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这天的晚饭,悦来客栈的老板说什么也不给我们做了,我们就只有在对面的馆子吃饭。自然,小铛又闹了个天翻地覆,直接导致了对面悦来客栈的生意爆好。
趁着小铛去厨房胡闹的时候我问乌宗珉:“小铛看上去武功不是很高啊,怎么能助你退敌的呢?”
“他轻功很好。”
我一下子被呛住。
“怎么,难道你没发现他跑的特别快吗!”
“你是说,是他带着你逃跑的。”
乌宗珉很是难堪:“咳咳……你清楚就行,不必说出来嘛……”
晚上还是住在悦来客栈。
但是只睡了一半就再没安生觉了。一望窗外,黎明还没到,可是天色也很正常,可就是全身关节疼痛。
我坐起来,喝了点茶水又躺下,关节却疼的更厉害了。
原本该天色大亮的时候真的下起雨来了。
膝盖疼的尤其厉害,像拿了钢针一针一针的往上面钉。我坐起来,想再去喝水,没想到刚下了地就站不稳,一下子倒在床边。
我苦笑,还真应了那个大夫的话,下雨天再也下不得床了。
敲门声响了起来,伴随着小铛的声音:“傅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应了声。
“要不要紧啊?你开开门,我看看。”
开门?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爬到门口去。“不用了,没什么事,你回去睡吧,现在还很早。”
门口没了声音,我长嘘口气,慢慢撑着身子。
有窗子开阖的声音,然后一双棕色的短靴落在前方的地板上。我猛得抬头,看见小铛已然站在了屋内,头发上还有雨水的痕迹,他居然翻窗!
我尚且还在吃惊中,就看见小铛皱起眉头:“哥只是说你沾不得水,原来你是连过雨天都如此狼狈。”
我垂下眼来:“没什么的,是我不小心……”
他走过来,不等我拒绝便打横抱起我来,“这么轻……”他又皱起了眉头。
把我安置在床上后,他倒了茶水递过来给我。
“谢谢。”我接过杯子,喝了口茶水,问他:“乌宗珉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买药去了,走前还专门把我叫起来,叫我好生照顾你。”他说着,自己也走到桌子前倒了杯茶,喝了起来。
“是吗……”我低下头,一种熟悉的温暖感莫明涌动。
“清清,你……到底是谁!”小铛突然说道。他放下了茶杯,一双大眼睛平静的看着我。
我握杯的手一紧:“什么?”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来的时候就发现,这客栈周围暗藏了不少人手,虽然不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也都是练了几年的,原本我以为是旁边的商队雇的暗卫,可是昨天上街,周围暗藏的人居然也跟着移动了,最后又随着我们回了客栈。我用个小把戏去刺探了下他们,他们只是躲着,并不生事,可见不是想刺杀而是想保卫。我自认我和我哥还没那么大身份让不相干的人充当暗卫,唯一的可能可不就是你吗!你到底是谁!”
暗卫?检杨派来保护我的吧。是觉得,他也算个精细的人,怎么会把圣女扔在客栈了事,原来我的一举一动他都是洞悉的啊。
我握杯的手松了松,随即又握紧了。
我不想对他们撒谎,我总是会告诉他们我是圣女的,只是我一相情愿的把揭露的时刻推迟再推迟,但那一刻总会来的。如今,是到了摊牌的时候了吗?
看我踌躇着并不说话,小铛的表情像叹了口气般:“我哥知道你的身份吗?”
我摇摇头:“他……也知道那些暗卫吗?”
“哥那么机警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你不去说,他也就不来强迫你。”
“……”
“为什么不说实话。”
“……”
“你可知道,我找到哥的时候,哥一个人缠斗了八把长剑,全身三处大剑伤,血流一地。”
“……”
“你可知道,我带了哥躲进山洞,哥伤口发炎,烧的神志不清却声声唤着你的名字。”
“……”
“你可知道,哥刚清醒,就不管伤口,下来找你。他穿黑色的衣服,就是因为怕见你的时候伤口万一又流血会惹你担心。”
“……”
“你又可知道,哥一看天要下雨,就执意要出去给你买药,现在药店还没开门,何况他自己还是个病人。”
“……”
“可是,傅清清!你却没有告诉过哥,你到底是谁!”
我抓着杯子,几乎想把它捏碎,“小铛……”我只觉得无力,“我说实话的时候,便是离别的时候……”
“为什么!”小铛冲过来,抓住我的手,“你害怕什么!你实话和哥说,不管你是谁,我都会帮你跟哥求情……”
“没用的。”我伤然放开小铛的手,“一旦真相大白,我就失去了留在你们身边的权利……”
小铛立在床边,很久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小铛站不住了的时候,终于走了出去。临走前,他对我说:“你知道吗?哥最讨厌别人骗他。”
外面的雨声突然大了起来。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雨声,纷杂错乱,彷徨无助,那连续不断的水击声想各种思绪撞击我而发出的声响。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如梗在喉,有什么东西堵塞血管。我像掉进一个旋涡的人,无助,恐惧,慌乱,挣扎。
当一个人为我孤身奋战的时候我并不知道。
当一个人在血流一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
当一个人在昏迷时声声唤我的时候我并不知道。
当一个人带伤寻我的时候我并不知道。
当一个人为我雨天出门买药的时候我并不知道。
可我知道我自私的隐瞒,
可我知道我刻意的欺骗,
……
我紧紧抓着手边的衣衫,膝盖的疼痛此时是那么微不足道。
他也是知道那些暗卫的,其实在宝瓶口时,那些暗门的高手们出手的时候他就知道我在撒谎了。但我甚至没有看见他的犹豫,他义无返顾的选择了相信我,让我逃生。他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我拙劣的谎言?只是我不说,他便不来问。其实他也在等,等我的答案,等我的解释,等我对他坦诚相见的一天。
一边流血,一边等待。
一边是我的自欺欺人,一边是他愈加迷茫的等待。
雨天,外面是一曲连绵不断的交响乐。
把所有的事情慢慢想起,那个突然的瀑布里的躯体,那个温暖宽大的后肩,那个毫不犹豫的投掷,一个人,在危机面前总是把最安全一片田地腾挪出来,那个在死亡面前也不曾却步的男人会害怕一个圣女的身份吗?
雨水连绵不绝。
我不是傅清清,我也不是圣女,可是那有什么不同呢?不管我是谁,我还是我啊,傅清清也好,圣女也罢,又有什么不同呢?
总是在下雨的时候让我发现意外的东西。
我想起一个剑眉星目来,突然迫不及待的想见到他,问问他,是否要知道我是谁,是否要知道我隐瞒的原因,是否知道如何勇敢面对现实,是否可以理解一个圣女的身份,是否知道原谅我的方法……
很想问问他,听听他的回答,告诉他,我错了,我错了,我错在谨小慎微,错在以己度人……
我跳下床,却情理之中的跌在地上。
小铛推门而入,速度之快,仿佛他一直站在门口。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他伸手又要来抱我。
我抓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我要见他!带我去找他!现在!”我感觉我全身都在颤抖。
小铛皱起了眉头:“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家药店了……清清你别这样,乖,回去躺好。”最后一句几乎是哄人的语气。
“不!我要见他,现在!”
“可是我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现在外面又在下雨,你这样子怎么出的了门!”
我摇着头,固执的说:“不行,我要见他,我有话要问他。”
小铛轻轻叹了口气,“好,好,我去给你找他,我去找他,你先回床上去好不好。”
“带我下楼去,我去楼下等他。”
小铛知道再也说不动我什么便点点头,依言抱我下了楼,放在一楼大堂的角落里,叫小二沏了壶热茶来便一头扎进了雨幕中。
大堂里不是没有人的,商队的人聚成一圈在谈论峻邺山庄的第一美人,不时有哄笑的声音。我坐在角落里心中千头万绪。
长久以来,我都是在以我的观点来看待问题,以我的感官来揣度乌宗珉的反应,可我从未想过,乌宗珉是和我不同的。
一直以来,我只是希望他能继续在我一回头就可以看见的地方,不敢多求。可是就这个卑微却无理的愿望也只能在天山外实现。天山内呢?,天师不会答应,四大护法也不会答应,更何况,乌宗珉愿意为了这个苍白的守侯而放弃整个自由的天空吗?他说愿意,今天愿意,明天愿意,后天呢?一旦他说愿意,他这一辈子都会禁锢在天山的高墙内,他愿意吗?如果他愿意了又反悔呢?
高处不胜寒,圣女是这一界权利最大的人,也注定是最孤独的人。
圣女和浪客,一边是飞鸟,一边是水鱼;一只划过天际,一只沉在水底。只是偶然的契机,在这个季节相遇在一起,连名字都是莫须有的幻影。
我很珍惜我和乌宗珉能在一起的时间,一旦明白一切,我将回到天上,他也游不见了影。
更何况还有前圣女血淋淋的先例。
但是,乌宗珉呢?他难道也是这么想的?我是放不开羽毛的飞鸟,不会为了他而折断双翼,可是,乌宗珉,一个连在死亡门口还在唤我名字的人,会不会为了我褪去鱼鳞?会不会为我展开背鳍?圣女的身份划开的巨大鸿沟正是我所害怕的,那么他是否有逾越沟壑的勇气?
或者说,我的所有想法都是错误的。
我只是朝暮公子路遇的小姐,救我只是他的骑士精神,太阳一个东升西落便可以把我忘在脑后?就算知道我骗了他也会马上在凝脂楼的烟酒中释怀?
我看不清乌宗珉的想法,所以我需要他给我个答案,给我个鼓起勇气说出真相的理由,给我一个义无返顾的冲动……
屋内的人说着峻邺美人的情事,说的很是高涨,我安静的做在角落里看外面的雨落。
穿过那么多生死离别,我抱着望穿秋水的等待,等待一个绝望却是希望的答案,等待一次重生或者是再一次的轮回,等待一个开始或者是一个终结……
若有神灵倾听,岂明我心;若有造化弄人,岂遂我愿;若有天意难测,岂知我与?
清水长天,云涛涌动,谁知哪里明媚。
天上人间,滚滚尘嚣,究竟何方是岸。
第 25 章
雨中出现一把青色的油伞,向这边飞奔而来。走近了,看见伞下是一个挽着一个大篮子的人,那人把伞撑在篮子上,自己大半个身子却淋在雨中。
一双黑色沾满泥浆的鞋子跨进客栈的门槛,小跑堂跑过来接过了青色的油伞,乌宗珉淌着雨水的俊颜出现在门口。
我坐在角落,他并没有看见。
他直直的上了楼去,楼梯都是两阶一步。然后是门开的声音,他唤我和小铛的声音,门关的声音,下楼的声音。
乌宗珉一把拎着小跑堂的领子:“楼上的那个姑娘和少年呢?”
我出声道:“我在这里。”
他这才看到我,轻嘘口气,向我走来。
“怎么坐这里?临窗潮气大,你笨的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他皱着眉说。
我定定的看着他,剑眉星目,皮肤光滑,丰神俊朗,线条分明。
“怎么了?”他看我眼光奇怪,低头审视自己,“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乌宗珉,”我看着他的眼,“你出来游历有多少年了?”
“有个五六年了吧,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你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还行吧。你问这些奇奇怪怪的干什么?该不是又发烧了吧。”他说着,把手放在我额头,“恩,还行,没发烧。走了,上楼去,别坐这里了。”边说边伸手扶我。
我刚站起来就又一个立足不稳,他一把扶住我,“怎么回事?”他又皱起眉头,“怎么变厉害了?”
“没什么。”我别开头。
他轻叹一声,抱起我来,走上楼去。
他把我安置好,问我:“小铛呢?”
“我叫他找你去了,还没回来。”
“哼,这小子,又把我说的话当耳边风呢。”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清清,你没事吧?怎么看起来怪怪的?”他有点担心。“你坐好,我给你弄药去。”说着便站起来。
我拉住他的衣袖,“别走。”
他转过身,“怎么了?”
我抿着唇,捏着他衣袖手收缩着,都可以看见白色的骨节。
我想问他,问他到底如何想法,到底能不能理解我是圣女,是华焰圣女留下偿债的女儿……
想问他,是否可以原谅我的不诚实,是否可以感受我的苦衷……
想问他,是否愿意停下华丽的旅行,是否可以抛下花红酒绿的世界,成全我的自私……
千言万语要问他,却不知如何开口,或者是是否该开口。
我只是看着他,是希翼,是企求,是绝望,是哀伤……
乌宗珉定定的看着我,良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他走进一步,坐在床沿上,伸手摸着我的长发,慢慢的,慢慢的。
“清清,”屋子里先响起的是他的声音,“不想说就不说了,其实……我也在怕你说出来……”
他长叹一声,起身站了起来,回头对我说:“你先躺会儿,我给你弄药。”
乌宗珉轻轻走了出去,反手把门阖上。
我低下头,看两边长发垂下。
我摸着他适才摸过的长发,心里还在交战不休。
长发上仿佛还有他掌心的温度。
突然的……
他知道的!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那个长发八尺的天主教圣女!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我一直以为我在逃避,其实他又何尝不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其实在宝瓶口他就知道了,他就已经知道了!
他没有说,一直在逃避,可是,现在,我们两人都无处可逃,无处可逃……
我明白这点的时候,就是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事实面前,两个人都无处可逃……
我翻出那块玉锁,攥在手里,触手生温的墨玉传来阵阵勇气。
乌宗珉,去,还是留;朝暮公子,是走,还是停……
我只是要一个答案……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翻下床,跌跌撞撞的走到门前,一把拉开房门。
一袭白衣,纤尘不染,高洁如月下白莲。
“圣女。”易扬面色平静,轻轻的弯下身子。
“圣女!!!”门廊上站满了人,似乎一楼的大厅也都是人,他们齐齐的跪了下来,高声呼喊。
我惊呆。
“请圣女回殿。”易扬水波不兴的身声穿过耳际。
“请圣女回殿。”跪着的众人跟着说道。
隔壁的房间突然传来门窗开阖的声音。我猛然回过神来,一把推开易扬,迈步到隔壁门前,撞开轻掩的房门。
正中的桌子旁,倒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满满的三足草散落了满满一屋,满室草香,却空无一人,只有窗子还在不停扇动,扇进一地雨水来。
外面雨水正旺,哗啦啦的响动由近及远,窗外依然是迷迷茫茫的大千世界。
这是个漫长的等待还是最终的答案?
我再也撑不下去,又跌倒在地上,他真是吝啬……甚至没有和我告别……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来,日光下,他身材挺拔,宽肩窄腰,剑眉醒目。
“姑娘,你醒了?”他站了起身,丰神俊朗,神采飞扬。
醒了,醒了,美梦一场,总有醒的时候……
我闭上眼睛,不理会周围的人惊呼的声音,穿过那么多吵杂的声音,不知为何,只有窗外的雨声声声入耳,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一只抛不下的羽翼,一只褪不开的鱼鳞;
一只穿过云霄,一只沉入水底……
朝暮公子朝秦暮楚,不知是否会在觥筹交错中想起一个长发八尺的人影来。或许遗忘是对他最好的归途?
乌宗珉,乌宗珉,该说再见还是永别?
回程的马车上,易扬与我同车。他三日前收到检杨的来报立刻就日夜兼程的赶了过来,甚至连四大护法都没来得及通知。
我看着手边的拐杖,问他:“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易扬淡淡的应着:“那日同水护法过招,被水护法所伤。”
“既然腿有不便,也不用你亲自来接我。”
易扬垂下眼睑:“多谢圣女挂怀,只是小伤,不日即可痊愈。”
我瞟了眼他衣衫下隐隐可以看见的固定木板,心知当是骨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三日三夜的马车颠簸也够易扬受的。
“圣女可知当日是何人下手掳劫?”易扬抬起眼来,看着我问。
我简单说了那个变态美男掳劫我走,又蒙朝暮公子出手相救,一路亡命,恰又入了芷蒲谷躲了大半个月,出了宝瓶口后才向当地灵旗求救。只是那芷蒲谷那人对我说的华焰圣女的往事就瞒了不提。
“朝暮公子……”易扬低头思忖着。
“他……如何?”
“这几年起来的后起之秀,无门无派,风流多情,多智多谋,算个人才。”易扬不带一丝感情的说,“要是能入天主教倒是或许能有番作为亦未可知。”
我低下头,内心苦涩。
“倒是那个掳劫你的男子,”易扬没注意我的举动,还是一副思考的表情,“倒是个人物……”
我抬起头来,“怎么说?”
