起你……”
我拍拍她的头,说:“尽说傻话,你什么时候对不起我了?”
“……现在。”
她拉住我的手,抬起头来。
我只觉得呼吸都停止了。
那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我现在的样子当然与傅清清大不一样,而自从我来到这个躯体里以后,这个的圣女的容貌也因为不知道的原因而有了些微小的改变,比如长成了与傅清清一样鱼形的眼,与傅清清一样有点飞扬的眉毛,与傅清清一样倔强的下颚线条。
而她的样子,不是傅清清,也不是圣女,而是,我的样子。
她的脸上犹挂着眼泪,眼睛有些红肿,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我。
“你……你……”
她轻叹道:“没想到,最后还是这个结局。”
“……你,你是谁……”
她垂目,喃喃道:“我是谁?我也希望我可以是谁。但是我却什么都不是,我只是潜伏在天地间那个不该出现的一颗尘埃,我也想我是谁,可以告诉他,我到底是谁……”
“你……是灵动!”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但我的确就这么脱口而出。
她一愣,然后说:“是啊,灵动……他们都这么叫我……”
我看着她与我一模一样的脸,已经完全丧失了再说其他话的资格。
她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小声道:“对不起,其实以前我常找你说话的,但是事后都会让你忘记。我很怕,怕一旦你知道我就在你潜意识里潜伏着,你就再也不会给我存在的空间。而我,并没有强大到可以吞并你,我也并不想这样做。可能上天真的听到我的祈祷,所以在我就要无路可逃的时候,给我了一丝希望。我可以成为谁。以你女儿的身份去生活。再也不是什么妖物。我以为,我们可以避免这个局面的……”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看着她。
她抬眼看着我,紧紧拉着我的手,她说:“翰君要抓我,文老七也想抓我,我不想再被他们操控,我的意识已经足够成熟,不想再当一个傀儡。但我却又无法独自抢占一个蛋白质生命体,所以我自私的带你走,躲在你无法触及的角落里,却又在影响你。我知道我是亏欠你的,所以我不想,最后和你平分一分血肉,和你共用一个身份。但是,现在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我已经无法掩藏我在你思维里的行踪,你开始越来越频繁的找到我,找到我……我躲不住,我真的躲不住了……”
“你……是灵动……”我喃喃道,心里其实开始有了一丝光明,却又不是很确切。
“是,”她说,眼睛又开始泪光闪动,“我知道,我这个妖物最好就是能把自己能量场打散,求个灰飞烟灭,可是,可是,我不甘啊……我存在了那么久……我独自冥想了那么久……就这么不被人知道的出现了,然后再永远没有人记着的消散了……我不甘啊……”
“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不语,突然目光悲伤起来,低沉的说道:“你很小的时候,生了场病,把以前的全部都忘了。”
我点点头。
她继续说道:“那时,我就在这里了。我受了很重的伤,躲在你这里慢慢养,偶尔我会出来和你聊天,然后让你忘了。后来……我带你来了这里,我又受了伤,几乎就要消散了,所幸你练了《天降大典》不然我真的……你很善良,我不想打散了你再取而代之。这时,却让我有机会促使你怀孕,我高兴,以为可以两全其美。却没想到……”
“你想说什么……”
她吸了口气,说:“你看到了,我被禁锢在这里,走不了了,孩子没了,我出不去。”
她拉着我的手突然发生奇怪的变化,我低头一看,却看见她的手完全重叠在我的手上,将两个人连在一起。
“你看,”她说着,走上前一步,两个人的身影交融,“我在这里这么多年,我们两个,早就是一体的了。”
周围的灰突然开始变的分明,白色的纯白,黑色的漆黑,混沌慢慢漫开。我突然开始觉得从未有过的充实,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回归。
然后,我开始慢慢恢复了记忆。
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不灭的轮回和干枯的记忆……
那些肃条冷清的万万年岁月,和明媚灿烂的鲜明回忆交错,也许,那些才是我的真实,或者,是傅清清的真实。
有人斜着含笑的桃花眼,有人带着含糊不清却意味深长的嘴角微笑,有人,睁着清澈鸽子灰的眼睛,如此迷茫的看着八方……
我突然想起,那时问起她:“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回答我:“因为易扬。”
第77章
那一瞬间,她走上前一步,两个人身影交融。
她的躯体和我重叠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她的填补着什么,然后,有什么东西开始溶入脑袋里,那么鲜明,那么深刻,那么真实,我都开始怀疑,那是否,真的是我的记忆,而我知道,它们不是来自我的,它们来自那个古老而孤独的意识体,有人叫它,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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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有记忆的时候,蛋白质类的生命体还没有诞生。而我,已经不知道如此孤单的在各个界的夹层里徘徊了多久。在能流的旋涡和拉锯中飘飘荡荡了不知多少个年头。
那时我是那么不完整的一个意识形态,我甚至没有“我”这个意识。我只是在无数量子层里,跃迁,辐射,徘徊。
我甚至没有完整的记忆,只有零星的片段,在能量层变幻不定的的区间里数着一个个爆发和坍塌的界。
我常在想,宇宙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你看在这无垠的能量层中所隔开的各个三维世界,像镶嵌在沙滩上的一个个贝壳。我只是在不同的能量构级中,变换自身的能量转化形式,从而畅游在这个奇妙的世界里。
三维不是终极的事实维度。
我想了多少多少年,关于这个世界的真实?
一个三维的世界是从一个大爆炸而开始产生的。那么在这个大爆炸之前呢?人们说,在那之前,什么都没有,世界只是一个点。然后,某个时刻,确切的说,是时间开始的时刻,世界由这个点爆炸而产生了,从这个点开始,横向扩展出空间,纵向开始了时间,时间和空间由此诞生,宇宙中一切的一切也开始诞生。
已知,物质是能量的聚态。
爱因斯坦给出了质能转化方程,当然,我不知道在具体精确数值上是否正确,但他毕竟解释了一条不变的定律。
那么,好了,宇宙的一切都从这个点开始,包括能量,那么这个点之前的能量又有多少呢?无穷大?真的有无穷大的能量?无穷大到可以扩充出我所不能企及的三维广度和其中的一切物质?
