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实在不喜欢后悔这种感觉,尤其是再加上懊恼的时候。那声枪响过后,我很奇怪,为何楼上一点动静都没有,普通人大概都会探出脑袋来看看吧?闪过脑海的想法让我不寒而栗,经过太多世事的人们,为了避免惹祸上身,绝对不会只因好奇便去看开枪者的容貌,成为罪犯的证人,也许就会被暗杀。
师傅太清楚一般人的心理了,因此,他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开枪。
当一个人在好几个月内连连不断经历了太多事情,头脑便会自动的进行选择性遗忘,删除一些信息。我不希望自己的精神崩溃,尽管我清楚的感觉到它好几次都到达了极限。这栋房子,暂时不能住下去了,又一次,我不告而别。提起行李箱,我毅然决然的迈出了大门,就像《不能承受生命之轻》的萨比娜一样,我任性的背弃了自己身后的一切。
晓君、政一、千山小姐……即将得到的一切被我毫不犹豫的抛弃了,自私而且残酷。
我选择了一个自己不知道的未来,因为盘旋在内心深处越来越巨大的恐惧,抑或,师傅的出现让我再也无法相信……我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小刀,藏入衣襟。就算大脑再如何混乱,我也不会忘记曾经我如何被他对待。飞机上,他一直坐在我旁边,如同以往的出游,只是我们的关系早在两年前就被完全颠覆。刚上飞机的时候,那种想要立即转身逃跑的冲动已经变成了浓浓的睡意,我困乏的靠在无机制玻璃上合上眼睛。长臂从背后搂住了我的肩膀,轻轻将我放倒,我的鼻子抵到了对方的胸膛。太过熟悉的味道,不用睁眼我都知道是谁。于是我挣脱开他的手臂,重新歪在无机玻璃上睡觉。
对方并不放弃,带着执拗般的一次次把我扳过去。太困了,我发誓,只要再给我一秒钟的时间就可以马上见到周公,但他却一次次扰我清梦。最后一次,我一恼,当即失去控制的气极吼道,“你还让不让我睡觉?”声音之大,一下子荡遍了整个机舱。这下可好,其余乘客几乎都被吵醒了,瞪大眼睛恼怒的寻找罪魁祸首。
大事不妙!
我吓得马上撞进他怀里当鸵鸟,低沉的闷笑声隔着胸膛传来,狠狠又撞了几下,我咬牙,闭上眼睛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很快睡过去了。下飞机的时候迷迷糊糊的被叫醒,他已经在拿行李了,边淡道,“晚餐想吃什么?”
“红焗乳鸽……咸鱼茄子煲……”喃喃着,我下意识的摸摸肚子,隐约可以听到有“咕咕”的声音。他微笑靠过来,瞳光柔和,“肚子饿了?”
我一警,他怎么知道?
仍是那副淡然中有几分冷漠的神情,仿佛看出我所想,他指了指自己的外套下襟。赫然一大块水渍,我当场红了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无以复加的羞愧让我慌忙鞠躬道歉。
他不甚在意笑了笑,一手提着行李,另一只牵住了我的手,往出口走去。一种怪异的感觉从我的手心传来,我轻轻挣了出来。就算感觉再如何熟悉,恐惧……也已经深入骨髓。
到达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房子四周黑乎乎的,连个路灯也没有,让月光照的惨淡恐怖。车子径直穿过了房子前面的田地,也有其他几幢房子没什么的规则的挨在一起,如与世隔绝。
院子很大,种了很多石榴树,树叶茂密随夜风轻摇。闷热的空气中还散发着潮湿的气息,这与我想象中的荷兰相差甚远。领路人即是管理员,是个胖胖的阿妈,和蔼可亲。只是她说的英语混杂着很浓的荷兰味,我听的稀里糊涂。对方将钥匙放在我手上,吩咐了几句必要事项后便走了。
不知他怎么找到了这个地方,他只是高深莫测的对我微笑,“明天你就知道了。”
开灯后发现屋子里的布置还算不错,另一番异国风味,有些凌乱却很有情调,并不会华丽的让人只感到陌生。转过身,发现那人已拿了几件衣服去洗澡了。我跑到楼上看看,幸好还有一间。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爸爸还在的时候,我们家的洗澡间经常人满人患。通常都是爸爸占了楼上的,我和那家伙抢楼下的,输赢各半。有的时候我比较倒霉,只能站在门外没好气的催他快一点,然后里面就会传出很邪恶的声音,“再吵就拉你进来一起洗。”接着我不屑的经典版回答,“算了吧,就你那小样儿!”……我扶着浮雕墙壁,忍不住笑出声,心却浮起一种涩涩的感觉。我似乎将很多东西都渐渐遗忘了。
楼下隐约响起“哗哗”的水声。
飞机上的几个钟头根本不够我睡的,疲惫困乏的感觉泛至四肢,我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个热水澡,就近找了个房间,扑到床上蒙上被子就睡着了。
梦中,眼前一片血红,茫茫黑雾,我环顾四周,却看到乔非露出狠厉阴森的眼神,满脸血污朝我扑来,他的胸前有一个好大好大的洞,低沉的冷笑,“埃杰罗——我要你偿命——”
“不——”我惊惧的退后,大声辩解,“我不是……我不是……”
然而黑雾中又逐渐走出了一堆残缺不全的骨头混着血肉,慢慢的立起了一个模糊的人形朝我走来,捷克的声音幽幽响起,“汐……你想看吗?我就是这样被炸死的……”
“对不起……”太多事情了……太多事情了……我却分明看到他的下巴已经烂掉!声音仿佛透过空空的风箱吹出,“你已经忘记了我——”
“没有——”我哭喊,此时一只雪白的手却拉住了我,扭头对上的小玲血红的眼睛,她凄厉的说着,“陪我一起下地狱……”
以及林丽雨的大声狂笑,她的眼珠子、牙齿、耳朵、头发……都在颤动中不断剥落,鲜红的火光窜起,一片火海。伊若掐住了我的脖子,一滴一滴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滑到了我的脸上,似曾相识的漆黑双瞳冰冷,森然恨意,“当初,他便想杀了你——我真恨,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动手,若没有你……他便会只看着我——”
我震颤,“不是的……不是的……”
何茹的手抓在了我心脏的部位上,指甲锋利,阴冷的笑,“埃杰罗,我真想看看你的心是不是黑色的……”说着,欲势掏出。我惊恐的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的四肢早已被人按住,李筠鬼魅般的笑脸晃于我眼前,掺杂着爸爸痛心的叹息,“不听话的孩子……”
“啊————”恐惧已经到了极点,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尖叫。所有黑影向我扑来的瞬间,我猛地睁开眼睛,前额已是冷汗涔涔。四周静谧一如夜色,我长长吁了口气,才感觉到胸口闷的有些难受。耳边是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我扭头,他的睡脸近在咫尺,安详如天真的孩子,毫无防备。难怪,我说怎么做噩梦了,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什么时候爬上来抱着我居然睡着了……我有些气闷的拿开横在我身上的一条长臂,轻轻下床。作了那样的噩梦,睡意全无,我走到客厅倒了杯水,仰头喝下,才感觉好些了。我端着水杯走到透明的落地窗前,今晚的月光分外清幽,清辉洒在窗前形成一层薄薄的银纱。窗外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淡淡的月光朦朦胧胧的笼着,看不真切。
一阵夜风袭来,竟有些凉意。我想起了乔非的表情,打了个冷战。眼前掠过那人睡的心满意足的表情,“都是你害的!”我气的脱口而出。找来画架,我取出箱子里的颜料,对着玻璃窗前的月色一笔一笔的画下,心慢慢的平静了下来,也越来越沉。我这样做……到底是否正确……眼前的颜色一片混乱,我深深吸了口气,咬牙又是一笔,劲一狠水粉笔“啪”的断了。我抓住画纸,指甲慢慢收拢,硬生生将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
我到底……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又画三个小时,天渐渐亮了。就像大自然的神奇魔法般,一片接一片的盛开的浓艳郁金香出现在我的眼前。阳光洒在绵延不断的花田上,直至与天相接的地方。这就是选择的理由吗……心怀着感激,我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
一直很怀疑凡高的精神分裂症就是从《星月夜》开始的,因为据常理,满天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根本不可能出现,我却画了旭日和璧月同升的奇观。拖地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明明画的是月亮从东方降下,太阳从东方升起……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是我眼花了?
完了,再这么想下去,估计我也要变成《星月夜》了。我甩甩脑袋让自己专心一点,拖完客厅后觉得有人在后面看我,便倚着楼梯仰头道,“起床了?来帮忙擦窗吧!”说着,我把抹布扔上去,对方接到后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这个清洁的习惯是我到日本后才养成的,从小养尊处优的我,在野田夫人的谆谆教诲下,学会了怎样洗衣服,怎样整理房间,怎样拆洗风扇……眼前这家伙的命实在太好了,让我看的牙痒痒。“老哥,你很想被我打吗?”我阴笑威胁。他愣了愣,眉毛挑了挑,缓缓道,“你让我用这个?”语气听来相当不屑。我扬眉,“你有更好的办法?除了打电话给女佣。”他似笑非笑的盯着我。虽然心里一阵发毛,我还是不甘示弱的瞪回去,“劳动是光荣的。”
“要我帮忙也没问题……”他随手将东西扔在一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低醇的嗓音如同撩拨魅惑,“给我一个早安吻。”
就知道没好事。“劳动应该是无条件的。”
“那你就继续吧。”他打了个哈欠,转身回房间睡觉去了。
我忘了这家伙以前就鄙视劳动。
“……你别想吃早饭了!”
