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01

青枚:影入平羌 10 - 12

   第十章

  

  纪顺金一进小院的门,便看见锦华坐在廊下哭。然而他走路向来大步流星,风风火火,想要收步已经来不及,到底惊动了她。

  锦华受惊的鸟儿一样跳起来,一边胡乱抹着脸,一边笑:“小叔叔,怎么大清早过来了?”声音中尚带有浓浓鼻音。

  顺金收起前一夜的嘻皮笑脸,看着她,“你怎么了?川欺负你了?我帮你揍他。”

  “哪里有?”她噗嗤一笑,“风吹了眼睛而已。”见顺金挑着眉毛看她,一脸不信,便转开话头:“小叔叔来找川?他这回不在。”

  “我是来找你的。”

  “啊?”锦华有些意外,一抬头,见顺金目光灼灼,正盯着她看,不知怎么,脸上突然一热,“找我干什么?是哪个下人怠慢了小叔叔,小叔叔找我来问罪了?”

  这话问得刁钻,顺金不由一笑:“人家说大少奶奶温柔和婉,听了这话,我看他们还说!”笑过之后面容一正,道:“我听三嫂说你这几天帮着川张罗赈灾的事情?”

  “倒也没怎么帮。不过就是找几位长辈打打秋风。怎么这事连三婶都知道了?”

  顺金“嘿”一声,“这家里的人,平时闲着,就靠这些话头过日子呢。”

  锦华有些尴尬,“这……是我办事没办周详。”

  “哎哎哎,我可没有这个意思。”顺金一连串的摆手,“我找你呢,是想跟你说,我爹留给我的那份产业,我打算就交给大侄子了。由他处置吧。”

  锦华一愣,“这怎么行?小叔叔你……”

  “怎么不行?反正我也不稀罕这家里什么东西。我看来看去,那几个臭钱,也就在他手里还有点正经用场,总比让我娘拿去孝敬山里的贼秃好。”

  饶是锦华满腹心事,听见这话也忍不住笑了:“小叔叔,你怎么这么说话。”

  顺金盯着她,突然抚掌笑道:“笑了,笑了。果然一听钱财就开颜。”

  锦华哭笑不得,狠狠的瞪他。秋日朝阳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面孔映的灿白,黑亮眸子闪动,明明生着纪家人的脸,连高大的身材也与纪川一摸一样,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一股与别的纪家人截然不同的朝气洋溢出来,让人不由精神一振。

  “怎么?生气了?看看你的眼睛,都可以放刀子了。”

  她猛地一回神,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去跟纪川说吧。这些事情是他管的。”

  顺金摇摇头,“我赶着要出门,要直接跟他说,又是半天罗嗦,你就帮我说说吧。”

  锦华失笑:“我也不能做主啊。何况这事我要答应了,你侄子要怪我的。” 看着那张酷似纪川的脸,不由想起当初初见纪川时,也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知是着大宅的风水还是怎的,不到一年的时间,人便萎靡了。

  “对了,一大早,川到哪去了?”

  锦华淡淡的说:“他去北平了。”

  

  北平,阜成门内。

  纪宁万没有想到,安顿下来刚几天,便有一位不速之客登门。

  “大哥?”看着门外青衣长衫的高大男子,纪宁张开得嘴半天合不上。

  “怎么?不欢迎我来?”纪川淡定的笑着。

  “哪里。快进来。”送上茶,纪宁看着兄长,仍然不可置信:“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纪川吁口气,“北平太大,可真不容易找。幸亏我有朋友在报社工作,知道你那位的名字,总算是找到了。”他打量小小斗室,“这地方不错啊。”

  “大哥,”纪宁红着脸说:“我们结婚了。”

  “嗯。”纪川点头。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纪川看着她容光焕发的面容,微笑:“看来你现在很好啊。我只是来看看,如果好,我没理由强迫你回去,对不对?”

  “真的?”到此刻纪宁才真正的放下心来,“大哥,你真是太好了。”她起身张罗,哥你留下来吃晚饭吧,我介绍你们认识。”

  “不用了,我还要去找小渝。你知道她现在住哪里吗?我去过宁尘的家,那里驻了军?”

  纪宁神色黯下来,点点头:“他们的王府北军队征用了,他们现在就住在城西三和塔下水井胡同。

  三和塔原本是玄德寺的主塔,据说南宋高僧玄德大师曾在此讲经授学,后来玄德寺毁于战火,只有三和塔留存了下来。

  出了西直门,没多远就能看见三和塔。

  纪川按照纪宁给他画的地图,很快就找到水井胡同。

  一进胡同口,就看见一个青衣少妇正吃力的绞着井绳,他连忙上去帮忙。水桶很大,装满了水,颇有些重量。

  少妇抬起头,正是纪渝。她眯起眼睛看着他,夕阳映在她的脸上,一张精致的小脸上便有了些桃红的血色。

  对上她的目光,他心中一震,急忙避开,将水桶从井里提出来,放到地上。直起身子,默默等着妹妹认出他后的反应。

  过了一会,纪渝突然一笑,“哥,还真是你?这太阳晃着眼睛,差点没认出来。”

  纪川打量她,见她满头青丝在脑后绾成一个髻,越发显得那张瓜子脸素净小巧。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蓝布夹旗袍,因为沾上了井台上的水,下半身映出一大片水渍,额角细细密密沁出汗珠,看上去很是狼狈。

  他忍不住替她拂拭去额头的汗珠,微微一笑,“是我,好久不见了,小鱼。”

  纪渝微微一震,避开他的手,轻声抱怨:“你看看我,这个样子被你看见了,真要命,一点面子都没有了。”

  “这有什么关系?跟我还在乎这些?”她的反应让他觉得好笑,隐隐的,她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让他稍微安心。

  看看那一大桶水,他问:“你怎么干这些粗活?家里的下人呢?”看着原本娇生惯养的妹子干这种活,纪川满心不是滋味。

  纪渝却笑的满不在乎,“我自己能干的活,干吗让别人干?如今哪养的起那些人?”

  纪川心中一紧,一点也笑不出来,“怎么?你们已经窘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不回来找我?”话一出口,他立即知道失言,妹妹那天是发了誓跟纪家断绝关系的,以她的倔强,连纪宁的接济都不肯接受,怎么回去找纪家的人呢?想到这里,心中便是无限失落。

  “怎么了哥?”纪渝轻轻捶了一下他的手臂,纪川心中一空,这么个小小亲昵的举动,妹子已经很就没有做过了。纪渝笑着问:“你不是总说要自己动手吗?怎么这会我们不请下人你大惊小怪?”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一摇,“双重标准,这可不对啊。”

  他苦笑,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妹妹了。越是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她越是这样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亲眼看见她,她的清瘦,她强作无谓的笑容,还有她光芒不再的眸子,无一不如利刃般割着他的心。

  然而能做得那么少。

  “小渝!何必在我面前都要强撑呢?”他心痛不已,“你真的不把我当哥了吗?”

  “没有啊。”她无辜的睁大眼睛,又低低的笑,“你一直是我的哥哥,不然我怎么会跟你说话?放心吧大哥,我可以应付的。空出来的房子,转租出去两间,也算有些进项。而且我前两天刚找了份差事,在镇上的公学做老师,教国文和英文。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靠自己的本事生活,不看人家的脸色,也不怕被人说吃闲饭。”

  “有人说你吃闲饭吗?”他无比敏感,立即连想开去,“宁尘对你好不好?”

  “当然好啊。我们是自由恋爱,你不记得吗?”不知为什么,她咧着嘴笑的越欢,他的心底就绷的越紧。

  纪川叹气,“希望是真的……小渝,”他突然呼唤了一声,在能思考前已经说出来:“你跟我回去,让我照顾你。”

  “不!”纪渝答的轻快坚决,看着兄长震惊的脸,终于敛起脸上的笑容,“我可以照顾自己。不靠任何人。”

  她摆摆手,不让兄长说话,“开始是怨的,觉得突然间天地变色。后来听说爷爷死了,又伤心的不得了。“没人的时候,我大哭了一场,然后就告诉自己,从此后,再也不哭了。”她微微笑着,“连最疼我的爷爷,都会突然间无情,除了自己,还有谁可以依靠?我必须要坚强。”

  “还有我啊。”

  她温柔的摇头,“你不行了。你已经成亲了,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你不是要跟嫂子去法国吗?”

  纪川无语,是他懦弱要逃开,想不到被迫离开的是她。看着她的坚强,他百味陈杂,再一次清楚的发现,眼前这个在夕阳中微笑的少妇,已经不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妹妹了。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悲哀,她在长大,他却固守着陈纲,无力挣脱。

  从接掌了整个家族后便逐渐消磨的锐气突然又冒出来,回想自己几个月来的生活,每日里除了在账房里看账本,就是跟几位长辈绞尽脑汁的较量,只有在为灾民看病的时候,才稍许体验到一点满足。

  纪渝认真的看着他,从那如困兽般悲哀的目光中,突然读出了他的心思,她轻轻的笑,伸手想要抚平他蹙起的眉,手到一半,却又犹豫,正想收回,被他一把捉住。

  “哥,你干吗?”她吃了一惊。眼睛顺着他的目光,落向自己的手臂,这一看,不由一愣。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声音突兀惊异。

  她的袖子因为伸手而滑下,露出粉白的半条手臂,上面却刺目的有着几道红紫的瘀痕,“这是什么?”他仔细看,拇指细细摩娑,纪渝一阵失神。

  他突然愤怒的抬起眼,“这是用绳子勒出来的瘀伤。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个?到底怎么回事?”

  她飞速的抽回手臂,“怎么会呢?别瞎想,这是我不小心撞在墙角磕的。”

  “小渝!”他揪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我是学医的,这个还是看得出来的。”

  她不答,倔强的咬着嘴唇,脸色却开始泛白。他起了疑心,忙松开手,捋起她的袖子,看见刚才他手握的地方,又是几道紫痕。这就很明显了。这是将她的手臂反转绑在身后留下的痕迹。纪川咬着牙,狠狠问道:“宁尘干的?”

  纪渝飞快摇头,沉着脸不说话。

  他却什么都明白了。“这个畜生!”他捉住她的手臂,突然又想起那几道淤痕,连忙放手,急切的问:“宁尘打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泪水在眼眶中打滚,她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流下来,一步一步向后退,低声问道:“哥,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看见这一切?为什么逼的我无路可退?”