不,不是。
一个点的爆炸,依旧建立在能量守恒的基础上。
问题在于,能量,真的是一个永恒的正值吗?会有负向的能量吗?
答案:有的。
在这个点爆炸开来,在这个已存在的空间四周,就包围着与它对应的能量场——我所栖身的地方。就像一个是正值而一个是负值,一个是阳光,而一个是阴影。
或者可以说,在一个点爆炸的时候,它所需的正向的能量就从四周原本是中和的能量中分离出来,留下负向的能量成了这个三维的壁垒。当然,能量是逾越在三维之上的,并不是说想鸡蛋壳与蛋的纬度关系,虽然用鸡蛋来比喻其实是十分恰当的。
好了,那么,爆炸的点,就真的时候所认知的一个吗?
我不停的想着。
不,当然不是。无数个点或前或后的爆炸,大家发展出自己的三维世界。在能量场的隔断下,互相独立却又彼此模仿的发展着。
殊途同归,这是世界发展的必然。
大家建立在一样的三维体系中,在一样的普朗克常量,一样的光速,一样的玻尔兹曼常数……之下,世界,其实是一样的。大家在用同样的砖盖房子,不管盖成什么样子,都是砖盖的房子。
所以,无数个大同小异的世界在发展,而我,还是依然飘荡在,永恒不变的能量场之中。
又是多长多长的时间?有些世界泯灭了,支持不了四面能量场的压迫,它本身的能量空间并不足以支撑它不断深化的三个纬度,从而向内坍塌,能量发生缩水,最后只被旁边的能量场瓜分了它残存的能量,坍缩成一个可怜的点。一些世界一边吃掉坍塌世界的能量,一边无止境的像更深的地方发展——宇宙是在不断膨胀的,三维的世界里,野心和欲望是不朽的主题,即便是宇宙,也是一样。
一些世界飞快的发展着,我在能量的海洋中徜徉,那时我的意识如此薄弱,甚至连完整的记忆都不能保存下来。我只是看着,等对我无意义的时间匆匆而过。
然后,某些世界开始出现了蛋白质构造的生命体。
那时我还是依然有些混沌,却也开始明白,这些炭主结构的东西非常奇妙。
我只是打了个“盹”,世界就变了样子。
我再也不是孤独的我。当有其他的意识体也存在的时候。
这个时候“我”这个字,才存在意义。
多少多少漫长的等待啊,那一成不变却又瞬息万变的能量空间里,漫溢着我万万年的欢呼。
我在思考,如何让它们认知“我”。
如何,进入他们的世界呢?
当我这个负的能量承载物进入正的能量空间,又会发生什么不可预知的事情呢?
举例:当一个正电子和一个负电子相遇时,两个电子发生湮灭,同时放出两个光子和能量。
我徘徊着,踌躇着,而三维世界飞速的发展让我下定决心。
发展的结果,是个叫“人”的生命体。
在无穷漆黑的区间里,我只是漂泊来再漂泊去,厌倦了氦链的聚变和裂变,厌倦了能流的涡距和分流,我以为只有我而已,在永恒的岁月和一种被人成为孤独里面,在“人”出现之前,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可怜与可悲。
人们欢笑,人们交流,人们哭泣……
我看着,多羡慕啊,比起我万万年干枯的记忆,那些灿烂华美的东西正在人与人之间流动。
我是厌倦了,再也无法忍受我千万年孤独的等待,也许,就是在等,与我相交的那个灵魂……
我丢失了一部分记忆,甚至连自身都变的很弱,很长一部分时间,我甚至都倒退成那个没有“我”这个意识的状态。因为,我抛开自己的全部,进入三维的世界,哪怕,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石头。
我真的忘记了,我不记得我用了什么方法,把自己强行装在这个石头里,我只知道,离了它,我就会死。
也许,死原本就是属于我的东西吧,而现在却成了现实。我本是一个凌驾在三维之上的存在:一个点,是没有维度的。无数个一次点叠加积累,就是一条直线,这个就是第一维。无数个直线累加,形成一个平面,这就是第二维;而无数个平面累加,形成立体空间,这就是第三维;类推,无数个宇宙空间累加,形成的,就是我所在的第四维。确切说,我是在世界和世界的间隙里潜伏着,围绕千万年不变的寂寞和等待。
生命,却还是如此神奇的在发展着。
仅仅一个三维的生命体,在蛋白质结构的分化下,居然可以有与多流能量等值的变化,无怪生命会产生,无怪,其他的意识会产生。
我断裂的记忆有多长时间?我不知道。
在我又有了零星的记忆片段时,往界人,已经存在了。
多么不符合规律的存在啊,可是,蛋白质生命体,在发展的最前端的人们,却做到了,超越本身维度的限制。
举个例子来说:在一个无限深势阱当中,如果存在一的粒子,因为势阱足够大,在势能差存在的情况下,粒子是不能穿过势阱的,而实际观测中,部分粒子是可以穿过势垒而出现在势垒的另一侧,发生了势垒穿透效应,也就是所谓的“隧道效应”。人们的解释是,把粒子量子化,那么可以用粒子具有波动性来解释这个现象。那么有人可以穿越四维空间,是否也可以这么理解?
人类发展那么久,无数个界里无数世代,数量上完全可以达到量子态,个别人,在生存与进化中,终于走出了别人所走不出的一步——往界。
他们不是真的可以像我一样,在负极能流层中遨游,那样他们只会湮没,发射出几个光子,然后连灰烬也不留下。
他们只是穿越,从一个界,到另一个界,当然,也有不是往界人却偶然发生穿越的。往界人是在多种条件下,共同刺激出来的产物。他们游走在各个界,但是在其他界里,他们的时间并不能与这个界的时间接轨,也就是说,他们在其他界里,没有老化,没有代谢,并且,由于本身界的特殊性质,他们可以部分调用自身界所携带的负极能量,在其他界里,无往不利。而在自己的界里,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寻常人罢了。
各个界的负能量场有强有弱,每个人所能调动的能量多少更是因人而异。往界人虽然千年不遇,但是可以长存,日子久了,人就多了,冲突也多了。
我在三维空间里开始的零星记忆中,只有无数人死亡的片段。
比较清晰的记忆是一次,面前三个人倒下,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走过去两步,扶着旁边受了伤的女人,温言道:“你没事吧?”
