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20

易钗: 断翎雪 77-97

第二卷77.弃徒

    一转眼已是腊月,又是一年过去。年节将至之时,人们三三两两在街衢两边的小店里采办年货,小镇子上倒是难得的热闹起来了,洛小丁牵着马随着人流缓缓前行,找到一家米店,买了袋米,又去别的地方逛了一圈,顺便买了些其他要用的物品。

  她并没有到晋阳去,而是带着小羽毛在离这镇子数十里外的一个荒僻山村落下脚来,村子座落于半山腰上,只有几家猎户居住,他们便在其中一户人家闲置的空屋中租住了下来。平日跟着猎户们前去山上打猎,打到野物便来这镇上换些吃穿用物。

  猎户们大都和善,因知道洛小丁识字,平日还找她帮忙写些书信,日子过得虽是清贫,却也平安无事。洛小丁闲暇之时,慢慢地开始教小羽毛一些东西,除了武艺外,还教他识字读书。这孩子聪明的紧,无论教什么总是一点即透,只是喜欢偷懒,习武之时,最不爱练基本功,叫他扎马步比什么都难,常常练到一半人就跑得没影了。

  洛小丁拿他无法,实在气得极了,也只是斥责几句,并不打他。那孩子便更加无法无天起来,淘气虽归淘气,嘴巴却是极甜,前一阵还气得人要死要活,后一刻便能哄得她眉开眼笑,日子过得倒也算有滋有味。

  所需的物品都已置齐,估计能应付上一阵,一直到正月里都不用下山了。洛小丁将那些东西装进布袋中放于马鞍后绑好,急着要赶回去,小羽毛被她留在山上,出来这么一阵总觉不放心。

  她牵马往镇外行去,这时才体会出师父的不易。她只是这么点时间不见小羽毛,便觉得担忧,师父如今又会怎样?她离开魅影阁这许久。师父该是已知道了消息,也不知他会担心成什么样子?眼下。需得想法子传个信给师父,告知他自己平安无虞,让师父放心才是。只是,要怎样才能把这消息带给他?

  不知不觉已走到镇子的出入口,布告栏前正围了几个人。也不知在看什么,一边指指戳戳,一边低声议论。她隐约听得几人的说话声,依稀有“浮云城”三个字,心里蓦地便打了个突,不由自主便站住了。

  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站在众人身后往内张望,这一下看得清楚。原来那布告栏中竟新贴了一张告示,隔着面前幕蓠凝目看去,竟赫然看到自己的名字。她一目十行地扫过,当看到“今逐出师门。永为浮云城弃徒。”几个字时。只觉胸口一滞,竟好似被重锤击打一般。半晌都缓不过气来。

  尽管是她早已知道地事情,临到头上,竟还是承受不住,她只觉心痛如刀搅,看了片刻,木然掉转头,牵马朝镇外而去。

  冷风呼呼从耳边呼啸而过,她打马疾行,一气奔出十几里地,才勒马停住。四野素白一片,是茫茫看不到边的雪野,洛小丁转头四顾,只不见人踪,苍穹之下只有她孑然一人,形影相吊。她心头一阵悲凉,泪水再止不住,一串一串,在脸上肆意横流。

  她只觉悲伤到极点,忍了几回,那泪总也不干,只不住往下滴落,虽知事到如今,师父此举也是无奈,却还是觉得难过,没有怨没有恨,有的只是一种无法言明地巨大的失落。到底还是被逐了,从此后与浮云城再无任何关系。

  她忽然从马上跳下,朝着浮云城地方向跪下去,深叩三首,这才起身,抹去脸上泪痕,上马离去。

  到山脚下时已是晌午,洛小丁沿着山路上行,走没几步,忽听路旁松林中发出异响,她皱了皱眉,正在疑惑间便又听那里传来“噗噗”之声,倒像是马儿喷气的声音。

  洛小丁顿时警觉起来,下马来寻声而去,走不到十米,便见一棵松树下拴着五六匹马。她四下看了看,并不见林中有人,那马又不是山上猎户家里的马匹,且马背上背负行囊,显而易见是山外之人。洛小丁心头忽然间惴惴,冥冥之中,竟有种不妙的预感,总觉山上的村子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般。

  她循原路又退了回来,一颗心七上八下,好似在半空中打着秋千,总也落不到实处。此时此刻,她再顾不上伤心难过,唯一只担心小羽毛地安危,当下催马往上疾赶,走了一阵,那路变得陡峭狭窄,她平日走得惯了,也不觉什么,可是今日心里有事,只是嫌慢,索性下马,提气往上一纵,几起几落间,已到得半山腰。

  在她面前的巨石后是一片空地,空地往前百来米处有处一山窠子,内里坐落着的便是她如今容身的那个山村,村子里只有两三个院落,屋舍不多,仅只几排低矮的茅屋。洛小丁站在巨石后往村内看了一阵,并不见有何异常之处。往日里这时,小羽毛和村中几个孩子总会在这片空地上玩耍,今日怎么竟没有一个出来?

  这也太过反常了,她越想越觉不对,正要举步往村内去,忽然听见有人大声惨呼,叫声凄厉,令人毛骨悚然。洛小丁只觉心头一紧,再也顾不了许多,快步往前飞奔,不多时便已到了村中。

  叫声是由东首的那个院落中传出,这正是洛小丁与小羽毛落脚的那家猎户,院门半开半掩,洛小丁素来谨慎,怕门后有人埋伏,便不从大门而入,纵身跃上墙头,先看了看院内情形,确信没有异动,这才跳下墙去,身形一掠间已到了院内,还未及站定,便听堂屋内有人嘶声大呼。

  洛小丁这下听得真切,原来竟是这家男主人木大哥在叫,大约是受了什么酷刑,叫得分外惨烈。洛小丁闻听这一声声惨叫,只觉揪心不已,三步并作两步跑至堂屋门前,正要踹门进去,便听内里有人冷笑道:“正主儿既已回来,如何还不进来?再不进来,这屋里的人我便统统杀光了……”



第二卷78.交换

    那声音阴恻恻的,就像是冬日的寒冰,不带丝毫的温度,叫人听得心中一寒。房门缓缓打开,洛小丁在门侧略站了一站,不见有暗青子之类的射出,方举步跨入门槛内,对方还算顾着江湖道义,并没有在她进去的时候使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屋子正中站着一个黑衣男子,正用一把明晃晃的剑指住木大哥的咽喉处,见她进来,鼻中冷哼一声,朝身旁站着的另外一人问道:“老吴,你们说的就是这个人么?”

  那人尚未答话,他身后另外一人已抢着答道:“没错,就是他。”

  洛小丁听这声音耳熟,不由得注目一看,方看清此人便是在那客栈中妄图劫走小羽毛的元谡,她心下不由得一沉,转目往那黑衣男子唤作“老吴”的人脸上一瞟,果然便是与元谡同行的那人。除了这三人外,屋中还站着三个精壮的汉子,大约是那黑衣男子的手下,一个个都横眉立目,手持利剑站于屋中。

  她微微一惊,原来这二人竟不肯善罢甘休,居然找了帮手一路找寻而来。她隔着幕蓠暗中打量那黑衣男子,却见那人不过二十来岁,眉浓目深,原也算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儿,可那左眼皮上却偏偏生了大拇指那么大的一块胭脂色胎记,如此一来,整个人便多了几分妖冶之气,竟显得有些女气了。

  洛小丁眉尖微蹙,心头暗生疑惑,这人她竟有几分面熟,尤其是那人眼皮上的那块红色胎记,她一定是在哪里看见过的。

  村子里的几户人家似乎都被他们抓来了这里。总共有十二三个人,一个个都被绳索捆住,堵上嘴巴。丢在堂屋的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眼见洛小丁进来,众人都眼巴巴地把她望着,嘴里呜呜有声,有盼解救之意。

  洛小丁心中大是负疚,心念电转间。目光已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却发现小羽毛同木大哥地小儿子都不在其中,这两孩子想是躲了起来,只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倒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眼下需得想个万全之策,救出木大哥他们才是。如此想着,已冲那叫“老吴”的点一点头,道:“老先生别来无恙?”

  老吴听出她言外之意。不觉想到当日在那客栈中地情景,脸上微显尴尬之色,却仍笑着道:“这位小哥。我们并不是有意与你为难,只要你肯交出那个孩子。我们少主便既往不咎。”他朝洛小丁身后看了半晌。并没看见小羽毛,不禁大为失望。

  这人说话倒是干脆。洛小丁微微冷笑,听闻他称呼那黑衣男子为少主,不禁一怔,这老吴学过一些百盛门的功夫,他说地少主,莫非竟是百盛门的少主?那么眼前这黑衣男子竟是萧金何?她心中一动,再看眼前此人形貌,已然确定无疑,她四年多前曾与萧金何比武,对萧金何眼皮上那块红迹的记忆犹为深刻,只是这些年不见,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她微微有些慌乱,也不知这人还认得出她不?若是认出,麻烦便更大了,好在她平日出门时都戴着幕蓠,萧金何看不到她的面容,一时半刻间只怕还想不到是她。

  洛小丁也笑:“你们要的人是我弟弟……哪儿有把自己弟弟交给别人地道理?”

  萧金何“咦”地一声,奇道:“不是说是师徒么?怎么又变成了兄弟?”说着话拿了手中剑往木大哥背上便是一刺,刺得力道虽然不大,却立刻刺穿厚厚的棉袍戳进肉里,木大哥吃痛,立时便是一声惨叫,剑一拔出,鲜血便涌了出来。

  洛小丁这时才看清木大哥身上的棉袍上遍布大大小小的洞,衣服上满是血渍,只因棉袍颜色太深,一时竟没有辨出,她一阵心悸,越发愧疚起来,眼见萧金何举手又刺,哪里还忍得住,大声制止道:“慢着,这事情与他们无关……放了他们。”

  木大婶在旁哭道:“大爷,我们当家的没有骗你,他们确实是师徒……丁公子,你快说句话啊。”洛小丁来这里后,有人相问,便说自己姓丁,是以木大婶叫她丁公子。

  看来萧金何是用此法逼木大婶说话,用心可谓歹毒,洛小丁眼盯着他,一字字道:“放了他们,我带你们去找那孩子。”这处境太也不妙,若只木大哥一家落入他们手中,她还有几分把握,可是如今村里所有的居民都落到了他们手中,她若跟他们硬碰硬,吃亏的只会是这些村民。看来只有退一步,才保得住这些村民的性命,至于其它,只有随机应变了。

  萧金何扬了扬眉,左眼皮上那块胭脂记鲜红欲滴,看来妖异无比。

  “还算识相。”他收了剑,将地上的木大哥一把拽了起来,交给元谡,“带上他一起去。”

  洛小丁强压着怒火道:“有我就够了,你们放了木大哥。”

  萧金何冷笑道:“你若不肯也成,先掂量下这一屋子地人你能救下几个?我看在你是浮云城弟子的份上,只拿一个跟你换,已算够客气了。”

  洛小丁听他提到浮云城,心里不觉怦地一跳,指着地上的村民们道:“你先叫你地手下解了他们身上的绳子。”

  萧金何倒也爽快,转头冲手下挥一挥手,立刻便有一名壮汉拿剑割开了其中一人身上地绳索。

  洛小丁见已有人被放开,这才走出门去。萧金何带着老吴、元谡及那三个手下很快押着遍体鳞伤地木大哥跟了出来,屋内传来木大婶撕心裂肺地嚎哭之声。洛小丁耳听得木大婶在屋里哭天抢地,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木大哥一家收留了她同小羽毛二人,二人没有报答也就罢了,如今还给他们一家带来这么大的祸事,她只觉难受之极,回头对木大哥道:“大哥……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们。”

  木大哥却也是个铁汉,咬着牙道:“大家都是兄弟,别说这些话。”

  洛小丁听了更觉过意不去,苦笑一声,带着众人往院子外面走,一路走一路想:“小羽毛素日同木大哥地小儿子最喜欢藏猫,只怕如今躲进地窖里去了。”她心里暗暗祷告,只盼小羽毛能多藏上一阵,千万不要在这节骨眼上跑出来。

  萧金何忽然问道:“你叫丁什么?我怎么没听说浮云城有这么一个人?”