  “我逼你?”纪川不怒反笑:“小鱼,你不明白吗?是你把自己逼的无路可退。宁尘他欺负你,你就应该离开她。你应该给我写信,你自己说过的,在你有难得时候,我总会找到你。为什么这次你不相信我呢?为什么不离开他?你难道真的爱他?”

  泪水滑下,“他是我的丈夫啊,我自己选的丈夫,是我如今唯一的亲人。我怎么能离开呢?”

  “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纪川又是生气又是心痛,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步上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跟我走,跟我回去。大家都在等着你回去呢。”

  “我不能。我怀孕了。”挣脱他的怀抱,看着他震惊的神情,她苦笑:“你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嫁他吗?他能给我你给不了的。”

  纪川茫然:“孩子?”

  “大哥,”她看着他,泪眼迷离:“在纪家,我永远只是某个野男人的野种,耻辱的标记。你知道我有多痛恨娘的不贞,可我自己就是这不贞的证据。而你,你是长子,长孙,是纯正无可非议的继承人,大哥,在纪家,在你身边,我会永远自卑。而宁尘,他是庶出,他没有额娘,我们是一样的,他不会提醒我想起自己的身世。”

  纪川只觉不可思议,脑中一片混乱,明知她的想法荒谬,却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失措的笑了一下,用力抹抹脸:“我,我从来没想到,小渝,我从来没想到让你的自卑。我……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啊。”

  纪渝看着他,瑟瑟的微笑,“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人。哥,如果过我们不是兄妹,如果,我们在彼此心中没有那么重要,或许我不会离开。哥,我真高兴有你这样的哥哥。可你为什么是我的哥哥呢?”她的手盖住自己的腹部,悲哀的说:“我希望我的孩子有父亲,我希望我的孩子不会因为身世而自卑。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为负责,娘没能做到,我希望我能做到。哥,我不能跟你回去。”

  纪川也湿了眼睛,痛心的看着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叹息。

  纪渝温柔看着他,努力扯出笑容:“我很好,哥,别为我担心。多谢你来了,我很高兴。”她上前一步,主动投入他的怀抱,象是要安慰他,又象是要让自己安心:“我会很小心照顾自己。真的,不让任何人伤害到我,还有我的孩子。”

  “别让他再打你了。”他把她紧紧锁在臂间,脸埋在她的头顶,感受她如小猫一样的柔顺,突然间,一句话未经思考,脱口而出:“我真希望那是我的孩子。我一定会让他幸福。”

  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他的心跳有力的在胸腔中震动。

  纪渝点头:“我也这样希望。你一定会让他幸福的。”

  她恋恋不舍后退,望着他的眼睛:“回去吧,别再来了。”

  纪川捧住她的脸,凝视她,“当然我还要来。来看你,还有你的孩子。”

  突然,纪渝的目光定在他身后,脸上血色尽失。

  纪川惊觉回头,看见宁尘面色阴沉的站在身后,冷冷的看着他们两个人。

  纪川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没入苍茫暮色,悲哀与夜晚一起降临,笼罩住他,漆黑寒冷中,他看不到出路。

  “我真不明白,你们纪家的人怎么都是这个毛病?”宁尘上前,握住纪渝的胳膊,冷冷一拽:“怎么专喜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的眼睛在两人间来回扫视,“还有人?”

  纪川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狠狠道:“你给我听好了,我妹妹肚子里现在怀着你的孩子,你最好对她好点,不然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我的孩子?”宁尘嗤笑,“有那样的娘,有你这样的哥哥,谁敢担保那是我的孩子?”

  “你!”纪川大怒,一巴掌扇过去,将他整个人击飞:“不许你这么说小渝。”

  宁尘站起来,漫不经心的擦去嘴角的血丝,“打啊,继续打啊,如果你不在乎你妹妹的话。”

  纪川僵住,“宁尘,你还是男人吗?枉你世家出身,师从名士,你就是这样欺凌妇孺吗?”他转向纪渝:“小鱼,这样的人,你当真愿意跟他一辈子?你真能从他身上得到你想要的?”

  纪渝转头不与他对视,“宁尘,让我哥走吧。你再闹下去,谁都没好处。”

  宁尘站起来,冷冷瞥纪川一眼,当先回到门内。 

  纪渝低着头,似乎用尽全身力量,小声对纪川道:“我没能从他身上得到我想要的,他也没能从我身上得到他想要的,我们扯平了。”

  纪川眼看着妹妹垂头进门,看着宁尘在他面前,用力将门关上。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深秋的北平,夜晚冷的厉害。他手脚冰凉,一片苍茫,心已经痛的麻木了。

  早已经想到宁尘定然不可信任,却没有料到情形如此的糟。

  他看着黑压压的门洞,难道,纪渝就要在这样的地方过一辈子?难道,在宁尘身边,真的要比由他照顾更好?他重重的喘了口气,不,他不能就此放弃。他怎么能放任小鱼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

  他停住脚步,是不是这些日子懦弱得多了,成了习惯,他居然如此轻易就放弃?

  纪川豪性突发,下了决定。妹妹所托非人,再多的理由也不能掩饰。

  他转身回到门前,举手想要拍门,想了想,索性举脚,“咣当”一声将大门踹开,弄出巨大的声响在夜里格外响亮,临近几乎纷纷探头出来察看,是不是哪个军队的丘八又来骚扰。

  纪川昂首阔步穿过洞开的门扉,看也不看院子里吓呆了的住客,径直走到主屋门口,扬声道:“小鱼,你出来。”

  纪渝匆匆出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哥?”

  宁尘也跟出来:“你怎么还不走?你放心,我没有打她。”

  纪川上前,拉住她的手腕,咬着牙道:“我来之前先去看过宁儿了。她日子虽然清贫,但是人幸福快乐。而你,这个人不能给你好的生活,更不能让你快乐。我不会让我爱的人过这样的生活。小鱼,他配不上你。”

  纪渝怔怔看着兄长,似乎还是不相信自己所见。

  纪川继续道:“我现在就带你走。以后我照顾你,还有你的孩子。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你必须现在就跟我走。”

  笑意慢慢在她眼中漾开,他们目光纠缠,眼中没有别人。她点头:“好!”

  纪川松了口气,嘴角也显出一点微笑,“走吧。”

  他拉着她,头也不回离开水井胡同。只剩下宁尘惊骇莫名的对着一室空尘。

  “哥……”坐在人力车上,她倚在他怀中:“我们必须要回浔江吗?”

  “嗯。你若不愿意回家,我安排你住在舅舅那里。他和舅母担心你得要命。”

  “如果,如果我们能就此天涯海角的去流浪,就你跟我,那有多好。”

  …………

  

  锦华再也没有想到,她在叶家会遇见顺金。 

  纪川临走前交待的几样事情,忙了两三天才算忙出个结果来。有了顺金的钱,在民国冬的问题便解决了大半。锦华来叶家,就是商量修建避寒所的问题。

  叶远志照例忙得团团转,锦华不便打扰,便找他夫人顾青衣。迎客的伙计进去了一会,出来说夫人正在照顾一个女科的病人,请锦华到后堂稍候。

  锦华在后堂等了一会,觉得无聊,便从后堂穿过,进了后院。

  叶府的后院并不像寻常的大户人家,有花园湖泊亭台楼阁之类的东西,而是辟出空地作为药圃,自己种植一些合适的草药。

  一进来便看见有人蹲在叶家的药圃旁边,自己摘了草药的叶子放在嘴里嚼了,往胳膊上敷。

  锦华从衣服认出是顺金,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的头顶,阳光洒下来,他油黑的头发白花花反着光。他的胳膊被头挡住,看不清楚到底怎么了。

  顺金察觉到身边有人,一抬头,阳光照在脸上,朦朦胧胧只能看见一个人影,带着凉意的风飘送着她淡淡的馨香。他有一瞬间的失神,恍然间不知身处何方,只觉周围阳光和风突然柔和起来,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温暖便籍着秋阳汩汩渗入心头。

  “你的脸怎么回事?”她问,被他的鼻青脸肿吓了一跳。

  “啊?”他的心跳微乱了一下,这才恍然回神,认出那把平静无波的声音,咧着嘴笑起来:“我的脸?怎么了?变漂亮了?”

  “少胡说!”她轻斥,在他身边蹲下,这才看的分明,颧骨上,嘴角边都是青青紫紫的淤痕,“哎呀,这才几天没见,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这是跟谁打架了?还有你的胳膊,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他捂起胳膊,不让她看:“别看,不过小伤而已。”

  锦华性情随和,见他不肯给自己看,便也不再逼。

  顺金笑一笑,说:“还别说,侄子媳妇真是好性子。要是纪渝那个丫头,非把我按在地上看个明白才行。”

  一句话提醒了锦华,“哎哟,差点忘了正事,纪川走前吩咐我让航运局的伙计往上海捎了个信,今天有了回音,你要的那批货这两天就到。”

  “太好了。大侄子真实神通广大啊,我们诸多同仁几个月都办不成的事情,他一封信就解决了。”

  锦华忍不住微笑:“上一次他也去上海斡旋了好几天。走通了路子,他又掌管航运,自然比上次方便很多。我要是你啊,就会经常找他帮忙,决不让这条线浪费了。”

  顺金眯着眼睛打量她,半天,摇头叹息。

  锦华不知所措:“怎么了?”

  “你不参加我们真是太浪费了。又干练,又有头脑。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

  锦华好奇起来:“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顺金面色少有的郑重,随手在土地上划出几个字“抗日先遣队”,见锦华点头表示明白,随即抹去。他望着大片的药圃,沉声道:“全面大战就要打响了,长江沿岸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密探,不得不小心。”

  两个人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便听见有人说道:“原来你们在这里。出来不见两个人,让我一圈好找。”声音清脆爽利,正是叶夫人顾青衣。

  顾青衣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她哥哥以前是叶家药铺的学徒,也算是远志的师弟。她从小与他们一处长大的,与远志也算是青梅竹马,到了年纪,便顺理成章嫁给远志,做上了叶府的当家主母,将叶家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

  因为是亲戚,逢年过节常常走动,锦华的婚礼上两个人就见过面,后来老爷子的丧事,

  更是帮着纪家照看过场面,锦华对青衣很是有些了解,知道她性情爽快,也是个热心肠,早就有心结交,因此一听见她来了,连忙亲亲热热的迎上去:“舅母好。”

  青衣亲亲热热拉这她的手询问了几句,无非是姨奶奶的身体如何,家里事情是否顺心之类的话,锦华一一答了,青衣这才笑吟吟的看向顺金,“哟,这是哪里来的贵客?真是难得啊。”

  顺金嬉皮笑脸,“贵客算不上,难得倒真是的了。”

  青衣走过去,仔细看看他脸上的伤,冷笑一下,“果然,不被人打的鼻青脸肿也不上门。”她又伸手在他胳膊的伤处狠狠按了一下,顺金痛的哎哟大叫,“你,你干什么?”

