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我很想拉住他,解释些什么,却发现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于是迈出两步,又无力地停下来,自己踌躇许久,轻轻回了马车。
我在马车内坐了很久很久,马车才开始走动。
易扬没有进来,一句话也没说。
我拨开卷帘看那个清寡的身影在风中轻轻咳着,却冷冷地不再看我。复又放下卷帘,任心中万语千言。
马车开始行地很快,颠簸不已。
我便自己对自己说,这样也好,等我仔细想想,到底该怎么说。
谁知这马车却一路不停。
我尚且在马车内颠地难受,可想而知骑马的人。连夜下来,几匹骏马都已经筋疲力尽,易扬权衡利弊,最终决定去最近的城镇上换马。
三个红衣去了镇上的驿站,我们则等在城镇郊外。
易扬下了马,站在一棵挂雪的枯树下,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天主教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我犹豫着走过去,站在他旁边。思索着如何开口。
却听地易扬问:“你练得什么工夫,怎地如此阴毒?”
我轻蹙着眉,咬唇不语。
易扬叹了声,道:“还没练成是吧?”
“我……”
“能不练就别练了,如果练那个就是为了杀我的话。”易扬说,语调还是淡淡的。
“易扬,”我鼓足了勇气问,“那个时候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救我的?”
易扬冷淡的神色扫了我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蔑然道:“不为什么,不需你动手,最后我也能杀了他。”
我还想说什么,那买马的红衣就已经回来了。
远远看见那三名红衣赶着一群骏马走来,马匹无一不是身高腿长,精神抖擞。我觉得奇怪,在这么个小镇上的驿站,哪里来的这么多骏马?那厢易扬已经脸色微变,对左近的红衣喝道:“上马!快!”
我还没反映过来,却被易扬一把拉起放在旁边的白马上,易扬跟着飞上,双腿一夹,马儿长嘶一声,撒蹄奔开。
一片匆忙间,我扭过头看,几个红衣已经纷纷上马,策鞭跟上,而那买马来的三个红衣身后猛然出现很多面蒙白布的人。
被暴露了,原来如此。
一转眼,看见易扬寒霜般的表情。
追杀的人跳上那些新买的马,跟着追来,而我们的坐骑却早已不堪重负,尤其是易扬这匹白宣点墨,虽是名驹,但是身负两人之重,随时可能倒下。
眼看身后的人越来越近,我突然丢开马鞍,反手抓着易扬的前衫,盯着他大声问道:“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皱眉:“你扶好,小心掉下去。”
马背颠簸,我紧紧揪着他的衣服:“你说利用也好,迫害也罢,我不会逃,我只要你一句真话!”
他皱眉,又狠狠加了一马鞭。
却在这时,路前猛然出现很多严阵以待的灰衣兵马。易扬勒马调头,却见那些灰衣的兵马冲杀了过来,迅速与身后的白衣杀手拼杀了起来。
易扬止住马,观望两边人马相搏,那堆灰衣兵马后面慢慢出来一个人,身着鹅黄绸缎,头带纱笠,慢慢走到易扬面前,盈盈拜下:“属下来迟,天师莫怪。”
我一呆,这声音我认得的……暗门弯弓坛坛主,方凝?
方凝说罢便自行起身。
易扬道:“方姑娘好兴致啊,不在天山好好待着,却来这里游山玩水?”语气平淡,无喜无怒。
方凝恭敬地回道:“天师久不回山,属下深恐有变,特悄悄潜来迎接天师。”
易扬不语,思索片刻,扫了眼不远处正在拼斗的人马,道:“一个都别放过,留几个活口问话。”
“是!”
方凝带的人马并不多,保驾护航却已足够,一行人火速北行,易扬一路与方凝并缀行在后面,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只看到那些被活捉的白衣人的尸体,每隔半天就被扔出去几个。最后没有再扔了,我想可能是都死了吧。白衣是如何被审讯的我不知道,易扬用冷冷的态度将我排斥开,有时候我在想,他是不是在猜疑我其实是都是为了飞白,故意演戏随他回天山,所以天主教的事情已经不会让我轻易插手了;或者是他开始怀疑我其实是他人假冒的,但这些想法也只是想想罢了。易扬依旧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我却似乎知道那其实是隐藏着巨大的忧患。
方凝降了天主教,听闻原本守在宝瓶口的暗门驻军,也就是是宝剑坛冷萧看暗门时日无多,也降了天主教。又闻天主教内部混乱,当菲琳雪极力反对现在那个已经过了天验但却还没登冕的圣女,于是这登冕的事便一拖再拖。从易扬这边来看,天山的情形也的确不容乐观。天山到底如何,这方凝冷萧是诚心归顺还是另有所图,前路漫漫,后无可退。
赶了数天的路到雀北。
雀北以前是天主教边界旁一个人口密集的城市,但因为近年几个大的商扈都因种种原因迁去了广临,不少小商贩也跟着迁徙了,雀北便逐渐衰败了下来,但城市的规模还是依然很壮观。
雀北附近,从进了天主教地界开始,稀疏可见或大或小的祭祀天台,从土堆大小到颇具规模的都有,越接近城池祭台越多,田园荒废,却见成群的人在祭祀。
战事连连不算,使生灵涂炭的是这天灾。
冬不过,寒冷如三九,农时早过,却无法开耕播种。百姓惶恐,纷纷依靠宗教的力量,遵从教义向上苍祈祷。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圣女登冕这种大事也可以一拖再拖,民意所向,得不到上苍认可的圣女,让苍天贻祸给了众生。
城内的繁华中透出人们心中的不安,物价飞涨,人心浮躁,挑衅滋事满街都是,我坐在车内放下卷帘。长久不接触民生,却不知这世界早已只因为我和灵动翻云覆雨。
我原以为只是在雀北补充物资,马车在城中缓慢而行,隐隐听到小贩无力的叫卖。意外地,马车停了,方凝挑开卷帘,垂目道:“小姐请下车。”
我微觉诧异,任她扶着下了马车。
面前一处宅子,地处清净,十分隐蔽。
“这府宅是以前暗门的暗庄,一直很少知道,鲜有人知。小姐在这里,当是安全。”方凝低眉顺眼地说
而我举目四望,却不见那白色的身影。
“易扬呢?”我问方凝。
方凝水润的美目飞快扫了我一眼,道:“天师先行一步回了天山,思量小姐气虚体弱,让小姐在此处调理些时日。”
我瞪了她一眼,方凝迟疑下,掏出封信笺道:“天师吩咐,若小姐震怒或有异恙,则——”说着呈上信来。
我将信将疑地接过信,方凝还是恭敬地垂目立着。
我撕开信封,只见清秀的字体写在素净的纸上:“留走随愿。”
离开,还是留下,都随便你。
我木然的把信撕掉:“天师还吩咐了你什么?”
“天师吩咐,小姐看了信后我不得强求,我只保证这庄子里的人安全。”
我抬头,面前水灰色墙辕的庄子静静矗立。
我觉的怒不可抑。
他就这么把我扔在这里不管了?离开还是留下都随便我?只是为了和邺飞白针锋相对所以抢来我?或者,更高明的手法,其实是个巨大的陷阱在等我跳,猜疑,试探,没完没了的阴谋陷阱……
“是吗,我想我该离开,”我自言自语地说,方凝如一个听话的丫头般立在一边,“可有人似乎还欠我个答案。”我说着,麻木的迈进庄子。
方凝跟着进来,身后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庄子很清净,里面本来只有一对老奴打扫,方凝带来的二十来个高手住在东厢,我与方凝住西厢。屋子很新,没有多少什物,方凝随即谴人买了很多回来,我坐在院子里,麻木地看着他人忙里忙外。
方凝走过来,指着手上的东西问我:“小姐喜欢什么样子的窗花?”
我抬起头,问她:“你叫我什么?”
她不语。
我蔑笑道:“方姑娘果然是聪明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哪边风大倒哪边。”
方凝秀眉动了动,似乎想发作又忍住了,温言道:“小姐心情不好,也不用憋着。”
我冷冷哼了一声,捻起那张剑兰图样的窗花:“就这张吧。”
方凝拿着图样,沉默片刻道:“小姐信不过我,也是应该的。”捧着图样黯然地下去了。
我自觉失言,却冷眼看她走了。
我想我是太过愤怒,所以才这么口不择言。
以前是我太天真,什么事情想地很简单,以为我看到的,便是真的了。
他是天师。他也是我的宿仇。可是他若要报仇,要折磨,羞辱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拱手让给暗门?天山一别,那夜为什么只派了一个少年送我出去?本该在天山之上的汀兰又是从谁那里得到这个一个时辰前我都不知道的消息?送我出去的巨阕,不是被杀了就是还活着,无论哪种他都该知道我被掳走了,为什么还装作恍然不知?他知我在暗门,叫人口传诗章来寻,为什么又联手竣邺山庄攻打暗门,落井下石?暗门被邺飞白攻破,他顶着面具逼邺飞白交人又图个什么?他千幸万苦要扶植那个新圣女又苦苦寻我做什么?他好不容易把我握在手心,又这样欲擒故纵是为了什么?
我很愤怒,气愤他的反复无常。似乎有情,又似乎只是利用。
说仇恨,他有仇恨,难道我没有?我在暗门,被践踏成登台的娼妓,被下药,被凌辱,在杀与被杀之中盘旋,在那个暗无天日的院子里为了明天的一口气在总司坛主之间苦苦求存,难道我不能恨吗!
但是为什么,我假装不在乎这一切,不把这一切归结到你头上,依然拉着你个衣袖只要你一句真话,你却皱眉,不语……
一连几天,我沉没寡言,鲜少出门,最多就在院子里发呆。
「你不该老是这么闷着头自己想。」灵动说,伸出手来拉住我的手。
我想我肯定是被你同化了,我苦笑着说,不然我不会如此了。
「若是我的话才不会像你这样想来想去心思那么多,一句话说出来心里绕那么多个弯,多累啊。」灵动笑笑说。
我轻叹一声。
灵动捏捏我的手说:「走,咱们逼问方凝去!她肯定知道什么的。」
方凝?
「恩。」灵动狡黠地眨眨眼睛,「别担心,我给你撑腰,她要不说我们整死她!」
我愣了一愣,忽而笑了,拍拍衣服从院子里站起来,朝方凝的厢房走去。
「……清清……」
什么?
「……没什么,我很喜欢现在的你,很喜欢很喜欢……」
方凝坐在房内擦着她的那口宝剑“锈壳”。知我进来也不起身,依旧痴痴地擦着剑。
我故意咳了咳,她任不看我,只道:“小姐请坐吧。”
“方凝!!”我大声道。
方凝手停了一下,依旧温言道:“小姐,我知道的你想问什么,坐下说吧。”
我微觉意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两个沉默片刻,我冷笑:“非要我问你才说吗?”
方凝还在细细地擦那口“锈壳”,隔了许久才说:“小姐也认识齐埔不是?”
我微微作色。
方凝却不理,仿佛自说自话一般:“当时就是这把剑,一剑刺穿他的心脏,自那以后,无论我怎么擦这剑,都再也擦不干净了。”方凝呵了口气在剑身上,剑身上凝了层薄雾,但很快又散开了,映出方凝迷离的眼睛,“他的血在上面呢,怎么擦都擦不掉。”
我勃然作色,猛一拍桌子呵道:“方凝!”
方凝转过头来,笑了一下:“小姐,我一直在想,若当初我能亲口问他一句,而不是听他人人云亦云,那么我祖传的宝剑就不会被弄脏了。”
方凝在笑,我却觉得,她其实非常悲伤,非常非常悲伤……
方凝继续埋头擦起剑来,许久许久,我静静地看着她擦剑,突然觉得她专注的神情那么美丽与凄凉。
良久,方凝收起宝剑,别在腰间,平静地问我:“小姐想知道什么?我所知道的一定都告诉小姐。”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默默起身,走开了。
“小姐,”方凝在我身后说,“属下知道的不多,所知道的也不知真假,唯一敢自作主张告诉小姐的,只有一点而已。”
我停了一下。
“当菲谋反,圣女被囚,分帮结党大有人在。明刀暗箭俯仰皆是。天山大乱。”
我垂下眼,细声道:“谢谢。”
身后,方凝轻轻地叹息……
「你听懂了?」灵动一头雾水:「她到底给打的什么哑谜啊?莫非是文言文?」
我笑着摇摇头,道:她已经说地很明白了。天山原来不太平啊……
「似懂非懂的。」
我笑了一下,起身推开窗子,无月夜,清啸的风搅动庭院,寒冷的空气从窗口迎面扑来,仿佛让人一下子清醒不少。
却不知天山之上,可也是这般的寒冷……
「清清,她来了。」灵动突然说。「鬼山祖母。」
灵动说这句时,我只闪过一个念头,逃!
估计灵动也是和我一个想法,只觉得眉间发出的红光一闪,身体似乎翻江倒海般难受,只是一个瞬息,周围便变换了景色,置身在一间废齐的祭庙里,那红光好象被什么拦截下来,硬生生憋了回来,又在身体里好一阵乱冲乱撞,这才稍微好受些。
我刚稍微缓过气来,头发就被人一把抓起,鬼山祖母狠狠扯着我的头发,我不得以仰着头,正看到她恶狠狠的眼睛:“小狐狸,问你话呢!”
刹那间,眉间的血缝陡然迸发出耀眼的红光。
鬼山祖母毫无防备,惨叫一声,捂着眼睛退开一步。
我更觉得难受,仿佛身体里有一股怪力要把我撕裂开。但此刻却清醒地知道,机不可失,一咬牙,仗着灵动欺身过去。
鬼山祖母捂着眼睛指缝里似乎在冒血,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五指成爪,对着她的喉咙抓过去。
那老妇人虽然中伤,却依然机敏,听地风声不对,身体猛然弹开,她向后一弹,我没抓住她脖子,手掌一翻,扣住她左手。
老妇一惊,用力缩手。
灵动在侧,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大的力量,我只在想,这是个机会,可不能放过,于是就用力拉着她,只听一声接连的脆响,鬼山祖母的手骨全被捏碎。
我一惊,松开了手。
那老妇退开许丈远,一直捂着眼睛的右手放下来,慢慢摸索着自己的左手,却见她两眼血肉模糊,满头都是因疼痛而惹出的冷汗。
“……你个小狐狸……”鬼山祖母气地全身发抖。
我盯着她,还在考虑要不要冲过去。
这时,那老妇单手掐了一个决,大呵了一声:“招!!”
灵动大惊:「不好,她在搬救兵!」
说着便又想瞬移开逃走,还没放出红光来,周围就仿佛被人给封死了。
我戒备地四处观望,祭庙门口迈进来五六个年轻人,团团把我围住,其中一个扶起鬼山祖母,问道:“您没事吧,干奶奶?”
老妇依旧气地浑身发抖:“用乾坤袋!收了那个小妖精!”
“是。”
我不知道乾坤袋是个什么东西,但来者不善,虽然身体里是难忍的不适,可我已经决定先下手为强。
我强撑着自己,灵动费劲气力聚起红光率先迸发出去。
不料,出现的却是光芒万仗,绚丽耀眼的光芒几乎能灼伤人的眼睛。
“噗——”我忍受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坐倒在地上粗声喘着气。
光芒过后,一个挺拔的身影挡在我面前。
“给你们个机会,快逃吧。”翰君冷着脸说。
几个在地上东倒西歪的年轻人惊恐不已,扶起老妇,片刻间就不见了踪影。
翰君思索了片刻,转过身来对我伸出手:“你没事吧?”
第94章
我呆呆地看着他。
半晌我一把打开他的手,独自撑着站了起来,拍打着衣裙掩盖心里的惊慌。
翰君静静看着我,我半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能感到灵动比我更慌乱,我们就像偷偷摸摸的小贼被主人家抓住一样。
“上次多谢你。”最终还是翰君先开了口。
我点点头:“不知道呢?她也没事吧?”