“那人绝对不会是阮家少公子,”易扬声音很平,“阮家的少公子哪里挥的动那么多高手守宝瓶口?你说那个黄衣女子腰间一把长剑剑鞘有绿色锈斑,旁边人又唤她方姑娘,宝剑‘锈壳’,那个方姑娘八成应该是弯弓坛的坛主方凝。”
“弯弓坛?”
“暗门内部是宝塔式结构,门主下分四大总司,总司下分八大分坛:金戈,铁马,镰刀,利剑,宝盾,弯弓,毒镖,神箭。每个分坛下再分神,人,魔三种等级,像血刀云黯就只是镰刀坛下的一个神等杀手。一个阮家的少公子,哪里支配的了弯弓坛坛主?”
“那当日那人该是四大总司之一?”
“虽然说是四大总司,但是暗门内务都是一个总司在管理,千算子离蒿,今年少说也有五十了;另外三个总司和他们的门主都没露过面,谁知道是否真有其人。我们在暗门内的线子只能模糊探到四大总司中只有一个总司是个女子,常年不在门中,另外两个则完全没有线索可寻。”
“可就现在来看,能调动弯刀坛坛主的那个男子应该就是那隐而不出的两个总司之一了?”
易扬点点头,垂下眼来,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还有芷蒲谷那人,真也算一个奇人,精通医术居然还会奇门盾甲……”
易扬说到这里突然有了个突兀的停顿。
“如何?”
易扬想了想,说:“十几年前,曾出过一个神医,人称阎王劫,小花小草入药皆成灵丹妙药,又通晓五行八挂,星象占卜,但是阎王劫在江湖上行走了四五年后突然销声匿迹了,时间久了,很多人都不记得曾有过这么个人物。莫不是那个通天彻地的阎王劫……”易扬慢慢说道,又陷入沉思。
好一会儿,易扬才又说道:“无论是否是当年的阎王劫,改日定当亲往拜访高人,不知他可愿意加入天主教。”
我摇摇头,“他……就让他在那里吧,你们去找也找不到芷蒲谷的。”我突然有点羡慕那个月夜下醉倒的身影,故人虽去,自有我思念常在,明月夜,短松岗,总有佳人入梦来,放纵感情,抛开红尘,这一世有我在梨树林幸福的陪伴。
“还有那个朝暮公子,”易扬的声音还是平静如碗水,“空手对宝剑,缠斗弯工坛坛主还能不落下风,果是个年少俊才,他既然救了圣女性命为何不随圣女回天山?天主教自当委以重用。”
我掏出那块玉锁,握在手中,“他……自由惯了,就随他去吧。传令给地方各旗,以后对朝暮公子有求必应,各旗旗主便宜行事……”
易扬飞快抬了一下眼,“是。”
我也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突然想起来小铛说过的一句话:“哥最讨厌别人骗他。”
……
易扬出来的很匆忙,出来随行的两百人都是易扬天测殿的近天侍者。
近天侍者几乎都是从育人院出来的精英,整个天山一共八千近天侍者。也分三等,从低到高依次是白衣,黄衣,红衣。刚从育人院出来的人再优秀也只能是白衣侍者。随着在天山功劳的累积和不断的历练才有提升的可能。
从育人院出来的白衣侍者根据天山的需要和个人的特长又有不同的分工。各个主殿的明卫暗卫,易扬的天测殿,礼书泉的天宝殿,水匕銎的赏罚堂,甚至可以留在育人院成为年殇的下手。更有品行良好,聪明伶俐的红衣被派遣去督察巡视地方五旗和归附的小门派。甚至那些派出去的刺客探子眼线,也无一不是天山的近天侍者。
回程的路上,不断有近天侍者呈来信隼递来的文书,易扬在车上一刻也没有空闲。果然,一路北去,不时有从天山出来搜寻我下落的教众汇合过来,除了易扬的两百近天侍者和随行的检杨带的一百人马外,队伍越来越大,浩浩荡荡,颇为壮观。
易扬整日与一堆文书打交道,我也疲于交谈,这样一走五天,平安回到天山脚下。
到天山脚下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所以在离天山不远的光道城里天主教的房舍住了下来。
明月当空,我推开窗子,在一旁静坐。
窗外有一队近天侍者在巡卫,走过我窗前我听到领头两个人小声的交谈。
“……这都可以摔伤?”
“嗨,老三喝了点酒,正高兴呢,哪里会想到地上有油,喝了酒脚又不稳。”
“说那么多,还不是因为他仗着自己臂力好一直不好好练轻功。”
“可不是吗!要不我也不用替他巡卫了。”
“我看是他故意装的那么严重,逃活儿呢!”
“这可说不准,好好的楼梯上怎么会有油呢,说不定还是他泼的呢……”
两个人走远了,我也听不太清了。
楼梯上的油……脑中电光一闪!——小铛!
我急急推开了门,冲到楼梯处。阶梯上果然是油油的。
“小铛!是你吗?”我只感觉脑子里一热,脱口喊了出来。
没有人回答。
“小铛……”
“圣女……”
我猛一回头,只见易扬一袭白衣。
“圣女,西北角的暗卫适才发现人影晃动,有人越墙而走,我特来确认圣女安全……”
我一个恍惚:“已经……走了?”
易扬点点头:“圣女无碍,那我也放心了。”
我点点头,麻木的从易扬旁边走过。
“圣女……”易扬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还是听不出任何感情来,“怀念,不如遗忘。”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易扬啊易扬,你总是吓人的精明……
回到房间,我轻轻阖上房门。转个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不该出现的布包裹。
我按着心里的乱跳的响动,颤颤巍巍的伸手解开布包。
一团玉兰的颜色绽放开来,淡粉色的木槿花,掺了金线的精美绣工,粉色的绸缎腰带。衣服下是一个大油布包,慢慢拆开,三足草微苦的气息扩散开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伸手捂住脸,我没有听见自己哭泣的声音,却有温热的液体从指间汩汩冒出……
天颜殿。
汀兰有点消瘦的脸出现在门栏上,看见我就惊呼出来:“主子……怎地成了这副模样?”
我有点莫名其妙,“怎个模样?”
“怎么……这么苍白,这一个月怎么就瘦成这样?”
我摸摸脸,向她微笑:“没什么,我还是一样,只是你记错了。”
“这可不行,我去传医师来……”汀兰不等我说话就跑出了门去。
不一会儿,医师就来了。
好一会儿搭脉,医师才面有愧色的说道:“圣女……原本内伤颇重,大伤未愈又染风寒,寒气内冲,似乎有过医治,但是病情又有反复,这寒疾浸入经脉骨髓,这阴天则痛的苦楚怕是免不了的。内脏寒逼,伤肝损脏……”
我打断他,“先生不妨直说,我是否要折阳寿?”
“这个……圣女,若是调理的好,可保十年无恙……”
“十年……”我有点恍惚,突然有点庆幸乌宗珉做了个正确的举措。“谢谢先生。”
那个医生开了个补血养生的方子,便退了下去。汀兰捧了方子下去煎药去了。
我坐在窗棂前,推开窗子。碧意盎然,莺飞日暖,已是夏日时分。我一共可以过多少个这样的夏天?用双手的手指都可以计数。雨天不能行路,日日草药相伴,这样一个半残的人何必贪求太多?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起码有美丽的记忆如影随形……
第二天,我刚喝过药,来到庭院中。汀兰怕地面潮湿,抱了个团蒲来,我坐在柳树下开始聚灵,从被掳,到回来,前前后后有一个半月的时间都歇了没练,眼看还有十来天就是登冕的日子,我还是要来补我的功课,这是华焰圣女留给她女儿的债务。
聚灵真是愉悦的事情,物我两忘。
抛开圣女,抛开天主教,我只感觉我是宇宙中一颗小小的尘埃,悠悠空尘,忽忽海沤,一片清明自在心。没有心伤,没有欲望,没有想念,我只是偶然匍匐在了时间长河上,一个转眼又被吞没其中,然后没有人记得,曾经有个怎样的女子淌过这里。
不过十年而已,足够我把两段人生细细品来。
第26章
我不知道我定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我面前跪着一个人。
“圣女……求你,救水护法一命!”礼书泉沙哑着声音说。
“水护法?”
“今日天颜殿,天师已将水护法锁枷关押。”
礼书泉的讲述十分清楚,起因是虎头帮的大哥不满水匕銎对他私自开铁矿的重罚,一气之下该投了暗门门下。奇就奇在虎头帮归顺暗门后,礼书泉派人去他私自开的铁矿验收的时候意外的在虎头帮的原驻地发现了水匕銎的信物和烧了一半的书信,虽然内容已然分不出来,但是字迹却明显出自水匕銎之手。虎头帮人数不多,功夫也不是一流的,但是虎头帮世代都是开矿掘矿的好手。
这个界本来就崇拜力量,而好刀好剑无一不是要用铜铁来锻造,铁矿不在多而在精。故而精通探测和开采的虎头帮在天主教还是很受人尊敬的,在这个风云难测的时代它的归附问题也是值得慎重考虑。而现在虎头帮的倒戈,定是对水匕銎心有怨恨。所以水匕銎信物和书信的出现显得格外诡异。天主教和暗门关系紧张,怎么能容忍大护法以虎头帮为贡品向暗门示好?或者说,水匕銎已经暗地里归顺了暗门,现在是在挖天主教的墙角,甚至可以猜测,水匕銎根本就是暗门派来的线子。
当然,这里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礼书泉的信物和烧了一半的信件找的实在是意外,甚至太过顺利,虎头帮既然要烧了信件,怎么会如此马虎只烧了一半?何况虎头帮已经举帮迁入暗门地界,再无人证,若那些证据是存心想陷害水匕銎的人所为也未可知。水匕銎掌有赏罚大权,这么多年,明里暗里得罪过不少人。
线索扑朔迷离,礼书泉和水匕銎私下交好,就瞒着易扬去询问了水匕銎。水匕銎失口否认,一口咬定说这么明显的痕迹肯定是有人想陷害他。
但是,这件事不知怎么,被易扬知道了,要以处罚不公的罪名暂时剥了水匕銎护法的赏罚权,其实也是在防微杜渐,虽不能明说水匕銎怂恿虎头帮叛教,意欲勾结暗门,但是也是抱了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
水匕銎知道了,就跑去找易扬理论。
“却不知为何,水护法与天师那时居然大打出手。天师在争斗中无意看见楼顶有人掳了圣女去,一时分神,水护法一记千锤百炼正好打天师左腿上。天师中伤,无法护圣女周全。前几日天师来函,说劫持者是暗门四大总司之一,当即对水护法禁足,今日在天颜殿上指责水护法勾结暗门,劫持圣女,包藏祸心,大奸大恶,要在三日后斩首……”
我没有说话,听得礼书泉继续说着:“我与水护法是一同从育人院出来的,二十年来,我看着水护法为天主教出生入死,从没有片刻的犹豫,赤胆忠心,天地可表。这事定是有心之人所为,欲害我教自相残杀,礼书泉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水护法清白,不求依然大权在握,只求圣女念在水护法这么多年劳苦功高保水护法一条性命。”
我定定的看着他:“礼护法既然是在求我保水护法一条性命?”
“是。”
“那对我为什么不以实相告?”
礼书泉愕然抬起头。
“圣女……”
“当日易扬被水匕銎所伤,行动不便,可是水匕銎却还有一身上好的功夫在,既然易扬发现有歹人,就算水匕銎后知后觉也断不会毫不为所动。何况那人还携带了我这么大一个人,堂堂天主教大护法,若是有心救我怎么会追不上那人?易扬今日判水匕銎勾结暗门的罪过恐怕也是由此而来吧!”
礼书泉吸了口冷气。
“礼护法,要是想让我救水匕銎的性命,最好还是说实话来。”
“圣女……果然是七窍玲珑心……”礼书泉轻轻叹了口气,“水护法……当时是关心则乱,一时乱了方寸,才让那歹人逃了去……”
我不相信的看着他。当日易扬让我登冕就是水护法反对的声音最大,关心则乱?这个理由太过牵强!
礼书泉又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得说:“水护法……爱上天师……已经十多年了……”
我闭上眼睛,轻轻得说:“礼护法,有些事情除非有大把握,否则是不能说出口的。”
“我与水护法相交二十年,他从来没有亲口对我说过,但他的心思我还是猜的到的……”
我睁开眼,注视着礼书泉,他眼神里有微微的不忍。
“起来说吧。”我对他说。礼书泉站了起身,虽然衣衫上有泥渍,可是看上去还是很儒雅斯文。
“别再隐瞒。”我说。
他点点头。
“二十年前,我为回报天主教的大恩而投靠其下,进了育人院。”
“育人院藏龙卧虎,竞争激烈,所有人为了出来后可以留在天山都费尽心机。我初来乍道,难免受人非难,自那个时候开始就与水护法结识。水护法自幼在天主教内长大,在育人院也呆了十年,武功威望都是当时育人院的翘楚。多亏他多方维护,我也才算没吃大亏。”
“我和水护法同岁,一年后,在我们都满二十岁的时候出了育人院,水护法去了赏罚堂,我去了天宝殿。”
“再过一年,就是华焰圣女意外亡故,时隔不久,苏沩就领着四大护法和全天山的近天侍者加上红衣五旗围剿销金一族。”
“销金一族竭力抵抗,老叟幼童都拿起刀剑来。战况空前惨烈,前前后后花了四个多月时间,当时司罚的闶一航和掌财的雾鲭双双死于战祸。在那之后,由于我和水护法战功显著,在回天山后,都升成了红衣侍者。”
“由于护法并没有合适的人选,圣女位又是架空的,所以苏沩并没有立新护法,而是一人挑了三份担子。水护法是赏罚堂数一数二的侍者,有时候也代为处理一些护法的工作,但总是要向苏沩汇报的。往返天测殿自然很是频繁。”
“水护法工作越来越卖力,全部心思都扑在赏罚堂上。赏罚堂本来活就多,累,且危险。捉拿逃犯,诛灭叛徒,这些最危险的活别人不敢接的任务他却抢着接,一次又一次冲在最前面,每一次都是生死毫厘间,每一次都是浑身是血的回来。”
“有一次,我和水护法,还有几个关系不错的人一起喝酒。那些人笑说水护法是打算娶赏罚堂了,这么多年了,还未取妻,该不会是个断袖吧。水护法也笑着说,断袖?怎么可能,我喜欢一个姑娘已经很久了。那几个人一听就起哄了,非要水护法说哪家的姑娘,那时,水护法已经是赏罚堂最杰出的人了,当上护法只是迟早的事,天主教的大护法,谁家的姑娘娶不来?一开始水护法还不肯说是谁,后来被逼急了,也就跟我们说,那是苏沩天测殿的一个丫头。原本一个丫头没什么,可是难就难在那是天测殿的丫头。在苏沩的天测殿里,哪里有长久的丫头?都是苏沩的院内人!”
