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01

杜默雨: 和颜悦色 6-完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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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妳要拉紧缰绳,妳不拉紧,我没办法放手!」



祝和畅吼声之大,震得栖息附近枝头的麻雀纷纷拍翅飞起。



悦眉坐在马鞍上,无暇去看大群鸟儿飞向落日的壮观场面,她只感受到后头男人极度不悦的强烈气息,还有那喋喋不休的教导。



「九爷,我已经会骑了,你让我自己跑。」她握紧了缰绳。



「妳又哪会自己骑了?还不是爷儿我在前头拉着妳的小白马!」祝和畅不觉又揽紧她的腰身,喝道:「坐稳!别摔下去了。」



「九爷,你能不能小声一点?我的耳朵快被你震聋了。」



「耿悦眉,妳!」竟然会顶嘴?



「我不是小孩子。」悦眉转过脸,直视近在咫尺的严峻脸孔。「我骑了好几天了,你还是不放手,这叫我怎能学会骑马?」



「妳不熟悉马性,我得看紧点。」



「这匹小白马是九爷你千挑万选才买下的,你不放心?」过度逼近的阳刚气息令悦眉屏住呼吸,忙又转回脸,轻轻抚向小白马的颈子,淡淡地道:「再说九爷你硬是坐了上来,增加重量,牠会吃不消的。」



「……」祝和畅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只好跳下了马。



一直环在腰间的大掌缓缓地移开,背后也顿失那个温热的怀抱,悦眉忽然有些失落,转头一看,却见他一双手又要去帮她扯住马缰,那股失落立刻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温馨暖意。



她隐隐觉得,九爷仍然很关照她,不过她明白,这只是他怕她出了意外,对一再反对她出外送货的婶儿不好交代罢了。



但,这种被密切关照的感觉真好,就像婶儿照料病中的她,她放胆地将自己的一切交给对方,完全倚赖,甚至不想离开……



她俯下身子,握住他粗实的手腕,轻轻将它拿离了缰绳,朝他一笑。



「九爷,我要试着跑马了。」



祝和畅不料她这么一握,脑袋顿时变空,不知不觉就松开了缰绳。



她直起身子,脸上挂着笑意,双腿踢向马肚,娇斥一声:「驾!」



小白马放关开四蹄,奔腾而去,祝和畅这才如梦初醒,惊吼道:「耿悦眉!妳回来!妳做什么?不怕死啊?!快给爷儿我回来!」



他一边吼叫,一边已跑向他的马匹,一跃而上,立即追了上去。



在一旁摒气凝神、不敢吭上一声的伙计们终于吁了一口气。



「呼!幸亏大姐来这么一招美人计,不然咱九爷还不放手呢。」



「哎呀,九爷被大姐那一笑,给笑得神魂颠倒了,我跟了九爷这么多年,没看过九爷那个呆样啊。」



「我也没看过九爷穷紧张的模样。小马儿那么乖,就怕大姐摔了马?嘻嘻,抱得那么紧,我好怕九爷一不小心将大姐的腰给勒断了。」



自从悦眉加入货行后,伙计们察言观色,再怎么粗心的大男人也多多少少看出了端倪,在旅程休息之余,又增添了不少话题。



由于领教过悦眉的冷漠和固执,伙计们起初对她敬而远之,更以为是多了一个累赘,然而几趟货程下来,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真幸福啊,我先来烧水。」小李子加添柴火,期待地道:「等大姐回来,就可以下面疙瘩了。」



「最幸福的就是祝福我啊,总算有空跟各位大哥学送货了。」祝福毕竟年纪最小,还是得乖乖准备好面团等悦眉回来。「不好意思,让大家吃了我那么久的面疙瘩,原来可以煮出像大姐煮的那样美味啊。」



「有这样的大姐真好。」老高懒洋洋地歪在羊皮帐里,探出一个头;他虽然是伙计中年纪最大的,但也跟着祝福喊悦眉一声大姐,只因为她处处表现就像一位大姐,将出门在外的大伙儿照顾得妥妥贴贴的。



羊皮帐裂了,她瞧见就拿出针线补好;只洒点盐的面疙瘩,多了美味的野菜和配料;以前大家只喝一味的茶叶,现在她还会添点菊花、桂花、梅子的口味。她的能力不止如此。她人小,力气倒不小,搬货绝没问题,可只要她一动手,九爷就瞪眼;再说了,一群大男人也不能昧着良心让小姑娘做这等粗重工作,所以顶多就喊她做拿手的打结活儿。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里,两匹马儿并辔缓缓归来。



悦眉神色愉快,专注地驾驭小白马的脚步,让晚风吹乱的发丝披在她的肩头上,为转黑的夜空添上一抹柔意;而祝和畅却是板着一张比石头还硬的脸,骑着大黑马欺近小白马,两眼死命盯住,一双手蠢蠢欲动,似是怕若有什么意外,他可以立即扯过缰绳应变。



「大姐,妳会骑了。」祝福一骨碌跳了起来,没注意到九爷的脸色,笑咪咪地帮悦眉牵了马。「我就说妳行,是九爷担心过头了。」



「是啊,没问题了。」悦眉翻身下马,但毕竟不够熟悉,双手扶住鞍头,右脚一时还踩不到地。



「大姐,小心。」祝福赶忙抢过去,一双手牢牢地扶住那纤细的腰肢,帮她安全落地。忽然,一个弹指用力地蹦上了他的额角。



「祝福!谁是付钱的主子?竟然不过来伺候爷儿我下马!」



「呜!」祝福捂住额头,哀怨地望向脸色臭得发酸的九爷,哇哇嚷道:「我啥时伺候爷儿你下马了?你那么大个儿,两只脚那么长,咚就跳下来了。再说人家帮大姐,也是为爷儿你分担辛苦呀。」



「教一个小姑娘骑马就叫辛苦?」祝和畅冷着脸,莫名其妙开训起来,「那爷儿我带着你们赶货叫什么?这趟在外头走了十多天了,一个城又一个城地送货、载货叫什么?还有……」



「九爷,请喝茶。」



热腾腾的茉莉香片由纤纤素手送到眼下,香气扑鼻,直冲脑际。



一肚子的莫名火气顿时熄灭,祝和畅闭了嘴,接过茶碗,垮着一张脸,走开好几步,坐到离火堆最远的石头上。



「我来下面疙瘩,让大家久等了。」



悦眉熟练地将一块块面疙瘩丢入沸水里,滚动的热水一遇上冷面团,立即停止了滚沸,面团沉入水里,不见踪影;但随着烈火继续燃烧,冷水再度沸腾,面团则在水中载浮载沉,与热水激烈地翻滚着。



「呵,九爷最近脾气很大啊。」伙计们偷偷瞄了一眼冷脸啜茶的九爷,又瞧了默默注视锅中食物的悦眉,彼此小声地交头接耳。



「不是入秋了吗?风吹着凉,我怎觉得热?」小李子掏出手帕,抹去额头细汗,心有余悸地道:「这几回九爷出门,一定带上文房四宝,每天趴在车上练字,照他平常说的,练字收心,所以他在收脾气啊。」



「可我瞧他练秃了两只大笔,又买了一大捆笔……」大锤说着,也掏出巾子不断抹汗。「我好怕九爷也要咱们跟着练字。」



一提起练字,大家都流汗了,一个个掏巾子抹个不停。



「咦!这是大姐教嫂子染的吗?」王五好奇地瞧着阿阳的巾子。



「嗯。听说是枫叶煮出来的颜色。」阿阳心满意足地摊开淡褐色巾子,左顾右盼,笑道:「你们不也拿着新染的巾子?」



「是啊,这是我娘染给我的。」小李子扬了扬巾子,再补充一句:「当然也是大姐教的啦。嗳,大姐本事这么好,干脆自己开染坊算了。」



「嘘,讲到染坊,就说到大姐的伤心事,别提了。」



「嚼嚼嚼!那么爱嚼舌根,干脆别吃面疙瘩,吞下自己的舌头算了。」祝和畅走了过来,瞪眼吼道:「祝福!爷儿我饿了!」



「九爷,这儿好了。」悦眉适时端出冒着热气的大碗,不疾不徐地道:「肚子饿也别拿大哥们出气。空腹生气,容易伤肠胃,到了那时闹肚子疼,你想端九爷的架子也端不出来了。」



「妳!」祝和畅捧着热腾腾的碗,眼睁睁看着她将筷子塞进他的手掌缝里,再若无其事地回去帮其他弟兄舀汤,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伙计们睁大了眼!他们很习惯让九爷没事嚷嚷了,然而继祝福之后,竟然还有人治得了九爷。这……是不是表示,以后他们有好日子过了?



呵呵,有个带他们赚钱的九爷,还有个打理出外琐事的大姐,他们真是好命啊。



===  ===  ===

 

黑夜无边,月明星稀,远处山林风声呼啸。



「娘,不要走,妳不要走!」



「眉儿,娘要走了,妳乖乖的……」



「不要!我不要!」她扯住娘亲的裙襬,仰起小脸哭泣,希冀娘亲能蹲下来抱抱她的小身子,也好让她偎进那个香香软软的怀抱里。



然而娘只是低下头,摸了摸她的头发,露出美丽的笑容,柔声道:「眉儿乖,以后要听爹的话。外头轿子在等娘,娘该走了。」



「呜!娘,妳坐轿子去哪儿?」她依然哭个不停,小手掌仍紧抓着娘亲的裙子,跟着跑了两步。「我也要去!眉儿要跟娘走!」



「放开!」娘的声音不复温柔,而是带着急躁和不耐烦。「妳不能去!这是我的终身幸福,我上半辈子已经被妳爹毁了,不能再让妳毁掉!」



「眉儿,不准哭!」小身子被爹的大手掌抓了回来,她感觉爹在发抖,声音好像打雷似地怒吼道:「妳听着,从现在开始,她不是妳娘了!」



「娘!不要!」她放声大哭,爹好凶,她不要爹,她要娘啊。



但是娘只回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又背过身子直直走出大门。



「娘啊!呜呜,眉儿要娘啊!」她两只小手臂往前伸去,想要抓住娘亲摇曳的红色裙襬,可是她让爹抱紧了,完全无法动弹。



娘走了,坐在红轿子里让人抬走了。她不要啊,她要娘陪她缝娃娃、摘花儿……可娘去哪儿了?娘为什么不要眉儿和爹了啊?



娘啊!她不断地嚎哭呼喊,终于挣脱爹的大手,追上渐去渐远的红轿子,但她的脚步太小,怎么追都追不上,她哭了又哭,跑了又跑,小小的心脏绞得好痛好痛……



悦眉猛然睁眼,望着黑漆漆的羊皮帐顶,一时之间无法回神,以为自己仍是那个哭泣的六岁小女娃儿。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坐起,拿手摸向脸颊,感觉一片湿凉。



哭了。她将头脸埋在臂弯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梦境太过逼真,犹如那时的情景重现;她也依然记得,当她跌倒在地,哭着要娘回来时,爹过来抱起她,她瞧见了爹眼眶里的泪水……



她用力抹抹脸,掀开羊皮帐,动作极轻,不敢惊动守夜的大哥,就这么静静坐在她专属的帐边,将自己暴露在山野的冰冷空气里。



月光下,远山黑黝黝的,彷佛是一只潜伏在黑暗的猛兽,它蹲踞在那儿,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跳出来,狠狠扑向她、撕咬她……



冷风凝结,树叶覆上一层白色寒霜,月光也显得格外阴寒。



「半夜起来也不加件衣服。」身边突然出现一个冷冷的声音。



「九爷?」她抬起头,好惊讶会在这个时候看到他。



一件温热的外袍丢了下来,她不得不接住,抱了个满怀。



「穿着。」祝和畅在她身边坐下,也不看她,还是带着那种凉凉的口气。「妳不要给爷儿我着凉了,我可没空照顾病恹恹的弱女子。」



「可是你……」悦眉并不在意他惯有的无情恐吓语气,他总是有口无心——他是无心的吗?手上拿着的衣袍是这么暖和,刚刚还穿在他身上啊,在这个夜凉如水的荒原里,难道他不觉得冷吗?



「我怎样?」他似是回答她的疑问:「我天天练功打拳,不怕冷。」



她让他的衣服裹了多少回了?数不清了。包括她为了外出方便,拿了他的旧衣裳改小,换作男儿装扮——她一直是包覆在他的气息里的。



悦眉缓缓地将外袍披上身子,抬眼瞧见守夜的王五往这边看来,她很不自在地低下头,直想要丢还袍子,钻回羊皮帐里……



可是她舍不得裹住她的温暖啊。过去,他的衣裳伴她度过孤寂;如今,寒夜孤冷,她竟渴望有一个真真实实的他来陪伴她。



「妳作恶梦?」祝和畅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我吵到大家了?」她心虚地又抹了一次脸,低声问道。



「没有。我正巧出来瞧瞧兄弟们守夜。」祝和畅看见了她湿润的睫毛,也像怕吵了别人似地压低声音道:「我听到妳在喊娘。」



竟然喊出来了?悦眉抿紧唇瓣,但已吞不回喊出的字眼。



「打从今晚我说要绕进开封,妳就不对劲。」听不出他是责备还是询问,就滔滔数落了起来:「先是摔破了碗,再来是洗梨子时让溪水飘走了五颗,然后妳要留栗子壳煮成染料,一不小心又全倒了。好了,正好给这黄土地染了颜色。我问妳,妳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事。」



「我看妳就是有事。」祝和畅又开始展现他大爷的威风。「凡是我的手下,有任何鸡毛蒜皮的事,都得让爷儿我知道。大到像祝福偷偷喜欢老高他家的大妞,小到阿阳的小儿子出疹子,还有,谁家嫂子回娘家住几天,谁家父母要过寿,谁家的篱笆坏了要修……」



「我娘在开封。」



「妳娘?!什么?」祝和畅大吃一惊,「妳不是没亲人?」



「我娘离开我和爹,改嫁到开封去。」悦眉淡淡地道。反正这是事实,直接说明白,免得九爷继续啰嗦下去。



「妳娘还在?」祝和畅还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九爷以为我是没娘的孩子?」话一出口,悦眉突然觉得心头好紧,彷佛被绳子给拴住扯紧,绳子的那一头就在开封。



十三年来,她不曾提过这件事,即使是云世斌也不知道。她默默地感受,默默地了解,默默地伤心,默默地生气,默默地承受,那是她心中一个打紧的死结,本以为已经忘了,却在云世斌打算娶她为妾时重新记起。



尤其在此刻,梦境和现实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竟感到惶惑不安;明明娘亲无情,十余年不通音信,她大可若无其事路过开封,完全不当有这么一个娘亲存在,但为何她的心口会堵得如此难受?



「那年我六岁,还不太懂事,不明白娘为什么老和爹吵架,有一天就忽然说要走了。」悦眉低着头,拿指头扯着袍子的衣襟,压抑多年的秘密源源涌出。「她很漂亮,我还记得她对镜子抹胭脂的模样。原来是有一位开封来的大布商谢老爷看上了她,他很有钱,想要我娘跟他回去,虽然只是个小妾的名分,但能过上很好的生活……这些都是后来邻居说闲话时我听来的。过了两年,爹带我离开那里,我们到了云家染坊,一住就是十年。」



怎么跟他说了呢?悦眉猛然掩住口。是否让他看过身子后,她就得注定赤裸裸地面对他?还是在他为她寻回的红花里,有一朵是属于那段破碎的童年,她终究得拾回来仔细检视?



「九爷随便听听,算是知道我的底细了。」她急着拿下袍子,塞还给他。「好晚了,九爷该睡了。」



「等等。」他握住她的手腕,问道:「妳想找妳娘?」



「不想。」她立刻挣开。



「妳心神不宁,明天不准骑马,会栽下去的。」他瞪视着她。



「不会。」她掀开羊皮帐,半个身子就钻了进去,赌气地道:「九爷,你甭管我了,我当你的伙计,就会做好本分的事,绝不带给你麻烦。」



「要是明天妳又飘走梨子,还是摔坏锅子,我就要妳赔。」



「我赔得起。九爷,你再不睡,明天栽下马的人就是你。」



「谁是爷儿啊!我高兴一夜不睡,妳也管不着,快去睡。」



「九爷,拜托你嗓门小一点,老是说不听,吵醒各位大哥了。」



「我吵……」祝和畅转头看去,只见每个羊皮帐皆伸出几颗头,强睁着惺忪睡眼,哀怨地看着他。



抬头看天,似乎月亮也嫌他吵,匆匆躲进云堆里,不肯出来了。



「你们统统给爷儿我去睡觉!守夜的也去睡!祝福,我的包袱!」



「吵死了!给!」羊皮帐里扔出的不是包袱,而是一个小箱子。



嗟,真是懂事的小厮。他气呼呼地打开箱子,拿出文房四宝,袍襬一掀,坐到火堆边去,摊开纸,磨起墨,冷眼扫向一双双突然放亮带笑的眼睛,恼得大声吼道:「看什么看?!想练字的就出来跟爷儿我守夜!」



一颗颗头颅缩了回去,一阵窸窣,很快传来此起彼落的打鼾声。



他停下了笔,望向那顶最小、完全没有声息的羊皮帐,高张的情绪突然落了下来,彷若乌云掩住、冷风吹过,一颗心在瞬间变得冷静了。



===  ===  ===

 

开封,谢府门前,张灯结彩,贺客盈门。



「九爷,我不进去。」



「妳得跟我进来。」祝和畅大剌剌地拉着悦眉的手,拖她前行。「瞧,别家大爷身边至少有一位跟班的,妳得为爷儿我充个门面。」



「你不该叫祝福离开,他才懂得做你的跟班。」悦眉仍抗拒着。



「祝福长大了,我不能老拘着他在身边。我叫他跟老高去送货,呵,真是忘恩负义的小子,高兴得飞上天了,转头就不睬爷儿我了。」



他不拘祝福,却摆明着拘了她。悦眉又慌又惊!七天前,他吩咐伙计大哥们各自按照路线走下去,独独留她在开封陪他,却是什么事情也不做,整日带她闲逛,不然就是不见人影,不知道在忙什么交际应酬。



直到今日,他带她来到谢大老爷家门前,她才恍然大悟。



「九爷,你不必为我费这番心思,我不领情。」她冷淡地道。



「妳领我什么情?我费的心思是为咱们货行。」祝和畅指了指谢府大门,正色道:「今天是谢老爷第十二个儿子的满月宴,我正好趁这个机会上门拜访结交。听说他的生意四通八达,看看好歹能不能争取到开封京城这一条货运路线。爷儿我这是谈生意,妳在旁边就学着点。」



悦眉哑口。只是谈生意罢了,难道……又是她多心了吗?



「那……九爷你放手,我现在是少年装扮,你拉着我象话吗?」



「喔。」祝和畅一愣,这才松开了她的手腕。



进到屋内大厅,贺客实在太多,祝和畅才向谢老爷道贺一句,就被管事的赶到旁边去。他倒是不以为意,悠哉地跟别的贺客谈笑。



悦眉只注意到那个约莫六十多岁的老爷笑得合不拢嘴,花白胡子抖呀抖的,脸上皱纹也因大笑而更像深深切割下去的裂沟。



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算算年纪,娘应该还不到四十岁啊。



她以为,心中应该会有怨气,岂料却升上莫名的淡淡哀愁……



接着贺客又被领到宴客厅。祝和畅坐下来喝茶,悦眉站在他身后,认分地扮个小厮,目光流转,留意到一道隔起外来贺客的厚重石雕嵌花屏风,那后头传来细细碎碎的女人谈笑声。



这边的贺客也没闲着,等着上菜时,不管认不认识,大家聊了起来。



「这是谢老爷第八个老婆生的,三十岁了,算是老蚌生珠吧。」



「第八个老婆都三十岁了,那一定还有更小的喽?」



「当然。不然人家当什么大老爷。最小的十姨娘今年二十岁,三个月前还是艳冠群芳的开封名妓,硬是让谢老爷花大钱给赎了回家。」



「有钱真好。只要洒下银子,女人哪管他又老又丑,就爬上床了……嘘,听说谢老爷的夫人不只有妓女,有的是人家的老婆,还有的是还俗的姑子,一个比一个漂亮呢。」



「嗳,诸位兄台,在人家家里嚼舌根不太好吧……咦!」祝和畅淡淡地道,颈子一再地往后转去,不料却看到他的跟班游魂似地飘走了。



悦眉耳边听着男人的闲言闲语,脚步却被屏风后头的女人声音所吸引,好像有人在呼唤她,令她痴痴茫茫地往那儿走去。



屏风后是另一片光景。还未走近,就闻到浓重的脂粉香味,一群美妇围桌而坐,或老或少,个个精心打扮,描眼涂粉,争奇斗艳,头上是贵重耀眼的金钗玉簪,脖子上挂的是又圆又大的珍珠项链,更不用说一身的绫罗绸缎,艳丽的颜色奔放流窜,她一时闯了进来,竟被照得眼花撩乱。



「今天八妹是正主儿,妳就坐上位吧。」



「不、不。」还在坐月子的老八微笑推拒。「我坐在六姐身边就好。」



「哟!今天是谁生儿子啊!」一位美妇扯开涂得浓红的嘴巴。「我说六妹啊,八妹早已经不是妳的丫鬟了,妳还老留她在身边使唤?」



「四姐误会了。八妹身子还虚,我心疼她为老爷生了儿子,坐在她身边,也是帮忙照料。」被点名的老六四两拨千斤地踢开话题。



「是啊,六妹好聪明,懂得拴住老爷的心,自个儿年纪大了,就将身边丫鬟送给老爷,还生了儿子。这下子妳们可好了,老爷要疼,两个一起疼……哼,笨秋香,妳怎么不长漂亮些!我也好将妳送给老爷。」



「啊?」站在后边服侍的秋香委屈地扁了嘴。



「也不是每个丫鬟都能让老爷看上的。」老六笑脸迎人,却是带着刺眼的傲气。「我年纪是大了,这时就不能只靠妆扮让老爷欢喜。我就说了,七妹妳老爱骂丫鬟,妳难道不知道老爷最讨厌吵闹的女人吗?」



「呵呵,好温柔的六姐啊,毕竟是再嫁的,很懂得怎样服侍男人呢,哪像我们是当闺女的,清清白白就嫁给老爷了。」



「六姐何必这么辛苦扮贤淑?大姐过世一年了,就算老爷要扶正,也轮不到六姐妳。二姐,我说是不是?」



「吃饭吧。」已是年老色衰的老二无奈地道。



「听说六姐生过儿子,死了,所以才要八姐帮老爷再生一个?」



老六脸色微变,众女则是齐声唾骂:「呸呸呸!今天大喜的日子,十妹妳提什么不吉利的字眼!果然是青楼出身的,从小没人教养。」



艳光四射的老十不以为意,笑得甜美极了。「我还年轻,老爷这么强壮,我一定要为老爷生下好多个儿子,年年摆满月酒……」



「呵,我瞧十妹身子骨有点单薄呢。」老六转回了一张笑脸,殷殷关切道:「怕是过去的营生掏空身子了,回头六姐帮妳补一补。」



「是啊,十妹妳也该为老爷的身体着想,别成天想着要男人。嫁了老爷,就该从一而终,妳还道这里是想睡多少男人就睡的妓院吗?」



女眷们改将矛头指向年轻貌美的老十,妳一枪我一剑地砍了出去。



「喂,你是哪家的小厮到处乱跑?」上菜的仆妇打断这场热闹的脂粉大战,骂道:「走开走开!这是夫人们的地方,你不能进来。」



有人在推她,但悦眉移不开脚步,心脏越跳越快,自始至终,她只凝定在那个眉清目秀、又带着一股悍气的六夫人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祝和畅连忙拉走悦眉。「我们回去了。」



她被拉得跌出一步,转过屏风之前,她又回头望向六夫人。



眸光交会,她的心跳几乎停止,而六夫人则是瞬间白了脸色。



===  ===  ===

 

悦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她想来,就来了。



小小的坟墓上没有任何修饰。这是来讨债的早夭孩儿,就算是生在有钱人家,也不值得大肆厚葬,陪伴他的只有一抔黄土和孤立的墓碑。



她在坟头插上一支市集买来的红色风车,算是送他的一份见面礼。



不知站了多久,冷风吹得她头痛,一回头,就看到九爷那身灰色衣袍;他站得好近好近,近到好似当她撑不住了,他就可以立刻扶住她。



「回去吧。」祝和畅担心地看着她。



九爷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天还没亮就起床,拿着风车,打算趁离开开封之前,一个人到这边走走,而他竟然跟在后面来了?