“她没事。”停了停,翰君才说,“拖了好些时日才来寻你,没想到鬼山祖母他们手脚这么快。”
我轻嗤道:“还不都是为了一块石头?”是啊,我算什么,我不过是误打误撞被牵扯进来可有可无的人罢了。鬼山祖母也罢,文晓生也罢,翰君也罢,所图的都是一块石头,我只能依附在他们之间争斗的罅隙中存活下来,待他们分出了高下,我哪里有挣扎的余地。
翰君沉默。
很久,他突然说:“前些日子,明君和幽涑在文家的老巢里救了个奇怪的人,救出来时已经伤地极重,明君说他昏迷前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我微微错愕。
“他手上的扳指是原来文晓生的无劫戒,在往界是颇有名气的物件,却不知道有什么用处。那扳指在斗争中碎裂开了,意外地,在其中有副地图。”
我不觉得他现在说的和我有关,但我隐约明白翰君是在解释他所做出某项重大决定。
“我本也不是很在意,随手谴了人去寻,明君和幽涑都受了些伤,我原只是等他们伤势稳定下来后就来找你,可是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带回来的东西很奇怪,是一份很旧的手卷,可惜的是只有上卷。”
“卷里的东西很晦涩难懂,长篇的计算和推导,都是关于多重空间的假说和理论验证。里面有很多关于灵动的资料和一些其他……”
「博士——是博士!!一定是博士——」灵动突然欢呼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肯定还活着!」
“我也不知道这份手卷到底可信度有多少,但如果真如这份手卷所说,傅小姐,也许……”翰君深吸一口气,“也许,你也是可以单独存活的。”
我瞪大了眼睛。
“根据那份手卷所记载的,灵动其实也不是什么神力怪物,只是异空间的一种生命形式,也许在那个异度空间还有很多和灵动一样的生命体,但只有灵动是个意外,因为它由于特殊的机缘,而出现在了这个不该它出现的空间里。”
“以前我也曾置疑,为什么会有往界人,往界人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为什么往界人不会老,却又还要吃饭喝水,为什么往界人可以唤起强大的能量,却也会因为磕磕碰碰而流血。而那份手卷却说,这是因为在这宇宙无数种波动中,恰好往界人自身的波动可以达到其他波动的频谐共振。往界人不是强大,也不是有特异功能。而是当他们又再次以物质的形态出现在其他界的时候,他们其实是与自身的时空发生了脱轨。这里的‘轨’,就是灵动的家乡。”
“世界是被能量分割的,正向的能量与负向的能量相分离。往界人脱离自己的空间,也不是彻底脱离,他们只是那婴儿,通过脐带依旧连在自己本来的界。而当他们调用自己空间的负向能量,则在其他空间的正向能量空间中产生极大的破坏力。傅小姐是学物理的,应该明白,当正负相碰,泯灭的能量有多可怕。”
我点点头。
“我们都是存在于正向世界的人,即便是可以调动负向能量的往界人,脱离了这个空间也会被无可抗拒的负向能量吃的一点渣滓都不剩下。而灵动,它却是来自负向空间的生物。”
灵动剧烈地颤抖了数下。
“很奇怪它没有在这个界里泯灭掉,而是以那么奇特的方式残存下来——寄生。”
“上次意外之后,我们再次找到你,它却已经完全依附在你身上,好象一棵疯狂的树,把它的枝条根脉深深扎在你灵魂上,盘根纠结,牢牢盘绕。开始我以为没有办法,只有把你拆成四分五裂,才能保全灵动,”他说的时候神色有点谦然,“傅小姐你也知道灵动对于往界是个什么价值。”
我摆摆手让他继续。
“傅小姐你救过我一次,我也是恩怨分明的人。虽然不知道手卷上有几分可信,但是我也愿意为了傅小姐冒一次险,算是回报傅小姐的恩情。”
我和灵动都听的很认真。
翰君思索片刻,道:“手卷上说,在多向能量的辅佐下,正与负的边缘,能量的分水岭,可以实现石头的脱节与转换。石头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回到原本自己的空间,或者从自己的空间转移到新的载体上。我们所要承担的风险是灵动可能就此跑掉,回去自己的空间再也不出来了。傅小姐所要承担的风险是,多种能量会产生涡流,有可能傅小姐被卷进涡流中,再也出不来了。”
我沉默。
翰君停了停,继续说:“还有,现在这具身体会经受不住两向空间的冲击,分崩离析,傅小姐必须用新的身份在另外的界继续存活。”
我脱口而出:“为什么是另外的界?”
翰君沉默。
我心里一漏,颤声问道:“这个界,是不是这个界……”
翰君点点头。
“怎么可能!”我冲上一步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你不是翰君吗,你不是往界里最厉害的人吗?怎么可以眼睁睁看这个界坍塌!”
翰君神色有微微的悲悯,叹了口气,说:“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想这个事情。你看这个界,一样的百姓,一样的生灵,如果能救,谁会忍心置之不理!”
我僵住。
翰君伸出手,轻轻摸着我额间血缝:“傅小姐,你该这是什么吗?”
我木然地摇摇头,突然有想起一点:“是灵动对吗?”
翰君点点头:“手卷上说,灵动刚来这个界的时候周身所携带的能量吞掉了整整一个界,现在的这个界也许是重捣那个界的覆辙。”
“也许?!”仿佛发现一点点的希望的火星。
翰君苦笑一下:“傅小姐,自灵动觉醒,它就一直通过这么唯一个一道缝隙,贪婪地吸食着这个界本来就是薄弱的能量,用以支撑自己。质量与能量的不均匀分布终于导致这个界发生坍塌,也许是几十年的工夫,这个界就不会存在了,也许,等灵动离开,坍塌会慢慢停下来。”
“就是说,”我干涩地吞着口水,“灵动必须离开这里,我必须离开这里……”
翰君看着我恍惚的样子很久,沉沉地说:“也可能是,消弭在世界的尽头。”
我依旧觉得不真实,是真的?还一场没完没了的梦……
灵动,灵动,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是真的么?是真的么?……
「不要问我——」
灵动,你告诉我,是真的么?你在攫取这个界的能量么?是你偷了这个界的脊梁么?
「我不知道!!不要问我——!!」
你告诉我呀,你告诉我他的骗人,他说的不是真的。我不用去别的界,这个界也不会倒,你告诉我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不要问我——呜呜呜……」灵动缩在角落里哭了起来,我却还在一遍又一遍地拉着她,絮絮地问着:是真的么,你告诉我,是真的么……
翰君叹了口气:“这个界实在太薄弱,我请了很多兄弟在帮忙调动能量,希望可以减缓它崩溃的速度,可是傅小姐你也知道,人的力量如何与自然抗衡,就如螳螂挡车,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但现在这个样子,再维持一代人的时间也是有的。傅小姐你可以选择,这样活完这一世,还是冒一次险,一切从头再来。”
我仿佛是从天外神游归来,愣愣地看着他。
翰君看着我,眼里的怜悯之色渐浓:“接受不了么?是勉强你了,你才二十岁,还是半大个孩子……不如好好想想,过段日子给我答案。”
我还是直愣愣地看着他。
“三个月后,一百天的时间,好吗?”
翰君看我不答,又轻轻叹了口气,“鬼山祖母她们可能还会再来,不过我会尽量拂照你的。”他走上一步,伸手按着我的眉心:“切记不要再动用灵动的力量了,这个界的负担已经都沉重了。”眉心间一股狠狠的劲立透了进来,像长了触角般疯了一样向里蔓延,一股扎心的疼痛蔓延开,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忍一忍吧。”翰君放开我说,“只是把灵动暂时禁锢起来。”
我惊道:“你做了什么。”
“以防灵动这次又找机会逃走。”
灵动,灵动?我叫她。却完全没有回音。
我觉得有点心惊,翰君居然就这么举重若轻的把灵动封印了?
“你别去找她,也不要放她出来,她在挪用这个界的支柱。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她。”翰君平静地说。“你的时间也不是很充裕,是走,还是留最终还是由你自己决定,我现在送你回住处吧。”
风驰电掣的瞬移中,不知怎么了,突然想起很小很小时候看过的一瞬,爷爷家后的竹林开花了,嫩黄色的小花浮动在一片翠竹动,风过,竹林沙沙作响,柔色的花瓣便开始翩飞,叶子和着舞动盈盈而颤,凝结的露水打着旋儿地往下掉,搅动空气中淡淡的竹香。花开了三天,竹子全部死了,我呆呆地看着衰败枯死的竹林,脑子里还回想着那柔弱的,娇小的淡香。很小时候的事情我都差不多忘记了,这时却突然记起爷爷当时皱纹密布的手搭在我肩上。
爷爷说:“竹长十年,也就为花开一瞬。”
景色既定的时候,我茫然的举目四望,原来是落在了自己厢房的屋顶上。
冷月华华,雪未化,天空为谁寂寥。
庭院中跪了一地的人。方凝单膝跪在最前。
立着人背对我站着,些许瘦削的身影在微薄的雪地白光中,寂静寥落地静静地站着。衣衫胜雪,长空做带,明月为襟,却依然隔离在红尘之外,永远用孤单落寞的背景静静矗立……
我突然很想哭,想冲上去抱着他肆无忌惮大声哭泣,将所有委屈和不甘化做泪水涂在他衣衫上,什么恩怨,什么仇恨,都是虚无,都是佛前烟,都是指间雾……
轻轻迈出一步,脚步磕响了房顶的瓦片,发出一身脆响。
易扬闻声,迅速转过身来,凝神戒备。
我看见他转身,只一个瞬间,泪满眶。
他远山般的眉,鸽子灰色的眼睛,紧紧抿着的唇,圣洁的面庞……
竹长十年,只为花开一瞬……
千般万般堵在喉间,我努力迈出一步。
却见他目光急遽冰冷,冷冷哼了一声,一甩衣袖,快步走出了庭院。
我伸出手,想抓住什么。
泪滑下,热热的灼伤我的脸。不,不要猜疑,不要谋算,相信我好吗?相信我,也相信自己,十余年了,你为什么放不下仇恨的包袱,如牛如马,被仇恨驱使到忘记自己;十余年了,你早忘了家园的样子却为了仇恨而仇恨;如果恳求你,跪下来乞求你,你呢?愿不愿意为我忘记仇恨?
耳边响起爷爷的话,无比悲凉与沧桑:“竹长十年,也就为花开一瞬……”
两眼一黑,跌落下去。
95章
我醒来的时候,方凝轻声唤着:“小姐?小姐?”我朦胧着“恩”一声。
“行了,你们先下去吧。”一个清越的声音平静地说。
我努力睁开眼,落纱软帐,弥漫着淡淡着青草香。方凝似轻叹了口气,扶起我靠着软垫,恭身退了出去。
我咬着唇,举目看去,他无喜无怒地正看着我。
“易扬……”我嚅嚅地说。
“什么地方,谁来接头,是不是竣邺山庄的人。”他冷冷地说。
我一怔,半晌,干涩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问……”
易扬半垂下眼,停了停,问我:“那你说你又是如何出去的?又是如何进来的?”
我苍然地瞪大眼睛,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说出来太滑稽,只觉得眼眶发涩,鼻子很酸,半张着嘴想辩解,想让他相信。
却只化做一声无奈的轻叹,摇头笑道:“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那湿热的泪慢慢滑下,他也说过同样的话,不相信,不相信……
不知为什么易扬也沉默,长长的睫羽收敛心思,只剩缠绵的青草香,剪不断,纷纷围绕……
我一擦眼泪,不想承认软弱。
也许我本就不坚强,却不知道为了什么理由而一味勉强。
他一向是隐忍的,可以忍得别人受不了的侮辱,可以忍下别人活不出的生活。现在,他还是可以隐忍,让别人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是愤怒还是悲伤……
沉默中,易扬轻轻地说:“明日,我与连旗主和楼旗主在相约城中清瓷楼中,你随我同去吧。”
他说完,起身走了出去。
我看迈出去的身影,陡然间明白他的意图……
不,不要猜疑……不要猜疑……我不是邺飞白的卧底,我不是……不要猜疑……不要试探……好吗……
清瓷楼是雀北内数一数二的酒家。相携而去的只有方凝一人,灵动却告诉我,四周跟随着上百个暗卫,两百多只眼睛正在牢牢看着。
我们到的很早,坐在三楼的阁间内,易扬端着茶,半闭着眼。
我撑开镂刻的漆窗,向外观望。
离黄昏还有些时候,街人已经人来人往,明灯高挂,热闹非凡。
我疑惑地望向方凝,方凝解释道:“今日是悬明节。”
传说上古的时候,有只怪兽叫鳢,每逢农时,就出来破坏庄稼,鳢怕火,于是人们便头带面具,手拿火把驱逐鳢,演变到后世,每逢农时,人们就面带面具,手提灯笼,上街游乐。又传说曾有一个圣女,在悬明节的时候下山游玩,在一副青兽面具下找到了心上人,于是悬明节又演变成带有情人节意味的节日。
我看着下面热闹的街道,觉得如此亲近却陌生,那熙攘的人群,那红艳艳的灯笼,那冒着热气的小食,想想自己却仿佛与世隔绝。
方凝察言观色,道:“小姐可是想上街去看看?”
我扫了眼易扬,他依旧半开半闭着眼,仿佛未闻。
我心里苦笑,试探是吗?看我独自外出是谁来接头,看我勾结的到底是暗门还是竣邺山庄,或者是其他……
于是点点头,笑道:“恩。”
方凝点点头,站起来拉开门:“小姐请。”
我扫了眼易扬,他依然无动于衷,垂下眼来,站起来走了出去。
身后的方凝又追了上来,塞给我一带沉甸甸的锦袋:“天师吩咐,小姐若看上什么,就带回来吧。”
我接过锦袋,沉吟不语,转身便扬长而去。
街上很热闹,甚至有点热闹地过分了,天还没黑,鞭炮之声已经大起,我落然地看着街上的兴高采烈的人,眉间间或有一闪而逝的隐忧,天道无常,无辜的人民掩着心中的焦虑,放纵般地狂欢,却也是种发泄吧……
我漫无目的地随人群走着,也想容入他们的欢乐的气氛,却发现他们的欢乐仿佛是身边的流水,轻轻的和我擦肩而过,却不属于我。
他们是欢乐的流水,我只是只带点忧伤的鱼。或者我连鱼都不是,我只觉得窒息,只想拼命忘记某些事情,某些让我窒息的事情。
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拉住我:“姊姊,买个面具吧。”
她说着,漆黑的眼睛带着些渴望,手里拿了个青面紫纹的面具。隐藏着真心,到底是谁在带着面具,猜测,怀疑,试探……是谁在带着面具。
“姊姊,买个面具吧,能带来姻缘的。”她看着我望着面具发呆,以为我是在犹豫,又用稚嫩的声音游说着。
我回过神来,温和地笑了:“好吧,给我个白色的好吗?”
带着面具,游走在世俗的繁华,看那红尘的喧嚣如身边的卷云,我看着街两边摊贩,有的在卖捏好的面人,有的在耍大刀,舞花抢,有的烹好一锅热气腾腾的包子,看舞龙舞狮的时候我在想易扬该和两位旗主碰面了吧,听见那卖糖人的吆喝我在猜这些个暗卫是如何对易扬回禀的,人群熙熙攘攘的街上我带着白色的面具安静地游走……
天蒙蒙黑的时候,灯会开始了,很多年轻男女开始成双成对出现,男子提着灯笼替女子照着路,带着面具的两人相视而笑。
我看着很多一对对莺莺燕燕的从我面前走过,仿佛空气里也开始调起蜜来。
我摇摇头,继续随着人流,一个人缓缓而行。
月起的时候街上挂起了灯谜,全城的人似乎都出来了,不少人携家带口一起来笑猜灯谜,街边上挂着很多各式各样的灯谜,绢扎的,纸包的,人形的,花样的,五颜六色的,我停停走走,看人们的欢快。
这是他们的世界,如此真实而鲜活……
老老少少带着各种奇特的面具,欢声笑语不断,或有灯谜被猜中,则被取下,大家笑着鼓掌高歌。
人越来越多,我不想与人拥挤,于是提着裙边站到一旁,看游人往来如织。
夜市的喧嚣中,我开始想起那个孤寂的人影,不肯放逐自己,也不肯禁锢自己,永远只立在喧嚣的另一边,用冷清的目光注视一切,但是,在他心里,就真的没有渴望吗?
想起粥场对面城墙上的白衣飘飘,想起水护法下葬竹林里那抹幽白无声的停留,想起他的姿态,那么落寞的站在人群之外,就如现在的我……
“想听我说我是如何沦落到天山来,还是苏沩如何在床地间百般折辱我?”
“哦,你今天是来搭红线的?”
“……我这等污秽的身子,哪里还敢多求?”
……
……
想着想着,眼眶又红了。
我笑了一下,举袖去拭,我还以为我早过了那些个悲春伤秋的年龄了呢……
一晃眼,街对面的屋檐下,静静站着一个一身素袍的人,面带着银色面具,鸽子灰色的眼睛一片安详,一时呆住。
那人静静站在那里,好象我在这里站了多久,他就在那里站了多久,只是静静站着,似等待又似别离,带着他一惯冷清忧悒的姿态,站在红尘的彼端。隔着繁华的街道,隔着红艳艳的灯笼,隔着人们的欢歌笑语,隔着朦胧的眼,我呆呆地看着他银色面具露出的眼睛,那眼神我认得……
朱颜,不要哭……
那眼神我认得……
忽然眼前迷离起来……
这因缘,这轮回……
在灯街的两岸,遥遥相望的双眸。
这红尘,这宿命……
穿过喧嚣,只剩无语的驻足和观望。
这纠缠,这劫报……
人群的一端,谁的守侯与等待已成空冢。
那眼神我认得:
朱颜,不要哭……
我笑又了一下,举袖把眼里的水气擦干。
提起裙边,穿过人群,仿佛穿过多年的岁月,慢慢站到他面前。
他的眼里很平静,却似乎有一层很深的笑意。
凝眉望,枉凝眉。
鸽子灰里是一滩无法自拔的幽静。
片刻,那人也不言语,轻轻拉起我的手,随着人群开始漂泊。我安静地反握回去,那人的手有些微凉,不过没关系,我的很暖和。
突然四周的一切真的欢快起来,小贩叫的很大声,那糖人捏的很逗人,那狮头也舞地很精彩。
我看着周围的花灯,那红艳艳的颜色仿佛要照到人心里去,却说不出的喜爱。
那人牵着我慢慢走着,我没说话,却觉得这一刻再真实不过,也再虚幻不过,仿佛大声呼一口气就能吹散,害怕失去,却又可见那人如修竹般挺直的背脊。
街边全是灯谜。
我们走走看看。
却见几个花样的灯谜前聚了好几个人,原来是有个老叟出的谜,很特别,无人猜地出来。
我随那人走近细看。
一共大概有七八盏灯,但只有一盏被人摘下了。其余的灯前围满了猜谜的人。
我指了其中一个荷花样的灯,笑问那人:“你猜地出么?”