  “嗯。”青衣满意的点点头,“骨头裂啦。你光敷药没用的,一会我给你正位包扎吧。”

  “不用了不用了。”顺金吓得连连摆手,“我在你手下要还能逃出半条命来,那才真是造化了。”

  青衣哼了一声,“你还真明白。”

  锦华一旁看着,不由骇笑。

  顺金看见了说:“你看看你那么凶,吓着我侄子媳妇了。”

  青衣瞪他一眼,回头挽住锦华的胳膊,笑着说:“这小子从小不老实,老是被人打的鲜血淋漓的到我们家来,一年没有个十次八次就过不去。”

  锦华这才知道原来顺金与叶家早已熟透,不禁莞尔。

  青衣继续骂顺金:“我还当你学了本事,长进了呢,怎么照例还是被人打成这样?”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象是想起什么,看着他,“你如今的本事,能让你受伤,只怕不是普通人啊。”

  顺金嘿嘿的笑,却不答话。

  青衣虽然口舌便利,却也心细如发,见他如此,便知不便多问,于是转开话头:“贵人登门,有何指教?”

  “我要和远志哥商量点事情。你先看看锦华有什么事情吧。”

  “你们的事情重要,我没什么。”锦华连忙说:“说起来还要托小叔叔的福,帮我们凑齐了建避寒所的资金。这几日我已经打发家里的人把材料买齐了,具体怎么施工,纪川不在,让我来问过舅舅的意见。”

  青衣笑道:“问我就算问对人了。前两天你舅舅就交待,让我找了工匠勘察现场,来,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见工头。”

  锦华书香世家出身,不似青衣关于抛头露面,有些迟疑:“这样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青衣挽住她的胳膊,“男人们都分不开身,只好娘子军上阵了。”

  顺金笑着看两人走远,一回头便见远志已经站在他身后擦手。两人目光对上,点点头,远志带顺金走进一间密室。小心锁好门,才问道:“怎么样?”

  顺金点头:“纪家的航运局的确暗中向民团售卖军火,货是从上海进的。”

  “民团自有日本人支持,怎么还要自己买军火?”

  “日本人砺兵买马,准备大战。怎么会在民团身上作无为消耗,他们多数是以钱财支援,或以旧款退役火器充数,有些人手上有钱的,就宁愿自己装备了。”

  “原来是这样,这倒好!”远志搓搓手,“省钱了。”两人相视而笑。

  “另外,”顺进沉吟了一下才道:“我得到消息,警备司令部这下个月就要开始接管水陆交通,我们动作要快。”

  “那纪家的航运局怎么办?”

  “我已经向纪川透过风了,你在督促他赶紧安排一下退路吧。”

  “他不是去北平了吗?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顺金有些生气:“这么要紧的关头,他说走就走,一点也不顾虑后果。”

  “难得啊,”远志微笑:“难得他如今还有这样的血性。”

  顺金叹气:“锦华是个好女子,有担当,女中丈夫。”

  “她是你侄子媳妇。”

  “我知道。”顺金瞪他一眼,仿佛怪他多事。

  忽然外面有人敲门:“老爷在里面吗?”

  “我在。”远志打开门,“怎么?”

  “姑少爷带着姑小姐来了。”

  顺金笑骂:“哪里来得那么的拐弯抹角,谁弄得明白那些亲戚,说明白点,谁来了?”

  远志回头,面色奇异:“纪川带着渝儿回来了?从北平?”

  


  第十一章

  

  纪川安顿好纪渝在叶家住下,终于回到纪家。众人得到消息,早就纷纷聚在他的住处等他回来。

  顺蓝佩英夫妇最先迎出来问道:“见到宁儿了吗?她好不好?”

  纪川不愿意理睬顺蓝,只一味安慰佩英:“宁儿很好,她结婚了。她丈夫在报社做事,是北平有名的记者。”

  顺蓝哼了一声:“不要脸的东西,私订终身!”

  佩英“呸”的一生啐到他的脸上,“谁不要脸?你才不要脸。你要再这么说我女儿,我跟你拼命。”

  顺蓝被她一顿数落,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时,却看见紫苏急急赶过来,想来她住的偏僻,又一向不与人交往,因此得到消息也迟了许多。

  佩英一见到她,扭头“哼”了一生,拽着顺蓝趾高气昂的从她身边擦过去,嘴里尚且喃喃骂道:“狐狸精!”

  纪川看这情形,知道大概顺蓝纠缠母亲的事情被佩英知道,心中暗自难过,见紫苏过来,态度便也好了许多,不等她开问便说:“宁尘对她很不好。我带她回来,她现在住在舅舅家。”

  “她现在情形如何?”

  “赶了几天路,累坏了,你放心,舅舅会照顾她。”他停了一下才道:“你要做外婆了。”

  紫苏愣住。神情似喜还悲,半天,掩面而去。

  屋里还有一众人等要打发。纪川不理别人,先到姨奶奶身边详细禀报了两个妹妹的情况。姨奶奶身子不好,等了这许久,人又多,早就乏透了,听他说完,满意的点点头:“拜托叶先生好好照看渝儿。你也跟你舅舅解释一下,不是我们纪家不要她了,是老爷子的遗命……等过两年,我们还接丫头回来住。”

  “是。”纪川应下来,催促着萧凤快送姨奶奶回去休息。那边锦华也替他将其余闲杂的人打发走,终于只剩下他们夫妻俩个。

  锦华吩咐丫头送上洗澡水,又忙着帮他找出换洗衣裳,这才对他低声道:“先洗洗吧,有话明天再说。”

  纪川连日赶路,风尘仆仆,已经疲惫之极,可是此刻看妻子这个样子,只得打醒精神握住她的手:“别走,陪陪我。”

  锦华不由红了脸,嗔道:“大老远回来,不好好休息,你还……”

  纪川柔声道:“就陪我说说话。”

  锦华服侍他宽衣,让他坐进浴盆,自己一边为他擦洗,一边絮絮的说着这几日的情况:“航运局那边表叔照看着,没什么大事。姨奶奶是你走后才知道宁儿的事情的,也着急来的,我们说你去找了,也就放下心来。还有避寒所的事情,我已经备齐了料,今天舅母带我去见过工头,明日就动工,一个月内定能完工。上海来消息,药品这几日就到,我已经跟小叔叔说了。”

  纪川赞叹不已,“幸亏我这次走的突然,不然还不知道原来纪家大少奶奶这么能干,巾帼英雄啊。”

  锦华垂首不说话。

  纪川讪笑:“还在生我的气?”

  她摇头,“我在生自己的气。”

  “哦?”

  “刚才听你说小渝在北平的遭遇,还有宁尘干的好事,我才知道原来你的那些担心都是真的。是我小心眼了,才不让你去,现在想想真的好害怕,如果你没有去,万一出点什么事情,那就真是我的罪过了。”

  纪川握住她的手:“锦华,得妻如此,是我修来的造化。我怎么能不珍惜呢?”

  “小渝她现在还好吗?”

  纪川簇眉摇头,“她这半年来无论身体或是心情都不好,又有了身子,连着长途跋涉,现在很虚弱。”

  “她身体不好为什么还这么赶路?多休息几天不好吗?”

  纪川苦笑,“我跟你说实话,小渝是我从宁尘那里硬抢回来的,虽然不怕他能怎么样,心里总是不安,越早回来,越好。”

  锦华诧异:“宁尘我也见过几面,看这是个有为青年,怎么如此不堪?”

  “听小渝说,宁尘的家人都去了满洲。他们回到北平后,一个亲戚也没有,祖上的房子也被军队征用了,生活十分窘迫,宁尘就想去关外找家里人,小渝却怎么也不愿意。日子久了,常常吵闹,渐渐就动手了。”他叹口气,低声道:“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小渝不肯直说,是我猜的。起先宁尘与家人失去联系,见纪家势大,是想依附纪家的。谁知道爷爷他……”他没有说下去,锦华却也明白了,想到纪渝的遭遇,自然神伤。

  纪川从水里出来,穿上衣服才想起一件事来:“小叔叔呢?怎么没有见到他?”

  “他?”锦华摇头微笑:“他忙得很呢,时常不见人。”

  “忙?”纪川不解:“我以为他难得回来,总要休息的,怎么还忙?”

  “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早点休息吧。还一大摊子事情等着你处理,明天有你忙的。”

  “是啊。”纪川拉妻子与自己一同躺在床上,“锦华啊,我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锦华微笑:“知道了,帮你照顾小渝,对吧?”

  纪川闭着眼喃喃道:“真是聪明……”他翻个身,立即沉沉睡去。

  锦华看着他,眼中柔情渐渐浓厚,轻轻在他额头印下一吻。

  也许累得太厉害,一夜无梦,几乎刚刚闭上眼,就被锦华唤醒。

  “怎么了?”一睁眼就看见锦华满脸忧色望着自己,慌忙打醒精神下床来,“怎么了?小渝……”

  “不是小渝。”锦华不等他问就说:“是航运局表叔的生意出事了。”

  纪川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梳洗了出来,从不登门的顺风正在院子里徘徊,看见他,急忙过来:“川!”

  纪川见他两眼通红,双颊浮肿,满脸胡茬,分明是一夜没睡。顺风平时最是不动声色的人,这个样子,一定出了大事。他吸了口气,自己心中先稳住,将顺风请入书房,又让锦华张罗早点来,等人都退尽了,才沉着问道:“出什么事了?”

  顺风端起面前的茶碗,手直发抖,半天才能发出声来:“昨晚,我承运的一批货,在下游三十里处,被人劫了。”

  纪川已经料到,倒不十分惊讶,问道:“什么货?谁的货?”

  冷汗从顺风的额角滚滚落下,他不敢看纪川的眼睛,失神的喝了口茶水,才低声道:“是一批军火。五千支步枪,还有无数弹药。”

  纪川只觉耳边“嗡”的一炸,强自镇静,又问了一遍:“谁的货?”