我怀疑,根本就是我们两个的性格相处模式出了问题。
最后还是请那个胖胖的阿妈过来帮我们收拾了。按照计划的行程,先乘坐公共汽车到达市中心。类似平常的自助式旅游,只不过那个时候都是爸爸陪着我。那家伙大概是第一次坐公巴吧?幸好去阿姆斯特丹的乘客并不是太多,很快就有座位了。不过他的外貌即使是在外国帅哥众多的荷兰也是非常显眼,不少碧眼美女频频往他身边挤去,甚至有个比那家伙高个头的男的跑去搭讪,被他阴沉着脸冷眼一扫,人群散的比聚的还快。那场面看得我爽翻了,在后座笑的直不起腰。
被称为“北方威尼斯”的阿姆斯特丹是座相当古老的城市,荷兰的法定首都。但它的王室、国会、使馆却设在据此六十公里的海牙。据说当年的托起这个城市的木桩已经塌掉了,现在是纳米金属玻璃的桩子在支撑。高过城市的水位全靠闸门顶着,岌岌可危。我想起了中国的黄河因它的河床,也成了“天上河”。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先去西区的梵高美术馆。展馆的外貌普通,共三层,收藏了梵高二百多幅作品。我很好心的劝他自己先到外面就好,因为我可能会一幅幅的看过去,比陪女人逛街还累。但他却说,“你会为了我看快一点吗?”“当然不可能。”我干脆果然的回答。
“那不就行了。”说着,他就走了进去。我没话了。
一层层的看过去,前面的画多抑郁,后面的用色鲜明。除了梵高,还有些人临摹的作品,只是这些画都没有
玻璃罩,也挂得很低,伸手即可触摸。《向日葵》跟书上图片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几乎一米高的巨幅,狂烈奔放,色彩极为亮丽浓艳,漂亮的让人无法移开眼。就像今早看见的遍野的郁金香,难以言语的震撼及感动。梵高似乎用尽了他的生命在绘画,《向日葵》至少有五幅,他的用色是在用鲜血进行涂抹,全部的热情,全部的爱……那样的色彩,是每一个画家追求的极限。我轻轻抚摸,刚劲的笔触,似乎可以感觉到有脉搏在跳动。
我知道梵高的一生极为悲惨,可是这一刻,我竟然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能够怀抱着自己最心爱的画死去,站在用尽了毕生的精力完成的画含着微笑审视,至少,这一瞬间我会认为,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世人的任何眼光都成了子虚乌有,只有那一刻的内心无比充盈和满足。
如果有一天……也许我也能够达到那样的极限。
每幅画前我都站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他也真够耐心的,站这么长时间居然连吭都没吭一声。我的腿都快麻了。沿着丹木克朗街往北,路上有很多露天咖啡馆和商店,稍稍坐了一下,我瞥到对面有一家很奇特的店,问过老板,应该是卖颜料什么的,画画用的。于是兴冲冲的跑了过去,进去一看,是个很大的画具店。门外牌子是荷兰语,五颜六色的颜料堆成的。不仅有油画颜料,包括水粉、油墨、水彩、丙烯、国画……一应俱全,还有很多用不知名的材料做成的稀奇古怪的颜料色。我好奇的拿起这个看看,那个问问,老板都笑眯眯的回答。只是他说的荷兰语太深奥了,我只有点头的份。
门外的风铃叮叮当当的撞起来,有客人进来了。我听到熟悉的声音后就回头看,原来是那家伙。他也看着我,微笑令我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看到那么多平时很难见到的漂亮颜料,我不知不觉中竟有些兴奋起来,加上旁边就那一个人听得懂我的中文,我一个架子一个架子的看过去,滔滔不绝的说起来,最后变成了一只手舞足蹈的螃蟹挥钳状。老板对这种现象见怪不怪,悠闲的品着咖啡,笑看着我们。
淡金色的余辉撒进玻璃橱窗,整个画店洋溢着暖暖的气息。
对面有一瓶我曾在画展上见过,一直很想要却没有机会再见的颜料,因为用极为特殊的材料制成,画出来后会有种变幻绚离的美感,如流水般自然平滑的铺展开,那是怎样调也无法调出的色彩。我眼睛一亮,当即扑了过去。为了确认,我调开一点在手上试了试,差点欢呼起来。再一看价格,340荷兰币。折算一下,大概一千多人民币。心情登时低落谷底。想想我在日本买一支颜料的价钱,最贵也就五十日元了。这个得翻多少倍啊……就算把我全部家当都掏出来大概也没这么多钱。不由咋舌,我把那东西又放了回去,有点肉疼。
他从另一个货架那边拐过来,靠近我压低声音的轻笑问,“选好了?”
“嗯,我们走吧。”我点头,若有若无扫了那瓶东西最后一眼,一边暗暗心想,日后若拿到稿费再来好了。走到门口,发现那人在后面结账。心中警钟大敲,我走回去拿起,果然是那瓶。难道我表现的那么明显,还是被发现了?“老板,仅剩一瓶吗?”我问。
“嗯。这几年缺货很厉害啊!”
不会吧?我瞪着他,“你买这东西有什么用?”
“送人。”他答的颇为自然。我气的大叫,“送人?有没有搞错,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居然给我拿去送人?”
一想到好不容易艰难储蓄想要买下的这个东西被这家伙轻轻松松的先行一步,我就够郁闷了,谁知他居然毫不珍惜,悠哉悠哉的跟我说,要拿去送人。我……不由得更加火大。
“为什么不?我有这个能力。”迈出店门,他轻笑道,“还是你也想要?”
“当然!”我毫不示弱的瞪回去。
平常有些淡漠的黑瞳此刻看起来竟让我有种一刹那要被溺毙的温柔,如身后慵懒的夕阳。
“那也可以。”他淡淡的说。
“答应了?”这么简单?当我想接过颜料的时候,却被他拦住。
黑瞳深处闪过转瞬即逝的笑意。“交换条件呢?”
有没有搞错?“老大,你送别人东西的时候,总要提条件吗?”我悻悻道。
“论对象而定。”薄唇衔着淡淡的笑。
我睁大眼睛,那我可是……可是什么?心脏猛然一跳,我突然清醒过来,其实我什么都不是。
只是这虚假的梦境里,我还必须扮演我的角色。
“……你的条件。”我没好气问。
“还没想好。”
“你……”
“以后再说吧。”他摸了摸我的脑袋,笑笑,将袋子放在我手上。我愣了愣,“你耍我啊!”
他已经走在前面。我追了上去,“喂,我没说一定要答应哦!”
“我有名字。”
“是,老哥。你确定你很缺钱对吧?还是买完这个就破产了?哈哈!”
不管在阿姆斯特丹的那个角落,都会看到河道、桥梁,从上往下看,整个城市就像一张织构的晶莹蛛网。两岸造型各异,绿树掩映的欧式风格建筑,顺着和缓的流水,在黄昏残艳的照射下,分外幽静。往南走的话,就是安妮的故居,那个被纳粹所迫害藏在阁楼写日记的那个小女孩。日落时分,一架架桥梁上的骑自行车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桥墩处也有搭乘的小艇三三两两的拴在一处,或正有游客缓缓回航,金波荡漾的水散发着一种令人安谧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腥气。每个人的动作都是那么悠闲,如道旁竖起的一支支风车,晃悠悠的转着,吹过自由的风。
我趴在栏杆上望着那一轮即落的血红夕阳,四下暮色渐起,如被青雾慢慢包围,又像从树上淡淡生出了青烟,一缕一缕延向铺满金辉的天空。
这一刻让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晓君的有些沙哑颤抖的歌声,她纤细的手臂紧紧搂着我,正在发抖,那个时候……我正要从结束自己的生命。不由轻笑出声,它仍是一般的悲壮,美的让人无法移开眼睛。
“そして步いて行く……君も步いてくんだね……”我轻轻的哼着,对他粲然一笑,“走吧。”
他握住我的手,一丝不知名的恐惧从脚底升起,我挣脱开,再次被执拗的抓紧。我不放弃的扭出来,根本不想让他再碰我一下,已经深殖的不仅仅是恐惧而已,入骨的恨意。他更加的固执,力道大的像要将我的手生生捏碎,恐怕已经留下指印了。让我觉得恐怖的是,就算这样,那张美若神祗的脸上仍是气淡神闲的表情,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个卖花的外国少年骑着自行车经过,大概看到我们闹别扭的情况,停车抽了一只筐里残余的郁金香花递到他手上,还说了一句荷兰语。之后朝我们挥挥手,骑车远去。
听到那少年的荷兰话后,他嘴角居然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我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听得懂吗?是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笑容里带了分我不明白的邪气。
“你确定你真的听懂了?”我怀疑的问。
“只是句法国谚语而已。”他淡道,冷不防俯下身将嘴覆上我的唇。因太过惊讶忘了反应,他的舌便趁机窜了进来。一通很带技巧让人晕眩的深吻后,我才发现四周竟已都站满了人,见我扭头,便都鼓起掌来。目光有欣羡,也有鼓励,和善友好的表情。也有两个男的亲密的靠在一起,朝我们竖起了大拇指。我当即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什么,差点晕过去。顾不了他笑的狂妄的表情,我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人群,隐约可以听到身后的口哨声。
第三十二章
第二天先去了航海博物馆,然后乘有轨电车到市中心的水坝广场,它对面是荷兰王宫,旁边是大教堂,周围即繁华的商业区。比之西区热闹了不知多少倍。广场立着战争慰灵碑,陆续有游客围着拍照。阿姆斯特丹是座极端而奇异的城市,河道上泊有两万多家“船屋”。宫殿的正面围以黄铜栏杆的拱形游廊,宫内大厅设有法座,华盖上绘着东半球的地图,现在作为王室的迎宾馆。王宫左边就是图桑夫人蜡像馆,依次逛过来后,我们沿着商业区走下去,体会那些古老的建筑和现代的风情。
因为是自助旅游,时间比较宽裕,步履悠闲轻松,不紧不慢。可是,真的放下了一切……抛弃了一切吗?他这两天当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陪着我,闲淡的神情,像等待着什么。说不清的感觉,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隐隐预感着有什么正慢慢压过来。天蓝的正好。
向来最讨厌服装店的我居然破天荒的一间一间的晃了过去,若是小玲还在,不知会有多高兴。但我并没想过将那些衣服穿在身上,只是将款式一件件的记了下来,看日后能不能用在画稿里。一切都在为绘画做准备。我是这么想的,那那个人呢?他居然也兴致勃勃的一件一件看过去,他想干什么?我在一旁莫名其妙的看着,心想,果然人心难测。
待我看完了这一间,按顺序去下一间的时候,他将我拉了回来。“汐,试试这件。”低醇的声音响起,似乎带了一丝期待。
“啊?”当我看到他手上的东西时,脸差点没黑了一半。“开玩笑吧?”
准确说来,那是一件白色连衣裙,只是经著名设计师之手,款式轻灵绝妙,轻罗和绸缎很好的配合,团雾一般。他不容分说的塞到我手上,旁边的服务生小姐都抿着嘴笑。
“换上它。”优越倨傲像下这命令的口吻,冰瞳中的一丝柔情却缓和了本身凌厉的气势。
“喂……”不理他威胁的眼神,我准备拒绝的时候,他却淡淡的开口,“还是想让我现在就帮你换上?”
大有不答应就硬来之势。
知道这人说到做到,心里虽然对他的霸道恨极,我仍无奈的接过衣服。换好后,我走出来让众人如看猴子般观赏。他的瞳孔一紧,黑眸顿时如燃起了火焰,炙热的眼神紧紧的锁住我。我干脆的闭上眼睛让他们看个够,嘲笑讥讽对我来说早已成为家常便饭。忽听他的声音说道,“就这件吧。”
我睁开眼睛,那人已经结帐去了。换下衣服后,旁边的服务员小姐对我道,“想不到先生穿起女装来竟如此绝美,你的那位刚才都已经看呆了。”她说的是颇为标准的英语,我听的却实在不是滋味。
“小姐搞错了。”我对她泛起一个柔和至极的微笑,“第一,我是女的。第二,他是我哥哥。”
说完,我大步迈出了店门。胸口涌上一股气闷的感觉,我行至巷口,闻其内有声便好奇停了下来。是两个外国人,像在做什么交易,两人用英语交谈。其中一人手上那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另一人接过,笑道,“还是你这里的好,价格便宜很多啊。”
“那是自然,钱呢?”
“别急,老方法汇过去就行了。”
“也行,怎么样?这阵子赚了很多吧?”
“……”
难道是黑市交易?我刚想着要不要拔腿溜走的时候,卖的人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竟径直朝我走来,满脸堆笑,“这是上好的鸦片。这位先生难道也想订货吗?”
什么?鸦片?