那灯上写着:“春尽云端月如钩,猜一字”
那人笑笑说:“那有何难,一个‘腌’字。你可知道为何”
我也笑:“组字谜。云端,云字上端取两横。春去除上面两横,余下大、月,日字带钩。”
那人也笑:“换我考你一个,”他看了一下,指了一个百合样的花灯,“就它了。”
上书:“月上柳梢黄昏后,猜一字。”
我摇摇脑袋,道:“月取一瞥。柳梢,取“柳”字中的“木”。黄昏,分别取后部,八、日。是个‘积’字。”
周围的人一片喝彩,“姑娘好灵气啊。”
我微觉不好意思,可是反正带着面具,怕什么。
一连又猜了好几个,只有一个兰花样的灯猜不出来。
谜面:双双分离,阳春再聚。猜一中药。
我对中药本不熟悉,顿时卡了一下。
身旁那人眼里笑了一下,伸手取灯。
一旁出谜的那老叟早就有点急,这时一下子跳起来,叫道:“你还没说谜底呢!想干什么!”
那人眼里看了老叟一眼,温吞吞地说:“双双分离,四个“又”。阳,取小十春,五行方位,代木,再次,两个木。也就是桑枝。”
众人又是一阵喝彩,那老叟一脸惊艳:“二位真乃高人!”
那人似乎是笑了笑,牵起我要走。老叟抢先一步:“二位破了老夫一连八盏灯,老夫心悦诚服,不知能否请二人也设个花谜?”
说着便要人取笔墨来。
我看向那人,只见他眼里满是宠溺的笑意。
于是回了一礼,道:“老人家的要求晚辈怎敢不从,只是晚辈字拙,前辈莫要见笑。”
“不碍事,不碍事。”
我提起笔,对着纸面沉吟片刻,便落笔写下。
放下笔后,我牵起微微有些发呆的那人,轻笑道:“走吧。”
拉着他走出人群。
身后,那老叟大声念道:“先润端砚写兰叶,后移晚灯画松梅。打一成语。”
“这,这……这如何打啊?”
“写的像诗一样,反倒不像谜语了。”
“你看那前后两句,对仗工整,意境也美,真不像的年轻女子写出来的。”
“真是高人啊高人啊……”
人群窃窃私语时,我们已经相谐离开了。
最后满满走到城边的小河旁,河两岸全是浓浓软语的情侣,河水映着两岸的花灯,那些花灯映在水里,随着水波慢慢摇啊摇啊。
我被那人牵在手里默默走着。
路边跑来个赤脚的孩子,楞楞地说:“小姐,买朵绢花吧。”
稠绢扎的绢花,不是很精细,却很讨巧。
我抬眼望那人。
“不用找了。”他递出一钱银子,挑了支大红色的,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来,却仿佛玫瑰的芬芳。
左手是那支绢花,右手被他握着,慢慢沿着河岸走着,月亮映在水里不停地摇。夜色迷离,灯笼连到天边。
穹隆的四角垂下,人心也被水波摇醉了。
醉便醉吧,我想,这一生也只求这一次长醉不醒。
天边的星星幸福地眨着眼睛,扣在一起的双手能维持多久?灯笼照亮温馨的小道,我只想提着裙边跟着你走。
那人停了下脚步,鸽子灰色的眼睛转来凝视着我,似思量也似低语慢慢道:“先润端砚写兰叶,后移晚灯画松梅……”
然后,那清澈的眼里带起丝丝涟漪。
他那过那绢花,道:“我给你带上吧。”
我低下头,仿佛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
抬头望,那银面具上的眼里如脉脉暖泉。
此刻,城中心突然锣鼓震天,夜晚的最高潮“斗狮”开始了。
人们三三两两都开始往城中走去,渐渐地,这条路上人也多了起来,慢慢变成拥挤。人流中,我握着那人的手下意识地微微加力,那人似乎震了一下,却突然把我手放开。我心里一空,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
人走匆匆,我茫然地四面张望,却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一切仿佛梦一场,醉一方。
飘渺好似庄生梦蝶。
我独立在街道中,开始不自觉地感到恐慌,
颤颤地伸出手一摸头上,指间碰触到柔软的丝绢。心里一乱,似想看却有不敢看。
最终深吸口气,把那丝绢的东西从头上摘下来——
指间,一朵绢花如玫瑰般绽放……
第96章
我茫然的看着攒动的人群,人来人往,色彩缤纷的面具中找不到那抹冷清的身影。于是我依然跟着人群走,麻木中大脑一片空白。
随人群走到城中心,只见四周人山人海。果然是在斗狮,可我站在人群边缘根本看不清楚。
也许是等待,梦醒或继续,等那人回来,继续牵起我的手,与子偕老。
斗狮的声响很大,人群不时爆发出喝彩。我却觉得很冷清,像一条窒息在水里的鱼。
终于,我站累了,轻叹一声,慢慢转身。街的那一角,方凝提着一盏宫灯静静等着。我僵在原地。
“小姐,回去吧。”方凝走过来,轻声说。
我沉默着看着她。
她低叹一声:“天师……已经回去了。”
我没说话。僵了片刻,最终轻轻把面具摘了下来,白色面具孤独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似叹息又似哭泣,顿时碎裂开。
“走吧。”我说。突然心痛无法自制……
一连几天,我神情恍惚,经常走神。
坐在窗前看外面的庭院,我想那只是一场梦,一段影,那灯谜,那面具,那热闹的街道,水中花,雾里月。南柯一梦……
指间捻着那朵绢花,慢慢捻转,我呆呆看着院落,让我如何,去相信……
“小姐,”不知何时,方凝已站在身侧,“不如去外面坐坐吧,一直闷在屋内也不好。”她低声劝道。
我恍若未闻。
她沉默片刻,看我毫无反应。转身走开,不多时,一个手炉塞了过来,“小姐……”方凝道。
许久,我喃喃道:“你怎不随他去呢?为何还在这里……”
方凝微微一讪,自嘲道:“因为天师信不过我,怕我又倒戈。”
我转头看着她的眼睛。
方凝沉吟一下,缓缓道:“小姐那句所指何人?”
目光移开,院子里自然是晚冬的肃萧景象。
方凝慢慢抚着腰间的宝剑,细细呼吸着。
……
……
“那年我和他中了埋伏,我们只有一匹马,我驭马,他挡箭。跑了一个时辰,他中了三枝箭,来兵追杀不舍,马跑不动了。他就跳下马,让我走。”方凝轻声诉说,柔柔的声音从以前的时光中传来,宛若自语,又似倾诉。“他在门中处处与我作对,于是当时我就走了。跑了半天又神使鬼差地回来寻他。找到他时我哭了,他却还是讽刺说我大小姐脾气,满脸都是血,连说话都喘个不停却望着我面带嘲笑。我却一直哭,后来来人追杀,我再也没抛下他独自逃命。那时我想,哪怕这是万劫不复,我认了。”
我不为所动,方凝顿了顿,缓缓的声音布满沧桑:“其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放不下太多,结果放弃自己的初衷,最终如小姐所见,我杀了他……”
院子没有风,光秃秃的树枝横在当空,软弱无力的枯草匍匐在四周。
“行了,你下去吧……”我说。
方凝沉吟一下,低声道:“天主教教义里有句话,曰:‘夫凡有三欲五罪,冠以情而。’我却道人行一世,哪怕留彻心相思也好过痛骨悔恨。”说完转身走了。
“你说这些是为了什么?”我在她背后说。
方凝顿了一下,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没什么,说与小姐解闷。”
院子里的枝条还是那么僵硬的伸展着,好似一只只伸出的手,无力地想挽留什么。我在窗前,看阴霾的黄昏降临,其后蒙蒙的黑暗逐渐展开,为这萧条的庭院披上寒夜的外衣。
几缕弱弱的气流拂过,带着淡淡的晚香,一派安静淡泊。却恍惚,眼前模糊起来。
突然听见一旁方凝的房门被大力撞来,“小姐!迷香——!”她慌忙冲了过来,头发都有些乱。
我只觉得眩晕,见背对她的房檐上不少人影绰绰,正想出声提醒她,迷香的药力就全面发作,使我失去知觉……
昏沉之中,又看到那张银面的面具,静静地发出清冷的光,黑黑的眼洞似包含无尽的寂寞和其它,我远远看着面具,它悬在很远的高处,周围一切都是空,神秘而诡异,我不想动,也不想问,就只是看着,看到眼眶微红,愣愣的落下泪来……
我不清楚到底怎么了,也无法借助灵动的力量,只是被人手脚绑着,眼蒙黑布,口塞胡核,一路颠簸着。持劫我的人会塞食物过来,但从不规律,让我无法知道时间。只是那隐约的方向感在告诉我,这似乎是在前往天山,而且行得很快。
这一路的时间很是难熬,那地方,对于我,充满期待与恐惧,那特殊而危险的身份,那特殊而冷漠的人。这样的归来也许也不错,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我从那里出来,最终,还是要回那里去的。
这一路仿佛没有尽头。连日的血脉不通与不见光日,让我整个人昏昏乎乎的,终于,似乎很多天之后,才听到有人说话。在那之前我被人重重摔下,我本以为又是换车或是其它,却不料再没了声响,片刻后,一个温润的男声道:“如何?”离我不远,熟悉万分。却一时有些记不起来。
“啊……”
“那好,带下去吧。”那男声又道。我又被人拽了起来,这时心里突然一亮。
“邺心!!”我叫了出来,无奈口里封着胡核,声音含糊难辩,只能呜呜发着声,“邺心!!”我被人拖起的,依然叫他的名字。
“你怎么能这么对她!?”旁的一人仿佛才回过神来,猛地大声质问着。
我听那声音,顿时呆住。
拉我的人也有分寸地慢了下来,然后就有人冲过来,一把扯断了我手上的绳子,撕下口条取出那胡核。
我簌簌的抖着,任那人摆布,那人要撤我眼布时,被邺心出声制止:“你想让她瞎么,她已有数天不见光了。”
那人怒道:“她好歹也算你家主小姐,你就如囚犯般对她!?”
邺心的声音依旧使人如沐春风:“你错了,我家主小姐早已跳崖身亡,就如那圣女朱颜。”
我手脚发软,几乎全仗着那人扶持,我低声念她的名字:“当菲琳雪。”
寂静了许久,那人的声音已带了些哽咽:“是……圣女。”
邺心缓缓道:“不,她不是。”
然后当菲琳雪也不说话了,寂静里充满暗涌的激流。
许久,当菲说:“兰公子你先请吧,我有很多话想对圣女说。”
沉默片刻,邺心笑了一下,道:“当菲护法果然重义,不过请当菲护法莫要忘了,那水护法的下场。”
当菲扶着我的手微微一抖。于是邺心带着踌躇在胸的语气说:“护法不如同你那幕僚好生商量一下,在下先行告退。”
邺心抖了下前襟,慢踱着走了出去,轻轻开阖着门扉。
邺心刚走,内间几声卷珠挂帘错乱叮咚地响了出来,一人的脚步从内绕开,无甚语调地说:“这邺心好生厉害。”
我一呆,翻手紧紧抓住当菲的手臂:“他……他怎么也在这里?”
当菲琳雪沉吟一下,低声道:“冷先生自大棘之战后就归顺了我教。”
那人平平礼道:“鄙人冷萧,见过小姐。”
当菲低喝道:“冷先生!”
冷萧冷冷顶了回去:“当菲护法,邺心没说错,无论如何,那朱颜确实是非死不可。”
似乎是当菲琳雪作了眼色,冷萧没有再说下去。“圣女,我先带你去歇息吧。”当菲琳雪道。
我没表态,她便唤了两个使妇进来扶我离开。我抓着她的衣袖一字字的问:“你背叛了他?”
当菲琳雪沉默好久,拉开我的手沉痛地说:“不,首先背叛的人是他。”
似乎穿过不长的回廊,来到一个房间,在几个使妇的操持下,拾掇了许久。“若有什么吩咐就唤一声,门外有人候着。”说完,几个使妇便退开了。
我蒙着眼,慢慢摩挲着那些什物,指间传来真实的触摸感,也许只是无目的地试图求证,天山曾经存在的温存。
我摸索着站起来,在屋子里慢慢走着圈,努力想在空气中感受当初的气息,一阵徒劳后又只得坐下,呆呆坐着,许久许久……
邺心出现在这里说明了什么?那时我离开峻邺山庄大营时,他才刚刚起兵,恰指算来,前后不过一月,他不可能这么快兵败。若是真的是兵败,他也只能成为邺飞白的阶下囚;或者若是他在与邺飞白的争斗中占上风,这时也该在远方坐阵才对,无论哪种情形他都断不可能出现在天山?发生了什么?该不是邺飞白发生了什么不测?
我一阵心慌意乱,好久才恢复了平静。理顺了思路继续分析着。
天山的这倘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浑。新圣女无权,当菲琳雪伙同了冷萧,其中说不得她是不是受了冷萧的挑拨。料想那冷萧毕竟曾是出自暗门的高层,此番战乱中归顺,天主教尚且待以上宾之礼,但无职位,若他日战乱一过,以他的处境必定有所凶险,冷萧此番鼎力支持当菲琳雪,其实也是存了自己的心思,天山如果血流成河对他最好不过。他也算有手腕,让当菲对他信任至斯,连与邺心面谈都让他在帘后旁听。
再说当菲琳雪,她本对天师敬若神明,此番分庭抗理,该也不只是不认同新圣女这么简单。当菲琳雪一向豪迈洒脱,管理圣明军多年,威望不在当年水护法之下,为人坦诚正派,她若拍案而起,除她自身亲信之外,加上教中对天师早有腹诽的,还有之前水护法的旧部,以及邺心之流,阵营绝对庞大。那么邺心此番举措的欲图似乎也开始明朗了。
邺飞白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很大原因是易扬的支持,邺心本已小窥庄主之位,却突然被拉下马,任谁也不会这么甘心了,眼看天主教一分为二,他自然是想把当菲琳雪拉下水来。当初在他设计之下,本已赢得易扬支持,处心积虑,本以为邺飞白绝对是不会再把我拱手送出,则易扬也不会善罢甘休,却终究棋差一着。随即易扬该是与他一拍两散,甚至动用些许手段逼迫他临时仓促起兵。邺心心里明白,此番算是与易扬完全撕破了脸,易扬权重,他这个跟头算是栽大了。突然灵光一闪,这么说,在路途中一路劫杀我们的白衣杀手就是邺心的人了?可是邺心那时正当起兵,正是用人的时候,又哪里有大批的人马用于追杀?
一团混乱。
那么我在这其中到底是个什么角色?我已经没有圣女的身份,于他们,还有什么价值?邺心算地清楚,他就算赢了邺飞白,天主教这只豺狼也还在一旁虎视耽耽,只有釜底抽薪,让天主教彻底垮下他才能安心,在一定前提和互利的条件下结盟当菲琳雪是他的不二选择。
而邺心的手段也确实令人佩服,那些时日我本在方凝守护下躲在那暗庄内,四周守卫如林,加上方凝心细如尘,可谓铜墙铁壁水滴不进,可邺心一番破门抢人,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看来也已经筹划许久,部署精细。他想要的,也不过是颗有利的棋子而已,翩翩兰公子,也不过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阴谋家而已。
而在我,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已经再度被搅进了这个漩涡之中。
“笃笃。”有人叩门。
“是当菲吗?”我轻声问。
门扇开合,有人脚步轻和地走近:“……小姐。”冷萧的声音。
我微觉意外,端坐好点点头:“冷坛主。”
冷萧道:“暗门已亡,哪有什么坛主,冷某现在不过是个不相干的路人。”他顿了顿,续道:“小姐肯定有很多想问的。”
我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我只想知道这是哪里,我会如何,你们的争斗与我无关。”
冷萧停了片刻,道:“可是小姐,当菲护法想将您扶回原位。”
我摇摇头:“我不愿。”
“我知小姐不愿,可当菲护法坚持异常。新圣女无德,天谴众声,民间谣传是死去的朱颜神魂不灭。另寻明主是必然,冷某的意思是小姐以新身份重新登冕。”
我摇头:“无关什么身份,只是我不愿。”
“可否请问原由?”
我沉吟许久,缓缓道:“冷坛主,你明知我所受一切,该知道天主教这趟浑水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再涉足了。”
“小姐你就不恨吗?彼时在暗门所受一切都因那天师而起,是他有意让你沦陷敌手,辱难加身。”
我侧头:“你知道什么?”
“依属下猜想,天师实则早已知道了那侍女汀兰有所蹊跷,却不管不问。小姐在暗门忍辱残存,他却领兵攻打,不就是在逼暗门杀你祭旗?小姐此番终于脱险,可也不就是他又陷小姐于凶险?小姐当时对那门主尚且恩怨分明,怎能对这么个心如蛇蝎的天师有妇人之仁?就算小姐真的厌倦红尘,也该知道天师不倒,小姐你也很难自清啊。”
我沉默。
冷萧又道:“小姐又可知道当菲护法的一片赤诚之心?那邺心之前前来,想与护法结盟,可他本处弱势,扶予本就不易,何况天师已回,天山这里如箭在弦,大意不得,借兵给他得不偿失。那邺心就说他愿助当菲护法一臂之力,无须一兵一将,只一女子就足矣,正乃天师最心爱的女子。护法不信,邺心便说,可当那天师之面卸下那女子一手一脚以验真伪,当菲护法应下。于是他便将小姐绑来。只一面,当菲护法果然将小姐留了下来,又在其它种种毗连关系下,出兵相助邺心也推拖不得了。当菲护法自然不会用小姐作为要挟,冷某愿指天为证,当菲护法确实是一片至诚。小姐一向重义,怎可辜负护法一片苦心?”