“八年前,十二古剑门私囤兵械,被我和水护法查了出来,并一口作气将其铲除。苏沩召了我们进天测殿,表彰我们功勋,说明日即正式册封我们分别成为天宝殿和赏罚堂的主人。”
“水护法却摇了摇头,他对苏沩说:‘我为天主教奔命这么多年,并不是为了护法的位置。’苏沩于是问他想要什么,他说:‘那个每次我来都来上茶的丫头。’苏沩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原来是爱美人啊!我另外送你一百个可好。’水护法摇摇头:‘就她一人,此生知足。’苏沩大笑,击掌三声,门后出来个丫头,那个丫头以前我也见过。的确是国色天香,苏沩满苑的美人和没她漂亮。”
“苏沩问水护法:‘可是她?’,水护法点了点头。”
“苏沩一把抓过那个姑娘,伸手便扯下她的衣衫来,苏沩笑着说:‘水匕銎你可看清楚,红颜非红颜啊!’那个丫头居然是个少年!水护法当下面如土色。”
“第二天,苏沩还是给了水护法掌管赏罚堂的权利。那天,欢庆酒宴上,水护法谈笑自若,别人敬酒,他来者不拒,别人没有看出来,我却看得出来,他一杯一杯的喝,自始自终没有看过苏沩,也没有看过苏沩旁边站着的那个穿女装的少年。”
“当晚,水护法醉得不醒人事。我同水护法最是交好,宴散后,我便扶着他回了赏罚堂,我把他放回床上,他却突然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便的问我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水护法铁铮铮的一条汉子,以前被刀划开多肚子,肠子都流了出来;还有一次背上中过三箭;手臂上被毒鞭缠过,是他自己把手上的肉切了下来……流过那么多血的人,我却二十年来第一次看他流泪。”
“很快的,苏沩就更换了意旗的旗主。新旗主易扬跪在天颜殿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来,易扬,就是那个丫头,那个少年……不知道苏沩为什么做那么令人难堪的事来。”
“五年前苏沩暴毙,我们在天测殿找到苏沩遗嘱,上书要意旗旗主担任下任天师。易扬当旗主才三年,现在又直接当天师,如何服众?原本天师应该是赏罚堂最有威望的主人啊!当时以五旗的人马反对的声音最大。是水护法领着我们四人力抗八方,顶了易扬上了天师的位置。”
“谁知道天师在位不过短短几年,立刻把排斥他的五旗人马收于翼下,可是随着天师的威望与日愈增水护法反而越来越与他针锋相对。外面的人知道是天师的强大剥削了司罚护法的权利。天师怎么想我不清楚,我却清楚水护法的想法。”
“水护法扶天师上了位置,那时天师还不过是个连意旗旗主都还没坐稳的人,无权无势,必定仰仗与水护法。可是随着他羽翼丰满,水护法只是越来越不安,水护法根本不想天师有自己的力量,他只想让天师需要他,那么他就一直可以在天师身边……”
“在天颜殿上,水护法总是等天师走了以后再离开,每次我都看着水护法目送天师离开,然后再默默的离开……水护法从来没有亲口对我说他爱天师,可是我却知道,他藏着这份心思,直到今天已经整整十三年了。”
“今天在天颜殿,天师说要斩水护法,水护法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别人看不出来,我却看见水护法眼里流的泪……几十年来,这也许是水护法第二次流泪。”
有风穿过庭院,柳树茂盛的枝条舒展开来,随风飘荡在空中。
扬起的是不为人知的情感,天主教深不见底的庭院里究竟埋藏了多少心酸泪?看着夜夜思念的人儿站在天颜殿比自己更高的地方,只是一个仰望的角度,居然划出那么大道鸿沟。原本以为是可以把他留在身边,却不知他却越走越远。看他展颜蹙眉,听他只言片语,再看他扬长而去,数千人的天颜殿不过只容的下一个人的思念而已。
可曾记得那一年,天测殿的后门转出个端茶丫头。眉目低垂,没有言语就已捕获一切。奔命在赏罚堂与天测殿之间,在等苏沩的一个奖励,流再多血也心甘如饴。丫头,丫头……原来红颜非红颜……
从未说出口的心酸,从未提及的爱怜。
十余年的思量,十余年的想念,换来你的一句三日后斩。
水匕銎啊水匕銎……
“就她一人,此生知足。”
第 27 章
照以前的习惯,我早上没去天颜殿,易扬应该是下午会过来简单说一下天颜殿上的事情。可是今天易扬没有来,我等了一天,直到第二天午后,易扬还是没有来。
我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稍一思索马上了然。
这天颜殿侧殿是圣女居住的地方,为何从没有看到过警卫?以前认为本该这样的,这回一番历难自然明白,这侧殿肯定布满了暗卫,这倒不会打扰这里的清净,但是一有状况,树后,墙外,不知道要翻出来多少高手来。
如此一来,易扬肯定知道昨天礼书泉来过的事情。以礼书泉和水匕銎的交情,易扬肯定知道是礼书泉来求情来了,他不来,也是在暗示我他的答案。
我唤了汀兰来,“你可知道去天测殿的路?带我过去吧。”
汀兰应了一声就退下去了,不一会便引我出了门廊,门廊外已经停好了一顶纱轿。以前我都没注意,现在才看到四个轿夫都是红衣。
我苦笑,自己几步路都要坐轿,真成了个半残了。
虽然天测殿在天颜殿旁边,但是轿子依然走了很久。
穿过一道又一道朱漆的大门,我看着每个门前后都守着两个红衣的近天侍者。一路不疾不徐的前进,最后终于走到天颜殿的外门。
天颜殿的外门修得像城墙一样,恢弘庄严,坚不可摧,门口把守着一队配刀的红衣侍者,城墙上还可以看见巡逻的弓箭手,清一色的红衣。
守门的教众看见纱轿,又看见跟在纱轿旁的汀兰,都低头垂目让在一边。这一顶小小的纱轿就这么不急不缓,大摇大摆的从大门正中间走过。
一出天颜殿,见到个人马上多了起来,白衣的最多,其次是黄衣,红衣的也可以零星的碰见。当然,还有不是天主教装束的老妈子,小厮,浣衣妇等等。所有人,看到红衣侍者抬着的纱轿都立刻停住了交谈,恭恭敬敬的站到路边,静等轿子走过。天主教的人只是低头垂目,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而做活的下人都是跪在一边。轿子走过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安静。
我与世人隔着的,远远不是这薄薄的红纱……
出神间,想起一个人说:“我也在怕你说出来……”一旦说出来,就像大陆的版块漂移,立马涌现出一片汪洋大海,我在岸着边,卿在水那头。
“主子,天测殿到了。”汀兰的声音把我从走神的状态拉了回来。“主子可是要去找天师?”
“对。”
汀兰转头对前面的轿夫说:“会意堂。”
于是轿子又动了起来,堂而皇之的从正门的正中间穿过,正要进出这道大门的人都在五步开外的地方静静的站着。直到轿子走过很远才又开始从侧门通行起来。
天测殿和外面最大的不同就是可以看见很多衣服上有五旗标志的人,多是红衣,在路旁我还看见了现在意旗的少旗主楼一芜,他旁边还站了个四十开外年纪的人,应该就是意旗的旗主楼畋了。就算是意旗的旗主,也和其他人一样,垂目站在轿子旁。
纱轿最终在一个很富丽堂皇的殿堂门口停了下来。汀兰搀我下了轿子,这“会意堂”的大匾便看得格外清楚。
提步迈进会意堂,这感觉很像进了紫禁城的朝堂,正对的就是一个五个台阶的错层,脚下一道长长的红毯延伸到错层下,红毯两边是数张八仙椅。错层上是一个巨大的书桌,桌上堆满文卷书籍,掠过书籍,可以看见纸堆后易扬笔耕不辍的身影。
汀兰刚想出声,被我挥手制止了,我沿着红毯走到错层下,在离易扬最近的椅子下坐下来了。
易扬知道我进来了,可他并没有停来笔来,甚至没有抬头。
汀兰转身去冲了碗热茶来,放在我手边,也乖巧的立在一边没有出声。
我侧着头打量着易扬。
还是一身白衣不染点墨,一段白瓷色的颈项微微的有点弯曲,像优雅的天鹅;完美的轮廓找不出可以修改的地方,鼻梁秀挺,像温腕的小山;眉眼如画,只是现在垂着眼睛在看手中的文书,若是扬起眼来,肯定是一片润泽的鸽子灰,清清亮亮,一直把人陷在里面。水匕銎就是这么心甘情愿的陷在了一滩美丽的鸽子灰中的吗?
易扬,这么个仙子般的人物,居然是个娈童出身,穿丫头的衣衫那么多年。苏沩怎么忍心,用这么折辱人的方式摧毁心性高傲的易扬?易扬当了娈童这么多年,又是受了多大的屈辱,多大的折磨?面前这个月下白莲似的人物,完全看不出他身上有过怎样的过往,为何成了娈童,如何忍辱负重,天主教只一人之下的大天师也一样背着血泪斑斑的过往。
易扬看文书的样子很专注,一丝不苟,偶尔有轻微的蹙眉随即又马上舒展开来,在文书上圈点勾画,最后再写上安排对策。他手里是一枝狼毫玉杆的毛笔,捏在扦长的手指中,停停写写,不时点一下一旁的九眼红梅的砚台。
我自然知道,易扬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这十来年不明白水匕銎的心思。此时看着易扬,突然又想到一点,易扬不过短短五年,已经把五旗收归翼下,那么他当时做了三年的意旗旗主怎么可能还没坐稳?定是故意收敛,利用了水匕銎助自己当上了天师。这么说,易扬早就知道苏沩会立他为天师?苏沩为何要这样做呢?
我又抬头看着易扬,他面容平静,卓然不群,加上深谋远虑,心思缜密,放眼天主教,哪里找得到可媲美的人才?苏沩好手段,先收了成娈童后又能扶他当天师,是否是在立水匕銎为司罚护法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这节?
天色暗了下来,最后一抹夕阳也退了下去。掌灯时分,易扬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他揉着眉脚唤堂外的人进来。
进堂来了五六个红衣的近天侍者,他们飞快得收拾着桌上易扬刚刚批阅完的文书。
易扬揉着眉眼说:“该返给五旗的今晚就返回去。礼护法送来的帐簿可以明早送过去。赏罚堂的人手调动明早告示。今天晚上由当菲护法挑选人手,送修水坝的物资去滂城,明天一早出发。登冕的日子快了,叫人把四海阁修整一翻,不可在其他门派前失了颜面……对了,再过几日是万毒世家老夫人的七十寿宴,提醒礼护法不要忘了备份贺礼。”
几个红衣一一应了下来,收拾妥当后又迅速退了出去。
等人退完了,我轻声说:“怎么连小门派的日子都记得?这种事不需要天师亲历亲为啊!”
易扬睁开眼,平平的说:“万毒世家从不肯归附大门派,可是家中多出神医,就算不想拉拢,也不用结怨。再说,也不是所有帮派的细节我都记得。”他轻叹了口气,继续说:“圣女可是为了水护法的事情而来?”
我点点头。
易扬说:“虎头帮确是因为水匕銎的惩罚太重而倒戈的,水匕銎难辞其咎。又在圣女前面无礼喧闹,圣女危难他视而不见,处他一死不算过分。”
我慢慢地说:“是吗?不如我求个人情,既往不咎,你剥了他护法的位置,逐他出教如何?”
易扬浅浅的看着我,停了一小会儿又转开了眼去:“圣女果然耳聪目明,不错,水匕銎必死。他若是勾结暗门,是一死;逐他出教等于放虎归山,早晚成为大敌,还是一死;留他在教内,他结怨本就颇多,难免遭人报复,他又再无实权,最后还是难逃一死。”
我低下头来,绞着手指:“不,他可以不死;这一切不过是你要他死。或者说,你想要他手里的赏罚大权。”
“圣女不要听信了小人的妄言。”
我转头对立在一边的汀兰说:“你先下去。”
易扬明理,补上一句:“叫门口的侍者也下去吧。”
汀兰乖巧得应了一声,利索的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反身关上了门。
大堂里烛火幢幢,暗影重重。
我看着我相交错的手指,说:“易扬,你是天主教的天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的权利够大了。”
“圣女明察。我的权利的确足够大。”
我抬起头看,在红色的光线里捕捉那片潮湿的鸽子灰:“可是你需要更大的权利,更集中的权利……”
易扬转过来看着我。
我吸了口气,说道:“因为……你想攻打的是竣邺山庄。”
空气中,突然有点剑拔弩张,我笃定得和易扬对峙着,易扬身上有微冷的气息散了出来,逼人心志。
那种紧张感随着易扬嘴角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而幻灭了。
“你不是圣女,你是谁?”他带着点冷冷的玩味,看着我说。
我有个失神的恍惚,不知为何,觉得易扬像个知根知底的同路人。
“这个你比我更清楚。”我回答他。
他转开了眼睛,“我之前还以为是圣女被雷落中,脑子变的清醒了。可是现在看来,似乎清醒的不是一点两点啊。不过,我倒很有兴趣知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不介意我先问问你,你为何不追究我是谁的问题了?”
他清清浅浅的笑开了:“我送你上的天验台,亲自接你下来,亲自看你醒来,圣女自然还是圣女的……不论如何,再有十天就是登冕的日子。”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动用圣明牌吗?”
“你是个知事的人,这是个好事,有时候却也是个坏事。”
我不语。
他也没说话。
半盏茶的功夫后,我不温不火的讲了起来。
“天师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为何对滂城的洪涝采用拆东墙补西墙的对策?天师当然不是为了给我机会让我表现,天师是想用这个机会借口掩饰你兵将未动,粮草先行的目的。”
“当然,在当时我只是觉得奇怪,却没有想到这么远。不过,我倒是无意中坏了天师的事。”
“然后就是在滂城,东边近竣邺山庄的城市,居然驻了灵旗和念旗两支人马,灵旗的少旗主居然常驻在滂城。不过当时我还依然不明究里。我有个模糊的概念,是在流落在静水镇的时候。暗门和我教关系如箭在铉,静水镇镇守宝瓶口这一交通要道,为何才区区五百驻军?驻地里最高的人事也才是个小小黄衣管事。西边东边一对比,立刻现了蹊跷。”
“于是,天师要夺水护法的赏罚权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了。攘外必先安内。水护法的职责对于震慑人心和集中大权很是有益,更何况他还老是与天师做对?恐怕不为其他,就为司罚的权利就成了水护法的催命符。”
“适才天师吩咐了下去,要当菲护法挑选人手护送修坝的物资去。我才能最终确定下来。当菲护法,那时掌管圣明军的护法!让当菲护法挑人?我能否问下天师,这几日来,暗地里聚集到了滂城的圣明军有多少人?”
易扬美目流转:“心如缁丝,天下再无女子能出尔右。”
我轻轻摇头:“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心急?我还未掌牌,就已未雨绸缪?”
“半个月前,竣邺山庄庄主邺永华来函,圣女登冕在既,他将带弟子门人二百人前来恭贺。猛虎离山,机会难得。”
“竣邺山庄这么做是竭诚来示好,那为何不与其连手先攻打暗门?”
“暗门崛起不久,根基尚浅,而竣邺山庄盘踞东边快有二十余年,人多脉深,现在趁其不备正是突然发难的良机。”易扬的声音水波不兴。
我念头一转:“你现在坦言相告是否是要我登冕一结束就立刻发兵东进?”
“暗渡陈仓难成大气,十万圣明军不过才过去了不到一万人马。大军东下,还要圣女挥牌,登冕三日后就是邺永华抵达的日子,到时候邺老英雄怕是回天乏术了。”
我笑了:“那是自然,不过挥不挥牌还是要看我这个圣女不是?”
易扬修竹般的手轻轻撑着唯美的头颅:“你不会以为你还可以有选择的余地。”
我点点头,“只是向天师求个人情,放水护法一次。”
易扬没说话,垂下眼来。
忖度片刻后,给了我个答案:“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他,不过圣女既然帮他求情我也就给他次机会。后天是圣明军一年一度的比武较量,前后共三天,如果这三天没人击败他,他就可以活下去,并且在圣明军里也会有好过点的日子。”
我叹了口气:“你……为何如此对他……”
易扬飞快得抬了下眼睛,语气里可以听出来一点踌躇:“礼护法……都对你说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算了,当我没有问。”
我站了起身:“我代水护法先谢过天师了。”
易扬也站了起来,语气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只希望圣女别忘了,我为圣女放过水护法,圣女也别枉费了我的一番心思。”
我摆摆手,转身走了出去。
第 28 章
因为水匕銎的关系我决定出席这几日的圣明军的较量场。
早上一起来,汀兰就捧过锈红色的衣服来,衣摆拖地,衣领高耸。不见得奢华,却是十分庄重。收拾妥当后,我走出门廊,门外停了辆八马的巨大马车,易扬腿还未痊愈,我看见他坐在车内,挑起帘子来向我行礼。我垂了下眼睑,示意知道了,上了那马车与他同行。
圣明军驻扎在天山后山脚下。
今天是一年一度比武较量的日子,所有圣明军都严阵以待,摩拳擦掌。从易扬那里得知,头两天的比武是分散的,所有圣明军以及近天侍者都可以参加,要比武的人在十三个较场上报名,然后等候自己上场。这个年度的比武是很多少年才俊梦想起步的地方,当年当菲琳雪一人独挡了三千人,苏沩才破格升了她为握兵的护法。但是不是所有人都奢望最后可以拔得头筹,但是上场比武还是有很重要的意义。因为武功出众而受到上司关注,最后得以提升,一般的圣明军希望可以当上百夫长,百夫长希望可以当上千夫长,千夫上希望可以当上小将领,小将领希望可以当上大将领,大将领希望可以受到当菲琳雪的重用。
何况今年的比武尤其重要,因为一天前就传出消息,马上就要登冕的圣女和大天师也要来观看。这个意味着什么呢?说不定从此就可以留驻在天山最高的位置也说不定。
还未到山脚,就已经感到较场高涨的气氛,我几乎可以闻到沙场尘土飞扬的味道,搀杂着兵器铜铁的味道,圣明军身上意气风发的气势,是一种积极的,正面的,坦然的信仰……
八匹马的马车缓缓而行,车夫的位置上坐着两个红衣的近天侍者,旁边队列着两排手拿长矛的红衣。
渐行渐近,透过红纱,我看见漫山遍野在朝霞中闪着亮光的铠甲,反射出耀白色的光芒。
十万圣明军。
全部从天山育人院出来,受过严格训练,拥有天主教最高的战斗力,十万人,全部是可以以一当十的好手,可以又不同与一般的武林联盟。因为他们都是军事管理的,接受统一调遣与指挥的。
十万圣明军,可挡百万雄师!