女人摇摇头,道:“好险,要不是随身带着灵动可真要栽了。”
然后就模糊了。
死的人越多,鲜血越鲜艳,我的记忆越鲜明。
也许,那些死了的人,全部都是被我吸干了能量而死的。
我最终,又恢复了和以前一样的意识强度,是因为一个人的存在。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叫他博士。
博士来自一个科技异常发达的界,学物理的。自己成为了往界了完全推翻了整个物理对空间时间的定义,他为此困惑了很久,直到找到了我。
博士用很敏感的能级测定仪器与我交流。
他告诉我,他是无意中发现的我,在一大堆一大堆的死人中间。往界人。
我是个负极能量的存在,虽然可以用硅定结构把我和三维中的正极能量薄弱的隔开,但是,我面对的,依然是整个世界的正极能量,我是弱小的,随时会被湮没的。
而他发现,往界生物却可以提供我所需要的中极能量,帮我慢慢稀释,最后达到与三维不冲突的地步,起码可以存活,博士说。
这也是,我一旦有机会,就会疯狂吸取往界人生命的原因。
而我同时也被往界人利用。
我最开始是被一对夫妇找到的。他二人在往界结怨无数,却意外发现,透过我,不止可以调用自己界的能量,其他各个界的能量都可以随心所欲的调用。然后,我就成了他们杀人的不二法宝。
可这对夫妇,却在很久以前,再也没了踪迹。
博士在一个偏僻弱小的界里发现了我,我躺在一大片一大片的尸体中,被长久的血液浸成了红色。
博士说,可能就是我意识的逐渐觉醒,让我不再受这二人控制,所以,我反扑了,在帮他们杀了那么多人之后,也吸干了他们二人的能量。
我很震惊,我不是来杀人的。不是的……
博士用先进的反物质给养我,为了更多的反物质,他不得不用自己的力量去干扰正常界的生活。以七煞君为代表的正义组织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博士带着我,开始漫漫的追捕逃亡的日子。
我问博士:为了我,何必把自己弄的如此狼狈?
博士看着我笑,他说:你是个特别的存在。
最终,稀释完成了,博士说,只要再能找到一个在磁场,电场与我不排斥的生命体,我就能完成一个蛋白质的控制过程,那时,那不需要用这么复杂的能级测定仪器与我交流,我可以说话,可以奔跑,可以,用一个,叫做“我”的词……
而就在我们一个界一个界寻找的时候,七煞君也追到了后面。
博士带着我从一个界穿越到令一个界,却怎么也逃不出后面人的追捕。
那时博士体力已经透支,穿越对一个往界人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他苍白着脸,脸上是我熟悉的皱纹纹路。
他说,我去引开他们,你就先暂时留在这一界吧。等我找到了合适的承载体,我就过来找你。
博士在这一界找到一群人,用自己的神通让那些人相信,自己是神灵,而神灵给他们的使命,就是守护这么一块石头,世世代代。
人们虔诚的相信了。
然后,博士走了,他说,等我,很快就好。
博士一走,一百年时光流过,而博士,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被养在一个溶洞里,规则的水滴从钟乳上滴下,百年时光的沙漏,就这么“滴答滴答”提醒我博士离去的时间……
我孤独在万万年的时间里等待了那么长时间,所以我并不着急。虽然我常在设想,博士到底遭遇了什么,可是却也只能想想罢了。
一个溶洞,万万年古老的灵魂在悠长的叹息……
直到有一天,白发苍苍的老人,用满是皱纹的手,颤抖着把我捧出来。那沧桑的老,慢慢摩挲着,我被溶洞里的水打磨光滑的外壳。
一滴浑浊的老泪滴在上面,温温的。
当然,我是看不到的,我也听不到的,但我第四维的构造让我可以感知到,他在做什么,说什么。
一旁有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看老人摩挲着我,静静看了那么久,终于忍不住说道:“天主教也太欺人太甚了,爷爷你何必非要如此?我们灵家难道就真要对他苏沩奴颜婢膝?”
老人摇摇头,那浑浊的泪流在他眼角边深深的沟纹里。
“天主教向我们要它,已经是在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老人声音沙哑,我不喜欢听,“灵家向来与销金一族来往密切,天下皆知,更何况两家还有联姻。如今天主教一举灭了销金一族,如今那销金的族长还在苏沩手上受尽折磨。天下惶恐,以前与销金家或有关联的门派无一不是急于表明立场,而在我们灵家……天主教,不过是在投石问路。我身为家长,难道能看着我们灵家上上下下五百多口落的和销金家一样的末路吗?”
老头子真是的,一大把年纪了还哭了不停,哎哎,鼻涕要下了,快擦擦!不然要落我身上了!
“可是这奉天神石是祖传的神物啊!老祖宗亲口传下来的,每一代灵家的子孙,都是为保护这个石头而存活的!”一旁的男子痛心疾首的说。
奉天神石?我有点乐,博士听到了,他一代伟大的物理学家就要这么成了妖魔鬼怪了,不知道做何感想。
“是啊……”老头子!怎么还不擦鼻涕啊,真快落下来啦!!“奉天神石……嘿嘿,”他裂开嘴笑了笑,绝对是我见过最难看的笑容,我宁肯看他哭……哭有鼻涕,还是笑吧……“不过是块石头,哪比得上我灵家五百条姓名?他苏沩要要,就给他吧,来日到了地下,我在祖宗面前断头抛姓,不再是灵家的子孙就是!”
“爷爷……”男子有些动容,鼻子都红了。
我就这么被缎面盒子一关,被送出去了。
灵家老头子太没骨气了,天主教一要他就把我送出去!一点人权也没有……恩,恩,我可以说人权吗?