  元谡接口道:“谁知道是不是浮云城的人?许是偷学了人家的武功也不一定。”

  洛小丁懒得理会他们,也不应声,只顾往前直走,走到那片空地中时,忽见那块巨石后冒出一个脑袋来,一晃间便又缩了回去,动作虽快,洛小丁却看得分明,知道那巨石后躲着的人必是小羽毛无疑,心里便是咯噔一下,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这孩子平日倒机灵,怎么这时候倒犯了糊涂,竟送上门来了。



第二卷79.弹丸

    这当口,其他人也都看到了小羽毛,元谡立刻大声喊了起来:“那孩子在石头后面,快----快抓住他。”他这样一喊,萧金何马上便命老吴带手下三个随从前去捉拿小羽毛。

  洛小丁耳听得萧金何的吩咐之声,心里既担心木大哥伤势,又怕小羽毛被他们捉住,一时左右为难,只恨自己无法分身,不觉间竟已将嘴唇咬破,血流入口中,腥咸苦涩。她只觉唇上刺痛,心思在刹那间清明,当下稳住心神,暗暗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剑来。

  萧金何显然是这些人中武功最高的,得先制住他,才可挽回她受人掣肘的境地,只是眼下木大哥还在他们手中,需先解救了他再说。心意既定,洛小丁再不迟疑,眼看老吴带了三个随从朝那大石后扑去,也不加以阻拦,反而不慌不忙转过身去,一手握住短剑,便欲俟机动手。

  一转头却见萧金何满面怒容,一手拽住元谡,一边厉声喝斥:“你跑什么?我让你看住人质……”原来那元谡见其他人都去捉小羽毛,竟也蠢蠢欲动,情不自禁放开手中拿住的人质,便要去抢功,才迈出去一步,便被萧金何拉了回来,正大惑不解,听到萧金何这一吼,立时便醒过神来,忙又手忙脚乱去捉木大哥。

  手还未挨到木大哥身上,洛小丁已闪身过来,手中寒光闪烁,现出一柄短剑来,一剑削向元谡右肩。元谡哪里料到有此一变,大惊之下“啊”地一声大叫,已忘了身旁还站着一个萧金何,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左便躲。

  这一躲眼见便要撞到萧金何,萧金何又是恼恨又是厌恶,皱了眉侧身避过。堪堪避过时,却见洛小丁已把他作为人质的猎户抢了过去。眼瞅着洛小丁手起剑落,割断绳索,将那猎户放跑,再要补救已是不及。他气急败坏,反手便给元谡一记耳光。骂道:“蠢货,还不快去追。”

  那元谡块头虽大,他这耳光力道也不小,一巴掌过去,立时将元谡打了个趔趄,眼见他抱着脑袋无头苍蝇般乱转,直恨得咬牙,上前一脚将他踹飞出去,吼道:“滚去捉那孩子。”

  说话间几步赶到想要抽身离去的洛小丁面前。挺剑便刺。他的剑长,洛小丁的剑短,这一下占尽先机。立时便将洛小丁逼得连连后退。此时那孩子行踪已现,人质便不再重要。老吴已同他地三个随从前去追那孩子。他只需拦住洛小丁便万事大吉,四个大人难道会连一个孩子都对付不了?

  洛小丁担忧小羽毛安危。见那元谡在地上打个滚站起身来,摇头晃脑往大石头后面跑,越发心急如焚。她只想速战速决,偏又被萧金何缠住,一时间脱不开身,手上又是柄短剑,施展不开,强接了他两剑后,已是左支右拙,心道:“几年不见,这萧金何的剑术倒长进了不少,需想个法子甩开他才是。”

  正思忖间,忽听小羽毛叫道:“师父快来。”大石后脚步声杂沓纷乱,叫骂声一片,洛小丁看不见,只道小羽毛被他们抓住,急切间已全忘了自身安危,眼见萧金何持剑刺来,当下让过萧金何长剑,不退反进,斜身往他身前靠近,拉短距离,如此一来,萧金何手中长剑一时环转不过,动作微微一滞,只是这一瞬间,洛小丁手中短剑已朝他握住剑柄的右手腕上一斩而下。

  萧金何大惊,惶急间只将手往后一缩,只听铿地一声,霎时火星四溅,短剑恰恰剁在他那把剑地吞口处,他只觉虎口一麻,不由自主便往后退了一步,真是好险,只差一寸他这右手便废了,心头后怕,额上已有冷汗滴落。

  他又惊又疑,回思方才那一剑,忽然间想起几年前之事,顿时醒悟过来,悚然大叫道:“洛小丁……你是洛小丁?”他几年前与洛小丁比武,被洛小丁一刀斩断宝剑,用的便是这样一招,虽说过了这几年,到底是平生大耻,记忆犹为深刻,如何能忘?

  洛小丁被他认出,心头立时大震,却只做没有听到,掉头飞身而起,忽地一声便已掠到了那块巨石之顶。她居高临下,一眼便看到老吴、元谡他们都围在坡下山壁地一个坑洞前,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一个个在洞前转来转去,就是不肯离开。

  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小羽毛平素最喜欢同那几个孩子钻这洞子玩,看来这孩子如今是钻到洞里去了,只是洞子小,大人未必钻得进去。她心里微觉宽慰,从大石上一跃而下,朝着那洞子飞奔而去,待到了那洞口前,看到眼前景象,不禁目瞪口呆。

  只见那洞门口正有一个人弓腰蹶屁股地趴在那里叫唤,想来那人是想进洞去捉小羽毛,但洞口窄小,那人身子粗壮,恰恰被卡在门上,如今既进不去,又退不出,正是烦恼无比的时候,其余几人拉着他往外拽了半天,只是拖他不出,一个个束手无策,都在搓手跺脚的骂娘。

  洛小丁眼望诸人的狼狈之态,只觉万分解气,虽是忍俊不禁,却也顾不上笑,只到处寻找小羽毛的身影,她心想,洞子似乎是有别地出口,小羽毛如今只怕早都爬出去等着她了,这小家伙,难不成又学猴子,在树梢上呆着?

  她仰起头,在树木间仔细搜寻,游目四顾的瞬间,忽见正对那洞口之上的山脊上有一道小小的人影,她眼前不由得一亮,定睛一看,果然便是小羽毛,正朝她笑嘻嘻招手呢。她不禁摇头叹气,心里一块大石总算落地。

  这时萧金何持剑如飞般赶来,一边大声喊道:“快……快抓住他,他是洛小丁,九王爷在江湖上悬赏一万缗钱缉拿的洛小丁。洛小丁脸色大变,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功夫跟他纠缠?当下纵身往山梁上飞掠而去,就在她踏上实地的一瞬,小羽毛忽然抬起手来,将一个圆溜溜黑糊糊的东西丢了下去。

  那是流星霹雳弹,洛小丁再想不到这孩子竟会将这东西偷拿出来,眼见那墨色弹丸滴溜溜滚落下去,一路滋滋地冒烟,心头顿时大骇,情急间将小羽毛一把夹在肋下,呼地一声往前急纵而出,只纵出一丈来地,便听轰隆隆一阵巨响,一霎时地动山摇。

  两人抱头扑在地上,只觉雪屑碎石木块从天空不断坠落,噗噗打在手上身上,又冷又硬又痛。



第二卷80.遗祸

    等一切恢复平静,洛小丁这才抱着小羽毛从雪地上坐起来,两个人俱是满头满身的雪屑泥灰,甚是狼狈。小羽毛哪里想到一个小小的墨色弹丸竟会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惊魂未定,愣愣望着洛小丁发呆。

  洛小丁喘了口气,伸手将他头上的枯草叶拈出来,又动手拍去他身上的雪屑泥土,叹道:“这下子知道厉害了吧?”小羽毛摸摸脑袋,总算回魂,看看洛小丁,忽然指着她嘻嘻直笑:“师父……师父……你好难看……”

  洛小丁嗔道:“笑什么?你当自己很好看么?”忽然想到木大哥的小儿子虎子,忙问,“小虎子是不是同你在一处?他人呢?”

  小羽毛道:“虎子在地窖里躲着,师父,你不知道……地窖里有个洞一直通到山坡底下呢。”他伸了小手去拈她头发上的碎木枝,一边得意洋洋,“虎子他不敢钻出来,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

  这么说那孩子还很安全,洛小丁放了心,板起脸斥道,“你胆子真大,几时从我包袱里拿走霹雳弹的?”

  小羽毛摸着脑袋支支吾吾不敢说话,洛小丁见问不出什么,便又教训了他两句,站起身来掸去自己身上的泥土,小羽毛也在旁帮她拍,满脸讨好之色。洛小丁看见他这样,又觉好笑又觉好气,伸手在他脑袋上弹个爆栗,摇头苦笑。

  小羽毛见她面上露出笑容,知她不再生气,便又欢天喜地起来,一转眼竟将方才之事忘个精光。

  靠近洞口的那爿山梁已坍塌大半。狼藉一片,两人从上面跳下去,才知下面被炸了一个大坑出来。坑里坑外到处可见喷溅的血渍,萧金何的两个随从半截身子还在坑底。手脚却半悬在坑边,已被炸得面目全非,看来是必死无疑了。

  小羽毛眼望此情此景,禁不住害怕起来,一张小脸顿时煞白。拉住洛小丁的手再不肯放,颤声道:“师父……他们……是不是都死了?”

  洛小丁没作声,伸手将他地眼睛捂上,定了定神,继续四下搜寻,看了一圈,才见老吴与元谡的尸首血淋淋地横在一处雪坡的后面,虽是跑得快,到底没能逃过死亡地命运。只是保全了尸身而已。

  先前卡在洞口的那个随从已被埋在了山石泥土之下,只剩一双脚还露在外面。洛小丁只觉心悸,又往前走了几米。方看见萧金何,他一动不动地仰面倒在树林里。被一棵断了地松树横压住双腿。也不知是死是活,上前试他鼻息。竟是一丝气息都无,多半也是死了。

  洛小丁不禁摇头,用力将压住萧金何双腿的那棵松树搬开,同小羽毛一起将他的尸身拖回大坑边,连同老吴、元谡的尸体一起都推入了坑中。

  也许这是老天爷在助她?洛小丁在心里安慰自己,如今只需将这些尸首掩埋,此事便再无人知晓,她叹了口气,拉了小羽毛爬上山坡,回到木大哥家中柴房里翻找铲锹。

  木大哥家中已然空无一人,也不知人都躲到哪里去了。小羽毛拽住她的袍角一直不肯放,她走哪里他便跟去哪里,显然是给吓住了。洛小丁无奈,只得拿了铁铲带着他一同下去。两人走到大坑旁,洛小丁抡起铁锹便往坑中铲土,只铲了两锹便觉不对,往下仔细一看,才知少了萧金何地尸身。她心头惊骇不已,丢了铁锹把周围找了个遍,也没瞧见萧金何的人影,顿时大觉不妙,也不顾小羽毛问话,匆匆将那几具尸首掩埋了,回到村中收拾行李。

  小羽毛在旁问道:“师父……我们要离开这里了么?”