马车缓步而行。
旁若无人的穿入军队中。两边的盔甲立刻让出条路来,两边全是我天主教热血忠心的战士,他们都目送着马车缓缓前进,前方看不见人海的尽头,却看见已经的开辟出来的道路,嵌在银光闪闪的兵器盔甲的海洋中。
没人说话,十万生灵,却只可听见我马车那八匹马的声音。
隔着红纱,我可以看见我的战士那热望的眼睛,那些喷薄着激情的年轻面孔。没有声音,我却听见圣女这个身份惊天劈地的雷鸣。
马车保持着它高贵的速度,一直走到山脚下。
山脚下,四个较场正中,是个临时搭建的观摩阁。高出四周平地一人来高,虽然是临时搭建的,可以一点也看不出来简陋,顶是翎羽毛,放的是红木桌,置的是锦缎椅,铺的是毡毛毯,熏的檀木香,四周挂上薄薄的百纱,里面的人可以看见外面四方,外面的人却看不清里面。
马车就在这个观摩阁定了下来,阁旁,当菲琳雪,礼书泉和年殇已经恭候多时了,易扬先下了车,在旁边撑着车帘。
他扬起眼睛来看着我,轻轻的点了下头,我吸了口气,走了出来。
“圣女!”三个护法齐声行礼。
“圣女————”十万个声音震烁天山,冲破云霄,扶摇而上,回音向四方扩散开来,宣告着我的身份,我的权势。
我看见我漫山遍野的士兵都跪了下来,他们口中齐齐呼叫着一个人:“圣女————”
天上的云彩也被冲散开来,一瞬间,早上的阳光刺的我睁不开眼来。
突然有风吹来,我突然听见天空着翔鹰划过声音。在万人的膜拜中,我又想起那个雨天中被打翻的装三足草的篮子来,然后,一个转身,我美丽的鱼儿就游进了水里,连一分鳞片也没留下。我抬起头,苍茫得寻找天空中的飞鸟,他是否也正仰着头,寻找我飞过的痕迹……
礼拜仪式之后,是我对我的士兵们的激励讲话。由于没有高地,当菲琳雪便抱我上了马车的车顶
“天主教,”我的声音不大,可是,在一片巨大的寂静中非常明显。“立足于世数百年,它的辉煌是我们的骄傲。我们信奉它,崇拜它,效忠它,我们坚信它可以给我们带来安康和强大。”
“年老的还在守侯。圣女一位架空十八年,你们也被架空了,可是你们并没有离它而去,你们留守在了这里,留守了你们的信仰,你们的虔诚。你们与天主教共进退,同荣辱,并且将陪伴踏一直下去。”
“年少的正在奉献出忠诚。你们义无返顾的送上了自己的前程和希望,你们押上了自己的未来和理想。你们相信并决心追随一生,与你们的信念一起永生。在天主教的天颜殿上永远燃烧着你们不灭的追求。”
“天主教不会辱没你们的付出,我们都可以得到上天的眷顾。是你们身上的铠甲巩固了天山在天下的位置,是你们手中的兵刃开辟了天主教的辉煌。”
“都展现出你们的力量吧,天主教的战士们!看看你们的剑有多快,刀有多利,箭有多准,马有多壮!在你们身上,可以看到天主教的明天,像天台上升起不灭的朝阳,我教必定在天下傲然长存!”
天山响起圣明军的狂呼声,阳光为之失色,风云为之而起,山脉为之一颤,人心澎湃,只有高高在上的天主教圣女面色苍白。
一番礼法周全后,我终于可以在观摩阁子里吃午饭了。三个大护法在为下午马上要开始的大比武奔走准备,易扬腿伤未愈,与我一起在阁子里用餐。
传上来的是八道精致清淡的饭菜,我吃够了便停置了箸。
易扬瞟了我一眼,也停下了筷子。
“圣女身子弱,还是多吃一点的好。”
我微微一笑:“天师不用客气,这顿饭不过是个意思,意思到了也就行了。”易扬与我同车而来,同桌而食,整个圣明军都明了这个天师其实是与圣女平起平坐的,易扬,他心里到底有多少心思,谁能猜的出呢?
阁子内再无其他人,易扬说话也收起了平时在人前对我的那份恭敬:“圣女你自然心若明镜,不过,若不是你突然聪达起来倒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我苦笑:“天师连我也要防吗?”
易扬低下了头,有些疲惫的声音从面前这个莲子般人物身上散发出来:“谁又希望是这样的呢……”
我心里一涩,马上转换话题:“水护法你要如何安置他?”
易扬抬起头来:“这里一共十三个校场,水匕銎就在第一个校场的东面擂台上,只要他三天不倒,就给他个百夫长当当,也不会有人不服。”
我皱了下眉头:“三天的车轮战?水护法怎么受的了!”
“人称浴血长龙的水匕銎,哪里是轻易倒得下去的?头两天肯定不会有大碍。他撑不撑得下去就看第三天了?”
“第三天?”
“第三天是十三个擂台的三甲聚集比武,年殇也会挑选育人院的精英出来参加。他若还能胜下去,就可活命!”
我眉头皱得更深了。“易扬!”我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叫他天师,叫完他后却不知该再说什么,只是蹙着眉看着他。
他也平静地看着我,两个人又陷入可怕的僵持。
“水匕銎……”易扬终于说话了,声音不见了往常的清越悠扬,有点酸楚,也有点沙哑,“血气方刚的一个人,不会因为别人为他求情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得活下去。”
我盯着他的眼睛:“你明知道他的心思,为什么还非要他死!”
“他处处刁难行事,任何事情一遇上赏罚堂立刻麻烦数倍!”
“你原可以不用非除去他!你也可用别的方法让他归附!”
“什么办法!穿了女装去当他的娈童吗!”易扬有点失控,但话一出口他马上就明白了这点,垂下了眼来。
我也被他的话噎住了,我看到的易扬总是高贵典雅,我抗拒他,隔离他,甚至有时候害怕他,所以我从未认真想过易扬是怎样内心的人,当背负着不堪入目的过往,现如今再大的荣耀也成了一种讽刺。
“水匕銎早该绝了那份心思。”好久好久,我才又听到易扬的声音,哀而不伤,悲而不悯,“若不是这样,也不会到今天的田地。”
我心中一动:“其实你也不想他死。”
易扬睫毛一颤:“不是取决于想与不想,而是取决于该与不该。”
我有点不忍心再继续这个残酷的话题,提起筷子夹了一片青笋到易扬碗里,“快吃吧,菜要凉了。”我说。
杀人的,从来都不是刀剑本身……
水匕銎到处与易扬作对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心情?也许他早就绝望了,也许他早就放弃了,也许他就是一边绝望着一边想念着,一边挖一个埋葬自己的坟墓,一边企求一个无望的美梦。
似乎在书上常看到这样的表白:“死在自己所爱的人的手里,也是一种幸福……”
我又错了?当易扬终于决定成全水匕銎的时候,我又错了?
长天清水,浩瀚宇宙,最难看清的不过人心……
下午,我真的跑到第一个校场的东面擂台前去看了水匕銎的比武。怕扰了看擂和打擂的人,我站在很远的地方观看着。
才数十天不见,水匕銎就双鬓斑白,连面容都要看上去苍老一些。他穿着布料的普通衣服,手臂上的肌肉呼之欲出。握了一柄鬼头刀站在擂台正中。
天主教大护法。
台下的人都跃跃欲试,但是又都不敢。水匕銎傲然看着台下的人,神情倨傲。
“圣明军将领柏瓯请教水护法高招。”
台下突然有人高声说,伴着声音,一个灰色的人影翻了上台。
柏瓯不算粗壮,但是个子很高,三十不到的年纪,长相平凡,但是自有种压人的气势。
他翻上了擂台,恭恭敬敬的给水匕銎行了礼,水匕銎点了点头说:“行了,亮兵器吧。”
柏瓯说:“与水护法一战,自当不得儿戏。”他一击掌,底下穿普通盔甲的两个人合力抛上来了一柄长戟来,乌黑锃亮,看不出是什么材料来,戟尖上闪着暗蓝色冷冷的光芒。
我听见底下有人惊呼:“咬魂戟!”心知当是把利器。
水匕銎蔑然说道:“出招!”
柏瓯一抖长戟,直刺了过去,水匕銎轻轻侧了个身,长戟从水匕銎脖子旁滑了过去。长戟横摆,水匕銎只是继续向后飘走。柏瓯弯身扫水匕銎下盘,可水匕銎明显比他快上一步,一脚踏在了长戟上,左掌拍柏瓯面门。柏瓯狼狈得低头一滚,躲了开去,这长戟却还在水匕銎脚下。柏瓯很是聪明,他是朝水匕銎的方向滚去,顺势双掌出击,打向水匕銎双腿。水匕銎来不及收回掌势,只得晃动身形让了开去。柏瓯这才险险拿回了兵器。
柏瓯站稳了身子,抖出几枪虚刺,虚虚实实的又攻了过去。
水匕銎皱了下眉头,“萤火之光!”
一个瞬间,我看见水匕銎终于挥起了那柄鬼头刀,直接缠上了那柄长戟,向一旁一带,咬魂戟居然从柏瓯手里直接飞拖出去!鬼头刀势头一转,同时水匕銎左拳攻向柏瓯一侧,柏瓯自然一偏,正好撞在那柄鬼头刀刀刃上。
胜负已分。
不过十招,水匕銎只在最后一招用了兵器。
底下哗然,大护法果然不是吹嘘的。
柏瓯抱拳说道:“护法神功,柏瓯心服口服。”水匕銎点点头,柏瓯拾了长戟便下去了。
台下的人一时被震慑住了,一时无人上台,不少人已经开始打算去别的擂台。
“水匕銎!可曾记得老夫!”一个猴瘦的老者又跃了上来。
水匕銎看了一眼,轻蔑得说道:“无名之辈。”
“嘿嘿,护法自然不得我了,”来人阴恻恻的说道:“不知道护法还记不记得那年偷窃天测殿一案?”
水匕銎这才恍然:“你是那个红衣侍者……”
“哼,拜护法所赐,老夫现在只是个圣明军的走卒!”
“废话那么多,要打就打!”
“这是自然!我们好好算算这十几年的帐!”
也不见那个老者亮兵刃,就看见他鬼魅一样的身影攻了上去。
水匕銎向后跃开,那老者一挥衣袖,我隐约看见空中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底下的人却先叫了出声:“袖里针!!”
“是袖里乾坤老夫子!”
“天,他当年不是因为偷偷贩卖天测殿的东西被赏罚堂抓了吗?”
“可不是,不过,后来被充发到圣明军来当了个走卒,终生不得被提拔!”
“那可够重的,从红衣到走卒……”
……
说话间,水匕銎鬼头刀一转,已经挡下一大片飞针下来。
不过,那老者终归是技不如人,水匕銎吃了小亏后当下欺身上去打近身站。那老者暗器施放不出来,在水匕銎一刀快似一刀的进攻中渐渐捉襟见肘,相行见绌。
最后,那老者勉强闪过一刀直刺后立足不稳,却见那鬼头刀刀锋一转,又砍了过来,老者相后躲去,却再也立不住身子,倒在了地上。水匕銎一脚踏在了他胸口上,反手把鬼头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哼,无知鼠辈,跳梁小丑。”水匕銎鄙视地说。
那老者面色如灰,一把推开水匕銎的脚,飞快得下了擂台。
之后我又看了几人,水匕銎都轻易取胜,我当下有些安心,踱回了观摩的阁子。
两天,我都在校场观看比武,有输的有嬴的。水匕銎也碰到过有实力的挑战者,但最终还是无人能敌天主教司罚的大护法。
转眼,就是第三天了。
第 29 章
最后一天的比武在第十三校场。
第十三校场是最特别的一个校场,说准确点,它不是一个校场,它是一个角斗场。
中间是一片开阔的方形沙场,两边是越来越高走的看台,还分成了上下两层。这个样式很像现代的足球场,只是场地比足球场小一点。可以说,天主教这个校场绝对是大手笔,惊人的恢弘杀肃,那个感觉很像以前一部叫《角斗士》里的古罗马角斗场。
当我和三大护法进去第十三校场的时候,四周的看台上已经座无虚席。年殇引了我们走到高层居中的席位,那里被空出了一的两米见方的坐席。我坐在正中,易扬因为腿伤没好坐在我右下手,年殇立在左手,当菲琳雪行了个礼就下去了,想来比武的事还少不了她操持。
前两天的比试,十三个校场的前三甲已经出现,算上水匕銎一共三十九个人,
再加上年殇育人院通过内部比试,又有二十一个人加入,一共凑整五十个人。五十人,是不可能在一天内单打独斗比出个高低来的,所以用的是混战。这也是为什么要在十三校场的原因。
圣明军看中的并不是个人的强大,而是合作的力量,所以,最后一场的规则是五十个人全部进入校场,每个人在胸口都捆一个沙袋,沙袋被刺破,或者参赛的人倒下都算输。
不管用什么方法,当场上只剩一个人还没输的时候,比赛结束。
允许结盟。
我忽然明白易扬说最后一天最是艰难的原因,因为水匕銎,是没有盟军的……
沙场的一侧开了一道小门,五十个人列着纵队走了近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所有人胸前都是一个沙袋,他们都是仰着头走着进来的。无论如何,从十万人里出来的,现在可以站在沙场上的,都是一种无上的光荣。
只有最后进来的那个人,是半垂着头的。他手里握着鬼头刀,一步一步走进沙场,一直走到场的正中间停下。
当菲琳雪在重复着比赛的规则,那四十九个人都认真得听着,脸上是按耐不住的兴奋和期待。只有一个人还是半低着头。
“明白没有!”当菲琳雪的声音还是很有魄力。
“是!”那四十九个人回答,同时响起的,是刀剑出鞘的声音。
突然得,那个人抬起了头,目光那么炽热,直直的射向我做处的高层。
绝望吗?哀伤吗?愤怒吗?不甘吗?
只是一个仰望的角度,居然划出那么大道鸿沟……
我看着右下手的易扬,白衣胜雪,面无表情,只有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
“好!那比武现在开始!”当菲琳雪手一挥,宣告了比赛的开始。
人群又聚集变为分散,明显分成了三大阵营。
只有一个人还站在中间没有动,依然还是那个仰望的姿态,像被定在了那里。我知道他是在等待,拨开凡事,他立在那里,一直立在那里,从远古的洪荒到现在的迷失,立在一个永远是错误的立场,一点一点,立冢成空……
早知道是无望的渴求,早知道是虚无的幻想,只是难忘,当年那初识的一瞥,短短一瞬,却已深陷千年……
不知道为什么,三大阵营像有某种默契,或者早就达成协议,所有兵刃都对准了中间的人儿。最先攻到的,是一枝铁箭,随着鬼头刀手起刀落,利箭陨落,随着断箭落地,沙土飞扬,混战,或者说,群攻,正式开始了。
我看着场上个打斗,轻轻对身边的人说:“这个样子,可以撑多久?”
年殇回答:“不出两个时辰。”
我微微转了个头,对那个莲白色的人影说:“四十九个对一个?天师可以撑多久?”
易扬转过头,说:“不是四十九个,是四十八个?”
我看了眼场上,水匕銎一把鬼头刀舞得虎虎生风,滴水不漏,已经有两个不济的人因为沙袋破了而退在一边。却没看见和他共同抗敌的人。
“我怎么没看到第四十九个?”