  “民团。”顺风的声音低的几乎听不清楚。

  “民团?”纪川希望自己听错了:“日本人支持的民团?”他站起来,神色肃穆:“表叔,你为民团运军火?你知不知道那些军火是用来对付谁的?”来回疾走几步,他沉下气来:“劫了也好,至少是落在中国人的手上。这批货保价多少?”

  顺风说了一个数,纪川手脚冰凉,早就听说军火是暴利买卖,想不到几千条枪居然跟一艘蒸汽江轮的价钱差不多。

  “问题不在保价上。”顺风迟疑着说,“问题是,民团很不高兴。我怕他们要对纪家不利。”

  纪川倏的转过身来,逼到他面前:“你居然不先来跟我商量,先去找民团?”

  顺风不敢说话。

  纪川冷冷看着他,问:“民团想怎么样?”

  “他们向参与我们的航运生意。”

  “这不可能!”纪川又怒又脑,“他们参与我们的生意,安的什么心,这还不知道吗?眼看马上要打仗,谁掌握水陆交通,谁就保障了后勤补给,你说说,我会让他们参与吗?”

  “可是……”

  “可是什么?”他暴躁的问。

  “如果我们不答应,他们就要来封航运局。”

  民团倒真有这个本事。

  纪川冷笑:“那也不能答应。”他逼问顺风:“你听说战区接管交通的事情没有?国民政府就要接管航运局了,你是不是想让人发现你跟汉奸合作?你胆子也太大了,什么样的生意都敢做。不但盗运古玩,还帮民团走私军火!你想钱想疯了!”

  顺风不敢说话。这是他头一次看见纪川发怒,印象中这个侄子总是斯文有礼,对长辈格外尊敬的,所以才想到第一个来找他想办法,不想却被这个侄子给痛骂了一顿。

  纪川突然停住脚步,扭头看着顺风:“你现在就回局里,把你那一摊生意立即停掉,所有账簿拿回家里来。如果让国民政府发现了你那些买卖,你赚的那点钱大概还买不回一条命。

  “那民团那边怎么办?”

  纪川叹气,“我去应付。”

  他也顾不上吃早饭,匆匆出门,直奔姨奶奶的院子来。

  萧凤正带着几个小丫头扫树叶子,看见他,笑嘻嘻的打招呼:“哟,大少爷,这么早啊,真是好精神。”

  纪川勉强笑笑,问道:“小叔叔在吗?”

  “出去了一夜,也刚回来没多久。”

  “噢。”他不再多话,长驱直入,推开顺金的门。

  顺金刚梳洗完,看见他,呵呵笑道:“我正在想有没有空先补上一觉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纪川摔上房门,逼到他身边:“果然是你干的?为什么?”

  顺金看着他,象是他问了一个最不可思议的问题,答案仿佛是尽人皆知的:“换作你是我,你会不会这么干?”

  纪川认真想了想,突然泄气。当然这是最好的选择,正是需要军火的时候,有这么一批送上门来,既打击了汉奸民团的实力,又省下大笔购买军火的巨款,还解决了武备匮乏的问题。唯一的不利之处,就是会对自己家族的生意造成很大的麻烦。可是顺金不是纪川,他从不讳言对这个家庭的厌恶,他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纪川几乎凶恶的冲他吼:“现在这副担子在我的肩上,你这么做,要将这一家几十口置于何地?航运局上百口的劳力怎么办?”

  “我早就跟你说了,赶紧分了家完事。”顺金不为所动。

  “几代人的心血,不能毁在我手上。”纪川看着他,心中突然充满委屈,他冷笑,“你以为我这是为什么呢?我好好的在法国的诊所不开了,上海的医院我也不去,我学了那么多年的医啊,你以为我愿意被困在这个家里?你以为我愿意天天跟算盘珠子打交道?可是爷爷把这副担子交给我了,我除了困在这里,还能怎么样?我怎么可能想你那样任性而为?我只是去了一趟北平,还被人埋怨不负责任呢。”

  顺金突然扑哧一笑:“你别说,埋怨你的人里还就有我一个。你白在外面喝了这么多年的洋墨水,怎么还是不明事理,不分主次啊?”

  纪川气的两眼发花,“我不明事理?”

  “是啊,我说错了吗?”顺金永远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国难当头,你还在这里为了一个家,一个人的利益跟我争执。皮之不存,毛之焉附,这道理不用我教吧?你跟我计较什么算盘珠子呢?有多少人连命都不要了,也要抗争到底,你呢?念念不忘你的理想,这些东西,你不如留到以后仗打完了在计较,好不好?你说我不顾家?我是为了纪家好,才这么做的。浔江的航运局帮助汉奸私运军火,这个事情,怎么样你都要负上责任吧?如果这批军火真的落到民团手里,以后每颗打出去的子弹都是我们纪家的债,你明白吗?每个被打死的中国人都是纪家的债,你明白吗?纪家的债,就是你的债,也是我的债。表叔糊涂,你怎么也不清醒呢?”

  纪川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颓然坐倒。

  顺金斜蔑了他一眼,继续道:“如果你真的认为这批货我不该取,也没问题。货就藏在清名山的秃驴庙里,你随时可以去拿了给民团送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纪川虚弱的说。

  “我也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顺金咧着嘴笑,“好了,脾气发完了,该想办法善后吧。我惹得祸,我帮你善后,当作赔罪,好不好?”

  纪川没好气:“你怎么善后?变卖资产,分家散伙?”

  “这还真是个办法……”话没说完,已经笑翻:“好吧好吧,想别的办法。”

  纪川一边沉吟一边道:“我们家在黑白两道上还有不少关系,跟湖北省军政要人也有交情,要分别请教疏络,希望能有帮助。只是民团扬言要封了航运局……”

  “嗯。”顺金也正经起来,“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民团能封纪家的航运局,却封不了国民政府的航运局,我说,不如我们主动联络战区司令部,靠着他们那个大树,这航运局怕还能苟延残喘几天。”

  纪川知道他嘴里吐不出象牙,也不计较,“被接管是迟早的事。原本是打算能拖就拖,如今看来,倒是要从速进行了。”

  事情定下来,纪川便召集几位叔伯解释情况。顺蓝上次被他打怕了,顺风心里有愧,都不反对,顺白是个精滑的人,一看这情景,总是有点想法,也绝不说出口。

  于是就更加忙乱,要整理账目,封存器物,总结资产,还要联络官方,桩桩件件都繁琐杂乱之极,纪川几乎住在了航运局,一忙就是大半个月,连灾民的事情,也全权交由锦华去于远志商议。

  然而再忙,每隔两三日,必然要抽出一些时间去看望纪渝。

  远志手段高超,又有青衣悉心照料,纪渝脸上很快就红润起来。起初还不大愿意见人,青衣跟锦华两个人细心开导,渐渐也愿意出门了。

  锦华忙着监督避寒所的修建,纪渝有时也去,帮忙分发药品及御寒衣物。锦华原本因她有了身孕,不愿她太过劳累,远志却说多走动有好处,这才千叮万嘱的让她跟着自己去做事。

  天气渐渐寒冷,大堤上江风尤其凛冽,纪渝有时孕吐的厉害,出来一刻便要回去,她不愿麻烦锦华来回的折腾,总忍着不说,纪川知道后,调了纪家的汽车跟司机给她们用,锦华也就放心她随时来去了。

  随着避寒所将近完工,事情越发的杂乱,锦华和远志整日都泡在工地上,连纪家的家务也不大有时间打理。

  天寒日短,纪川从航运局出来时还不到晚饭时分,天色已经黑透。他舒展了一下筋骨,这些日子窝在航运局里忙碌,几乎没有时间透气。镇上的商贩都已经打烊收摊,街道一个人也没有,格外的冷清。

  他并不急着回家,先绕到叶府去看望纪渝。

  一进门,青衣就迎出来,看见他有些差异:“咦,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纪川一愣,“怎么?”

  “渝儿一直没回来,我还以为她跟你在一起呢。”

  纪川脸上变色:“怎么可能,我两天没见到她了。锦华呢?会不会跟锦华在一起?”

  “锦华刚也来过,见渝儿没回来,出去找了。”

  纪川转身就走:“我也去找。”

  “哎,你上哪去找啊?”

  纪川脑中搜索一番,问道:“今天我们家的司机来了没有?”

  青衣想了想:“好像来了,在门口接了渝儿就走。”

  纪川微微出了口气,有司机在,应该不会出乱子。何况浔江是小地方,找人不容易,找车还不算太难。

  他想了想,先回到纪家。锦华果然不在,纪川也顾不上喝茶更衣,叫人请忠伯来。还没等他坐下,忠伯已经跌跌撞撞的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大少爷,我们家的汽车丢了。”

  “什么?”纪川跳起来,心如擂鼓,咚咚作响。“你说什么?汽车丢了?怎么会丢?”看见忠伯一大把年纪颤颤巍巍跪在地上,他深深吸了口气,“您快起来,慢慢说。”

  原来纪家的司机每天从叶府送了纪渝到江堤后,总会到附近的茶楼去喝两盅。整个浔江城,汽车都是稀罕物,司机年轻气盛,难免与人吹嘘。这一日多喝了几口酒,有些头晕,估摸这二小姐未必那么快就要走,就靠在暖和的地方打了一个盹。再一睁眼,就发现汽车没了。

  “我已经派人四处去找了,这汽车虽然有轮子,却也不至于自己跑了。”忠伯叹气:“如今的世道不好,什么贼都有,汽车这么大的家什都有人敢偷。”

  纪川沉吟:“车就放在那里,要偷走虽然容易,总要会开车才行。”

  “是啊。”忠伯摇头:“我就是弄不明白,会开车的人,何苦要偷咱们家的车?”

  纪川面色冷峻,一拳砸在扶手上:“是他!”

  忠伯吓了一跳,“谁?大少爷知道是谁干的?”

  纪川风一样的冲出去,甩下一句话:“你想想,认识二小姐的人里谁会开车?”