  洛小丁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答他:“我们不能住这里了,必须得赶快离开。”

  小羽毛听出事情的严重性来,便也不再多问,在旁帮洛小丁一起整理包袱。等东西收好,洛小丁又去找木大哥他们,喊了许多声,才听见西首那边的大院子里有人答应,原来他们一起都躲在了那家猎户屋后的山洞里。

  洛小丁赶过去向木大哥及一干村民道歉告辞,又嘱咐他们这一两日不要出来,村民们质朴淳厚,虽被她无端端招此大祸,却还是感念她素日的好处,也不加以怪责,听闻她要走,竟还出言挽留,可她哪里还敢留在此处?萧金何人忽然失踪,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若还留在此处,只会给村民招来更大的祸患,当下谢绝,带了小羽毛下山去了走不多远,两人在山路旁的林子里找到那匹黑马,洛小丁将马背上那袋米卸下丢在路旁,又把小羽毛抱到马背上,牵马往山下而行。等到了山脚下,洛小丁记着回来时的事情,特意到旁边地松林里看了一看,发现原本藏着五六匹马的林子里,如今竟连一匹马都没有,这时才确信萧金何还活着。

  那厮当时必然是憋住了气假死,洛小丁深怪自己大意,竟留了这样大的祸患,虽是后悔却已晚了,当此时刻只能抓紧时间离开,至于其余事情如今却也顾不上了。

  其时天色已晚,两人踏着月色赶了一夜地路,天明时,两人绕过一座山峰,找了个背风处歇了歇,吃了点冻得梆硬的冷馒头,又继续赶路,快到晌午时,终于到了一处小镇子上。眼望路旁热气腾腾地烧饼摊子,小羽毛馋得直流口水,拉住洛小丁道:“师父,咱们下去吃点东西吧。”

  赶了一夜地路,路上又没吃什么,洛小丁也知这孩子忍得很辛苦,便下马来找了一家面馆去吃饭,小羽毛饿得极了,又值长身体的时候,一气吃了三碗面下去。

  热乎乎地面一下肚,小家伙立时有了精神,摸摸胀得圆鼓鼓的肚皮,要抢着帮洛小丁拎包袱。洛小丁正要去买几个烧饼带在路上,便将包袱丢给他,一边笑道:“怎么忽然勤快起来了?”

  小羽毛道:“我要做个好徒弟,师父才会放

  洛小丁微笑,走到烧饼摊前去买饼,不多时烧饼烙好,她低头从怀里摸出铜子,正要数给店家时,却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小丁……小丁,是你吗?”

  这声音温暖和煦,再是熟悉不过,便是再过上几辈子,她也忘不掉。她整个人在一刹那僵住,无论如何也不敢转过身去,也不知怎样,便想起六年前那个黄昏,在那血一般的残阳里,他走过来,对她说:“小弟弟,你还好么?”



第二卷81.真相

    那是大师兄的声音,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又怎么会认出她?她虽是男装,可如今分明已是普通农家子弟的打扮,他居然还能认得出……

  脚步声越来越近,却似乎有几分迟疑,变得缓慢而小心翼翼。洛小丁几乎便要掉转头去,却又强自忍住了,她不能见他,绝对不能见他,她的脚缓缓向旁侧迈出一步,忽然间拔腿便跑,就像逃命一般,呼地一声人已经飞掠出去。

  身后有人在大声呼喊,好像是小羽毛,又好像是那卖烧饼的店家,可她已经顾不上,只想逃得越远越好,躲开他,再不要见他,她已经不是洛小丁,可他还是尚悲云。

  洛小丁一气跑出一两里地,等清醒过来时,人已站在野外一个高高的雪坡上,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到这时才想起小羽毛,她方才是疯了,分明可以轻轻松松应付过去,为何却要像见了鬼似地逃跑?这样一跑,大师兄又怎么会不明白?

  可事已至此,她难道还能再退回去?只是,不退回去,小羽毛又怎么办?她站在那里左右为难,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身旁风声飒然一响,一转头,便见尚悲云追了上来。

  洛小丁大惊,展开身形又待逃跑,却被尚悲云抢先一步拦住,她又转身往后跑,没跑出两步又被尚悲云赶上,到底是大师兄,轻身功夫远远在她之上。她心知比不过他,如此兜来兜去,也是徒劳,便只好停下来不动。

  “你是小丁对不对?”尚悲云见她定住身形,总算松了一口气。眼前之人虽戴着斗笠,面容被轻纱掩住,看不清楚。但身形却跟三师弟像极,尤其是那背影。他只看了一眼,便认定是洛小丁。

  洛小丁别转脸去,漠然道:“你认错人了……”

  尚悲云急道:“我怎么会认错人?我们师兄弟这些年,你这身形,你这声音。我难道还能认错?”

  洛小丁只能强辩:“你真的认错人了,这天底下相似的人何其之多……”尚悲云忽然静下来,定定看着她问:“那你跑什么?”

  “我……”洛小丁无言以对,她方才跑什么?是心虚吧。还有什么?不想见他,为什么不想见他?

  尚悲云道:“小丁,我知道你怕师父罚你,你私自离开浮云城虽是不该,可只要你肯回去跟他老人家认个错,师父他还是会原谅你的。跟我回去吧!”他伸手拉住洛小丁手臂,眼中满是恳求之色。

  洛小丁不敢看他的双眼,使劲想要甩开他。发怒道:“跟你说了,我不是什么小丁。你……”她猛地扯下头上斗笠。对尚悲云冷笑,“看清楚了没有?我不是你说地那个人。”

  尚悲云望着她一怔。眼前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并不英俊,棱线强硬的下颚布满青髭,地确不是小丁。他不由自主便往后退了一步,可是拉着她手臂的手却仍不肯放开,眼盯着她看了良久,忽然无比确定地道:“不,你是小丁,你虽改了容貌,可你……骗不了我。”

  洛小丁知道无论怎样都不能令他相信自己,心里越发焦躁不安,只是想要甩开他,可他地手就像是铁箍,紧攥住她不放,她急得几乎发狂,大叫道:“你放开我。”

  尚悲云坚决不肯放,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答应跟我回去,我就放开你。”

  洛小丁再拿他无法,闭目苦苦一叹:“我到底,骗不了你……”她只觉心头阵阵绞痛,垂下眼帘朝他低声哀求道,“大师兄……我有苦衷,不能回去。”

  她到底开口叫了一声“大师兄”,尚悲云心中微微一缓,柔声劝道:“我知道你有苦衷,等回了浮云城再说,师父他不会怪你的。”

  洛小丁心头苦笑,师父,师父他自然是不会怪她的,可她回去,这天便会塌下来,一场轩然大波势必在所难免,到那时,她同师父都会活不成……可这话到底要怎么跟大师兄说?她越想越急,只觉五内俱焚,怫然道:“都跟你说了,我有苦衷不能回去,你为什么还要逼我?”

  她忽然一掌劈向尚悲云手臂,尚悲云没想到她竟会突然动手,下意识便松了手,反手一掌想要挡开她劈来的掌势,不想他松手的刹那,洛小丁已经收手,他这一掌收势不住,立时便向她胸口印去。

  洛小丁眼见这一掌击到,心头大骇,却又如何避让得开?只听“嘭”地一声,胸口一阵奇痛,她被击得后退数步,忽觉脚下一空,人已朝雪坡下倒栽下去。

  尚悲云一掌击中了她,已是后悔不迭,虽觉方才触手绵软,但眼见她滚落雪坡,哪里还顾得上深想,抢上一步一把拽住她张开地手臂,就想将她扯回来。可事发突然,洛小丁滚落之势大得惊人,竟将他也往下拖去,他脚下不稳,踉跄两步,身子一下子就扑了过去,糊里糊涂中已将洛小丁抱了个满怀,两个人一齐咚地倒在地上,顺着雪坡咕噜噜便滚了下去。

  一路之上碎雪乱飞,扬起一片白雾,也不知滚了多久,终于滚到一个地势低洼的雪窝子里,这才没有继续往下滚。

  两个人却还紧抱在一起,洛小丁在下,尚悲云在上,姿势诡异之极。

  尚悲云微微抬了抬身子,眸中有震惊之色,似乎不敢置信:“你……”他看见她鬓角处有一点白色的东西脱离开了肌肤,心头虽如惊涛骇浪一般,却还是忍不住伸手过去,小心地扯住那里慢慢揭开来,是洛小丁,光洁如玉的下颌上哪里有一丝青髭?她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没有喉结……没有。

  手中那张白色的面皮悄然滑落,被风一吹,呼啦啦便飞了出去,而后碎裂,如雪片般纷纷坠落。

  洛小丁眼望着他,背上虽是冰冷一片,脸上却滚烫如沸,她咬住牙,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忽然间伸出双手在他胸前狠狠一推,竟将尚悲云推得倒跌出二三尺外。

  这一推后,她身上再没了力气,只能微抬起头朝对面看去,尚悲云傻了一般坐在雪地上,直愣愣地看着她,好一阵眼珠子都无法转动。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中神色均是复杂之极。

  “你……你是女的?”尚悲云喃喃道,方才在他身下地那个身体柔软如棉,他有妻子,又怎能感觉不到?还有……其它的,他刚才已经看到,那分明就是……就是……可这怎么可能?他望着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她骗了他,她是女子,外面所有的传言都是真地,只有他蒙在鼓里。

  她说她有苦衷,原来……原来如此----

  “不……”他撑起身子,想要再上前看看她,可心里到底骇异,竟是不由自主往后退。他望着她,只觉头痛欲裂,忽然间“啊”地一声大叫,从雪地上一跃而起,掉头狂奔而去。

  洛小丁眼见他头也不回地跑掉,心头一瞬冷如冰窖,挣扎着抬起了一只手,朝着尚悲云离去的方向抓了两抓,入手是虚无飘渺地空气,什么都没有,她悲苦地一笑,那手便软软垂落了下来,口中却在无声呼唤:“大师兄……大师兄……千万别……别告诉人……”




第二卷82.落陷

    尚悲云一路往前狂奔,心里只想:“她是女子,为什么我不知道?她分明就是女子,为什么我会不知道?”一直以来,他都不曾留意,因为他的心思全在元宵身上,他一直都把三师弟当作孩子看,别人说她太过阴柔俊美,他也不觉得,只是认为她还没有长大,再大些便会成为铮铮男儿,谁知她竟果真是个女子。

  她是女子,那师父怎么办?师父曾发过毒誓,决不收女弟子,否则便天打五雷轰,自裁谢罪。

  他心里乱成一团,犹如猫挠火烧一般难受,也不知跑了多久,忽然驻足停下,站了一阵,脑中方清醒了一些,方才小丁中了他一掌,只怕伤得不轻。他忽然担心起来,想到离开浮云城出来寻找洛小丁这些日子以来听到的种种江湖传言,不由得一阵心悸,隐隐竟有种不妙的预感,仿佛洛小丁要出什么事似的,他越想越是不安,只觉忧心如焚,霍地转过身又往回跑。

  等他沿着原路跑回去,洛小丁已经不在那里了,雪坡下空无一人,只有她躺过的雪窝子附近留着一大滩殷红的血,衬着皎白的雪,刺目惊心。四周有零乱的脚印,四面八方都有,大小深浅不一,除了他同洛小丁留下的脚印外,应该还有其他人的,可能这里来过很多人,他们……带走了小丁?

  尚悲云站在那滩血渍旁,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简直不敢想,是谁来过?风竹冷么?如今江湖上都在传,说是小丁得罪了九王爷。九王爷不惜悬赏缉拿于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越想越是糊涂,想要去找洛小丁。却又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找,愣了一阵。竟折身往来路而去。洛小丁显见是出了事,可他竟无从下手救她,他只觉又愧、又忧、又怨、又恨,说不清的万千烦恼,直攻心窝。不知不觉间便有些恍恍惚惚地,人木呆呆地只知往前走,走了一程,给冷风一吹,人方渐渐明白过来,心道:“小丁她难道是给师父带走了?”