“一会儿就会看到了。”易扬说。
不一会儿,又有三个很弱的败下阵来。此刻,有个红衣过来对年殇低语几句,年殇对我弯了下身子,说:“圣女,育人院有点事情,我……”
我挥了下手:“年护法不用多礼,自便既可。”
年觞行了个礼就退了下去。
又看了一盏茶的时间,一个使长鞭的少女鞭子缠上水匕銎的鬼头刀,同时看见两只长矛刺了过来。水匕銎飞身躲过长矛,但那少女却不愿放开长鞭,被拖倒在了地上,水匕銎一脚踢开她,她飞出老远才落地,闷哼了一声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不知道断了多少根肋骨。
“当年当菲护法怎么会是力抗三千人马呢?”我问易扬。
“当菲护法当年仅三柱香时间就打败了那其余的四十九人,苏沩大是欣赏,想立她为护法,可以圣明军里多不同意一个女子握兵,反对声音很大。所以苏沩又出题考她,上了三千普通的圣明军来,当菲护法果然不辱厚望,一人独胜三千,这才坐稳了护法的位置。”
“是吗,可如今,就算水护法胜了也不过是个小小的百夫长啊!”
易扬垂着眉没有说话。
半晌,才听到那个清越的声音说话。
“五年前,的确是水护法扶我上了天师的位置。可是那时我根本就不是天师,我只是他的傀儡,当时,我当天师和他当天师根本没什么区别。”
又有一个人背后受了水匕銎一拳,倒底不动,败下阵来。
“一开始,他尚且可以以礼相待,但到最后就连礼数都不顾了。天测殿,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不得不说,沙场上的三大阵营并不是全力以赴,在有人不济的时候,旁边其他阵营的人多半不关不顾,甚至落井下石,就这样,又有两个人折损在了旁边的人的手上。
“水匕銎权大,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连天测殿丫头小厮的去留他都要管。我花了不少心血,才在暗中得到了五旗人马的认可。只是当时,五旗的力量已经被水匕銎削剥得不成样子,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沙场上尘土飞扬,兵器碰撞发出的声音此起彼伏。
“当菲护法当时想扩充圣明军,心知水匕銎必定不会答应,便跳过了水匕銎直接来找我了。但是天测殿当时几乎都是水匕銎的人,所以水匕銎立刻就得知了。当下要我暂时剥夺当菲护法的兵权。”
水匕銎突然跳出了人群的包围圈,一刀划破了站在人群外手拿弓箭少年的沙包。
“兵权一剥,水匕銎的力量就更是强大。所以,我第一次忤逆了水匕銎的意思。水匕銎大怒,活生生得把我关了禁闭。五天五夜!”
我突然觉得,也许有些事情,是没有对错的。有人流血,有人受伤……
“他没有把我饿死,而是在第五天的时候放了我出来。从那时开始,他就应该明白,我再也不会屈服。我把当菲从牢狱里放了出来,依然封她为握兵护法,从此当菲站在了我的一边,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与水匕銎分庭抗礼。”
又有人落败,水匕銎的刀势还看不出丝毫缓慢。
“现在圣女登冕在即,所有帮派都在蠢蠢欲动。圣女已然明了出兵东去的安排,水匕銎若还在护法之位,必坏大事。”
“易扬,”我轻轻唤他,“这十多年来,你就只在想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吗……”
易扬沉默不语。我却忽然觉得悲哀。
“为什么我流落回来,你待我差别如此之大?”我突然这么问,说完了后觉得很是失言。
易扬摇摇头:“圣女聪慧过人,我的那些小把戏自然逃不了圣女的眼去,又何苦自取其辱?之前……我确是怀了其他的打算,既然圣女已然看穿,我也不用继续下去了。”
我忍着心,把头转了开去。
易扬之前果然是演戏,希望我可以爱他,希望我可以当他的傀儡。我还记得那屋顶上盛开的烟花。我也一次又一次问自己,为什么在落下瀑布的时候想起他说的那句:“我现在却不想看到你死。”明明之前落下悬崖的时候还可以先把汀兰踢下去的我,却固执得抱紧了树桩。白衣袂袂,他总是用清冷平静的外表把自己包裹起来,无论是我,亦或是水匕銎,谁又看清过易扬的心呢?
耳边突然想起易扬轻微的叹息:“水匕銎有一句话没说错,我不过是个娈人,怕是玷污了圣女……”
年殇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我和易扬也再也没说过话,在怪异的沉默中看沙场上的比试。
果然如年殇所说,不到两个时辰后,场上就只剩下四个人了。
水匕銎还未倒下,可是体力却明显不支,步伐有些沉重,连刀法都有点懈怠。身上血迹斑斑,有别人的血,自己也肯定挂了彩。另外三个人,一个是个拿剑的青年,另一个拿剑的却是个老汉,第三个是握了对铜锤的魁梧大汉。
铜锤舞得最急,想流星雨一样向着水匕銎砸去。水匕銎不敢硬接,施展轻功躲到了那个青年背后。现在剩下来的怎么会是等闲之辈?那个青年一个优雅的转身,长剑如鬼魅一样袭来。
水匕銎举刀,用刀面挡住这下急刺,另一把长剑又近在咫尺。水匕銎向后一跃,却是一双铜锤伺候,险险躲开,身后又是两柄利剑。水匕銎突然一个龙门越,踩着眼前的一对铜锤向高空奋力一跳。那个舞锤的汉子没想到锤上会突然多加一个人的重量,当下重心不稳,向先扑去。两柄长剑吃惊不小,可是想收回劲力又不可能,只得偏开剑头,像两边刺去。此时水匕銎正好回落,手腕翻转,分袭两柄长剑,那个青年和老汗的沙袋登时破了开来。舞锤的大汉正好抓住水匕銎向另两人挥刀的空隙,提锤砸了下来。待水匕銎将青年与老汉的沙袋划破,铜锤已在背脊,避无可避,硬生生的受了一锤,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那汉子大喜,提起铜锤又追了上来,水匕銎提了口气,居然伸手抓了挥来的一只铜锤,奋力想一旁拨去,那汉子没有水匕銎力大,一只手臂张开,胸口门户大开,水匕銎毫不含糊得挥刀划去,沙袋立破。
不到两个时辰,水匕銎胜。
那汉子一走开,水匕銎就再也站不住了,单膝跪了下来,大口喘息着,左手扭曲,肯定是刚才硬接铜锤的一下坏了骨头。
我说:“他赢了。”
年殇却说:“不,还没有。”
我看向年殇,年殇答到:“刚才在场上的只有四十九个人,校场三甲三十八人,育人院二十人。”
我皱了皱眉,“还有一人!”
年殇缓缓点了点头。
我再转头看向沙场中,沙土飞扬,黄色的尘埃中慢慢走出一个人影来。
尘埃落定的时候,我看见那第四十九个人胸前的沙袋。
当菲琳雪!!!
第 30 章
我以前从没看见过当菲琳雪的兵器,就在今天,我看见了。
那是把斩马刀,一人高的刀柄,一人高的刀身,有独特的金属光芒在日光下闪烁。那斩马刀明显有战国时兵刃的特征,刀柄有我的手臂粗,刀刃厚而坚实,当菲琳雪一身银白的盔甲,单手拿着斩马刀,那刀,少说也有百来斤重。
校场上响起一片惊讶声,声音里同时也充满了敬佩和期待。
水匕銎突然感应到了后方的来人,猛然起身回头,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微微有些抖动的背脊。
他们在说什么,可是这个时候起风了,隔着一层楼高的距离我听不清他们的话语,只看得见站在黄沙中的两个人。
风停的时候,斩马刀划开了黄色的沙屏。
我盯着前方冷声说:“你故意的!”
莲白色的人影晃了一晃,却没有声音。
当菲琳雪的神力绝对不是凭空捏造的,她挥动斩马刀,就像那把刀是塑料做的一样,毫不费力。惊人到恐怖的力量。
接连三天的比试,刚才所受的重伤,水匕銎早已是强弩之末。何况当菲琳雪又不是只有力气而已,她施展出来的一看就是一套很奇特的刀法,专门为斩马刀而有的刀法。
斩马刀,是古时沙场上的刀刃,刀长且重,意在一刀斩马,是单纯的力量型的兵器,一般是由力大无比的战士所拿,用法都是一般的劈砍,常见的都是一刀把敌方的战马拦腰斩开,连同战马上的人。而刀法,一般人连提起斩马刀都不太可能更谈何刀法!
而当菲琳雪现在的确是在施展一套刀法,斩马刀长而厚重,注定了刀势不快,可是在当菲琳雪手中,却犹如游龙惊凤,猛鲛出水,鹰击长空。刀的重量注定了速度快的结果就是惯性奇大,刀势难收,可是当菲琳雪并不收力。她手上一加劲道,斩马刀便回转过来,当菲琳雪一弯身子,斩马刀在她背上回旋了一圈又回到当菲手中,这个原理可以参照日常的转笔,不同的是,当菲琳雪转的是过百斤的斩马刀。只看那斩马刀不住的回旋着,饶着当菲琳雪的背,腰,甚至是腿,当菲琳雪又在不断加力道上去,刀的速度越来越快,回旋的巨刀像直升飞机的螺旋浆一样,一刀一刀全部斩向水匕銎。水匕銎的鬼头刀是一般长度的刀器,全部伸展开也够不到当菲琳雪近身,而当菲琳雪的斩马刀又太过霸气,厚重强韧不说还速度奇快,水匕銎根本不敢用鬼头刀去硬接,一来根本没有当菲琳雪的力大,二来兵刃想交,水匕銎手中的鬼头刀必定折损,失了鬼头刀,水匕銎连最后的胜算也是落空了。
当菲琳雪挪移的速度没水匕銎快,水匕銎近不了当菲琳雪的防御圈,表面上是相持不下,实际上是当菲琳雪有胜无败!
刀所激起的黄沙向四周奔散,黄色的空间里,那个血迹斑斑的人影越发狼狈。
当菲琳雪的刀速越来越快,水匕銎在几场恶战后的体力却越来越跟不上当菲琳雪的速度。在当菲琳雪又一次握住刀向水匕銎斩去时,水匕銎向后急退却终于没能避了开去,鲜血四溅,沙包早已一分为二,而水匕銎的胸口也被伤出了一条吓人的裂口。
胜负已分。校场的看座上一片叫好,欢呼的,呐喊的,称颂的,一片沸腾。
当菲琳雪为了停来飞转的刀而没有停下手来,而就在这个时候,水匕銎拖着流血的身体一步一步向我的方向走来,对于天主教最是威武的赏罚堂主人,在众目睽睽下的惨败会是多大的打击?那些对胜利者的欢呼和赞美在此时的水匕銎听来又是怎样一翻滋味,他慢慢走了过来,屏弃了潮水般袭来的屈辱和讽刺,无视身上汩汩的血流,一步一步,那周围震天的声音好象全入不了此刻步履坚定而泄怠的来人的耳朵。
水匕銎慢慢走到我的下方,仰起头来看着我右下手的人儿。在他的身后一条夺目的血带,从沙场中间延伸到我的下方,像一条幸福的红地毯,或者是安谧的黄泉路。
水匕銎流汗的脸上沾满了黄沙,他的脸上很平静,没有表情,那些从他胸口喷薄的血液像与他无关一样。
我看着那个莲白色的人影,他没有看慢慢走过来的人,但是他的颤抖却明显起来,只是面色如常,仿佛那只紧紧抓着衣衫的手不是他的。
只是一个仰望的角度……
变故突如其来,我没看到水匕銎是怎么跃起的,等我看清的时候,水匕銎的鬼头刀已经对准了我。我大惊,应该后退,应该后退,可身体的反应哪里跟得上思维?
刀尖逼近,突然得,在离我鼻尖不到一掌的地方,刀,停了下来。
下一秒,我听到血肉被贯穿的声音。定睛一看,旁边的年殇不知什么时候握了把长剑,剑柄没入水匕銎的左胸,与此同时,水匕銎松开了握刀的手,或者,他在长剑即将刺入自己身体的同时就松开了。
鬼头刀和一个人跌落的声音同时响起。
“水护法!!”年殇大惊,赶忙去扶起那个倒地的人。
水匕銎面白如纸,呼吸微弱。他没有理会四面的惊呼,他只是定定的看着那个一直没有动的白色身影,直勾勾的看着,在那一双炽热的眼睛里没有仇恨,没有不甘,没有伤心,只有留恋,为什么惟独只有留恋?
时间会不会在这个时候为一个人停下,停留在这一刻,并且只在这一刻,忘记数年的你争我抢,忘记数年的勾心斗角,一如当年,当年看到那个丫头的一刻。
突然,水匕銎虚弱的声音说:“你……早知道……我……不……不会杀……圣女……是……是不是……”
易扬身子一颤,却依然没有抬头,他看着脚边的地面,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是。”他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出来。
水匕銎看着他,突然地,笑了,很轻很轻的笑,却是笑到极深的地方:“你……也早……早就知道……知道……”话只说了一半,他的一口血就涌了上来。
“水护法!!!”年殇悲鸣。他怀中的水匕銎却再没了回应,只是慢慢闭上了眼,他面容安详,嘴边还是那抹舒心的微笑。
你也早就知道,知道我爱你……
天边是否又会多一颗星星,当你仰望天空的时候,我就正在和你对视。你从来都像流水,潺潺流过红尘却不染风华,不着片缕却最难猜透,曾几何时,我化做你的杯皿却成了你的禁锢,我想当你的渠道却成了你的约束。
或许我该走,只留下一片天空给你,当你抬头,我就告诉你我还在这里。
一直很想知道,如果我说出口,你是否会改变对我的态度?看你衣袖飞扬,看你面容沉静,千言万语呼之欲出,却只化做一个热望的眼神。
你也早就知道,知道我爱你……
《天历·年纪》——“空年十八年六月初三,司罚护法水匕銎甍,损于十三校场上,时年三十九。”
回天颜殿的马车上,我冷冷得看着对面的易扬,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他早就被我凌迟了。
易扬没有看我,除了嘴唇有些翻白,他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马车先到天颜殿,易扬向我行礼,送我下车。我还是冷冷的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易扬低头垂着眉眼,他的身子好象有轻微的晃动了一下,又好象没有。
这样对峙着,直到汀兰出声唤我,我才转个身走掉。一个字也没说。
“什么!不许祭拜!无名下葬!”我手里的茶碗险些没有拿稳,震惊得看着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汀兰。
水匕銎行刺圣女,这是昨天在十三校场上的所有人都看到的事实。所以水匕銎没有被厚葬。但是,他行刺的事情却被强行按压下来了,不许外传。
水匕銎的尸身就葬在赏罚堂的高墙外的潇湘竹林,任何人不得前去祭拜。
汀兰点点头。
我冷笑:“谁下的命令?”
“天师。”果然是这个答案。
“当真是任何人都不得前取祭拜?我便是去了又是如何。”
“主子……”汀兰一脸为难,张口欲辩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急得一张小脸都红了。
我看着汀兰,突然明白,即使是汀兰,是天颜殿的侍女,是我近身的唯一丫头也不过是易扬一句话的差遣,我不知道以前的圣女是如何个形势,但是到我这里,空了十八年的圣明牌,圣女年幼,少不更事,天师早已是大权在握。五旗是天师的,圣明军是天师的,如今,赏罚堂也成了天师的!圣女就算登冕,也不过是个替天师挥动圣明牌的傀儡,自始至终。
就像和我同回天山的检杨,那个很是精明的灵旗黄衣管事,我对易扬说我允诺过他要提他当灵旗的副旗主,易扬倒是恭恭敬敬得顺了我的意思,一个转身又把这个刚上任的副旗主发回了静水镇。圣女亲手提拔上来的人,天师怎么会让他留在天山?防微杜渐,这么浅显的道理易扬自然清楚。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莫说一开始我就不想在这其中搅混水,就算我真有野心,易扬又怎么会给我机会?不管我想不想当个米虫,我都无从选择。
易扬啊易扬……
“主子……”身边的汀兰还在踌躇着不知说什么。
我摆摆手:“罢了,你把去潇湘竹林的路指给我,我自己去,易扬不会怪你的。”
汀兰苦了个脸:“主子……”
“别的暂且不说,这么多年天主教的赏罚分明,教众守规自律,戒条清晰,这有条不紊的秩序水护法功不可没。就算偶有纰漏也是我教堂堂的大护法,就这么无名下葬?”我轻轻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也该去给他上柱香。”
汀兰知道不可能说动我,忖度片刻,小声对我说:“主子,那我帮您备轿……”
我摇摇头:“走着去吧。那些近天侍者就免了,反正也会有暗卫跟着,就你跟我走吧。”
已是晚饭时间,出了天颜殿,看到的人也不多,偶尔遇见的人看到我来都是远远站开,在一旁行礼等候我走过。
“汀兰,”我早就发觉跟在我旁边的汀兰一直言又欲止,等了半天也不等不出她开口,我便先问了,“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汀兰怔了一怔,圆圆的眼睛眨了眨:“主子……你怎么知道我……”
“快说吧。”我微笑着转了下头,看着她。
“主子,您是不是和天师吵架了?”