好吧,我承认,我想当人想疯了,狂吼一句:给我一具活色生香的肉体吧~~~~~~~肉体吧~~~~~肉体吧~~~~~~~~~(无数回音在第四维飘荡)
恩,对了,天主教是什么东西?苏沩?听上去是个人名,一听就知道是个老不死的当权者的那种。
盒子打开。
面前的人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原本我以为,定是老气横秋的胡子,死鱼般的眼睛,加上雷打不动的僵硬表情,像我见过的无数掌权人一样不阴不阳不高不低的万古语调。
应该是苏沩吧,不然谁敢这么随意的用刚抓过鸡腿还带着油腥的手来抓我?
苏沩长着细细长长的眼,细细长长的眉,细细长长的手指。很年轻,不过二十多的样子,好看的脸型和微微弯着的嘴角。皮肤很干净,舒服的浅米色。飞眉入鬓,细长的眼睛看着我笑。
他头发很随意的一扎,还有几丝头发落在胸前,衣衫不整,哦,原来是穿的睡衣样的大袍子,我是说怎么胸口露一大片,晃着我直往那里看……恩,真不错,要肉体就一定要他这样的好皮相!
他一油腻腻的手拿着我,另一只手还端着酒樽,细长的眼睛流转间一种诱惑伴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油然而生,他扫了眼一旁半跪着举着盒子的人,开口问道:“这个就是灵家世代守护的灵石?”声音带种特别的磁性,不是因为荷尔蒙的原因,而是他本身的声音特别好听,加上不经意和庸懒的语调,听上去让人身体麻酥酥的……恩,谁说石头不能麻来着!
“是。”明显旁边的人不这么想,他回答着,已经开始有点抖动了。
“哦,该不会是随便找了块石头糊弄我吧?”
“属下多方查探,此石头是从灵家密地的古犹长洞里取出来的,刚取出来时浑身红光,应该不会有错。”
“哦,现在看上去,就是个颜色比较奇特的石头而已啊……”苏沩依旧漫不经心。
石头!洒家万年灵魂,就被你一句话扁成石头了!
“……”旁边人冷汗不断。奇怪,又不是你给的石头,你着什么急?
“这样吧,”苏沩细长的眼睛一转,微微弯出个好看的弧度,他掂一掂我,说:“这个石头颜色不错,找工匠刻个砚台送过来吧。”
呵呵,旁边的人脸色怎么绿成那样?真有意思,莫非是菜叶子吃多了……
不对!!!什么~~把我刻成砚台???我可是万万年意识体啊!!苏沩,你真不怕哪天你砚台跳起来咬死你!!
其实我的底气是攒够了的,足够我从这个石头里跳出去,但是我跳出去过后能否找到合适的承载体,那就很难说了。我犹豫再三,终于没有跳出去,最终背上了“砚台”的耻辱!但是,这么一雕刻,元气大伤,看来又有得慢慢回复了,这回没有人帮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苏沩,洒家和你不共戴天!
刻出来的我,是个九眼梅花的复古砚台,综合上我本来就是红棕的色彩,十分古色古香。
所以,等刻好了,我又被甩到苏沩桌子前了。
注意,不是书房,而是卧房外的一个见客厅里,据说苏沩吃饭泡妞批示公文都在这张桌子上干过。
苏沩看了我一眼,真就把我当砚台用了。
我万万年的英魂啊~就要这么成怨魂了!
如此过了几个月,我大体知道苏沩是个什么货色了。
基本上他决定的事情,其他人就没有说“不”的权利,他想半夜看文碟,那么天测殿的侍者就要披了衣服给他点灯;他要大早上吃烤肉,那么天山上个厨子就要一大早去杀牛杀羊;他要大白天睡美人,那美人就要脱了衣服来找他……
结论:苏沩完全不符合蛋白质生命体正常生活周期,奇怪他皮肤还那么好看,莫非他也是穿过来了?
这日中午,苏沩半靠在软塌上,拿了本书半睡半醒的看着,别看他好象眼睛都没睁开,他牛着呢,看过一便就倒背如流了。
我在桌案上,瞅着他那个皮痒痒的样子,神啊,借我个龅牙吧!
这时,来个红衣,先行了一礼,又必恭必敬的说:“天师,公子快到了,就在光道。”
苏沩眼睛微微睁了一下,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懒懒回道:“这次来地好快啊,该不会又缺粮了吧……”
“啧啧,我是怕你想我才来这么急的,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真真不念情面啊。”门口一人说道。
“公……公子……”红衣面如土色,冷汗如雨。
苏沩扫了他一眼,小声哼道:“没用的东西。”红衣当下面色发白,几乎马上就要跪下了。
“行了,下去吧。”来人说道。
红衣小心翼翼看了眼苏沩,苏沩袖袍一甩,道:“听到了,还不快滚。”
红衣如临大赦,赶忙走掉了。
门口的人嬉笑着,提步走了进来,道:“哎呀,数月不见,越来越威风了啊。还派人跟踪我?”
我抬“眼”看去。当下凝固。(喂喂,你本身就是凝固的好不好。)
那人长着水气腾腾的桃花眼,鸽子灰的瞳仁一片干净。什么是桃花眼?就是看你的时候像在看别处,看别处的时候又像在看你,惹尽风流,天生桃花。而来人的长相,光凭我的口水也可知道一二了。
凝脂般的面颊,樱桃红水润的嘴唇,流畅的鼻梁线条,分明的脸部轮廓。比女子更胜姿色三分,却一眼看出是个男子。妩媚却不同于女子的柔媚,潇洒却不风流。所谓仙人,不过尔尔,袖满室风,眉眼含笑,天下风采,一人独占三分。
他桃花眼带笑,顿时风情四起,满室飘香,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桃花乱飞。
我突然冒出博士读过的两句诗来:
正是——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
貌冠天下,大体就是他这个样子了吧。
貌美的男人和女人,给人不同的印象就是,男人是个才俊而女人是个花瓶。而这个来人给人的感觉已经不是才俊可以形容的了--绝对是个大花瓶,浴缸那么大的那种!