“当菲叫你来当说客的。”我平静地说。
“当菲护法不忍勉强小姐,但小姐本非寻常妇道人家,只需有人说明形势,小姐自然能找到正确的出路。”
“我本也不是什么巾帼英雄,”我淡笑,“我也不相信仇恨,也不相信你。可能当菲真是诚心,你却绝对不是。”
那厢冷萧沉默无语,片刻后压低了声音说:“也不用瞒小姐,当菲护法所作一切都是为了小姐,圣女一位,非小姐不可。当菲本是个愚忠的女子……”
“你将我的经历添油加醋那么一说,她更认定天师叛故圣女谴,所以就这么反了?”我冷笑。
他笑:“差不多吧。”
“看来冷坛主没少费心思。”我冷笑。
他不答,另说道:“更何况,举天下女子,只有小姐有本事制那天师。”
我心里一跳,脱口而出:“原来真是你!”
他沉默。
“怎的?敢做不敢承认么?一路追杀,不想天师回天山,居然还假冒邺飞白的人,挑拨离间!”我蔑然道。
“怎能说是我呢?”冷萧阴阳怪气地说,“那些人分明穿着天主教的布料,拿着天山的兵器。”
我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其实是在逼当菲琳雪,断当菲琳雪的后路。“你真狠。”我冷冷道。离间计都能用在自己盟友头上。事到如今,易扬再无放过当菲琳雪的可能。
冷萧不理,只正色道:“小姐可想清楚了,是帮那个人面兽心的天师,还是帮你忠心耿耿的护法。”
“我想见当菲琳雪。”我想了很久,如是说。
夜完全黑的时候,我终于可以摘掉眼布,随着一个使妇,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在一个一尘不染的房间里见到当菲琳雪。这是天主教里最常见的房间,用于祈祷和讼课的,虽然我曾是圣女,却在易扬的纵容下从未讼过课。
我进去的时,当菲正跪在香鼎前的团扇上,双目紧闭,满是虔诚,低低却真诚地讼着。青烟缭绕,漫漫的吟唱四散,搅动皈依的纯洁,黑暗中天地不过一个段烟尘,交错的双手想守护的,也只是简单而明丽的信仰。萦绕那不解的淡淡灰氤,是红尘迷惑了灵魂,还是心念逃不过痴嗔。
当菲琳雪讼完一课,抬起头来看我,暗色中闪着微弱的泪光,我惊讶地发现她泪流满面。
“圣女……”
我觉得心里很沉重,移步去扶她:“当菲……”
当菲低头擦了下泪,低声道:“冷先生说,你有话问我?”
我摇摇头:“别叫他冷先生,他不是什么善类。”
当菲沉默了一下:“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是他搞的鬼,军款是他挪来的,文书是他偷的,谣言是他放的……他背着我做了很多见不得事,就是想让我反。”当菲琳雪苦笑一下。“但他起码让我知道我为什么反。”当菲说。“他是天师,却为什么背叛!他应客天奉道,该虔诚归心,该是卑微却神圣的天之使者,天下人都可叛,为什么是他?”我想当菲是想到了什么,她非常激动,她胸口在巨大起伏着,说话时直直看着我的眼睛,热切而悲愤,“可他背叛……或者,他抛弃他曾经的信奉……”当菲闭上眼,眼泪簌簌地落下,她双手交错半垂下头:“哦,上苍啊……让这罪孽永不复吧,都是罪人,都是劫难……”
我默默不语,在当菲身旁坐下。
她又低吟起来。
我陪着她守在她的信仰一旁。
许久,她讼完,人似乎也平静下来。“圣女想问什么。”
我沉默,我已不知该问什么。一切都是无力的,在一个人的信仰面前。
她看我不答,于是转头问我:“冷先生说圣女不想再回那个位置是么?”
“是。”
“圣女是上苍选择的仆人,只能上苍选择你,你不能选择上苍。”
“上苍会有新仆人的。”
“不,她不是!”当菲又有点激动起来,“天师不过一时被她美色所迷,她不是!她不配!她只是个狐媚之流的妖女!”
我一把抓住她:“你说什么?美色所迷!?”随即一呆,僵硬地放来手。
当菲愣愣地看着我,好一会儿,她轻叹了一声:“当初,我一直以为,是天师钟情你……却不想……”
我僵硬地侧过头:“……不是……”
她摇头:“何止是你,当年我初见他,他也是一般摄人心魄,濯然不群。”她笑容酸楚,“那时他把我从地牢里带出来,指着莽莽的圣明军对我说:‘看,你就是圣明,你就是天下。’我却觉得,他才是天下……但是他背叛!”当菲突然语气一凛,“唯有代天阀之,以诛心魔!”
“当菲……”很久,我轻轻说道:“每个人都是魔,你,也有心魔。”她一呆,我便站了起来,“抛不来执念,你道他是背叛,我却道,他从未皈依过。”
97章
当菲琳雪低头想了很久,语带沉闷地说:“愿上苍宽恕他……”
我笑了一下,易扬不需要宽恕,但是我没有说。
当菲抬起头来看着我,原本宽厚的肩膀向下垂着,虎背微微弯曲,红肿的眼睛看着我。
她问我:“为什么?”
我收去了笑,却没有回答她。
不为什么。
当时你是圣明军的门阀之时,易扬是苏沩的禁脔;你在沙场上驰骋之时,他供人玩弄于床弟;你为信仰虔诚地歌颂时,他在算计和阴谋中求存;你扬刀立威之时,他还在女装侍茶;到最后,你沙场秋点冰,他却在阴冷的会意堂,慢慢清点他的仇恨和屈辱……
他没有信仰。
所以没有为什么。
我受不了她哀戚的目光,于是避开她的眼睛,正色道:“当菲,我早已不是圣女,我也永不再想当什么圣女。我知道你有真心为我,所以我劝你放弃吧,你不是他的对手,就算加上冷萧再加上邺心,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当菲看着我,目光却复杂起来。
我道:“也许现在你有某些优势,但是相信我,不要试图和他作对。”
她不语,看了我许久,却突然道:“不,只有你是圣女!”
我有些哑然,当菲未免太过固执。
她却双眼明亮:“圣女是上苍的使者,‘澄心归璞,念无欲,驳诟理’,古书上曾说:‘心无恨,眼无尘,圣女的光芒可以照亮黑暗与白昼’。我再没见过其他人,可以如你这般……”
我失笑了,摇了摇头。
“当菲,”我诚恳地说,“我不恨不是因为我宽容或者我伟大……”我说地很慢也很小心,“我也是自私的且狭隘的,而且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难道就因为古人写的纸上的几句话,我就必须是注定的命运了吗?”
当菲一愣,呆看着我。怔怔地问我:“那你为什么不恨……你……爱他?”
我心里一揪,却轻笑了一下,慢慢走到门边,透过朦胧的门花开着寒冷的外面:“好比说,有人欠了你十两银子,你和那人纠缠不休,这时你家里着火了,你当然会顾不上银子而回去救火。生命里不只有爱情,也不只有仇恨,它的意义太多,只有每个人自己才能体会……除了这里,我也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啊……”
当菲猛然站起来拉住我:“圣女你要走吗?”
我沉吟一下,慢慢道:“我也不知道……”
“不,不能走……”她急急地说。
“当菲!”我打断她,“如果你相信上苍,这一切不如就当是上苍的安排。”
她眼睛一亮:“天有新的旨意传达给你吗?天是不是要这天下的人赎罪?”
我看着她狂热的眼,狠心地说:“不是,天从没有告诉过我什么,从来都没有。当菲,”我推开门,指着天地:“人是渺小的,蜉蝣一世,好比昙花,每个人都可以皈依自己的宗教,你不能把自己的信仰强加在他人身上,对我也是,对易扬也是。易扬是的残忍的权术者,却也会是个英明的统治者。我没有留下的必要,你为什么还看不明白?”
当菲有些慌乱:“你……你的意思是,你也不再信奉上天,也一定会走?”
我看着她,用目光回答她。
当菲拉着我的袖管:“不,你不能走——这天山,这圣女……你不能走……”
我看着她,目光坚定。
当菲更是慌乱,最终一咬牙:“圣女,你不能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留下来。”
我笑:“我见他做什么?”
当菲有些愕然:“圣女不是向来待那鬼影离铛很是亲厚吗……”
我瞪大了眼睛:“小铛!?”
“垮嗒”
开锁的脆响伴着我心紧如弦。
院子里的奇花异草虽曾艳丽却不耐那霜寒,催拉折朽,一地衰败,却只那白梅,伴着夜光流转生姿,月光冷,莹无尘,开地并不落寞。梅香幽然,一院冷清。
当菲琳雪推开东厢的一扇门。
“他在里面。”
我迟疑地迈进去,果见玳瑁帘后的寝间睡着一人。
小铛……
我拨开帘走过去,帘在身后叮当玲珑,而那人还在浅睡。
我不敢想其他,只慢步过去。
离铛的头发又成了短发,有些瘦削。
我有些疑虑地回过看,看到当菲正站在帘后,并无声息。
我更加忧心,伸出手去触离铛的脸。指尖有些凉,有些颤。
他似乎震了一下,伸手握着我的手,张开眼来看着我。
“你来了。”他说着,带笑,手很暖。
我点点头,鼻子有些酸,“恩,我来了。”
“我等你许久了。”他说。
我又只有点头,忍住泪花。
他又笑:“你今日来地好晚,却最真实。”
我呆住了。
“恩,我很想你,但我也很怕你看到我又会赶我走。如果你真的见到我,你不要让我走好吗?”
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这么愣愣看着他。
“好困啊,明天别来这么迟了。”
他捏捏我的手,又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又睁开:“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嗓子干涩难忍,心里如刺扎一般。
这傻子,还以为是梦呢……
“喂!”我半含着泪,拍他的脸:“快醒醒,还睡!”
他嘟囔了一下,并不睁眼。
我便一把拉着他坐起来。
他坐起来,小鹿般的圆眼睛终于清亮了起来,却只傻傻看着我。
“小铛……”我笑地很辛酸。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我脸,却又不敢。
我拉过他的手:“真的是我。”我说。
“清清……真的是你?”
我点点头,眼睛又开始有水气:“是我,真的是我……”
他认真地看了又看,突然掐着我的脸做了个鬼脸,于是他便笑了:“果然是你,那便好,那便好,我翻遍了天山三千房舍都不见你,还以为……你果然在天山……”
我一呆:“你来天山找我?什么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伸手拉我:“……我不会再要求你跟我走了,真的,我跟你走好不好……”
“小铛?”我开始觉得不太对了。
他明亮的眼却宛如黑夜的晨星:“能不能……不要分离。”
天下女子有十分好,却独钟最是痛骨的这一分;天何道,只皈依你的宗教,浮华梦,繁花里,只被一缕清烟绕;不愿太澄明,沉湎痴人笑。却只道,不要分离,等那地老天荒?
我觉得心里柔柔地痛,我该感激有人愿为付出而付出,却希望他不要。
“……不是,我不是抛下你,而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有件很困扰的事情,我必须自己去面对,我不能拖累你,也不能拖累任何人,你不要怪我好吗?”
他静静看着我说完,清潭般的目光胶着我,温柔而带些伤痛:
“对不起,清清,我听不见……”
我一震:“小……小铛……”
“悬明节前我接到暗报说天师突然离山,所以我迅速扣下了新圣女,天师得讯后又赶回来,离铛助他挽回了圣女,自己却被冷萧扣下。”帘后的当菲低沉的声音穿过房间短暂的默寂,“我知他与圣女你交情匪浅,匆忙赶到时,冷萧已经在用刑问话,双耳钉钉……”
噙着的泪终是忍无可忍。
心被人揪成小小的一块,狠狠地痛着。
离铛的鹿撞般的眼依然明亮且温柔,却带着淡淡的哀伤。
他说:你来得好晚。
他说:不要分离。
他说:对不起,我听不见……
珠帘叮当,当菲无声地迈进来,站在几步远:“还好那时我算及时赶到,不然他这两条腿也要跟着废掉……冷萧说,离铛的事最好不要告诉你,但是我想,你会想看到他的……”
“谢谢。”我硬吞着眼泪,生生地说。
小铛茫然的大眼睛看看我,又转过头看看当菲,最后转而看着我,水汪汪地看着我,拉着我的手紧了紧:“清清……你——”
“放心,我不走。”我轻柔地说,很慢很慢。“我不走。”
他似乎是看懂了我的唇语,表情微微放松下来,随即又绷了起来:“不!要走!要离开!暗门的冷萧在这里!你不能留下!”
“我知道,我知道,”我拍着他的手安抚道,“别怕,没事的。”转而对当菲平静地说:“告诉我,怎么回事。”心里最初的慌乱稍稍安稳,虽然很痛,但是一切都是不可避免,命运的转轮从不偏袒任何人,轰轰烈烈地碾过去,它从没给人机会悲春伤秋,只是轧过,碾过……有人膜拜命运,有人唾弃命运,我也曾怨怼,曾哭泣,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尝试着去面对,去直视,去不卑不亢地挑起命运的担子。
也许,这就是成长。
当菲沉吟一下:“圣女,能否借一步说话?”
我挑眉:“莫说他聋了,就算他完好,我也不用瞒他什么!”
当菲僵了一下,便道:“简单来说,天师回山以后不几日,冷萧就发觉新圣女不太对,再过几日,新圣女就露了马脚,却是离铛易容假冒的,也不知天师用的什么法子把离铛和圣女掉了包,离铛轻功无双,论身段也和新圣女相仿,但要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圣女被软禁的情形下和圣女调包,没有内应绝对不行,冷萧发觉是离铛后当场就上了刑,我赶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当菲!”我看着小铛,伸手帮他理着乱发,声音却有些冷,“你一直在回避一点,新圣女是谁?如果是一般人,小铛不可能明知是火坑还往里跳。小铛一直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也没有好被威胁的。”我停了停,又问:“新圣女和小铛是旧识对吗?”
当菲琳雪不说话了。
我看着小铛微微笑了一下,把一直压在舌间下的话轻轻抬出来,轻轻念道:“竣邺山庄,美人千媚……”
小铛迷茫地看看我,又看看当菲,最后终于说:“清清,不要相信这个女人。她和冷萧是一伙的!”
当菲微微欠了欠身:“圣女明察……”
我觉得心里有些慌,我也不知道我在慌什么,似乎有些怕,仔细想想却也没什么好怕的,说是忧心,不合我意;说是苦闷,浮夸其谈。却只想到,雕栏玉砌应犹在……
“你下去吧,我想和小铛多说说话。”我低低地说,并不看她。
“是。”当菲转身,走出两步,停下脚步背对着问我:“圣女,不要离开……”
我依然看着离铛,忽而柔柔地笑了:“不离开,永不分离……”
当菲停了片刻,快步走了出去。
小铛一直警惕地看着当菲走了出去,这才微微舒了口气。
我微笑,在他手心写下:“放心,没事。”
小铛摇摇头:“天山这地方,鱼龙混杂,不要相信她。”他看着我,有些动容地说:“真不知道你以前在天山是怎么过来的……”
我浅浅笑了一下,并没有答话。
院子里的梅香又飘散开,漫漫地,却冲不开那么多阴谋的味道。
小铛以为我没看出来,他被子里的腿是上着石膏的,我也就不说破他,听他说了许多,便说我乏了,从他房里出了来。
院子门外隐约传来两个人的争执声。
我拉开院门,果然见是冷萧和当菲琳雪。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二人,开口道:“我要见邺心。”
冷萧和当菲对视一眼,冷萧迟疑了一下,小心地道:“小姐……见邺心何事?”
我犀利地看着他,慢慢道:“不要你管,明日之前,我要见他!”
“啪”一声响,关上院门。
转身,梅的虬枝布满整个院落,西厢的房门有轻微的扣门之声。
我凝神看去,红木门上镂刻的花纹中隐约透着一个人影。
小铛住西厢,那么东厢的是何人?
怀着迟疑,我走过去,轻轻响了门。
没有动静。
我沉吟一下,手上加力一扣,门就这么开了。
尘埃四起。
仿佛很久都没有人住了。
我疑惑着踏了进去,莫非适才我眼花?
“啪。”身后门轻身阖上。
我敏感地转过身去,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迎着我的视线。
“你怎么来了?”我心里微微放心,瞅着她问道。
不知道瞪我一眼:“你以为我来得容易吗!冥君和琉璃君看地那么紧,好不容易才转了个空子!”
“你找我?”
“这个给你。”她从衣襟内扯住一分棕黄色卷着边的一摞纸,“这个就是翰君他们找到的手卷。”
我接了过来,满是疑虑:“给我做什么?”
不知道白我一眼:“翰君他们对灵动也有所图,告诉你的也不见得全,你不是学物理的吗?自己可以好好琢磨琢磨,这可是真真为你好呢!你以为我来得一趟容易吗?冒着得罪冥君琉璃君的危险,那个琉璃啊,帅倒是帅,千年不变的冷冰冰的表情,呓~光想想都是一身鸡皮疙瘩……”
我看着手卷,翻开第一页,只见全是用花体英文写的手搞,看到第一句我就愣住了:“世界是个天大的玩笑。”
“怎么了?”不知道看我一直沉吟不语,有点担心地问:“你也看不懂这种语言吗?”
我抬眼看她,她打了个激灵。
“请你告诉我,”我平静地说,伸手把扉页上夹着的一根头发捻了起来,“这是什么?”
一根长长的头发,通体晶莹雪白,纯净无暇……
不知道沉静下来,看着我不说话,一双眼睛里光芒闪动。
我吸了口气,空气中满是尘埃,缓缓地说:“他叫你给我的?”
不知道紧抿着唇,我淡淡地看着她,许久,她艰难地道:“……他很想你……”
我垂下眼,看着书卷不说话。
“他现在伤地很重,勉强自己去偷这份手卷……虽然我认为他不值得!”
“你喜欢他吗?”我突然问道。
不知道停了片刻,坚定地说:“是!”