  忠伯愣了半天,“跟二小姐什么关系?二小姐认识的人里,只有……哎呀,宁尘!”纪川早已不见踪影,门口大开着,冷风从外面灌进来,忠伯生生打了个寒战。

  纪川心乱如麻,疯了一样跑出去,望着空荡荡的街道,他使劲吸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宁尘,如果真是宁尘的话,他会把小渝带到什么地方?他来到浔江必然不是一两天,总有落脚的地方,一辆汽车,不可能在人来人往的地方,那样一早就会被发现。浔江能供汽车行驶的路有限,纪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朝最有可能的方向奔去。

  黑夜里,没有月亮,周围一切都是疑团黑暗,他的喘息沉重如同心跳,他不敢想象宁尘来浔江是为什么,不敢想象他会对小渝做什么。

  路到了尽头,纪川看见一团黑影,连忙奔过去,果然是汽车。他重重的喘了口气,至少方向不会错。车里没有人。纪川从工具箱里找出手灯,晕黄的光线中,他一眼就看见挡风玻璃上和方向盘上有几点血迹。

  他的手抖的几乎握住手灯,巨大的恐惧攥住他的心肺,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冷静,冷静。他拼命告诉自己。

  血迹都在驾驶位上,那不是纪渝的血。应该不是。

  他心急如焚,举目四望。分辨出前面不远是连在一起的几间院子,依稀记得似乎有机户人家向外地来的人出租住处。

  有了手灯,路好走很多。这些日子天气干燥,地上也不很泥泞。

  灯光四围扫射,他不确定应该怎么走,只能盲目的走下去。

  突然脚下才到什么,纪川捡起来,心头狂跳,正是纪渝头上常带的发簪。是他在从北平回来的路上,给她买的。

  想得到了鼓励,纪川确认方向,大步追过去。

  尽头是一个老旧的红砖院落,门扉紧闭。

  他上前敲门,等不及有人来应,一脚将大门踹开。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东屋探出头来,呆呆看着这个破门而入的“土匪”。

  纪川大大喘了几口气,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有没有一个从北平来的客人住在这里?”

  少年点头。

  “那间屋子?”他几乎无法呼吸。

  少年象是吓坏了,眼睛盯着他,伸手指向北屋。

  房门倒没怎么关紧,不费什么力气就弄开了,纪川推开门,一看屋里的情形,不由到吸一口冷气,只觉全身血液都从脚心流走。

  他告诫自己镇定,回过头,问少年:“你都听见什么了?”

  少年摇头,“什么都没听见。”

  纪川用力干咽了一下,“你听好,认识神医叶家吗?好,你现在赶紧去叶家,请叶神医到这里来,要快,知道吗?”

  看着少年飞奔而去,纪川这才回头,走进屋里。

  

  内外两间的屋子,外屋里一片狼籍。杯盏桌椅全部凌乱倒在地上,地上一大滩血迹,蜿蜒延伸入内房。对着后墙的窗户大敞着,纪川一推开门,空气对流,冷风灌入,吹散了弥漫在室内的血腥之气。

  他顺着血迹走到内房,才到门口,便看见一张铜脚大床,床帐散落,层层飞衍。一个人趴倒在大床前的地上,鲜血汩汩从身下涌出。他过去细看,突然愣住,一时间不知道是震惊还是安心。

  倒在地上的人是宁尘。

  纪川迅速检查了一下,早已没了呼吸。他心中一沉,一时间顾不得太多,翻转过尸体,这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宁尘的腹部镶着一个黄铜铁钩,深深刺入身体,显然是致命伤。

  是谁杀了宁尘?小渝在哪里?

  纪川第一个反应,便是有人掠走了小渝。他强自镇静,四周围仔细打量,然后他看见了纪渝。

  屋里没有灯光,朦胧月色从窗口透进来,将整个房间分割成明暗两个部分。

  他看见床帷拂动间,一个娇小的身影,蜷缩在大床的一角。

  有那么一刻,他不敢动,也不敢呼吸,几乎连大脑也停止转动,生恐空气中些微的波浮,便会令那个身影消散。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走到那身影的近前,想要安抚她。突然间一切缥缈起来,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绝望的渴盼她动一动,然而除了无风自扬的头发,她仿佛石化了一般。

  过了好久,胸口的灼痛才令他想起自己还活着,恍然回神,他揉揉眼睛,想要看清分拂的帘幕间,若隐若现妹妹。

  “小渝……”张开口,才发现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发不出声来。

  “小渝?”他小心翼翼走到床边,挥开床帐,清楚看见她,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吐出来。

  她蜷坐在床角,脸埋在膝盖间,长发如瀑布般披泻,宽大的睡衣层层抖开波纹。

  极其小心地,他凑过去,“你还好吗?小渝?”

  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她的肩,手指将要触及的一刹那,她突然如电击般弹起来,仿佛从灵魂深处声嘶力竭的炸出一声悲号,“阿……”

  纪川吓了一跳,纪渝整个人贴在墙上,象是要努力拉大两人间的距离,弯着腰,仓皇惊恐的看着他,一声声,受伤雌兽般的哀号着。

  她的眼睛没有焦距,悲苦的声音完全出自本能。纪川的心痛得几乎忘记了跳动。

  他迅速出手,将她强拉入自己的怀中,无视她狂乱的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固定在自己的怀中,“是我啊,小渝,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她挣扎,力气大的惊人,纪川几乎无法控制。

  “小鱼,小鱼,是我啊,大哥,是大哥。”他紧紧搂着她,用四肢缠住她,想将源源不绝的热力传递给她,温暖她,滋润她。

  他心中悲愤无以复加。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妹妹眼前这疯魔的状况是由过度的刺激引起。什么样的刺激,让这个一直坚强着,表现出若无其事的女孩,此刻全然如一只伤兽,蜷缩在自己怀中,惊慌恐惧,无法自制。甚至连他都认不出来。

  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害怕真相太过不堪,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

  这一刻,当他必须用自己的身体来为妹妹遮挡恐惧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软弱。他无法承担那种即使想一下,都仿佛会撕裂心肺的疼痛。

  他只能无助地紧紧搂住她,顺着她挣扎的力道轻轻摇晃,借着身体的接触,一遍又一遍,轻声保证着:“哥在这,没事了,没人再能欺负你了。没人欺负你。”

  不知是因他令人安心的气息,还是温暖的怀抱,或是那一声声的保证和呼唤,她渐渐安静,不再挣扎悲号。脸埋在他的胸前,小声的呜咽。

  “小鱼小鱼,我是大哥啊,大哥在这里。”

  她缓缓抬起头,散乱的目光渐渐汇凝。

  他知道妹妹终于认出他来了。

  “大哥?”她不确定,半明半暗的光线,看不清他的脸,但是熟悉的胸怀,逐渐拉回她的神志。“哥……”,她小声唤着,生怕那只是幻觉,生怕转瞬噩梦重新笼罩。

  “是我是我,小鱼,是大哥。”他咬着牙保证,手臂加力,要让她确信。

  “哥……”她微颤,扯出一朵微弱的笑容,“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强忍住心酸,爱怜的拂开她面上的杂发,小心翼翼的询问。

  她浑身一震,笑容变得凄厉,“我杀了宁尘。”没有察觉兄长刹时间的僵硬,她笑的歇斯底里,“我杀了他,杀了他!”她浑身剧烈的颤抖,身体不由自主的蜷起,口中喃喃说道:“我受不了了,杀了他。他死了。”

  最初的惊诧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心中早有揣测。

  “没关系……”他搂住她,不知是要说服谁,“没关系,他死了,不会再伤害你了。”

  她拉开距离,看着他,神情迷乱,“我无法再忍受他,他要对我用强……我不会让他得逞……”她双目干涩,仰起头,咧着嘴,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她宣布:“我杀了他!”

  这句话说出来,突然象是全身力气用尽,她的头猛地一垂,长发从脸侧流下,整个人便萎靡了下去。

  “小鱼!”纪川刹那间只觉肝胆催裂,灵魂离体,全身血液凝固,脑中一片空白。

  “小渝?”他几乎用尽所有的勇气,轻轻呼唤,颤抖着伸出手去,到她的鼻下探视。有那么一瞬间,那方寸之处全无寸息,纪川几乎绝望,慌乱间拼命让自己冷静。

  终于,过去十年所学的知识渐渐回到脑中,他深吸一口气,捏住她的鼻子,口对着口,将空气渡入她的胸腔。

  一旦冷静下来,纪川是专业熟练的医生。

  一次又一次人工呼吸,心脏按摩,终于抢回她一口气。

  纪渝“嘤咛”的一声轻喘,在他听来无异于天籁。纪川停下来,才发觉汗湿青衫,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隐约泛出的一丝血色,他几乎喜极而泣。差一点失去她的恐惧到现在才真真切切的袭击了他。他无法抑制的打着冷战,紧紧抱住她,象是要温暖她,实则是要给自己保证,“你不会有事,小渝,绝不会。”

  明知此刻不宜打扰,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紧紧揽着她,吻着她的眼角眉梢额头鼻尖,口中喃喃自语:“没事了,没事了。不会再有事了。”

  他在她的脸上轻柔的吻着,一下接一下,此刻所有的往事都被抛却,所有的绝望挣扎悲愤哀怜皆渐渐淡去,眼前只有这苍白的脸孔,纤瘦的娇躯是真实的。这一刻,他什么也不去考虑,怀中的女子便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的吻终于在触到她的唇的时候停顿,那一瞬间,他回忆起那个清冷的初夏之夜,她甜蜜的拥抱。

  到此刻,他才绝望的发现,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芳唇的馨香,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在渴望着这一刻。

  这一刻,所有的天理伦常都灰飞烟灭,他们只是相守相护的两个灵魂。这一刻,他无力停止,无法控制的去吻她。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他的唇重重的落在那片渴望已久的芬芳上,辗转吟吮,无限旖旎。

  苍白的面颊渐渐染上潮红,她的唇仿佛风雨中的玫瑰,因他的亲吻而绽放。她突然动了一下,仍然紧闭着眼,却主动轻启唇舌,幽幽的呓叹了一声,半梦半醒间迎接他的亲昵。

  纪川无法置信这突来的甜蜜,闪电般,被欲望狂潮击中。他微抬起头,狠狠盯着纪渝,见她星目迷朦半张,红唇微启,似在感叹,又似邀约,轻喘间无限风情,不由心魂荡漾,神志渐渐迷乱,垂下头,重新将她的唇舌细细品尝,一吻之间,深情万丈,竟似天荒地老,无可断绝。