我的头像被锤子狠狠锤了一拳,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刹那间,涌泉般的不堪记忆冲了进来,我如同见到恶鬼般,恐惧的苍白着脸将那人狠狠推开,拼了命般拔腿逃跑。
大麻合法……毒品合法……尽管知道这是荷兰的法律,那人也并没有什么其他用心,但我仍止不住满心的恐惧恨意,只有两个字在嗡嗡作响的空白大脑里徘徊旋转,“毒品!”
毒品、毒品、毒品、毒品……
噩梦般的影像几乎将我逼疯,却挥之不去。我多么希望我不曾经历那般可怕的记忆,它却早已成为我身心的一部分,就算我如何逃避,如何假装将它忘记,也会无时不刻提醒我那样肮脏的存在。
我抓住桥上的栏杆,不住的干呕起来。胃一阵阵紧缩,恶心。仿佛那样的痛苦就能让我冷静一点。
感到有阵温暖覆上了我的手背,不用回头我都知道是谁,绝情的愤怒的将他挥开,我握紧了栏杆,慢慢蹲下身子。我真的痛恨这样的自己,恨到想杀了这样的自己,但每一次都懦弱了,那种生来对死亡的恐惧。
他的手在半空犹豫了一下,颓然放下。
“你都已经看到了吧?”我尖刻的反问。如果这般能够狠狠的伤害他,我会毫不犹豫的做,可是我知道,那种人,能够做出那种事情的他,那样冰冷的心又怎会被我的言语伤害。我也许只是想发泄自己的痛苦,那种被逼迫的无处可逃只能妥协的痛苦。
我却看到了他的眼神暗了暗,似乎闪过一丝内疚惭愧。心底冷笑,怎么可能,那声音疯狂的大叫,你别再演戏了!你怎么可能还会感到痛苦!
“如果是你,你会原谅吗?”我继续冷笑的说道,怨毒愤恨。他的手抓紧了栏杆,表情刚毅,黑瞳清冷,如痛苦到了极处却隐忍着,只是直直地望着我,目光几乎将我射穿。
“你扪心问问,连你都无法做到的事,你却有脸来逼迫我!”
我一拳锤在了栏杆上。他的脸色惨白,黑瞳却如幽深的水渊,一瞬不瞬的定定的盯着我的眼睛,薄唇咬出血丝般,似有九幽冥火在他身上燃烧,“……汐,那你让我怎么做?”
我不发一言,转身就走。一股猝不及防巨大的冲力却将我的背硬生生撞到了他的胸膛上,抱了个满怀。双臂死死环住,如铁锁一般,像要将我的身体压碎。他低沉压抑的声音似隐隐忍着什么,身后传来,“……那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汐,我该怎么做……”
低低的一声一声,像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们之间,隔了一条深深的鸿沟。跨不过去,稍不小心也会粉身碎骨。
许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和着那低沉的心跳,慢慢的沉静下来。“放开。”
他慢慢的松手,像过了一个世纪。一丝清新的空气缓缓进入了我的肺部,声音有些嘶哑憔悴,我开口,“走吧。”说着,我迈动脚步。
旅程没有结束,但我已经看到它的尽头。
他握住我的手,紧紧的如握住珍宝。他已经恢复成淡然傲慢的表情,却更加沉默。
“去红灯区吧。”我说道,没有挣脱,任他拉着,我询问路边的警察地址,让警察带我们去。街口遇到热情的吉普赛人跳舞表演,周围一大圈的人,奔放激烈的旋律飘了很远。
荷兰,世界上第一个承认妓女合法,同性恋合法,吸食大麻的国家,但它的道德、法律意识并未受到多大冲击。进步与堕落交织,古老与现代巧妙的融合。橱窗里,暧昧的粉红灯光洒落在搔首弄肢的光滑胴体上,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女子们来自各个国家,金发的,棕法的,蓝眼也有灰色眼珠的,穿一身三点式比基尼,朝人群不断抛着眉眼。不时有买客上前敲窗问价钱。这般的开放还是让我吃了一惊,不过大概画人体画画多了,看了几眼便没什么感觉了。其中有些的身材其实并不是很好,甚至不符合黄金比例的要求。也许她们的遮遮掩掩更能挑起人类渴望堕落的欲望吧?一张粉红色的大窗就在她们身后,如果谈定了价钱,橱窗就会散下帘子,里面的红灯也会关掉。我来的路上,已经看到好几个外国人这么做了,似乎都是熟客,更毫不避嫌。我很好奇这种时候他会有什么表情,便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但有些失望,那家伙什么表情也没有,一脸的冷漠。
我扭头,正好对上其中一个女子的目光,含笑挑逗,让我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她很快移开了目光,因为有人正上去搭讪问价。我想起了野田绘子,不知她在日本过的怎么样了,还是一如往常出去做“援助交易”?也像这些女子般,出卖自己的肉体?但那个猫一般野性的女孩大概不会后悔吧,对她自己的选择,向来都是毅然决然的。
晚餐就在商业街的中餐厅解决了。回到别墅后,已经晚上了。满天的星光映衬下,郁金香艳丽的色泽反射出点点光辉,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青草香气。别墅的轮廓朦朦胧胧的,柔和的线条分外温馨。我的心情渐渐好起来,脚步也不由的加快。打开灯,厅里亮堂堂的,大块透明玻璃的星空倒影在室内的地板上,仿佛另外一个世界。
“哇!好多星星,帅呆了!”兴奋的大叫了一句,我心血来潮的搬来梯子,想爬到屋顶上看星星。
从未见过如此真切的满天星,此前只是在唐诗宋词中知道有“天河”“绛河”之类说法,想象中神往已久。大概此处建在山坡上,污染的气尘稀少,今日的天气也分外清爽晴朗。
我屈起双膝,双手随意放置身旁稳定上身,仰头望去,只觉得清辉万里,是一种笔墨无法形容的辽阔空灵之美。一粒粒如银子如钻石镶嵌在夜璧中,疏落有致,发出浅淡的银芒。远远的铺荡开去,如软软的墨色丝绸上的水珠,又似透明玻璃上的辉沙。迎面清凉的夜风拂至,如柔软的触手轻轻抚摸,撩起耳际的发丝,摘去眼镜的鼻梁上轻了许多,面上也不再有粘腻的的感觉,说不出的惬意舒畅。
好一会儿我才察觉旁边又多了一个人,原来他不知何时关掉了新闻也坐了上来。
天窗正好就在旁边,厅里的灯光柔和的透出来,像身在童话里一般。
他慵懒的坐在一旁,灰色的丝质衬衣下摆有些凌乱散落在外,勾勒出健美壮硕的体魄,其中一膝屈起,同侧的手搭于其上,另一只手支撑身体,上身稍倾稳定重心,只是这样随性的姿势,也将与生俱来的优雅高贵的气息自然而然的散发出来。微扬下颚,双瞳微眯望向前方,浅银的光芒淡淡笼着俊美刚毅的脸庞,如雕刻般的线条分外清晰,宛若错降人间的天神,像在傲视着极远极远的地方,又像沉思着极深极深的事情。
屋顶上的地方实在小的可怜,我们俩几乎靠在了一起。我似乎可以隐约感觉到那身躯里传来的淡淡的体香及微温的暖意。
眼前的山路一直延伸了下去,仿佛通至天际。远处的楼房灯光离这里似另一个世界,喧闹的尘世,霓虹灯光点点闪烁,与夜空淡雅灿烂的星光比来,另一番缤纷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彩。尖尖的建筑物,圆顶的城堡都如被深灰雾弥漫覆盖般,只待着清晨的到来,令阳光遍洒这晨雾中的城市。耳边的大地似乎发出了轻轻的酣声,做着恬静幻离的美梦。
“汐……”那声音像带着叹息响起。
“嗯?”
“像这样,一直留在我身边。别走了……”
双臂轻轻环住我,若有若无的热气。
“你喜欢我?”我语带讥讽的反问。“我的脸?还是我的身体?抑或只有我没有被你的气势吓住,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
“……”他泛起一丝苦笑,“我不知道。”
“……在很早的时候,自会照镜子以来,我便不喜欢自己的这张脸。其实我知道,这张脸一大多人的审美眼光来看是很漂亮,可我却莫名其妙的……对它有种自己也无法说情的厌恶感。”我自嘲的笑笑,继续说道,“直到认识了小玲,她是真的真的对我很好,并不是因为我的样貌,也并不在意。虽然很明白她一向对谁都是如此,我还是忍不住被她所吸引,将她当成我最好的朋友。渐渐的,我也就不再在意自己的外貌。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嫉妒那些比自己长相漂亮的人。真的很可笑,再漂亮的样貌看久了也会没什么感觉。内心的丰盈,品格的高尚,人性的善良,学识涵养的深博……这样的人,即使长得很丑,待在一起久了便情不自禁的认为他长的很漂亮。我一直无法感受那样嫉妒的心情,也许……感受到的话,小玲就不会死了。”
我转头坦然望向他,那双黑瞳比身后的黑夜还深,倒映着点点银色光斑,盈满温柔。目光似笼罩在我身上,被光芒包围的感觉。
“第一眼看到汐的时候,我便知道,你就是我一直要找的人。”那强壮的双臂缓缓的牵引我倒在他的怀中,仰头只能望见那双黑瞳,带了丝邪气的笑意,俊美的如和黑夜融为一体的面容,仿佛就是整个世界。他温和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汐……活的很潇洒,世人向来在意的东西你从来不认为重要,执著的追求自由,无拘无束,轻松的活着,就像一束阳光。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被你侵蚀的体无完肤,如同深度吸毒者,想戒……却再也无法戒掉。”
“呵呵……可这世界毕竟不简单,能纵容单纯多一会儿吗?我不想长大……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想法了。但身不由己,改变也是在不知不觉当中……很多事发生了……无法避免的成长……”
星星真的很漂亮,可是太刺眼了……就连这样柔和的星光……我伸手挡住自己的眼睛,喉间似被什么哽住了。“我好想哭……”
他的双臂微微收紧了一些。
“……可以吗?”
低低问着,我翻身抓住了他的衣服,将脸贴紧那片温暖。没有回答,他的身体似乎僵了僵,却更加的环紧。
为什么可以戒掉?……大概因为并未太过深入,那段时间和一般的吸毒者的经历也不太一样,一直被囚禁,加上日本的时候没有几个朋友,得不到这方面的关系网……这也许就是他送给我唯一可以庆幸的礼物了。若非如此,我也许会一辈子背着这个阴影,根本无法再继续画画。当然,跟本身的自控能力也有关系。可……我该感激吗?
有些东西比毒品更加可怕,一旦陷进去了便再也无法拔出。虽然知道这样做会产生多么可怕的后果,可想要感受眼前一刻快感的瞬间渴望太过强烈,我仍忍不住放纵了自己一回……又一回。无数次的后悔后,我只能从训练加强自控能力的方面着手。在埃杰罗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对李筠那样疯狂的爱恋只令我觉得恐惧,我不会允许自己变成那样,那样的失去理智。却像看着漏沙般,我大声尖叫,仍止不住沙子的一点一点陷落。我只能让自己日复一日的绝望。
他的轻吻落在我的头发上,然后抱的更紧,像要揉进自己的身体般。我将脸深深埋进那温暖的胸膛,如要将人沉溺般的醉意,我的眼皮越来越沉。
无药可救了……
枕着那一声声沉稳的心跳,原有些酸涩的眼角竟渐渐疲惫起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手也慢慢松开,滑落在他腰上。只觉得放心的沉沉睡去。
是什么将我们改变了?