我笑了一下,把手卷合上递了出去:“我不想承他的情,你告诉他,我们已经两清了,我已经不怨任何人了。”
不知道脸色忽地有点惨白,她退后一步,摇头道:“不……不……”
“你……”我还想说什么,却见她粉色的袄子颜色一晃,已经失去了踪影。
我锁眉片刻,慢慢收回了手,卷边的旧纸泛着华年的老黄色,其上的英文如篱笆上的藤蔓:
“世界是个天大的玩笑……”
次日邺心并没有来见我,黄昏的时候当菲琳雪来时我正与小铛说笑。
她拖着疲惫的身姿站在眷帘后,我扫了她一眼:“邺心人呢?”
隔了片刻,当菲琳雪答非所问:“圣女,天师传了份手书来。”
我僵了一僵,想了想说:“他说什么?”
当菲琳雪回道:“他在要人。”
“哦。”我麻木地说。
当菲也沉默着。
小铛似乎有点焦急,几次想开口问我又强自忍住。我对他宽心地笑了笑,让他安心。
“今天你也很累吧,部署操劳了一天。”我问当菲。
“是……”她低沉地说。
“他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
“我会被交出去吗?”
“不!!”
我转过头来看着她。
却见当菲虎目已红,浑身微微发颤:“圣女……”
我心下不忍,想安慰她些什么。却在这时,一人急急从外面冲近来,匆忙禀道:“护法!天山上压下了近千人马,集在礼贤阁……”
“什么?!这么快!”
“冷先生说,请护法速速前往!”
98章
天山宫变。
事已至此,这已无可避免。
当菲走后,我便开始在院子内徘徊不定,几次想推院门出去,手放在门阖上却又放下来。
出去又如何,外面是当菲的人重兵把守,说出去,谈何容易。
“清清。”西厢内,小铛叫我。
我应了一声,稳了下心神,推门进了去。
离铛鹿瞳迎上来,人扶着床柱坐在床沿边。我向他笑了一下,坐在他的床边的脚凳上,他却示意我坐到他身边。
“我看到你的外面来来回回地走,”离铛笑了一下,带点涩地说:“是不是当菲琳雪说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
离铛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澄清的眼睛掩藏的东西闪了闪,最终眼睑一垂:“你怎么总是拿我当孩子呢?”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笑了一下:“我猜天山内乱了吧,当菲来去匆匆,屋顶的防卫巡逻个不停,看来是有大事发生,是不是。”
我不语,垂下目光,看着他布满薄茧的手。
“你是很担心是不是?很少看你焦躁呢。”离铛似自语又似叹息。
离铛的兵器是重弓,听邺飞白说,鬼影离铛,虽然轻功一流,最厉害却是射壶之术,百步穿杨,可我却从没看他施展过。想一轻甲少年,意气风发,骏马长弓,揽月抒星,何等的少年英雄气,却没想,让那云霄胸臆一路陪我坎坷,从暗门的禁脔一路到天山上危险的导火索。任凭那弯弓空弦,尘封箭翎,凋零了英雄气。
若不是碰上我,离铛该是什么样子?
其他人又该是什么样子?
“再过半个时辰,会有数名仆妇做清扫,东厢那里似乎有普通的衣衫……我会扣下一个仆妇来,几个仆妇都是老脸了,但却乖觉地很,不会乱来,你只要能瞒过四面的暗卫就可以……”
我有点错愕地望向他。
“圣明军在外,当菲管理其数年,但圣女虽是正主却无实权,又没登冕。两方对这军权争夺许久。天山上,留守的圣明军有近一万人,大体都是当菲的死忠部下,天师麾下原有八千侍者,几番变故,加上投靠当菲的部分人,现在有的不足三千。但近天侍者大多身负高深武艺,尤其是红衣。两方人马现在起冲突,变数还很多。”
我更是错愕。
他却别过头,轻轻拍拍我的手:“去吧。切记,多加小心。”
我想了一想,点点头,走向门去。
走到卷帘时我猛然地回过头,离铛不及隐藏的表情映入眼帘:带着伤痛与缱绻,那么痴痴地追随着我的身影,那么多百转千回,却还是少年的倔强,头破血流的倔强。
他愕然了一下却也不躲避,反而目光更是坚定。润泽的眼睛一片清明,不染尘埃,单手扶着床柱,留守着,凝望着……
我咬了一下唇,掀帘出去了。
随几名仆妇退住院子来,我一直埋着头,其他仆妇知道我是谁,却依然装聋作哑,多事之秋,休管他人瓦上霜。离铛与我被囚的地方是天山后山山腰,原本该在山麓一带的圣明军现在却在千里之外。但天山后山却不寂寞。
有圣明军少数留守人员和近来侍者来去匆匆的身影,车轱马嘶,处处透着乱,战,混。
似才有人来报说有近千人马压在前山半山腰的礼贤阁,如果直接从半山上绕过去会途径几个大校场,地势开阔平坦,却最可能有囤兵,所以只有从山上绕小半圈,从奇葩园附近绕过去。
我身上穿的是粗鄙脏旧的麻布衣服,脸上抹着灰,头发斜斜地挽着,随几个仆妇出来后,见有其他往天山顶方向去的仆妇便闷不吭声跟在后面,走上几步再换一队跟。
仆妇大多不能优哉游哉地走,步履很快。但是同时,这等做院落清扫和浣衣等粗重活的仆妇是天山最低层的人,但凡有白衣红衣的侍者经过都要退到路边低头行礼。这么一来,速度也就不是很快了。
一路绕到天宝殿附近,我一直埋着头走在最后面,前面的人又突然停下迅速退到路边。
我照样勾着头站到众人之后,却只见前面的人“哗啦啦”地全部跪下,便浑浑噩噩地随着跪了。
谁?
随着身旁的人以头磕地,双手交叠放在头前,跪了许久。
我不敢去想。
谁……
跪了许久,我深吸一口,抬起余光向来路瞄去。
四名红衣侍者抬着一顶绫红挂纱的大轿,层层叠叠的纱幔中,轿内端坐着一个人,双手拢在袖中,发间的步摇轻轻摇曳,容貌并不真切,只看这姿态身形,也知道该是极美的。轿子旁并行着一人,一习素白,面无表情,清冷淡漠,却隐隐然贵不可犯。
一时有些痴了。
轿子移过,红纱翩翩晚香浮动。
我的目光只能穿过前人的缝隙,看见那双描金的白靴点地而过。
其后又有众多卫随。
又跪了许久,身边的人都起来了,我撑着半麻的腿站起来,举目望去,果然是前往礼贤阁去的。
黑暗与黄昏的交点,光线并不真切。却见水红的纱幔随风轻扬,华盖的大顶在半明半暗之中熠熠生辉……身旁的雕栏画栋突然鲜明起来,四角飞凤的屋檐,朱色琉璃的屋顶,浮雕精致的回廊,细白色鹅卵铺排的道路,景致如画,浓墨重彩。我站在一株枯败的垂柳下,干黄的枝条垂下来,布衣荆钗,目光相随。
我早已知道,为何亲眼目睹却依然伤痛。
红纱的轻柔,微微散开,和红色的建筑看起来相得益彰。最是那道淡淡的白色,站在红纱之侧,最是适合不过,最是完美不过……
我垂下目来。
夜晚降临。
突然有点心灰意懒,礼贤阁的尔虞我诈与我何干?我不过只是个过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我笑了一下,挺直了背脊,转身,认准了回路,昂着头大步朝反方向离去。
这一刻,我想我是骄傲的。
走不了多久,就碰上当菲给安排的暗卫寻来,半遮半掩地把我送回去。
推开那院门,白梅的清香像卸了闸的河水,奔腾着扑面而来,梅的虬枝旁逸斜出,仪态万千。
冷清清的院落,我有些失神地跨进去。
狼牙月,梅魂飘。
我有些不明白,我为何非要去礼贤阁。
不明白,不明白的何止这么一点……
我轻叹一声,推开西厢的门。
透过浅黄玳瑁的珠帘,离铛依然坐在那里,姿势不变,似乎一直在等我回来。
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像老天的一套九连环,离铛连着我,我连着易扬,错综复杂的羁绊与牵扯,逃不离,解不开,每个人守着每个人的执着,不肯放,不能放。我们定是前生的罪人,所有的孽都在今朝涅磐。
离铛笑了一下,伸手拍拍身旁的床沿。
我走过去,比画着说我身上衣服很脏,不想蹭脏他的睡铺。
他一把拉过我坐在他身侧,搓着我冰凉的手帮我取暖。
“看来很不乐观啊。”他说。
我轻轻摇了摇头。
离铛抬起眼,认认真真地看了片刻,他说:“你没去,对吗?”
我微觉惊讶。
离铛却笑了:“没什么,你回来地太快了点,所以我猜你没去。”
我哑然失笑。
两个人并排坐在半黑的屋子里,像两个小孩子,睁着眼睛看丝丝夜光中流转的光华,离铛的手很暖,渐渐把我冰冷的手指带热乎了起来。白梅的味道浅浅地透进来,有些飘渺。
离铛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我却开始认真想很多。
很多东西说出来很矫情,但是其实很多人也在心里暗暗地想过,比如什么是情,什么又是爱;生命的意义到底何在;所有的一切该归结到哪里……以前喜欢看各种各样的书,书里总是说得很高尚,换到自己身上,又觉得那些大道理都是泛泛而谈,我只是个小人物,看不到未来的千秋,也无需理会历史的种种,我只关心切身的。
以前看小说,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虽然美好,却始终只是别人构架的梦,梦醒了,路还是要自己走。那人终究不是什么痴情的书生,我也无法像书中的女主人公,总能许上对自己最好的男人。爱情不是做交易,你给我多少,我便偿你多少;爱情更像单行道,如果走错了路,那也无法回头,只有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清清,不要想着他了……”离铛没有扭头,只是喃喃地说。
我低了低头,看着一身麻布的衣服,“恩。”我知道他听不见。
“我不忍看到你为他牵肠挂肚,不忍看到你为他肝肠寸断,不忍看你一口辛酸一口泪地往肚子里吞……”离铛说地很慢,一字一字饱含感情,纯正真挚,“可你为什么,明明知道会如此伤痛,却还依然飞蛾扑火……”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他心尖滴下的血,“人都道你剔透无比,说一道百,我却总觉得你傻……”鼻音微微有些重,离铛吸了吸鼻子,我没有转头,所以看不见他的表情,“……觉得你傻地不行……”
我抿着唇,没动也没说话。
离铛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忘了他吧……我想吻你……”
我浑身一僵,不自觉地把手缩了回来。
离铛没动也没说话。
两个人又静静坐在床沿边,而空气中,某些东西在悄悄改变。
恍恍惚惚的,好象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唱:
“浮轮回之间,前尘已湮灭,梦中模糊容颜。天山巅,江湖远,叹红尘,落朱颜,今生缘,来生缘;沧海桑田成流年。转瞬之间,隔世的爱恋,追忆往日缱绻。天山巅,浮生远,梦中只为你流连。今生恋,来生恋,莫让缠绵成离别……”
我默默站起来,沉默着走出去。
离铛似乎想拉我,却生生收回手……
“可是,清清——”他突然大喊,声音大地惊人,在空荡的屋子里隐隐荡着回音。珠帘那一端,我停住,回头望向他。
“我爱你——”
九连环还是扣死在那里。
寂静……
寂静…………
寂静………………
空气中浅香的味道开始旋转起来,梅魂萦绕翩翩,风吹不进,玳瑁的珠帘荡啊荡便停了下来。水磨色的地板在夜间有朦胧的银灰色,像天上的银河,浅浅的,淡淡的……珠帘彼端,眸子明莹,蕴涵光华,双目含泪,好比那玳瑁的润泽,帘这一端,我望着他的脸,他的发,他的眼,静静地笑了。
转身,泪潸然,撒衣襟……
小时候我也玩过九连环,对着那九连环整整一天,冥思苦想,可是,我从没解开过九连环,我越解,它越扣死在那里……
回到卧房,我点起一盏白烛,一坐就是一整夜……
天微亮的时候,我起身把那手卷翻出来,一夜千回百转,一夜思前想后,最后脑子里就只剩一句话:这个界不能塌,无论如何也不能塌……
我深吸口气,翻开第一页,认真地读起来,好久没看英文了,看起来还是有点吃力。
“你看地懂?”
我刚开了个头,冷不丁面前传来个冷冷的声音。
我猛地抬起来,却不知什么时候,面前无声无息地多出一个人来。
来人异常地俊美,若不是看惯了易扬的天人之资,看到此人定也半天回不过神来,双目狭长飞凤,目光却甚是寒人,一袭黑黄条纹相间的宽大道袍,头发插一支骨簪,其余的黑发垂落下来。手持一柄通体碧绿的玉如意,尾尖上坠着掺金线的流苏。
他不等我回答,便直接伸手把我手中的手卷抽了去:“果然是它。记载灵动秘密的卷宗。”
我直了直腰,伸出手:“阁下,请还给我。”
他黑目扫来:“它不该在你这里。说,谁给你的。”语气甚是傲慢。
我脸一沉:“阁下是谁?”
他目光来来回回又扫了几回,点头道:“你不说我心里也有数了。”
我脸色更是难看:“看来阁下是不准备还我了?”
那道人沉思了片刻,随手把手卷扔给我:“这东西我还不稀罕。”
我微微愕然。
那道人不知想到什么,眼里忽地闪过一丝残忍的笑。
道人转向我,冷冷地道:“我叫琉璃,翰君吩咐我保你周全。至于这本密卷,”他指了指我手上的手卷,“你要看就自己看去,我只警告你,千万别让翰君发现。”
道人又扫我一眼:“有什么事,我会拂照你,鬼山祖母和文老七家的人有我挡着,不过天山这地方似乎也不太平,你自己也多长个心眼。”
道人说完,碧光一闪,又不见了踪影。
我心有余悸地坐了下来。手中的手卷书边微微卷起,我把手轻轻盖在其上,心里复杂又沉重。
天色大亮。
院门“哐当”一声大响。
“圣女!!”当菲琳雪的声音大喊着。“圣女!”
我扶着门框站了出来。
当菲琳雪看到我,长舒了口气,似乎放心了不少:“没事就好。”
当菲琳雪面容看起似乎憔悴了不少,黑黑的眼圈,该是有一晚没睡。
我淡淡地问:“怎么了,礼贤阁那里很不顺吗?”
“没有,天师虽有集兵却并无所动。”
我平静的看着她。
当菲琳雪吸了口气,道:“圣女,天山已经迫在眉睫,我先送你去圣明军处避避可好?”她停了停,“我不想让你看到天山,血流成河……”
“发生什么了?”
“天师随时可能兵变,圣女是天命所在,不可涉险。”
我看着她:“说到游说这些事,向来不是由冷萧来做的么?”
当菲没回话。
我把手搭在她肩上,诚恳地说:“告诉我,发生了,为什么突然要我走?”
当菲似叹了口气:“我们被邺心设计了……”
我心里一跳,果不其然……
“邺心偷了冷先生的令牌。之前暗门治军,认牌不认人,但凡是被剥了兵权的坛主,只要令牌一交,立时两手空空。他邺心在竣邺山庄内先是诈降,而后逃遁,只身只带了不过百余人马。劫了圣女后还故意留给天师线索,天师一路追查,马上就知道圣女在我处,立刻兵压。那邺心躲在暗处,游说冷先生,劝先生调手下的原那暗门两坛的人马来助,先生有些动摇,决定调小股来天山,就这么被邺心知道了兵符令牌的关键所在,作日礼贤阁,天师施加压力,邺心却趁乱盗走了令牌。”当菲琳雪低叹一声,“防不胜防啊,我道是他图我天山之力,未想他根本就是在打冷先生那暗门残部的主意……”
我越听越惊心,猛然想起那一路追杀我与易扬的白衣杀手,可不正是冷萧的人马。说明那暗门残军就在竣邺山庄大营不远潜伏着,如果邺心领了令牌又是图个什么?
诈降……逃遁……盗牌……
邺心想内应外合歼了邺飞白??
诈降,则自己的势力并无损耗,一路密谋,从方凝手中抢出来,抛进天山,本就势如水火的两方立刻掀起轰然大波……天山一乱,易扬自顾不暇,邺飞白后盾出现短暂的虚空,而他邺心,则带着外兵内应,卷土重来。
忽地想起邺飞白英挺的笑容,璀璨其华……
我一把抓住当菲琳雪:“冷萧那里……多少人?”
“冷先生自己一坛,加上整合了铁马一坛,总共四五万之多。”当菲琳雪沉痛地说。
我睁大了眼睛:“冷……冷萧呢?他抽调了部分人马追去了?”
“是……”
我低头想了想,是的,冷萧人马一带,当菲这边又损失一部分人马,更为重要的是,冷萧这一走,当菲琳雪最大的谋士也就不存在了,我若是易扬,兵动也就是朝夕的事情,机不可失……无怪当菲想送我离开……等等,邺心那么缜密的人,怎么可能不布后着?暗门已亡,那么其实……
我猛地抬起头:“追!快派人追冷萧!”
当菲琳雪有些吃惊:“这是……”
“邺心布了局!”我大声道:“若追不回来,冷萧就是有去无回!”
当菲琳雪一脸震惊。
“邺心怎么没想到追兵!定有埋伏!暗门已亡,冷萧握那些兵也有些日子了,只一个死物如何指挥万千男儿!邺心定是下了套捉他,他不交兵权是死,交了兵权更是死!”