美丽是种财富,过度的美丽则是不幸。
苏沩似乎和来人颇为熟悉,还是那么半坐半卧的在软榻上,半眯着的眼睛斜了他一眼,又转过去看手上的书本,口里道:“哪里有你这么当镖师的,居然一个人跑来把货给扔在后面。”
镖师??妈呀,这么漂亮的镖师?虽然他是劲装打扮,可是……
让他走镖不是危险更大?估计劫完色再顺便劫财了,谁敢托他的镖?
来人一愣,随即桃花眼的笑意更浓,道:“没关系,反正有你的暗卫护着呢,出不了岔子的。现在就在光道,过两日就送来了。”
来人随口说着,大大咧咧的在书桌前的座位上坐了下来,随手翻着桌上的东西。
苏沩合上书,撑起身子道:“叫你走镖你就这么不经心,下回谁敢请你的路?”
来人手里乱翻着,敷衍道:“好了,下回不敢了。你怎么越来越罗嗦了?”他翻了几本书,兴趣索然的又放下,最后拿起苏沩书案上的象牙狼毫,鸽子灰的眼睛里亮光闪闪,把玩个不停。
“罗嗦?”苏沩斜着眼睛,“今儿个嫌我罗嗦了?嗬,木大镖师倒是长进了。”
“嘿嘿,我就是随口说说,您老人家千万别当真。”来人连忙笑着回道。手里把象牙狼毫放下,开始摆弄那个黄玉镇纸。
“算了,”苏沩站起来理了一下衣衫,“等货到了,清点无误,你就赶快给我回莨菪山去,免得听我罗嗦。”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哎,你这个砚台是什么材质啊?看着像石头却有些不像。”
“奉天神石。”苏沩随口答道。
“嗷呜~~~~~~”那人捧起我,大叫一声,“你可真够暴殄天物的!灵家世代守侯的灵石被你当砚台用。”
恩,我突然对他很有好感,真是货……不对,叫英雄识英雄!
“行了,”苏沩走过来,把我随手又放在桌案上。“回你房里去收拾一下吧,别一身尘土的在我这里捣乱。”
来人点点头,依依不舍的又看了我两眼,道:“也好,我晚点再来找你吃酒。”
那人刚走,苏沩脸色就是一沉,喝道:“连楚!”
“嗖”的一下,屋子中间就出现半跪着的一个墨绿色紧身装半蒙面的人。恭恭敬敬回道:“属下在!”
“你们九部十八道的暗卫都是在天主教混日子的吗!他那么大个活人冲进来都没人通报一声!”
下面的人蒙着面,脸色看不见,只听得声音有一点点抖。“是……公子叫出属下,说不用通报的。”
“哦,”苏沩依旧很懒散,不温不火的说:“他叫你就出来了?”
“因为是公子,所以属下……”这个暗卫急急说道,声音的恐惧与不安都明显的让人觉得造作了。
“行了,”苏沩很不耐烦,“念在公子面子上,这次先记下了,下次再自作聪明,自己先想想清楚,到底谁是主子。”
“是!”
“下去吧。”
又是“嗖”的一下,人没了。
苏沩在屋子里晃了一圈,终于坐在书案旁边准备看看文叠。刚拿起笔,眼角瞟到我,突然笑了,细细长长的眼睛弯成一条优美的弧线,如果我有汗腺的话,现在肯定冷汗如瀑,不是说他笑的不好看,而是我知道,他每次一露出这个笑容,就肯定是在打什么算盘……
晚上那人果然来了。
他跨进门,就笑道:“好香啊,‘自有活水来’,有日子没吃这道菜了。”
苏沩也微微一笑,对他招手道:“想着你来,特意叫厨子做的。”
那人也笑,毫不客气的与苏沩同榻而坐,道:“正是正是,我还正想说,加一道这个菜来着。”
两人吃吃喝喝笑笑,其实也是那人说的较多,苏沩只是听着,间或嘲讽他两句,他反过来挖苦苏沩,苏沩居然也不恼,耸耸肩就算了。
那人说得多了,我也大概猜出来个他的背景来。
木月隐,和苏沩是故交,到底是怎生个交情我也听不出来,莨菪山的大当家,祖上是有名的镖局,自己从父辈手上接过家业却不甚认真,反正有天主教这么大个主顾也不愁没饭吃。
酒过三旬,木月隐一张俏脸透着粉红,桃花眼里水气更甚,颦笑之间,风倾天下。绝代美人对饮,天下能有几人?苏沩却很是习以为常,谈笑自若,换作他人估计早就看傻在原地了吧。
木月隐轻摇着半满的酒杯,踌躇了一下,说道:“听说销金家现在还在你手上?还没死完?”
苏沩脸色如常,一点也看不出有喝过酒的痕迹,他慢吞吞的说:“你今天下午不是把这个天测殿都翻了个个儿吗,可有看到什么牢狱?”
木月隐歪着头看着酒杯,道:“这倒是没有,可天山这么大,我看你不一定把他们囚在天测殿了。”
苏沩依旧平平淡淡说道:“赏罚堂的闶一航和天宝殿的雾鲭都战死了,育人院的年殇还在外处理战后事宜,我总不会把刑法场搬到圣明军中吧。”
木月隐不说话了,端起残酒一饮而尽。“苏沩……”他垂眼看着空了的酒杯,小声的说,“算了,也够了,就放过他们吧。很多销金族人毕竟没有得罪你,难道真要一个族人也不留下吗?”
苏沩捏着酒杯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很细微的停顿,几乎看不出来,他还是那个懒懒的语调,“是吗,他们袖手旁观的时候的确什么也没做。”
木月隐的身子不可察觉的抖了一下,“……可是……”
“月隐!”苏沩打断他,“不管现在销金展那个老贼受到了什么,都是罪有应得。当年的事,我没忘,你也没忘。”
木月隐沉默。
苏沩又道:“月隐,我不是你。你可以养一群孤儿寡母在莨菪山,可我却不会留一个无用的人。我苏沩向来睚眦必报,没你那么多菩萨心肠。你一路风尘仆仆赶过来,若真是当个说客,那我可要真对不住你了。”
木月隐沉默,少倾,抬眼一笑,风情四起,“你决定的事情,我哪次能改变过……算了,当我没说,喝酒!”