日头都出来了,坟前青草露珠滴落,渗进黄土,了无踪迹。



她的踪迹落在他的眸子里,有了方向,她突然觉得累了……



「眉儿,妳真的是眉儿吗?」身后传来颤抖的声音。



悦眉一震,惊愕地面向来人,那个与她相似的眉目正含泪看着她。



「妳是眉儿没错,就算穿了男装,我也认得是妳。」六夫人神情哀切,完全不见昨日的尖锐霸悍,脸上没了脂粉,显出些许憔悴。



悦眉看到山坡下的轿夫和丫鬟,他们也好奇地往这边看来。



「我昨日听家仆说,妳问了谢家墓地。」六夫人红了眼眶,哽咽地道:「我猜妳会来,所以我一早就过来等妳……老天保佑,让我见到了妳。」



悦眉抿唇不语,那条拴在她和娘身上的绳子再度紧扯,几乎将她的心脏给扯破出血,眼睛好酸涩,一股又一股的热流不可抑遏地冲了上来。



她该恨她的,她该不认她的,她该转头就走……可为什么她就是想好好看着那张已有岁月痕迹的沧桑脸孔?昨日还是那么地容光焕发、艳若桃李,为何卸了妆、退下红裙,就像秋风里残败的落花了呢?



「眉儿,看到妳平安无事,我好高兴。」六夫人流下眼泪,仍是痴痴地看她。「听说妳去了京城……」



「妳怎知道我去哪里?」她心头的绳子又是一扯,脱口就问。



「这些年,我一直留意你们的动静。我也知道妳爹过去了。」六夫人泪流不止。「本来知道妳要嫁云家大少爷,我放心了,可后来……」



「妳走就走了,何必留意我在做什么?!」悦眉心绪激动,莫名吼了出来,两行热泪也随之泄下。



「眉儿、眉儿,妳是我的女儿啊……」六夫人心慌地看她,想要伸手拉她,却又迟疑地缩了手,低声叹道:「我不配做妳的娘亲,可是见妳长大了,长得这么好看,我一眼就认出妳来了,我好想妳……」



悦眉不再看她,仰起了头,望向秋日枯黯的朝阳,想将眼泪眨回去,可是蓄积十多年的泪水仍不听使唤地流了又流,爬满了她的脸颊。



「谢谢妳来看我。」六夫人亦是泪如雨下,走到坟前,拿指头轻轻碰了转动的风车,神色温柔而忧伤。「也谢谢妳来看弟弟。他活了三岁,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很得老爷的疼爱,可一场病……唉。」



未曾谋面的早夭弟弟啊。悦眉握紧拳头,心痛如绞。既为无缘的幼弟,也为眼前这个痛失爱子、再无所依的悲伤妇人。



「祝九爷,麻烦您照顾眉儿了。」六夫人深深一鞠躬。



「夫人放心。」祝和畅赶忙让了身。「我一定会照顾她。」



「眉儿,娘没什么可以给妳,这只镯子妳收着吧。」六夫人怯怯地拉起了悦眉的手,将一只青碧带红的玉镯子放在她掌心,仍是怯怯地、带着祈求的神色道:「将来成亲了、生孩儿了,捎个信给娘,好吗?」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推还玉镯,就紧紧盯住沾上泪水的玉镯。



六夫人轻叹一声,抹掉脸上最后的泪痕,收起丝帕,仰起头,露出极淡极柔的笑容。「我回去了。眉儿,保重。」



秋风萧索,那依然曼妙的身形施施然走下山坡,风吹裙裾,扬起了一阵黄沙,她没有回头,坐进了轿子里,轿夫立即启程离去。



娘又走了。悦眉抓紧湿冷冰凉的玉镯,痴愣地望向渐去渐远的轿子,犹如梦境再现,她不由自主地追出去两步。



「娘……」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猛地停下脚步。



那边是娘的方向,不论她曾带给她和爹怎样的伤害,十三年前母女俩早已分道扬镳,她不该再追的。



心头的绳子松开了,两端依然连系着,没有断裂,只是松了、灵活了,不再扯得那么紧;她给了娘应有的距离,也给了自己喘息的空间。



「这里风大,我们也该走了。」祝和畅来到她身边,出了声。



「娘……她其实过得很辛苦……」她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想找个人说话,喃喃地道:「那么多夫人在争宠,她得费尽心机生存,本来还可以倚靠儿子出头,弟弟却死了……可这是她选择的路,她要怎样的生活,就得去面对……」她突然抬起头。「九爷,你说云世斌过得好吗?」



「他?」祝和畅不料她会提到他,望着急欲得到答案的泪眸,只得挑了无关痛痒的字眼。「他布庄生意很忙——」



「我不管他过得好不好。」悦眉截断他的话,没头没脑地又道:「我只要自己过得好,不要再哭,也不要再难过,更不想再去怨谁……是啊,我是恨他的无情,他陷害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可不原谅就不原谅了,我干嘛一直记在心里,好像抱着一颗大石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我何必过得这么苦呀?既然活过来了,就要活得快活……呜!」



她忽然放声大哭,双手将镯子紧紧贴在胸口,掏心掏肺地号哭。



「眉儿!」祝和畅惊心不已,紧张地唤出了徘徊心头许久的名字。



「九爷,都是你,你多事!」悦眉泪眼滂沱,狠狠地瞪视他。



「我怎么了?」祝和畅被她瞪得狼狈,打从昨日她见了六夫人,他就感到非常不安;他带她上谢家当然有他的目的,只得解释道:「我只是要妳瞧瞧谢老爷的屋子,让妳知道,妳娘过得不错。妳看过了,就放心了,半夜就不会作恶梦了……我没想到,真的见到妳娘……」



「我又没说我想知道娘过得好不好!你就是爱多管闲事!」悦眉哭嚷了出来。「你不是当爷儿,成天很忙吗?!为什么要送信?!又为什么要救我?!救了又救,害我怎么死都死不掉,几百个身子以身相许也许不完,多事!多事!多事!」



「那个……以身相许是气话,妳不要放在心上。」祝和畅语气打结,现在他不是爷儿,而是乖乖挨骂的受气包。



但他竟然不气也不恼,他只是心疼她哭得红肿的眼睛。



不知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在意她的一切;她越是走了进来,他就越是放不开。灰色的生命,因她慢慢添上了色彩,即使他曾抗拒过,但那颜色渐层染了进来,他再也无法抵挡。



「好了,别哭了。」他轻轻拢住她剧烈颤抖的身子,仍不敢遽然抱住她,只得轻抚她的头顶,劝哄似地道:「哪有那么多眼泪可流,小心把身子哭干了。」



「哭干就哭干!这里是坟地,九爷就地将我埋了吧。」



「说什么傻话。」他叹了一口气,还是将她纳进了怀抱,希冀能给予她一点点的温暖。「我可不想损失一员伙计,兄弟们更不想回头吃祝福煮的面疙瘩。听着了,下回出货,妳仍得跟着出门。」



「你不是不要我吗!」她早已哭得昏天黑地,埋在他怀里抽泣着。「你昨儿要我进谢府,我好怕九爷不要我了,因为我骗九爷说,我没有亲人,可九爷知道我娘在里头,会要我留下来……」



他心口重重地一揪!这是他头一回听她说出心底的软弱,他为之震撼,更为之心痛。



天涯茫茫,他竟然无法让她信赖倚靠,他算是什么见鬼的爷儿呀!



「傻眉儿,妳想哪儿去了,九爷怎会不要妳。」他更加拥紧了她。



「你以前就不想留我了。」她仍是闷声哭泣。「九爷,你知道吗?我之所以主动要求出来送货,是因为我想知道,山外的山有多高,看不见尽头的路有多长,好可以找到一个将来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是……呜呜,我心里这座山都走不过去了……」



「妳今天走过去了。」



「九爷,怎么办?我今后要去哪里?我没地方去了……」



「眉儿,妳忘了吗?我们就要回家了。」



「回家?」她痴迷地抬起脸,望向那对有着奇异温柔的深邃眼眸。



「妳的家在京城,叔儿婶儿还盼着妳回去呢。」



她的家在京城?她捏着手里的镯子,记起了喂她吃饭的婶儿、会帮忙烧饭洗衣的叔儿、以及笑口常开喊她大姐的祝福,当然了,还有一个总爱自吹自擂、脾气古怪暴躁、却是一点也不可怕的九爷。



好温暖!她又披上九爷温热的外袍了吗?暖和得令她好想掉泪。



「九爷!」她往更温暖的地方蹭去,让自己哭个痛快。



「吓!怎么哭得更凶了?」他慌张地拍抚她,又揉揉她的头发,一筹莫展,唯一能做的,仍是紧紧拥住这个孤单的身子,让她放心倚赖。



日头高升,遍地金光,红色风车轻快地打转,山坡下的道路绵延而去,通向京城的家。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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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无际的绿色平野上,冒出了一丛丛的黄菊,彷佛是散落在绿毯上的硕大珍珠,颗颗鲜明亮丽。



悦眉兴奋地策马过去,俯身察看片刻,再直起身子望向那双总是盯住她的眸子,期待地问道:「九爷?」



祝和畅朝她点点头,表示他的同意,又朝车队的兄弟们摆了摆手。



「呵呵,九爷又叫我们先走了。」阿阳笑得很开心。



「九爷,接着!」祝福从车厢里掏出一个篮子,扔了出去。



「祝福!」祝和畅全心放在悦眉身上,差点给篮子砸个正着,恼得变了脸,「你乱扔一通,要是砸坏篮子,你立刻编得出来吗?!」



「哎哟,九爷不怕被砸伤,倒怕砸坏大姐的篮子?」祝福大呼小叫。



「九爷,你和大姐慢慢赏花,消消气吧。」其他伙计也热烈地附和道:「大姐,妳采了菊花,回去得教我家那口子染新布喔。」



「没问题。」悦眉跳下马匹,露出明媚的笑容。



一群伙计驾着车队,嘻嘻哈哈地往前先行,留下一脸僵硬的祝和畅。



悦眉接过他手上的篮子,没有多说话,转身望向鲜黄硕美的菊花。



好难得,在天寒地冻的腊月天里,竟然淋漓尽致地开了一大片。她不觉望向朗朗蓝天,是否今年没有那么冷,花儿因此仍能继续盛开呢?



浮云像打散的棉絮,薄薄地铺在天上,她的心亦是天朗气清。



她想起了出门前练字的帖文,那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她很喜欢里面的意境和感觉,更知道了九爷名字的来源。



因着喜欢,她很用心地背上了这段文字——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



「怎么不摘花了?」祝和畅挑眉问道。



「这就摘了。」悦眉回过神,赶忙拿剪子剪下花枝。



只要在半路见到适合的染材,或是各式花朵,或是枝叶树皮,或是矿土石块,她皆忍不住停了下来,想要采集回去制出新的颜色。



她总是速速采好,再赶上车队,不敢让伙计大哥们担心;然而他们似乎从来不担心,因为九爷一定会留下来陪她。



折枝的动作缓了下来,她望向站在不远处,状似无聊漫步的他。



去年冬年以前,她一直以为这世界只有一座山,太阳从这座山的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什么事都是唯一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见不得染布的瑕疵,更无法忍受感情的背叛。



可在小弟坟头山上,她懂了。太阳从许许多多的山头升起又落下,她翻过了这座山,眼前还有另一座更雄伟壮阔的高山。



云世斌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她甚至不屑恨他。此时想来,过去的感情竟像是天上浮云,有着美好的形状,却是遥远而疏离,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他、仰慕他,然而在那张温文尔雅、甚至没有脾气的俊颜下,她又了解多少他隐晦难明的性情和野心?他待她的好,是温和有礼、别有所求的;不像九爷,他老是「被迫」救她、安顿她;明明是恼她的,却又处处留心她、在她哭泣的时候拥抱她……她脸蛋忽然一热,目光迅速移开那一双又盯过来的黝黑瞳眸。



眸如深潭,幽幽难明,她不敢探究,只怕往前一步,就会灭顶。



不,她再也不会让自己涉险了。



她望着鲜亮的大黄菊花,告诉自己,能过上目前这样的生活,伴着九爷、叔儿一家、货行伙计和他们的家人,她已经很满足了。



「九爷,我还是最喜欢做染工了。」她出了声。



「什么?」祝和畅脸色大变,三步并成两步跑到她身边,紧张地道:「妳……妳打算去谁的染坊?不!爷儿我有钱,帮妳开一家算了。」



「我不去任何染坊,我就在九爷的宅子染。」



「妳是说我宅子够大,可以让妳开起染坊?」祝和畅抬了眉毛。



「不是。我都说不再靠染布赚钱了。」悦眉瞧着他的坏脸色,心情倒是开朗极了。「我每回出门,有机会就搜集染材;回去后,可以跟各家嫂子和姐妹一起调染料、染新布,看到大家费心思,夹啦、绞啦、扎啦、糊啦,热热闹闹染了很多漂亮的颜色和花样,我就觉得很开心。」



「跟我说这作啥?」



「九爷,快过年了,你打算穿什么颜色的新衣?」



「我不准妳打我的主意。」祝和畅跳开了两步。



「婶儿老嫌你一身灰土,我是瞧着还好啦。」悦眉在他前后绕了一圈,微笑道:「但有时候看起来还是太过暗沉,其实可以镶上蓝灰色的边,既不会太过招摇,又是九爷你喜欢的颜色。」



「妳敢动我的衣服,我就再也不准妳出门。」



「好啊,反正我以身相许了,就会认命当丫鬟……」



「别再提以身相许!」



那张老是板紧的脸孔竟然胀红了,悦眉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她早就不将以身相许放在心上了,只是开个小玩笑,该脸红的不是她吗?



九爷呀九爷,她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知道更多的九爷。



「九爷为什么叫九爷?是有很多兄弟姐妹,排行老九吗?」



「不是,我只有一个哥哥。」他如实以告。



「那也应该是二爷,这九从何而来?」



「因为我是九命怪猫,像妳一样,怎么死都死不掉。」



「为什么?」



「有空再跟妳说。」祝和畅冷着脸,转过身,不打算理她了。



「那我回去问婶儿好了,还是待会儿我问祝福……」



「不准问!」那是他的奇耻大辱啊,他猛地转回身,劈头吼道:「妳问也白问,叔儿他们发过誓,不会说的……」一瞧见她带着盈盈笑意又好奇万分的清丽脸庞,他忽地呛了一口气,用力咳了一声。「咳咳!想管爷儿我之前,先看看妳自己。嗟,不管妳再怎么穿男装、扮小厮,十个有九个会认出妳是姑娘家,现在妳又戴上这玉镯子,男不男、女不女,人家还道爷儿我带着妳,莫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什么癖好?你的癖好不就是唠叨?」赶在他眼睛喷火之前,悦眉忙笑道:「那我将镯子用棉绳圈起来,当项链挂在衣衫里头好了。」



「没用啦,妳这张脸太、太……」太好看,太妩媚。



祝和畅张大嘴巴,为呼之欲出的话而惊心动魄。曾几何时,她不只养好了身子,连整个心境和面相也变得焕然一新,不再冷然,不再刚硬,彷若丽日,艳如红花,又似眼前遍地盛开亮眼的大朵黄菊。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祝九爷果真跌进小姑娘的染缸里了吗?



「我的脸怎么了?」悦眉不解地望着猛揪头发的九爷。



「九爷!九爷!」远方传来声声急呼。



祝和畅心头一跳,那是留在京城的大锤,一定有急事。



「九爷!」大锤快马驰骋,很快来到他的面前。「终于追上了!祝大叔要我给你送一封信,要你无论如何一定得赶快回老家一趟。」



马蹄卷起寒风,菊花枝叶摇摆不定,祝和畅脸色严肃,打开信件。



这不是叔儿写的,而是睽违十一年的大嫂写来的。大哥留下的产业出现危机,孤儿寡母求助无门,务必请叔叔回家保住祖产。



他将信纸放回信封,捏在手里,抬眼望向还在喘气的大锤。



「大锤,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回去吧。」他淡淡地道。



「可是,我怎么跟祝大叔说?」大锤帮九爷着急,「他一再交代我,一定要叫九爷回老家,再不回去,祝家就完了。」



叔儿那么多话!祝和畅习惯性地拉下脸,但他发不了脾气,一颗心反倒往下沉,好像下头悬着一块巨石,非得将他拉到最深的谷底不可。



仰头看云,踱出了几步,再低头看菊花,然后望向遥远的天边。



这不像九爷。悦眉从没见过他这副深思却又犹豫不决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情绪反应,好似被突如其来的冰块冻住,甚至目光也呆滞了。



她随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远方有山,朦朦胧胧地笼罩在云岚里,山外有天,九爷的故乡就在那边吧。



「九爷,那座山总要爬过去。」



「不爬。」祝和畅收回了视线,语气平板。



「九爷曾带我爬过一座很艰困的山头。」悦眉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鼓起勇气,坚定地道:「现在我愿意陪九爷一起爬过眼前这座山。」



「妳以为妳是谁!」祝和畅扬起了声音,怒目而视。



「我是不能做什么,更不知道九爷在想什么。」悦眉仍是定睛看他。「小钲总不能光说不练,明白道理,却是不做。」



小钲!祝和畅陡地失去气势,拳头松开,眼光涣散。这家伙是他最深沉、却也是最脆弱的一部分啊。



他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世情,从此淡然以对,其实还有一个尚未长大的小钲,刻意被他藏在心底——然而,躲藏只是逃避,不是坦然面对。



「好,妳跟我一起去。」他又握紧拳头,昂然望向天边。



===  ===  ===

 

「这里是一万两银票的抵押,还有我祝和畅祝九爷的信誉。」祝和畅用力拍下桌上的一迭银票,面色严正,语气刚毅,一双深邃的黑眼梭巡散坐在屋内的众人,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道:「你们不能再为难我祝家。」



那不怒而威的气势令十来个大男人为之震慑,个个缩在座位上,你看我,我看你,使眼色,努嘴皮,很快就达成共识。



「是、是。既然祝家的男人都出面了,还有随时可以兑现的银票当保证,官府也在抓人了,我们还怕什么呀。」



「嗳,原来祝九爷是祝大爷的亲弟弟,早说嘛,就不来要钱了。」



「九爷在京城的货行可是响当当的出名,前两年我有一批货要从京城运回来,本想找和记的,却是挤不进行程,早知道就攀个祝大爷的面子,请九爷通融通融啊。」



「大家有来往京城的货物,以后尽可来找我。」该做生意的时候,祝和畅还是要顺便宣传一下,但他神色依然严肃,以昭告天下的语气道:「我侄儿祝刚虽然才十五岁,可他聪明果决,又有我嫂子和几位数十年的忠心老管事帮忙,我对他掌理祝家产业有莫大的信心,在此祝某请各位乡亲父老多多照顾了。」



他说着,就往众人深深拜了一个揖,祝刚和母亲也立刻起身,至诚至恳地跟着拜了下去。



「哎!九爷客气了,我们和祝大爷生意往来这么久,当然是希望继续下去了。刚少爷年少有为,一定没问题的啦。」



众人一阵吹捧,再也没人提及要钱,最后全部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去。



祝家大嫂长长喘了一口气,松了眉头,疲惫地坐了下来,突然又站起身,拉着儿子祝刚,母子俩就往祝和畅跪倒。



「大嫂,不要这样!」祝和畅吓了一跳,立刻扶住。



「二弟,谢谢你……多亏有你了……」大嫂流下眼泪,还想再跪。



「叔叔,谢谢你的帮忙。」祝刚掀起袍襬,双膝落地,红着眼眶道:「刚儿代替娘,还有死去的爹向你磕头了。」



祝和畅一边要扶住大嫂,分不出第三只手来拉起侄儿,急得差点拿脚踢开那颗拜下的少年头,这时悦眉已奔了过去,蹲下来制止祝刚。



「刚少爷,你快起来,别折煞咱九爷了。」



「他该拜的。」大嫂哽咽地道:「二弟,是他爹对不起你……」



「大嫂,别提了。」祝和畅扶大嫂坐下,又忙着转身扶起祝刚。



「当年,我也劝过他,毕竟是亲弟弟,不要做绝了。」大嫂拿出帕子拭泪,缓缓吐出多年的心事,「可他说你在外头学坏,不能相信了,怕你要胡乱变卖祖产。其实,他就是想要你这一份……对不起……」