时间?
还是无法磨灭的伤痕?分隔在那道深渊的两端,再前进一步,也许就是粉身碎骨的代价。
无法契合的两个世界的极端。
他呢?
是那名叫伊若的少年吗?
到底谁才是谁的毒药……含笑而死的也许才最幸福吧?
他变了……足以将我沉溺的安心魔力……
也许那个少年治愈了他的疯狂吧?
所以……现在就轮到我了……
还……有救吗?
……
没有做任何噩梦,我安稳的睡到了天亮。
这一夜,乔非或者李筠、小玲……都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满天的星光仿佛带了一种神奇的魔力,抚慰着我疲惫的心灵,饱受惊吓的灵魂,几欲崩溃的精神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是晓君的号码。
汐,你到底在哪里?
她大概焦急的快疯了吧?
感觉却像早有预料,我并未有惊慌的感觉,冷静的删去了这条信息。
没有一丝内疚……
心似乎也越来越冰冷。
第三天的行程,海牙。第四天,赞丹风车村,以及野生公园。
离深渊越来越近了。
第三十三章
野生公园回来后,我便习惯性的抱上素描簿出去写生。
如平常一样,吃完房东太太(即管理这一片别墅的管理员)送来的早餐后,我准备好出行的装备,矿泉水和画具之时,他却将前天买的衣服放到了我手上,并淡笑望着我,在我看来,这已经是他表情中比较严重级的期待和兴奋了。虽然不太乐意,对方目光恳求兼霸道的威胁下,我脸色铁青的接过衣服。
这一换,足足有十分钟。出来的时候,他啧啧有声,“原来汐开始想为我打扮了。”
打量的目光虽是戏谑,那双黑瞳中却游动着一丝暖意,淡化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森冷。
我背上画板画架,没好气的回答,“是你买的衣服太没水准,拉链到了中间自己卡了一下。”
说着,我打开大门,明媚清澈的阳光顿时照进了幽静的院落,仿佛生机顿现,夏日的清凉和绿意也一览无遗。石榴树上结的绿色果实已初具雏形,旁边的水池里开着颜色绚丽却淡雅的星点睡莲,绿水下似乎还有游动的金鱼。倏忽闪现的黑影,摆动粉红透明的尾巴。铺地的形状各异的鹅卵石仿佛透明一般,倒影着树叶间洒落的碎金。
眼前的山路野径上开满了星罗的小花,阳光下都扬着头,剑形冠状的郁金香朵朵鲜艳,一片花海随风拂动,上下荡出的波纹像自然的旋律,忽高忽低,生机勃勃。我走了几步,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都开始饱满了起来。
一直紧闭的心室像对着这样无忌无畏的灿烂阳光慢慢敞开了,迎进了一缕一缕带着所有新生命的祝福。一阵蕴藏着甜淡香气的花风吹过,我忍不住大声欢呼起来,张开双臂向前跑去,觉得自己似乎又变成了小孩子。这样美丽的大自然,梵高将他所有的生命都奉献了出去深深热爱着的大自然,从没觉得生命是如此美丽,只要活在这远离尘嚣的清风山谷,每一朵花每一阵风每一潺流水每一缕阳光……都蕴藏着生生不息的生命,自己的精彩。可以感觉到含笑的目光正温柔的落在我的背上,我转身,大笑问道,“我们这样……也算是重新开始了吗?”
阳光似乎也在笑,灿烂的碎光洒满了整个世界,我的眼前层层白晕荡开,那双黑瞳却静如深渊,幽深温柔,定定的望着我,似要将我生生吸入一般,可以看到浅色薄唇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朝着下山的路我迈动大步跑了起来,如鸟儿张开双臂,像在迎风飞翔。
如果可以……我的生命也想要奉献……
给我最爱的……
野生植物公园是直接在原始森林的基础上建成的,但并未对大自然原先的杰作改造多少,它的每一个路口都会挂个小木牌,曲径幽深或野草丛生或繁华满径,这座如未开发的宝库般的森林公园始终被清凉氤氲的云气缭绕着,雾色随早晚的阳光变幻,神秘中有自然亲近的魅力。
随意找了处山坡,我定好画架,选了个合适的角度后便摊开画纸,昨天的颜料板上的颜料正好还能用,我眯眼观察了几分钟便直接拿起画笔在板上蘸了蘸,刷刷几笔勾勒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他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大树下倚着看书。这一处的游客较稀少,偶尔有人头攒动在雾中也如烟晃过,墨点般的小鸟毫无顾忌的枝头跳动,心血来潮时就婉转的润润嗓子,扮演一回伟大的歌唱家。风在树海间弹奏般的涌过,听闻涛声。如天外隐客的幽静,将心镜拭的越发清明。
我已将荷兰的整套地图都给了他,因为接下来的几天我只想安心的画画。但他却执意在只带了本书的情况下便跟了过来。昨天一口气抱着素描簿画到了中午,本以为那人会因无聊至极而先行一步,然后回头,更令我哭笑不得的事实,他睡着了。偶然移开目光,或对上一双静静的黑瞳,如在沉思什么,过了片刻,又低头继续翻书。这般安静一言不发的情况,有时候会持续好几个小时。甚至,我忘了对方的存在。
凝神远眺,手中的笔像已和我的身躯、我的手、我的灵魂、我的眼睛都融为了一体,心至神至悟至,一片雾海的几点星帆跳跃,万家灯火,隐约闪现的塔尖……再远一些,日本东京铁塔的粉红灯光……瞬间,脑中掠过无数发生的事情,却仍是如此清明,天下的一切都映在了这里。调开颜料,我清楚自己想要的色泽,一点一点的加上去,似乎还是有些地方不太一样……我闭上眼睛,又睁开,望向远方。
不能忘记……那么多的情感和痛楚……我想要表达的……仿佛只是一个朦胧的概念,却又像已被我所捕捉。
我知道自己一定会画出来。
几乎摒住了呼吸,我想起了那个割了自己双耳的画家,若是他……会用怎样的目光深情注视这用尽他一生也无法描绘的美丽的大自然?但它的美只在于瞬间,莫奈为了画出心中最美的睡莲,最后失去了双目的光明,但他的心中一定有一幅最美的睡莲图,绽放尽生命的所有热烈浓艳。
唯有眼前的画,才能让我全然的忘记一切……
所以……即使是燃烧的火焰,我也会变成飞蛾。那些所有在地狱一切一切的罪证,都会被火焰燃烧的一干二净。每一次的投入,仿佛都是一次新生。
这一次,身后的目光却太过强烈。灼热的仿佛要在我身上烧出两个洞,又带着丝丝幽寒的冷冽,令人无法忽视。一双长臂从身后环来,搂在怀中,我几乎感到他灼热的呼吸正喷在我的脖间,心下不由纳闷,以为他是书看完了无法忍耐接下去的无聊,便淡淡说道,“下山的路就在右边。”我没有回头,拿着颜料板的手虽然伸缩有些不太方便,但仍可以够到画笔调色。
但他并没有松手,我也只好任对方抱着,继续全神投入的画画。密密的亲吻啃咬却从我的脖颈传来,慢慢的竟有向下的趋势,酥酥麻麻的火热令我不禁瑟缩了一下,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无奈回过头,“喂……”
太过熟悉那双突然变得深邃幽暗的邪佞黑瞳所传达的浓烈情欲气息,我震惊的同时,剩下的话语已消失在他覆上来的唇中。怎么回事?他怎么了?
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的脑中完全一片混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无法挣脱,他的手扣住我的后脑,像要疯狂的攫取般,那份冰冷森邪化成炙热的岩浆,以不容违抗的狂暴涌入,也夺取了我仅剩的理智。
我惊慌的想要扭开,却引起了对方更加激狂的动作。我被对方用双手粗鲁的按倒在地,枯叶草地的小尖头都透过轻薄的衣料扎在了背上,我不舒服的哼了一声,立刻想要坐起来,却再次被蛮横的压了下去。他像是快发了疯般,失去理智的撕扯这身本就柔软的衣物。
“只看着我一个人,汐……”带着情欲嘶哑低沉的声音,他捧着我的脸,深深吻下,那双黑瞳的清明像是要被燃烧殆尽,“求求你……不要走……”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气的大吼,只听“嘶”的一声,袖子已被撕破,雪白的肩头暴露在了有些清冷的空气中。对上那双越发血红的双目,我以为早已被埋藏的恐惧憎恨却一点一点的掘了出来,原来从来不曾消失。此刻更加的强烈,不堪的噩梦……地狱般黑暗的往昔……难道还要再次发生吗?
就像在做一个荒诞可笑的梦,只是我梦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地狱般的晚上。
他如同恶魔般,狞笑的压在我的身上。
以战胜者的姿势,噬骨的恨意。
一次一次毫不留情的侵犯——
恶魔!!
我……不会认输——
永远也无法原谅。
不论多少次也好——“你这个混蛋!”我吼叫着,用力推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只觉得一切都越发凶残起来,眼前的一切再次变成了碎片,蓊郁森天的古树伸向天,天旋地转。
眼角瞥到了身旁的一个红色模糊影子,我知道那是什么。奋力的伸出手去,一点、一点……皮肤像被锋利粗糙的枯草落叶划破一般,直到触碰倒一个冰凉的东西,我拼命的拽起,一扬手,冰冷的液体如天洒瓢雨,淋了他整身。
冰,像针扎进了我的皮肤,我的骨血,我的灵魂。
寒彻了我的身体,也寒彻了我的心。
彻底的死静。
“噼砰!”水桶撞在了画架上,木脚一下失去了平衡,整个画架朝我砸来。
象是无数的黑影,逃也逃不掉。
我只能怔怔的睁大眼睛,望着它朝我越来越近。
也许是能是绝望……
一瞬间,我冷笑了。
然而一声闷响,预料中的一切没有发生。
一个柔韧的力道拉过了我,所有的东西都砸在了他的身上。刹时,他的左颊出现了一道血痕。俊容略微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被打湿的黑发凌乱在他的前额,如刀削的两颊,冰冷邪恶的气息。他抬眼,情欲的血红渐渐退去,黑瞳淡漠下透出一丝苦笑,只是深深地望着我,像是想说什么,终究无法说出。他缓缓的撑起上身,无法避免的沉重与疲惫已经侵蚀般,阴影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我的决定错了吗?
还是……我终究太天真了……
我……再也不想相信了。
“汐……就像要被画给带走了。我无法说出那一种怎样的害怕……只觉得……”黑瞳一瞬不瞬的盯着我,冰凉的大手紧紧握住我的右手,贴在他的胸口。那里,似乎可以感觉到心跳的缓慢节奏。“……心脏都快停止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目光像被什么吸住了。只能失了心般瞪着那张邪气的狷狂冰冷的俊美轮廓。
他的声音仿佛带有一种奇妙的魔力。
“……你相信吗?”