我转过去,看着延伸着的道路,“没有。”我说。
“那为什么您和天师这些天都怪怪的?”汀兰这三天并没有去校场,之前礼书泉来的时候她也不在场,很多事情她并不知情,她只是看见过易扬和我在广临城那次的亲吻,至于她是否以为我和易扬之间有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汀兰是暗自喜欢易扬的,我突然想起了这一点,不知道背地里又没有为那个吻掉过眼泪?可是,那只是易扬,想收服我的手段……
看我沉吟不语,汀兰忍不住又说:“您失踪以后,天师大怒,几次都想用护主不周的罪名降罪水护法,都因为年护法和礼护法的求情而作罢……那一个多月来,天师把全天山的近天侍者都发下了山,自己就寸步不离得守在天测殿等飞来的信隼……后来真的有一只信隼来了,大半夜的,就听得天测殿那边人声喧闹,不一会儿,天师的马车就下了天山……您不知道,那些日子,天师有空闲的时候就来主子门前的庭院,在院子里一待就是半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腿受了伤,还那么半天半天得站着,我又不敢去劝……”
“可是您一回来,天师就再没来过天颜殿,每次我看您和天师见面都礼数有加,可是总是感觉冰冰冷冷的……”
我一直没有说话,汀兰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听不见了。
汀兰明明喜欢易扬,却来当我个和事佬,想来总是让我心里热乎乎的,不管在哪里,总能看见善良的人。就像在某个遥远的清晨,有个人衣黑如墨,眼若星辰:“姑娘你醒了?”,只有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却烙下个深渊如海的痕迹……
一路默默走来,一回过神,面前已然是郁郁葱葱的潇湘竹。
潇湘竹林不大,甚至比不上天颜殿的侧殿大。
我站在林子的外沿,穿过一根又一根的翠绿,看着那一抹本白色的衣衫静静矗立在竹林深处。
我没有再走,也悄然立在那里,汀兰聪明得停下响动,守在不远的地方。
青深绿浅,白衣袂袂,修竹茂林,孤身傲影。我不知道易扬为什么下令不准其他人来后自己还会出现在这里。
隔着层层叠叠的翠叶秀枝,那个云缥尘缈的白色背影一动也不动,只是立在那里。偶然有风摇晃出声,潇湘竹林在低低吟唱,白色的人影衣角翻滚却依然静如明月。
我凝视着那个背影,那么洁然超脱,那么绰而不群,那么剔透凝华,翠竹白衣,入眼成画,浓墨淡彩,清雅怡然。然而透过纯纯美美的表面,有谁看过他悲惨屈辱的禁脔生涯;有谁看过他殚精竭虑,勾心斗角;又有谁,真正可以看到他心里去呢?
他只是站在那里,还依然要靠手杖的支撑,可他却倔强得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他在想什么,我只是看见一个本白的人影,在夕阳洒落的时分,一个人,立在那里,立在世俗的这头,红尘的那头……
第 31 章
时间潺潺流去,一个人在竹林外,一人在竹林内,这个不知道那个的心思,那个看不透这个的打算。我静静看着前方的易扬,这是我到这个界所看到的第一人,曾几何时我也依靠过他,相信过他,贪恋他微凉的怀抱,而如今,一片竹林就足以抵得上一片汪洋大海。我没有改变,他也没有改变,那么,改变的到底是什么?
一条亡魂,足够我们兵戎相见。
我吸了口气,想转身回去,可是我迈步的响动却惊觉了林中的易扬。易扬转过身向我行礼,“圣女。”他微微垂下眼来,长长的睫毛遮掩心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进了竹林。唯美的竹林内什么都没有,没有祭品,没有鲜花,没有墓碑,甚至连标明下葬地的树枝都没有,只有一片新翻过的土壤告诉我这里埋葬了一个人,等年代久远后,谁会知道,当年天主教赏罚堂后面的竹林里躺着怎样的大护法,怎样的一片痴情?
我走到离易扬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两个人影分别矗立,沉默是此时的对白,竹林沙沙的声音是唯一的述说。我与易扬的对峙像从洪荒走出来的猛兽,狂暴撕扯四周的空气。
“这可是如了你的心愿!”像一把利刃破开异世界的大门,骷髅鬼怪全部呼啸而出,我冷冷的语调冻结空气,忽然好像朔风凛冽,飞雪连绵,曾经再多的虚情假意吹弹即破,是否只剩下短兵相接的两个人。
易扬睫毛微颤,“水匕銎行刺圣女,逆天违道,千诛亦不为过。”
我冷冷的看着他,“这话别人信得,就我不信得!水护法好歹也是我的大护法,哪能是你一句琐枷关押就打入大牢?水匕銎是司罚的护法,他误判虎头帮确有其事可是又哪里犯得上三日后斩?如此一斩定有人不服。不过你早就算好了,礼护法会来找我,我会给水护法求情!”
易扬像在努力克制什么,声音有点变形:“圣女还是明知如此还是依然前来?你也是盘算好了,你亲自开口我说什么也是不能取他的性命了。”
我声音越发冰冷:“是啊,可是你不是总有办法吗?让当菲琳雪最后上场,这天下,还有谁能活下来!”
易扬侧开头:“当菲琳雪不是我派上场的。”
我挑眉。
“当菲琳雪是自己上场的。我本意不是想让他死的。”
“因为你只要权利就够了。”
易扬神色有一瞬的受伤,随即僵硬得回了我一句:“是!”是回答我,还是回答自己?
“可是,”我步步紧逼,“水匕銎却成全了你,成全了你想要他的命!他的刀在我面前就停住了,本来他是可以杀我的,可是他根本就不想杀我,他是在帮你找一个杀死自己的借口!”
我冷笑,“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他傻到一手把你捧到天师的地位,他傻到可以为了你的野心把自己的命奉上,他傻到等了十多年也没能把那句话说出口,但是,他最傻的,就是爱上你!”
易扬的平静像被小小刺了洞,有深切的哀伤在平静的面容下汹涌澎湃,马上就要喷薄而出。他看着我,第一次可以在他眼里看出情绪来,愤怒,咆哮,哀伤,悲凉,乞求……我的话语可是在砸毁他的贝壳?
我毫不留情继续撕毁他的支柱:“是,你的确是高高在上的大天师,天下风云不过是你挥挥衣袖,一个小小的水匕銎你弃如敝履,你可有爱?除了野心,你还装着什么!你最可恶的不是取了水护法的性命而是踩着他对你的爱奔向你的野心!”
易扬现在就像个混身是血的洋娃娃,任何人都可以看见,在不留情面的言语刀剑下易扬在挣扎,他心里翻滚的痛苦通过他绷紧的面容下将他心下的绝望和悔恨出卖了个干净。
我却开始觉得气馁,我是在想干什么?想报复?想惩罚?在眼睁睁开着一个人死在我面前后再来用精神上的谴责折磨另一个人?易扬在这竹林,站在水匕銎安息之地的旁边肯定不是在欢庆胜利,我从来看不穿易扬的心思,他是否已经在为水匕銎的死自我折磨?而我所做的,也不过是扯开他遮掩的外表,把他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日光之下,然后呢?然后我就可以像个胜利者一样欣赏他的伤口,品尝他的痛苦?
“你又何尝不是个野心家!”易扬冰冰的声音穿进耳朵。
我一个激灵,愕然抬头,易扬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正冷冷得看着我,几乎将人冻伤。
“天验前还依然是副纯洁无害的模样,甚至还装出倾心于我的样子来。我还真中了你的下怀,力挺你过了两次天验,眼看你登冕在即,立刻就露出本性来了?”
我不可思议得看着易扬,“你……”
“我是为了权利费尽心机,你又何尝不是为了圣女的位置不择手段?”易扬轻轻冷笑,“天验前是个天真无知的小姑娘,天验后就成了这般淡定睿智的圣女了?该说是你那十几年装的太好还是我太眼拙!圣女这般忍得,忍了十八年终于得偿所愿了?”
易扬斜睨着我,看我遮掩不住的愤怒和惊慌,我则毫不示弱得回顶回去他的目光,两个人又是剑拔弩张。
我和易扬的争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开始,两个人开始成了黑与白的对立,我们又是在争夺什么?又是在维护什么?水匕銎是否也算到过他的死会啊易扬和我之间划开巨大的沟渠?
我能为我自己辩解吗?说我已不是我,我是来自天的断层的一抹幽灵,是错误来到这个“界”的一个单独的意识?说我不知我来自何方,也不知往何出去?说我无法说清我是谁,到底是我的自我来到这里还是圣女意外得到我的回忆?
我只能撑着这个躯壳活下去,我也不知道,在这个不属于我的“界”里,我在坚持什么,期待什么……
想到这里我又觉得空洞起来,生命于我,不过是场冗长的戏码,这个“界”里上演的一切与我又有何关联?我来自另一个空间唯度,却沉溺在这么多爱恨情仇里,本来是平行的一条直线,已然意外迷失了原有的方向,又来搅乱了这个界所有的安排,让自己也心乱如麻……
空气中水火不容的气势突然化为缥缈,易扬也不见了刚才的侵略。
天边的太阳就要隐去了身影,已经有按耐不住的星辰在天幕的一边跳动,清风烟萝,云灭涛生,仿若看见谷中微岚自在升起,若大的天山万山岑寂。总是在夕阳……
“圣女。”易扬轻轻说道,垂下的眼帘看不出起伏,彬彬有礼,“易扬唐突……”
我一刹那有点立足不稳,定了定心神,却不知该什么,只是微微摇着头。
“还有四天登冕,我就算万死也会保圣女周全。待圣明军剿灭竣邺山庄后……易扬自当血祭天台。”易扬垂着眼睑,声音苦涩。
我猛然盯住他:“我最不愿意看见有人死亡,无论是贫困丑陋的乞丐,还是你这个天主教的大天师!水匕銎已经死了,你还要死多少圣明军?”
易扬抬起眼来看着我,一片清澈的鸽子灰,不染俗尘。
我毅然转身,提步走开。
“虽然水护法已逝,但是圣女不要忘了,曾经允诺过,只要给水护法机会就会出兵东去。”易扬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去,看着易扬,一个一个字坚定得说:“不管水护法死或者没有死,我,都,不,会,挥,牌!”
回到天颜殿已是繁星漫天。
我根本无法入睡。
我好象漏掉了什么……
我信步走到庭院里,仰头看着星星。我还记得白桥镇的烟花,也是盛开在这样的夜里,绚丽多恣,不过短短两个月个时间,就足够当初一起看烟花的两个人间硝烟弥漫。那当初的那一刻,我甚至愿意相信我对易扬是有爱的,爱他和木旭一样清雅的笑容,爱他无意的遮阳,爱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言语。
与其说我是在为水匕銎鸣不平不如说是我在恐惧,我在恐惧当初的那一刻的爱,他会不会也把我的感情踩下脚下,就像对待水匕銎一样?我在恐惧他所对我的一切,他对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虚假。我在恐惧,我在害怕欺骗,在木旭过后,我已不敢轻易放纵感情,就是因为木旭的欺骗,木旭对我的榨取。木旭爱的,从来都不是我,他透过我,爱着远方另一个灵魂。而这个欺骗却拿走了我全部。我在害怕,怕易扬身上的清雅,怕易扬身上的熟悉的气质,怕他的欺骗……
我的恐惧让我想逃避。
伤痕累累后,我是那么害怕被欺骗……
我不要,成为第二个水匕銎!
所谓爱情,从来都是虔诚信奉它的人的坟墓……
隐约中又有三足草的气息,盘绕在脑海中。
那是还没开始的爱情,还是已经埋葬的过往?我对别人的欺骗是否也让别人痛不欲生?不管是什么借口,有怎样华丽的掩饰,两个人的感情是那么脆弱,经不起任何欺骗的风浪,翻过谎言的一页,我们都只有沉默选择分离。
我从一个界穿越到另一界,只有孤单如影随形。
星空飘渺,宇宙浩远,苍苍莽莽,八面吞荒。
天上又有哪一颗星星是属于我的?
我只是在等这样一个人,他轻轻握住我手,陪我看春去秋来,陪我煮一锅红豆慢慢得熬,他看我在清茶腾起的氤氲后的面容,我看他被岁月染尽的华发,在千万年的时间里,不早不晚的刚好被我等到这样的一个人。
等到这样的人,陪我老去,陪我安葬……
是我太过奢求还是上苍对我太过苛难?
为什么,只有记忆陪我长眠,在每个如斯的夜晚袭来,生生将我凌迟?
哪里传来切切的萧声?
我凝神听去,晃然是天测殿的方向。
萧声切切,悲悲凉凉,像吞没了天下的愁思,没有说哀伤,没有说情苦,依然像在星空之下放纵满怀的苍凉。
像秋过花凋,像夜狼独嚎,像雁过无痕。
像梦见故人后梦醒时分的泪流满面,像故地重游物是人非的茫然若失,像爱人分离永生永世不得相见的刻骨铭心。
吹萧的也是个伤心人吧,没有痛彻心扉的过往是吹不出这样的萧声……
萧声中,我回忆着今天易扬说的话,突然惊觉我漏掉了什么。
为什么易扬只说灭竣邺山庄?暗门呢?
难道说……和暗门勾结的,其实是易扬?是整个天主教?
阴谋,阴谋……
第32章
我起来不久汀兰就过来请我出门:“天师在外等您。”
顺着门廊走出去,那顶红色的纱轿子旁果然立着白色的人影。
“圣女。”易扬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垂下眼来向我行礼。
我在轿子前站定。
“这可是去天颜殿?”我问。
“是。”
“撤下去吧。我不去。”
易扬立直身子没有看我:“可是关于新立司罚护法的事情……”
我打断他:“我自然知道现在没有合适的人选,就按天师的提议先行空置,待登冕大礼后再论其他。”
易扬没有说过那个提议,不过,他马上就会在天颜殿上说了。
我说话完转身就走了。
刚转过门廊就听见易扬在身后叫我:“圣女!”
我停下脚步来,看易扬撑着手杖,慢慢走近。
“天师再不去的话,天颜殿上的人会久等的。”我说。
他停在一步远的地方看着我:“为什么不去天颜殿?”
“天颜殿自然有天师主持大局。”
易扬眯了下眼睛:“我以为你会坚持去天颜殿特意来接你。”
我瞟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去天颜殿?去和你争权夺利,去和你勾心斗角?”
“你等了十八年,不就在等这一天吗?”他不无讽刺得说。
四下无人的时候就是我和易扬战争的开始。
我轻笑:“我不在乎权利,我也不在乎圣女的位置,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我就只能说因为我和你不一样,并且我永远也不会和你一样。”
他审度得看着我:“我现在可实在不敢小看你。”
“是吗?即使我不上天颜殿也对我不放心?天师未免把我的本领想得太大了。不过我可以很坦诚地告诉你,天颜殿上没有一个是我的人,全部都对天师你,忠心耿耿呢!”
“既然这样,你就更加有理由去天颜殿。”
“去干什么?网罗人心,分帮结派?一来我不是你的对手……”
“二来呢?”
“二来,我登冕在即,所有人都认定了我会在这个时候和你争权,想得渔翁之利的人在一旁虎视眈眈,我又怎可在这时与你相斗让了小人便宜?那竣邺山庄庄主邺永华前来拜山一半是来竭诚示好,另一半还不是来看着天主教这滩水到底有多混!”
易扬看着我,平平得说:“那你就打算这么一直让着我?”
“我不会让着你。”
易扬挑眉。
“我说过,我不会挥牌出兵。”
“你看得清楚不该让教内互相分裂的需要,怎么会看不清楚出兵的必然?”
“因为我不想看到有人死。”我直直盯着他,“我再也不想看到有人死在你通向自己野心的道路上,一个水匕銎已经足够!”
“你以为你不挥牌就不会有争斗吗!”易扬说。
我没说话,只是坚定地看着他。
“主子……啊,天师!”房里出来的汀兰打破两个人僵持。
易扬意味深长得看我一眼,转身慢慢走了开去。
看着易扬步履缓慢地走出门廊,汀兰小心翼翼地过来扶我:“主子……”我摆摆手,示意无妨,“你又想说什么?”我笑。
“汀兰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胆子说。”
“少卖乖了,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说了那么多,我又有几次怪过你?”