祝和畅陡地握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悦眉看去,她则是轻柔带笑,拿起两手,指尖斜搭在一起,权充是一座山。



「大嫂,都过去了。」他放开拳头,一直绷得僵硬的肩膀松卸了下来,笑道:「我那时年轻识浅,被人骗得团团转还帮忙数银子,若不是哥哥这样做的话,或许我就糊里糊涂将爹留下来的田产给卖了。」



「我们还是对不起你呀。」大嫂摇了头,仍是难过地道:「那时听说你想不开,在山里自杀,让祝添给救了。我赶去看你时,你和他们一家却离开了,从此不知去向。呜呜,二弟,嫂子知道你是恨你哥哥的……」



「笨蛋才自杀,我是被暗算的。」祝和畅垮下脸。他和哥哥之间的恩恩怨怨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澄清事实,还我名誉。



「咦!」



于是乎,祝和畅一五一十道来。原来,当年他被骗徒刺伤于祝家山中的伐木小屋,幸赖守山的家丁祝添相救;醒来之后,万念俱灰,请求祝添速速带他离开故乡,一行四人来到京城落了脚,他也改了名字,重新展开新生,做起货运的营生。



悦眉和祝大嫂他们一样,都是第一回听到他这段经历。她望着他平淡说来的脸孔,提及受伤过往,不见激动怨恨,彷佛只是在说着那个叫做小钲的年轻人的故事;反倒是谈起京城的事业,讲着讲着就眉飞色舞了。



她轻逸微笑,心情跟着云开月见明。就是有了那样的过去,才有今日的九爷;他回到了故乡,找回他的红花,也越过了心里的那座山。



「唉,原来是改了名字。」大嫂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抱怨地道:「难怪这几年都找不到你。怎么不递个消息呢?要不是从舜禹表弟他家传来消息,说你去找他,嫂子还不知道你在京城。」



「这回我也请表弟帮忙关照,要地方衙门眼睛放亮点,尽快抓到假造哥哥买卖契约的可恶商家,到时就能拿回银子了。」



「二弟,你花了不少钱吧?」大嫂又显得些许不安,搓着手中的帕子,叹了一口气。「衙门认定那是真契约,不理会我们的告状。我带着刚儿到舜禹老家求了好几回,请他出个面,但是他家那个碧霞啊,什么亲戚呀,当了官夫人就不一样了,不是闭门不见,就是暗示我要拿钱出来。可我们拿不到货钱,又被催着付款,怎有办法啊。」



陡然听到一个久违的名字,祝和畅心头一跳,但仍不以为意地笑道:「大嫂,官场就是这样,拿人钱财,与人方便。刚儿,你这回学到一课了。人心险恶,谁能信,谁不能信,自己一定要看准拿捏好。」



「是的,叔叔,我懂了。」祝刚用力点头。



九爷又花一千两银子打点了。悦眉不只心疼九爷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也心疼他这为几日不眠不休的奔波打点。先是赶回故乡了解情况,又赶到京城送钱,再赶回故乡安抚债主——总算一切底定,但九爷也累了。



望着他掩不住倦意的眼眶黑晕,她又想到自己也是让他花了一千两银子给抢救了回来的。这几日随他奔波,她切身感受到那种急如星火的焦虑心情;若说祝刚和大嫂是他的至亲家人,那她在他心中又是怎样的分量呢?



她不禁为自己的猜想感到可笑。当初他只是心不甘情不愿,被迫当好人罢了……唉,这个事实却令她有了更大的失落感。



「二弟。」大嫂又道:「你出的钱,嫂子一定会还你。还有,属于你那一部分的田产也得归还给你,明天就请……」



「大嫂,快过年了,别让管事们忙了。」祝和畅摆摆手,好像要把什么麻烦事扔出去似地。「今天晚了,我想明天一早请家人备好香烛素果,我要过去祭拜爹娘的坟……呃,顺便看看哥哥,给他烧个香。」



「好。」大嫂喜极而泣,拿着帕子猛抹脸。「你就留下来过年吧,你难得回来,咱一家人十来年没聚在一起了。」



「嗯……」祝和畅瞧着祝刚期盼的眼神,点头道:「我当叔叔的是没什么本事啦,但多多少少可以跟刚儿谈谈这几年赶货的心得,让你增点见闻,三言两语说不完,这可需要几天的时间呢。」



「谢谢叔叔,今年过年可热闹了。」祝刚喜不自胜。



大嫂也露出宽心的笑容,起了身道:「瞧我都忘了安顿你们了。二弟你的房间还在,我另外帮这位姑娘准备一间……」



「这位姑娘?!」祝和畅扬起剑眉,吼声之大,震得大家莫名其妙,他拉下了脸,指向穿着男装的悦眉,抖着颤音道:「她她她……她、你们果真看得出她是姑娘?」



「是啊。」祝刚少年老成,笑咪咪地道:「她是我的婶婶吗?」



「不是!」祝和畅用力吐出两个字,踩着重重的脚步离开。



「二弟一点都没变啊。」大嫂过去拉悦眉的手,欢喜地看她浮上红晕的脸蛋。「姑娘,妳叫什么名字?二弟真是粗心,也不介绍一下,我瞧他处处看妳眼色,紧张兮兮地将妳带在身边,看样子是离不开妳了。」



是吗?离不开九爷的是她吧?悦眉不多想,也不奢想,将所有的心思深深掩埋,独留脸颊两朵淡淡的娇柔红花。



===  ===  ===

 

溪水清清,薄雪轻覆石块,九爷故乡的新年,微冷,清爽,恬静。



祝家庄园的后山,小溪穿过,山林清幽,悦眉独自沿溪而行。



九爷好像很喜欢来这里;只要没事,他就带她到这儿闲步,两人也不说话,就是静静走着,偶尔听他吹嘘童年射死野狼的英勇事迹。



这座山往后面连绵而去,全都是祝家的林场;当年小钲就是「死」在深山里头的小屋,她要他带她去看,他却是摆出臭脸,死也不肯。



她轻露浅笑,往林子走去。她先前发现里头有几株黄栌木,这是绝佳的黄色染料来源,她打算查看一下生长情况,看是否能求九爷让她砍下一段木材,好可以带回京城调制染料。



「妳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林子外突然传来祝和畅冷冷的声音,悦眉一回头,从林间树缝间见到九爷站在溪边,神色极为冷漠,旁边则站着一个美艳而贵气的妇人——与其说贵气,不如说是服饰妆扮贵气,脸上却带着一股怨气。



九爷不是带着祝刚和往来商家吃饭吗?她心脏遽然用力一抽!那是连结到九爷身上的绳子,曾几何时,竟已拴得如此紧实了?



「钲哥哥,我盼了你好久,你终于回来了,难道我们不能聚聚吗?」美艳妇人幽幽地道:「想当年,我们常常到这儿玩,我说要溪边的花,你就去采来,我……」



「汪夫人。」祝和畅并不看她,只是维持礼貌地道:「妳想采花,我去喊妳的丫鬟过来。」



「钲哥哥,你怎么变得这么无情!以前你都唤我一声霞妹的。」



「汪夫人,妳现在已是侍郎夫人,妳我如此私下单独会面,教人见了成何体统,更怕坏了妳的名声。」



「名声坏了就坏了,就让汪舜禹休了我吧。」碧霞泫然欲泣,神情哀怨,声声悲切地道:「我嫁了这个丈夫,简直是守活寡、生不如死。你表弟官位越爬越高,妾也越娶越多。他很聪明,不管到哪里赴任,只要是玩腻的女人就送回家乡,他身边永远只有一个他最爱的新宠,绝不会有一群女人争风吃醋吵他……」



「等等!」祝和畅大声打断她的叨絮。「妳找错对象抱怨了。」



「钲哥哥,你过去最爱听我说话唱歌了。」碧霞贴近了他身边,眨着一双描了黑线的眼睛,如慕如怨地望着他。「过去的情分你都忘了吗?非得要像个陌生人一样待我吗?」



「没错。」祝和畅仍是不加宽贷,「虽然我们曾经是青梅竹马,但如今妳是我表弟的夫人,不同的身分,就该有不同的礼节和分际。」



「我知道了,你还恨着我,恨我当年离开你。可你也得为我想想,我爹不喜欢你,你又没一个正当营生,我跟着你,很不安心……」



「我走了。」



「钲哥哥!别走!」碧霞伸手拉住了他,滚出了泪珠。「你也恨我不帮祝家吧?可你也知道,舜禹伸手就要钱,表嫂拿不出来,来了就哭,我自己都很烦了,还得送信到京城那么远的地方,实在帮不上忙啊。」



「谢谢妳的关心。」祝和畅拿开她的手,拍了拍衣袖,转身就走。「祝家问题已经解决,不必汪夫人费心了。」



「钲哥哥!」碧霞凄切地呼喊着,忽然拿手摸着脸庞。「是我老了,难看了,是不是?听说你身边跟着一个漂亮丫鬟……」



「她不是丫鬓!」祝和畅猛然转回头,瞪大眼睛。



「不是丫鬓,又是谁?」碧霞锲而不舍地追问,随之又拿起丝帕幽幽抹泪。「表嫂都说了,你很喜欢她。我自知嫁过人,又生了两个孩子,你再也看不上眼,可我不求名分,我愿意委身……」



「妳在说什么?!」祝和畅生气地吼道:「不可理喻!」



「钲哥哥,我后来才明白,你是真心喜爱我的。」碧霞也就继续不可理喻下去。「汪舜禹只图我爹的名望和我的美色,娶了我之后,成天念书准备科考,考取了,又去追求他的飞黄腾达,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好寂寞,两个孩子又笨又不懂事——」



「妳仔细听着。」祝和畅一再打断她的话,摆出了最冷漠、最严肃的脸孔,义正辞严地道:「二十岁以前的祝钲,的确是喜欢过他的霞妹,但这都过去了;妳嫁了表弟,我去了京城,我们各自有了不同的人生,妳为什么还活在过去?」



「我没有活在过去。」碧霞露出凄美的笑容。「听说你回来了,我才发现,原来我还有希望改变人生。」



「改变什么?妳知道我在做什么营生吗?」



「我知道你现在是祝九爷,开了一家很大的和记货行。」



「为了运货,我一个月至少有二十天不在家,甚至出去一两个月都是常有的事。我问妳,妳可以再度忍受这种寂寞吗?」



「我……我……」碧霞嘴唇抖动着,说不出答案。



「我过去不长进,妳离开了我,我不怪妳,这是妳的选择,我祝福妳;可是过了十年,妳说过得不好,想要回到我这里,汪夫人,我祝和畅明白告诉妳,妳这不是喜欢我,妳只是不想再过那种寂寞的生活罢了。」



「钲哥哥,不是的!」碧霞急道。「我都愿意委屈当妾了,只要你肯让我弥补当年的过错,在家等你送货回来又算什么!」



「妳何必苦苦纠缠我?妳想改变妳的人生,尽管去想办法。可妳自个儿不转转脑筋,只想靠我来帮妳超度升天、脱离苦海,这是不可能的。」祝和畅始终语气强硬,说到这里,几乎变得面目狰狞了。「汪夫人,我再告知妳一句话,现在的祝和畅已经不是当年的祝钲了。」



「好凶喔!」碧霞眼眶中蓄满了惊吓的泪水。



「爷儿我很久没讲道理教训人了,大过年的,我不想生气。」祝和畅头也不回地拂袖快步离去。



「钲哥哥!竟然丢下我走了……」碧霞追不上他的脚步,哭丧着脸道:「钲哥哥变了?不,他以前就这样鲁莽了,呜!」



又掉了两滴泪,她弯身面向溪水,拿着丝帕拭净哭残的粉妆,仔细地拿小指抹匀唇瓣的胭脂,提了提眼角的脸皮,这才悻悻然离开。



溪水依然清清,倒映过艳妆的水面,再度映上蓝天白云。



悦眉站在林子里,只觉得全身一阵寒栗。



终于见到小钲所爱的妹子了。岁月是最厉害的杀手,昔日可爱的妹子竟然变得面目全非,这种只想到自己的自私女人怎配得上九爷啊。



她不认为九爷会吃回头草,但她害怕九爷对女人纠缠的厌恶感。



当初自己苦苦纠缠云世斌时,不就是这副可憎的嘴脸吗?人家明明就是不爱了,却硬要对方给个说法,结果为自己惹出了不少事端。九爷从头到尾参与其中,亲身感受到她的任性和固执,他是不是很嫌恶她这种胡搅蛮缠的泼妇作为呢?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九爷本来就不想留她的,是她硬要留下来当伙计……即使九爷后来对她有了一点点什么感觉,是否也因为深刻了解到她这段不堪回首的一切,因此心存疙瘩,对她若即若离……



她在患得患失什么呀!明明就是不敢奢想的,将来,她一定会欢欢喜喜恭喜九爷娶上一个最好的九奶奶……



心头一酸,她慌忙抹掉不知何时滑下的泪水,整了整祝家大嫂特地为她打理的过年新衫裙,坐到了黄栌木下。



倚着树干,她轻轻枢着树皮,枢着枢着,想着想着,手酸了,思绪也累了,树干流下清透的汁液,彷如泪痕。



魂游太虚,总是这样渺渺茫茫的,不知何处才能安身立命……



「眉儿,眉儿,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是九爷唤醒了她,她一睁眼,就看到他蹲在她面前,正脱下外袍将她裹了起来,嘴巴还是照样叨念着:「天寒地冻的,这种地方也能睡?换上女装就忘了加件袄子吗?太阳都快下山了,我到处找不到妳,幸亏爷儿我记性好,记得妳提过这里有做染料的树,果然让我找着了。」



「九爷,和客人吃完饭了?」她心口热,眼眶也热了。



「吃完了,有人来闹场,吃到反胃。算了,不说了。」



她让他扶了起来,习惯地拢紧了他的外袍,在他的温暖里,她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抬头便直直凝望那双也正凝视她的眼眸。



「九爷,我能抱抱你吗?」她的声音好轻,似乎就要飘走了。



「抱……」祝和畅一时愣住了,黑眸更深,目光更凝,却是不再犹豫,伸手就将她拥进了怀抱,双臂收紧,轻抚她湿冷的头发道:「很冷吧?我再请大嫂帮妳找一件更厚的袄子,还要一顶毡帽。」



悦眉没有回应,只紧紧贴住他温热的胸膛,怯怯地用手环抱他伟岸的身体,嘴角噙着一抹极轻淡、极满足的微笑,再将逗留在眼眶的泪珠眨了下去。



溪水清清,惠风和畅,这是她这辈子最温暖的新年。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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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将尽,阳光舒暖。悦眉蹲在院子里,将喝过的茶叶摊在竹筐上,等待日晒风干。



她请婶儿留下祝府所有泡过的茶叶,不知不觉就搜集这么多了;她以手指轻轻拨弄微湿卷曲的茶叶,眼眸逸出神秘难解的笑意。



「请问耿悦眉住在这儿吗?」半掩的大门传来女子询问声。



「妳有事吗?」悦眉站起身,走向那个不敢遽然进门的年轻少妇。



「妳是耿姑娘?」来人注视着她,仍是小心翼翼地问着,再以极慢、极轻的声音道:「我是董馥兰。」



悦眉认出她了。一年不见,她失去了新嫁娘的喜色,虽然面容依旧秀雅端庄,头发梳理得整齐有致,一身翠蓝丝绣衣裙亦衬出她应有的少奶奶气质,但外在的装扮却遮掩不了她某种说不来的憔悴。



她生下来的孩子应该有三、四个月大了,莫不是还没补好身子?



董馥兰见悦眉只是看着她,更是低声下气地道:「很抱歉我冒昧过来拜访,打扰妳了。我有一些事情,想请耿姑娘……」



「妳进来吧,小心门槛。」



悦眉没有二话,自然而然伸手去扶她;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位寻常访客,就算她是云世斌还是天王老子的妻子,也激不起她的情绪了。



九爷在书房教几个年轻伙计读书识字,叔儿婶儿在厨房忙着,她没惊动他们,将董馥兰请到客厅。



「我去端茶。」请客人坐下后,她才发现董馥兰是单独前来的。



「不用了。」董馥兰忙唤住她,开门见山地道:「耿姑娘,是这样的。去年董记布庄开始贩卖妳在绛州所染的布,客人非常喜欢,很快就卖光了,后来世斌……呃,我家相公试着照妳以前的方法教导师傅染布,也做出了一些相同的成色,可是……」



「想找我过去妳家的染坊?」悦眉坐到另一张椅子,淡淡地问道。



「不,不是的,耿姑娘别误会。」董馥兰垂下眼帘,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又抬起头,微微红了眼团回。「是世斌负了妳,害妳受苦,又做出那等诬陷的亏心事,我们绝对没有脸再面对妳,今天我是私下过来的,世斌他不知情。耿姑娘,对不起,请妳原谅我爹和世斌。」



「妳没有必要代他们道歉。」悦眉分辨得很清楚。呵!这是男人的过错和劣行,为什么要由不知情的女人来承担呢?



「无论如何请接受我的赔罪,因为我还有不情之请。」



「请说。」



「宫里有一位贵妃娘娘十分喜爱江南春绿的颜色,打算将整间寝宫换成江南春绿,可是世斌调染不出来!」董馥兰语气急了,「织染局催得很紧,因为世斌已经允诺交货了,如果做不出来,董记布庄五十年的信誉就毁了,耿姑娘,请妳……」



「来求我的应该是云世斌,不是妳吧。」



「妳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妳。耿姑娘,求求妳帮我们!」



董馥兰说着就要跪下去,悦眉早料到她有这么一步,眼明手快地扶起她,再度感受到她摇摇欲坠的瘦弱身子。



「妳身子很虚,刚生完孩子怎能到处乱走吹风?」与其说悦眉染上九爷的唠叨习惯,不如说她恢复了直爽的本性。她边说边将她按回椅子上。「先坐着,我去厨房泡一壶热茶。」



「孩子……」董馥兰两眼失了神,喃喃地道:「七个月时流掉了,是个男娃娃……」



悦眉震惊地停下脚步,望向那一张哀伤的容颜。



她在董馥兰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绝望、悲伤、无助……曾是身上的一块肉就这样掉了,纵使可以靠药物食补重新调理身子,可心头的伤口又要如何修补?



况且董记布庄业务繁忙,她的丈夫和父亲有空关心她吗?若云世斌疼惜她,又怎会让她操烦布庄事务,甚至拉下大小姐的颜面奔走求情呢?



原以为她是幸福的,自己是不幸的,然而命运轮转,时过境迁,老天也无法给一个恒常不变的答案吧。



「妳……」悦眉不知如何安慰她了。



「耿姑娘,妳说,这是报应吧?」董馥兰哀戚地望着她。



「不是。」悦眉按住她轻颤的手背,摇了摇头,露出淡淡的微笑道:「别想那么多,要报应也是报应到做坏事的人身上。」



「不,我宁可代他们承受过错。」董馥兰突然转而握紧悦眉的手,焦急地道:「他们是我的爹和丈夫啊,耿姑娘,我求妳……」



「呵!云大奶奶,好一个哀兵政策啊。」



祝和畅踏进厅门,凉凉地勾起嘴角,门外几个伙计好奇地探头探脑。



「九爷,人家已经很难过了,你还说风凉话。」悦眉瞪他一眼。



「要不妳打算怎样?回头帮陷害妳的人?」祝和畅不觉扬高声音,他想帮她出口气,倒是热脸孔贴冷屁股啦。



「祝九爷,」董馥兰见了他,立刻起身,深深地一个鞠躬。「您在正好,我们正打算拜访您,想请您再度帮董记送货。」



「你们不是有新的货行了吗?」



「他们不如祝九爷您的和记经验老到,又能顾全货物。曾有一批生丝,半路让野鼠咬了;还有一次过河时,半个马车陷了下去,上等的新布只能折价当旧布卖……」董馥兰听到门外伙计极力憋住的笑声,忧愁地道:「我们决定和他们中止契约,再请祝九爷帮忙。」



「你们?你们是谁?」祝和畅摆足了高高在上的傲色。



「是世斌和我。」董馥兰低下头。「我爹生病了,卧床静养,现下全由我们打理布庄。祝九爷,我们是很有诚意的。」



「嗯。」生意上门,祝和畅是不会和银子为难的,但他也得拿出商人斤斤计较的本色。「过去的契约是三年前打的,我祝九爷和气生财,价格订得低了些,可现在不比从前,一吊钱买不到几斤肉……」



「祝九爷,契约价钱不是问题,若运送途中出了问题,恐怕损失还要更大。」董馥兰恳切地道:「我们过两天就上货行正式拜访祝九爷。」



祝和畅望向悦眉,那神情好像在问:妳说如何呢?