  夜风回旋,枯叶聚散,明月披流云。

  帘幕后的两人,神魂逐渐颠倒,理智抽理脑海,压抑已久的渴望瞬间爆发,极端的痛苦混杂着极端的快乐,他们渴望身心的交融。

  怀中女子身躯逐渐酥软滚烫,娇羞旖旎,衣衫不知何时已凌乱,因悲号而嘶哑的嗓音沉沉的呻吟着,饱含着全然的喜悦与迷乱。

  “小渝小渝……”他埋首她的胸间,含糊的吟哦,说着毫无意义的呓语。

  她迷醉,勉力抬起头。

  突然间,她的身子徒的一僵,目光穿过床帐开阖的缝隙,对上一双死鱼般的眼睛。

  那是死人的眼睛,冷冷的看着床榻上缠绵的两个人,虚散的瞳仁冷笑的嘲讽他们不伦的旖旎。

  纪渝只觉那目光如同冰刃,狠狠切入她的脑海。

  纪川察觉到她的僵直,停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一惊非同小可,仿佛头顶响起一记焦雷。

  突然间周围空气仿佛冰冻凝固,两个人都与死人的眼睛对视,呆若木鸡。

  不只是谁先轻微的喘了口气,他们同时回神,望着彼此因情欲而发亮的眸子,凌乱的头发,以及狼狈不堪的衣物,两颗心同时一沉到底。

  电光火石间,之前发生的事情生生在眼前劈开,那场纷乱,惶恐无助之后的狠绝,突然回到了脑子里。鼻端仿佛仍有血腥的味道缭绕,丈夫临死前残忍的冷笑,历历在目。

  纪渝突然“啊!”的一声惊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奋然挣开兄长的搂抱,缩到角落里,慌乱的整理散乱的衣襟。

  纪川手脚冰凉。冷风侵袭,浑身的汗遇风生寒,直侵入五脏六腑。

  他们相对无言。

  只有床帐一下下飘拂,一时阻断他们的视线,一时又后撤,留下他们目光纠缠。

  尸体横陈在地上,血已流干,不知何时,便只剩下殷红干涸的印记,清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明暗相间,将一地猩红切割成不同的形状。

  星渐沉,月影西斜。

  空气仿佛停止流动,时光也突然成为黑洞。两人木然枯坐,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是转瞬。

  突然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叶远志的声音跟着到了,“怎么回事?川?渝儿?你们在不在?”

  纪川蓦的回神,目光仍盯着妹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舅舅,我们在……”

  这才意识到两个人的位置多暧昧,他迅速跳下床榻,刚走开两步,叶远志便匆匆进来。

  “找到小渝了吗?锦华和我……”话语突然断调,远志和锦华一进来就被眼前景象惊呆。

  “这是……怎么回事?”

  纪川没有回答,一时只能呆呆看着他们,夜色中见两人脸上血色突然褪尽。

  “这个是……宁尘?”远志到底是医生,迅速镇静下来,仔细察看尸体:“身上是床帐的钩子?看来他受伤后还从外面挣扎到里面,着才毙命。”他蹲下看了看尸体,仿佛无法置信,愣了半天,突然抬起头问站在一旁的纪川:“渝儿呢?她在哪里?”

  顺着纪川的目光,叶远志走到床边,用力一掀,挥开飘拂微扬的帐幕,不知是因为慌张还是别的原因,向来沉着他,竟失手将那层层布幔一把全部扯下来。

  看着面无表情,苍白着脸坐在床角的外甥女,他的声音竟有些发抖,“谁干的?渝儿?告诉我,是不是你?”

  纪渝迎着他,缓缓点头。

  锦华轻呼一声,立即掩住嘴。她过去,找到一张薄被,将纪渝裹起来,揽进自己的怀中。“没事了,我们都在这里。”

  纪渝轻轻发这抖,脸色白的几乎透明。

  远志不知在想什么,呆着脸愣了半天,屋里一片寂静,宁尘的尸体静静的躺在地上。

  看着舅舅反常的神情,纪川突然感到一阵寒意,隐约的,仿佛一个巨大无边的黑影,已经停聚在头顶,随时就会压下来,将他们吞噬掉。

  远志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他走到床边,仔细瞧了瞧纪渝,伸手想搭探她的脉象,她一震,飞速闪开。远志叹口气,朝纪川看去。

  纪川明白,上前,原本想要安抚她,然而一对上她的目光,便无法再伸手,他害怕那潜藏在心底的欲望再次失控。

  锦华来回看这兄妹俩人,看着他们奇异的神情,突然点光火石间,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那一刹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她松手后退,放开纪渝。

  “锦华……”纪川低声哀求,悲哀的目光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俄?”锦华心头一震,恍然回神,血腥的味道再鼻端缭绕,她木然站起来,“我……我该回去了……”

  “锦华?”远志提高声音,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奇怪。

  “我……”锦华眼睛盯着纪川,泪水涌上来:“我该离开了。”

  “别……”纪川远志两个人一同阻止。

  纪渝身体失去倚持,颓然倒在床上。远志急忙上前察看。

  纪川犹豫一下,走到锦华面前:“别走,我回去向你解释……”

  锦华苦笑,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远志沉声道:“锦华!你不能走,渝儿,渝儿在流血。”

  

  

  第十二章
  
  冬季的夜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
  锦华在门外守了一整夜。到天终于透曙的时候,房门打开,青衣,远志,还有纪川三个人一身疲惫的出来。三个人的身上都是血迹。
  锦华迎上去,询问的看着疲惫不堪的丈夫:“怎么样了?”
  纪川面色青白,分不清是因为劳累,还是因为悲伤,他沉重的摇摇头。
  青衣低声道:“孩子没有保住。唉,已经成型的男胎……大出血,如果不是纪川,只怕就会出人命。”
  “那现在呢?”锦华连忙问:“现在安全了吗?”
  “人暂时没事了。”纪川接口:“只怕,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
  “啊?”锦华心中一沉。
  “都回去吧。”远志疲惫的挥挥手,“都回去休息,休息一下,再处理后面的事情。”
  纪川打醒精神:“不行。宁尘的尸体还在那里。要赶紧处理,不然的话……”
  “回去回去。”远志赶他走:“我来善后,你回去好好休息。看看你自己的脸色,锦华,你给我好好照顾他。”
  看着他们离去,顾青衣搬了张板凳放在纪渝门口,对丈夫说:“你也快去休息一会,我在这里守着。”
  “好。”远志也已经精疲力竭,冲妻子笑笑:“记住,每个时辰都要检查一下,看看出血的情况……”
  “是,是,我知道了。如果流血不减,就去找你。”
  “还有纪川。”远志正容道:“他的办法比我的好。”
  “知道了。”青衣推推他:“快去休息。我派人去把宁尘的尸体埋了。”
  
  一路无语,纪川回到纪家,毫不理会探询纪渝情况的众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倒头就睡。
  锦华却怎么也睡不着,独自坐在窗边想心事。
  她有着女人特殊的敏感,昨夜,在那个充满血腥的屋子里,她闻到了情欲的味道。
  一想到这个,她胸口就透不过气来。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居然会跟他的妹妹……,这样污秽肮脏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她回头看着丈夫的脸,剑眉朗目,谁能相信这样挺拔的男人,会做出那种苟且的事情?
  可是一旦起了疑心,过去种种迹象就都变得明显起来。他说起妹妹时温柔深情的样子,洞房夜他的无奈,她离去时他的愤怒,他匆匆跑到北平的固执急切,还有,夜里常常惊醒她的,声声呼唤。
  锦华突然使劲捂住耳朵,狂乱的摇头,似乎要否定种种可疑,又似乎要甩掉耳畔不时响起的呼唤。
  她无法忍受,腾的站起来,动作那么猛烈,带倒了身下的椅子。
  “哐郎”一声,在幽暗的房间里响亮得震耳。
  纪川不安的翻了一个身。
  锦华静静走到床边,俯视着他。
  似乎在回应她,他睁开眼。目光迷离,没有焦距。
  “小渝?”他喃喃道,头不安的辗转,伸出一只手臂,“小鱼……”
  不由自主,她握住。他的手心烫的吓人,锦华吓了一跳,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火烧一样的滚烫。
  “你发烧了……”她低声对他说。
  “别哭……”他的手指从她脸颊上划去泪水,锦华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知道你难过。”他低沉的声音如同厚重的乌云,沉沉压在心头,她想逃离,却找不到力气。
  “我也难过。”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答应过你,要让他幸福的。他却死了……”他哭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他也是我的孩子……”
  锦华愕然松开手,踉跄后退,整个人如同堕入万载冰窟,紧紧抱住自己的肚子,仿佛有一支巨大的手狠狠攥住她的胃,让她感觉不到疼痛或者悲伤,一片苍茫的麻木中,只剩下了恶心的感觉,她嘴里直冒酸水。
  他合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我多希望……那是我的孩子。”
  锦华却没有听见,胃里似乎正在翻江倒海。她冲出去,冲到外面的水沟边,无法控制自己的一边嚎啕,一边呕吐,似乎要将心中的绝望悲伤,就此倾泻一空。
  不知过了多久,腹内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她才停下来。
  呕吐耗尽了她的力气,她跌坐在台阶上,泪水还是止不住得冒出来。
  以后该怎么办?她一片茫然,不知所措。阳光白花花的照在身上,她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寒冷。
  