  可是师父这时怎么可能出来?他怔怔地想:“师父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小丁女扮男装的事情?所以才会将她禁足在取松院,怕的就是她经常与我们见面,会被识破女子之身?不,这不是真的……师父他不知道小丁是女子。他一定不知道。”

  他踉踉跄跄往前走,脚底下磕着碰着什么,也不觉得疼。脑中不停地胡思乱想,总觉小丁离开浮云城。也是在师父地默许之下。可怜二师弟他们到如今还在辛辛苦苦搜寻小丁的下落,他们都被师父骗了……

  尚悲云忽然呵呵笑出声来。真是一群傻子。

  他一个人走走停停,忽笑忽悲,迷迷糊糊中看见一家酒馆,想也不想便走了进去,找了张桌子坐下,店家过来问他吃什么喝什么,他便只是笑,一边嚷道:“酒,拿酒来。”

  此时此刻,他只想一醉不醒,只因每每一清醒下来时,他便会笃定地认为师父与小丁之间早有了某种协定,这念头令他痛苦不已,几乎不能自拔。

  店家见他神色不对,腰上又悬着把剑,像是练武之人,生怕惹恼他招来麻烦,也不敢多问,送了一壶酒过来便躲去一边了,尚悲云抱着酒壶一气喝了许多,他心里有事,很快便醉得不省人事。

  到打烊之时,尚悲云依旧未醒,店家唤了他几道,他都不予理会,正在为难,却见一个蓝布棉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店家忙上前对那人歉然道:“先生,我们这里打烊了,请明日再来吧。”

  那人摆手微笑,指着尚悲云道:“我不是来喝酒地,这是我家公子,我是来接他回府的。”

  店家正拿尚悲云无法,听他如此一说,自是大松一口气,忙帮忙将尚悲云扶起来,一起送出门,外面正停着一辆华盖朱轮地马车,那人谢过小二,搀扶着尚悲云上了马车,等车帘放下,马夫扬鞭一挥,径自赶着向西去了。

  洛小丁在雪地上躺了许久都爬不起身,她越躺越冷,想要起来回去找小羽毛,然而胸口奇痛,只是一动,便觉血气上涌,竟呕出几大口血来。她心知被大师兄那一掌大伤元气,挣扎了好一阵子,只是动弹不得,只得望天躺着。

  天上浮云飘渺,她脑中只是空茫的一片,既无悲也无喜,忽然便觉得这世上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事情,人命不过如蜉蝣蝼蚁般卑微脆弱,她再这么躺下去,只怕非给冻死不可。她一直怕死,因为怕死,不惜说谎蒙骗师父、蒙骗大师兄,到底还是得了报应,最终死在这谎言上头。

  她不觉有些心灰意冷,又躺了一阵忽听远处有脚步声响。她不禁一怔,心里倒生出些企盼来,只盼那来的人会是大师兄,可事与愿违,她很快便察觉出不对,来的人显然不止一个,脚步声纷乱杂沓,分明有四五个人同时向她这边靠近。

  洛小丁警觉起来,无奈浑身酸软,竟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她咬紧牙关,凝气聚力,拼着一股子劲挣扎良久,总算勉强坐起身来。放目往声音来处一瞧,一颗心顿时便冷了下去,来人一共有五个,当先一人竟是大师伯地弟子段自华,似乎排行第五,两人平日见面不多,并不是太熟。段自华身后跟着的人都是一色的黑袍,头上全拢着风兜,遮住大半的脸,看不清面容。洛小丁不禁起疑,心道:“这些人难道都是大师伯门下的弟子?为何是这样一副打扮?”她深吸一口气,忍着痛楚猛地站起身来,冷冷看他们一步步逼近前来。

  “我说怎么如此眼熟,原来是三公子……”段自华走到她面前站住,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洛小丁淡淡看他一眼,也不答话,只是微笑。

  段自华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三公子想必看到了城主发出的逐令,城主有令,三公子私自逃离浮云城,背叛师门,是为不忠,凡浮云城弟子日后如遇三公子,均可先杀后报。”

  洛小丁不以为然地笑笑,反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不动手呢?”

  段自华道:“同门一场,我若如此未免也太不近人情,如今既碰巧遇见你,便只有带你回去,交由城主发落。”转头对身后之人道,“三公子似乎行动不便,你们过去扶一扶。”

  碰巧?只怕是专程而来才是,洛小丁微微冷笑,眼见段自华身后两个黑衣人上前,忽然往后退了一步,语声中微有警告之意:“我自己会走,不劳二位大驾。”她一手捂住腰间布袋,面上有森然之色,“我身上有许多古怪的玩意,一不小心碰坏了,大家都不会好过。”

  段自华一愣,随即便领会出洛小丁话中的意思,脸色微微一变,转头去看身后右首站着地那黑袍男子,似乎要看那人的意思。

  那人没有立刻说话,沉了半晌,方点了点头。

  段自华得此人首肯,这才道:“既然三公子要自己走,那便自己走好了。”



第二卷83.受辱

    到这时,洛小丁才注意到段自华身后右首的那个黑袍男子,那男子虽与其他三人一样的装束,也是一般的垂手而立,但那气势却是完全不同于其他人的,他静静站在那里,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却自有一种令人折服的力量。

  他大约注意到了洛小丁略带寻味的目光,颇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去,伸手拢一拢头上风兜,将本就遮了大半的一张脸捂得更严,似乎还是不大放心,竟低头率先走了。

  洛小丁眼望那人走远,不觉微微皱眉,心里的疑惑更甚。

  段自华见那黑袍男子先自走了,忙转头对洛小丁道:“三公子请了!”

  洛小丁适才被尚悲云打伤,心知眼下不是段自华他们的对手,若是硬拼,只会是自己吃亏,于是便随在那黑袍男子身后慢慢前行。她只觉心口发闷,双膝发软,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若不是一力苦撑,只怕随时都会倒下去。

  她不敢走得快了,悠着力气缓缓而行,大师兄看来是不会回来了,她一路回头看了好几次,均以失望告终。这也没什么,大师兄不来,反而是好事,段自华带着的这些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只怕并非浮云城弟子,他来了,说不好,还要同段自华他们起冲突。只是小羽毛那孩子,这下又成了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只怕又得四处流浪了。

  段自华也看出她走得很费力,却仍在她身后不停催促,幸灾乐祸道:“三公子果然娇弱,若实在走不动,也别硬撑。说句话,我来扶你便是。”

  洛小丁只当没有听见,仍旧我行我素。慢腾腾走她的路。前面的黑袍男子走得快,一转眼便绕过雪坡不见了。等洛小丁他们跟上去,他人已在雪坡后的桦树林外骑马等着了,在他身后另有一队人马,大约有一二十人,均是黑衣短打。围成个半弧形的圈子,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他。

  洛小丁被逼着上了那队伍中地一辆马车,才进去,车门便立刻被关上。四壁垂着厚厚的棉帘,只有微弱的光从小窗间透进,暗沉沉一片,洛小丁斜倚厢壁坐着,已经没有气力顾及这些。

  她只觉浑身上下都要散架,喉咙那里一阵阵发紧。渐渐便喘不过气来,眼前黑影乱飞,额上冷汗簌簌往下滴个不停。竟是晕厥地前兆。她知此刻危险之极,哪里又敢让自己晕过去?强自忍耐着。凝聚内力调息良久。方才缓过气来。

  外面车轮马蹄声响得急切,车子摇摇晃晃。正在疾驶,她撩开车帘往外看,外面的天也是暗沉沉地,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如此又走了许久,那马车方才停了下来,车外闹哄哄地一团,似乎是在安营扎寨,过了一阵,车门自外面打开,段自华端了碗饭进来给她,洛小丁担心那饭里有毒,也不伸手去接,只盯着他看,眼中满是戒慎之色。

  段自华皱了皱眉,似笑非笑道:“三公子将就着点儿,这里不比浮云城,有的吃就算不错了。”

  洛小丁瞥他一眼,冷冷道:“我还不饿,你放着吧,我饿了再吃。”说完这话,往后一靠,闭上眼自顾养神,再不肯理会他。

  段自华冷笑道:“三公子养尊处优,看来是吃不下这饭,不吃也罢,留着喂马。”一边说一边拉开车门,手一扬便将那碗饭扔了出去。

  洛小丁睁眼看了看他,神情仍是平静无波,略顿了一顿,便见段自华反手将车门拉上,竟缓缓向她靠了过来。他双目灼灼地盯住她,眼里颇有玩味之意,看得洛小丁心里一阵发慌。你要干什么?”洛小丁沉声诘问,脸上大有戒意。

  段自华俯身朝她凑近,道:“往日里三公子都是高高在上的,我们这些寻常弟子哪得一见?若不趁此机会好好看上一看,岂非错失良机?”他笑,“都说三公子貌若潘安,我看这话当改一改才对……”

  洛小丁坐直身子,往后退了退,一边慢慢将伸出去的腿收了回来,问道:“有这话么?我怎不知……”

  段自华道:“三公子还真孤陋寡闻,如今外面还有人说三公子是女子,这你也不知道么?”他越说脸上神情越是猥亵,“不知道也不打紧,三公子朱颜玉貌,原本便比女子还美,也难免惹人微词……单是这一双手便已经让人想入非非了。”

  他涎着脸,眼光从洛小丁脸上溜到胸前,而后落在洛小丁放在膝上的手上,伸手缓缓摁上去,只觉温软细滑,这手便再舍不得放开,在她手背上来回抚摸不止,一边啧啧有声。

  洛小丁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再忍不住,忽然翻转手腕,扬手便往他脸上掴去。段自华早有了防备,脸一侧便闪了开去。洛小丁眼见他避闪,正是意料中事,当下使足全身力气,一脚踹在他胸口上。她虽受伤,没多少力气,这一脚地分量却也不轻,立时将段自华踹得往后直跌出去,撞得车门咚地一声大响。

  段自华靠在车门上半晌喘不过气,过了一阵才坐起来。他转头望住洛小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也顾不上胸口疼痛,霍然便朝洛小丁扑了过去。

  洛小丁方才那一脚已用尽全身力气,这时哪里还有力气反抗?眼见他扑过来,心知此番必受大辱,情急间想伸手去摸腰间布袋中的流星霹雳弹,但此刻手足酸软,竟是连手都抬不起来,只道:“我身上有火药,你不怕死就尽管来,要死……大家便……一起死。”

  段自华一怔,倒真有些骇怕,但眼见她连说话都没了力气,便又得意起来,笑道:“火药在哪里?你倒是拿出来给我看看……没有力气拿?我看,还是我来帮三公子动手吧。”说着话已逼到洛小丁面前,他心里素日忌惮三公子威名,到底不敢太大意,忽然伸手在洛小丁肩上一指,封住了她的穴道。

  他邪邪地笑:“火药在哪里?在你怀里是么?”

  洛小丁这时再无法动弹,眼睁睁看他双手往胸前伸过来,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时,忽听车门嗒地一声响,有人走进来道:“你在做什么?”

  段自华听到这声音,顿时一个激灵,霍地便将手收了回来。

  那人冷眼望住他,语声寒洌如冰:“我说过的话你难道忘了?谁都不准碰她,你方才有哪一只手碰过她了?最好自己动手斩掉……”



第二卷84.亏欠

    随着话音,一把短剑扔了过来,镗地一声,正落于段自华面前的地毡上。

  “世子……”段自华转过身去,语声虽微微发颤,却还是满脸堆笑,“世子别开玩笑,我这两只手哪一只可都没有碰她。”

  那人冷笑道:“最好不要碰,否则,可别怪我不给你师父留颜面。”说着话一指车门,“滚出去----”段自华脸色变了几变,到底没敢顶撞于他,低了头灰溜溜走了出去。

  车门大开着,外面还有一线天光,那人微弓着腰捡地上的短剑,整张脸在蒙蒙逆光中看起来微有些黝暗,神情阴晦不明。洛小丁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微笑起来,转头侧向一边,淡淡道:“原来是谷世子,难为世子爷一路乔装改扮,想必很辛苦吧!”果然是他,那个一直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云阳王世子----谷落虹。

  谷落虹愣了一愣,回手将车门关上,缓缓走至洛小丁面前,半蹲下去,眼中微有审视之意:“你认出我来了?”