悦眉也不说话,先指向自己的心口,再拿两手搭成一座山,然后又指指了指他,神色淡然、安定、自在。



「好,到时再谈。」祝和畅懂了,也指了指她,换她了。



「你们在指什么?有蚊子吗?祝福,去帮娘拿蚊拍子!」



祝婶听到有客人来访,端了热茶进来大厅,门外伙计早已告知她来者何人,所以一放下茶杯,她就忍不住抱怨了。「云大奶奶呀,我说妳家相公也真过分,我们悦眉这一年来好生可怜,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婶儿,别说了,我早就没事了。」悦眉赶忙拉开她。



「对不起,对不起!」董馥兰面色苍白,低下头一径地道歉。「耿姑娘,我还是要请求妳的原谅……」



「妳不要再求了。」悦眉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语气柔和而强硬,神色坚定,第一次唤出了她过去不愿意喊出的称谓:「云大奶奶,云世斌娶妳,我可以理解,就当作我和他无缘,我伤心过了就好了。可他为了私利,使出卑劣手段诬告我,我看不起他这样的作为。」



「对不起……」



「我无意责怪妳,更不想看妳代他受过。现在董记布庄遇上紧急事情,我明白妳身为女儿的担忧——我可以帮妳。」



「啊!」董馥兰几乎以为无望了,惊喜地抬起头,热泪盈眶。



祝婶和外头偷听的祝添和伙计们也是啊了一声,只有祝和畅悠哉地坐了下来,拿过祝福送来的拍子,无聊地朝空气乱打。



「我要拿钱。」悦眉又道。



「没问题!耿姑娘,妳开个价,再多我也会想办法。」董馥兰急道。



「请云大奶奶回去问妳家相公,他当初拿多少钱贿赂官府,以至于不问清楚就送人入狱,就拿出相等的银子买米布施穷人。」



「呵呵,顺便为生病的董老板积点阴德啊。」祝和畅笑咪咪地道。



「不只江南春绿……」悦眉嫌他多嘴似地瞧他一眼,又道:「我会将所有独特颜色的配方和染法写出来,云大少爷是个聪明人,贵布庄也有很多能干老练的师傅,不需我在场,相信也能做出这些颜色。」



「大姐,妳卖配方,不收钱实在亏大了。」祝福忍不住从门外探进一颗头,替她争取权益。



「我能做出那些美丽的颜色,是云家染坊给我的机会。」悦眉淡然笑道:「这不是卖,是还给了云家,我和云家的情分到此结束。」



「耿姑娘……」董馥兰掉下了眼泪。



「云大奶奶,我需要时间详细写下,请妳先回去休息。」悦眉看了一下天色。「天黑前,我请人将配方送到董记布庄。」



祝和畅命伙计驾车送董馥兰回家,又赶苍蝇似地赶走不相干人等。



大厅只留下他和悦眉。窗边纱帘轻晃,江南春绿交织着明亮日光,透出晶莹润泽的新绿。世上除了眼前的女子,还有谁能留下这份颜色?



「九爷,我是不是滥好人?」悦眉沉默好一会儿,才开了口。



「有一点。」祝和畅实话实说。「不过无所谓啦,妳自己也说,不想花力气理睬他们的。这样最好,该还的恩情还了,从此一刀两断,爷儿我真高兴!」



「你高兴什么?」



祝和畅一愣,他高兴什么?高兴她终于爬过云家那座恩重如山?还是高兴她彻底解脱了和云世斌的关系?呃,他是不认为她还留有旧情啦,可为何一想到那个陈世美,他就呕得发酸,直想去挥拳打人呢?



「以后你要送董记的货,我不会跟去。」悦眉又道。



「我也不去。老高对他家那几条路线很熟了,以后就让他主理。」祝和畅又坐了下来,拿拍子这边拍了拍,那边摇了摇。「我当爷儿的,坐在家里拨算盘数银子就好了。嘿嘿,我得抬高运费才是。」



悦眉默不作声,低头轻轻抚着湖绿桌巾,不知在想什么。



「妳不是要写方子吗?我书房借妳,不需爷儿我帮妳磨墨吧?」祝和畅偷觑她的脸蛋,突然见到颗颗泪珠从她颊边滴落了下来。



「眉儿、眉儿!妳怎么了?」他震惊地扔掉拍子,跑到她身边。



「我没怎样。」悦眉拿手抹去脸上泪水,展露笑靥道:「九爷,我也好高兴。不知怎么的,就是想哭,眼泪让它出来就没事了。」



望着那盈盈水眸,他的心受到激荡,那泪水宛如滴进了他的心湖,不断地漾起涟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无法平静了。



「傻瓜。」他怜叹一声,举起了手,想为她抹泪。



「九爷,我去书房了。」悦眉脸一红,立刻低头跑掉。



祝和畅右手僵在半空中,只得硬生生地收了回来;一转头,竟见祝福和其他三个年轻伙计仍抱在门板后边,朝他笑嘻嘻地露出牙齿。



他抓起拍子,追了出门,边挥边吼道:「看什么看?!很闲喔,还不给爷儿我回家练字!」



===  ===  ===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这日的午后,悦眉在厨房煮晒干的茶叶,才捞起茶叶,正打算再煮一次,祝婶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悦眉,瞧见妳叔儿吗?我得叫他去找九爷,来了不得了的人了!」



「叔儿在柴房。」悦眉拉住团团转的婶儿。「是谁来了?」



「是碧霞小姐啊!」祝婶双手合十,喊着过去叫惯了的称呼。「哎哟,虽然变胖又变圆,脾气还是像大小姐。对了,茶!茶!」



她怎么来了?悦眉抑下乱了节奏的心跳,深吸一口气,拿出新茶,仔细地冲泡好,端到了大厅。



门外站着两个丫鬟、两个仆妇,个个垂头丧气,脸色委屈,一看就知道是被骂出来的。悦眉进了门,见到汪夫人碧霞小姐占据着主位,一身的珠光宝气,一脸的骄悍神气。



「祝钲到底在不在?快叫他出来!」她见到悦眉就嚷。



「夫人,这里没有祝钲这个人,这里的主人叫祝和畅。」



「我不管他叫什么啦,反正我就是要找我的钲哥哥!」



「九爷出门谈事,一时半刻还不会回来。」悦眉放下茶盏,不卑不亢地道:「请夫人等候,或是留下口信,我请九爷改日再上门拜访夫人。」



「他哪能上门找我!他表弟……」碧霞陡地闭了口,瞇眼打量悦眉,见她穿着简单的青棉布衫裤,立即拧出笑容道:「哟!妳就是钲哥哥身边的丫头,上回跟他回老家的那一个吗?」



「她叫悦眉。」祝婶赶了进来,陪笑道:「碧霞小姐,我是祝……」



「闭嘴!我堂堂侍郎夫人的闺名岂是妳这个老太婆乱喊得的?!」碧霞杏眼圆睁,先下马威,又不甘心地道:「怎妳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妳?」



「呃……啊……」祝婶让她喊得乱了心神,支吾两句,这才撑起笑容道:「以前九爷……我是说二少爷常带妳到林子里玩,走不动了二少爷就背妳到我家屋子休息,我还给妳烧火炉取暖呢。」



「呵,我记起来了,妳是守山人的老婆。」碧霞难得松了脸色,咯咯娇笑道:「妳怎么老得这么快呀!那时我才十几岁,妳生下一个丑不拉几的小猴儿,我想抱来玩,还差点把他给摔了呢。」



「是是。」祝婶抹了汗,还好他家祝福命大。



「你们为什么带走我的钲哥哥?」碧霞又变了脸。「害我找不到他!」



「妳成亲了呀……」祝婶不敢再说,怕又要惹骂。



「是的,是我抛弃钲哥哥,他伤心过度,自杀不成,怕没面子,只好离开家乡。」碧霞拿出帕子抹眼睛,呜咽地道:「我知道错了,我这几年过得并不好……」



「汪夫人。」悦眉看不下去了。「当初没人逼妳嫁给汪大人,妳自认为选择错了,就该自己承担下来,而不是来九爷这儿哭哭啼啼。」



「死丫头!妳敢跟本夫人这样说话?!」碧霞怒火四射。



「悦眉,别说了。」祝婶有所顾忌,要拉悦眉出去。



悦眉不为所动,继续道:「汪夫人,九爷那日在溪边都说明白了,我不想再提,希望妳不要连九爷对妳最后的青梅竹马情分都消磨掉了。」



「妳凭什么这么说?!」碧霞气得花枝乱颤,突然美目一瞪,又急又怒地问道:「为什么妳会知道我们在溪边谈话?他跟妳说了什么?吓!老天!莫不是以后我得喊妳一声姐姐……」



「她年纪还小,汪夫人这一喊,她可折福了。」



祝和畅飘然进了门,俊眉朗目、风度翩翩,碧霞两眼都看直了。



「若她不是姐姐,难道是我?」碧霞眼里有了喜色。



「汪夫人,何事莅临寒舍?」祝和畅并不接触她的目光。



「钲哥哥!」碧霞怀着希望,眉眼酥了,声音也嗲了。「你怎么可以将我们的事告诉她?这是属于我俩的秘密啊。」



「汪夫人,请自重。」祝和畅退开三步,神色郑重,咬文嚼字地道:「这回皇太后生日,大宴四品以上诰命夫人,以奖励妳相夫教子之贤德,夫人如此才德兼备,实至名归,足为乡里妇女之典范啊,恭喜妳。」



「哼,为了跟太后吃那顿饭,我还得辛苦一路晕车来京城。」碧霞又眉开眼笑地道:「不过,正好顺道来看钲哥哥……」



「汪夫人过来祝府,恐怕汪大人还不知情吧?」



「谁敢泄漏出去,我就缝了谁的嘴!」



「是没人敢讲,但祝某也不敢久留贵客,还是请夫人先回。」



「我这一回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了。」碧霞仍然不死心,眨着涂得格外浓黑的睫毛,幽怨地道:「钲哥哥,我如今是个有地位的诰命夫人,更没办法离开汪舜禹了,以后你要常常回故乡看我,我随时等你……」



「妳等我的喜帖好了,我要成亲了。」



「什么?!」碧霞惨叫一声,大受刺激,不禁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地指向悦眉,「你竟然要娶这个小丫头?!」



「是的。」祝和畅气定神闲地道。



「你不是为了我,到现在还不肯娶妻吗?」碧霞哀戚地道:「你的心里都是我啊。你当初在屋子外头喊得那么大声,我都被你吵醒了,一直记得你的话,为什么你就变心了呢?」



「经过十年,谁能不变心?妳不也对舜禹变心了吗?」



「那是他先负我。」



「他负妳,还要让妳封诰命夫人吗?还会供给妳那么好的生活吗?要是我娶到像妳这样死缠烂打的女人,早就将妳休了。」



「呜!」



终于气跑她了。祝和畅基于礼数,还是恭送汪夫人碧霞小姐离去。



他实在不愿做得太过绝情,毕竟曾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如今也还有一层亲戚关系。然而时过境迁,过去她活泼娇俏,令他心动,现在看来竟是刁蛮任性……她没变,是他变了。



独善其身的祝九爷替豪爽不羁的小钲捏了一把冷汗。娶这样的女子,简直是自找麻烦,拿了木枷往脖子上套嘛;但,他都过了而立之年了,又想讨怎样的老婆呢?



等等!讨老婆?!吓!这是什么想法?他心惊地倒抽一口气。



十来年没这个念头了,他压根儿就没去想这问题,即使有人提起,他也当作是耳边风,完全不当一回事,怎么现在……



六神无主地回到大厅,就见婶儿朝他瞪眼,摆出茶壶姿势,一手扠腰,一手猛指厨房方向,他又是一惊,奔了过去。



一进厨房,眼帘映入了那俏生生的淡蓝倩影,他立刻屏住了呼吸。



「啊,九爷,她走了?」悦眉听到声响,立即回身。



「眉儿,对不起,刚才我——」



「九爷,我明白,你是激将法,让她死了心,免得她吵闹不休。」悦眉不以为意地笑道:「偶尔让九爷利用一下,证明我还是有用的。」



「眉儿,我——」那越是轻淡的笑容,越是令祝和畅心惊;他彷佛做错事般地嗫嚅着,又有一股冲动,想要用力拨开心湖的涟漪,好看清楚水底下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但他看不透,那是他深埋十一年、一直不愿也不敢去碰触的东西。



「呃……」悦眉低声道:「刚才我也很抱歉,不该对汪夫人无礼……」



「妳做得很好,该有人一棒敲醒她的。」



「可是……九爷对她……以前你们……」



听她极度抑郁的语气,祝和畅更是莫名地心头一刺!他记起了在家乡溪边,她不胜寒冷,胆怯地想要抱他;其实,她早就听到他和碧霞的谈话了吧?她是故意躲在林子不回去……是了,该死的他怎么没注意到她的泪痕呢?她在哭什么哭?难不成看到他们久别重逢,高兴得哭了?



心湖的涟漪转为波涛,一道又一道地拍击他的心脏,撞得他有些疼痛——喝!这是什么见鬼的感觉?!该不会最近太忙,未老先衰,得了心疾?



「我和她?呵,几乎忘光光了。」他摇了摇头,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轻松地道:「想当年呀,她真的是很可爱,我宁可就记得这些,不然现在见她这样,真的是连最后的美好回忆都消磨光了。」



「也难怪小钲为了妹子,三天三夜痴痴苦等……」



「别提了。」他垮了脸。「小钲的故事纯属虚构,听听就好。」



她重展笑靥,转了话题道:「九爷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要等很久呢。」



「商家的货都准备好了,我看了货,估出五车,很快谈好价钱,后天出门。」



「九爷该去找伙计大哥安排了,我这儿还要忙。」



「妳煮茶给我喝吗?」他探头瞧着大铁锅。



「不是。」悦眉望着逐渐滚沸的茶水,笑道:「自己喝的。」



「咦!是泡过的茶叶。」祝和畅的脾气又来了。「妳干嘛这么省?爷儿我也不是小气鬼,妳想喝就抓一大把呀。吓!铁锅?妳不能用铁锅煮茶啊,甚至煮泡茶的水都不行,会有铁腥味……」



「知道了,九爷,快去忙。」悦眉笑着推他出去。



「我明明记得还有铁观音、毛尖、普洱、碧螺春……」



好不容易送走又搬出十几罐茶叶的九爷,悦眉失去了笑容,她以两手手掌撑住灶台,好让自己能继续站得住。



「经过十年,谁能不变心?」



「要是我娶到像妳这样死缠烂打的女人,早就将妳休了。」



九爷的话一再地在脑际回响;也许,他是为了激走碧霞,口不择言,但不就越是不经思考冲口而出的话,越能表达他的真实心思吗?



天哪!她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害怕失去九爷?



她失魂落魄地按住心口,注视那锅沸腾已久的滚热茶水。



===  ===  ===

 

月上柳梢头,路人行人匆忙赶着回家,也有人游魂似地乱走。



「哈哈哈!叔儿,咱们再干上一斤女儿红。」



「来!九爷,叔儿敬你,敬你赚大钱、发大财。」



「嘻,祝福我要祝福,祝爹长命百岁,祝九爷早日娶个九奶奶。」



看着三个勾肩搭背、走得东倒西歪的男人,祝婶不禁大大摇头。



今天是虎子娶妻的大好日子,九爷早就空下了三天不送货,开了禁酒令,大伙兄弟在喜筵上纵情拚酒,喝个十足痛快。



从中午喝到黄昏,喝成了三个烂泥人,幸好还能自己走回家。



悦眉走在他们身后,当作是押队保护,目光凝定在九爷魁梧的背部。



初夏夜晚,些许凉爽,前头三人酒酣耳热,她也是耳根一热,想到她和九爷之间的无数次拥抱。



无心也好,有心有好,她都会记得,曾有一个男人如此呵护着她。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想,该和九爷走到什么地步呢?她已经越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头,是否已到了该是离去时候,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哥哥要去留不住,妹儿含泪不敢哭,只怕哥哥难行路,无奈何,伸手拉在无人处,切切再嘱咐,千万莫忘回来路,千万莫忘回来路。」



三个男人拉着粗嗓门,大声唱着家乡歌谣,一路摇回祝府。



「叔儿,你为什么要娶婶儿?」祝和畅拿掌猛拍祝添背部。



「嘻!她羞答答的,好可爱……」祝添瞇了老眼,口齿不清地道:「姑娘很可爱,可老了就……呜呜,我不能说了啦,会被打的……」



「呵呵,姑娘年轻是朵花,花儿总会谢呀……」祝和畅笑咪咪地转头找人。「谁能将美丽的花儿留下来?是眉儿啊,只有眉儿啊……」



「唔,什么眉儿眼儿的?」祝添和祝福笑嘻嘻地问道。



悦眉心头一跳!九爷平常不是喊她全名,就是妳妳妳唠叨个不停,「眉儿」两字彷佛是属于他们之间的一件秘密,只有在两人独处时,他才会唤她一声眉儿,代表的是他对她的关心、照顾、体贴……



「眉儿,妳告诉我,妳可以将花朵的颜色留下来,是不?」



面对那张醉醺醺、不再摆出爷儿本色的俊脸,她不知该害羞还是该好笑。只是喝醉罢了,她又何必在意他胡乱嚷她名字呢?



「九爷,到家了,你该进门了。」她刻意不和他的目光接触。



「喔,到家了?」祝和畅抬起头,望向祝府大门,咧嘴笑道:「叔儿,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没有你,就没有我祝九爷,也没有这间大宅子呀。」



「九爷,嘻嘻,要谢我家祝福啦。」



「祝福,虽然你很可恶,可爷儿我感谢你,没了你,我不能修得正果啊。」祝和畅说着竟然跪了下来,双掌趴落,朝着祝福膜拜,嘴里还念念有辞:「一叩首,再叩首……」



「哇呜!九爷,你折煞祝福这小子了。」祝添也赶忙跪下来膜拜。



「九爷,祝福跪你,谢谢你教我读书练武。」祝福跟着发疯,五体投地拜下道:「愿九爷龙凤呈祥、鸡犬升天、驾鹤西归……咦!」



三个男人就在大门前咚咚磕起头来,祝婶只是看得头痛。



「三个疯子!悦眉,妳扶九爷进去。老伴,祝福,起来了。」



好不容易,两个女人将三个男人又拉又拽又推又挤地给送进门,那三个男人又像烂泥似地歪在门廊边,笑嘻嘻地围成圈圈唱曲儿。



祝婶关起大门,至少不用丢人现眼。悦眉赶忙去厨房烧热水。



等悦眉回来时,婶儿已经拎走祝福,九爷抱着柱子,叔儿七仰八叉躺在地上,两人眉开眼笑地说着醉话。



「嘿,叔儿,祝福喜欢高家大妞啊,再过两年,你就当爷爷啦。」



「呵呵,这傻小子不长进,至少要等他有本事自个儿送货,我才有脸向老高提亲呀。」



「嗟,爷儿我自会教他送货的本事,想成亲就成亲了,不然人家大妞等久了……呜呜,就不等了……」



「大妞很乖的,才不像碧霞小姐……呃!」祝添打了一个好大的酒嗝,埋怨地道:「不行不行,九爷不成亲,我家祝福哪敢成亲。九爷啊,叔儿拜托你,快快娶了九奶奶,屋子里现成就有一个……」



「嘻嘻,在哪里?」祝和畅一手抱柱子,一手拿来搭眼睛四处乱瞧。「呵!眉儿、眉儿,嘻,是妳……」



悦眉抑下狂乱的心跳,拉下九爷的手。「九爷,我扶你回房。叔儿,别在这儿睡,会着凉的。」



接下来,婶儿赶回来扶叔儿,她扶九爷,一路跌跌撞撞扶回房间,一面得撑住他庞然的身躯,一面又得听他不知在咕哝些什么,一面注意脚步方向,一面还得留心九爷别撞着墙角栏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他丢上了床。



还没忙完呢,她又匆匆赶回厨房,水烧开了,她冲了三壶浓茶,打了两盆水,先送到婶儿那儿,再回到九爷这边。



「九爷、九爷,可以起来吗?」她坐在床沿,摇了摇半个身子躺在床上的他,他一双脚还垂在地面,她实在不知如何将这双长脚搬上床。



「唔……眉儿啊。」祝和畅笑咪咪地撑了起来。



「九爷,喝茶,醒醒酒。」她立刻将茶碗凑到他嘴边。



「咕噜。」喝了一口,他又要往后倒下。



「九爷!」悦眉右手拿着茶碗,左手赶忙去扶他的背,又气又好笑地道:「别闹了,像个娃娃似的,难怪你该禁酒,快喝。」



「咕噜咕噜。」他这回乖乖喝完。



「九爷,你靠这边坐好,我再去倒一碗茶,喝完就可以睡了,明儿才不会头疼。」悦眉将他靠着床边摆好,起身到桌边倒茶。



热茶徐徐注入茶碗,水气蒸腾而上,她放下陶壶,正打算端起茶碗时,蓦地一双手臂就环住了她的腰。



「眉儿。」祝和畅将脸埋进了她的肩头,不住地摩挲着。



突如其来的拥抱令她震惊莫名,本能地就要去拉开他环在腰上的手臂,可她让他紧紧圈住了,整个人倚在他热腾腾的胸膛动弹不得。



「九爷,别……别这样!」她慌了,无助了。



「眉儿,妳不开心?」他在她耳边喃喃问着。



「九爷喝得这么烂醉,婶儿也不开心的。」



「我闷……瞧虎子成亲了,很开心,可也好闷呀……」



「大家喝得开心,有什么好闷的?九爷,快放手。」



「我闷呀,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依然拿脸孔偎紧了她,一双手已经不安分地摸了起来,声音好低沉,又带着某种渴求的意味。「眉儿眉儿,妳告诉我好不好?眉儿……」



男人粗硬的胡渣刺痒着她的脖子,引起她一阵强烈的战栗,战栗过后,是全身极度的酥软无力,而那厚实手掌抚过的地方,她就失去了自我意识,身子再也不是自己的,而是任由他宰制、掌握。



还有呼在耳边的热气,带着冲淡的酒味,漫着浓浓的茶香,彷如从天而降、紧密兜下的罗网,将她给完完全全罩在他的气息里。



「九爷,你醉了……」



「我没醉,我知道妳是眉儿。」他将她转了过来,仍然紧拥着她。



她不敢抬头,她无法承受这过度迫近的距离。



「眉儿……」他又唤她,抬起她的下巴,霸道地要她看他。



仍是四目相对,但他们不再瞪视,她看到的是一双充满渴望的深邃瞳眸,那里头起了狂风巨浪,逐渐逼近的眸光就是一步步拍来的浪涛。



他低头覆上了她的唇瓣,她终于淹没在滔滔大海里……



她无法吸呼,几乎窒息在他炽热的亲吻里。他先是轻轻地摩挲彼此的唇瓣,似乎想要让她熟悉这种亲密感觉,随之轻柔咬着、舔舐着,再启开她完全不知所措的小嘴,深深地去品尝她的温润香软……



怎会这样?悦眉全身摊软,无力地闭上眼睛。她以为自己会愤怒、惊慌,甚至推开他、打他一巴掌……然而在唇舌交缠里,她融入了只有他和她的小小方寸里,慌乱的心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她从未感受到如此的平静。打从一早虎子娶亲,她就忙着,一直忙到为九爷送上浓茶……而自己十九年的生命不也一直忙乱着吗?她总是企图寻索一个可以攀附的安定所在,甚至走过大城小镇,忙着到处去找她最终的归处;然而此刻,在这个缠绵火热的亲吻里,她心境一片澄明,她明白,她不必再找了,她安身立命的所在就是九爷。



她果然是爱上九爷了。



「眉儿、眉儿,妳在哭?」他心急地柔声询问,轻吻依然没有停歇,不住地落在她的脸颊,一再地吮去她的泪珠。



「九爷,不行……」她喜欢他,但他呢?