当菲脸色白了白,猛然向外跑去,喊道:“来人,快来人……”
我看着她冲出去,又站了许久。满脑子翻来覆去都是邺飞白要面临的一切,仿佛看到那营帐周围猛然出现的无数伏兵,举着火把冲杀进来,营地内突然火光四起,陡然间,是敌是友全然无法分辨,兵荒马乱,尘土飞扬,残肢乱飞……
“冷静,冷静,”我对自己说,“现在不是乱的时候,想办法……赶快想办法……邺飞白必须应对,他必须要知道……”
西厢的门开了,离铛架着拐,静静地看着我,他的腿骨折已经好了六七分。应该,可以骑马了吧,我想。
我转身,关上房门。
我走到书桌旁,研墨,提笔的时候我想,如果普天之下有人能医离铛的耳朵,也只能是芷蒲谷的神医了。
当菲琳雪又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院内等她。
她未开口,我先道:“冷萧一走,你的胜算有多少?”
她沉默。
我点点头,道:“我替你想个法子。”
她抱拳要谢,被我阻止。
“你去帮一次邺飞白,现在能制住邺心的只有邺飞白,邺心一死,就算冷萧活不出来,那五六万的暗门残军毕竟吃了天主教这么长时间的粮饷,应该最后还是会投靠你,与天师一战,到时当有胜算。”
“可是,现在……”
“我知道,天山现在调不开人马,可是帮邺飞白也无须那么麻烦,邺飞白不是蠢人,只需给他一个消息,让他能运筹帷幄,我信他,当可不败。”我坚定地说完,语气又软下来,“还想和你请个人情,西厢的那位,”我指的是离铛,“可否请你一并送去竣邺山庄,我欠他实在太多……”
当菲琳雪思索许久,最终沉声道:“好。我去准备,配几口好刀,立即起程。圣女,这里战起只是毫厘间的事,也请圣女即时准备动身吧。”
我点点头。转身回了房。
说说笑笑地很小铛一起收拾些琐碎东西,其实我没什么要带的,只一本手卷藏在怀里。
当菲琳雪动作很快,院外迅速来了两辆轻便马车,两队刀客。
离铛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说:“我们坐一辆好不好,也好说说话。”
我笑了笑,比划着说:我怕马车太小,挤两人的话很容易又伤到他的腿。
他又想说什么,终是忍了忍,没说出来。提着包袱走向一个马车。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短短的发,他一瘸一拐的身姿,他的背脊。
那时我还没意识到,我邂逅的是怎样的少年,倔强,明媚……不止一次对他说,不分离,不离弃,但每次离开的都是我,每次寻我的都是他。
谁在天山的崖边,苦苦想寻,不相信传言死亡。
谁在地牢之深,痛苦嘶吼,等待我的声音我的到来。
谁愿陪我浪迹天涯,谁愿陪我避世逍遥。
是谁,大声说爱我……
离铛看我不动,奇怪地回头看我,我笑了一下,慢慢走向另一辆马车。
钻进车内,车帘放下前,我还在张望离铛的马车。
马车内是我的少年,总是有清澈的眼睛和无邪的笑容,喜欢小小的恶作剧,总是哄我开心,总是笑,然后拉着我的手……
帘放下的时候,眼眶再也包不住泪水,终于……我的少年……
“不离开,永不分离……”
99章 给离铛的信
小铛:
见信如晤。
当你看此信时,定已知道一切了。很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我只是不想又一次和你说分别,虽然我知这只是那个掩耳盗铃的人。
有人道,分离就是一坛酒,越长越长。也有人说,忘却的时间,就是一坛酒的时间。分离是什么?是两地相隔吗?是朝思暮想吗?是一次又一次离开与留守吗?分离是什么,你知,我也知。
你说不分离,你说长相守。我也很向往那样的生活,插花解红豆,荡舟芦苇间,管它帝王千秋,只煮一壶清茶笑飞鸿。但说真把一切都抛到脑后,我却也没有四大皆空的大智慧。你若问我到底放不下什么,我回“红尘”二字不知够不够称得上答案。
天山之上,天师开始集兵,当菲护法亦开始酬兵应对,两方的拉锯已经走到了尽头。前几日,天师在礼贤阁大举集兵,意在给当菲施加压力,大乱之时,邺心卷带了冷萧的兵符逃之夭夭。冷萧已亲往去追,料是该有去无回,此番之下,竣邺山庄凶矣。邺心想指令冷萧麾下的暗门残部配合自己在庄内的人马,内外夹击邺飞白,用心之阴险缜密,切齿之恨。借我之身份,挑拨当菲护法和天师之争,更引出兵符的机密所在,更借由次引出的混乱盗走兵符。
邺心蓄谋已久,狼子野心,此番内外兵变,我恐飞白应对不及,却人单力薄,无可相助,只能希望能赶在邺心之前将其诡计悉数告之,劝其堤防,万事小心。查天山之上,无我可信之人,更无邺飞白可信之人,唯有你。
峻邺山庄对你有养育之恩,传你武艺,授你做人,传道授业。父者,搓泥为人;师者,使人为人。人为一世,无知则无眼,无识则无耳,无道则无心,教导之恩,何以为报?别说什么来世犬马,今昔仍在,来世何世?如今竣邺山庄虎狼在伺,内忧外患,你吃邺家粮长大,怎可坐视其危而负其手?百善孝为先,十余年血肉长成,恩比父母。大义为先,天地不仁,礼法仍在,为人忘义,何置身天地,容于天良。峻邺此劫,事关生死,邺心之流,谋以权位,不择手段,拉帮结党,极卑鄙阴损之手段。若容其夺权,则忠良戢,奸当道。想那竣邺万千男儿,更有无数弱寡,同门相煎。如今竣邺危难,已是全系你一人之手,邺飞白若在万全之下,当可与邺心全力一战。如若不然,且看竣邺千万屋舍成烬,面目全非。竣邺之行,你无可推辞。
我挑开车挂帘,走出来站在车辕上。
“圣女,此地危险,快回去吧!”赶车的人匆忙道。
“停车——”我大声说。
“圣女……”赶车的人有些为难,但并没有停车,周围的带刀听闻了响动,纷纷驱马在左近。
我冷眼扫过这些当菲琳雪的死士,道:“不想看我咬舌自尽就给我停下!”
小铛,我还记得那时你随飞白围攻光道,我在城墙上看到过你的样子。踩着马镫,背上弯弓。少年轻狂,千骑卷平岗,弯弧摘天狼。你若为我封了那弓,弃了那马,只寻那镜前黄花,多年之后,可会想念那边关风啸,兵营冷月?我知你会说,那是心甘如饴。可是我不愿,离铛,我不愿你忘记了拉弓只记得挽发,我不愿你落灰了盔甲只操持着锅碗,不愿在茶米油烟中打磨你的棱角,消磨你的志气,让你在多年后后悔。男儿血性,本是天生,挥斥方遒,笑谈江山,煮酒江湖,美女如云剑如虹,哪里个男儿不向往?如今只不过被偶然一片落叶遮住了眼,看不见万千山水如画。再等个几年,你就明白了。
车停下,我依旧站在车辕上,冷风过,衣角就飘起来。
我说:“你们都走吧,我不会去其他地方。”我抬起眼,天山顶上,红色琉璃的屋顶正闪着瑰丽的色彩,“都记着,我不是圣女,也不是任何什么人,若当菲琳雪问起来,你们就回我已安全送到。”
几个死士愕然道:“属下不能!”
我一个一个扫过他们的脸,坚定的,热血的男儿那虔诚的目光,我低低喃道:“天命有昭……”慢慢闭上眼,眼前,那个孤单的银色的面具依然悬在空洞的黑暗中,掩盖了一切原委,收起真心,淡淡发射着冷清的光。
几个死士顿时肃然起敬,双手交叉置于胸前,低声款颂。
小铛,我也曾心许过一个人,初识情滋味的甜蜜,对初次的怦然心动执着不已,却在日后慢慢明白,当时爱上的也许只是爱情本身而已,好比做了个一件美丽的衣服,然后深深迷恋上了这件衣服,这时有个人出现了,便把这衣服挂在他身上,便以为这个人就是吾爱了。可是,吾爱,是么?
爱上的是这件美丽的衣服,还是穿衣服的人呢?
等到后来,再遇到美丽的人,我也会想,我爱上了,是斑驳的面具,还是面具下的人?
所以,你呀,日后就明白,世间万花遍开,再回首,落叶只是个美丽的笑话。落在心里的朱砂痣,或是挽不回的白月光,有些缺憾,有些唯美,落在心间,落在彼时,却也够多了。
我没有与你同去。
当菲琳雪面临巨大的压力,冷萧不在,天师步步紧逼,虽然表面上势均力敌,但其实当菲远不是易扬的对手。当菲琳雪对天山,对我,一片赤诚,不忍睹其惨败。邺飞白此次得其援手,希望他日能对当菲回以一二,而今对于当菲琳雪,只有期盼冷萧可以无事归来,或者可以招揽部分暗门的援军。
天师出兵压迫,由出在我,如今惟有自缚上门,或许能暂时缓解双方局面,当菲琳雪能有片刻喘息,也不至于自乱了阵脚。
我不能同你去啊,难道让当菲琳雪一腔热血对空月?让这天山楼塌血洗?你可知,当菲付我身的信仰之重?付之魂,付之血。天山之乱,责不在我而起因在我。我曾历经暗门内战,如今仍可听见那些亡魂的呻吟,朴藤戈,平娇,虞枕水,广子林……眼看天山硝烟滚滚,我却只看见天之顶上亡魂飘荡,盘桓不去。
几番威逼游水下,这队死士依然不肯离去,赶车那人问道:“那么圣女,你要往何处去?”
“天测殿。”
所有人均沉默。
我环视四周道:“你们若陪我前去,定是有去无回,你们可明白!”
赶车的人扬起头,昂然道:“我不怕死,我送圣女前往!”
片刻后:“我也是!”
“我也去!”
“还有我……”
我举手制止了他们说下去。
我冷冷环视他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吗?”
“去,是天昭,更是形势。当菲护法如临渊口,生死悠关,你们是她全心相信的精英,正该生死想随,怎么可能随我白白送死?我去无可忧患,你们则是命不保夕。都走吧,命令你们。”
一时,噤然无声。
对了啊,你会问,你怎么不恨呢?天主教才是害你的凶手,到底在牵挂什么?
“红尘”二字不是答案,或许只是借口。
说一千,道一万,我也是痴,也是念,也是傻。
以前看一本书上说,当你弥留之际,你会想起什么?是万贯的家财?是无上的权位?还是生死的爱情?也许都不是,只会想起,你最寒冷时的那杯热茶,你最饥饿时候的那碗残饭,你最孤独时候的那个怀抱。那个不早不晚,恰在那时拨动灵魂的双手。
我曾绝望,也曾在死亡的边缘游走。那时我总起那双手来,想奔上去,展开那手心的纹路,可有与我纠结。
可我一度不相信,一度不确定,这么一路猜疑,一路否定,想隐藏,欲盖弥彰。
嗔,人的原罪。
我却开始庆幸我的救赎。不管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都是刻在心上一道又一道,人都道:爱恨的距离,有时候比一张纸还要薄。一个又一个报不完的恩怨,最后只会埋死了心。
等个百年,多少爱多少恨,不都灰飞湮灭,浮世冉冉,还剩什么?爱又如何,恨又如何,不变的只有浮浮苍生,莽莽天地。
何其如瞬,能拿多少爱,能拿多少恨?
我不恨,绝对不恨。都会如瞬,都会随烟,都会化尘。
“红尘”不过是个借口,最堪不破,不过一个说来可笑的“情”字。
说傻子有一妻,傻子想给妻买双鞋,走了三座山,过了三条河,去了集市买鞋,却不知妻足长,于是又翻了三座山,趟了三条河回家比了妻的足,就这么双手比着又越过三座山,渡了三条河去给妻买鞋。
我想傻子定是真傻,双手比着,翻山越岭去给妻买双鞋,可是,比着的哪里是个足长,比着的分明是个“情”字。
小铛呵,现在你可明白?
我就是回绕不去的灵,万般波折回到天山,逃不开,斟不破。明知一无所有,也别无所求,只求这碧云如洗,长空浩淼,卿卿常在,油锅也罢,刀山也罢,我心如饴。
邺飞白知道芷蒲谷所在,芷蒲谷的主人就是那阎王劫所在,天下虽大,若说有人能愈治你的耳朵,也许就只有先生了。邺飞白平定邺心之后,定会带你寻医,你别使性子啊,一定要去的。
那时天山的危机可该尘埃初定。我等你佳音。
该走就走吧。当走莫留。
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
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
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
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其实你该知道分离是什么。
我说不再分离,没有骗你。
清字
死士走后,我在原地伫立片刻,整一下裙摆,浅浅笑了一下。
顺着去天策殿的近路,慢慢走上。
我衣着并非天主教人事,却明显是上等布料,不是寻常仆妇可比,刚走出小道,便有暗处的隐卫跳出来呵问是谁。
我淡淡扫过,回道:“回禀你们天师,说‘二月春风似剪刀’。”
100章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轻羽,偏偏缠绕着衣带不去。
身旁是得讯匆忙赶来的年殇,许久不见他,只见他背开始弓了,皱纹更深了,眼也不比以往锐利,仿佛突然衰老了很多。
“……我带您去天测殿吧,天师正在等您……”老人看我片刻,垂目才道。
我微微欠了欠身:“麻烦护法了。”
年殇闪身让开我的欠身,轻叹一声,扶起我来,抿了抿唇,半晌,低声道:“……委屈您了……”
我不答,默默随他走着。
周围还是天山的景色。
年殇走在我侧,前后左右是带刀的护卫。却是一路缄默。
“您不该来的,”年殇突然低声道,“天山已经有圣女了,还有不到三个月就登冕了。”
我看了眼他,他沧桑的面容里甚是平静,却显得格外语重心长。
“不是我自己来的。”我答道。
年殇便不说话了。
“年护法为什么这么说?”我问道。
年殇斟酌了一下,缓缓道:“老夫我老了,很多事情看地不如以往清楚了,三朝伺主,确实太长了。”
我淡笑一下,直言道:“没什么,护法不想说我不提就是。”
年殇或许没猜到我如此直接,被哽了一下。
沉默片刻,我道:“我今次来,有两个目的,其一,想劝天师放过当菲护法,当菲护法不是反,而是受了小人教唆。虽有罪,也希望最后不要落得同水护法一样的下场。”
年殇苦笑一下:“天师怎会不知有冷萧这号人物煽风点火,但当菲信仰太过纯正,容不地沙,新圣女身份离奇,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赞同的。”
我点点头,又道:“其二,就是天师这时兵压,对当菲很是不利,就算不能解除当菲的危机,能帮她多争取些时日,替她缓解一二也是好的。”
年殇愕然止步。
我回头看着他,笑了一下:“天师不是说要人吗?现在人到了,他说什么也不能马上兵变吧。”
他睿智却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可以把一切看穿,却突然笑了一下,提步跟了上来,淡淡地说:“天师其实也是兵行险着,动大股兵力去施压,其实后方的防卫出现了很大漏洞。”
“哦?”
“天师的部署其实也还没完全到位,只是听闻您落于敌手,匆忙搬兵,连圣女身边的侍卫都抽调了去……前些时日,天山地龙做乱,偏偏震塌了天女殿和天颜殿和侧殿,圣女暂住在天宝殿本就不安全。天师说此番举动是为了威慑冷萧,调他的藏兵出来,实际上,说是全是为了您一人,绝不为过。”
我看了他一眼:“我以为护法你不想说。”
年殇笑了一下:“我与水护法十余年忘年之交……当菲护法是我一手教导的斩马刀,如今老夫我老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他说着,背似乎更驮了。
两个人默默走着,前方,隐隐可见天测殿的墙辕,我低声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天测殿前,隐隐可见一叶白衣飘飘,轻挽的黑发如墨,姿态如梅。
年殇突然大笑起来:“是了是了,但求最终‘也无风雨也无晴’。”
渐渐走近了,可见易扬如降仙神子般的容颜,鸽子灰色的眼里平平淡淡。
突然觉得心里吹来不知该往何方的风,想起那张银辉的面具,竟莫名其妙地乱了。
易扬对年殇点点头:“辛苦年护法了。”
年殇恭身行了礼,带了周遭的人去了。
易扬美目扫来,示意我随他走。
我垂下目来,静静跟着。
“天颜殿侧殿已经塌了,天山之上你也看到了,说是兵荒马乱也不为过,从今日起,你住会意堂偏阁,”他突然停下转过身,看着我冷冷地说:“你若出了这门,杀你亦无需我亲自动手。”
我点点头。
他表情更冷,提步继续走。
记忆中的会意堂总是阴暗湿冷,我常会想,常在那里待的人,比如苏沩,比如易扬,在一盏白烛下,到底会想些什么。却没想到这次的会意堂的大门是为我打开。
我跨进去,易扬站在门外没有动。
我转过来看着他,他背光的轮廓更显瘦削,侧光打在他流畅的下颚上,紧闭着唇,目光之深,无从去猜。
我说:“我有话跟你说。”
他缄默片刻:“若是为了当菲琳雪,那就免了吧。”
我低下头,紧紧抿着唇。
半晌,我小步慢走到他面前,喃喃道:“算我求你,放过她好吗?”
他却突然退后一步:“凭你!?当菲送你来就说这个么!”
我抬起头,看他眼里弥漫的风雪,缓缓地说:“你该知道当菲的心,为什么?现在我就在这里了,不逃了,你能放过她吗?”
他眼里似乎又冻了一下,低下头来,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眼睛微眯着靠近我的脸:“你是当菲的美人计么?”