“我看天师好象和主子又吵架了……”
我飞快扫了她一眼,她就停了下来。
“继续说啊。”我说。
“天师肯定又有得气苦,前些天主子才在潇湘竹林和天师吵了一架,当晚不就听到天师吹萧……天山的人都知道,只有天师心烦到顶的时候才会吹萧的。”
我心下一抖,“你怎么知道吹萧的是天师?”
“这晚上吹萧的……”
我马上明了,这大半夜扰人清梦的除了易扬也没人有这个胆子了。
“为什么你总是帮天师说好话?”我斜睨着汀兰。
汀兰低头,双手揉搓着暗红色的襦裙却不言语。
我暗暗叹了口气,汀兰,我近身的小丫头,和我在天上上朝夕相处的小可爱,用那么单纯清澈的感情灌溉一个永远不会把目光凝聚在她身上的人。可是,汀兰又是否知道在玉润清泽的外表下,易扬到底在想些什么?不,她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又有谁知道呢?
三天后,就是登冕的日子。这些天天山上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奔走忙碌,好不热闹。
一来是登冕的所有细枝末节都要落到实处,二来是已经有很多小帮派的掌门首领陆陆续续地前来,都被安排在半山腰的四海阁。因为是小帮派,我都不得见,只等登冕后再做正式的接见,这些天,其他帮派的掌门,使者,甚至是拜帖贺帖都是易扬一人在打点。
唯一清闲的,反倒是我这个圣女了。
易扬走后,我回了自己的住处,打坐“聚灵”。按照《天降大典》,如果没有那么多事情发生的话,现在我已经可以将“聚灵”练下面的,也就是之前礼书泉给我的第二卷,开始练第二卷就是可以开始有一点辅助他人的本领了,随着《天降大典》修习的加深,慢慢会有提高他人功力的能力,并且越来越强。
可是,我这个不合格的圣女,现在还只是把“聚灵”开了个头而已。不知道有没有教众会因为这一点而有所异议,不过易扬肯定是坚定得站在我这一边,加上又有水匕銎血淋林的先例在,想来也不会成为大阻碍。
下午,天色忽悠变得低沉起来,我身上隐隐的病痛告诉我又是风雨欲来。
果然,风停的时候,雨水落了下来。
我瘫在卧房的软榻上,看窗外缠缠绵绵的雨色。好象有个时候,有这样一个人,半跪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得帮我固定药包,他的表情那么专注,好象手心里正捧着无上的珍宝。我那时很安静地看这他,看他束起来的头发有一缕滑落,看他微微有层薄茧的手,看他缓慢有小心的动作。我那时是幸福的吧,我想。
天主教内再也不是那样简陋粗糙的什物,被褥暄软,器皿精致。我在富丽堂皇的天山上想念那时的芷蒲谷,想念那里三足草的味道,想念那里清清爽爽的生活,想着想着,却突然想不起那个人的样子来了,那模糊的面容上只记得那双眼,连天上的星辰都被比了下去,鸣河的流水也没它清澈,天罡浩然,明耀灼人……
“天师!”汀兰的声音骤然响起,我向门口看去,门扇半开,可从我这个角度却看不见门外。
不一会儿,只有汀兰一个人进来。
“主子,医师吩咐雨天要敷的草药我给您热来了。”
我点点头。示意她把药放在我手边。
“天师来过?”我状似不经意得问,“怎么不进来?”
“……我刚来的时候看见天师就站在门口却不进去,看我来了就把这个给我了,吩咐我给圣女点上……”汀兰亮了亮手中的小瓷瓶。
我没有说话,汀兰径自去搬了那台青色琉璃镂雕的熏台来。放在我旁边的矮几上。汀兰也退了下去。
一股熟悉的青草的味道腾空而起。
我盯着那个古色古香的熏台死死得看着。
那个时候,易扬也是那么一瓶小小的百草香,几乎就要虏获一切,可是,可是,他却从头到尾,自始至终,都没有真心。
越看越是心烦意乱,心里有一簇无名的怒火,我狠狠掀翻了那个熏台,琉璃破碎的声音将一个屋子装得满满的。
登冕大礼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易扬借口教务繁忙再也没出现过,倒是当菲琳雪来过一次。
“当菲护法有事不妨直说。”我端着茶盏慢慢拨弄,对面的当菲琳雪一直面色不定。
“圣女……那日较场上,是我自己要求上场的,请圣女降罪。”
我只是看着手里的茶盏轻描淡写地说:“当菲护法哪里的话,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当菲护法,这次又是天师派你来,来负荆请罪的吗?”
“圣女!”当菲琳雪面露不忍,“真的是我自己要求上沙场的,这次,也是我自己擅自前来,天师毫不知情!”
“是吗……那么当菲护法不知道介不介意对我说说,你和水护法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当菲琳雪低头不语。我依然把玩着茶盏,慢慢等她下文。
“扑通!”当菲琳雪突然跪了下来。
“我是六年前被苏沩提携上来,一下从一个小小的百夫长成了握兵护法,猛然的提拔,加之我又是个女子,圣明军根本不服,说是护法,其实也并没有实权。”
“后天天师得苏沩传位,我刚即位不久急于立功,便要求天师扩充圣明军。那时水护法权大无边,得知了后便说我是拉帮结火,意图不轨,当下把我打入牢中成了阶下囚。”
“我也不知道我在地牢里被关了多久,我只知道在漫长的黑暗过后,光明的到来是伴着天师一起来的,当天师出现在地牢的入口时,我几乎被那一刹那的光明刺瞎了眼,天师说:‘当菲琳雪,时候到了。’那一刻我几乎绝望了,水护法的雷厉风行的手段是天主教内是任何人都谈之变色的。可是天师的下一句话却说:‘你的圣明军在等着你,当菲护法。’”
“从那一天起,我就跟随了天师。”
“天师……是出身苏沩的后院,这件事连同四大护法在内,知道的人不超过十个……我看见过从苏沩院内抬出的娈童的尸体,身上淤青成片,伤痕累累……”
“我不知道水护法和天师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可是我知道水护法和天师下了赌注,若是水护法赢了,天师……会去赏罚堂暖床……天师在苏沩后园活了那么些年不说,难道在当上天师,除了圣女,无人可高于他之后,还要重复屈辱的生活?”
“我去找了年护法,让育人院在最后的比试上留出了个名额。天师一直都不知情……”
“水匕銎不能胜!”
当菲琳雪肩膀有隐隐的抖动,好象还在液体的光泽闪在眼角。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当菲琳雪,放下天主教护法的身份,她只是一个不满三十的年轻女子。放下所有俗物的枷锁,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都一样有血,有肉,有爱,有泪……
我轻轻叹了口气:“你可曾预见过,水护法若是输了又是如何一番光景!”
“当菲请罪!”
我摇摇头:“逝者已逝,还说这么些没用干什么。”我伸手去扶她,“起来吧。”我说。
可是当菲琳雪却不为所动,她抬起眼来看着我:“也请圣女不要再怪罪天师。”
我摇摇头:“我没有。”
当菲琳雪低下头,顺着我的抬手站起了身子。
“圣女”当菲琳雪低低地说:“你知道吗,这几日在天颜殿上,天师冷静如常,只是偶尔瞟一眼高处空空的椅座……可我却觉得,那短促的一眨,像极了前天师苏沩……”
我浑身一震。
回过神来的时候,当菲琳雪已然离去。
易扬一直没有出现,直到登冕的前一天晚上。
夜幕刚临,庭院的树木花草似乎还有没褪完的落日的余辉,仿佛依然还有金色的轻纱笼罩,易扬白色的身影在庭院中濯然而立。
我倚在门栏,依然冷冷得看着他。
两人阁着半个庭院的距离分别静立,看清清浅浅的月亮显了出来,朦朦胧胧,洒下飘渺的光华,月影婆娑,庭院里暗影交叠,光影交错,明明暗暗。连夜风也知道回避,只有静谧,浓得化不开的静谧,像空气一样充斥天地。
“朱颜。”他轻启朱唇,这两个字像掉落在玉盘上的珍珠,清清脆脆回荡在凝华的月光下。
“什么?”
“朱颜。你的纪年。”
“就像华焰,是上一个圣女的纪年?”
“是。”
“你不会只是来告诉我我的纪年的吧!”我又挂上冷酷的笑容,“天师是不是想来提醒我,我当上圣女后还有哪些义务?”
“……”
“……”
易扬打破短暂的沉默。
“圣女早点歇息,明日就是登冕大礼。”易扬轻微的弯了下身子,转身慢慢向外走去。
我还带着冷漠的微笑,冷冷地看着那莲白色的人影越走越远,最后终于隐没在门廊处。
第 33 章
《天历·年纪》——“朱颜一年,六月十日,圣女登冕。掌圣明牌。”
回到住所,我只觉得脚都在打颤,这一天的折腾可够人受的。一大早就是沐浴洗礼,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祭祀仪式,教众的参拜,圣明军的礼拜,然后又是数不轻的过场,最后还有掌牌的仪式。
一切都过去后,我就真正成了圣明牌的主人。
这天晚上我睡得并不好,我只觉得心在绞痛。
当飞鸟真的冲破云霄时,水鱼在哪里?天上云霞明灭,水中荡起涟漪,一边看不见天边朝阳的颜色,一边感不到水底温柔的漩流。
我在床塌上翻来覆去地用过往折磨自己。
是谁在声声唤我:“清清,清清……”
是谁和谁的过往这般虚无飘渺。
谁和谁曾经走过,谁和谁的这些和那些……
还有那个叫华焰的圣女,是不是也耐不住高处的寒冷,而奔下山下温暖的怀抱?她是否,也曾经,在夜晚的驱动下,深深为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而悲哀悔恨?
第二天,易扬果然来了。
“我说过,我不会挥牌。”我看着易扬的眼睛,看片清澈的鸽子灰,明净见底,却又什么也看不出来。”
“就因为水匕銎?”
“他只是一面镜子,可就是他告诉我死亡有多恐怖,天师你的野心到底有多大!”我回答。
“就是因为怕人死亡所以不出兵?就在你我说话的时候也正有人因为病痛,灾祸,意外而死亡,那么圣女你是不是要为所有死亡的人拜天祭神?”易扬这次没有沉默,没有再迁就我。我知道,他在逼我出兵,我知道的,他总是要来逼我的。
“至少他们不是因为战争而死,不是因为我发动的战争而死!十万圣明军,全部是人生父母养,我不会挥牌,让那些年轻的士兵的鲜血洒满江山,让整个天主教境内全是丧亲之痛的乌云!”我针锋相对,毫不客气。
易扬提高了声音:“圣明军是天生的战士!他们从进军那天开始就是下定决心把性命奉上给天主教的!他们的父母兄弟在送自己至亲进军的时候都是满怀希望,希望自己的亲人可以扬名立万,闯出一番功绩来!五年时间,圣明军人数翻了一倍,为什么!不就是在等你这次挥牌,这是他们的机会!是圣明军沉睡十八年后的觉醒!”
我吸了口冷气,表面上依然毫不让步:“所以,你就可以用维持正义的借口把十万条活生生的生灵推进修罗场?拿着正义的旗帜把那些年轻的生命领到黄泉去吗!”
易扬冷笑:“那你就按住你的圣明牌,看你的年轻的战士失望的眼神,看他们的激情,他们的青春就消磨在你的保护之下。看他们终生的信仰,看他们奋斗的希望都在你的慈悲下跨掉!等他们年华老去,他们会发现,他们善良的圣女给了他们一个怎样极乐的地狱!”
我只觉得一阵窒息。
“那么,”我有些艰难地说:“我就是该挥动圣明牌,用圣明军的尸体铺向你通往野心的道路?还有竣邺山庄那么几十万的人,全部葬送在我发动的战争下,然后我还依然稳稳坐在天山最高的位置,用染满鲜血的双手幸福地生活下去?”
“如果你连这点魄力都没有,你如何能当好天主教的圣女!”易扬转开眼去,声音冷淡。
“我哪里是什么圣女!”两个人都是如箭在铉,针锋相对的时候,总会有人先爆发的。这次我输了,我没能忍住,先捅破了那张纸:“我还过只是天师你手上的一个人偶,天师你要我挥牌,我不愿意,你自然也可以找个理由废了我,甚至杀了我,然后再立一个听话的人偶岂不是好!”
“你!!”易扬眼里涌出狂怒,我也冷冷地回敬他,两个人无休无止的对峙,两个人无休无止的争夺,两个人无休无止的战争……
“这次竣邺山庄庄主前来拜山,我不会浪费机会,你,定,要,挥,牌!”等易扬眼里的风暴平息下来后,易扬又是那个猜不透,看不穿的易扬了。“所以,你这个圣女还是好好坐稳了,有我在一天,就不会让人废了你!”
“我是不是该感激天师你这句承诺而成为战争的始作俑者?”我冷笑道。
易扬沉吟片刻:“不是你不发兵就不会有战争的。”
“起码我可以保证身边的人不会惨死在你的野心之下!”我咄咄逼人。
“不是我的野心,而是现实的必然!现在情势就是如此,我所做的不过是用最少的牺牲结束这一切!”
“不用找那么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你的贪婪!”
“借口?”易扬与我对视,慢慢浮出了一抹说不清的笑容。“你要知道吗?你不发动战争,战争也马上就会降临。”
我紧盯着他。
易扬笑容难测:“才来的线报,邺永华已经来到山下光道城,明日正式来觐见。同行的人中发现了竣邺山庄的少庄主和总管家!”
我心思急转:“你想说什么!”
“朱颜,你这么聪明,自然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不明白。”我说。我真的不明白,我只觉得疑团越来越大。
“邺永华亲自来拜山,已经是冒险的事情,怎么还把少庄主和总管家带出来?那么他想让远在千里外竣邺山庄那十五万庄丁怎么办?那山庄里上上下下连带的近二十万人怎么办?无人指挥,任人宰杀吗?”
“你想说他们在诱敌?想灭了暗门吗?”
“不,”易扬笑容叵测,“他们敢这么‘竭诚示好’,是因为他们早就和暗门结盟。所以我们要先出兵,不然圣明军死伤更加惨重。”
我定定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说完呢?”我说,“和暗门勾结的明明是你!”
易扬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又是那一线看不透的笑容浮在易扬的脸上,他的声音还是那么不着痕迹:“既然你看出来了,那我也不妨直说。我的确和暗门之间也有协议。”
我又现出讽刺的神色,易扬则完全不在意我的冒犯。
“此次灭竣邺山庄,暗门会袖手旁观。”
我冷笑:“天师用了什么好处,收买了暗门背叛盟军?”
“竣邺山庄的领地暗门可以兵不血刃拿走一半,此外,天主教把宝瓶口和静水镇让出。”
“天师真舍得下血本啊,”我不无讽刺得说,“连天险宝瓶口都让了出去。可不知道暗门会不会反咬你一口,要知道,天主教比峻邺山庄和暗门都强大,他们两家先联手毁了天主教再去瓜分天下才是正道,这也是他们联盟的最初原因不是吗!”
“暗门不会失信于我。”易扬说得笃定。
“为什么?暗门的信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因为离蒿现在正囚在天测殿。”
我几乎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千算子离蒿,易扬曾经告诉过我,暗门四大总司之一,掌管了暗门所有内务,实质就是半个门主!“千算子离蒿?!”
“暗门离蒿,为了取信于天主教,亲自来天山为质。”
“那么,”我念头急转,“暗门劫持我这又是怎么回事!”
易扬侧了侧头:“暗门的内务我不太清楚,总体来说是另一个总司不明就里,以为离蒿被我所擒获,想劫持你来交换离蒿。不过离蒿已经写了书信回去交代过了,不然你在静水镇滞留那么久,怎么会一个追兵也不来了?”