  洛小丁低垂了眼帘,没有作声,过了片刻,方转过头来,凝目望住他道:“你是小丙?”

  谷落虹眼睫倏然一跳,眉头渐渐锁紧,眸中有幽芒微闪,两人对视良久,他终于再受不住,别转脸去,轻轻笑了:“是……我是小丙,你是何时猜到的?”

  洛小丁道:“我去过洛家村,看到阿爹他们的坟被人重新砌过,自那时起,我便隐约猜到是你。”

  谷落虹低笑:“是樵关道那次?小丁,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所以你要杀了我?”洛小丁苦笑。“是怕我拆穿了你,毁了你如今的荣华富贵?”这原也无可厚非,只是。他未免也顾虑的太多,她一直都自顾不暇。又怎有心思去管他地闲事?

  谷落虹先是点头,转而却又摇头:“算是如此,只不过,我虽不能让你活着,却也不能让别人辱了你的清白。我唯一能做的,便是保住你地清白之身,就是死……也要让你干干净净地去。”

  这是什么道理?洛小丁忽然想笑:“那你为何不干脆就在这里杀了我?自此高枕无忧。”

  谷落虹沉了沉,垂目道:“我同裴副城主有约,如今不能杀你……你可以多活些日子,难道不好?”

  洛小丁微微颔首:“好,很好。”她望着他微笑,眼中却有悲恸愤恨之色,双唇控制不住地颤抖。“你……你滚。”

  谷落虹只是不动,眼中隐有愧色,怅然叹道:“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小时候是。如今也是……可我们两个总该死一个不是么?这是你欠我的……”

  洛小丁愕然,他竟说她欠他。她欠他什么?她不觉失笑。皱眉反问:“我欠你地?”

  “难道不是?”谷落虹转头看定她,神色忽然出奇的平静。“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不妨再说得明白一些,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自己的身世?那我便告诉你……”

  洛小丁虽是半信半疑,听闻是自己的身世,又如何能不在乎?也不打断他,只静听他继续往下说。

  谷落虹接着道:“你原本便是父……父王他同别的女子偷情生地女儿,被公主知晓,又哪里能容你活下去?不等你出生,便派了杀手前去暗杀你生母一家……”

  洛小丁只觉头顶一个霹雳,整个人都被震昏了,原来……原来是这样,她竟是云阳王的女儿,居然会有这样的事情。耳畔嗡嗡直叫,她呆呆望住谷落虹,一霎时什么都不能思考。

  谷落虹又道:“谁知你竟然侥幸不死,被我爹爹从冰河上捡了回来,六年前洛家村的那场兵祸,你当真是无缘无故,还不是因你而起?我爹娘同两个哥哥都是因你而死,还好我命大,阴差阳错被认作是你,这才活了下来……”

  他顿了顿,语声低沉下去:“你害死了我父母兄长……难道还不欠我?”

  洛小丁垂下头去,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场兵祸……那场该死的兵祸竟是因她而起,原来她才是罪魁祸首,是她害死了阿爹,害死了凤娘、大哥、二哥他们,还有许多无辜的洛家村村民。

  谷落虹说的没错,她是欠他,欠他许多,便将这条命赔给他,只怕也是远远不够。

  “我们两个注定只能有一个活着,小丁,就当三哥对不起你……”谷落虹语声虽有一丝滞涩,却没有丝毫的犹豫,“我只能这么做。”他已经习惯了身边的一切,习惯了被人伺候着前呼后拥,锦衣玉食地生活,尽管这些原本是属于洛小丁的,他却仍然安之如怡。直到洛小丁出现,他才从这一场富贵繁华梦中惊醒过来,才明白这一切原本是不属于他的。

  她没有死,还好好地活着,随时都会回来跟他争抢眼前地泼天富贵,他觉得恐惧,无法接受,所以才会想方设法置她于死地,只有她消失,他才能安然无恙,而后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

  他起身离开,车门重又合拢,一切又变得晦暗,洛小丁如木胎泥雕般坐着,心中有万千个念头转过,却一个都抓不住,她是云阳王的女儿?胡说八道,谷落虹一定在说谎,他在骗她,她怎么可能会是云阳王地女儿?真可笑……马车内寒意深重,她冷得发抖,抱住双肩不住哆嗦。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般地理不清楚,一颗心仿佛正在受着凌迟,一块一块地被割碎了,痛不可抑。

  也许谁都没有错,错地那个人是她,生下来是错,活下来是错,死了还是错。她能怨谁,她能恨谁?若要怨恨,也只能怪自己命运不济,又怪得了谁去?

  外面似乎有嘈杂之声,忽高忽低的呼喊声、叫骂声,打斗声混杂于一处,乱哄哄无休无止,令人厌烦透顶。洛小丁捂住耳朵,什么都不愿想,可又不得不想,活着,活着可真累啊!她活着已连累了这许多人……难道临死还要害死师父?要如何才能不连累到师父?她苦苦地想,心头忽然猛地一跳,除非……除非她死得尸骨不存……

  她地手指缓缓摸到腰间布袋里,那里面还有三颗流星霹雳弹,三颗的威力应该足够大了,足可以将这马车、将她炸得粉身碎骨。

  想不到这东西竟然是为她自己预备的,她不由得笑,笑了一阵,泪水流下来,自唇角滑入口中,苦涩难言。

  就在这时,车门忽然轻轻一响,被推开来,一个黑影很敏捷地从外面跳了进来,一闪既到了她身边。洛小丁一惊,只道是段自华又来犯她,手一抖便要将那流星霹雳弹扔出去。不想那人比她更快,大手一挥,啪啪两声便已拍中她穴道,紧接着反手一抄,竟将已滚出来的两颗弹丸接在了手中。

  洛小丁心头大急,喊又喊不出声,眼前倏然一黑,竟已被那人兜头罩下一个麻布口袋。她在浑噩中被那人抱起,扛在肩上,竟如腾云驾雾一般地飞了出去。



第二卷85.血亲

    洛小丁在麻布口袋中迷迷瞪瞪辨不清方向,被那人扛着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一阵急行,竟不知身处何地,更不知要被这人带去何方,只觉那人走得极快,竟似在御风而行。寒风嗖嗖钻入麻布口袋中,钻进她衣服里,刺骨寒冷。

  这样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树静风止,似乎是从野外进入了屋舍当中,却又不像,这所在软绵绵香馥馥暖融融,竟然还在摇摇晃晃地往前行走,耳边有马蹄车轮声响,应该是马车才对。

  她被那人从肩上放了下来,只觉身上渐暖,淡黄的光透过麻布映进来,隐隐约约可以瞧见外面有人影晃动。过了片刻,她头上的麻布口袋被人取了下来,眼前陡然大亮,明晃晃一片,刺得她睁不开眼来。

  不等她反应过来,肩上已被那人拍了两下,她只觉身上一松,手足已能自如行动,应是被解开了穴道。

  洛小丁微觉意外,睁眼一看,却见对面也正有一人在看她。那人一袭黑色夜行衣,面上围了黑巾,只露出一双笑微微的温和的眼睛。洛小丁虽是惊疑不定,却也看得出这人并无恶意,紧绷的心弦为之一松,问道:“你是谁?”此时此刻,她还是觉得不安,这人是谁?为何要将她从谷落虹那边救出来,他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我姓白……”那人说着已动手摘下面上黑巾,却是个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脸略有些长,一双大眼神光闪烁,眉浓鼻挺。唇上两撇八字胡,看得出是精明能干的一个人,然而面目慈和。笑容可掬,却又让人生出几分亲近之意。他微微笑道:“姑娘叫我白管事便是……”

  洛小丁顿时一惊。白管事,他该不会是风竹冷的人?他叫她姑娘,原来已经有这么多人知道她是女子。

  白管事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忙道:“我在云阳王府做事,受王爷之命来接姑娘。你不必害怕,我们王爷只想见一见你,绝不会加害姑娘。”洛小丁双手微微发抖,竟是云阳王,莫非谷落虹所说竟果然是真?她是云阳王地女儿,如今他要见她,是想认她么?这么多年来,他对她都不管不顾,而今又怎么想起要来认她?不。不能怪他,他也是被蒙在鼓里,受人蒙骗。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他一直以为谷落虹才是他亲生的孩子。

  白管事注视她良久。轻轻叹了口气:“阿白说的没错。你长得果然很像你母亲,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你们都长大了……”他脸上微有黯然之色,“那时候你还在襁褓中,阿白地父亲将你亲手交给我……可我……”

  他语声一哽,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竟不再往下说下去,微有些疲惫地别过脸去,面上大有痛苦之色。

  洛小丁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过了半晌才问:“我到底是谁,为什么你们王爷要见我?”

  白管事微一犹豫,道:“姑娘稍安勿躁,一切等到了王府再说不迟。”

  洛小丁淡淡冷笑:“我为什么要去王府,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

  白管事沉默,良久才道:“你如今处境极为危险,王爷不想你再在外面疲于奔命。”

  洛小丁闻言,只觉胸口一滞,浑身地力气一瞬似被抽空了一般,倚住背后软靠再说不出话。

  马车行了一夜,洛小丁在车上昏昏睡去,这几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一件接着一件,令她疲于应对,已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她总觉自己是在做梦,可真睡着了,却偏偏又没有梦。

  等她醒来的时候,人已到了云阳王府。用过早饭后,她被带到暖厅之中,在那里坐等云阳王到来。暖厅中熏着烘笼,布置极为讲究,洛小丁怔怔望住对面墙上的春兰图,只觉眼前光影交错,似真似幻,似梦非梦。

  正愣愣出神,忽听外面廊上传来囊囊靴声,不一刻便到了门前,混杂有低低地说话声。洛小丁听见门厅侍候的丫鬟们恭敬的请安声,那一声声“王爷”,忽然令她手足无措,也不知是站还是坐好,将要进来的人就是云阳王,她的父亲么?

  思想间,已见两人绕过屏风走了进来,当先一人四十来岁,身量高大,穿一身绛色团花织锦棉袍,面容清癯,颌下三绺长髯,气度昂然,紧随他身后跟进来的则是白管事。

  洛小丁眼望那人微微发楞,到这时她也知眼前这人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应该是血脉之亲,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陌生,眼见他面上一派漠然之色,只觉疏离隔膜,竟无论如何都对他生不出亲近之心。

  那人目光如电,一瞬便已将洛小丁上下打量了一番,眸中冰冷,殊无喜色,淡淡道:“就是她么?”声音低沉,令人听着心头一肃。

  白管事点头应道:“是她。”见洛小丁呆着不动,便忙提醒她,“姑娘,这是我家王爷……”

  那人抬手制止了白管事的话,缓缓走到洛小丁面前,忽然伸手抬起她下颌,低头凝目细看,眸中渐有波澜涌动。洛小丁心头反感起来,欲要别脸避开,那人却又放开了她,面上微生嫌恶之色,道:“面貌也未见得有多像,倒是这脾气,竟似足了她。”

  这就是云阳王谷玉澜,她的父亲?或许不是,看他如今这态度,竟是没有丝毫要认她地意思。她只觉心头发冷,低头紧咬住唇不作声。

  白管事摸不清谷玉澜的心思,不好开口说话,眼见他走去暖榻上坐下,忙跟过去帮他倒了杯茶。

  谷玉澜端起茶盏,一边去撇茶水中的浮沫,一边若有所思地望住洛小丁,好半晌才道:“弘景,你先带她去竹澧轩那边住下,其他事情,以后再作安排。”

  原来白管事便是江湖传闻中云阳王身边地两大高手之一白弘景,洛小丁惊异不已,一时间有些转不过神来,竟忘了领会他后面那句话的意思。

  “是。”白弘景应了一声,似乎有许多顾虑,略有几分迟疑地道,“王妃那边若是问起……”

  谷玉澜道:“那里离东苑远着呢,你怕什么?她若问起,你照直说便是。”

  白弘景再不敢多说,拱手施了一礼,对洛小丁道:“姑娘,请随我过去。”

  洛小丁有些莫名其妙地站起身来,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肯认她,却还是打算收留她?如此看来,这竟是天大地恩惠了。她只觉哭笑不得,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退后向他行了个告别之礼。

  正要跟着白弘景离开,却听谷玉澜道:“洛小丁……你是叫洛小丁对么?”