「眉儿,别哭呀。」他捧起她的脸,焦急地看她。



「九爷,你醉得可真厉害。」她不敢问,也不敢看。



「我没醉,我多喝了一点酒。」他瞇着眼,一边拿指腹为她拭泪,一边傻呼呼地咧开笑容道:「眉儿,妳真爱哭呀,刚认识妳的时候,我以为妳是石头做的,脾气又臭又硬,嘿嘿,跟爷儿我半斤八两啊。」



「我还是臭脾气……」



「不,妳很香,好香啊。」他说着,就凑上鼻子,贴住她的脸蛋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嘻嘻地笑了。



即使彼此鼻息亲密交缠,她却十分清楚,他的确是醉了。



心头涌上莫名忧伤。这样也好,他醉了,明天醒来就忘记了,也免了日后相处的尴尬,而她也得以暗暗收藏起今夜的悸动。



「九爷,我扶你去睡。」



「呵呵,妳扶不动,我自己来……」他东倒西歪地往前走。



「不是那边,是这边。」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转个身。



才走一步,他就扑向床铺,连带地也将她拉倒了下来。



她倒在他的胸膛上,两人紧密地迭在一起,他的手仍紧紧地环抱着她,她想起身,然而他却有着男人的本能,一个翻身,就将她压在下面。



「眉儿……」他的气息浓重,带点不知所以然的喘气,双眸亦变得狂乱而迷蒙,双臂更加使力箍紧,彷佛深怕一个不小心,会让下面这个纤细的身子从缝隙中溜走。



悦眉再度窒息!他的手臂是这么有力,他的身躯是如此挺拔,还有那紧紧抵住她的强烈男人欲望,在在都令她无法抗拒,她的身、她的心已让他所掌控,完完全全地沉沦了。



火烫的热吻又回到她的脸颊,随之侵入她的唇瓣,不断地追逐纠缠,有如草原上的大风,一阵又一阵,狂野强劲,难以停歇,而那双大掌也滑进了她的衣衫里,恣意地抚摸她美好的浑圆,放肆地揉捏那小巧的尖挺,重重的鼻息呼在她的脸上,她的身子几乎快燃烧起来了。



她闭上眼睛,不觉也伸手拥住他,试着去回应他炽热的寻索,才轻触到他的舌尖,她又被他这阵狂风给卷了进去,唇舌缱绻,手足交绕,紧密相拥,两人几乎融为一体……



「九爷……」她低声呻吟,好不容易在热吻的间隙喘了一口气。



「眉儿,告诉我……我醉了吗……」那娇喘低吟更令他血脉贲张,往她吻了又吻,再缓缓移下,由唇瓣而下巴,揭开了她的衣襟,到了脖子、肩胛,再沿着悬在胸前的玉镯子边缘,深深吻着她白皙柔软的浑圆,喃喃地道:「妳好美、好软……唉,我到底在做什么?」



「你……你在爱我……」他的绵密亲吻让她全身都酥软了。



「是吗?」他似乎有些困惑,停止了亲吻,撑起身子,目光凝定在她嫣红如醉的脸蛋上,随即摇摇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什么是爱呀?那都是骗人的。」他的笑容很快就垮掉了,嘴角撇了下来。「爷儿我发过誓,喝!这辈子再也不会去爱女人了……」



她还躺在他的身下,还让他重重地压着,也还沉醉在他所带给她的极度迷乱里,他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淋得她浑身冰冷,立刻清醒。



然而,那赌气且失意的语气却让她心疼了。她望进了那双略带忧愤的眼眸,心中立刻明白,小钲的伤很深很深的啊,即使他已不再留恋过去情爱,但伤口就是捅得这么深了,这要教他如何再有勇气去爱呢?



除非有一个女子愿意不离不弃地爱他、陪他,让他重新相信,原来这世上仍有一份真实不变的爱,他还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她可以吗?她不禁轻颤起来了。她甚至不清楚她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即使他对她那么「好」,但这是同情?还是怜悯?抑或她还算是一个满管用的丫头或伙计?而且,就算他不喜欢她这种死缠烂打的女子,她还是要不顾脸面、自作多情去爱他吗?



「眉儿、眉儿,怎么了?妳冷吗?」他察觉了她的颤抖,很努力地眨了眨醉眼,紧张地抱住了她。



「我不冷。」只要在他的怀抱,她从来不冷的。她轻轻绽开微笑,望着那张为她而浮现忧心的脸孔。



这一刻,她懂了,她就是这么执拗,从以前到现在,依然没变;所不同的是,她不再苦苦抓住不放,她会放松拴在两头的绳子,给他时间慢慢去发现自己的心,即使到了最后,他的心不在她这边,她也不会后悔。



毕竟,她拥有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她已经足够坚强,再也不怕受伤了。



「眉儿,妳怎么又哭了?」他想要为她拭去泪水,却还是困惑地盯住她,神情有些涣散了。「糟,我糊涂了,我为什么会从上面往下看着妳?我不是在喝虎子的喜酒吗?」



「九爷。」她没有必要解释,只直接伸出两手环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了下来,主动吻上了他。



唇瓣相迭,又如干柴烈火,瞬间引燃彼此的热情。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姑娘家也是有欲求的,尤其是与他缠绵亲吻的此刻,她的血液越流越快,身子越来越烫,体内似乎有一股热流急欲涌出……



「眉儿、眉儿啊……」但他似乎吻累了,恋恋不舍地滑开她的软唇,像个顽皮孩子似地磨蹭着她的脸颊,不住地与她耳鬓厮磨。



在下一个瞬间,她竟然听到了他的打呼声。



她笑了,也不惊动他,就任他压着,拉过了他灰扑扑颜色的被子,往密密相拥的二人盖妥,隔开了寒凉夜色。



被窝有着两人的体热,很快就暖和了。她仍带着淡柔的笑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脸孔、他的身体,感觉着他结实的肌肉和粗壮的骨头。他睡沉了,动也不动,就任她「非礼」。



他的呼吸交织着她的呼吸,他的心跳重迭着她的心跳,她心满意足,握住他厚实的大掌,安心合眼而眠。



夜阑人静,今夜,彼此都有个好梦。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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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有整座开满红花的山头,亦有遍地盛放的鲜艳黄菊,还有满院子随风飘摇的各色布巾。七彩颜色里,他拥抱着她,深深为姑娘香软馥郁的身子所迷醉,令他忍不住想要吻她,往她最柔软的地方摸去……



哇吓!祝和畅猛然醒转,惊坐而起,立刻低头看去。



身上穿的还是昨天的外出灰袍,但衣襟打开了,腰带解下了,鞋子也脱下了,所幸裤子还在——他用力揪着头发。裤子不脱,不代表他没做过「坏事」;他再怎么醉,昨夜种种,依然如影历历,像虫蚁般地咬囓他最深处的欲望……



哇啊!他跳了起来,两脚随意兜住鞋子,往水盆里泼了几把冷水,灌了几口冷茶,头也不梳就冲了出去。



日上三竿,宅子里静悄悄的,他慌慌张张胡乱找了一通,总算在水井边看到了她,她蹲在地上,正将一块布放进了一盆黑乌乌的染料里。



「又在染布?怎么有茶味?」



「九爷,你醒了。用茶叶染的,当然有茶味了。」他的声音惊动了悦眉,她站起身,朝他笑道:「我熬好粥了,这就去盛给你吃。」



「婶儿呢?」他心脏怦怦跳,很想往自己的头颅敲下去,他该问候她的,怎么问起婶儿了?



「她还在睡。昨晚她一个人要安顿喝醉的叔儿,又要照料吐了一地的祝福,累坏了。」悦眉说着便往厨房走去。



「妳怎么没去帮她?」



「我在照顾九爷。」



「我要娶妳。」



「九爷?」悦眉并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说词吓到,她只是摇头笑道:「你还在醉酒吗?没头没脑的说什么疯话。」



「我……我……」祝和畅突然结巴了,她的若无其事更令他心惊。



定睛看去,她今日换上一袭葱白裙装,长发梳理成一条整齐的辫子,辫梢扎着莲红绞染巾子,两颊亦是略带红晕,眉眼间溢出淡淡的柔美气韵,整个人就像是一朵柔白带红的荷花,看起来格外清新脱俗。



他心头又是一跳,目光不觉胶着在她的樱唇,两片小巧的唇瓣好像比平日略微红肿,这……这是他的杰作吗?



悦眉见他只是盯着自己,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仍是笑道:「九爷,你去厅里等着,我给你端粥过去。」



「眉儿!」他抢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腕,急急地道:「妳听着了,我做了什么事,我一定会负责,我绝不会让妳吃亏!」



「是因为你亲了我吗?」



「啊……」他不料她竟然直接点了出来,张着嘴巴,脸上一阵燥热,就只愣愣地抓着她的手,不知如何回答。



「九爷,我问你,你喜欢我吗?」她抬眼看他。



「啊……」他心脏差点跳了出来,这是什么问题?!



悦眉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她低下头,轻轻拨开他握住的大手,笑道:「既然回答不出来,还说什么娶我。九爷,凡事三思而后行啊。」



「等一下!眉儿,我头还疼。」祝和畅是真的头疼了,不自觉地去揉揉额角,皱着眉头,试着理出一个完整的头绪。「可是……可是……我对妳做了很不应该做的事,妳是清白的姑娘家……」



「如果这样就该娶我,那么,早在九爷从池塘捞起我时,看光了我的身子,就该娶我了。」悦眉仍是带着淡淡的微笑。



「那不一样!那是救人,就算妳要以身相许,爷儿我是铁铮铮的男子汉,绝对不可能趁机占便宜。可昨天、昨天……」祝和畅滔滔说了几句,又结巴了,忆及昨夜的亲热缠绵,鼻间似乎闻到了她的温香气息,下头的男人欲望竟然就膨胀了起来,吓得他立刻往自己猛拍了一巴掌,忙道:「呃,昨夜……昨夜是酒后乱性。」



「酒后乱性是该打。」那一巴掌让悦眉噗哧笑了出来,瞧他现在的模样,仍像是未从醉酒中完全清醒,乱蓬蓬的头发,随意蹬着的布鞋,敞开的衣襟,不经意露出的精壮胸膛……她瞬间胀红了脸蛋,垂下长长的睫毛,低声问道:「如果当时是随便一个姑娘在旁边,让九爷这样欺负了,九爷也要娶她了?」



「不!我才不会对随便一个姑娘……」祝和畅陡地闭了嘴。



是啊,即使他喝得再醉,任何一个姑娘来到他面前,他也视若无睹。昨儿在虎子喜筵上那么多姑娘,他又何尝对谁有了感觉?只有她,掐采红花、心情郁闷的她,折下黄菊、明艳动人的她,教人染色、神采飞扬的她,寒风颤抖、伤心哭泣的她,在在牵动着他的心……老天!他对她动了心?!



他猛揪着头发,仰头看天。不可能!他早已对情爱无动于衷了,他不会笨得自找麻烦……呵!为了她,他给自己找的麻烦还不够多吗?而且还件件心甘情愿、乐此不疲啊。



「九爷,别扯头发了,都扯秃了。」悦眉赶忙拉下他的手。九爷的习惯大家都知道,只要他有想不透或懊恼的事情,一定会去扯头发,可再这样扯下去,恐怕九爷就得去庙里敲木鱼了。



「眉儿?」那柔荑触动了他的心思,他没有犹豫就反手紧握。



「九爷,做什么?」悦眉挣了挣,因着那特别强劲的力道而心慌,赶忙扯了笑脸道:「好了,没事了,我去端粥……」



「眉儿!」



他双手一张,就将她拥入怀里,昨夜的感觉立刻回来了。



他想起来了。他是喝多了,醉意很浓,但意识还是清楚的,他倚靠着香软娇弱的她,让她一路搀回房间。当他望着她倒茶的背影时,突然就升起一股急欲拥有她的念头,那不是男人的冲动欲望,而是一种打从心底深处的强烈冀求。他不只想去照顾她、呵护她,更想拥有她、占有她,他要她成为他的,他好想、好想、好想要她!



激荡已久的心湖波涛终于拨了开来,藏在底下的是他对她的渴望。



所以,他仗着酒胆,以亲吻和爱抚宣示了他的主权。是的,他要眉儿,只有他将眉儿完完全全揉进他的体内,他才能感到充实和满足;他再也不能忍受她总是站得远远的,他要像此刻一样,紧紧地拥抱着她,不再让她跑掉。



「九爷?」感觉他双臂不断地缩紧,几乎快压碎了她的骨头,悦眉心惊胆跳地唤着他,徒劳地推着他强壮的身躯。



「眉儿。」他单手箝牢了她,抬起了她的下巴,定定地望着她,咄咄逼人地问道:「妳让我吻了、摸了,还能无动于衷吗?」



「九爷,不要……这样……」她避开他炽热的目光,却是避不开他紧贴她身体的男人火烫欲望。



「姑娘家的清白最重要,妳都让我看遍摸遍了,爷儿我就是妳唯一的男人,妳也只能嫁给我……」



「你不喜欢我呀!」她牙一咬,打断他的说教。「如果因为你做了什么,就要你娶我,这是为难你,我不想……」



「我有说过我不喜欢妳吗?」他瞪着她,语气冰冷得吓人。



冷冷的反问却让悦眉整颗心都燃烧起来了。



她原以为昨夜可能是一个结束,或是一个暧昧不明的开始,可九爷呀,他没醉得糊涂,他清清楚楚知道一切,甚至在对望的此刻,他的眸光还留有昨夜的狂野……



幸福就在眼前吗?九爷真的愿意重拾他昨夜所大声讥笑的爱吗?他在这拥抱的瞬间已经愿意打破誓言再去爱人了吗?



即使她对他早已心意笃定,但一连串的疑问还是让她慌乱了。



「你是没说不喜欢,但不代表就是喜欢……」



「我头还疼,别啰嗦。」



她的话让他给吞没了,光天化日下,他竟就这样重重地吻了下来,恣意钻入她微张的小嘴,缠卷住她的丁香小舌,一再地挑逗吸吮。她受不了他的诱惑,昨夜压抑而下的欲求再度古同涨,身子轻轻颤抖着,只能伸手用力抱住了他,以更激狂的绵密舔舐回应他。



他的眉儿啊!祝和畅全身轰地燃烧了,犹如野火辽原,一发不可收拾;他更加深入缠绵,密吻如雨点般落下,一双大掌从她背部滑了下来,沿着她曼妙的曲线用力揉抚着,将她往他的欲望挤压了进去。



日头高照,闭起的眼睫里一片火红,密密相贴的身体摩挲着、缠绵着、爱抚着,熊熊火焰越燃越猛,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迸发出来了。



他大吼一声,索性打横抱起她,大步往房里走去。



「九爷……」她卧在他怀里,双眸微张,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不觉双颊酡红,无力地扯着他的衣襟道:「你……你还没吃粥……」



「吃什么粥!」他目光锁定了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他现在想做的是将娇嫩可口的她给生吞活剥吃了。



「九爷……」她眼眶热了,身子也颤动了。



他依然低头凝视她,没有忽视她涌上清泪的盈盈水眸,但现在他已经停不下来了,只能以双臂抱紧轻颤的她,低头吮去她的泪珠,郑重而迫切地告诉她:「眉儿,妳是我的,妳永远是我的。」



她泪水流了又流,他的亲吻也没有停歇,因着他的拥抱,她不再颤抖,眸光交错,彼此眼里皆是满满地盛载了对方。



昨夜的激情还没结束,他踢开房门,再将房门踢关了起来。



日光晒上窗棂,南风吹拂,窗纸后头的灰色纱帘轻轻晃动着,窗外花丛亦是迎风招展,红的、黄的、紫的、绿的,朵朵娇美,色色明艳,就像姑娘的清丽姿容,自然散发芳香,让男子不由自主地迷醉了。



「走了吗?」祝婶仍站在院子廊边,拿手掌遮住了一张圆脸。



「呼!走了。」同样也拿手遮脸的祝添放下手,吁了一口气。



「差点长针眼了。」祝婶揉了揉眼角,眨眨眼。「还好咱祝福还睡着,教小孩子看到这种场面不太好呀。」



「嗳,不小了,明年就给他娶大妞了。」



「说的也是。」祝婶眉开眼笑,望着偌大的院子。「将来呀,这里会有九爷和悦眉的孩子,也有咱们的孙儿,到时可热闹了。」



「老伴,嘿!咱好久也没那个……嘿嘿!」祝添扯着老婆的手臂。



「嘿什么!」祝婶自顾自地走掉,开心地盘算着,「嗯,今天中午就给九爷和悦眉炖锅鸡汤补补身子,也得给祝福做个醒酒方子。喂,老伴,怎么拉了一张马脸?饿了?这样吧,九爷不吃的粥,就给你吃了呗。」



===  ===  ===

 

新长的粗硬须根刺痒着她的脸颊,她耐不住呵呵笑了;他还不放过她,霸道地拿布满胡渣的下巴擦过她的颈项、胸部、身体,就在她几乎无力招架,全身摊软之际,他再度挺起欲望,深深地进入了她的身体,两人合而为一。她在他强劲的律动里,感受着痛楚、喜悦、幸福、满足,不只因为成为他的人而悸动,更因他是如此渴求着她而震撼……



「姑娘,妳要买什么?」



「啊!」悦眉从遐想中清醒过来,原来已经进到了药铺子。



她臊红了脸蛋,不自在地随意看了一下,故意想了想,这才道:「我要明矾一斤,青矾半斤。」



「好,姑娘等着,这就秤来。」



悦眉摸了摸火烫的脸颊,赶紧收敛心思,低下头取出荷包。都几天前的事了,她还朝思夜想,是犯花痴了呀。



可教她怎能不想呢?九爷像着了魔似地,夜夜带她到他房间,他不说绵绵情话,有时是迫不及待地褪下她的衣衫,紧紧凝视着她,与她缠绵共枕;有时就只是拥抱和衣而眠,她在他怀里睡得很好,可是她可以感觉到他似乎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或许他还有些事情想不通吧。他不再提及娶她之事,但她不急,她愿意等,等到他真正爱上她的那一天。



「云少爷,你的药好了,一共五两银子。」



谁买了这么贵重的药?来看病买药的诸人皆向说话的伙计看去,悦眉更因那声云少爷而震愣。



他就站在她身边,温文尔雅,俊逸沉静,云世斌还是没变,甚至还以过去在云家染坊的那种柔和目光看她。



她刻意往旁边移开两步,向伙计问道:「我要的东西还没好吗?」



「姑娘,抱歉,青矾短少了,正往后头仓库取来了。」



「云少爷,这给少奶奶的药方需按时煎服,六碗水煮成一碗……」



伙计尽责地交代服用方法,然而云世斌却置若罔闻,只是看着她。



「悦眉……」他终于开口唤她,声音有着明显的踌躇。



「云大少爷有事吗?」悦眉也不看他,就淡淡地问道。



「多谢妳写下配方给馥兰,谢谢妳。」



「嗯。」



「对不起。」



对不起哪一桩呢?就算他语气低微,带着沉重得不得了的歉意,悦眉还是懒得理会他。这不是反目成仇,而是根本不当他是一回事了。



「我以馥兰的名义,捐给粥厂五百两银子。」



「我听说了。这是好事。」



「妳的气色很好,我很……」云世斌的话哽在喉头,竟像是哽咽了。「我对不起妳,对不起。」



悦眉烦了,又往旁边挪了一步。



「古大叔他上个月过世了。」



「什么?!」悦眉震惊地望向他,迭声问道:「为什么?他年纪是大了,可身子骨还硬朗,怎么会这样呢?」



「他从去年冬天就一直病着,才过年,就捱不过了。」云世斌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小布包,放在柜台上,忧伤地道:「他本想上京城看妳,将这东西亲自交给妳,可是来不及了。」



「这是什么?」悦眉走回他身边,红了眼眶问道。



「送信的家人说,古大叔临终前交代,耿大叔曾经托他,怕妳出嫁时没有长辈送礼,要他将这枚戒指藏着,等妳嫁人时再拿出来给妳戴上。」



悦眉颤抖着打开布包,里头躺着一枚厚重朴拙的金戒指。那是爹送给她的出嫁礼啊,古大叔不负老友所托,小心翼翼珍藏了几年,如今终于送到她的手上,可是……爹早就走了,而古大叔也走了……



她泪水夺眶而出,滴滴掉落捧在手心里的戒指,小小的戒指竟有着极为沉重的分量,压得她心口好痛好痛。



云世斌眉头深锁,双拳紧握,静静地望着流泪的她,而药铺子的其他众人也在看着他们。



「古大叔的后事都办好了,妳不要难过。」好一会儿,云世斌才沙哑着声音安慰道。



「谢谢。」该道谢的还是得谢,悦眉收起戒指,拿帕子抹净泪水。



在她将小布包塞进口袋时,她突然觉得不对劲。云世斌又不知道她今天上药铺子,怎么就将戒指带在身边了?莫非……



「你怎能将我的东西藏在你身上?」她恍然大悟,立刻变了脸色,不客气地指责道:「既然人家送来京城,你怎地不要他直接送到祝府?你自个儿藏起来做什么?你已经是成亲的人了,还藏着别的姑娘的东西,这样做对得起大少奶奶吗!」



「我以为带在身边,好像……能为妳做点什么……」



她猜得没错。他并非贪图这枚小戒指,而是对她怀有难以言喻的歉疚和……旧情?