我垂下眼来,暗暗在心里把整个脉络清理清楚。竣邺山庄和暗门是早就在私底下联盟了的,然后竣邺山庄前来拜山,还故意把核心人物都带来,卖了个破绽给天主教,想诱天主教进军竣邺山庄,然后由暗门的离蒿主持,前后夹击灭了圣明军。可是暗门却临阵倒戈,也可能是,易扬和暗门的契约在先,反正暗门现在出了离蒿当人质,天主教可以放心大胆地出兵竣邺山庄,十万圣明军对十五万无头苍蝇,直捣黄龙。暗门在这其中的心思也不难猜,一来又免费的午餐,二来天主教经竣邺山庄一役必定有伤元气,而暗门又不出一兵一卒,养精蓄锐,从此就是暗门和天主教的二虎相争了。
“朱颜,你可看了清楚?”易扬步步紧逼,“如今是你不得不挥牌,为了我的野心也好,为了天主教也好,还是为了你那妇人之仁的理由也好,你都必须挥牌!”
我突然觉得疲惫,像被抽去了脊梁骨,或者是在沙漠里狂奔了三天三夜,铺天盖地的疲惫。
的确,我没有选择。不出兵,等暗门和竣邺山庄两边夹击,那时候死的人会更多。我怎么可能因为和易扬赌气而陪上整个天山上人的性命?
我抬起眼来看着易扬,他已经把我逼得走投无路,我输得干干净净。
易扬,这场战争,还是你嬴了……
我惨笑:“好,好……天师谋天算地,十里心思,天下无双……出兵……我挥牌……我挥牌……”
易扬不再说话,他看着我,那一刹那我以为我看错了,我看见他眼里翻滚着怜惜,心疼,歉疚,自责,和……爱怜?
一个转瞬,他的眼里又只剩下单纯的鸽子灰。
我终于跨入了近乎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天颜殿。
站在天颜殿最高的地方,我的视线越过所有正在膜拜的众人,穿过天颜殿的门槛,全然放逐在远处的天空上。
我机械地僵坐在圣女的位置上,易扬和其他几个护法正在讨论明天要到来的竣邺山庄一班人马,哦,峻邺山庄庄主要安置在山顶的天耀殿?好,好。
我以为我足够聪明,我以为我足够坚定,但是只是我以为真的是不够的。在易扬面前,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怎么翻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就像下一盘棋,别人往前多算一步,我能算往前多算十步,而易扬,已经在心里把整盘棋都算完了。
什么,好象要我亲自迎接?好吧,去吧。
我不是易扬的傀儡,然而,我却翻不出他的掌控。
我转个眼珠看着易扬,他似乎有所感应,也向我这边看来。在那片迷人的鸽子灰中,我看见这样一个自己,写满了绝望,哀愁,失落,颓然,还有……心伤?为什么有心伤?而那波光潋滟的眼里则是一片无穷无尽的心疼,但是很快,那双盛满怜惜的双眼又转回了去。
为什么会有心伤?我被这样的自己吓了一跳,因为……易扬吗?
这次东征年殇领军。不让当菲琳雪出征主要是因为邺永华的到来,握兵护法不在山上未免太过明显,虽然大家都知道在竣邺山庄和天主教相亲相爱的背后是刀剑相接,但是总不能把刀剑都摆到台面上来,虚以委蛇的事情总是少不了的。
当天晚上,十万圣明军悄然拔营。
一个月后可到达峻邺山庄,也许不要两个月,这个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峻邺山庄。
正午,我麻木地站在半山腰的礼贤阁门口,等待峻邺山庄的一行人来。
易扬站在我的身边,还是一身白衣不染纤尘。
一行人沿着蜿蜒的道路走近了,易扬说这次邺永华虽然只带了两百人,但都是高手。早就是盘算好了,如果战事打起来,就仗着武功强行突围下天山。只是,碰上易扬,什么算盘都是落空……
渐渐近了,我看见排头的一行领路的红衣近天侍者。
那行人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红衣侍者整齐地向两边退去。
居中的是一个面容古朴,正气浩然的中年人。那人微微鞠躬,随即说道:“竣邺山庄邺永华带弟子门人前来贺喜,恭贺天主教圣女登冕。”
自红衣侍者退去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完全呆住。
易扬看我不语,连忙来救场:“邺庄主亲自前来,真是令敝教蓬芘生辉,我代圣女及全教上下感谢庄主厚爱。”
我还是呆住的姿态,死死盯着那群人里一个宝蓝色的人影,邺永华注意到我的目光,遁着我的视线看去,原来是他身后右手边一个年少俊朗。
邺永华轻轻一笑,挥手让那人站了出来,爽朗地说:“这是劣徒飞白。”
只见乌宗珉微微一笑,一整衣冠,一派潇洒,他抱拳,用我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说:“在下竣邺山庄邺飞白,见过朱颜圣女。”
一刹那,天旋地转……
邺飞白,竣邺山庄出类拔萃的少庄主……
第34章
一刹那,天旋地转……
邺飞白,竣邺山庄出类拔萃的少庄主……
呼吸也不是自己的,我全身不可抑制地发抖,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思考,我只觉得我马上就会倒下去。
突然有人稳稳扶住了我,不让我软下去,我仿佛突然找到了依靠,顺着易扬扶我的手把全身的重量都放了下去。
“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我穷尽心智,却只能想到这句话。
我死死盯着乌宗珉,不,应该是邺飞白。他完全不看我眼睛,处之泰然,潇洒怡然。
让我怎么能相信,让我怎么能相信,让我怎么能相信……
让我怎么去相信,以前的都是欺骗;让我怎么去相信,我以为的真诚是彻头彻尾的欺骗;让我怎么去相信,他的每一句感我至深的话语都是谎言;让我怎么去相信,他的每一个温情的动作都有预谋;让我怎么去相信,他自头自尾,自始至终,都没爱过我……
乌宗珉可以任何人,为什么,偏偏是邺飞白!!
“邺少庄主侠名远播,易扬一直慕名神往,今日一见果是不凡,非龙即凤啊!”易扬很自然地接过所有的对话。
邺飞白微微一笑:“虚名而已,天师过誉了。”
在衣袖的遮掩下,易扬伸过那支扶我的手来,慢慢的瓣开我握紧的拳。
“不如遗忘。”他在我满是冷汗的手掌中一笔一划地写下这四个字。微凉的指间轻轻划过我掌心的纹路。
怀念,不如遗忘……
我吸了口气,我拼命聚集我的力量。我知道我不能倒下,在这么多人面前,在乌宗珉面前,在邺飞白面前,我是朱颜,我不是傅清清,就像,乌宗珉不再是乌宗珉,我在里子里输了个十足十,那么,至少,让我在面子上保有仅剩的尊严。
我努力使我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邺庄主远道而来,想必路途辛苦,敝教在天耀殿安排了住宿,希望邺庄主不要嫌弃,若有不妥的地方还望邺庄主多多包涵。”我费了好大的尽力才转开我的眼睛,看着邺永华说。
邺永华的眼睛里有什么思绪在一闪而过,但是被很完美地掩饰了起来,他含笑着说:“圣女你费心了。”
易扬深深明白什么叫做见好就收:“邺庄主旅途奔波定感疲劳,我引庄主去天耀殿吧。圣女身子不好,不然……”
邺永华摇摇手:“不妨不妨,圣女不适就自行先去了就是,我一介武夫,哪用天师用亲自引路。”
易扬礼数周全地微微笑着:“庄主你太过客气了。庄主请先在天耀殿稍适歇息,天主教今晚在奇葩园安排了盛宴,给庄主接风洗尘。”
我瘫在回天颜殿的软轿上。连挪动小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我几乎都不敢去深想什么其他。
为什么我还记得?我还记得……
那一天,我坐在静水镇悦来客栈的角落里,怀揣着复杂却感恩的心等待乌宗珉的归来。
窗外是连绵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泥泞的地面阻拦了原本该上路的商队。商队的汉子们闲着无聊便聚着在大堂聊起江湖的趣事来,不知怎么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峻邺山庄的第一美人,一个酒糟鼻的人说得活灵活现,唾沫横飞。
“那姿态,那身段,那面容,啧啧啧……竣邺美人当说是当天第一美人啊!”
“别说得那么悬乎,瘪三,天下人都知道,这天下第一美人是天主教里的那位。”有人将信将疑。
“就是就是,”马上有人附和:“都说天主教的圣女是天下第一颜,一眼倾心,二见夺魂……”
“说是这么说,可是你们见过吗!”酒糟鼻颇为不满,“我可是亲眼见了那个竣邺美人!”
“哦,你见了美人千湄?”众人马上来了兴致。
“可不是!”酒糟鼻很是得意。
“快说说,快说说!”众人催促他。
酒糟鼻晃晃脑袋,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说起来,还是前不久看到的,那时我跑一趟镖,刚好要路过竣邺山庄附近的海城,我不是那个酒瘾犯了,就进城去买黄汤。刚抱了酒坛就看得周围的人都往一个方向奔去,一时间车水马龙,万人空巷,所有人似乎都在往一个方向挤。我以为还有什么热闹可看,就拉住一个往那边跑的人问是怎么回事。你们猜怎么着?那人居然说,是竣邺美人千湄出来买东西!”
众人嗤笑那个酒糟鼻:“瘪三你又吹牛,不过是出来买个东西,哪有那么夸张!”
“就是就是,肯定又是吹牛……”
……
酒糟鼻狠狠拍了下桌子:“你们不信啊!!我当时在场,亲眼看到的!连酒肆的老板都抛了生意去看美人了,连我的酒钱都没收……对了,牛二,当时我回来的时候不是抱着好几坛子酒回来,可是我借你的银子却都原封不动地换给你了?”
人群中有个看上去很憨实的壮汉恍然大悟:“……啊,就是……我当时还问你是不是抢酒喝了你都不肯说,只是在那儿傻笑……”
“看,”酒糟鼻找到了个证人,背挺得直直的,“我没吹牛吧……”
“行了行了,接着说。”众人都道。
“我看那里人太多我根本挤不进去,灵机一动,我就跑到酒肆的房顶上去了。在那老大一堆人中间啊,果然有两三个女子,可是背对着我我根本看不见。我想好不容易有这么次机会,错过了太可惜了,底子一硬,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句:‘谁家的红杏出墙来!’那个穿白色衣衫女子便回过头来,向我微微一笑。我的妈呀,我当时差点从房顶上摔下来,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生得那么漂亮!”
众人又是怀疑:“瘪三你真没吹牛吗?千湄还会对你笑?”
“那千湄是养在竣邺山庄像个宝一样护着的,怎么会出来逛街买东西?”
“你那么放肆,就不怕邺飞白知道了扒了你的皮!”
……
“吵!吵什么吵!”那个叫瘪三的眼睛一瞪,“那次可不就是说邺飞白练武受了点内伤,竣邺山庄又刚好有一味适用的药材用光了,那千湄便巴心巴肝地亲自来城里买药了。”
“那个……”人群中有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小声问道:“邺飞白是千湄的夫君?”
“不是,不过离是也不远了,”旁边的人耐心地解释到,“原本邺庄主都是同意这个月完婚的,不过这不赶上天主教圣女马上要登冕了嘛,被拖了下来,说是忙完这一堆就成亲的。”
“说起来,这个也有的是谈资啊……”
“是吗?那三叔你快讲讲吧!”那少年兴致昂然。
“说起来,这邺飞白也是竣邺山庄数一数二的人物,所有待嫁女子都趋之若骛啊!可是他为了取得这千湄美人的芳心可是吃够了苦头啊……”
“停,停——我怎么听说的是这千湄美人先喜欢的邺飞白啊?”
“千湄美人是何等人,怎么可能低声细气地去讨好他人!”瘪三翻了个白眼过去,“是邺飞白追求的千湄!”
“就是就是,我也听说了,邺少庄主发动群雄收集珍珠,就是为了给千湄的一身新衣服吊串链子。千湄犯了家规,也是邺飞白一人全部代受了……”
“还不止呢!”酒糟鼻赶快抢过风头,“这婚事本来邺庄主是不允的,说是邺飞白硬是在邺庄主的院前足足跪了三天三夜,才求得邺老庄主松口,说邺飞白要能胜了竣邺山庄的‘九刀’才肯答应这门亲事……”
“等等,这邺飞白不就是‘九刀’之一吗?邺老庄主又是‘九刀’之首,怎么可能!”
“这不是还有剩下的‘七刀’吗!”酒糟鼻赶紧说。
看没人有异议,那瘪三才又开始继续说起来:“于是啊,这峻邺山庄又办了场擂台,可是和邺飞白对打的哪只‘七刀’而已啊!千湄美人的倾慕者不知道有多少呢!反正这擂台啊,是打得昏天黑地的,但是邺飞白也楞是没倒下!这才抱得美人归啊……”
…………
…………
我坐在大堂的角落等我的鱼儿归来,抱着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我那么卑微地护着怀里的希望,它是在烧毁的灰烬上又燃起的小小火星,我怀揣着企求,在等他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给我一个释然的理由,然后我便可以在他的答案中涅磐,超脱,从长久的孤单和落寞中一跃而出……
其实根本就没有答案,一切都是邺少庄主给我伪命题!
多么可笑,我会以为在瀑布边的他是因为侠客精神而救的我;我会以为他背我走三天三夜的山路去求医是单纯的意气;我会以为他帮我上药是纯粹的感情……一切都不是我所想,一切都是因为竣邺山庄的少庄主不能让天主教的圣女的死掉。
竣邺山庄和暗门已经谋划多时,要在圣女登冕后合力围剿来袭竣邺山庄的圣明军,怎么可能轻易让规划已久的计谋出现任何一丝闪失……
我不知道是谁扶我下的软轿,是谁扶我穿过门廊,是谁把我安置在软塌上。我只觉得我心像被人狠狠挖了一块,疼得翻天覆地,痛不欲生……
为什么我还记得?
我还记得他的笑,我还记得他饭菜的味道,我还记得他手掌的温度,我还记得,我还记得……
我还记得那些过往,我还记得那些该死的过往!
记得山林间坚定的脚印,记得芷蒲谷花草的香气,记得静水镇不绝的雨水……
我可以接受他将我放弃;我可以接受他不辞而别;我甚至可以接受他是心有所属的;但是,让我怎么接受,如今他对我的坦然相对,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用事不关己的姿态告诉我,我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是虚假!!
世界上,有这样一种残忍,就是把你所有的信念生生摧毁……
我曾那么虔诚地相信,那么真诚地企求,在通往神圣的路上一路膜拜。然而,神邸崩塌,从来就没有什么神灵,我的相信居然成了可笑的谬论!
童话破灭……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入了戏……
我从脖子上取下那快墨玉,握在手上。
内心血流。
什么出生入死,什么情深意重,什么体贴入微……都是冬日玻璃上的窗花!严寒中呼出的白汽,火焰上扭曲的空气。
墨玉在手上咯着我生疼,我却觉得那是多么微不足道。已经有人从内在把我生吞活剥。
过往支离破碎……
我以为我找到的温暖居然是个设计好的圈套。
乌宗珉可以是任何人,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偏偏是邺飞白?
为什么,偏偏,是邺飞白……
世界都在坍塌,宇宙是个偌大的玩笑,我几乎可以看见我的血都喷薄在这整整一个“界”。我宁肯那是个美好的神话,像个不灭的传说刻在我心。但是当血淋淋的事实却撕裂所有期待,我还有什么可以去相信?
我恍然不知其它地坐在软塌上,听一些什么东西慢慢碎裂的声音,一片一片脱落下来,叮叮当当地碎了一地。每一秒,每一刻,都是心死了又死,痛了再痛,我几乎都不敢去碰那些残破的记忆,它们碎裂后露出的尖锐的边缘已经把我划地遍体鳞伤。
我只是木然得坐在那里,睁着空洞的眼睛不知道时间流逝。哭?怎么去哭?不,我早就没有力气去流泪哀伤,我所有的力气,都随着心里的血流潺潺而去,哭,让我怎么去哭。
如果我哭,他也不会回来。
如果我哭,他也不会再是真实。
如果我哭,一切也还是一样。
如果我哭,我哭,又有谁在乎……
我只是坐在那里,等待宇宙的洪荒将我湮没,等待的时间的长河将我送往彼岸,等待不断的沉沦,不断的轮回……
…………
等心里的血流干了,伤痕却依然还在撕心裂肺地疼痛。我却已然可以规矩我的手脚。
推开门,已经是掌灯时分。
“汀兰!”我高声道。
“主子。”汀兰转了出来,“您……可是饿了?都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叫人给您做点可好?”
“备轿。奇葩园!”
“主子……”汀兰踌躇,“天师来时吩咐了,您不用勉强出席今晚的宴会……”
“我说,备,轿!!”我的声音不大,可是我分明看见汀兰打了个冷战。
“是!”汀兰赶忙应了下来,急急退了下去。
是朱颜,还是傅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