  洛小丁听他如此问,竟有些糊涂了,转过头看向他,正要说“是”,却见他皱起眉头,竟是一脸不喜之色:“以后这个名字便不要在王府里面提了,你本姓蔺,又恰是大雪天里出生,所以你地母亲给你取名叫蔺雪,你母亲是我妹妹,你以后便管我叫舅舅,知道了么?”



第二卷86.纳吉

    “舅舅?”洛小丁心头忽起悲凉之意,定定望住谷玉澜道,“我从未见过我的亲生父母,对他们的事情一概不知,也因此不能尽人子之孝,心中甚觉不安,还望舅父能讲一讲他们的旧事。”

  谷玉澜未料她竟会说出如此一番话,且言辞咄咄,分明有质问之意,他一向独断专行,与人说话,也只喜听人答“是”或“不是”,听闻洛小丁这话,脸色立时便阴沉下去,冷声道:“你如今只需知晓我方才所说之事,其余事情,留待日后再说。”

  洛小丁越发伤心失望,忽然朝他走近一步,道:“王爷既如此说,想必并不知晓我父母之事,想来那舅父之说,亦不过是王爷看我可怜,方编出来安慰我的……”

  她面上微有凄然之色,朝谷玉澜拱手深深作了一揖:“小丁虽说孤苦,却还没有可怜到这个地步,多谢王爷垂怜,如此好意,小丁实难生受,就此拜别,但有叨扰之处,还望王爷海涵。”说罢往后退了两步,掉转身便走。

  刚走了两步便被白弘景一把拉住,谷玉澜见此,不觉冷笑,道:“放开她,要去便由她去。”

  白弘景只得放手,洛小丁再不多言,紧走两步,跑似地绕过屏风,径自走入门厅,正要跨出门槛,却听谷玉澜在内里对白弘景道:“这里地方大,只怕她不认得路,你叫人去给她带个路,好叫她认得,云阳王府的大门在哪里。”

  洛小丁听闻此话,只觉脸上火辣辣地。倒比被人打了几个耳光还要难过,脚底下自是走得更快,可无奈身上有伤。走出一段路便觉眼前发黑,正扶着廊柱喘气。那后面跟来的小厮已赶上前来,对她道:“姑娘,大门在那一边,请随我过去吧!”

  洛小丁只得跟了那小厮过去,想到自己果然给那个人说中。竟连云阳王府的大门都找不到,便更觉羞愤,也不说话,只顾跟着那小厮闷头往前走,走了一阵却没看见大门,反而被那小厮又带回暖厅门前。她这时才知被人愚弄,心头怒起,转身欲走时,那小厮却道:“姑娘先别急着走。王爷还有事跟姑娘说。”

  洛小丁冷笑道:“还有何话好说?”既然不打算认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倒不如任由她在外面自生自灭。

  那小厮还不及答话。白弘景已从内里走了出来,对她道:“快进来吧。你不是想知道你父母的事情么?王爷正要跟你说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洛小丁再是生气,也无法不在乎自己父母地事情。呆了一呆,一双脚已经不由自主走了进去。

  白弘景眼见她走进来,总算松了口气,道:“姑娘身上的伤只怕不轻,万不可再动气了。”

  洛小丁心头一热,感激地看他一眼,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到内里时,谷玉澜正斜倚在榻上眯眼小寐,一个眉清目秀的侍女正跪于榻边帮他捶腿,听见动静,谷玉澜也没睁眼,只挥了挥手命那侍女退下。

  等那侍女退下,他这才睁开眼来,盘膝坐正,瞥眼看看洛小丁,一指榻边锦凳,道:“你过来坐。”

  洛小丁稍一迟疑,却还是走了过去,心里只嫌挨他太近,忍不住伸手将那锦凳往外挪了一挪,这才落座。

  谷玉澜脸上虽有不豫之色,倒也没说什么,只捧了茶缓缓啜饮,过了半晌,才道:“你这些年一直在浮云城?”

  洛小丁原本一直在等他说自己父母地事情,却没想他竟会问出这么一句,心头虽是失望,却又有几分期待,只得耐住性子点了点头。

  谷玉澜又道:“你师父是李玄矶?听说他不收女弟子,如何竟会收了你?”

  洛小丁被他触动痛脚,只觉心中一阵抽痛,默然良久,方答道:“是我骗了师父,师父不知道这件事。”

  谷玉澜哼一声道:“李玄矶那样的人会不知道此事?只怕早就知道了……他是想瞒天过海吧?”

  洛小丁急道:“我……我师父他不知道。谷玉澜放下手中茶盏,面上微露几分讥嘲之色,道:“还叫什么师父……你不是被逐出师门了,又怕什么?倒是李玄矶,无论怎样,都算是违背了誓言,指不定会怎样收场……”

  洛小丁不料他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只觉句句刺心,字字见血,心里热一阵冷一阵,面上忽红忽白,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双秀目直愣愣望住他,隐有悲凄之色。

  “你好好想想,愿走愿留都随你,只别后悔便是。”谷玉澜轻描淡写地继续道,“至于你母亲地事,说来话长,你若愿意留下,日后我自会一一说给你听,若不愿留下,那也就罢了。”

  话虽说的委婉,却是软硬兼施,洛小丁哪里是他的对手?虽是不甘,这时候却再也无法说半个“不”字,低头沉思良久,终于道:“我愿意留下。”

  白弘景至此才放下一颗心,望着洛小丁释然一笑,道:“竹澧轩那边已经收拾妥当了,姑娘身上有伤,先过去歇着,以后这日子可还长着,有话改日再说。”

  谷玉澜“嗯”了一声,冲洛小丁道:“你去吧!”

  洛小丁起身朝他行了一礼,被白弘景吩咐一个小厮带了出去。

  谷玉澜这时才问白弘景道:“虹儿……谷落虹那小子如今在哪里?”

  白弘景道:“还在去浮云城的路上,眼下只怕去不成了。”

  谷玉澜蹙眉道:“派人叫他马上回来……”想了一想又道,“你告诉他,就说我的话,让他不要再去掺合浮云城地事情。”

  白弘景点头:“是,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谷玉澜叹口气道:“风竹冷那边如今可有动静?”

  白弘景略一思索,道:“九王爷还在四处搜寻洛……蔺姑娘的下落。”

  谷玉澜闻言,颇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道:“看来我是要见见李玄矶了,你帮我送个帖子去浮云城,请李玄矶过府上一叙,就说世子纳吉大礼,万望拔冗前来。”

  “纳……纳吉?”白弘景怔住,满脸不解之色。

  谷玉澜斜他一眼,泰然自若地道:“虹儿今年已是十七岁,难道不该定一门亲事?那个丫头……也有十七岁了吧?可都耽搁不得了……”



第二卷87.表兄

    竹澧轩是一个偏僻的小院落,院子外面是一大片茂密的竹林,曲径深幽,遗世独立般坐落于云阳王府西南角上。院子里是栋小巧的屋子,三间精美雅室。原本这里一直空着,只谷玉澜偶尔嫌烦时才到这里小住两日,平日并未放佣仆在这里。洛小丁过来后,白弘景才着人派了两个婆子,三个丫头前来伺候,又派了医官过来给洛小丁诊病,开药调理。

  衣食住行无一不是妥妥当当,服了药之后,身上的伤也渐渐好转,胸闷气短之症稍有减轻。洛小丁无可奈何在这里住着,她也知如今在云阳王府住着是最为安全的,可心里却无法踏实下来,她有满腹的疑问忧虑,却找不到解答问题的那个人。

  她心里惴惴不安,总担忧外面的事情,担心师父,担心小羽毛,还有大师兄,他那日就那么跑掉,可已经回了浮云城,会不会将她是女子的事情说出去?虽知以大师兄为人这件事被他泄露的可能性极小,却还是无法安心。

  住了两日,听到婆子们的一些议论,这才知谷玉澜惧内,虽有几个侍妾所生的女儿,却也是未娶公主之前所生,那几个女儿因身份低微,均不被王妃待见,已早早嫁了出去。

  公主初嫁过来时,一直不曾生养,却又不准谷玉澜亲近别的女子,因子嗣稀薄,竟闹到皇帝那里,皇帝无法,这才说通公主准谷玉澜娶了两个侧妃,虽也有过身孕,不知为何却总无法保住胎儿,夫妻俩为此长久不睦。直到谷落虹回来,这才有了转机。

  洛小丁听了不觉苦笑,心想。却不知这谷落虹竟也不是王爷亲生,而那亲生的。却偏偏又是一个女儿,想来王爷他命中无子,确也是人生一大憾事。也难怪他如此看重谷落虹,便是知道不是自己亲生,竟也舍不得放弃。毕竟养了这许多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父子之情终究是难以割舍。

  第三日午饭后,谷玉澜差人唤她去西苑暖阁见他。她随了人过去,一推门便觉热气扑面,只见阁内铺着地榻,上面摆放一张香楠木矮桌,桌上滚滚地煮着一壶茶,四壁锦幔低垂。香气氤氲。

  有丫鬟过来帮她脱了软靴,卸下斗篷,她这才走了进去。谷玉澜正同白弘景席地坐于矮桌旁说话。见她进来,眉头微微一皱。不满道:“怎么还穿着男装?”虽如此说。却也不见怪责,顺手指指自己身旁一个锦簟道。“过来坐。”

  洛小丁冲他行了一礼,只得走过去挨他身边坐下,虽是浑身不自在,却也不好乱动,只觉热哄哄地,额上竟已生了薄薄一层汗。

  谷玉澜见她不住拿袖子拭汗,便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太过拘束。”

  洛小丁怔了怔,心头一暖,眼圈微微发起红来,他虽是不肯认她,到底也还把她看做一家人。

  谷玉澜接着又道:“刚好你表兄今日回来,大家见一见,日后也好和睦相处。”说着话又向门外催促,“再去催催世子,叫他赶快过来。”家人在外面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洛小丁愕然看他一眼,先有些糊涂,心里想,表兄,哪里来的表兄?等听到后面那句话,才明白过来,原来……原来那表兄竟是谷落虹,她心头苦笑,做了十年的兄妹,如今继续接着做兄妹,难道是命中注定?

  过了一阵,只听脚步声响,门外有人道:“禀王爷,世子到了。”

  谷玉澜点了点头,对外答道:“快叫他进来。”

  洛小丁强自稳住心神,眼看着那房门被缓缓推开,而后便见谷落虹脱了靴子微弓着腰走了进来,他匍匐跪地,朝谷玉澜行了大大一个礼,朗声道:“孩儿给爹爹请安。”

  谷玉澜微笑道:“起来吧。”见他直身坐起,便指着身旁洛小丁道,“这是你姑母的女儿,比你略小一些,是你表妹,你过来见上一见……”

  谷落虹闻言,这才看见他身侧还坐着一个美貌少年,定睛看时,方认出是洛小丁,不觉惊出一身冷汗来,哪里还敢过去,双膝一软又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再不敢动,额上冷汗一瞬如雨而下,颤声道:王……”他先时叫爹爹,这时只道云阳王带洛小丁来跟他对质,这爹爹便再叫不出口,只硬着头皮称谷玉澜父

  谷玉澜微皱起眉道:“还跪在那里做什么?莫非你又做了什么错事,闯了祸事出来?”