她快刀斩乱麻,继续不留情分地道:「或许你过去是喜爱我的,也或许你是逼不得已才陷害我,但现在无论如何,你都是大少奶奶的夫君了,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不能辜负她。」



「悦眉,妳还是没变。」云世斌露出苦笑,拿起柜台上的药包,神色郑重,有如发下重誓,坚定地道:「妳放心,我云世斌今生今世绝对不会辜负馥兰。」



搞不懂他了。既然爱老婆,那干嘛又藏着她的戒指?



悦眉没有看他离去,就瞪着柜台等她的明矾。呵!她刚才简直就像是好事的三姑六婆,云世斌和董馥兰有什么感天动地的情爱纠葛,那也不关她的事,最好他们夫妻吵架时,千万别将她搬出来就好了——一想到此,她不禁感到好笑,真是典型的九爷说话方式啊。



九爷!她按着怦怦跳动的心脏,逸出柔美的笑容;这里再也容不下其他男人,只有九爷了。



===  ===  ===

 

夏夜沉寂,月色疏淡,房间人影交缠,热情如火。



「噢……」她迎上他强烈的欲望,一脸的汗水泪水,终于捱不住了,紧紧抱住他健壮的身躯,逸出娇腻的呻吟。



男人犹如火上加油,他双手用力揉抚她软嫩颤动的浑圆,凝视她因痛苦而紧闭的眼眸,以更粗重的喘息回应她,身体的动作也越来越激烈,毫不怜惜地冲击身下的娇躯。



「九爷……」她因极度欢愉而啜泣了。



「眉儿,眉儿啊……」



他呼唤着她,趴倒在她身上,完完全全释放出所有的热能。



悦眉摊软了,泪水奔流而下。他带给她的一切太过震撼,不管是第一次,还是今夜已经数不清的第几次,每一回都是一种冒险,他总是那么激狂热情,她永远不知道他会如何爱她……



是爱吗?她嘴角一牵,幽幽地带泪笑了。她心疼啊,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可能还很困惑的九爷。



她伸手抚弄他汗湿的头发,轻轻触摸他晚上就冒出来的胡渣。



「眉儿……」祝和畅唤着她,握住她的柔荑,抬起头,这才发现了她的泪,立刻紧张地亲吻她,问道:「会痛吗?」



「不会。」她贴着他的脸,微笑摇头。



怎么不会?祝和畅心口一疼!他到底是疯了还是狂了啊!明知她是初尝人事滋味的处子,他却总是放纵自己的情欲,大肆「蹂躏」这朵初绽的苞蕾,他还是不是人呀!不如挥刀自宫算了,免得继续让她受苦。



「九爷,你怎么了?」悦眉抚开他紧皱在一起的眉头,柔柔地笑道:「咬牙切齿的。累了就睡吧。」



她在在的一切都令他冲动,即使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抚触动作,就令他口干舌燥,立刻拉下她的双臂,再度压在床上,鼻息又变得浊重了。



不!笨蛋才自宫,眉儿是他的,他要好好疼他的眉儿……



「九爷,不要了,好不好?」悦眉轻轻颤动了,她实在无法再承受他的激情了,而且……「明日一早就要出门,早点睡,养足精神。」



望着那张疲倦柔弱的红晕脸蛋,祝和畅又心疼了,移开了重压她手腕的双掌,再缓缓地抽离了她,拿起被子掩上她赤裸的身子。



才看到她白皙的胸部,他又想去碰她,只好闭上眼睛,硬起心肠转过了头,这才硬生生抑下了再度侵占她的渴望。



这是怎么回事?他坐在床边,猛揪一头乱发。他不是精明能干、冷静处世的祝九爷吗?怎么会变成了一头见了女色就乱咬的野兽呢?



虽说「食色,性也」,可瞧瞧现在的他,既想好好疼惜眉儿,又想将她据为己有;白天要见到她,晚上也要她寸步不离……老天!她还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啊,他的行为跟强掳民女的淫棍有什么两样!



更何况这屋子里还有叔儿婶儿祝福六只眼睛在看,外头伙计也会传讲,为了她的名声,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九爷,做什么又揪头发了?」悦眉伸手过来。



「眉儿!」他握住了她的手,急切地道:「等我这趟出货回来,我们就成亲。」



「好。」



「妳不问我,喜不喜欢妳?」她的回应干脆,倒令他愣住了。



「我问得出答案吗?」她娇笑迷人,脸颊晕染着两朵红云,直截了当说道:「可眉儿很清楚,我爱九爷。」



「爱……」祝和畅一碰到这个字,立刻自动剔除,想都不想,更没意会到她的娇羞神态,只是淡然地道:「我必须给妳一个名分,我们既然有夫妻之实,就该有夫妻名分。」



虽然已知他发誓不再爱女人,但那冷静的语气还是让悦眉略感失望。沉沉的倦意掩来,她拍了拍他的枕头,拉拢好被子,转过了身子。



「嗯,等回来再说,好晚了,快睡了。」



祝和畅仍盘腿坐着。他还在谈婚事,她就突然背过身子,不再理会他,好像给了他一记闷棍,明显地拒绝了他的「心意」。



喝!他是胸襟开阔的男儿,何必跟小女子计较?可是……可是呀,他郁结在胸口整整一天的闷气是不吐不快了。



「妳今天去买明矾?」



「是啊,我在货行不就跟你说了。」她含糊地回答。



「妳在药铺遇到云世斌,为什么不说?」



原来是为了这桩啊!悦眉好无奈,转回身子看他,难怪九爷板着脸孔回家,也难怪他今夜特别粗野,更难怪他一副判官审讯的模样了。



「没机会说啊,你很晚才回来,一回来就拉我到这床上,剥了我的衣服……」她说着,脸就红了。



「妳怎么会没机会说?我刚回来时,叔儿还在问我事情,拉妳过来的路上,妳也可以说,还有脱衣服时……」



「有的事情也要看情况说,我要是说古大叔过世了,我心头难过,你衣服还脱得下去吗?」



「妳难过怎不跟我说?难道云世斌能安慰妳,爷儿我就不行吗?」



悦眉坐了起来,拿被子掩住裸露的身体,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累了,想让你放松睡个好觉,所以不说这件事,明天有空再说。」



「那云世斌拿了什么东西送妳,妳干嘛感动得哭了?」



「九爷?!」悦眉瞠大眼眸,吃惊地看他。「你既然跟在我后面,为什么不大方走进药铺,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就是看到你们在叙旧,不好意思进去打扰。」



「九爷,你怎会有这种想法?」悦眉心头一窒,好像让沉重的石磨给辗了过去。九爷不是最了解她的吗?「这一年多来,你也知道我的转变,我对他早就不留旧情了,你完全明白的。」



「他送妳东西……」



「那是我爹留给我的金戒指,在这里。」她说着就弯下身子,捞起了丢在地上的衣衫,往口袋摸出小红布包。



「哼,妳大可推给妳死去的爹,反正没人证明!」



「九爷!你太过分了!」她痛心地喊了出来,泪水跟着迸流而出。



她可以不顾一切地去爱他,身子给了,心也给了,就是为了全心全意去填补他的伤口,可她是不是太高估自己的感情和耐性了?



她从来就不是温柔的姑娘,她无法被误解了还能百依百顺。他可以伤她,但他怎能伤害爹呢?那是她相依为命十年的亲爹啊!



「眉儿……」祝和畅见她伤心大哭,慌得就去抚她的肩头。



「我爹……我爹给的……」她不让他碰,挪开身子,双手捧着金戒指,泪如雨下。「他托给了古大叔,是给我当嫁妆的……」



一听到嫁妆,祝和畅又是脑门充血,分不清是气恼还是嫉妒,脱口而出道:「所以妳爹是拿来做妳和云世斌的嫁妆了?」



「是我的嫁妆,跟那人又有什么关系!」悦眉哭道。



「如果没有关系,为什么云世斌会带在身上?好像当信物似地。」



「我也骂他了呀,他娶了妻的人,收着姑娘家的东西当然不象话。」她一边哭着收起戒指,一边穿起了衣服。「不信你去问药铺子的伙计,还有在场也有很多人,甚至你可以去问姓云的!」



「我去问他们作啥?爷儿我就是要问妳!」他口气凶恶。



「你问了我,我照实回答,可你为什么不信任我?!」她大声反问回去,泪水滔滔不绝地掉落。她好伤心、好伤心哪。



娘走了,爹死了,云世斌不要她了,她都没有如此伤心绝望,这种几欲心碎的感觉就好像有人拿着一把刀,无情地刨剜起她满满一颗火热的心脏,用力摔在地上,还狠狠地将它踩个稀巴烂。



而伤她的,就是她最爱的九爷啊。



她哭得无法自已,下床穿鞋时踉跄了下,几欲跌倒。



祝和畅早就慌了,满肚子的火气消失无踪,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赶忙伸手去扶,却让她给打了回来。



「不要碰我!」悦眉放声大哭,掩面跑掉。



「眉儿!」祝和畅急着要追,却是衣不蔽体,赶紧随便穿了起来,趿着鞋子追了出去。



他铁定撞邪了。他咄咄逼人,说穿了,他竟是无法信任她?



当她将最珍贵的身子给了他,还告诉他,她爱他,他却在两人裸裎相对时疑神疑鬼、恶言相向,试问,他这一刀子桶得她有多深?



他以前被桶得有多痛,她今天就有多痛;当世人皆不可信时,他能不能去信任一个默默跟着他、悄悄将颜色渗入他的生命、陪伴彼此爬过一座又一座山头的小姑娘?



他愿意!他愿意啊!要他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他也愿意啊!



「眉儿!眉儿!」他焦急地敲打她的房门。「妳爹的事,我跟妳道歉,不只这件事,今晚所有的事,都是我不好,眉儿,妳开门啊!」



「走开!」她的哭声没有停歇。



「眉儿,我不是不相信妳,我是昏头了,我见到妳和云世斌说话,我就受不了,我、我、我……」



「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跟伙计大哥们说话了?不然他们一个个就被你罚练字了。」



「不是这样的!我气……不,我是羡慕……不,我是嫉妒妳和他有一段过去,我、我、我……」喝!好个心胸狭窄的九爷啊。



「谁没有过去?我都不管你和碧霞小姐的过去了,你若像做生意一样斤斤计较的话——九爷,那我还是走了吧,你该找的对象是一个心思和出身都更单纯的姑娘。」



「不!就是妳了,妳不能走!眉儿,是妳,我要妳!」



「你只是要我陪你睡觉罢了!」悦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我要妳,我要娶妳做我的妻子!」他发狂地用力擂门。「妻子!妳懂不懂?那意味着,妳一辈子就是我祝和畅的人,是我的!」



门呀地一声打开,一双拳头差点捶了进去,慌得他缩回了手。



「你为什么老说我是你的?」悦眉双眼红肿,站在房里,幽幽地道:「没错,我喜欢九爷,我也已经是九爷的人,除非你赶我走,否则我就一辈子跟定你了。但你今日口口声声说要娶我,这只是负起道义上的责任罢了,你是否想过,你为什么想要我,而不是别的姑娘?」



「不然妳还要怎样?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就这样啊。」



「是,就这样。」她轻轻地笑了,泪水也扑簌簌落下。「我不求你来爱我,我只求你信任我,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怀疑这怀疑那,还拿话伤人,我们又要如何当一辈子的夫妻?」



又说到爱了,他头痛不已,大声说道:「我不相信妳吗?我都跟妳道歉了,我以后绝对不会随便怀疑妳了,好不好?!」



「九爷!」后头的祝婶说话了,她瞪大眼睛,义正辞严地道:「你这样大小声,哪有诚意道歉?」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一回头,竟然排排站了一家三口。



「吵得这么大声,我看对街人家也醒了。」祝福打了一个大呵欠。



「九爷啊。」祝添陪着笑脸,好声好气地劝道:「我们当男人的,忍着些,多让点女人家。」



「我还不够让她吗?!」祝和畅指着门里的悦眉,火气又大了起来。「她一哭,我就跑来道歉了。我都要娶她了,还跟我说什么信任不信任、爱不爱的,女人都是这么啰嗦的吗!爷儿我头痛得要命!」



「九爷,你该收心了。」祝福自告奋勇,打算自我牺牲,扯了九爷就道:「我去帮你磨墨,陪你练字。」



「要练自个儿去练!明天给爷儿我交上一百个大楷!」



「才不!」祝福吓得立刻松了手。



「九爷,你别再耍爷儿的脾气了。」祝婶气急败坏地道:「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一遇上事情就发疯,都几岁的人了,还这样莽撞!」



「只有九爷最看重的人,才会让他发疯啊。」祝添一叹,点明了事实。「妳瞧这十年来,他老是冷着脸孔,啥都不理,又对谁莽撞了?」



「喔,是大姐?」祝福恍然大悟。



「九爷,对不起。」悦眉吸吸鼻子,走出房门,伸手抱住那个莫名躁怒的男人,哽咽道:「我接受你的道歉,你不要再生气了。」



「眉儿!」



祝和畅再有天大的火气,也在这拥抱的瞬间灰飞烟灭。他僵着手脚,心动,身热,一时竟不知如何消受她的温柔。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他吗?她为何愿意低声下气跟他道歉?不,这不是低声下气,而是一种全然柔软的抚慰,平息了他浮躁慌乱的心情。



柔情似水啊。



「我没有生气,我是……」他是怎么了,他说不上来,连日来的情欲冲动已经让他失去了思考能力,此刻只能以拥抱来诉说歉意。



「九爷,明天我不跟你出门了。」她抬起头来。



「这……」他望着她水雾迷蒙的眼眸,心头陡地一沉。



「嗯,既然要跟你成亲了,我想多留一些时间在家,跟婶儿学作菜,我还不会烧九爷喜欢的口味呢。」



「妳烧什么,我吃就是了。」他抓着她的肩头,不觉出了蛮力,压抑着声音道:「妳跟我一起出门,我要妳在我身边。」



悦眉眨了眨湿润的羽睫,有如红花初绽,柔柔地展露娇美的笑靥,瞧见叔儿一家还在看,脸颊立即飞上两抹羞涩的绯红。



「九爷,你想看着我,带我在身边,我很欢喜,可就算是夫妻,也不可能随时随地伴在一起,以后我可能怀孕了,或是在家养娃娃……」



她的话语、她的娇羞、她的柔美,在在令他狂热欣喜,双掌捧住了她的脸蛋,切切地道:「我会留在家里陪妳!」



「九爷,你这样说我很开心。这里有婶儿陪我,还有伙计大哥家里那么多的嫂子和姐妹。九爷,你做的是送货的营生,该出门的时候还是得出门,我会在家等你回来。」



「可是……」



「以前,有个人让我等待,可我落空了。」她脸上泪珠晶亮,眸光熠熠生辉,凝视着他道:「这回,我相信九爷一定会回来;同样的,我也希望九爷相信,眉儿在家等你,眉儿不会走,更不会变心。」



「眉儿。」



「九爷,该去睡了。」她放开他,退回房里,又柔声道:「叔儿、婶儿、祝福,抱歉,吵了你们,我很累,要先睡了。」



房门关起,祝和畅只觉得怀抱空荡荡的,孤独而苍凉,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明明知道她就在门后,他就是好怕她会不见了。



他在害怕什么?他是否失去了相信自己、也相信她的信心?



「九爷,男人不能总是用那话儿想事情的啊。」祝婶摇摇头。



「我没有!」



「九爷,去睡了。」祝添作个眼色,要祝福一左一右搀走九爷。「你明天就要上路,再站下去就干脆等鸡啼了。」



「九爷,你别拔头发了,要是拔成了和尚,大姐只好嫁别人喽。」



「祝福!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祝和畅恼着就要去卷袖子。「正好,你过来陪爷儿我练个两招再睡。」



「你裤子掉了!」祝福指着他的胯下,大叫一声。



祝和畅一惊,立刻拉住裤头,裤子本来就没掉,祝福倒是跑掉了。



「可恨啊!」祝和畅挥着拳头追了出去。



「所以我说啊,」祝婶流露出疼惜的眼神。「九爷老是长不大。」



「是孩子就得给他找个娘。」祝添笑咪咪地点头附和。



「没想到悦眉比九爷还成熟懂事呢。呵呵,以后这宅子就交给她管了,婶儿我只管负责照顾他们的娃娃就好了。」



「妳照顾娃娃,那谁烧饭洗衣?」



「还谁!当然是你了。」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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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呜呜……」祝福躺在草地上,唉唉惨叫。



伙计们带着同情的目光看他,却是不敢说话。出门这两天,九爷火气忒大,说过的话总共只有三句十二个字,那就是停下来休息时,喊着同样的「祝福过来」,然后可怜的祝福就变成他练习拳脚的对象了。



「哎唷,我筋骨都扭了,哪位大哥行行好,帮我烧水泡茶啊。」



「早就在烧了。」小李子指着火上的铁锅,大家兄弟嘛,患难相助是一定要的啦。



「唉,大姐没来,好像什么事都不对劲。」阿阳望着一团苍白的面疙瘩,还没吃就反冑了。「以前没有大姐,也是这样过来的呀。」



「是咱九爷古古怪怪的。」王五偷觑一眼,九爷还站在树下,不知道在发什么呆,他忙小声地问道:「喂,祝福,他跟大姐吵架了吗?」



「我不能说。」祝福将两手掩住嘴巴,哭丧着脸道:「九爷会剥了我的皮,刮了肉丢给狼吃啊。」这是九爷行前再三的警告。呜!他可是还想留这条小命去娶大妞啊。



「铁定吵架了。」老高也摇头叹气道:「我本来还说,虎子成亲后,接下来就该九爷和大姐了……咦!这是什么茶?」



老高一说,众人纷纷望向锅子里滚沸的灰黑色茶水。



「是我们平常喝的乌龙啊。」小李子瞧大家一副「你糟了」的脸色,急道:「一碗一碗泡茶麻烦,我干脆将茶叶扔下去煮了。」



「乌龙茶怎会这种颜色?」老高拿勺子舀出茶叶,看了半晌。「哎呀,你拿烧汤的铁锅煮茶了?泡茶要用铜壶啊。祝福,你没带出来?」



「完了!」在未来岳父面前大大丢脸了,祝福一骨碌跳了起来,急得拍脑袋,揪头发。「本来是大姐在准备的,那夜他们闹得很晚,害我睡迟了,出门也没留心……」



「啥?那夜他们闹得很晚?」大家的注意力皆集中在这句话。



「嘘,九爷来了。」有人出声警告。



林子一片静寂,正午日头毒辣辣地晒着大地,祝和畅走到火边,低头注视那一锅灰黑的茶水。



他就这样站着,眼睛眨也不眨。就在大家以为他已达到老僧入定的最高境界时,他突然从口袋中掏出一条灰白色的巾子,捏了一角,将剩余部分全部浸入茶水里。



漂了漂,再拿出来,巾子已染上了灰灰的色泽。



他瞧着滴水的巾子,突然揉成了一团,湿淋淋地塞回口袋。



「我要回去京城一趟。老高,这趟货交给你了。」



话才交代完毕,高大的身形已经跨上马匹,扬长而去。



「不行啊……」众人吃惊地说不出话来,九爷在做什么?



「我知道了!」九爷不在,祝福说话也大声了,他用力一拍掌,眼睛发亮,「难怪大姐老在煮茶,原来铁锅煮出来的茶水是黑灰色的,而咱九爷就爱这种灰灰的调调啊,嘿嘿!」



「到底怎么回事?」大家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们很快就要有九奶奶了。」祝福坐回草地上,往自己肩头敲了敲,笑嘻嘻地道:「哎唷,给九爷摔疼了,谁来帮我推拿,我就说了呗。」



===  ===  ===

 

她为他染色!



祝和畅心情激荡,快马驰骋,急欲回京见她一面。



好像很久以前,他就看她晒着喝过的茶叶,甚至在睡了她之前,她已经用铁锅在煮茶叶了。对了,他也看过她拿白布浸入黑乌乌的染盆里……原以为以茶叶染布,染出来的就是茶色,没想到是他最喜欢的灰色。



她到底什么时候对自己用上了心?他不知道。她可以大大方方为祝福或其他伙计女眷染色,然而为他染色时,却是偷偷摸摸地,不让任何人知道她在做什么。这是否也像是她的情意,暗暗蓄积在心底?若非让他「酒后乱性」给揭了出来,还不知道她要藏到什么时候呢。



染色只是其中一桩小事,他的心因着她深藏不露的女儿情思而大受撼动。或许还要更早些,在老家的溪边、在开封的小山头,甚至在每回出门为他递上的面疙瘩和茶汤时,她已有了心。



糊涂的祝九爷啊!他竟然以为她是将身子给了他之后,才不得不「爱」他——不可能的!凭她那个硬脾气,若非喜欢着他,他敢这样上下其手非礼她,她早就将他踢得生不出儿子来了。



老天哪老天!他祝和畅何德何能,能得一女子全心全意待他!



「眉儿在家等你,眉儿不会走,更不会变心。」



她在等着他呀。他好想看到她,紧紧拥抱住她,再狠狠地吻她。



「眉儿!眉儿!」冲进宅子大门,他大叫找人。



「咦!九爷,你怎么回来了?」祝添坐在廊前台阶,愁眉苦脸地拄着下巴,乍见他归来,出现了惊讶神色,随即又继续愁眉苦脸,不理他了。



「叔儿,眉儿呢?」



「呜,那个眉儿眼儿跟你婶儿走了。」



「什么?!」他骇然地抓起叔儿的手,心头一片白茫茫,好似暑天骤降霜雪,冻得他猛打颤。



「我正愁着中午该炒什么菜呢,一个人怪难烧饭的。」叔儿拿开他的手,终于咧嘴笑道:「你回来正好,我来弄锅红烧鱼头。」



「她去哪里了?!」难道旧事重演,他注定这辈子得不到真爱?