我凝了凝神,一巴掌想挥上他的脸,却在空中被擒住。不由恨的握紧了拳。
我冷冷的道,“一切都是你在逼迫我。”
他俯下身,黑瞳仍是清明坚决。轻吐热气,目光幽然。轻如羽毛的吻在我的唇上落下,我听见仿佛呢喃般的文字,低低的笑,“……我连自己也不敢相信……在何茹抛弃我们的那天早上,我便以为已经知道所谓的‘害怕’,可是,汐……死在你的手上,我心甘情愿。”
我僵住了,一时竟忘了反抗。
“……我从未想过一向温文尔雅的父亲,在那女人离去後,会变成那个样子。每天喝的酩酊大醉,一身酒气,动辄打骂,或抱我痛哭。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我因偷窃被发现,几个街头小混混将我打至遍体鳞伤后施以强暴,差点死在那里。”他淡淡的说道,像说着毫不关己的事,只是黑瞳幽邃,些许黯淡遮掩,似陷入久远已变成了尘埃的回忆般。低沉磁性的嗓音轻柔,漫不经心,却直直的刺入人心。“埃杰罗来了,父亲跪在他面前,答应了一切。两个人就在自己儿子渐渐冰冷的身躯面前疯狂的做爱,父亲一直望着我,像要哭出来般,那个眼神我一直记得,是将一个人恨入骨髓的冰冷。之后,那男人才将我送去医院,从此,再没跟父亲见过面。”
他说的话也是事实吗?
用这样淡然的语气说出的令人震惊的事实?
心脏像被人用针,一点一点的扎出血来。真的吗?这种事情,我无法质问出口。
骗人的吧?
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事情?
何茹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和李筠才离开吗?
她不是为了他们的幸福……
不——相差太远了……
埃、杰、罗!
“觉得我可怜吗?这样的眼神。”他轻笑出声,抚摸着我的脸颊。目光却像在试探什么。
我直直的望着他,望进那深黑的灵魂深处。
全身如受火般燃烧的滚烫。
“不,你不需要。”我一字一顿的说道。“同情只是一种侮辱。只有经历地狱般的折磨,才能炼出创造天堂的力量。相对而言,你比很多人都幸运。”
怎么可以这样的轻描淡写?
为什么说这些惨绝人寰的事情时,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
这个人的心,也许已如冰石般冷硬。
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笑意就未曾到达过他的眼睛。
“天堂?哈哈……”他突然的大笑起来,爽朗而简明,瞬间淡化了脸上的戾气。
连带着我也一起震动起来,有些昏头昏脑的感觉。
“好了吧?”我有些恼怒的推开他,“画具都被你搞成这样,怎么画下去?”
“唔。”他闷哼一声,显是动作牵动了背后的伤口。
明知道有百分之五十都可能是装的,我仍是没有办法漠视。
“活该,早知道就摔颜料盒了。看你待会儿怎么下山。”
仍有心悸的感觉,我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心底却有个声音悄悄的说道,这一次逃开了,那下一次呢?
再下一次呢?
也能如此顺利的逃开吗?
……这个人的身边,始终太危险了。
第三十四章
性格不合的人就算再怎么相爱,终有一天仍会以分手结束。爱情的保质期最多只有十八个月,它抵不过时间的漫长。人们往往怀念的只是恋爱时的自己,影子却永远无法代替正身,如同梦幻永远无法打败现实。
所以,我不相信爱情。
只是因为他从未真正得到,所以固执的不愿放手。
正是太清楚了这一点,我不会让自己真正沉沦。
只要翅膀还没有被折断,我终有一天能飞出去。
房东太太送早餐的时候,我们一如往常的吵架,从楼上吵到楼下,而内容无非就是“你有没有搞错,半夜近来居然还敲门,想吓死我啊!”“跟你说了多少遍,一身的酒气别跑到我床上!”“轮到我看电视!别抢着遥控器啊!”“信息时代,新闻才是最重要的。”“去你的春秋大梦,那你怎么不看报纸?”“喂!要洗澡去楼下!我的衣服还在里面!喂……”“……”这类柴米油盐的小事。
大概是以兄妹的身份同一屋檐太久了,我们的相处模式从小到大都没变过,就像普通人家的兄妹一样。恐怕改了只会更不自然。若被他的手下看到,只怕会口吐白沫当场昏过去吧?他们心目中的天神,日常生活中顶多是个喜欢口角上占便宜的家伙。
将早餐摆上桌子后,房东太太对我们打趣道,“对嘛!总要打打闹闹才相亲相爱呀。”
我嗤鼻道,“跟他?”说着,我拿起一根香肠丢入口中,“——算了吧!”
不知为何,这个年迈的胖阿妈一开始就看出了我的性别。没有“先生、先生”的一直叫我。
“我可是过来人。”房东笑眯眯的说道,“为了确保婚后的新鲜度,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吵是难免的。”
她的话差点没让我的下巴掉下来,当场石化。
“太太说的真对。”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身后,顺势搂住我,低头又添上暧昧一句,“是吧,老婆?”
去你妈的!没把这句粗话骂出口,我已经火冒三丈,手臂一屈,关节一下顶撞在他毫无防备的胸膛上。惹来痛哼一声。
“谁是你老——”我才扭头气道,正好被对方逮到,吻了个结结实实。回过神的时候,房东太太早就走了。我觉得自己的脸“噌”一下红了。
他促狭的调笑,“汐,我们这样就像新婚夫妻哦!”
我白他一眼,“少给我开这样恶劣的玩笑。”说着,在餐桌旁坐下。
“不是玩笑,”他却说,坐在对面,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只要你想,一切都可以给你。”
包括自由吗?
无声反问,我低头当成什么都没有听见,开始狼吞虎咽。
自前天去了野生植物公园后发生那样的事情,我便留在别墅里采风,画这里的郁金香、石榴树、金鱼池、睡莲、小院。他右颊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疤,象是提醒我危险的尴尬。那之后,他便总是晚上出去,到了几乎凌晨的时候才回来,每次看到那家伙趴在我床边不省人事的样子,身上还带着浓浓的酒气,我就觉得很火大。醒来以后还嚷头疼,最后我只好拜托房东太太带了醒酒药过来,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拉开窗帘,顺便打开所有的窗子,外面的阳光透了进来,风声交错,如同坐在玻璃的亭子里,离窗子有段距离,我摆好画板后,便站在前面画了起来。眼前是一片绚烂如火的郁金香花海,波涛在近乎璀璨的夏日炎辉下闪着金光,如凝成金珠不断在娇艳的花瓣上滚动的动感。
一下便站了三个小时,我退后几步,远远的审视,顺便甩动一下酸痛的肩膀。
周围空荡荡的,吃过早餐他就走了。大概是去处理回程的事情。
因为明天或者后天,期限就到了。
我也得考虑一下如何向晓君解释莫名其妙消失几天的原因。我亏欠她的太多,无法承受那双水眸望向我的时候带着责备。
刚开始的几天他还总是陪着我,随着时间的增长,态度虽然没怎么改变,可以说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但他待在我旁边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在刻意回避。也许是终于厌恶了吧,我想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之后,他便会对我失去兴趣。然后,我过回我的漫画生活,他继续进行他的事业。
道歉……或者补偿什么的,我早就不指望了。
两条异面平行线,永远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兄妹一场,也就如过眼云烟,散了吧……
“兹嘎”,门开了。
我画画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的忽略旁人,这次当然不例外。
可是这一次他似乎不太甘心,一只大手蒙上了我的眼睛,掌心粗糙的感觉。
“……别闹了。”
我抓下他的毛爪,另一只手却放在画板上,一如往常的低醇嗓音响起,“汐,帮我画张肖像。”
温和轻柔的语调中却透出淡淡的邪魅及惯于发号施令的霸气。
估计了一下眼前这张画距完成的时间,虽然有点惊讶,我仍点头,“好啊。”
这么好的模特到哪里去找?他肯屈尊绛贵我就该偷笑了。这种幸运的机会,我怎么可能不好好抓住?
换上一张干净的素描纸,我抬头,正好对上那双勾人心魄的黑眸,正直直的望着我,专注中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有些不太习惯,我察觉自己竟微微脸红了。他随意的靠在落地窗旁,双手叉在裤袋里,颀长健壮的身形,说不出的慵懒优雅。几缕不羁的黑发飘落在前额,绝世寒冰的容颜上的幽深黑眸炯然,薄唇噙着邪气的讥讽,天神的外表下隐隐透出桀骜撒旦的本质。只是眼瞳深处的一丝温柔奇异的暖化了冰冷的气质,截然不同的温度,却完美的融合了在一个人身上。
若是见过罂粟花,引诱人堕落的魅力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收敛心神,我竖笔确认焦点,低头勾了几条大概的轮廓线,又抬头观察。将面前的人只当成绘画的模特,而自己是一个职业画家正在进行工作。起初几笔还不算什么,到了五官的时候,我竟发觉出乎意料之外的难下笔,太过出色完美了,不允许一点点的移位走形,若作为高考的雕塑,恐怕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考生都会死得相当惨。谈到造型,比初进大学时大卫的感觉更麻烦。我的铅笔停在空中,犹豫不决。
只好再重新抬头细细观察。那目光如盯住猎物的猎人,我惊觉,不怀好意的预谋仿佛嘲笑我的后知后觉。
有种停笔就是认输的感觉,让人气极无奈的挫败,我硬着头皮撑下去。
周围的空气越发的压抑,仿佛一触即发。
只听见手中的笔“沙沙”的响声,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我换成画漫画时一贯的手法,仍是不行。
冷静、冷静……
知道自己又遇到了门槛,我以往昔对待失败的态度重新审视。
一遍遍的订正,不行。重新起稿,又失败了。
我的忍耐也到了极处。烦躁压的我无处可逃,我已经可以想象一旦失败日后在他面前便无法抬头。
“那个……”抬头,我挤出难看的笑,如蚊呐的声音。
“怎么?”
“……你可以换个角度吗?侧身看着窗外。”拜托,不要一直盯着我啊!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道。
果然,恶劣的笑容,“看着我就画不出来了?”
什么——还不是你一直盯着……
“别想歪了!”
“哦?那我该怎么想呢?”
当然,我死都不会承认。气的瞪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
被幽如深水的黑眸注视着,好一阵,我才能吞吞吐吐的再次开口。
“嗯哼……拜托你……头转过去就好……不然,我会很难画……嘿嘿……”
该死!脸居然烧起来了。
我赶忙缩下脖子,拿画板做遮掩物,只露出两只眼睛恳求的望着对方。
好歹是世界著名的十大美院出来的,这次实在太失败了。
但愿他没发现我的窘迫。
身为画家的尊严啊……
没再说什么,他只是笑了笑便侧身望向窗外,出乎意料的大度包容。
我急急拿笔画了起来,仍有芒刺在背的不适感,但比之刚才已好很多。不敢再有半点分神,我的速度大大提快,磨蹭了一个半小时总算完成。
期间,他一直没开口说话,连姿势也没变,比专业的模特还称职。人家模特还有中途休息的呢,他却就这样站了下来,我不由佩服起这人的毅力。若是去做模特,只怕行程爆满。
见我画完了,他便走过来,吓得我慌慌张张的收起来。
“拿过来。”
“不行、不行……”我的头摇的像拨浪鼓。
“汐。”他眼神一暗,警告的前兆。
“嘿嘿……这次就算了。下次吧,好啦!”
开玩笑——那么丢脸的东西要是让他看了……不行,我的自尊……我要去撞墙!
想想都让人冷汗直冒。
他居然转而笑开,仿佛冬天的冰雪瞬间融化,就算是对那副容貌早已免疫的我也不由心神一荡。随即想到,该不会怒极反笑吧?