苏沩浅笑,随手把他酒杯斟满。
几坛酒一空,酒劲上来了,木月隐早就东西不分了,嘻哈胡闹之后,直接伏在软榻上睡着了。
苏沩居然还是一副清清爽爽的样子,他摇了摇木月隐,道:“臭小子,回你房睡去!”
木月隐嘟囔一声,翻了个身,枕在手臂上又睡过去了。
苏沩又唤了他数声,无果。
苏沩轻叹了一声,脱下宽大的外袍,轻轻披在木月隐身上。木月隐正睡的香甜,恍然不觉。
苏沩走开两步,慢慢踱了一圈。
忽然那古董架后传来一声细细的敲击声。苏沩走到墙边,伸手掀开了一个暗阁。苏沩伸手拨了一下暗阁内的机关,另外一边立着的橱柜后就立刻发出一声响动。苏沩放下暗阁,走到橱柜边,伸手一推,橱柜后赫然出现了一条通道。通道口站着一个红衣,对苏沩抱拳道:“天师,都准备好了。”
苏沩点头,道:“人都聚集起来了吗?”
红衣恭敬的说:“都聚在油锅旁,就等人把那孩子丢进去了。天师可要亲自动手?”
苏沩微一沉吟,道:“那孩子的母亲呢?”
“销金红绫诞下一子后,就失心疯了。”
苏沩沉默。
那人静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天师……”
苏沩扫了一眼软榻上的木月隐,道:“算了,把孩子拿来。”
“是。”
苏沩单手抱着孩子,那个孩子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这个细眉细眼的人。
苏沩看着他,笑道:“你个小牲口,如果知道自己母亲也是自己父亲的母亲,不知道会做何感想。”苏沩看了孩子一会儿,最终收起笑容。
“接溱。”苏沩说。
“在。”啊~~~~神出鬼没的暗卫又出现了~~~~~~~
“随便找个地方把他扔了,他若能活下来,那就是天意。”苏沩说。
“是。”接过孩子,神出鬼没的暗卫消失了……
苏沩走近软榻,看着木月隐熟睡的容颜,细长的眼睛微微弯起来,他轻轻的声音别人听不见,可难不到石头我,他轻声在说:“听你的,给销金家留条血脉……”
木月隐睡醒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柔着眼睛坐起来,睡眼惺忪,分外诱人。
他环视四周,没看到人影,只看到他身上流云图腾的外袍滑落。木月隐看着外袍,微微出了会儿神,便起身把外袍叠好,放在一旁。
木月隐站起来,隐隐听到窗外的响动,遂轻轻走到窗前,撑开一条小缝偷偷看去。
我虽然几番变故,又被这石头的外衣束缚,可是透物晓邻这点能力还是有的。(仅限于一定范围内,虽然是四维透视,可是毕竟被削弱了很多,距离太远的就模糊了)
苏沩在卧房外的花丛间练剑。手持一把青铜短剑,时而行云流水,时而骤雨疾风,宽大的袖袍盛满熏风,四面碎叶和花瓣或有零星起舞,苏沩的白衣穿梭其间,是舞剑?是采花?细长的眼睛随剑尖转动,剑走轻盈,流光飞转,苏沩也算是天下罕见的奇男子了……
木月隐静静撑着窗子的缝隙看着,鸽子灰的目光那么绵长而深远,似在想什么,有似只是这么看着,他一边脸上犹残留着刚睡醒的印痕,面上的神色很是安详,如此的安详,我之前只在很老很老的老人身上有看到过,木月隐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怎么会,有如此沧桑的安详?
苏沩走完一路剑,收息敛气,飞舞的碎叶飞花落定,他没好气的打断这个如诗的画面:“偷看够了?这次又学了几招?”
“嘿嘿,”木月隐笑着把窗户完全撑开,笑眯眯的对窗外的苏沩说,“累了吧?来喝杯茶。”说着往旁边让了让。
苏沩纵身一跃,潇潇洒洒落进屋子。
木月隐拿起屋子正中圆桌上的青瓷茶杯,斟了一杯双手递给苏沩,笑着说道:“原以为你当了天师,功夫会丢下,哪里知道你苏沩果然不是凡人,天主教这么多事,你的武功还能不进反退。我若能有你一半资质,当年也不会老被爹爹说教了。”
苏沩接过茶,浅浅抿了一口。
木月隐看着苏沩,继续道:“我还记得当年你的《婆偈心法》才刚有小成,就已经能横扫千人了,今非昔比,除了你师门的几个师兄弟,当年世上估计没人能胜你了吧?”
苏沩放下茶杯,淡淡说道:“世界之大,奇人辈出,不光天主教,几个小门派里也有不少能人。”
木月隐嬉笑道:“若别人胜你,定是你没出全力。真能靠实力赢你的,普天之下有几人,数指头都能数出来……若要真打,他人没有你谋算,最后定还是你赢。”
苏沩斜着他长长的眼,带着笑意说:“你这算不算口蜜腹剑?满口奉承,又想求什么?”
木月隐眼睛一转,笑地更加迷人,道:“想你我兄弟的交情,我若真有什么事找你,还用求吗?”
苏沩嘴角一钩,道:“别下什么套子了,莨菪山的库房又告罄了吗?”
木月隐眨眨眼睛,委屈的说:“我在你眼里难道就只会伸手要银子吗……”
苏沩似笑非笑地睨着木月隐,那表情在问:难道不是吗?
木月隐略为尴尬了一下,随即又皮厚的笑道:“这样的,我们家木晓今年要满九岁了,我本家的功夫本来就练的不好,前几年一些皮毛表面工夫还能凑合,而今也是时候学内功了,所以想来央你指点几招。”
苏沩笑了一下,道:“非我师门,怎可学我内功?”