  谷落虹趴在地上不停发抖,听他语气和缓,又觉奇怪,口里却道:“孩儿……孩儿是做了错事,对不住

  谷玉澜斥道:“今日是见你表妹,但有什么错,留待日后再说,你快过来跟你表妹见礼……”

  谷落虹又惊又疑,只得直起身来,往前膝行几步,拱手向洛小丁道:“妹妹有礼了。”他鼻尖上仍挂着汗珠,正往下不停地滴,却也顾不上去擦,与洛小丁眼光一碰即刻便闪开,显然是心虚到了极点。

  洛小丁微欠了欠身,回了一礼给他,想起几次都险遭他毒手,心里不免生出恨意,可一想到阿爹,便又不得不压下这恨意,是她害死阿爹一家,如今阿爹只剩小丙一条血脉,她又怎忍心令他家绝后?何况看谷玉澜地意思,似乎也并不打算将谷落虹怎样,倒的确是父子情深。

  谷玉澜笑道:“你这个表妹自幼喜穿男装,最喜欢舞刀弄枪,只怕你打不过她,日后你可不能得罪了她……要好生相处才是。”

  虽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语气,此刻在谷落虹听来,却大有警示之意,心头一寒,强笑道:“孩儿知道了,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妹妹?”

  谷玉澜转头看看洛小丁,见她低头不语,便只好道:“她姓蔺名雪,你便叫她阿雪吧。”

  随后又说了些不痛不痒地话,谷玉澜叫人送进棋秤要与谷落虹对弈,让白弘景送洛小丁回去,道:“阿雪身上不好,就先回去歇着,虹儿留下来陪我下两盘棋再走。”

  洛小丁正觉不自在,当下朝二人拜别,跟着白弘景离开。一路上不停向白弘景打听浮云城的事情,白弘景也不回避,将自己知道地消息都说与她听。洛小丁听闻浮云城那边并没有出什么事,这才放心,又托他打听小羽毛的消息。白弘景当即满口应承下来。

  白弘景道:“姑娘不必太过担心,那孩子我马上派人去找,如今你且安心留在王府,外面的人找不到你,便拿你师父无法,世子那边有王爷调停,他以后不会再与你为难了。”

  洛小丁沉默半晌,忽然问他道:“王爷他……真是我舅舅么?又没什么信物凭据,如何就说我是他外甥女,他该不会是认错人了?”

  白弘景被她一通发问,竟不知如何回答,怔了片刻才道:“你长得同你母亲一模一样,又怎会认错人?姑娘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洛小丁垂首蹙眉,喃喃道:“我母亲……我母亲到底是什么人?”

  白弘景面露难色,犹豫一阵,到底没敢说出来,只道:“你母亲的事情往后王爷自会跟你说……她是个很美的女子……”

  洛小丁又问:“那我父亲呢?你们为何从来都不提我地父亲?”

  白弘景脸上变色,转头顾左右而他言:“姑娘那里若缺什么,就让人告诉我一声,我好派人送过去,这几个丫头里,以如意最为乖巧伶俐,有什么事找她便是。”

  洛小丁至此已然再明白不过,那所谓的舅舅便是父亲,而她的母亲则根本不是他的什么妹妹。她想得头痛,只觉这其中关系复杂无比,到底当年发生过什么事?为何她会被人遗弃在冰河之上?这一切都是迷,猜不透也想不通的谜,可偏偏无人来帮她解谜。

  她定了定神,冷不丁又问他一句:“白管事,你那日所说的阿白,可是叫凌白?”

  白弘景一怔,便听洛小丁又道:“他说……我是他妹妹……”

  白弘景望着她说不出话来,迟疑片刻,方道:“这些事姑娘心里有数就是,可千万别去问王爷……”洛小丁失望道:“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白弘景叹一口气,道:“不知道自有不知道的好处,姑娘何必非要弄个水落石出?”



第二卷88.城主

    派来的三个丫头里,如意年纪稍大一些,另外两个与洛小丁年纪相仿,一个叫春月,一个叫秋月。在浮云城那时,洛小丁因是男子身份,处处要藏着瞒着,与伺候她的鹧鸪一直相处的不是太好,如今到了这里,恢复女子身份,再不用躲躲闪闪,与这三个丫头的关系自是比鹧鸪融洽多了。

  从西苑回来后,洛小丁一直在等小羽毛的消息。可几天过去,也不见白弘景派人过来,她心里总挂着这事,委实着急,方巧如意那几日家里有事不在,便打发秋月去白弘景那边探问。

  正是未末交申之时,洛小丁方吃罢晚饭,寻思这时白弘景也该是得空之时,应该能得个消息回来。谁知秋月去不多时便转了回来,却是一脸歉然之色,道:“我去了,方巧白大爷在那边迎客,便没说上话。”

  洛小丁虽是失望,却也无法,只道:“既如此,那改日再去问吧。”

  秋月见她心情不好,便有意说些旁的事情来宽她的心:“姑娘,跟你说件有趣的事……”

  洛小丁心不在焉地问:“什么有趣的事?”

  秋月道:“我方才在西苑那边见到浮云城主了……”“浮云城主,哪个城主?”洛小丁一怔,似乎不敢置信,忍不住追问。

  秋月讶然道:“浮云城主不就只有一个么?”她颇是兴奋,竟没留意洛小丁脸色,兴高采烈地继续往下说道,“真正是个神仙似的人物,往那厅里一站。芝兰玉树般的一个人,竟把世子爷都比了下去,大家那眼珠子一看见他都不会动了。”恰巧春月从外面捧个盒子回来。听到这句,便打起趣来:“分明是你那眼珠子不会动。却赖说是大家的……这还是寒冬腊月的天,你那春心只怕动地早……哎哟……”

  一语未毕,秋月已赶过去要撕她的嘴,一边红了脸骂道:“死丫头,就没一句好话。姑娘还在这里,你乱说什么?”

  两个人平素是嬉笑打闹惯了的,洛小丁看着也不觉什么,心里却有些恍惚,只想:“王爷怎么把我师父请了来?他到底要做什么……莫非也要同风竹冷一样,用我来要挟师父?”

  她心里七上八下,神思纷乱不休,隐约听到春月在笑:“你快说说,浮云城主长什么样子?”

  秋月道:“还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只是人长得俊些……说起来,咱们姑娘扮着男装这模样,比他还好看呢。”

  洛小丁不觉红了脸。掉转身走入内室,那两个丫头还在不停地议论她师父。一会说长相。一会又在说衣饰穿着。她呆呆地听着,眼前浮现出师父地身影。一举手一抬足,一言一笑,历历在目。

  两个丫头唧唧咕咕说了一阵,不见了洛小丁,又忍不住互相埋怨,抱怨了几句,秋月忽然道:“这盒子里装着什么?”

  春月道:“王爷叫人送来的人参……拿给姑娘补身子地。”

  秋月啧啧道:“这人参好大个

  春月接口道:“那是自然,是上品老山参呢,多少年难得一见的。”

  秋月连连称是,一边感叹道:“王爷对咱们姑娘可真好…洛小丁闻言心头一震,心里暗想:“他对我是真的好么?还是另有目的……他请我师父来,到底是为什么呢?”越想越是不安,在卧房发了一阵呆,又走了出来,逮住秋月问道:“王爷今日是在宴客么?”

  秋月道:“我不知道,只看见浮云城主来咱们府里……”

  春月正拿着人参站于门口交待婆子煎熬参汤的事宜,等吩咐完了,赶过来接着话茬道:“笨蛋,既来了客人,哪有不宴客地道理?”

  秋月恼道:“你才是笨

  这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斗起嘴来,洛小丁半晌插不上嘴,索性便走了出去。秋月从里面追出来道:“姑娘要去哪里?”

  洛小丁道:“我出去转转,顺便去看看你说的人。”

  秋月噗嗤一笑,道:“在西苑那边,我带姑娘过去……”

  洛小丁摇头道:“我自己去就好,咱们两个一起过去,给人看到可就不好了,是在西苑偏厅么?”

  秋月听她这么一说,只好点头道:“是在那边……姑娘认得路吗?”

  洛小丁微笑道:“我认得的。”一边说一边已往月洞门口走去。

  那秋月忽然追了上来,将斗篷拿给她披上,叮嘱道:“姑娘去哪里逛都成,可千万别去东苑那边……那边有规矩,不准人随便进去,连王爷去都得通报呢。”

  洛小丁应了一声,穿过竹林间小径,径直往北边行去,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到西苑门口。这时天色已有些灰麻麻地,她眼见门口立着两个侍卫,便没好意思走过去,在院子外面的树荫里转了两圈,踩着积雪绕到院子后面,见后角门开着,便偷偷溜了进去。

  偏厅里灯火通明,隐约传出丝竹之声,洛小丁四下望望,见东边廊下无人,便蹑手蹑脚走到廊下,透过雕花木棂窗往里面看,却是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一回头瞧见旁边开着个小门,虽是犹豫,却还是走了进去。

  门口处横着一架云母石山水插屏,绕过插屏,只见重重锦帐低垂,厅内四隅各设铜炉一个,内里烧着炭火,烘得一室温暖如春。丝竹清音流转间有酒香弥漫飘荡,她在一幅锦幔后站定,悄悄探头去瞧,却见厅中央正有数个美艳女子翩翩起舞。

  四围席桌环绕,她一眼便看到李玄矶,他意态闲闲端坐于正首席上,正与谷玉澜低声说话,各自身边都陪坐着个妖娆的女子,师父身边那女子尤为过分,竟然挽着他的手臂,整个身子如风中杨柳一般依偎在师父肩上,一边娇笑不止,一边擎酒往他嘴里喂。

  洛小丁心头怦地一跳,也不知为何竟盼着师父躲开,或者一把推开那女子,谁知师父竟像毫不介意似地,不但将那杯酒喝了不说,还任由那女子抱住他不放。他唇角含着浅浅的笑,目光悠远而淡静,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她从未见过师父这样,心里一瞬竟觉有些失望,愣了一愣,眼见他往这边看过来,只怕他会看见自己,慌忙将头缩回锦幔之后。可心里却隐隐生出些酸意来,站了一阵,屏住呼吸悄悄走了出去。

  她在廊下站住,一时间只觉心神不属,袅袅清音夹杂笑语声自内传出,她却什么都听不到,耳边似有人语,低回浅吟:“小丁,安心等师父回来接你……”

  “我带你出去走走,若你有喜欢地地方,我们便留下……再不回来?”

  洛小丁怔怔站着发呆,心里却想:“这些话你原本都不放在心上……为何如今却又想起它来?”虽是如此想,到底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一想到师父竟然同别的女子那般亲近,心头便不是滋味。

  正神思恍惚,忽听阶前有人大喝:“谁在那边?”紧接着便有几个侍卫朝这边奔了过来。洛小丁走又不好走,眼见那几人过来,只好迎上前去,道:“是我……”

  侍卫中有人认得她,便道:“原来是蔺姑娘,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洛小丁只得道:“我四处逛逛,方巧路过这里经这么一闹,厅里的乐舞也停了下来,谷玉澜满脸歉意看李玄矶一眼,扬声向门外问:“出了什么事情?”

  侍卫忙跑进来禀报:“禀王爷,方才是蔺姑娘在外面……并无可疑之人。”

  谷玉澜“哦”了一声,转头对李玄矶道:“是我外甥女……”一边又冲侍卫道,“去,把姑娘请进来,让她过来见一见李城主。”

  侍卫应了一声出去,一会儿功夫便又返回厅中,道:“回王爷地话,蔺姑娘已经走了。”

  谷玉澜摇头道:“你看,这孩子便是这般随性……”

  李玄矶淡淡笑了一笑,道:“这位蔺姑娘便是与世子定亲的那位姑娘?”