“既然汐那样珍惜,这次就放过你了。”
优雅的薄唇吐出恶劣的话语。
等我反应过来,白色的身影早随一阵猖狂的“哈哈”笑声消失在门外。
……我觉得最近手痒的很厉害,大概太久没揍人了。
为什么会答应那么荒谬的请求?
他的态度让我无法捉摸,而更让我觉得纳闷的是,提出这样要求的自己。
到荷兰来……
为什么?
……“荷兰有风车哦!又建在水上,可以划着船游来游去的当成自行车,交通工具,可以一边看着两岸奇形怪状的房子一边听老船夫说很古老的传说,很棒吧!那这个暑假就去那里旅行好了!当然,最重要的同性恋的帅哥满大街都是,我一定要好好抓紧机会好好几张美男照,哈哈……一想到这么美妙的事情要发生在我身上,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才上高一下学期的少女兴奋的抓起一本杂志哇哇大叫,坐在她旁边的两个一老一少的男人却并未流露半分不悦的表情。
她被捧在手心,幸福的犹如身在天堂。
“同性恋的帅哥……”其中,稍年轻的俊美男子微皱眉头,似乎已隐隐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但太过了解自己妹妹性格的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发言权再次被少女抢去。只是对象变成了中年男子。
“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能不好好发挥我的同人女本色呢?你说对吧,老爸?”少女豪气干云的一拍自家老爹的肩膀,双目中闪动着堪称恐怖的期待光芒。撒娇的声音,“你一定会陪你最可爱、最听话、最聪明、最最用功的女儿去的……”
“当然。”笑着接下少女的话,父亲宠爱的摸了摸她的脑袋,慈祥及温和。
“哦呵呵呵……太好了!二比一,老哥你输了,少数服从多数!来来,现在开始正式的游玩策划!”少女左一勾,右一抱,将三人挤在一起,对着桌上的旅游杂志开始兴致勃勃的商榷计划。
可惜,还未等得及暑假的到来,父亲就住进了医院,因为肝癌。
随后,一切都变了。
……
再次想起这段记忆,却感觉已隔了很久很久。爸爸已经不在了。
未能实现的愿望,也许一直潜藏在我的内心深处。
全家最后一次的旅游,成为了永远的遗憾。
“……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我因偷窃被发现,几个街头小混混将我打至遍体鳞伤后施以轮奸,差点死在那里。埃杰罗来了,父亲跪在他面前,答应了一切。两个人就在自己儿子渐渐冰冷的身躯面前疯狂的做爱,父亲一直望着我,像要哭出来般,那个眼神我一直记得,是将一个人恨入骨髓的冰冷。之后,那男人才将我送去医院,从此,再没跟父亲见过面。”
幽幽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至今,我仍无法相信,那样强悍的人,曾经被人那样的对待……
轮奸……强暴……
我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就里可能浮现那样可怕的画面。
无法相信,我一直以为埃杰罗至少让他们父子住在一起……以为他对李筠的爱恋……
可是,现在想来,一个那样对待何茹和红姬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做出任何善待的行为?
他根本无心无情,残暴而冷酷。
我只觉得一阵的寒冷。
那时,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冰冷,却那么的脆弱,仿佛只要我轻轻的一碰,就会碎裂。我无法想象,却被震住了。他的手也是冰冷,轻微的发抖。像个孤单的孩子,无助却伪装起一层又一层的硬壳,也许他也曾渴望能有一双温暖的手将他解救,可是最终失望了。何茹没来,李筠死了,埃杰罗离去……周围的人都用害怕的眼神望着他,直到住进了我们家。
“……觉得我可怜吗?”
对上那般清冷中似带嘲笑不屑的目光的瞬间,心像被什么揪痛了。
他冷笑的反问,我无法回答。也许只要说一句“可怜”,就能狠狠的刺伤脆弱的灵魂,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但那瞬间,我全忘记了。或许我根本做不到,随后,脱口而出的话无法收回。
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
怎么会变得那么奇怪?
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原本应该懊恼的心情,听到他开怀的笑声后,居然烟消云散?
我一直以为很了解的自己,似乎也变得不可理喻。
“怜惜……”两个奇怪的字眼,突然从脑中蹦出来,将我一下慑住了。
一定是发疯了。
但这个看似平常的词语,却让我无法抑制的害怕起来。
难以置信、惊慌、空前的恐惧……像比那眼神更狂烈的风暴一下冲上了我的心脏。
“砰!”
双拳重重的打了桌子上。
不允许……无法原谅——
这根本不可能!
第三十五章
“叮咚!”门铃响了。是房东太太送下午茶上来。
思绪被打断了。
我停下手中的笔,接过她递来的蛋糕放在桌子上,望着老太太有些佝偻却仍然精神的弯腰摆杯碟的身影,忍不住有一种想要询问的冲动。
“太太……”
“小姐有什么疑惑吗?”
“嗯。”我点头。待她做完工作,端着一杯热红茶走到沙发旁坐下。那双刻着皱纹,仿佛历尽沧桑的棕眸平静的望着我,透出岁月留下的睿智。声音平和,“正好我下午有些时间。小姐想聊些什么吧?”
一种莫名的冲动令我无法咽下欲出的疑惑。
“是的。”我坦诚道。“因为我遇到了令人困惑的事情。”
“真是个好学的孩子。”
我笑了笑,并未多于吞吐。好奇心占了上风。“请问,怜惜的对象一般都是……”
无法解答的困惑,就像一个死结,紧紧缠着我的心。如毒蛇吐信,在恶毒的微笑,等待伺机袭击,让我在这段恐惧的时间里先发疯,崩溃。
咬牙忍到了现在。我握紧了拳头。不可自制的微微颤抖,我竟然在害怕着答案。
老人的表情悠然,象是陈述。“范围很广,大的有非洲难民,山区儿童,一般都是亲人朋友,自己的情人,小的到路边的小狗……你问的是哪一类型?”
松了口气,“情人吧。”
“小姐谈过恋爱吗?”
“没有。”
“有喜欢的对象吗?”
“嗯。”我想起了晓君。
外面的阳光很好,没有下雨。干燥清爽。天际白云如扯散的丝絮,闲逸的飘荡,苍穹湛蓝。
似乎已经望到了遥远的日本,她此刻担心的神情。
我有一丝慌乱,恨不得此刻就能冲回去见她。让她露出绚烂的开怀笑颜,仿佛一切都很满足很幸福,已经拥有了全世界的美好。
“见到对方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很开心。”
“然后呢?”
“嗯……担心她过得好不好……想多和她说说话……”
她的声音轻柔,如绸纱被微风吹起,听她说话是一种听觉上的享受。
“没了?”
“……她对我而言很重要……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见到她就像看见自己的家人,总觉很内疚,很想为她做些什么。……我想要好好的保护她。希望她能够幸福。”
“即使站在她旁边,让她幸福的人不是你?”
我重重的点头,“只要看到她很幸福的笑,我就很满足了。”
心就会被幸福溢的满满的,我亏欠的人太多,只祈望爱我的人能得到幸福。
“唉……你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房东闻言,居然叹气。
我只好绞尽脑汁的想,边回答,“唔……大概分开会想念,在一起会很开心,总是把她装在心里。说不清的理由,感觉被吸引了。什么……再也无法移开视线……”将所看言情小说的所有关于爱情的含义都搜刮殆尽。
“唉……”老太太又叹气,看我的眼神似乎在说“怎么没发现你是个爱情白痴”这句话。她又问,“说对了……但你知道什么叫把对方装在心里吗?”
“就是时时刻刻想着那个人吧?其实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做到。”
“爱情会让最聪明的人也失去思考能力,情人的眼睛里只看见对方的身影。真正陷在爱恋里的人们,那感觉就像让他们上了天堂,却每时每刻都痛苦的像在地狱。”
“嘿……那也太可怕了吧?”我不由笑,为这有趣的答案。若是真的如此,我情愿一辈子不沾染情爱。
房东也微微一笑,“李先生每次看小姐的眼神里,就带着爱恋。”
我被吓了一跳,“什么?”
她似乎已预料,慢悠悠的反问,“难道小姐还没发现吗?”
因太过震惊我一时忘了回答,一直以来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很多东西,却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对于感情的方面根本一片空白。
老人继续道,“而小姐也是。不承认没有关系,但确确实实能够感觉到,你们之间,一种外人永远无法融入的空间。”
“开玩笑吧?”我结结巴巴的问。眼前闪过那双幽深的黑眸,从来淡然以对的心破例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老人的双目微冷,“我的脸看起来很好笑吗?”
我赶忙摇头,赔笑,“没有没有。请继续。”
她瞥了我一眼,摇头笑道,“先生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时时刻刻都在乎着你的感受。”
我的声音一沉,“太太一定搞错了……我跟他根本不可能。”
老人挑眉,啜了一口红茶,缓缓问,“为什么?”
黑夜似乎就在我眼前,我逼迫自己回想那种地狱般的生活,仍然痛苦的拉扯着我的神经。明明咬牙,却轻描淡写的带过,“他曾经做过我无法原谅的事。”
恨,真的恨。有些事情,无法忘记。
就像刻在心之岩上的铭文,无时不刻提醒我那份屈辱的存在。
人……必须活的尊严。
就算原谅的冲动越来越强烈,我也能将它按下去。
逼迫自己。
老太太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像望着一个孩子。无比怜爱。“真的无法原谅吗?我相信,爱能包容一切。”
我定定的对上那双苍老的眼睛,“爱唯一无法原谅的,是犯罪。”
“那我问你,他杀过人吗?”
“嗯。”
“你亲眼见过?”
我不由瞪大眼睛。
“被害者死在你眼前了?”
现在想起,已经死去的那些人,捷克林丽雨小玲爸爸……除了乔非,没有一个死于他的枪杀。而乔非,即使是法律看来,也只能属于正当防卫的范畴。这么说来,他其实……从未在我面前真正杀过任何一人。
宛如一丝灵光瞬间闪过,太久太久,我几乎忘记,宝箱的钥匙就在我的手上。
我当即震惊的站了起来。
老太太微笑,将已经见底的茶杯放在盘子上。她也站了起来。
“看来小姐已经明白一些什么了。”
聊天的时间结束了。我忙回神,送房东到门口,再向她道谢。
人真的是种很奇特的动物。
一直不太明白,很多事情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想那么的复杂。
偶像剧里的男女主角让我最看不惯的是,很多东西明明可以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却偏偏喜欢给自己找麻烦,不仅到最后没有解决,还给周围人也找来了麻烦,真是把看电视的人气死了。
没办法,想不通。
很多事情,即使过三五年,我仍然没办法理解。
比如,男主角明明喜欢女主角喜欢的不得了,却怎么也不说,好像被他喜欢上的人一定会有超能力,直接省掉沟通,进行可能对方是绝缘体的心电感应,直到出现了一个情敌,然后才紧张兮兮起来,搞到最后三个人都很尴尬。说出来担心对方困扰?这是哪门子理由啊?困扰不困扰也是对方自己决定的吧?没准儿根本没感觉,三两天就将事情淡忘了。怕被拒绝没面子才是真的吧?