木月隐赶忙道:“让他拜你为师就是了。”
苏沩拂袖道:“我天主教的事情成堆,哪里来的时间授徒?你另请高明吧。”
“只是请你指点一下,就算看在兄弟我的面子上?”
“你家木晓要是和你一样是个油嘴滑舌,投机取巧的性子,内功之类不学也罢。”
“才不是呢!”木月隐有些急,争辩道:“我们家木晓聪慧的紧……”
“再聪慧也不收,你死了这条心吧。”苏沩说着,抓着木月隐的手往外面拖。
木月隐真急了,叫道:“苏沩!你若是见了我们家木晓肯定也会喜欢的,你……”
“长着和你一样招麻烦的脸,我怎么可能喜欢?”苏沩哼道,重重地把木月隐关在外面。
“唉……”隔着门,苏沩听不到木月隐一声低低的叹息。只见鸽子灰的眼睛在门关上个刹那收起了单纯,沉重而复杂的看着关上的红木门。木月隐美丽的脸上是我看不懂的表情,他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终于转身离去。门内的苏沩坐在刚才木月隐睡着的软榻上,轻轻阖目,连呼吸都绵长起来。
“天师。”一个侍者敲门,苏沩甩了下袖子,门开了。红衣走进来,行一礼,说道:“探察无误,蕊兮果然是有了身孕,不过她自己似乎还不知道。”
苏沩面色一冷,低声问道:“是木公子的……”
“是。”
苏沩面色更是冰冷。
侍者打了冷颤,小声说:“那,天师,可要护送她回莨菪山?”
苏沩扫了他一眼,道:“不用,一旁看着就好了。”
“是。”
“对了,”苏沩叫住转身要走的侍者,随口吩咐道:“叫天宝殿的人去接手一下木公子押来的货物,查仔细点,慢慢查。”
苏沩特地咬重了“慢慢”两个字。
侍者头也不抬,答道:“属下领会得。”
苏沩满意的点点头。
日子还是这么过。
木月隐每天来三次,雷打不动。对苏沩软磨硬泡求他收徒,每次都已被轰出门收场。美人恒心不小,依旧天天来,苏沩倒是乐在其中。
过了几日,侍者来报,蕊兮终于负气出走了。苏沩听着,漫不经心的表示知道了。
又过了两日,又有来报,说在客栈接应的人回话,蕊兮在他之前,被一个女子接走了。苏沩微愣,仔细询问了女子的样貌,侍者却知道的不是很详尽,只能描述个大概。
“天师,可要去救她出来?”侍者问。
“……算了,不用去管她了,叫暗卫都回来吧。”苏沩说。
“是。”侍者站了一会儿,看苏沩没什么其它吩咐,就悄声退下了。
苏沩依旧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手翻着文书,翻着翻着,就停下了,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唇边细微的声音是其他所有人都不听到的:
“阎王劫的易容术再怎么了得,可人的姿态习惯也是改不了的……华焰,你要蕊兮干什么……”
苏沩又看了会儿文碟,起身走了出去。
我在桌子上躺了好一会儿,苏沩一直没回来。啊,以前万万年的岁月都没觉得无聊,现在单独在房子里待一会儿,居然觉得……有什么在心里空空的,恩,我正在大踏步走向人类一种叫“感情”的东西吗?用知觉在天测殿里搜了一遍,终于在天测殿一的很小的偏房里找到了苏沩。
因为离我有点远,感知不是那么真切,房间很小,很暗,苏沩盘腿坐在一个团蒲上,面前烟雾缭绕着的是无数的牌位,一个接一个,一直延伸到很高的黑暗处。灰尘,香鼎,团蒲,牌位,静谧,这个就是这个小房间的全部。
在苏沩正对面,放着一个最新的牌位,其上“华焰”两个大字还是鲜艳的红色。
苏沩看着牌位,一动也不动。
我又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正要转移视线,忽然听到苏沩说:“行了,憋那么久,不累吗?”
放着香鼎的桌下突然传出两声喷嚏,然后木月隐带着有些尴尬的笑容掀开桌布钻了出来。
“坐吧。”苏沩也不问什么其他,随手牵过一个团蒲,放在身旁。
木月隐又笑了一下,乖乖盘腿坐了上去。看着面前的牌位,眼睛微微有些发直,可是苏沩没有看他,所以也没看到他的表情。
两个人看着面前的牌位,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心事。
我突然很好奇,“华焰”到底是谁??苏沩今天的表现已经够让我惊讶的了,而木月隐居然也一反常态深沉起来了?他不是一向脑袋少根弦的吗?
啊,难道华焰……是这两人的老婆不成?
恩……不对,那他俩就该是情敌,情敌有这么铁的吗?莫非是他俩的娘?他俩的女儿?他俩的宠物……
我还在胡思乱想,木月隐就开口,轻轻的问:“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圣女的牌位都供在天测殿?”
隔了很久,苏沩才说:“因为最初的圣女是当时天师的妻子,以后数代,圣女委身天师的,也很多。”
木月隐“哦”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两人这么坐着,“华焰”两个字映在四只眼睛里,迷离而深刻。
过了好久,木月隐站起来理理衣衫说:“饿了,吃东西去了。”
苏沩没说话。
木月隐提步走去,出了门回头一看,一袭青衫的人背挺的很直,静静坐在那里,宽大的衣摆和袖袍连连卷卷的撒在地上,泛着无声却温柔的波浪。
木月隐忍不住,终于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吧。”
苏沩没有动,木月隐垂下眼来,快步离去。木月隐奔出很远,终于停了下来,垂着眼睛,深深长呼吸着,忽而自嘲道:“天下人都知道苏沩是个情种,难道你不知吗?”