「去哪里?」祝添搔着头道:「我也不知道她们去哪里……」



「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去哪里!你就眼睁睁看她走了?!」祝和畅几欲疯狂,急得眼眶酸热,全身冒汗,一径地猛摇叔儿,朝他喊道:「天哪!天哪!莫不是被我气得离家出走了?她会去哪里?她能去哪里?对了,会不会到开封找她娘了?」



「九爷,我一把老骨头都被你摇散了。」祝添赶紧推开他。「我得去阿阳他家问,才知道她们去哪里呀。」



「她在阿阳他家?」



「不是。阿阳他老婆的姊姊来京城,见了悦眉的染工,说是他们乡下也种有蓝草,请她去教村里的婆婆妈妈姐姐妹妹,好能做些特别的染布手工,赚点小钱贴补家用,你婶儿也跟着一起去玩了。」



「我去阿阳他家!」



「咦!不吃饭了?那我还是让那条鱼多活几天吧。」



真是的,来去一阵风,一转眼就不见人影。祝添又开始苦恼中午的菜色,随即用力拍手,眉开眼笑。「这宅子快办喜事了,我就随便煮个面疙瘩,多留点时间来整理花草、打扫屋子吧。」



===  ===  ===

 

午后,林间幽静,凉风清爽,悦眉坐在树下,瞇起眼睛,望向前头长得茂盛繁密的蓝草,炎炎日光照耀下,蓝草正闪动着亮丽的绿色光芒。



村子的蓝草栽种不多,不足以成立一间染坊另谋生计,但用在日常衣物染色,或是做些手工染布玩意儿,已是绰绰有余。



来到村子两天,她尽心教了婆婆妈妈姐姐妹妹各种染色方式,让原本只懂得漂染单一蓝色的她们惊喜不已,照着她教的各种扎、缝、糊、夹、绞,变化花样,同时也学会了套染其它颜色,让原本是黯淡的小村顿时添上无数美丽的色彩。瞧,那边几户人家屋前晒着几块花花绿绿的染布呢。



她嘴角噙着淡淡微笑,摊开手里抱着的衣布,低头密密缝了起来。



吃过午饭后,村中妇女怕她累着了,好心要她睡个午觉,晚点再去看她们新做出来的成品,但她舍不得这个温煦的午后,温温的感觉,好似他胸膛的热气……



「耿姐姐,妳在缝衣服呀?」小女娃挨近了她身边,甜甜地问着。



「小圆儿啊。」那是阿阳嫂大姊婆家的六岁小侄女,一张圆圆的脸蛋,让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白胖胖的嫩脸,笑道:「嗯,我在缝衣裳。」



「耿姐姐,妳好厉害,会染布,还会缝衣服耶。」



「小圆儿再大一点也会呀。」



「我现在就会了。」小圆儿眨眨大眼,带着期盼的眼神掏出一条小小巾子。「昨晚我娘煮了黑豆,染了帘子,我也染了巾子。」



「我瞧瞧。」悦眉摊开染成浅紫色的巾子,上头有三圈白色星芒的同心圆,她惊喜地笑道:「好漂亮,小圆儿会扎染了,这是妳自己扎的?」



「是啊。」小圆儿颇自豪地道:「耿姐姐教娘她们,我也在旁边听喔。以后小圆儿要帮娘做小布娃娃,好能攒钱买糖吃。」



「好乖的小圆儿,耿姐姐还会再教妳们更多的功夫,妳娘她们做出来的东西很有农村风味,将来拿去京城卖,就可以给小圆儿买糖吃了。」



「耿姐姐,妳教我们很辛苦,我大伯母给妳钱,妳为什么不拿呀?妳不喜欢吃糖吗?」



「我看大家学了手艺很开心,我看了也欢喜,这种欢喜是用钱也买不到的。」她见小娃儿似乎有些迷惑,摸摸那个小脑袋,笑着换个简单的说法,「这就像吃了糖一样,甜滋滋的。还有,小圆儿,糖不能吃太多,牙齿会让牙虫给吃了喔。」



小圆儿赶紧闭了嘴。她才掉了一颗牙,娘说会再长出来,但万一她再一直吃糖,牙就一直掉,那不就像曾祖奶奶一样,扁着一张嘴巴,只能吃稀饭,不能啃果子了?



胡乱想了一会儿,小娃儿毕竟不会烦恼,东张西望,一下子又好奇地问起问题了。「这衣服灰灰的颜色是耿姐姐染的吗?」



「嗯。」悦眉笑着缝上一针。



「衣服上头有字?是穿衣服的人的名字吗?」小圆儿兴奋地道:「啊!我知道了,耿姐姐印上他的名字,他就不会丢掉衣服了。」



「这不是名字,这是一篇文章。」



「什么是文章啊?」



悦眉也说不上来,她该如何向一个六岁女娃解释兰亭集序?



她低头抚摸怀里的新棉袍。她买了新布,用铁锅反复煮了茶叶,煮成深浓的铁灰色,再和上些许蓝靛和明矾,让这个底色不致太过黯沉,而是呈现出一种沉稳的深灰色;至于她一个字一个字临摹印染的兰亭集序全文,用的则是靛青色,两色相合,字迹看起来就像是布面上的纹饰,既不突兀,又能稍稍为暗色调的衣袍带出彩度,使得穿衣之人既显稳重又不失朝气。



不知道九爷会喜欢吗?



「耿姐姐,妳在笑什么?」小圆儿睁着圆圆眼睛问道。



「喔,姐姐跟妳说,这衣服上的文章是说呀,有一天,天气很好,就像现在一样,感觉很舒服,有一群人来到了一个风景很漂亮的地方,聚在水边喝酒,呃……小圆儿,姐姐瞧瞧。」



悦眉找着衣服上的字迹,试着去解释。她书读不多,其实也无法说出通篇的意思,但她读了又读,也读得出其中文词优美,有描景、感怀、抒情的意味,而最吸引她目光的,还是惠风和畅这四个字。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



悦眉竟然念起长长的文章来了,小圆儿很努力地听着,越听,眼皮越重,长长的睫毛都快合起来了。



「耿姐姐,我困。」



「哎呀,瞧我在做什么。」悦眉搂过了小圆儿,让小小头颅枕在她的大腿上,再将缝制中的衣袍挪了挪,盖在小小身子上,微笑道:「小圆儿,靠着姐姐睡,姐姐缝衣服了。」



「唔。」



暖风轻摇枝叶,像是一把蒲扇轻轻搧着。小圆儿沉沉入睡,悦眉低着头,嘴角再度逸出柔柔的笑意,神情专注,眸光柔和,手指灵巧地穿梭移动着,一针一线,将衣衫密密缝牢。



祝和畅看得痴了。



此情此景,安详宁静,美好纯然,好似一个年轻的母亲,哄着女儿入睡后,怀着期盼的心情,静静地为丈夫缝制衣服,等着远行的丈夫归来。



当丈夫不在时,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着,也许是照料儿女、操持家务,也许是街坊邻居借块盐巴、守望相助;然而,当所有的忙碌告一段落之后,在她独处安静的时刻,她的心立即系上了远方的他,在针线里、在她的瞳眸里、在她的微笑里,也在彼此的梦里。



她不会跑掉,更不会变心,她爱着他、信赖着他,一心一意守着他,守着他们的家,为他生养儿女,与他终老……



他怎会失去她呀!



暖风融融,树影婆娑,祝和畅喉头酸哽,眼前浮上一层水雾。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卸掉了心中那份莫名的恐惧,十余年来飘飘荡荡的心也安定了下来,紧紧地依附着她的心。



只需相信,无需惧怕。当她早已爱上他时,自己何尝不是一点一滴爱上了她?像是颜色的浸润,缓缓地,慢慢地,一层又一层地染了进来,不知不觉间,他心中只有一个颜色,那就叫做眉儿。



但,因着迟疑和畏惧,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更不敢承认这份真爱,既想好好爱她,又怕失去落空,只得以肉体占有的方式,一再地去确认他的拥有;所以他像一头疯狂的野兽,不断地渴求与她的亲密结合,他以为这样,她就永永远远属于他,再也不会跑掉了。



然而,若无真爱,任凭再华丽的山盟海誓、再多的床上肉欲交媾,甚至是白纸黑字条文分明的契约,他又岂能真正长久拥有?



此时此刻,他不再怕了,更无怀疑;他就在她的心里,随时,随地,等着他,想着他,爱着他……



眼里低头缝衣的她渐渐融在水光里,也深深地印在他心底。



「九爷,你不是来找悦眉,站在这里作啥啊?」祝婶跑了过来,好奇地看他一眼,又见到酣睡的小小人儿,立刻叫道:「哎呀!悦眉,小圆儿果然来找妳了,她娘找不到她呢。」



「她睡着了。」悦眉小小声地说话,突然见到祝和畅,她脸蛋微红,眼神却是一黯,忙又低下了头。



「我抱她回去。」祝婶俯身抱起小身子。人家特地跑来相会,她们老的小的就别碍事啦。她笑咪咪地走出两步,突然发现九爷好像哪边怪怪的,定睛一看。「咦!九爷,你在哭?」



「爷儿我顶天立地的男人,有什么好哭的!」祝和畅用力抹着红红的眼眶,粗声粗气地道:「这里风大,沙子跑进眼里了。」



「风大吗?」祝婶困惑地望着动也不动的树叶,抱着小圆儿走了。



「九爷扎了眼睛?」悦眉想要爬起身子,却因久坐脚麻,一时站不起来,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脚麻,你等等……」



祝和畅走到树下,蹲跪在她身边,按住她的肩头,静静地看她。



「我来瞧瞧。」悦眉直起身子,不敢直视他过度安静的眼神,伸手就扳了他的下眼皮,左边瞧瞧,右边看看,笑道:「嗯,好像没有小沙子,我还是吹吹气吧……」



她尚未吹气,男人的热气就掩了过来,以吻攫走她的气息。



她浑身一热,以为他又要疯狂地掠夺她,身子变得有些僵硬,不觉紧紧抿住唇瓣,等待他的开启和侵入。



想象中的狂风暴雨没有落下,他只是蜻蜓点水似地印吻她的唇瓣,轻柔吸吮着,细细体会着唇瓣交迭的甜蜜和柔软,再吻上她的脸颊,似飞花,如丝雨,轻轻飘落,绵密地洒遍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耳,再如暖风轻扫,回到了她的唇瓣,以舌一遍遍地描绘她的唇形,柔情地分开她放松了的芳唇,寻索到了她等待已久的丁香小舌,密密交缠,柔柔舔舐,同时他温热的手掌亦是抚上她的头颈,指尖触着她的脸蛋,揉过了耳垂,顺着她的曲线而下,缓缓来到了她的胸前,完全包覆住她的浑圆,揉捏着,抚压着,力道虽轻,却令她已然摊软的身子轻轻地颤动了。



好温柔啊!她好像飞到了软绵绵的白云堆里,什么也不用去想,那里有着他无尽的温柔,她只需投进他的怀抱,自然就会拥有他的爱……



这是爱?!她心头一颤,无法置信,与他缠绵的唇舌顿时停住,彷佛是想为自己找个理由,说明九爷只是换个吻她的方式罢了;随即感觉他舌尖又挑动着她的,仍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轻怜蜜爱,好似翩翩彩蝶,迎着和风,引导着她去采集最甜美的花蜜。



她心醉了,不再去想,全心全意回吻他。



大树投下绿荫,池塘闪动金光,前头农舍挂着新染的淡紫门帘,田野径陌间摇动着红花绿叶,夏日的午后,有着蓝色的天,白色的云,还有两颗烫热火红的心。



浓情似酒,天光云影飘飞而过,在彼此唇舌的眷恋和不舍里,结束了这个好长、好美的亲吻。



他捧起了她的脸蛋,深邃的瞳眸仍是静静地看着她,再低头吮去她眼角的泪珠,珍而重之地往她唇瓣印上一吻。



「我该走了。」



来了就要走?她顿感心慌,明明是不愿他来的,可他就这么给了她一个难忘的吻,她竟然不想他走了。



「你不是来带我走的?」她垂下睫毛,低声问着。



「眉儿啊。」



他怜叹一声,拿手拨弄她额前的头发,一根根帮她拢到耳后,又拿指头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目不转睛地凝望她酡红的脸蛋。



「九……九爷,你怎么这样看我?」她仍垂着眼,不安地问着。



「眉儿,我一直很粗鲁对待妳,是不是?」



「啊!」她心头一酸,眼眶就红了。他问得那么温柔,这教她怎么回答呀。



他的狂野的确让她不太舒服,可是她也好喜欢,她很难想象自己怎能包容他的强壮,更无法形容他给予她的前所未有的欢愉;而且,粗鲁归粗鲁,他还是很体贴,一弄疼了她就紧张,忙乱地哄她……



想着想着,她既羞涩,又觉委屈,被吻得红滟滟的小嘴嘟了起来。



「你看,这里给你弄得都瘀青了。」她卷起了袖子,指着手臂给他看。「还有这里,你咬我,这边也红红的……这个……」



是吻痕啊!她全身火热,立刻放下袖子,又低下了头。



「妳身上还有很多红红的吧。」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咬着她的耳朵,语气柔和而暧昧。「我肩头也被妳咬出好几个牙齿印,害我不敢在兄弟们面前冲澡、换衣服。」



「讨厌!」羞死人了,她推开他。



「这是做给我的衣服?」他又挨近了她,抚着她膝上的衣布。



还是让他发现了,她忙将尚未缝好的衣服兜拢好,收在怀里,不想让他看得太过清楚。



「为什么特别选了兰亭集序?」他早就看清楚了。



「因为……」她红着脸,再将印有字迹的布面折了又折,但嘴里已经说出来:「呃,这里头有九爷的名字。」



「眉儿,妳爱我。」



他在问她话吗?她惊讶地望向他,心头好热,眼眶又泛红了。



无需再问,她已然明白,他特意赶回来寻她,不为别的,就是再次印证这件事实;然而,他又不像以往急躁地想要占有她的身体,反而是温柔地吻她,还说就要走了,难道……



当他仍恋着她,又能适度放开她时,是否意味着他已经能够全然信任着这份爱?即使分隔两地,或是一时半刻不见,他也能相信她是爱着他的,毋需肉体紧密羁绊,她就是永永远远地爱他,至死不渝?



他懂了吗?她痴痴地凝望他,在他那双浮现泪光的眼眸里,头一回看到一种极深极深、难以言喻的疼惜柔情,她知道,他懂了。



小钲爬了十来年,今天才真正爬过情爱这座高山啊。



「是的,我爱九爷。」她泪水款款滑下,再一次表白。



「眉儿,对不起,让妳受苦了。」他疼怜地为她拭泪。



「不,九爷,我好高兴,你能懂我的心意,我真的好高兴……」她喜极而泣,那些身心上的小小苦楚都不算什么了。



「眉儿,不要再委屈自己配合我。」他目光须臾不离,郑重地道:「既然妳是我的妻子,只有妳最能了解我了。我对妳粗鲁,妳要说;我不讲道理,妳要骂;有事情也要说清楚,不要闷着,好不好?」



「好。」她用力点头,含笑带泪地问道:「可你怎么懂的呀?刚才见到你来,我以为你又要「抓」我回去,要绑我在你身边呢。」



「说得我好像是坏人似。」哗啦啦,他撑了好久的温柔立刻垮掉,抬眉、瞪眼、喷气。



九爷还是九爷啊,悦眉拿指头去扯起他的嘴角,笑道:「我再过三、五天就回去了,我想你这回出门半个月,我过来这里几天,也不会让你担心的,谁知道你就跑来了。」



「妳这回是故意不跟我出门的?」



「嗯。那天我们吵架,我想我们还是分开一阵子比较好,冷静一下,不然你老爱生气嫉妒,脑袋瓜都不知摆哪儿去了。」



「考验我?」他又哼了一声。



「这不就考出来了?」她微微一笑,忍不住掉了泪。「其实我也不想和你分开,我好想念九爷,你刚出门,我就去抱你的被子……」



「傻眉儿啊!」他大手张开,拥她入怀,让她抱个够。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这辈子是疼定她了。伸手拍哄着她,本想再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扮温柔他不在行,摆爷儿的威风却是最拿手了。



「以后妳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依妳。当然啦,能跟着我出门是最好的了,不过最重要的是,只要在爷儿我身边,妳就得好好服侍我。」



「是的,九爷。」她笑意盈盈。



「别老九爷九爷了,都是妳丈夫了,叫我的名字。」



「喔……」她眨了眨睫毛,清灵的眸子转呀转的,开始背起书来了,「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嗯?」他的眉毛抬得老高。



「好了好了。」她一笑,赶紧进入正题,再背下去,他的眼珠子就瞪出来了。「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和畅,和畅。」她生涩地念出他的名字,语声娇羞,满脸红晕,但仍是好奇地追问道:「为什么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原来的名字杀伐气太重,硬梆梆的,敲得我头都痛了。」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如实道来:「那时我振作起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书本翻了翻,觉得和畅这两字不错,平和畅快,就这样叫下来了。」



「嗯。」她能了解他由战场上用的钲,转为平和畅快的心路历程。她细细摩挲着他厚实的手掌,又问道:「你还没跟我说,为什么要叫九爷。」



「妳问题怎么这么多啊!」



「你不是说夫妻有事要说清楚吗?」



作茧自缚!他瞪着大大的眼睛,就是没办法恼她,但为了避免她再问下去,嘿!这还不简单,唯一的方法就是堵住她的嘴喽。



又是一个天长地久的缠绵热吻,云朵飘过山头,树影逐渐拉长,日头也爬到西边山上了。



「眉儿,我该走了。」祝和畅将最后一吻印上她的额头,不舍地抚摸她柔嫩的脸蛋,解释道:「这趟行程还要跟那边的新商家打契约,我一定得亲自出面谈事,不然就失去和记的信誉了。」



「快回去,赶路要小心。」悦眉随他站起身子,轻轻握住他的手。



她全然明白他对货行的用心,因着小钲过去莫名其妙失去一批货,所以他以主人之心,尽心尽力保护每一趟运送的货物,绝无闪失。



「路上忙累,肚子一定要填饱,别再拿祝福练拳了。」她捏捏他的大掌,终于放了开来,朝他嫣然一笑。「我在家等你回来。」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他为她的光采而心动神驰,更因着她的等待承诺而深深悸动。



「眉儿,我、我爱、爱……咳咳!咳!咳咳咳!」



喝!这种肉麻到脱皮的话,教他怎么说得出来!他犯不着感动到语无伦次吧,他可是堂堂男儿、雄壮威武、昂藏之躯的祝九爷耶!



「怎么了,说话也会岔了气?」她拍拍他的背。



「没事,咳咳,我走了。」



「我帮你说。」她笑容亮丽,朝着他的背影喊道:「和畅,你爱我!」



他回过头,眸光闪动,深深地凝望她,喉结滚了滚,口水吞了吞,看样子是在忍耐着不冲回来抱她,随之大叫一声,揪着头发跑掉了。



她的九爷啊!悦眉捡起了还在缝制的衣袍,紧紧抱在怀里,目光注视他离去的方向,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微笑。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从今以后,她和他共享一片蓝天。



===  ===  ===

 

十年后。



明晃晃的日光投射进祝府院子,花丛里,各色花儿争奇斗艳,开着比天上彩虹更多颜色的花朵;微风吹来,彩花绿叶,轻快地摇摆着,几幅彩布挂在竹竿上,迎风飘荡,一群穿着浅紫、粉蓝、豆绿、水红、沉香、秋黄、芦白各种颜色的妇女站在旁边,摸着布片品头论足,十几个小娃娃则在院子里奔跑嬉戏,一个个就像滚圆的彩色小球,红的,黄的、青的、紫的、橙的、绿的……这边跑过来,那边追过去,笑声震天,开心玩耍,令人看了眼花撩乱。



祝和畅一踏进门,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目不暇给的活泼画面。



哪来这么多小孩?仔细一看,原来里头有自己三个待在家的儿女,还有祝福的三个,其他十个是伙计们的小孩。



「哇,回家真好啊。」祝福望着院子,露出满足的笑容。



「娘!爷爷!奶奶!妞婶婶!各位大婶,各位婆婆,我们回来了!」祝和畅身边一个小男孩扯开喉咙,主动报告。



「爹!大哥!」这边跑过来的是祝和畅的孩子们,一个个兴奋地扯住爹爹的袍襬,仰起小脸喊个不停。



「爹!」那边跑来的是祝福的孩子们,也是绕着爹爹欢喜大叫。



「啊,九爷回来了。」伙计女眷们看到主人回来,面露喜色,一个个扯了自家的孩子。「快,快!你爹也回家了,咱们快回家。九爷,大姐,我们走了。」



「明天再来玩喔。」悦眉微笑送大家出门。



「我去跟爹娘说。他们从昨天就盼着九爷和祝福回来呢。」大妞脸上洋溢光采,朝祝福一笑,再往后头跑去。



「小十,小十一,小十二。」祝和畅蹲下身,一次将三个年幼的孩儿抱个满怀,揉揉他们的头发,笑道:「有没有乖乖听娘和爷爷奶奶的话?」



「有!」三个孩儿用力点头。



「小九,这回跟爹出门,有没有学到东西?」悦眉拿了巾子,疼惜地为九岁的长子拂去脸上的灰尘。



「有!我学了好多、看了好多喔。」小九一提到送货,一双孩子气的眼眸就发亮了,小脸出现超乎年龄的成熟。



「嗯,学到了什么,跟娘说说。」



「眉儿!」祝和畅的声音明显地流露不满,妻子竟然忽视他了。



「娘,妳瞧,爹又帮妳找了一篮子的染材呢。」小九哪不知道父亲大人的不悦,忙指了指身后的一个篮子。



孺子可教也。祝和畅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将篮子提了过来。



「哇,有槴子果、槐花,茜草也找得到?」悦眉翻看着里头的东西,神色欢喜,抬头凝视丈夫,开心地道:「和畅,谢谢你。」



「嗯……咳咳。」祝和畅一手一个抱起小十一和小十二,还是僵着一张脸,淡淡地道:「路上随便看到,就捡回来了。」



「嘻嘻!」祝福也是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幼子,笑逐颜开地道:「大姐我跟妳说喔,有一天咱兄弟们在休息,忽然听到头上树叶沙沙响,原来九爷爬到槐树上,抱着树枝,正一朵一朵为妳采花呢。」



「祝福!」祝和畅恼得大吼一声。



「娘,还有呢。」小九也笑咪咪地道:「有一晚叔叔伯伯在喝茶聊天,爹又不见了,找了找,原来他在挖土取根,还教我认得茜草的模样,以后我就可以帮娘找染材了。」



「祝惠风!」



感觉父亲大人瞪过来的一双眼睛,小九忙道:「不,我帮弟弟妹妹婶婶婆婆找就好了,娘的份儿只能让爹来找。」



「和畅,瞧你。」悦眉摇头笑道:「成天摆那个脸色,小九年纪这么小,也学会察言观色说话了。」



「算他遗传到我的聪明。」祝和畅还是绷着脸孔。「他想继承我的货行,还得认真点。」



「爹,笑笑。」小十一小十二左右开弓,在他大脸上用力啵一个亲吻。



「小十也要亲爹爹啦!」小十扯着爹的袍子,着急地跳上跳下。



「来,娘抱抱。」悦眉抱起小十,让小女娃凑上小嘴用力亲着。



「嘻!亲亲!」三个孩子笑嘻嘻地亲成一团,将他们的爹涂了满脸的口水,让那张大脸再也板不起来。



祝福这边也不遑多让,手上抱着两个小的,干脆也让老大爬上脖子,再望向站在地上的小九笑道:「小九,咱祝家的孩子你是大哥,你最懂事,不会黏着爹娘了,再过两、三年,货行就可以交给你,你爹和福叔叔我就要退下来休息了。」



「不行啦,你们不能虐待儿童啦。」小九睁大眼睛,大声抗议。



哇!这群大人好过分,这叫什么?爹有教他读书写字,说到想要一棵稻苗快快长高,于是每天去拔一拔,拔到最后,稻苗就枯死了……对了,揠苗助长!