至少我就不会。说喜欢是你的事,接不接受是我的事。若觉得困扰丢一边不理它不就行了,照常过我美美的日子。人生还长着哩!若总被这种琐事困扰,干脆上吊自杀得了。
只有没脑袋的人才会干。
我曾对那人侃侃而谈关于这类的“高见”,他总是笑笑摸了摸我的脑袋,回答,“很多事情你不懂。”
“比如……”我穷追不舍。
“今晚有你最爱看的电视剧,可是作业还没做完。那你是先看电视剧呢?还是先写作业?”
“当然先写作业。”我毫不犹豫的答。不交作业会被罚扫地,向来最懒的我怎么可能主动招揽?
那人笑了。“汐真是个好孩子。”
“那当然。”
一语中的,当晚就破功了。真不幸。
我很郁闷的晃到他房间大声叹气,“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你不懂的还有很多。”仍是温和的笑。
记忆中,那样的笑容有时虚幻,有时清晰,总带给我很温暖的感觉。
无法相信那只是一个虚伪的面具,因为它仍有着真实的温度。
即使假的也好,快乐的回忆……幸福的笑容,我仍然会用心的收藏。
那样狠狠伤害我的人一定不是哥哥,最疼小汐的哥哥总是很温暖很温暖的注视着我……
哥……哥……
我还有很多很多不懂的地方想要问你……
想听你给我的解答……
虽然知道,你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哥……
我好想你……
我真正的家人。
窗外的夕阳西沉,四溅的金辉如颜料盒中的桔黄,带了点桔红、大红的色泽,在自然的排笔下,笔触狂妄的刷在天地的每一处,透明的玻璃,院落,大片大片的郁金香田野,气势恢宏,如梦似幻。
玻璃倒映着模糊面孔似乎带着落寞的轮廓。
梦该醒了。
我望着日落的方向,莫名的,有一丝紧张。
无法否认的,隐隐有一丝期待,更多的是自己也不知明的感觉。
身后是订来的一桌子晚餐。我毫不怀疑是他让酒店送来的。
原本应该很不客气的开怀大吃的我,碰到筷子时手不由踌躇了一下。对着满桌子的美味登时没了胃口。
我觉得自己很不对劲,明明饭还冒着喷香,菜也是热气腾腾,我却有种食不下咽的感觉,害的我苦恼了半天,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来了荷兰那么多天,可怜的胃撑到现在才开始水土不服。
晕。
绝对不可能的。我那么年轻,胃就开始有毛病那还得了,以后旅游世界品尝美食的大计不就泡汤了?
当即推翻。
一定是运动量太少,下午的蛋糕还没消化。我又想道。无奈的一口气跑了几趟楼梯,大汗淋漓反而口渴,两杯水下去肚子就更饱了。
奇怪了,那家伙这几天老是往外跑到底干什么?怎么还不回来?看那家伙神秘兮兮的样子……难道在荷兰也有可以贩卖的毒品吗?当然有,而且合法便宜。这几天不知道怎么搞的,隔三岔五总是出去。像在策划着什么事情。
我怎么有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太不妙了。
难道他还在暗中做那些交易?突然打了冷战,想到,该不会现在已经把我卖了……而我还在这里帮别人数钱吧?再说,承诺也快到期了……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我凝重的想,随时准备好行李,发现一有不对劲就立马逃跑。思忖了一下,饭再不吃就凉了,反正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这么好康的事情我怎么会放过?不等了!当即放开肚皮大吃特吃,佳肴席卷一空。留下点残羹冷炙,做了盘炒饭扔桌上,但愿他没饿死。我的慈悲也到了极限。
这次的情况有点反常。通常这个时候他早就应该出现在饭桌旁了,可是等我洗完澡,看完电视,还是没有她的影子。我不禁纳闷,到底去哪里了?
脑中闪过无数个荒谬的假设。被人绑架?迷路了?逃走了?自首?……
都好象不太可能。
我敲敲脑袋,拿出早上画完的人物肖像。
单就画来说,肖像给人感觉还是不错的,五官端正,眉目有神。但和实际人物一对比,就差了十万八千里,丑毙了。当然,这和我出大学以来,一直没怎么画肖像速写也有关系。我画的是漫画人物。
若是把它改编成漫画人物呢?灵机一动,我提笔就画。
作为一个合格的漫画家,首先必备扎实的绘画功底和流畅的对白。但若想成为一个优秀的漫画家,就不只那么几个条件,还有不错的故事情节,饱满的人物形象,别具一格的画风。而顶尖级的漫画家,不仅必须有高人一等的绘画水准,生动逼真的人物形象,震撼力的故事情节及深刻的意义,旁人怎么也无法模仿的独特出色画风。所以,一个顶尖级的漫画家,通常也是一个一流的小说家。思想的深邃,知识的博学,只是就气势而言,足可让一些二流的学院画家无法抬头。
笔在手中转了一圈,小小的掌戏法。
眼睛的轮廓很深邃,高鼻梁,薄唇,有点像外国人的感觉……哎,怎么我以前都没有发现呢?细细研究下去,我发现肖像中的人物和何茹的外貌其实并没有很多相像的感觉。我开始好奇李筠的长相。
我的解剖课只是勉强过关,但这也就足够了。
一遍遍的推敲,我将原貌保留了一些感觉转入漫画。最后完成拿起一看,居然漫画的还比较像。
我惊讶之余,有种无话可说的感觉。若让美院安田教授知道,一定会气的晕过去。
有了些更深的感悟后,我的画风开始渐渐转变。
被废弃的画稿在桌上越积越多,我兴致勃勃的做起了人物设定。
仰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我看看手表,已经十点了。
那家伙还没回来。
在搞什么鬼?
我有些恼怒的想。随后颇无奈的叹了口气。
算了,先睡觉再说。
半夜,我口渴醒来,正想下床喝口水,却发现床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影。
我伸手推了推,毫不意外是那家伙。
身上传来一阵浓浓的酒气,肯定又出去喝酒了。
“喂,醒酒药吃了吗?”
我提醒仍在大醉未醒的家伙道。
“唔……没有。”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
还好,没醉死。
我叹了口气,认命的穿上拖鞋。“我去拿醒酒药。”
突如其来的劲道扯住了我的向前倾的姿势,手腕被紧紧扣着。仿佛烫伤的高温。
“汐……”
“怎么了?”
“……那碗饭我吃完了。”
听清楚咕哝般回答的意思,我差点笑出来,“你没撑死真是幸运。”
与此同时,我闻到了一种不属于他身上的淡淡的又带着些许刺鼻的香水味。
太熟悉了。是毒药。
我曾经在一位“大嫂”的身上闻到过。
一丝敏感刺痛了我的神经。情绪莫名的有些暴躁起来。
我的动作僵了一下。
大概察觉到我的不妥,他将我拉下,低声笑问,“怎么了?”
月光洒进窗口,白色领口上的红色唇印分外明显。
我感到呼吸又是一窒。
俊美邪佞的脸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魅惑的男音。如一缕缕的丝线,烟雾,缠绕出我的莫名的恼怒。胃里似乎有酸气翻腾了上来。原本平静的心情无法控制的出现了涟漪。我咬牙,说不清的火气直往上冒。
黑瞳有些困惑,“……晚餐有你不喜欢吃的东西?”
受不了了!胃好痛,恨不得将所吃下去的晚餐全部都呕出来。
“少给我来这套!滚回你那些女人中间吧!”我猛地推开他,愤怒吼道。
原本有些朦胧的黑眸危险一眯,清光闪过,“你说什么?”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连续好几个晚上未归不是因为什么紧急情况需要处理,他根本是出去找女人享乐子,沉醉在温柔乡忘了今昔是何夕!
胃翻腾的更加厉害,我忍耐着一阵阵的恶心。
讥讽的扬声笑道,“真不错,连出来旅游都会有数不清的情人跟着你。看来我真是低估你了,李爷。”
声音尖刻,语气恶毒。我仍冷冷笑着。
挣扎的手被对方紧紧抓住,他没有被指责的怒气,反而轻笑,“你吃醋了?”
一句话仿佛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我的太阳穴。
晕眩而疼痛。
“神经病!鬼才有那样的闲心!”冷笑的面具终于被一把撕去,我直接将口袋中掉出的红灯区名片扔到他头上,无法伪装的尖利怒气,“你真让我恶心!”
他没有松手,凌厉的目光紧紧盯着我,语气仍旧平静缓和,“以前不都是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在意起来?”
心猛地漏跳一拍。
为什么?
为什么……
这样毫无理由的突然发火?我的冷静,我的理智呢?
怎么会这样——
他的问题让我无言以对。
清明的瞳眸倒映出我狼狈的身影。
“还是说,你也爱上我了?”
——不可能!
我惊诧的瞪着他。
就算真的,此刻我也绝对不会承认。
“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偏过头,语气执拗。
他盯了我一会儿,目光灼热,声音低沉,“若非如此,你知道我现在多想就这样将你压倒吗?”
我一惊,想要逃跑的冲动。却在下一秒被他压在墙上。结实精壮的躯干紧贴着我的身体,不留一点喘息的余地。
“……为了不再让你那样的痛苦,我只有去找另外的发泄途径,可是一切的努力在见到你的时候又会白费,怎么样?感觉到了?”说着,他以迅不及防的速度抓住我的手覆上他的胯部,直接传来的高昂滚烫让我明白对方并非说笑,吓得立刻缩手。羞耻感冲上了头顶,脸颊火热。
他一边轻笑,一边咬着我的耳垂。濡湿温热的感觉从耳根处传来,带一种我熟悉却陌生的酥麻感。太多太多的不堪,太多太多的屈辱……我只觉得无法抑制的恐惧以不可控制的速度瞬间扩散,害怕至极却无法挣脱
……难道逃不掉了吗?
从未感觉自己像这般的无力,深渊地狱就在眼前,即将崩溃的痛苦似乎欲将我撕裂。
不要啊——
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心底的声音无助的带着哭腔大喊,嗓音带血。
忍耐多时的眼泪一下子涌出。
同时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的动作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隔开了一点距离,依旧深沉邪魅的面孔,黑眸却多了几分温柔,低沉轻柔的磁性嗓音中似乎带着一丝无可奈何与沉痛。“你看你,又变成这样了。”
无法忘记的屈辱,无法抹去的伤痛,放下的仇恨记忆……
如流水一般,缓缓流过我的心间。
“……那伊若呢?你跟他上过床吗?”
我将自己声音压抑平静,垂眸间想起那少年的身影。
隐隐早有预料。因我太熟悉这人的秉性。
“……”
他默认了。随即无法忍受般,质问的扣住我的双肩摇晃,疯狂大吼,“那我该怎么办?你不在的日子,我几乎快发疯了。”
“啪!”
一巴掌挥上了对方的右颊,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莫名的怒火再次燃烧我的理智。
“——肮脏、下流!”
颤抖的声音尖锐的划破夜空,惊愕的发现自己又变得如此难堪。我夺门而逃。
就这样头也不回的走了该有多好。
第三十六章
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
我连自己的心情也无法捉摸了。看着渐渐变得奇怪的自己,我莫名的烦躁、焦急,却无可奈何。
……“老哥,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就会上课忍不住不停的看他?听课比较重要吧?小玲说,因为喜欢啊。可是我不明白。”
“……汐上课的时候有忍不住想要不停看哪个男生吗?”