而屋子里的苏沩,过了许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对着那个牌位道:“华焰,你若能恨,那就恨吧……”
尽管很拖沓,但是数天后,货物终于清理好了,木月隐明日告辞。
晚上,木月隐又来找苏沩喝酒,两人依旧谈笑生风,未已,木月隐提出下棋,输了的人答应赢了的人一个要求。
然后两人摆开棋盘杀了出来。苏沩吃尽了西南和西北角,中央腹地也稳操胜券,木月隐只能在东北角苦苦挣扎,又过了几子,中央局面出现空隙,木月隐当下抢断,谁料正中苏沩下怀,几个起落,把木月隐正中的兵力吃干抹净了。
木月隐一摔棋子道:“不下了!”
苏沩斜着眼睛笑道:“怎么了?”
木月隐气鼓鼓的说:“以往下棋,你就算不是故意输给我也好歹是个平手,怎么今天就这么不饶人?”
苏沩笑:“哦,你也知道以前是我让你啊。”
木月隐“哼”了一声,表情还是气气的。
苏沩道:“刚才那个约是怎么说的来着?”
木月隐没好气的说:“好,你说吧!”
苏沩笑,洒脱而优雅:“什么都可以?”
“什么。”木月隐开始警惕起来,隐隐觉得自己着道了。
“哦,这样啊。”苏沩细长的眼睛扫来扫去的,活像一只大狐狸。
“恩……你……你想干什么。”
可怜的小月隐,俺同情你……
“收你儿子为徒。”苏沩淡淡说道。
木月隐一呆,表情僵持着看着苏沩,后者好笑地看着他的反映,嘴角钩起一个模糊而高深的弧度。
“嗷呜~~~~~”木月隐突然一声嚎叫,扑了过来,“苏沩你太够爷们了!”
苏沩伸手推开他,道:“别黏糊我,你肚子里那点小算盘我还不知道吗?”
木月隐嬉笑着又坐了回去,伸手厚颜道:“拿来。”
“什么?”
“师门信物!”有人理直气壮。
“哼,我还没喝到敬茶呢,倒先要我掏腰包?”
“莨菪山到此路途遥远,我家木晓又不喜出远门,没见过面的师父当然要要些凭证啦!”
“哼,我早就说过,反正你们莨菪山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是我在养活,干脆都搬来天山,就你不肯。”
“我家福威镖局几代的家产都在莨菪山,连祖坟也都在山下,叫我如何放地下?”越来越理直气壮了……
“这个时候就成孝子了?当年不知道谁把你爹气到卧病的。”
“呀,你跑什么话题!信物!信物!……恩,我一直觉得你卧房那把潭渊古剑不错……”
“就它了!”苏沩随手拿起我,毫不犹豫塞给木月隐。
木月隐一愣,马上塞回来:“你就拿个破砚台消遣我!哪有这么对你的爱徒的!”
“这可是‘奉天神石’刻的砚台,普天之下就这么一件,要多珍贵有多珍贵,区区潭渊古剑,算个什么……”
“嗷呜~~苏沩你太不厚道了……”
……
……木月隐耍了半天赖皮,最后终于又被苏沩轰了出去。
木月隐捧着我,慢慢回到了住处,门内,一个严肃的老者掌灯坐在屋内。
老者背挺的很直,穿着管家服饰,五十上下的样子。
“任叔,我说过,不用等我回来的。”木月隐笑了笑说。
“虽然少主子和天师交情颇深,可是天师毕竟是天师。”
木月隐歪着头笑了:“任叔老糊涂了,这里毕竟是天山,有什么的?”
那个任叔看了眼放在桌子上的我,道:“这个是……”
木月隐叹了声,道:“苏沩给的,信物……”
任叔的眼光有点怀疑,有什么好怀疑的!洒家可是万年的意识体,不比那些黄金白银来的差吧!!
“呵呵,”木月隐笑了,“看不出来吧,这可是灵家的‘奉天神石’刻出来的……”老管家神色大变,而木月隐接着烛光抚着我笑着,笑着笑着,那绝美的笑容莫名悲伤起来……
回程的路漫漫,木月隐并不着急赶路,一路走走停停。
终于,莨菪山。
人手货物安顿下来后,木月隐坐在书房,旁边站着依旧是那个一丝不苟的管家。
木月隐捧着我,鸽子灰的眼里神色复杂。
老管家叫任柳,从小看着木月隐长大,所以尽管当家的换人了却依然叫木月隐“少主子”。
任柳在一旁站着,轻轻叹了口气。
木月隐说:“去叫小少爷来吧。”
任柳忍不住说道:“这东西可是祸不是福,不说灵家,要是让其他任何一个人知道‘奉天神石’在莨菪山,都是我们的浩劫啊。”
木月隐微笑,笑容带着苦涩:“是啊,苏沩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少主子……”
“我原是想为木晓求个护身符,伴君如伴虎,此刻我与苏沩兄弟相称,他日也许我就身首异处了,若真有那日,我只盼苏沩能念在师徒的名义上饶木晓一命……呵呵,”木月隐笑,“却没想到是这样……看来以后,更是和天主教脱不了关系了,不然一个‘奉天神石’就够要我们整个莨菪山上人的性命了……行了,叫木晓来吧。”
“是。”任管家退了出去,木月隐依然抚着我,鸽子灰的目光成了悠远,我想我果然还不到人的境界,因为我真的分辨不出来他的眼里流淌的是什么。
他低低叹息,好听的声音喃喃道:“苏沩啊……我们怎么成了这样……”
“阿月,你回来了?”清脆的声音传来,门口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
木月隐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又变成灿烂而妩媚的笑颜,他起身伸手想去抱来人,欢呼道:“阿晓,出门这么久可想死我了?你想我了没有!”
来人一把推开张牙舞爪的某人,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他大声说:“爹爹!娘又出走了你知不知道!”
我从对苏沩和木月隐之前复杂关系的猜测中回过神来,向那个小人儿伸去感知的触角。
以后很长的时间,我都在想,也许,我穿越漫长的时间,从远古的洪荒到时间的夹层,就是为在这个点上碰到他。碰到那个最干净的鸽子灰,纯粹,完整。然后以前所有时间的厚度都飞逝而去,三维四维都变的稀薄,我遇见他,在无数界里面,我在量子化的人群中,终于等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