突然仿佛脚底踏了空,一颗心直直往下掉。
我睁大了眼睛。
双人四目,这片刻,我想我们都是想寻找什么,却又什么都找不到。
他猛然推开我,又回复了冷清平淡的神情:“我还有事,你的话推些时日再说。”
我退后一步站稳,眼睁睁看他拂袖离去。背影居然有些匆忙。
我站在门边一会儿,浅叹了一声,转身进门,门扉便在身后关了起来。
会意堂其实不是全黑,而是为了塑造庄重的气氛,透光不是很好,四周都是厚重的腥红色垂幕,可从很早以前,华焰死,苏沩专权了以后,这个会意堂已经失去了本来的作用,而后的我又不管政事,现如今几大护法死的死,叛的叛,这会意堂,算不算天山最落没的地方?
会意堂的桌子很大,上面推满了文书通牒,帐本如山,全部是一个清俊的字体在批阅。我翻了翻,没敢大动,我已不是圣女,这些东西不好多看。
会意堂的偏厅不大,甚至说,有些小,但东西很少,很干净,惟独软塌旁堆满了书册。
幸好这里蜡烛有很多,我点上两盏,拿出那本手卷,这么细细读来,时间也就过的很快。
忽而隐约听见大门开阖的声音。
我把手卷揣好,从内堂走出去,却见外面鱼贯而如许多侍女,带着宫灯锦被,梳镜华服,最后进来的是易扬。我看着这些侍女把这么一大堆东西往偏房搬,望着易扬道:“不记得叫人送饭来,倒记得这些无用的东西。”
他看我一眼,淡淡道:“哦,忘记了。”
侍女动作很快,立刻把小小的偏房塞地满满的,光缎面的被褥就三床之多,手炉香鼎,烛台银梳,无一不是精致典雅到极处。
看着侍女动作,我自嘲地笑了:“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他瞅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又笑:“我本以为这回定是铁牢相候,想不到还是好吃好喝伺候着。”
他冷然道:“要我关你容易地紧,天测殿底下就是地牢。”
我转头看着他:“那你怎么不关?”
“我为什么要关?”他皱了下眉头。
“我不是,邺永华的女儿吗?”我平静地说,“你灭门仇人唯一的血脉。”
终于,他面上神情似出了一条裂缝,身子轻微地晃了晃,一转眼,却似乎隐隐压着什么。
“都下去。”他对侍女说。
侍女们行了礼,列着队出去了。
易扬慢步走到书桌前,撑着桌面,抬眼问我:“你知道多少?”
我半咬着下唇垂目不语。
“谁告诉你的,你知道多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说地很慢似乎很艰难。
我思忖片刻,用细微的声音说:“我知道,邺永华屠你满门,福威镖局上下两三百口人,上到九旬老叟,下到满月小儿,只存活了你一个;庄园毁于一炬,满门覆灭,最后你流落天山,收于苏沩后院……”抬眼看他,他依然表情不变,唇色却有些微微发白,“十三年后,你成了天师,成了替福威镖局最后的报复者。”
易扬看着我,目光有些闪动,最后终是收起涟漪,转开眼道:“哦,知道地差不多了。”
我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你,就没说的吗?”
他笑,笑容在嘴角漾开,眼睛却没笑:“说?说什么?你不都该能猜到吗?让你流落暗门的是我,让你无处可去的也是我,你本没有错,但我福威镖局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难道就错了?”
我瞥开眼,心微微有些痛。
“这些年来我残喘一口气,”他依然在笑,眼睛的灰却更深了起来,“若不是大仇未报,何必苟延在人世?我父的冤灵还未散,几百口人的命还挂在那里,我向你一个人讨,过分?”
我喉咙很干,像被什么东西一直烧着,嚅嚅道:“……那暗门……”
“暗门门主是个白毛小子,也不知和你哪里来得深仇大恨,我见过他,一提起你都咬牙切齿,却没想到你能活着从暗门出来。”
“够了!”我突然大声道,只觉得两行热热的泪从旁滑下,一路心酸,“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看我难受你很高兴是不是!你想听什么!自从我离开天山,先是被人强暴,而后扔入妓院,成了登台的妓女,再一路成了那门主的禁脔,有了他的骨肉,我费尽心机从那里逃出来却依然被抓回去,最后落得连孩子也保不住,你高兴了?!你得逞了!?你满意了!?我还留一口气在,你随时可以一刀杀了我呀,替你那亡父和镖局几百口人报仇!”
易扬脸色更白,手握成拳,眼里似又隐伤却生生封住。
我一摸眼泪,走到桌子对面,直直望着他,款声道:“我也可以恨你,但我不想恨,仇恨怎么会有尽头?我也走过血淋淋的路,而你,你能放下吗?”
走近他,可见他唇色泛白,气色格外地差,呼吸也有些乱。
凝眉望,眼如泉,神谴之下等待的归途……
目含语,催心肝,银灯一曲太妖娆……
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他却深深呼吸几下,默默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那道白色的身影,发丝散落其上,因走地很快而被步风带起。
他走地很快,仿佛逃亡一般……
我站在屋内,内心如煎,只慢慢闭上眼。
再回内堂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罢了,不看便不看吧。
我又慢慢踱回大堂。
空空的大堂格外冷清,空荡荡的像一个无底洞。
正中是那张宏大的书桌,正对大门,左右下各排八把交椅。
我仔细打量,却突然发现左手下第一把椅子有点不一样。
再细细一想,恍然,这本该是把贵妃软椅,去了坐垫背靠而已。突然想起那时光道的战鼓刚刚响起,天山之山备战之势高涨,没见过战争的我再怎么掩饰也总会流露对从没见过战役的死亡。那时易扬事忙,却刻意把事情都挪到会意堂来做,因为他知道,我在害怕。
我摸索着椅子的扶手,轻轻落座。
一扭头,却见书桌后的位置,仿佛还可见他的侧脸。
手指不自觉地纠缠着衣服。我拼命咬着唇,不让自己掉泪。
凋朱颜 往事缱绻 梦中不知年华限
一生念 蔷薇梦魇 半世剪影摧鬓残
我没有等到他回来,夜半的时候只来了很多红衣侍者,行了礼后开始迅速收拾桌上的文叠。
“天师呢?”我平静地问。
一个红衣恭敬地答:“会意堂让于尊驾,天师挪到天测殿倚月阁。”
我点点头。
他们把桌上全部文叠本簿收拾好,刚才答话的红衣道:“多有打扰,也请早些歇息。”随即领着一干人行礼退去。
我木然地看他们做着一切,心里有点窃喜有些酸,他在躲,他在逃,对吧……
我把会意堂全部的蜡烛都点上,一个人痴了一整夜。
会意堂的夜很冷,很寂寞,四周肃萧的气氛压地人透不过气来。那些人前鲜亮的高处之人,都是怎样在角落里舔着隐伤,默默承受心里的煎熬。
会意堂蒙蒙的暗仿佛没有尽头,前路漫漫,却压得人内心空荡,挡不住天上奔腾无边的孤独和凄哀。却念那时,淡淡切切的情,飘渺暖人的谊……
胭脂泪 剑成灰 愁肠已断无由醉
谁记当年封蔷薇 江山犹是昔人非
我坐在书桌后面的位子上,慢慢趴在空空桌子上。
我很想他……想念那时的他……
……很想很想……
昨日青丝 冢间红骨
月色晚来枯 吊唱相和无
悲喜总无泪也
独独烛哭纵澜干
天还没亮,我似听到一声轻微的声音,浑身一颤,抬头往去。
“吱——”
门扉大开。
黎明的黑暗中,门外静立着一人。
淡红的长裙拖曳在地,精心编织的米色流苏配着黄玉叮当坠在两侧,上端系在七孔玲珑的水晶腰带上,轻挽流纱,长发高高盘起,缀满珠菱,步摇颤颤,一束金穗顺着长发一起落直腰间。
清莹目黑,眉如天成,唇比落樱,不施粉黛自然国色天成。
千湄双手拢在袖间,左右两个白衣红裙的丫鬟提着精巧的灯笼,替她撑开了门。她潋滟的眼带着水波荡来。会意堂的阴霾仿佛都随她眼波浮动而明亮起来。
仿佛过了很久,我的容颜湮没在黑暗中,只凝视这时她被提灯照亮的姿态,那天山的红,仿佛流淌的一滩血。很久很久,她的声音传来,在这会意堂隐隐荡起回音……
“果然是你回来了。”
101章 面具下的你啊……
我微微颔首:“是,我回来了。”
她轻轻迈进门,流淌着的裙纱摩挲着地砖:“我就猜是你,天师避而不答,我便亲眼来看看,到底是谁还能有如此本事。”
我挺了挺背脊:“现在你看到了,还有事吗?”
“有没有事,现在是我说了算。行了,下去吧。”后面的一句是对身旁两个侍女说的,侍女抱了个福,阖门出去。
千湄款款走来,手一直拢在袖间。眼色水波荡荡。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直视她道:“我是不是该给你作揖呢?圣女。”
她勾了一下嘴角,道:“不用阴阳怪气的,坐吧。”她绕了一圈,做在那个贵妃椅上,“我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又坐了下来,淡然道:“不为什么,来便来了。”
她似乎轻皱了下眉头,忍下一口气又道:“这算回答吗?”
我看着她笑了:“圣女,我现在不是天主教的人,你认为我有必要对你卑躬屈膝吗?”
她带着薄怒盯着我。
我又笑道:“圣女你不要这么看我,我现在闲云野鹤一只,威胁不到你的。”
她目中怒气顿时瓦解,一种浓浓的悲哀覆盖上来,苦笑道:“你当这圣女的位置真的是人人都想坐的吗?”转而目光一聚:“你出现在天山上是什么目的,报复吗?”
“报复?为什么?”我不知道千湄知道多少,但我直觉易扬不会把一切都告诉她。
十几年前,木月隐的妻负气出走,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阴谋,遇上了已成为邺永华夫人的华焰,她随华焰回了竣邺山庄,从此就被软禁,半年后,木月隐的女儿在竣邺山庄呱呱落地,取名千湄。
光道之战后,我流落暗门,听闻千湄情伤之下,离开竣邺山庄,然后再见她,就已经是天山的圣女。
千湄瞥着我道:“天山另立圣女,你一夜之间,失了所有,是这样吗?”
我怔了一下,指着她的衣装大笑道:“穿金带银,锦帽貂俅我若想要,何必苦苦求于天山?身份荣辱,万人膜拜,我若喜欢亦是不难。圣女一位看似风光,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你若喜欢,大可一直坐到老。”
她满脸讽刺道:“你以为这世界就你一个人清高,其它人就全是蝼蚁吗?不为权势你能是为了什么!”
我笑,坦坦荡荡:“为了权势?我空手无一物,权势?从天上掉下来的权势吗,被人按在砧板上,生杀予夺的权势吗?”
千湄柳眉一竖:“我就问你一句!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不怒反笑:“圣女,我只是小人物一个,我为了什么重要吗?”
“你这是逼我对你动刑吗?”千湄沉着脸说。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却见千湄仿佛突然泻了气一般,迅速颓然下去,半撑着扶手黯然道:“对了,动不了你,别说我只是个傀儡,就算有权在手,他也不会让……”她余光扫来:“……明知道以你的身份留不得,留了是祸害,却还把你留在这里,重兵保护,动刑?呵……”她干笑数声。
我心中一动:“你说的是谁?天师吗?”
她面带讥讽:“他不是你最大的筹码吗?不见你时天天念在心里,一碰到你的事就理智全无,昨日听闻他移到倚月阁,我去看他他又开始呕血……我就是猜是你回来,肯定是你回来了。”
我心里一跳:“他呕血?”
千湄眼睛转来:“他早年内伤很重,一憋狠了就开始呕血。”
我垂目不语。
等了许久,千湄突然小声说:“飞白也如他一样那么看着一处出神,看着看着,眼里像要溢出血来……”
我抬眼看她,却见她妙目噙泪,眼眶全红,身子轻微地在颤,似乎已在极力克制。她眼睛又飘向我来:“你……后来没见过他吗?”
我沉吟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千湄全身一僵:“那……你……那你……”
我摇了摇头。
陡然,千湄眼里的泪水划落,仿佛流星坠落。
我想千湄是爱飞白的,只是她还是太小,不知道该如何去爱,只知道背着伤痛逃开。如果她能勇敢一点,陪在飞白身边,现在是不是都是会不一样。
沉默中,千湄隐隐约约的啜泣着,哭不幸还是幸运?该高兴飞白没有和我在一起,还是悲哀自己已经放弃了最后的可能。
“他……还好吗……”千湄问我。
“好。”
“还在喝……酒么?”
“没有了。”
“竣邺山庄……”
“都没事,现在他能做主了。”
千湄不再说话了,泪如断线的珠子,脆弱万分,默默伸手拭泪。
她伸的是左手,但袖子的遮掩被拨开,我便看见了她的右手。
曾经在我还是圣女的时候,也见过她的右手,满是狰狞的伤疤,皮肤全部成了丑陋的烫伤疤痕,五指不全,全被烧变了形。此时却见她的右手,五指青葱,完好白皙的一只手。
“你……你的手……”我有些吃惊,这等起死回生之术绝非常人能为之。
不想千湄却迅速拉下袖子,把那手遮掩起来。
“……是义肢……”她头垂地很低。死死掩着假手。
她……其实也很可怜吧,我沉吟一下道:“你实在无须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
千湄头垂地更低,看不清她的表情:“圣女是天降凡女,不可有陋疾,要当圣女,只有如此……反正我那右手早也就废了,断就断了吧……不该挽留的,留着也没用……”她哭泣着说,说到最后一句,哭地更厉害了。
我忽有些怜惜她,十来岁的孩子,在我前世正是在父母身边靠父母庇佑,她却已然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挣扎求存。
过了片刻,她不哭了,擦干了眼泪,背又挺的很直。如我一样。
乱世之中,命不是自己的,情不是自己的,只有这脊梁是自己的。只要记得挺直它,才能不被铺天盖地的权势和暴力淹没,不屈服于权贵,也不屈服于恐惧,直起脊梁,抬起头,这才是圣女,这才是上苍的女儿。
“你不肯说你有目的也就罢了,我只劝你不要害他,”千湄的语气回复了平静,眼眶依然很红,那眼却仿佛清透了许多,“他是天师,其他人要杀他或许比登天还能,于你,却太容易了。天颜殿侧殿没倒的时候他能一整夜一整夜站在那里的院落;当菲明明蠢蠢欲动,他却能抛下天山去找人;悬明节的时候两方拉锯,他却突然失踪了……你是他的死穴,你若要害他易如反掌,我不知道你到底要什么,只请你对他时高抬贵手。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目的。”
千湄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但穿过我耳际时全成了轰然大响的巨雷,把我震在那里无法动弹。脑中出现短暂的空白,然后内心掀起的巨浪仿佛把我淹没。
千湄看我好似无动于衷,咬了下唇,道:“其实你真的不用恨他,圣女是我说要当的,他答应是因为……他是我血亲的哥哥……”
我依然有点回不过神来。
“……”
“出了竣邺山庄没多久我就被十二古剑门扣了下来,那少门主把我玩弄够了,就把我送给灵旗的旗主,灵旗旗主带我回天山复命,意外碰到暗门的杀手截杀,我醒来时就已经在天山了。天师拿着我的玉璜问我这是哪里来的,我答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求他还给我。他却拿着玉璜转身走了。”
“我在天上之上养伤数日,供给精良,过了几日,天师就把我的玉璜还给我了。只说想要什么跟他说。”
“后来听闻暗门突然急转直下,天山开始隐隐准备新立圣女,几个旗主副旗主抢破了脑袋也要把女儿送上来。我就跑去跟他说,我要当圣女。他想了很久,最终应了。”
“你说得也对,我的确是为了权势,为这权,为这势。暗门已亡,竣邺山庄和暗门正面碰撞,死伤无数,如今天下只剩天主教和竣邺山庄,天主教做大,若换了别人,那飞白……飞白……”
“飞白重谊,如果他日后知道圣女是我,定不会发兵来犯。三家战火连天,高处不见人间白骨,我只有坐到那个位置上去……战要平!为了其他,也为了飞白。”
“天师一应下来,我想我就知道了,这容貌,那玉璜,骗不了人的。合适的女子那么多,为何心甘情愿扶持我一个敌门之女?若不是我的身份,当菲也不会如此坚决反对了。想来想去,虽然荒诞,也只有这么才能解释的了。”
“……”
千湄的眼如秋日美丽的湖:“你若要怨,就怨我好了,是我抢了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但是三家混战可以说成因你而起,天下荼毒,水深火热,而如今,离凳冕不到三个月,只有天师能保我上位,你不能,你不可以……”
“我知道了。”我低声打断她,转眼不去看她,“只有天师能帮你成圣女,帮你定战乱,天下受我牵连太大,所以才……如果你是为了飞白,为了天下,去坐圣女这个位置,那你会是个好圣女……起码比我好。虽然你只有片面之词,但今天我信你,我不和你争。只希望你登上那位子后依然记得你今天说的话。”
“……你,你不争?”