“呃……不可能吧?除非那个人的五官结构很奇特,值得我研究。”
“那很好。”
什么?还是不明白。“……喂!……等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
沿山小道两旁的路灯幽幽的晕光将影子拖的长长,眼角敏锐的捕捉到身后躲躲闪闪的黑影。我不动声色的继续走着。加快脚步。
没想到荷兰也会有尾随抢劫的。我装作没察觉,手有意无意拂过裤袋,以确认钱包的安全。
身后那位终究没沉住气,拐弯的地方爆发式的冲过来,我灵敏闪过他的攻击,不料背后又跑出一个黑影,害我一下没注意踩在旁边的郁金香上滑了一跤。
“shuit!”
其中一个忿忿骂了一句,没能抢到我的钱包看来让他分外愤怒。
路灯下,是两个脸色苍白的外国青年。其中一个稍微高一点,长着圆脸。另一个眼球有些向外凸出,昏暗的灯光照的像棺材里爬出的死尸,头发凌乱,脸色灰败,嘴唇破皮流血,摇摇晃晃向我奔来,可怕的饥渴的眼神。
我觉得自己遇到了坟墓里爬出的活人僵尸。
“啊————”圆脸的突然痛苦的抱着头蹲了下去。面部扭曲,浑身发抖。
“给我……”离我越来越近了的这个人伸出手臂,瘦骨嶙峋的手,关节发青。他根本没有理睬他的同伴,视若无睹,专注的盯着我,饥渴空洞的目光。沙哑难听的声音,“快点!给我钱!我要海洛因!快点——”
太过熟悉而陌生的景象刺痛了我的眼睛,胸膛登时烧起一把无名怒火,我喘着粗气瞪着他,厉声诘问,“你说什么!你们抢钱就是为了买海洛因?”
“关你什么事!”空洞的眼睛突然变得凶狠,朝我扑来。“快把钱给我!!”
“——快点!我受不了了!”另一个也红了眼扑过来,口中吼着混乱无章的难听英语。
太多太多的影像,当年我痛苦几乎失去理智的戒毒的回忆,那些切肤之痛,掏心抓肺、几乎无法忍耐的疯狂,混淆了我的视线。
我几乎可以听到神经深处有一根线“嘣”断掉的声音。
……一共花了一分三十秒。
我真的发火了。
为了两个抢钱包的小偷。
利落的收拾了他们以后,我靠旁站着,冷眼看他们躺在地上报腹痛苦呻吟的样子。
嘴角都是血丝。原本苍白的脸上青紫大块。
毒瘾的同时发作让他们痛苦的表情非常奇异,不停的抽搐。
“求求你,饶了我吧!给我海洛因——”
“我快死了——”
“海洛因——”
其中一个甚至爬过来抓我的裤脚。不停的磕头,连额头都撞破了。
“你们居然抢钱只为了海洛因!”我咬牙切齿。
“求求你!大人,就这一回,不然我们就会死掉了!”
又是哀求磕头的声音。
我应该掉头就走。“忍过去就好了。再让我看见,我就打断你们的脊梁骨。”我冷声道,踢开他们的手。
顺便,踢飞身后袭来的一把匕首。我将偷袭者摔在地上,一脚踩在他的脖子上。空手道的苦头不是白吃的,由那人亲手一拳一脚调教出来的身手,除了传授者我目前还没失利过。像这样低级的偷袭怎么可能入姑奶奶的眼?
“说——以后还吸不吸毒?”另一手拧起躺在地上的人的领子。我喝问道。
我对毒品已经恨之入骨。
为了它,最美好的人性都可以丧失。曾经,为了它……我差点抛弃了我用生命来热爱的梦想。
我恨透了海洛因。
骨髓里仍记得那种灭顶的快感,让人欲仙欲死。若不是晓君豁出了性命将我救下,我已经被毁掉。
太可怕了。
那如细碎白晶的粉末。
我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再有人投入那个黑洞。
“说!”
我快拧断他的脖子。
如果不可以戒掉,那就死掉吧!反正再活下去也只是成为祸害!
大概我眼中流露的真正杀意将这两人吓着了,求生的欲望暂时战胜了对毒品的渴望,头如倒蒜。
我一松手,两个人连滚带爬,一下子就溜没影了。
视线再度变的昏暗,我有些疲惫的靠在了灯柱上。头有些眩晕。
可能用了过多的体力。我稍稍闭眼缓了缓气后,才察觉手机一直在震动。
有人发信息。我掏出,举置眼前。定睛望了一眼又放了回去。
没想到是千山小姐。
“八月六日至十四日观摩会,届时各地名漫画家皆会于会馆讲说画技,当场示范绘画,切磋交流。包括中日韩三国。仅此内部活动,无转播。”
六日……就是后天吗?
我定了定心神,睁开眼。视线顿时清晰,虽然仍然暗黑,却静谧的直接叩问我的灵魂。
想要回日本,想要学到更精湛的画技,想要知道更多的东西,想要画出更漂亮的画……这样的渴望。
反正十天已经到了。
我该走了。
想起行李仍在度假别墅内,我理了理心绪,重新迈动脚步往山上走去。
收拾好东西就可以回去了。
不明白、想不通,觉得郁闷的事情,就暂时扔在一边。
我不希望再变成那样优柔寡断、扭扭捏捏的人,刚才的打架让我找回了以往的感觉。干脆、果断,才是我一贯的作风。
回日本……
“这么晚了,小姐还没睡吗?”房东太太的声音将我吓了一跳。
“呃……我出来透透风。”我想也没想就道,又疑惑的问,“太太呢?”
“唉……老喽,睡觉的时间也少了。”她叹了口气。
“不会的。多听听音乐可以帮你入睡的。”我忙道。
她含笑不答,苍老的声音悠悠响起,“小姐呢?难道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吗?”
老人的双目平和的望着我,仿佛已看透我心中所想。
感到自己又一次被揭穿了,无所遁形的狼狈。我尴尬的笑,“呃……没……没什么。”
但我的反应其实已经承认。
她又温和的问,“是下午的事情没有想通吗?”
“……不……不是。”
被她这么一提,我倒想起了不愿想起的事情。像一个疙瘩挤在胸口,迫的肺喘不过气。
不该这么逃避——
将它丢在一边!不要再管了——
会越来越糟糕——
矛盾的想法激烈的争斗,大脑一片混乱。他的话像针一样一下一下的刺在胸上。
“——怎么办?”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像个被逼到了悬崖口的绝望者,想逃,却已经失却了所有退路。
一直静静望着我没有开口的老太太此刻却平心道,“顺着自己的心意就好了。”
我拼命摇着头。“可是我现在只想逃,逃的越远越好。”
“逃避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我知道。”
可是我快要抓狂了。
“……问问你自己,那个人对你好不好?”
这次,我肯定的回答。“不好。”
老太太微笑,“哪里?”
“我……”过分的羞耻让我无法启齿,“他曾经狠狠的伤害了我。”
“无法原谅了?”
我点头,“嗯。”
老人轻轻摇头,惋惜的道,“那真可惜,先生还想请我去吃你们的结婚蛋糕呢。”
我一下子瞪大眼,“什么?结婚?”
两个我从未想过的字眼,像一个惊雷毫无防备的砸在我心上。
结婚……那种噩梦后,我根本想也不敢再想。只想着如何画好自己的画。
更遑论和那个人,曾经是我的哥哥,曾经狠狠伤害我的恶魔执手至老。
说不出是感到可怕,抑或恐惧,还是别的什么感觉震撼着我的心灵。
我只听到老人继续用平缓的语气讲着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难道你不知道他已经讲这幢别墅买下来了?前几天还一直跟房产商商量买房的问题,老往地产局大使馆跑,还去订做婚纱。”
我被这种事情吓的根本没来及反应。“我……我根本没有答应。”
老人的笑容大有深意,“大概想送戒指的时候再求婚吧?我是过来人,他对你的爱之深,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头脑又开始混乱。
房东太太迈动脚步,神态悠闲的走上山。我们边走边谈。我盯着地面,以为那里会烧出一个洞。
苍老的声音更添了几分笑意,“别小孩子啦。如果不喜欢的话就趁早拒绝,时间拖得越长,对彼此的伤害就越大。如果小姐真的那么恨李先生的话,就干脆果断的砍断他对你的思念。”
我轻轻道,“……我试过。”
对方怀疑的语气。应该说根本不相信。“真的?”
“他却再次追了上来。”
太太叹了口气。“那就一次一次的拒绝,终有一天会放弃的。”
我有种很晕的感觉,说起来真得很容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她乐呵呵的反问,“还是你对你自己没有信心?”
我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什么?”
“在他一次次的攻势下,最终动心了?”
“不可能。”
绝对!我抓住心脏的部位,感到心一下一下稳稳的跳动着。
“回答的太快,会让人起疑心的。”老人背着手慢悠悠笑道,“问问你自己的心,除了逃避,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太过尖锐的问题,我一惊,沉入深思。
“……忘记。”
如果能够忘记的话。
那些几乎将我整个人生生瓦解的经历。我过来了。
背负着最大的痛苦,我已经将它们尽我最大的努力狠狠压下。
“唉……”老人叹气,又缓缓摇头。“痛苦是上帝赐予你人生的一份礼物。能让你看得更远。孩子,所有的回忆都要好好珍惜。是宝贵的礼物。”
“……我只有遗忘才能活下去。”我轻轻道,压抑得太久,精神几乎扭曲。以前的自己的模样渐渐模糊,我快想不起来了。“虽然他已经跟我道歉。但怎样也无法原谅。更何况……有些东西……不是说原谅就可以放下。就算我可以原谅,也无法接受。一面说着那样的话,一面却在外面跟别人上床。”
“哦?”
一想到他跟伊若上过无数次床,我的胃就在隐隐作痛。不由咬牙。“那个花花公子!”
“原因呢?”
“男人只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无法信任。”
划满皱纹的脸勾起笑弧,“你要抛弃他?”
“没错。”我重重点头。惊觉问话的不妥,“什么抛弃……我哪……”
老人不客气打断我的辩解,“真正的原因呢?他跟你说了吗?”
我一愣,他那些龌龊的回答响起,让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暗暗庆幸黑夜里看不清我的脸红。
但我脸上挣扎的表情已经让老人一目了然。
“那他道歉了吗?”
我无法回答。
“看来一切都已经很清楚了。抱歉,我明天还要早起修理花园呢!”说着,老人打了个呵欠。
房东家也到了。
我下意识的看手表。快三点了。“啊……真是打扰了,我现在就告辞。”
真恐怖,我从来没有这么晚还没睡。
老太太望向我,慈祥的微笑。“你真的是个好孩子。我非常的希望你能够幸福,汐小姐。”
黑暗中,她的身影有些模糊。但却传来让人觉得温暖的声音。
“谢谢。”我诚挚道。
拐弯继续往上走,我拖着犹豫的步伐回到别墅,略微踌躇,仍然推开了房间的门。
浓重的烟味扑鼻而来。我厌恶的掩鼻。
现在才知道,这家伙其实是个老烟枪。
但愿他已经睡了。
然而老天就是喜欢开玩笑,我被冷不防抱进了一个坚实的怀里。
我的声音有一丝惊慌,“别搞错,我只是回来收拾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