  远志才睡下没多久,就被青衣慌慌张张的推醒。
  “怎么了?”看着妻子苍白的脸色,“渝儿还在流血?”
  “不是不是。”青衣把衣服拿到床边,让他穿上:“你快起来,宁尘的尸体不见了?”
  “什么?”远志吓了一跳:“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我让人去你说的那个地址,把宁尘尸体给埋起来。结果他们回来说,只看见床上地上都是血,却没有人,活人死人都没有。”青衣小心的看着他:“你昨天晚上看清楚了没有?他真的死了?不会是乍尸吧?”
  “别胡说八道。”远志没好气的瞪她一眼,“我当然看清楚了。”他沉吟:“一定是什么人在我们之前把尸体收了。”
  “纪川?”
  “不会。你看他之前的那个样子,比死人也好不了多少。他没那个精神。”
  “锦华?”
  “更不会……”
  “那到底是谁,你到是说啊。”
  “我怎么知道?”焦躁的发火,来回踱了两步,吩咐青衣:“你去纪家,把顺金找来,如今只有看他有没有办法查清楚了。”
  正说着,有下人来禀报,说是纪家打发人来请叶先生。
  远志心浮气躁,“他们家不是还有个医生吗?我这边正忙。”
  下人回道:“正是纪加大少爷病了,请您过去看看呢。”
  远志青衣相对苦笑:“怎么全赶在一起了。”
  青衣连忙为他准备药箱:“今早看着他的情形就不好,只怕是连累带担忧,修养两天应该就没事了。”
  远志不以为然:“你是顾神医,不用望闻问切,就能下方子诊病。”
  青衣双手叉腰:“少废话,快点去!”
  远志讪笑着出门,到纪家,先不忙去看纪川,拉着锦华说:“宁尘的尸体不见了。你去找顺金查查,我怕是有人不怀好意。”
  锦华心不在焉的听着,却迟迟不见动作,远志尚且以为她担心纪川:“你放心,我在这里,纪川没事。”
  “叶先生,”锦华淡淡道:“我要回娘家了。纪家的事情,我不管了。”
  “什么?”远志吓了一跳,:“怎么了?跟纪川吵架了?他是病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不是。”锦华眼圈一红,“我们没吵架,只是,只是,”她像下了很大决心,咬咬牙道:“我怀疑,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啊?”远志听得直着急。
  “我怀疑小渝怀的是纪川的孩子。”
  “什么?”远志张大了嘴,半天才结结巴巴的说:“如今的孩子们都怎么了?胡思乱想,”他见锦华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不忍,耐心道:“你听我说啊,渝儿有了三个月的身子,你想想,三个月前,她在哪?纪川在哪?这怎么可能嘛!况且了,他们是兄妹啊,亲亲的亲生兄妹,我还能不知道吗?”
  锦华红了脸,“舅舅,你……”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了,夫妻两个,有什么误会,应该直截了当的当面谈,这样私下猜测,你看看多容易想歪了。快去给我找顺金传话,事关重大。”
  锦华心中尚有疑虑,却也不好推辞,只得去了。
  远志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却说不清楚。
  
  纪川身体底子好,远志给他扎了两针祛寒提神,不过一天功夫,烧便退了。他心中有事,不愿意干躺在床上,想下床走动,到底有些虚弱,只得又躺了一天。
  锦华不知忙什么去了,一直没见到人。
  纪川正奇怪,紫苏身边的丫头翠翘匆匆上门,“大少爷,你在吗?”
  “在。”纪川坐起来,让她进来:“你怎么有空来这里?娘怎么了?”
  “正是为了这个事情呢。二太太听说了小姐的事情,一定要去看她。我拦不住,她已经去了。”
  “啊?”纪川赶紧下床,忍着一阵头晕:“我去看看。”
  母亲与纪渝之间势同水火,纪渝此刻身体刚遭了重创,怕是受不住什么刺激。
  纪川匆忙赶到叶家。
  青衣一见他,愣了一下:“你还病着,怎么就来了?”
  纪川顾不上多说,只是问:“我娘呢?她在吗?”
  “来了。你放心,”青衣对他们母子间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些:“你舅舅陪着说话呢,没让她见小渝。”
  “哦。”纪川吁了口气,问道:“小渝怎么样了?”
  “万幸,血是止住了。只是这么一来,身体大亏,只怕以后都补不回来的。”
  纪川黯然:“精神呢?精神好不好?”
  “瓷人一样,躺在那里,不哭不笑,让她喝她就喝,让她吃她就吃。哎,别说她,就是个男人也受不起那些打击。”
  “我去看看她。”
  “嗯,也好。”青衣点点头:“你陪她说说话,解解闷也好,只是小心些,你自己也病着呢。”
  “我明白。”
  纪渝坐在桌边,瞪着眼前的茶水发呆,长头发就披散着,衬着一张雪白细致的小脸,越发显得年轻。
  “小鱼?”
  纪渝缓缓抬头,目光从他脸上扫过,稍作停留,便挪开。并不与他搭话。
  纪川只得勉强笑道:“总算好点了吧?那天真吓死我了。不过你不该起来,还是回床上躺着吧。”
  纪渝也不拒绝,由他搀扶着,回床上躺下。
  到底太过虚弱,只是这样轻缓的动作,也惊出一额虚汗,她微微喘了口气,脸向着床里,低声道:“你不该来。”
  纪川一怔,苦笑:“我明白。可是,我不放心你。”
  “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冷淡的语气,跟她的脸一样苍白。
  纪川在床边坐下,“心中总是牵挂着,放不下。”
  “你让我觉得自己好脏。像母亲一样污秽。”
  “别这么想,你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们不是一样杀了自己的丈夫?何况我跟你……”
  纪川耳边只觉脑子“嗡”一声,眼前发黑,后面的话都听不清楚:“你说什么?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听谁说的?”
  纪渝盯着他,“人人都这么说,这不是秘密。连你,不也是为了这个才离开家的吗?”
  “我不知道……”他无力的低喃:“我不知道你也听说了。”
  纪渝看着他,清冷的目光如冰川一样让人不寒而栗,她的声音很低,却清晰:“我说我跟娘一样,她杀了你爹,我杀了宁尘。孩子没了,我觉得很好,省来到这个世界上,像你我一样受煎熬。”
  门外一个声音道:“不一样,小渝你不要乱想,根本不一样。”这是远志的声音,“当年我就在场,你跟你娘的情形,完全不一样。”
  纪川呆若木鸡,看着从门外进来的远志和紫苏。
  叶紫苏脸色苍白,站在门口,看这一双儿女清冷死寂的目光,竟然有些怯意。
  远志望着姐姐问道:“还是全说了吧。总好过让他们道听途说。”
  “有什么好说的,”紫苏扬起头:“都是谣言。”
  “谣言?!”远志指着纪川兄妹,“你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你还说是谣言?难道你真要他们一辈子相信是你干的?”
  紫苏冷冷看着他,“难道不是我吗?那碗参汤,是我给他的。”
  “等等!”纪川来回看着两个人,“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远志看了姐姐一眼,见她不开口,才缓缓道:“那一年,我十五岁。”
  哪一年?纪川迅速计算了一下,“那一年是……我爹死的那一年?”
  “那一年我十五岁,已经跟着你外公行医三年。顺青死的那一夜,我也在。”
  纪川点点头,“我记得。”
  这回轮到远志吃惊,“你?可你那时才八岁啊。”
  叶紫苏突然站起来:“我要回去了。”她的目光从几个人脸上扫过,脸色白的厉害:“远志,你送我回去。”
  “不。”远志站起来,看着她,“你蒙了二十几年的冤屈,连你的儿女都因此不跟你亲近,我不能再坐视不管。”
  紫苏冷冷道:“你要敢说一个字,我从此就不认你这个弟弟。”
  远志愕然看着她,过了半天,终于低声道:“对不起,姐姐。”
  紫苏脸色发青,浑身发抖,终于转身离开。
  纪川兄妹面面相觑,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远志沉默了一下,坐下来道:“来,我继续说。” 
  一只冰凉的小手拽住他的衣袖,纪川回头,看见妹妹的脸藏在被子里,不停的发抖。他握住她的手。
  远志喘了口气,道:“我们去的时候,姐夫翻着白眼,七窍都向外冒血,却还没有断气。那个样子太可怕了,我平生第一次看见自己认识的人,变成那个样子。”他说着,声音渐低,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一夜。“我太害怕了,失手打翻了砚台。你外公瞪了我一眼,让我到门外去等。”
  纪川摒住呼吸,这是他第一次听人说起他爹死时的情形,第一次有人证实了他爹是被人毒死。他脑中乱成一团,一时间也不知该做如何想,甚至连四肢也没了感觉。只能静静听舅父说下去。
  “那是冬天,屋外很冷。院子里的下人不知都去了哪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缩在门边,用门上的棉门帘包住头,借此取暖。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里面呛啷一声,象是药碗摔在了地上。然后,我听见了姐夫的声音。”
  叶紫苏是远志的姐姐,他姐夫,就是纪顺青。
  “那声音听起来就象是从阎罗殿里传出来的,阴森恐怖的可怕。”
  “他说什么?”纪川追问。
  “他说他不甘心……”
  “不甘心?”
  “他说,不甘心,他说他们合伙要除掉他,好遂了他们的心愿,他说他们灭天理,悖人伦。”
  纪川心头狂跳,与妹妹对望一眼:“什么意思?”
  远志苦笑:“我也不知道。我问过姐姐无数次,她都不肯说。”
  “爹说他们……那么还有一个人?”纪川看着母亲,“是谁?”
  远志说:“事情蹊跷的恨。毒死你爹的参汤是你娘端给他喝的,那里面有砒霜,市面上常见的劣质砒霜。你娘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自己把毒要给你爹送去?而且她好歹是我们叶家的人,家学渊源,纵是心有杀机,也断不会用这样拙劣的手法。有毒参汤?”远志嗤笑,“姐姐十岁的时候弄死一只耗子的手段也比这个高明的多。”
  “你是说,不是娘干的?”
  远志叹气:“可是你娘根本就不否认。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任凭别人怎么猜测,就是不说话。更奇怪的是,明明所有的嫌疑都指向她,到最后,纪家二公子被毒死的事情居然就不了了之了。姐姐在纪家的地位二十年不变。”
  “是有人故意把事情压下来了。”
  “谁?”远志逼问:“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这么大的事情给压下来?”
  纪川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纪渝小声道:“只有一个人……”
  “不可能!”纪川跳起来:“不可能是爷爷。他自己的儿子死了,我最清楚他对爹的感情,从小他就给我讲爹的故事,他最疼爱就是爹,爹死了,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那么,你告诉我,谁能让这件事情不了了之?”远志冷静的问,“既然他真的那么疼爱你爹,而你娘又是嫌疑人,为什么你娘在纪家始终地位不变?而且最后老爷子的遗产,对你娘额外关照……”
  “那是因为……”纪川突然说不出话,一道闪电劈中他的记忆,“志松?”爷爷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志松”,会不会就是,就是“紫苏?”他缓缓坐下来,不理会另外两个人诧异的目光,仔细思索。老爷子去世前曾经中风,口舌不灵便,那么,紫苏两个字读来,正是志松音。
  他倒吸一口冷气,抬眼看看两人,细细密密的汗珠爬满脊背,一种来日大难的预感,隐约笼罩在心头。
  “我,”他突然站起来:“我要去问清楚。”
  “你怎么问?”远志拦住他:“你娘断不会说的。”
  忽然有人进来,几个人吓了一跳,定睛看清楚是顺金,都长长出了口气。
  顺金嬉皮笑脸扫了扫几个人,“都在啊,正好,找你们有事呢。”他看见躺在床上的纪渝,笑嘻嘻过去:“怎么样啊,小丫头,听说你病了,一定是吃糖吃的多了。乖乖好好养着,等好了我带你到清名山上去玩。”
  顺金从小与纪渝一处长大,虽名为叔侄,却情同兄妹。纪渝再多的心事,也让他不伦不类一番话说的展颜。
  顺金朝远志纪川做了个眼色,把两个人叫到屋外,才低声道:“查到了,宁尘的尸体是让民团的人给拿去了。”
  “什么?”纪川心头一沉,“什么时候的事情?”这两天他在床上养病,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
  远志向他简单说了一下。纪川道:“民团一定会拿这件事情做文章的。”他想了想:“民团的目的还是在航运局,宁尘的事情,他们会用来作威下。但是只要航运局的事情不确定,他们就不会轻举妄动。我立即到局里去,看看那边的情况进行的怎么样了。
  远志拉住他:“你身体没好,别太操劳。航运局的事情,让顺金去。”
  “是,我去就行了。”顺金大力拍拍纪川的肩膀:“你最好回家看看你媳妇。”
  “锦华?她怎么了?”
  “好像在闹脾气呢。”
  远志也想起来,把纪川拉到一边:“你跟锦华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那天居然以为小渝的孩子是你的……这也太胡闹了。”
  纪川头痛欲裂,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两天都看不见锦华,匆匆离去。
  远志沉声对顺金说:“你最好安排一下渝儿的退路,以防万一……”
  