我笑:“不用觉得我伟大,我也自私,那个位子苦涩太多,我坐不来,也坐不好。你若要坐,也该明了,那高处富丽堂皇的位子下,其实都是尖锐的刺。”
“那你来……”
“不为什么,”我迅速打断她,“你记着,如果有一日你忘了你今天说的话,我就来找你,不惜一切也会拉你下来。”
我的音落,会意堂回复了那最初的平静,过了片刻,纱裙娑娑,开门阖门,会意堂里又只剩我一个人。
会意堂很安静,我却仿佛听到惊涛拍岸,大浪淘沙,仿佛我只是风雪里摇摇欲坠的残叶。
我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那一刻,我觉得我吐出了很多。
挑上一盏灯,我翻出那本手卷,突然想起那时悬明节,易扬突然不告而别,是不是因为天山之上传来了的消息,就是千湄被当菲琳雪扣了下来,所以他才匆忙赶了回去。
先润端砚写兰叶,后移晚灯画松梅。
谜底其实不难猜,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猜出来——海枯石烂……
我把手放在那干黄的扉页上:那海会不会枯,那石会不会烂,那羁绊,那纠葛,什么时候才能涅磐?等到海枯了,石烂了,可否等到你,面具下的你啊……
其后的日子很安稳,没有人来。送饭的老妈子很沉默,什么都不说,我问她天师在哪,她一直不答。
天测殿的水波不兴并不代表外面什么事情也没有。想起来的时候我也会担心当菲琳雪,易扬压兵如果只是权宜之策,那么他达到目的后当然会立刻撤兵,如此,当菲琳雪自然有喘息调度的机会。虽然派人去追了冷萧,但是冷萧这么一出天山,估计已经凶多吉少,易扬此刻兵力比当菲稍弱,但是如果真打起来,当菲必定要败。
远方的邺心,到底有没有支派暗门的残军,小铛可是顺利到达目的地,邺飞白可又排兵布阵,无从知晓
果然千湄没有再来,我想我若是易扬,也不会让她来。
现在外面发生的一切,我半点也不知道。
我常挑灯看书,看地昏天黑地的,虽然是学物理的,很多理论公式和假说依然只能看懂一半,但我想,我应该能比翰君读懂更多。
常常看着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偶尔一两次,醒来时发现手边多了道热茶,清烟袅袅。
最后一次,我挑了足足两个晚上的灯,终于将手卷看完了,我累极了,趴着就睡着了。这一次,我从意外中醒来。
因为醒来时,周围已经是火苗乱蹿,我惊恐地站起来,带火的流矢迅速穿过窗,直直扎在我刚才趴着的桌子上。
兵变!!
102章
火苗流窜。
我一惊——那手卷!!
顾不得许多,我迅速脱下外面的缎面棉衣,匆忙盖在桌上。
那手卷……那手卷……一界的生死存亡就在这么几张纸啊……
手忙脚乱把书案上火扑灭,我小心地把烧出洞来的棉衣揭开,只一眼,心便沉了,那手卷被生生烧掉一圈,手卷本就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地脆弱,这么一烧,连看都十分勉强。
我心疼万分,暗骂自己糊涂,怎不记得将这手卷先行收好。
我小心翼翼捧起那残余的手卷,棉袄已经被烧掉,我身上只有一件内衫和中衣,于是便把手卷贴身收起来。
抬头四面望,被我这么一折腾,四周火势见涨,屋内的横梁都是明火,直烧地噼里啪啦乱响,天主教喜用红木为材,屋顶铺满厚重的深红色琉璃厚瓦,以显得庄重典雅,如此修饰,屋脊和梁柱承受的重量却是寻常房屋的两倍之多,天主教的能工巧匠便用多处隐柱承力,确保房屋稳健,是以天山地震,损坏的房屋并没有许多,但对于这种以木为主的建筑,火乃大忌,房梁一断,屋檐立塌。
却见此刻火苗已经窜上横梁,飞火的箭矢倒是少了不少。
是当菲琳雪吗?还是谁?
为什么攻击我?
不对,这里是会意堂,那么其实他们想攻击该是易扬?
……
时间容不得我胡思乱想。我收好手卷,认准没有着火的地方,往外奔去。
猛然,火势似乎一涨,火光里慢慢踱出来一个人,头顶已秃,胡子花白,手杵着一根龙头仗,脸上皱纹密布,深深浅浅的老人斑在火光中有些狰狞,一双微带浑浊的眼却满是狠辣。
“臭丫头!还想哪里跑!”老人啐道。
我猛止住步子。
心中叫一声苦,往界人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
转身四望,火焰中,堂柱后,影影憧憧出来十来个身影,隐隐成包围之势。
我转身,按着心中慌乱,喝道:“你是谁!”
“我是谁?”老人笑地阴风恻恻。“我文家老七因你被俘,老二死于你手,你问我是谁!哼哼……一起上,捉了这个小妖精!”
他音刚落,身侧几个人整齐地掐了个手诀,一片光网织了起来。
我一看不妙,一咬牙,正想向那老人冲去,那老人却像看出了我的企图,浑浊的眼里精光一闪,龙头拐杖一震,我只感觉到一股劲风压面,逼得人向后栽去。
地砖很凉很硬,我一痛,举目一望,一张色彩班驳的网从天而降。
陡然间,变故不断,四面涌来碧色的光芒,如奔腾的湍流,呼啸着从我头顶而奔过,迅速冲散那张牙舞爪的光网。
碧色光芒尽处,丝丝黑发飞扬,琉璃手持那柄光芒闪动的玉如意从高处落下,道袍的衣角飞扬,玉如意的流苏飘动,正落在我面前,隔在我和那老人中间。
“臭道士!”那老人眼里仿佛也要冒出火来,恶狠狠地道。
琉璃背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语气里满是蔑然:“你们这招调虎离山已经有其他人先行用过了,就不能想点新法子?文老匹夫,年纪大了,不认输不行。”
老人龙头仗一震,喝道:“偈仂琉璃!你不过仗着一块广羽晴玉,便自以无所不敌了是吗!”
琉璃冷笑一下,高举那块玉如意,语气冰冷地说:“是又如何,文老匹夫,你我交手也不是第一次了,就这次做个了断吧!”说着,玉如意通体流光,碧色光芒转动,仿佛孕育着生命。
平地起风,托着琉璃黑黄相间的道袍四面张扬,黑发飘散。
老人目光恨毒,喝道:“往命劫!”
四周同来的人人影错动,每人手中捏一个手诀,似乎隐隐成一个阵势。
老人龙仗横在臂间,双手掐诀:“本与你无关,别人的事你非要强出头!你若要死,那老夫送你一程!”
琉璃低低嘀咕了一声:“废话不少。”声音很小,就只有我听见了。他微微侧过脸,对我道:“闭眼!”
我闭上眼。
但觉得身前琉璃周围的风大了些,即使闭着眼,却也仿佛看到那碧色的光芒照在眼睑上,映在瞳孔里,仿佛这天地都是碧色的。
碧涛汹涌,乱舞的风不断。
过了片刻,不见削减,却听见衣衫之声,似乎琉璃开始游走起来。
又过了片刻,一声惨叫传来,我听地心里一颤。因为那叫声离我很远,似乎远在这包围圈之外。
却又觉得那光芒更甚了些,闭着眼依然刺痛我的眼,我双手捂着眼睛,听着风声凌乱着舞动。
又是一声惨叫,这次我听清楚了,确实,离我很远。
其后接连的惨叫不断,我正听地心惊,却听琉璃大喝一声:“风炎万里,碧落黄泉!破!!”
似乎有一声轻微的爆破之音,我尝试着睁开眼,却见四周的人都不见了,正前的老人龙仗断开,正捂着胸口,目光之毒,仿佛中伤的野兽。琉璃站在我身侧,神清气爽,只是一双美目里满是讥讽。
琉璃举起玉如意,冷淡地说:“老匹夫,死在我手里,你也不亏。”
老人狠狠瞪着眼:“不可能!你怎么可能……”
琉璃打断他:“我有必要对一个要死的人解释吗?”
玉如意的配眼一股碧色光芒激射出去。光还未到,却见花白色的胡子一闪,光芒打在地上,顿时地砖飞溅,好象是一块石头打在水滩中一般。那老人却不见了。
琉璃轻声恨道:“老狐狸!”
他黑目瞥来,道:“外面有人护你,我去追他,你自己小心。”说着,黑黄道袍一摆,说“你自己小心”那句时,人就已经不见了。
我心中惊疑未定,四面望去。火势已如铜墙铁壁一般。
我匆忙站起来,想往殿外跑去,才迈了几步,就被一个东西绊了一下,我回头一看,一个红衣,死相很奇怪,衣衫只有微弱的焦痕,身体无伤,却大张着嘴眼,仿佛见到了什么十分恐怖的事情,更是那双眼,眼白眼黑全部混成一团,刹是恐怖。
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这红衣定是刚才琉璃他们打斗时进来的,就这么死于非命。
来不及想起来,我匆忙爬起来,磕磕绊绊想逃出去。却在此时,门前两柱间受力的横梁终于是支撑不住,“轰——”,一声闷响,塌了下来,四周尘埃四起,顿时迷了我的眼。
我揉了揉眼,忍着酸疼睁开看,却见倒下的大梁封住了大半个门口,而疯涨的火势则把最后的通道封地死死的。
我心里一慌。
突然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向后一拉。
原地的上方,铺满红色琉璃砖的屋檐因为失去横梁的支撑,而开始从外向内坍塌,厚重的砖正落在刚才我站的地方。我却跌进一个怀抱中。
一抬头,火光映着他的脸,他本是苍白的脸却似乎因为这大火的原因而亮堂起来,温润的鸽子灰被烧成无边的烈焰,紧紧抿着的唇有刀削的线条。
我有一瞬短暂的失神,无法思考他为什么在这里。
前路被封,易扬拉着我的胳膊直向后奔去,琉璃瓦不断砸落,在身后发出一声又一声催促。他一手持剑,拨开下落的砖瓦和燃烧物,一手拉着我奔跑,手劲似乎更大了,几乎捏痛了我。
抢进了偏房,易扬松开我,不知如何开动的机关,却见书阁移开了一条缝隙。
我心里一跳,猛然想起苏沩,真不知这个苏沩在天主教到底埋了多少秘密,天测殿下的地牢,这密道……那个神人苏沩……
我还在错愕间,易扬就拉起我,闪进密道。
片刻,书架便缓缓自动合上……
他的衣角有小小的火苗,借着黑暗中细微的火光,我痴痴凝望他的侧脸。火光闪动,他潋滟的眼映成了幽幽的黑,长长的睫羽半垂着,眉头微微蹙着。剑风动,他挥剑把燃火的衣角斩下,只一瞬,火光便不见了,黑暗降临。
沉寂的空间。
密道里的空气有些浑浊。
最后我问他:“不走吗?”
暗夜中,他慢慢地说:“这本是个密道,直通到地下天牢,前些日子地龙做乱,塌了不少密道,这条已经完全堵死了。”
我微觉错愕:“那你是如何进来的?”
他不答。
我静立片刻,想让眼睛适应这黑暗,可这里真的密封得太好,一丝光也没有,眼前依然一片漆黑。
我摸索着,向前走着,扶着的墙壁不算光滑,却明显被人工修整地很整齐。顺着没走几步,果然被嶙峋的乱石封死了去路,看样子还是大面积的塌方。
我便又折回去,他似乎原地未动。
“要等多久才能出去?”我问。
“机关在外面,里面打不开……”
我心里一惊。
他靠着墙壁,似乎是慢慢坐了下来:“等等吧,等击退了伏兵,应该有人能找到机关的所在,如果那时我们还没被闷死的话,就能出去了。”
我一愣:“你……你受伤了?”密道里满是尘土,易扬又有严重的洁癖。
沉默片刻,他淡淡地说:“不碍事。”
一时无话,我突然显得有些局促,黑暗之中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呼吸,此消彼长,错乱又规则。
轻轻靠着同一面的墙壁也坐下来,隔了他很远。
不知何时,那个陪我看烟花的人已经不再了。
黑暗中,两个人似乎都很难堪。我抿了抿唇,问他:“外面是怎么回事?”
他停了停,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安排了精、灵两旗上山助兵,当菲琳雪可能收到了风声,便提前发难,夜袭天测殿,却没想到在会意堂的根本不是我。”
我不说话了,肚子里揣摩着,精旗、灵旗,易扬何时安排好的援军?……好象该是,那时悬明节,他突然出现在雀北,就是说要与两旗旗主会面。心里一空,他果然不是……
我咬住唇,只觉得一股一股心酸往上冒。
莫念有情,风华不堪风吹雪。
却道无心,缱绻似留烟过处。
“你怎么来的?”我低低地问,我觉得这里的黑暗是魔瘴,让人一刻不想待下去。
他沉吟片刻,道:“天测殿被袭,会意堂首当其冲,我谴了不少人进来,都有去无回。”
我心里叹了口气,琉璃和翰君的区别,翰君会找人烟稀少的地方打,而琉璃则不管其他人的生死。
我绻起腿,身上衣衫很薄,现在静下来,就觉得有些寒。一动,碰到易扬丢在地上的剑,剑磕了一下地上的碎石,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却在这个黑暗的空间荡起回音来。
我静静坐着不说话,他也没有。
黑暗中,死水微澜,却仿佛有冥冥的手,用强大的力量安排着一切,把我们的命运握在手里,百般玩弄。
以前我很怕黑,小时候因为灵动的到来而让我失去童年的记忆,记忆中父母总是很忙,他们一年有一半的时候在飞机上度过,偶尔和他们吃顿饭他们的手机总是响个不停,晚上他们的应酬很多,回来的很晚,很大很大的家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就很怕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喜欢把所有灯都开着,因为灯的光芒让我觉得很温暖。
现在我也不喜欢黑暗,因为人在寂静的黑暗里,黑暗就会把你的外壳融化掉,让你露出本身的缺憾和弱点;人在黑暗里会想很多,都是关于自己,越是想地多越是不确定,越是脆弱易倒。我不想让自己有机会怯弱,万一我怯懦,我就会被沉重的命运压垮下去,再也抬不头来。那沉重枷锁,容不下软弱的人。
但是,黑暗之下,那些光芒无法触及的阴影总会暴露出来。
我很想抑制自己不去想,却在这一滩寂静中像着了魔一般,想起他没说出的谜底,想起寒风中他赤裸的胸膛,想起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面具,他掌心的温度……
“……悬明节,你是来找我的吗……”我定是中了魔,才会问这么蠢的问题,尽管声音细若蚊蝇,可在此间却无从掩盖。
他不答,头似乎微微仰起,靠在墙上。“……不是。”他答。
抿着的泪撑不住无情之重,悄然滑落,我不敢去抑制它,怕做出声响让他听见。
隔了许久,空间内的空气似乎更浑浊了。这么狭小的空间,两个人能支持多久呢?
“你怕死吗?”他幽幽地问我。
“……你呢?”
他没答话,沉默好久,才轻轻地说:“我刚才一直在想,还有什么法子能出去……”黑暗中,他似乎轻笑一下,却没再说下去。
“然后呢?”我问。
“出去又如何?”他说,语气很轻,似乎很畅快,“我不能放下仇恨,十几年,我就是为它活着的,若能出去,我还会报复你,折磨你,至死方休。”
我身体微微僵着,尖锐的刺痛扎着我的神经,混合着周身的寒,仿佛处在宇宙的尽头。泪无声滑下,砸在衣衫上。
我的手放在身侧,五指抓着地面。这该死的安静……
他又轻笑一下:“倒不如……”
一只温温的手覆盖过来,盖在我的手上。
“……就这么死了吧。”
一刹那,我浑身僵硬,想动又动不了,掌心传来不真实的温度,肌肤接触的地方如火燎原,指间烈烈,顺着手臂的脉络一路烧着,焚灭了天地。
耳边有强烈的耳鸣,我只听见我的心跳得很大声,呼吸却接近静止。
月老的红线,穿搭着阴谋,一边连着女儿心,一边呢?
那面具的银辉没有黯淡下去,莹莹的光芒还在那里,烁烁其华。
追忆年华缱绻,他藏在月的另一端,他如水的眼,他寂寞的姿态,他一口又一口的鲜血,点点撒在那沟壑之中……
我慢慢翻过他的手,轻微颤抖的指间划过他的掌心:
“……你……”
一夜之间,满门覆灭,百年庄园毁于一旦,莨菪山上血流如海……
“……爱……”
父死人手,母克死异乡,血亲的妹妹食仇之米长大,从未见过……
“……我……”
自己落于天山,雌伏之辱,床第之命,一忍十载,放弃什么尊严,放弃什么道德,哪怕真实的自己,都被放弃了……
“……吗……”
可是……你爱我吗……
时间开始变地很绵长,一秒也如一个世纪,一瞬之间,仿佛无数个世界诞生又毁灭,我开始胶着在时间里,心没有跳,血没有流动,大脑一片空白。
听说,世界的彼岸开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忘忧花,花香飘过,人就可以忘却一切烦恼……
那一刻,花开花败的声音连绵不绝,黑暗中却始终没看见花的影子。
我不知道他想了多久,时间于我仿佛百年,又好似一瞬,我听见他轻轻的叹息:“不,不能爱……”
陡然间,泪如滂沱。
为什么不能……宁可死,都不能么……
凭什么!我心里在呐喊,在叫屈:凭什么这么对我?!因为我是谁谁的女儿就足够吗?因为我背负谁谁的血债就可以了吗?
我不服!我心道,泪落连连。我不服这命运,我不服这安排!我不服这情瘴,这宿怨!心里的呐喊掀起千层万层浪,告诉我,为什么……
一片漆黑中,他的呼吸似有似无。我像中了魔一样一点点轻轻靠过去,听见他的呼吸慢慢急促。
跨过沟壑有多艰难?
比死还难吗?比恨还难吗?
很慢很慢,似乎艰难到无法呼吸。
画地为牢,冲不破的枷锁,放不下的过往……
唇上还沾着我温热的泪,轻轻贴上他冰凉的唇。泪中涩涩的味道化在两个人心里。他剧烈震了一下,似乎想推开我,却最终无力。
黑暗中我不敢睁开眼,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是流泪,贴着他的唇,拉起他的手轻轻围在我腰上。
杏花雨 流星坠 芬芳蒹葭苍茫
君守 君之伤
暖情 魂绕残香
不去 心如枯冢
却在这时,一道光芒劈进来。有人在外面用焦急的声音道:“天师?!天师?!你在里面吗!?”
猛然分开,我睁开眼,却见他伤痛的目光,泪痕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