呜,他小小年纪就要担起重任,好狠心的爹啊。他身子太小,爹都还不允许他学习驾马车,甚至徒步过河时,还得靠爹抱他过去呢。哇!他不行啦,他只要跟在爹身边当小厮就好了啦。



嗟!他才九岁耶。



「小九,娘会跟你出门。」悦眉朝他露出鼓励的笑容。「要学的东西很多,可能要等到你十七、八岁,这才能学会你爹所有的本事。」



「哈!」小九重绽喜色。



「你爹真的很厉害。」悦眉望向丈夫,轻轻扯着她为他染就的灰蓝衫袖。「所以小九还得花个将近十年的功夫,才能完全学会呢。」



「当然了,爹最厉害了。」小九猛点头。



嘻!他还可以过上十年的快乐童年呀。因为只要娘出门,爹一定会黏着娘,形影不离,就像每回爹在家,娘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也不说话,有时娘在忙,他就坐在旁边喝茶,任弟弟妹妹在他身上乱爬,眼睛就瞧着娘,然后就呆呆地笑了。



想到爹那个呆样,他也呆呆地笑了。嗯,他当然也要学会爹如此神神秘秘、痴痴盯着娘的本事了。



还有呢,每天他们四个兄弟姊妹一定会在爹娘床上玩耍,扯了他们的大红棉被玩捉迷藏,摔着彩绣鸳鸯枕头打仗,往往玩得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可为什么隔天起床,他一定会睡在自己的房间呢?又为什么爹娘可以抱在一起睡,他们当小孩的就得自己睡呀?



想不透,想不透。货行的叔叔伯伯常常夸他聪明,但爹娘教他,做人要谦虚,所以不让叔叔伯伯喊他小九爷,要他们喊他的小名小九就好,直等到他有能力掌管货行的那一天,他才可以真正称做一个爷儿。



爷儿!嘿!他又呆呆地笑了。他一定会努力的,等到那一天,他也要学爹说话的口吻,骄傲地大声道:爷儿我会送货了!



「妳这个儿子在想什么?呆头呆脑的。」祝和畅用脚踢了踢一脸痴呆的小九脚跟。「眉儿,妳这两天做几样他爱吃的点心,小九年纪小,这回出远门累坏了。还有,帮他缝一双保暖的厚靴子。」



「好的。」悦眉疼爱地摸摸小九的头。



「爹,我也要跟大哥一样出门!」小十小十一小十二扯着爹爹。



「好好好,等你们长大了,大家都可以出门。」



「爹,我也要跟九爷伯伯送货。」祝福那边的红儿青儿黄儿也在吵。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头痛不已。哎!要将孩子们一个个教到会谈生意、顺利走完一趟货,他们还得熬多少年才能休息呀。



「我们家的院子真热闹啊。」祝婶望着满院子的大人小孩,露出欣慰的笑容。「老伴,今晚就看你的功夫了。」



「嘿,我可切切洗洗了一整天呢。」祝添喜孜孜地大声唤道:「九爷、悦眉、祝福、大妞、小九、小十、小十一、小十二、红儿、青儿、黄儿,吃饭啦!」



「爷爷,奶奶,来了!」



咚咚咚,孩子们像树上掉果子似地,纷纷从爹娘身上跳下来,一个个笑呵呵地奔了过去。爷爷作的菜最好吃了,他们从小就不用娘来喂,都能扒光饭碗呢。



「我去帮爹娘摆碗筷。」大妞跟在后面,笑着进屋。



「我也去。」祝福紧紧抓着她的手,趁空在她脸蛋香了一个。



「啊!」小九瞧见福叔叔的举动,本能地回头看爹娘。



哇!又来了!不要以为天色有点暗下来,他就看不到啊。



不看不看,还是不要看了。小九赶紧捂着眼睛,转过了头,加快脚步跑进门里。呜,儿童不宜啊,以前好几次撞见爹娘亲嘴,不是让爷爷奶奶赶快掩住了眼睛,就是让爹给拎出了房门,所以他知道绝对绝对不能看,而且爷爷奶奶说看了眼睛会长针眼,那可是很疼的呢。



暮色里,彩霞满天,高大的灰蓝身影拥着鹅黄的纤细身子,两个颜色融和在浓浓的红彩里,几乎分不清原来的颜色,彷佛这世间的一切尽皆融入这一片红红火火里了。



屋内点起油灯,孩子们的惊喜欢笑声传了出来,浓情缱绻的夫妻也恋恋不舍地吻了吻彼此的唇瓣,深深对望,这才手拉手进了屋。



月儿高高挂,各色花儿仍像白天一样盛情开放,迭着明黄的淡柔月光,更衬出花朵的娇柔颜色,,彩色布巾在夜风中轻轻晃摇着,如梦似幻;窗纸剪影出一个个活泼的孩童身影,生动地跳着、笑着、跑着、闹着。



即使入夜了,这个院子还是一样多彩多姿呢。



 

 

九爷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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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爷之所以成为九爷,事出必有因。



二十岁那年,一觉醒来,他竟然被绑在床上,动弹不得。



「放开我,祝添,你在做什么?!」他狂怒大吼,猛烈扯动手脚。



「二少爷,对不起,对不起。」祝添含着两泡眼泪,不断地赔罪。「呜,你力气大,说去撞墙,墙就被你撞倒了,我根本阻止不了你。为了不再花钱砌墙,我只好这样子做了。」



「我撞墙?」



他记起来了,在撞墙昏倒之前,他指天骂地、愤世嫉俗,怨恨祝添不该将他救了回来,害他回到这个冷冰冰的残酷世界,又得去承受那些他不愿意再去承受的事实,不如眼不见为净,一了百了,速速解脱吧。



他了无生意,一心求死。在撞墙之前,他还摔破碗,企图割腕,结果摔到祝添家中没碗可吃饭,他也没割成;他试着上吊,不是腰带断了,就是树枝断了打到头,还被鸟儿洒了一泡臭屎;他又想吃土胀死自己,却是吃到了蚯蚓,连挖带呕,将肠胃吐得干干净净;想跳水,溪太浅;想跳崖,伤重未愈,爬不上山;就连要撞壁自杀,也会将墙给撞倒了?!



天啊!世人皆弃他而去,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为什么死不掉啊?!阎罗王又为什么不收他呀!



「二少爷,我那口子去帮你抓药,还没回来。」祝添面带忧色,突然跪了下来,朝他磕头。「天快黑了,我得出去找她,只好先绑着二少爷,我很快就回来了。」



「放开我!」



「呜,二少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不,不用十八年,只要你想得开,立刻就是好汉啊。」



「祝添,不要啰嗦,快放了我,你还当我是主子吗!」



「二少爷,你永远是我的主子。」祝添抹着泪,将旁边愣头愣恼的小狗子拉了过来,也要他一起跪下。「三年前,小狗子泻个不停,是你抱了他跑上好长的山路,找到大夫救了命;两年前,我和那口子被毒蜂螫了,躺在床上发烧快死掉了,小狗子又不懂事,是你及时发现,拖了大夫赶来救我们;一年前,小狗子看到你骑马回家,开心地要找你玩,差点让马给踩扁,是你拉住那匹疯马,呜,却让你摔下了马……」



「够了!」再啰嗦下去,连祝家祖宗十八代都感谢下去了,他愤怒地扯动绑在床头的双手。「既然我对你有恩,就快快放了我!」



「呜!就是有恩,我才不能放。」祝添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二少爷,你要坚强活下去,千万别寻死呀。」



「他们一个个负了我,我活著作啥啊?!现在我干脆被你气死算了!」他拚命跺脚,却只能徒劳地在床上抹来抹去。



「二少爷,呜呜,我宁可让你怨我,也不能见你蹧蹋性命。」



「我就不信我死不了!」他一眼瞧到小狗子跪在地上,正无聊地拿指头扯眼睛,朝他吐舌头扮鬼脸……对了,咬舌!



没必要再跟祝添扯下去了,他闭起眼睛,张开嘴巴,就待狠狠地咬下去,突然一团东西塞了进来,硬是将他的舌头不知挤到哪里去了。



「唔!」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祝添竟然会拿布块塞了他的嘴。



「呜呜,二少爷,对不起,咬舌头好痛的。」祝添为他盖好被子,着急地道:「我一定得出去找我那口子了,我去去就回。小狗子,你在家陪二少爷,好好照顾他,知不知道?」



「知道。」



「唔唔!」回来!死祝添,快给他回来啊!



反了!反了!这是什么家丁?!竟然敢这样对待主子!等他恢复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是一拳打倒祝添,再将他家的墙全部撞倒、横梁全部吊到绷断……喝!他要是有那个力气,该狠狠饱以老拳的是污了他财货、砸死他不成、还刺死他的两个可恶骗徒啊。



跑掉的骗徒找得到吗?失去的信任、感情、亲情又找得回来吗?



天!他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啊?!



「二少爷,我们来玩。」五岁的小狗子笑嘻嘻地来到床前。



「唔!」小鬼,快放开我!



「你不能说话,好可怜喔。嘻,这里有花生米,我们来猜拳,嬴的就可以吃一颗,好不好?」



「……」臭小鬼,本少爷没心情!



「前刀刀、石头、布!」小狗子径自出了拳,小小的拳头握成一团。「嘿,我是石头,咦!你也出石头,那谁都不能吃花生米喔。」



「……」他气得紧握拳头,很想用力往床板捶下去。



「剪刀、石头、布!哈哈,我出布,你是石头,我赢了。」



小狗子开心地拿起一粒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嚼着。



「再来一次,剪刀、石头、布!不好玩,你老是出石头,这样都是我嬴,你没有花生米吃,也不吃饭,只挖虫吃,真的很可怜耶。」



小狗子皱了皱小眉头,望着小掌心里的几颗花生米,小脸凛然,下了有生以来第一个最有义气的决定。



「二少爷,你肚子饿了,给你吃。」



小狗子拉起他的嘴皮子,将仅余的五颗花生米往他嘴里塞进去。



「一颗、两颗、三颗……咦!三后面是什么?八?」



「唔?!」他瞪大了眼,他还塞了布块,这样怎能吃?



笨小鬼!臭小鬼!糊涂小鬼!枉费他几度救了这条小狗命,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上天是还想怎样折磨他呀?!



「再给你吃糖。」小狗子慨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不舍地看了看,还是找到缝隙塞了进去,噘了小嘴道:「娘给我的,我藏了好久。」



天哪!他不被布块堵死,也要被小小的糖和花生米噎死了。



「二少爷,你要赶快好起来,你说要教我骑马的。」



小狗子不甘寂寞,摇了摇他的手,又爬上床,掀开棉被,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提起他的衣襬当作缰绳,脚板踩住床板,笑呵呵地蹬着小屁股,蹦蹦跳跳,有模有样地喝道:「驾!驾!」



好了,堂堂二少爷变成小狗子的御用马匹了,他除了瞪大眼睛外,还是只能瞪大眼睛,双手双脚拚命扯动缚牢他的布条,却是挣脱不开。



「哈,二少爷的肚脐?」



因为小狗子拉开他的衣襬,加上他的挣扎扯乱衣衫,于是,他肚子上的小凹洞就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一双好奇的眼睛底下了。



「唔!」看什么看?谁没有肚脐!



「奇怪?」小狗子掀开自己的衣服,低头按了按凸出一小块的圆圆肚脐,又拿指头去挖了挖他凹下去的肚脐,不解地道:「不一样?」



「……」又有谁的肚脐一样了?你这个小娃娃的凸肚脐还要几年才会缩进去,别跟大人比!



小狗子挖了老半天,突然跳下床,提了茶壶又爬了上来。



「二少爷肚脐黑黑的,我帮你洗干净。」小狗子一只指头堵在肚脐眼里,使力撑开,一手就将茶水倒了下去。



「唔唔!」冷死他了!哪有人将水灌入肚脐里去的!



啊啊啊!他肚皮还有伤口耶,小鬼是存心让他伤口化脓长虫吗!



肚子好凉,这会儿风啊水啊全从肚脐眼里跑了进去,再过不了片刻,他的肚子铁定膨风鼓胀,可以让小鬼拿来敲锣打鼓了。



可恨啊!他不能这样被小狗子玩死,会被人笑死的!



他越想越急,越急越怕,立刻撑起身体,上下用力晃动,不将小狗子摇下来绝不罢休。



「啊?呵呵!马跑了。」小狗子反而笑了,赶忙将茶壶塞进他的裤档,又提起他的衣襬,笑嘻嘻地喊道:「驾!驾!」



啊呜!冰凉的陶壶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压住他的命根子,小狗子又重重地蹬了下来,不断地推挤,他只觉得他可怜的那话儿就要榨成肉酱了。



若真让小狗子给他断子绝孙……天!他还有何脸面活下去?!



可恶!他奋力一抖,立刻就将小狗子给震了开来,小手抓不住衣服,小身子一歪,咕咚一声,就栽下了地。



他长长地喷了一口气,肚子和胯下还凉凉的,但至少已经保住他和子子孙孙的小命了。



奇怪,那个一刻也闲不住的小狗子怎么没了声音?



他转头看去,就见小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嘴巴张得大大的,刚才还活灵活现的两只眼睛空洞洞地张着,连睫毛都不眨了。



「唔?唔唔唔?」喂,小狗子,你怎么了?不要一副痴呆样啊。



糟了!小狗子是祝添夫妻俩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十年才敷出来的宝贝蛋,他将他这么一摔,莫非用力过度,将他摔死了?



「唔唔!」小狗子!快醒来呀,千万别给我死掉啊!



完了完了,万一小狗子真的死了,他千万个对不起祝添夫妻俩,他可以赔上所有的金银财宝,却是赔不出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狗子啊。



小狗子只有一个,他也是只有命一条,死了,就没了……



「唔唔唔!唔唔唔!」小狗子!小狗子!不能死啊!



他顿时感到恐惧,拚命「大叫」,额头冒出冷汗,眼眶发热,双手猛扯布条,却是怎样也无法起身,视线不知不觉就模糊了。



「呜哇!」躺着的小人儿突然爆出哭声,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张大嘴巴嚎啕大哭,「哇呜呜,摔下马了!二少爷摔马了!」



他松了一口气,不再挣扎,就摊着身体,直直望向屋顶。



谢天谢地,还好小狗子没事,也没摔笨了头。



无数念头悠悠浮现。如果他真摔死了小狗子,他对不起祝添夫妻,那他杀死了自己,他对不起谁呢?



奇怪了,是别人对不起他,为什么死的是自己啊?!



他一心求死,就是因为他过不下去了,所以也想让那些对不起他的人不好过。可是,他们既然能够狠心对不起他,又怎会在意他是死是活?他若是这样死去了,他们顶多掬一把同情的眼泪,然后又去过背弃他的生活,有没有他,他们还是一样过得很好。



呜!他死得好不值得啊。



「呜呜呜,我不骑马了。」小狗子不知什么时候爬上床,站在床板上,将棉被拉得高高的,呜呜咽咽地道:「我要睡觉。」



「……」睡吧,省得吵人。



小狗子人小力微,使劲蛮力将被子往床头扯去,一不小心又扯得太过了,整个被面就往他头脸盖了下来。



汪汪!汪汪!门外传来群狗乱吠的声音。



「狗打架了。」小狗子不睡觉了,兴奋地跳下床,冲到窗前去。



好了,现在是什么情况?小狗子帮他盖被,却像蒙死人一样将他蒙住,然后跑掉不理他了?



眼前一片黑暗,肚子和胯下湿湿凉凉的,身体又不得自由,他有些累了,不如先睡上一觉,等祝添回来再好好跟他算帐吧。



才「闭目养神」片刻,他就觉得不对劲,好像……不能呼吸?



老天!这床棉被又厚又重,冬天盖起来十分暖和,可是他闷在里面,却是密不透风,空气越来越稀薄,他的气息也越来越急促。



「唔唔!」臭小狗子!快回来呀,我快被你闷死了啦。



他拚命扭动身体,想要用抖落小狗子的方式抖掉棉被,可是整张厚被将他密密盖住了,他再怎么抖,也抖不开这层厚重的天罗地网。



天哪!他还是注定被这小鬼玩死,然后让世人拿来耻笑吗?这样就算他死了,他还有什么脸面回来投胎?!



「咦!二少爷,你又在玩骑马?」被子突然被掀开,小狗子笑嘻嘻地看他。「骑马不好玩,狗打架好好玩喔,他们不用咬的,是屁股和屁股碰在一起耶。」



屁啦!他重重地喷气,再重重地吸气,将几欲窒息的肺部重新灌满新鲜而美好的空气。



「二少爷,你流好多汗,我帮你擦擦。」稚气的小脸蛋露出关怀神色,左右看了看,找不到擦汗的巾子,突然眼睛一亮。「巾子在这里。」



小指头掏呀掏,往他嘴里又拉又挖的,终于扯出了一条巾子。



「咳咳!噗!」他吐出了卡在唇齿间的花生米和糖块,用力喘气。



「哈!」小狗子惊奇地望向喷得老高的花生米。



「小狗子,放开我。」



「放什么?」



「我被绑着没看到吗?」果然是个笨小子,他扯了扯绑在手腕上的布条。「去拿刀子还是什么可以割断的东西,快!」



「喔。」小狗子跳下床,蹬蹬地跑去找东西了。



不一会儿,他笑呵呵地跑了回来,双手抓着一支粗圆的木柄,木柄沉重的另一端则垂在地面拖行,闪动着森森利芒。



斧头?!



「我帮二少爷砍……」小脸鼓得圆圆的,打算举起这把凶器。



「砍什么?不准动!」他惊吼道。



这一砍下去,岂不断手断脚!说不定砍错地方,他还被开肠剖肚咧。



他欲哭无泪。这里是十八层地狱吗?他到底还要再受什么苦刑啊?



呜呜,他不要死了啦,他不要再被绑在床上了,他肚子好胀,他……他要起来撒尿啊!



「二少爷,这个好不好?」小狗子又提来一把大菜刀。



「不行,丢下,小娃娃不要拿刀。」他无力地摊在床上。



小狗子扯了扯布条,小脸满满的困扰,突然眼睛一亮,欢喜大叫:「啊!爹烧杂草,烧了,就没了,我拿火烧,二少爷就可以爬起来了。」



「混帐,回来!小狗子,你快给我回来!」



他大吼大叫,恐怕布条还没烧烂,小鬼就将他烧死了。呜!难道老天果真顺了他求死的心愿,非得教他死在这个小鬼的手中不可吗?



小狗子兴匆匆地爬上椅子,拿起火石,啪啪地擦着。



点不着!点不着!小娃儿不会点火的!他瞪着小鬼,一再地在心里默念:点不着!绝对绝对点不着!五岁小鬼一定不会点火的!



啪!火石闪出火花,小狗子开心地引到蜡烛上面,火光燃起,他笑嘻嘻地伸长小手,想拿起蜡烛。



「别拿!」他又惊叫。



来不及了,蜡泪烫热,灼痛得小狗子哀号一声,手掌立刻松开,蜡烛掉落桌面,火花闪了闪,没有熄灭,反而慢慢沿着木桌烧了起来。



「小狗子,快跑啊!」



「呜?」小狗子还是站在椅子上,好像吓呆了。



「快跑你不会听吗?!快烧起来了,别站在那儿!」



「呜哇!」小狗子看着越烧越旺的火,放声大哭。



这下子真的完蛋了!他猛烈扯动布条,死命扭动手腕,事情紧迫,他陡生神力,啪喀一声,床头栏杆竟让他给扯断,他右手骤得自由,连忙一抓,将那床厚重的棉被丢了过去,正确无误地盖住火头。



哼!就不信这床能闷死他的棉被灭不了这点星星之火。



就在这时,祝添和祝婶也冲进门来,祝添赶过去,拿起棉被扑了又扑,祝婶则是慌忙抱走宝贝儿子,不住地哄他。



「二少爷,对不起!对不起!」祝添确定将火扑灭,又赶过来帮他松绑,泪水喷了出来。「呜呜!谢谢你救了小狗子……」



「二少爷,我老伴他不得已绑着你,对不起。」祝婶抱着小狗子,也是哭着道歉。「你救了小狗子,大恩大德……」



「别跪!」他大吼一声,吼住就要跪下来拜他的夫妻俩。



他坐了起来,瞪眼看着六只哭得红红、不知所措的眼睛。



蓦地,他一骨碌翻身下床,朝他们一家三口跪了下去,磕头道:「我不死了,我发誓不死了,与其被小狗子玩死,丢光了脸被人耻笑到死……呜呜,我还是要好好活下去啊。」



「咦?!」



一家三口惊奇地看着又一骨碌跳起来,提了裤头夺门而出的二少爷。



从此以后,他痛定思痛,决心展开新的人生。他为自己改了一个名字,正式摆脱已经譬如昨日死的二少爷身分。也因着深深体验到惨遭「凌辱」、九死一生、终于活了下来的惊险历程,为了深刻剔励自己,珍惜生命,是以又称九爷。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