  锦华独自坐在空旷的屋里,低头看着手掌上的纹路,似乎能从那里看出自己的命运。
  纪川静静走到她的身边,不知如何开口。
  锦华微微叹了口气:“回来了,吃饭了吗?”
  等了半晌,也没有听见他的回音,她忍不住回头探看,却见他看着自己,双目如电,在渐暗的天光里,格外刺目。“你看什么呢?”她强笑着问:“这副神情。”
  纪川站起来,缓缓走到她面前,仔细打量她,过了一回才道:“你说的对,忙了一天了,先吃点东西吧。”
  锦华深思不属,点点头匆匆出去。
  纪川站在门口,看着门外苍白的天色出神,目光悠远难测。
  因为对别人还说纪川病着,便没有去姨奶奶那里吃晚饭。只让厨房做了两样清淡小菜,夫妻俩在自己房中吃了。两个人各怀心事,规避着彼此的目光,默默吃饭,气氛沉默的令人心惊。一边侍立的两个小丫头也察觉到不妥,垂着头站在一边,不敢多说一句话。好容易两人放下碗筷,她们轻手快脚收拾了,掩上门离去。
  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有些事情已经不容回避。
  纪川坐在沙发里,看着手中茶杯里漂浮的茶梗,静待着锦华开口。
  果然,锦华轻轻道:“我决定要离开了。”
  纪川手一颤,半杯茶水便泼在身上。他一怔,叹口气,将茶杯放在桌上,抬头看着妻子,“好好的,要去哪啊?”
  锦华盯着他,半晌,淡淡一笑:“离婚。”
  纪川心头狂跳,嗓子发干:“为什么?”
  她却不答,纪川等着,逐渐心惊,心下揣测不安,过了良久,才听她道:“前天你回来,开始发烧,我一直在你的身边。你把我当作了小渝,你哭着说那也是你的孩子……”她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
  他浑身一震,只觉耳边轰然一声,仿佛炸响一声焦雷。他不由自主站起来,却因受惊过渡无法站稳,晃了两晃,扶住桌角,这才抬眼看她,正遇上那两道清冷伤怀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彼此僵持着,终于,他重重喘了口气,苦笑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希望那也是我的孩子。毕竟,她是我的妹妹。”
  “我知道。”锦华怔怔看着他出神,过了许久,身子仿佛失尽力气般向后一靠,头垂在一边,好像再也没有支撑下去的力量,任由眼泪无声滑下,“可你真当她是你妹妹吗?你对她就没有一点别的想法?”
  “我……”纪川无法回答。
  “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你究竟有没有希望过你们不是兄妹?”
  纪川觉得心脏每跳一下,都令他疼得直不起腰,半晌,才艰难开口:“我常常这样希望。”他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她苍茫的笑着:“只是对不起我吗?我又算什么?只是你们那些丑事的挡箭牌?”
  “锦华。”他低声喊着,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安抚。
  她却好像听不见,继续道:“你到底明不明白你们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那是乱伦?是乱伦啊!”
  “锦华……”他呻吟,被她赤裸裸的词语刺得无法呼吸。
  她苦笑,泪水滚滚而下,“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是个好男人,小渝是个好女孩,你们明明是兄妹,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呢?你们这样,是毁了她啊。看看如今的她,看看你自己,原本多意气风发的你,如今成了什么样子?我原还揣度,以为你是因为家事不顺心,一直到昨天晚上,才知道真相。你……难道是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如果我有什么错处,你不能提出来吗?”
  “锦华,锦华,”他上前握住她的手:“是我的错,你没有错。全是我的错。”
  她冷笑,轻轻抽回手,“原来你也知道是你的错?你们这样做,将天理人伦至于何地?难道是因为你们都读过洋书,学了洋人那一套?便不将人伦放在眼里?这到底是为什么?”她一声声的问着,字字诛心,他弯着腰,无法回答。
  室内一时间极静,秋夜冷凝的空气从门窗的缝隙钻入,低低呜咽着,哀鸣着,在四围盘旋,听得人不寒而栗。
  过了很久,他才嘶哑着声音,低声道:“我不知道。”
  她看着他。
  他缓缓开口:“有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我们是什么人。”
  他微微的笑了一下,笑容温存,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一直以来,无论我们是相守还是分开,都习惯于分享彼此的喜怒。我在法国的日子,收到她的信,是每天最重要的事情。看她的信,回她的信,是每天最快乐的事情。我们从一开始就习惯了在一起,从来也没有觉得分开过。”
  “锦华,”他轻轻的唤着,看着她脸上减褪的血色,无奈的摇头,“有时候,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也许我怎么说你都不会明白,但我就是习惯了生命中有她的一个位置。那么习以为常,自然而然,无论在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事情,第一件要紧的,就是先想到她。那就是习惯。我甚至从来没想过对她的感情,是不是合理。直到有一天……”他停下来,没有说下去。
  那天晚上,他怀中勇敢的小鱼向他倾诉心中隐秘的感情时,那惊世骇俗的情愫,令他直觉的抗拒。然而无法停止对她的关怀,无法中断两人间血肉相连的默契,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她,因她的喜而喜,因她的悲而悲。
  无奈事情无法像从前那样了,他惊恐的察觉,每一次习惯性的向她伸出手后,便有滔天的罪恶感撞击他的心。更为可怕的是,那罪恶感是如此的快意,每次与她相处,那种罪恶感将临的恐惧,就令他无比的兴奋,血脉贲张,以至常常失控。他不禁怀疑,莫非自己的骨子里,真有着某种无可言喻的罪恶?
  越是不可为,越是渴望去触摸,原本清明的情感就此蒙尘。 “锦华,我试过的,我一直在尝试。我也对小渝说过,我发过誓要对你好的,你是我的妻。若非出了宁尘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改变。我本已决定远离她,本已决定一旦家事可以放手,就与你离开这里的。”
  过了很久,她的声音才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幽幽传来:“离开?为什么要离开?为了逃避对她的感情?她在你心中究竟是什么位置?你逃的开吗?”
  纪川无语,他无法回答。她每问一句,都象针一样扎在他的心肺深处,刺痛,痛到无法呼吸,却又无法回避。
  “我和你妹妹,在你心里,究竟孰轻孰重?”沉默良久后,终于不甘心的,她又再问了一句。这话问出口,便摒住呼吸,他的答案,将决定两个人的未来。
  他张了张口,却无法回答,谁更重?一个是他发誓要守护的,一个是他决心要离弃的,有选择吗?他有选择的余地吗?答案明明就在那里,为什么要问?而他为什么无法说出?原来舍弃习惯是那么艰难,象是要用刀生生将身体的一部分斩落。只是刀举起了,却迟迟无法落下,尚未触及血肉,便已痛彻骨髓。
  他浑身一震,难道那逾越的情感,已如附骨恶瘤,明明会蚀心销骨,他却没有勇气将之剥离。或许,他爱的,竟是那已融入骨肉,随着血液奔涌周身的习惯?
  他倏然心惊。
  这一犹豫间,锦华已经了然。突然间,她浑身失力,无限疲惫,沉沉的垂下头去,将心脏重重压在身体的最深处。一瞬间唯觉天地不在,整个世界分崩离析,曾经为之梦幻过的,努力过的,挽救过的,快乐过也悲伤过,幸福过也痛苦过的,所有的一切统统在这一瞬间远离。
  “我明白了。”她苦苦的笑,眼睛涩的发痛,却再也没有泪水流下。
  纪川看着她,心中也是无限悲哀。此时天色早已黑透,一弯新月斜斜挂在残叶飘零的树梢枝头,清冷月色无声凝结着霜华,庭院在银白的霜色中沉默。深秋的夜晚,如同末日般死寂。难道一切,便要在这样的夜里结束?他浑身上下一阵发冷,无助的看着她,心乱如麻。此刻的她,肃穆的神情使原本柔和的脸庞冷凝如冰雪,她目光中的绝决让他心慌。
  “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恳求,心中的疼痛耗尽了他的力气。
  锦华看着他,眼神因心头的死寂而尖锐,“有用吗?”
  他无法回答。“有用吗?”或许有,但那点努力,定然会再下一次听闻小渝的消息时瓦解,他无法欺骗自己,便也无法欺骗她。
  早已料到答案,她幽幽的笑了一下,“算了吧。”
  “锦华!”他又唤,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只是想籍着呼唤,道出心底无助。
  她却下定了决心,“如此说来,多留也无意义。”心意既已决,便不再犹豫,她站起来,轻轻道:“我还是回娘家吧。”
  他强笑,知道终于无可挽回了,心中酸楚不定,却也无可奈何:“也不急这么一会。太晚了,明……明天吧。”
  她看看外面,点点头,“也好,那麻烦你偏屋里面将就一晚吧。”
  纪川走到她身边,深深地看着她,半晌,低声道:“锦华,是我配不上你。可是,我永远尊敬你。”
  她觉得自己已经笑的麻木了,胡乱点着头,将他送出门,在他有机会回头之前,砰的一声关上门。听着他郁郁离开的脚步声,她能感觉到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随着那脚步声被抽离,失去的,再也无法回来。
  突然间双腿力气尽失,她颓然跌坐在地上,麻木的望着空旷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