  谷玉澜笑道:“嗯,正是她……平素野惯了,又喜欢舞刀弄枪,整日介打扮成个小子模样,着实让人头痛。”

  李玄矶脸色微微变了一变,先前那外面说话地声音耳熟之极,像极了洛小丁地声音。虽然语声极轻,甚至刻意压低,可那分明就是她的声音……他静静望着外面,极力按耐住冲出去找她地念头。

  也许……也许并不是她。身旁美姬又执酒相劝,他想也不想便接过饮下,方才……方才,她是看到了么?那她,有没有看到?他的眼光从始至终都不曾在别的女子身上停留过。



第二卷89.春梦

    洛小丁其实并没有走,她走出西苑大门之后,便一直站在对面的花廊下发愣。西苑那边灯光璀璨,廊下却幽暗无光,她静静伫立在那里,冷也不觉得,只傻等着。

  宴席不多久便散了,里面传出喧哗之声,洛小丁听到声音这才转过神来,注目往对面门前一看,便见先前那妖娆女子正同一个侍卫扶着李玄矶走出大门,看情形师父似乎喝醉了,而且醉得不轻。她不禁担心起来,欲要走过去问问,脚底下却是动也不动。

  谷玉澜从内一直送出来,吩咐那女子道:“好好伺候城主,务必要让城主满意。”

  那女子连连答应,与那侍卫一起将李玄矶扶着往东而去。洛小丁在花廊下眼看三人离去,又站片刻,等西苑门前众人离去,灭了门灯,四下再无他人,方从廊下跑出来,鬼使神差般也往东边而去,走不多远,便见一个院落,却是云阳王府专门用以待客的客寓。

  她在门口站了站,见里面亮起了灯,便也走了进去,还没走到房门前便听里面“哐”地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推倒了,她吓了一跳,正自奇怪,便听屋内响起师父的声音:“我这里不要人伺候,你走吧!”

  随后便听那女子一声尖叫,似乎被什么吓住了,不一会儿便从屋里跑了出来。洛小丁见那女子出来,慌忙躲入一棵花树之后。那女子跑到院子里方才站定,伸手拢拢头发,又扯了扯衣襟,这才昂首挺胸地往院外走,一边走一边骂:“还当老娘愿意伺候你……哼。喝了那么多……酒,等酒劲发作,看你怎么办?”“酒”字之前还有两个字。但她声音比较低,洛小丁竟没能听得清楚。眼看着那女子扭着腰肢从垂花门下走了出去。

  屋里的灯仍亮着,门也没人过去关,一直就那么敞着,洛小丁盯着门口看了半晌,心头隐隐只觉不妥。总是不大放心,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按耐不住,眼见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走入屋内,反手将门掩上。

  她在犹疑不定中已不知不觉走入内室,只见床上的帐子还没下,李玄矶和衣躺在床上,一只脚搭在床弦边。另一只脚拖在地上,大约真是醉了,竟连靴子都没有脱。

  洛小丁一步步小心翼翼挨到床边。眼见李玄矶手扶额头,闭目不动。这才松了口气。只怕他这样睡会着凉,便大着胆子猫腰走到他脚边。轻轻将他脚上的靴子脱了,抬起他拖在地上的那条腿平放于床上。

  李玄矶似乎已睡熟了,并没什么反应,洛小丁忙又将床里地被子拉出来搭在他身上,才将被子拉至他胸前,便见李玄矶眼睫一闪,竟睁开眼来。

  两人四目相视,都是一怔,她心中咚地一声,转身抬脚便往外跑,才刚跑出一步,手腕上便是一紧,她尚未来得及挣脱,整个人便已被扯得朝后倒了下去,她只觉天旋地转,等醒转神来,人已倒在床上,被李玄矶压在身下。

  洛小丁又惊又怕,直愣愣望着李玄矶说不出话。李玄矶眸中大有困惑迷茫之色,仿佛不敢置信,又仿佛身在梦中,只觉眼前之人虽是近在眼前,却仍似被轻纱遮盖,朦朦胧胧只是看不清楚。

  看了半晌,他方缓缓伸手去抚摸洛小丁脸颊,梦呓般地道:“小丁?是你么?我这是……在做梦?”

  他的手指轻柔地抚上洛小丁鬓角,将她鬓边碎发细心地捋上去,他望着她,眼光出奇的温柔,然后他地唇落下去,轻轻触上她的额头、眼睛、鼻尖,一路吻下去,每吻一下,他便喃喃地唤:“小丁……”“小丁……”

  “小丁……”

  这一声声呼唤如同雷电一般,将洛小丁击中,她只觉心头一阵阵紧缩,伸出去欲要推开师父地手便再也使不出力气,一颗心又是酸又是疼,竟像被细线扯着一般,忽上忽下,不由她做主。

  烛焰摇曳两下,“噼啪”爆开一个大大的灯花,随后便熄灭了。

  屋子里漆黑一团,黑暗中只听到李玄矶沉重的喘息声,他的双唇灼热,呼吸中隐隐有酒气四溢,熏人欲醉。

  洛小丁脑中嗡嗡作响,什么也思考不了,浑噩中只觉师父的吻细细落下,噙住她地唇瓣,轻吮慢吸,火热的舌尖直抵进来,在她口中求索,缠绵无尽。她喘不过气,只想别头避让,却又避不开。良久,李玄矶才移开双唇,他的额头抵住她的,急喘不止,汗珠从发间渗出来,滴入她鬓角里。

  他将她搂得更紧,热气呵在她耳边,她忍不住发抖,浑身上下一阵燥热,身子不由自主便绷得紧了,师父的喘息声在耳边放大,像是野兽吞吃食物的低吼声,令她一阵恐慌,她再也控制不住,一边扭身要从他身下挣出去,一边伸手推他。便在这时,李玄矶忽然在她耳边轻轻道:“小丁……回来好么?师父再也不赶你走了。”

  她整个人立时怔住,泪倏然滚落,她闭上眼,整颗心痛得抖抖嗦嗦,鼻中酸意往脑门上直冲,一行泪一行汗。她很想告诉师父,就算他不赶她走,她也不能留在他身边,她不能那么无情无义,她不能只顾着自己,便害死师父。可是喉中哽咽,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师父是喝醉了,可她没有醉,她必须得离开。洛小丁一再提醒自己,几次要发力推开师父,却又狠不下心来,迷迷糊糊间只觉师父滚烫的手慢慢滑至她腰际,竟似在解她腰带。她一哆嗦,神思微有一丝清明,伸手死死捉住李玄矶的手,试图阻止他进一步的行动,却是徒劳无功。李玄矶地手微微一转,反手握住她手腕,顺势就将她的手臂拉至枕下压住。

  洛小丁动不了,似乎并不是动不了……而是,不忍心反抗,心头酸楚无限,耳边忽然间像是有无数风车再转,嗡-------嗡,嗡鸣声一层层放大,震得耳膜咝咝作响。却还是有感觉,感觉得到师父一层层解开她的衣服,感觉得到师父在轻柔地抚摸她,师父地喘息声越来越沉重,有些压抑有些急迫,除去她衣物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甚至有些粗鲁。她只听到“嘣”地一声,颈子里地丝带被扯断了,然后有个什么东西弹出去,叮然一声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落在她脸侧,冰凉沁人。

  小衣上地汗巾子被解开抽出扔在一边,很快便存缕不着,肌肤蓦然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不自觉已起了一身细栗,她下意识伸手去抓被子,触手所及却是另外一具赤裸地身体,同她的不一样,肌肉紧致结实,火热有力。她低声惊呼,还没等她缩回手来,那身体已然覆压下来,紧拥住她,向她最隐秘的部位侵犯。

  “不……”洛小丁惊怖之极,昏乱中隐隐只觉这是极羞耻可怕的一件事情,只弓起背脊挣扎着往后退缩,但她的腰肢猛然被李玄矶紧紧握住,她再无处躲闪,黑暗中只见师父的一双眼眸亮得吓人,含着某种渴求,几似疯狂,隐隐还掺杂有一抹不得纾解的痛楚。

  她心里一颤,身子不由自主便软了下来,疼痛就在这刻来临,尖锐而深刻,仿佛闪电撕开漆黑的夜幕,映得她脑中一片凄厉的惨白。她死咬着牙关不出一声,冷汗从额上流下来,滴入眼中,火辣辣地疼,她终于再忍不住,眼泪和着汗水直流出来。

  他缓缓挤入她身体中,进得异常艰难,额上汗珠成串往下滴落,落在她晶莹洁白的肌肤上。他低头亲她,沿着修长的脖颈一直蜿蜒向下,一切如梦似幻,却又真实无比,他唇齿间忍不住溢出低低呻吟:“小丁……小丁……怎么,这梦……竟像是真的?”

  洛小丁到底承受不住,痛呼出声:“别……别动。”

  他果然就停了下来,片刻后便又控制不住,一下接着一下地顶入。修长的手指滑入洛小丁纤细的手指间,十指相缠,无休无止。



第二卷90.裙钗

    月光透过窗纸静静泻在榻上,照见秋月白生生的一张圆脸,她在矮榻上翻了个身,忽然间惊醒了过来,火盆里的碳大部分已经燃尽,徒留一盆灰白的炭灰。秋月朝内室看看,猛地推开身上锦被,受惊一般赤脚跳了起来,昨夜一直没看见蔺姑娘回来,她在外面守着守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不想竟一觉睡到这时,也不知姑娘回来不曾?她趿上鞋,胡乱披上衣服,点了盏灯捧着,撩开内室棉帘走了进去。淡淡的光四散开来,秋月一眼看见低垂下来的床帐,这颗心总算放了下来,看来姑娘是回来了。

  透过床帐隐约可以瞧见里面端坐不动的人影,秋月微微纳罕,放下手中的灯盏,走上前撩开帐子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只见洛小丁披散着一头乌发,衣衫不整地抱膝坐于床上,一双眼盈满泪水,呆呆地也不知望着哪里。

  秋月忍不住唤她一声:“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洛小丁听见她唤,这才转目看了她一眼,随即便埋下头去,苍白的脸上微显红晕,语声微有些哽咽:“没什么,方才做了噩梦,被惊醒了。”

  秋月抚着胸口顺了口气,看她身上的衣衫虽是凌乱不堪,可外面的大衣裳却是根本没脱,又觉奇怪,问道:“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脱衣服?难怪会做噩梦呢。”

  洛小丁半晌没有作声,反而伸手拉住衣襟又将外面的袍子拢紧了一些,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秋月看看外面天色,便道:“怕是快到卯时了,天还没亮。姑娘还可以再睡一阵子。洛小丁“嗯”了一声道:“天冷,你也回去睡吧。”

  秋月点点头,欲要松手将帐帘放下。却又被洛小丁拦住。

  她望住秋月,神情间微有一丝迟疑。道:“我……我想洗澡。”

  秋月料不到这时候她竟要洗澡,但眼看窗纸上透进一抹白来,心知再睡不了多久,外面廊道里隐约有帖帖挞挞的脚步声,厨房那边还有门响声。想来是那两个婆子起来了。

  她忙答应一声,穿好衣服裹了件厚斗篷跑出去吩咐人烧水,等水烧好,天已有些麻麻亮了。秋月指挥两个婆子将大木桶抬进来,往里面倒满热水,这才去唤洛小丁。

  洛小丁仍坐在床上发呆,听到她说水好了,方撩开被子下床,胡乱踩了秋月拿过来的软鞋。站起身往浴桶边走去,脚下的步子不大稳,有些虚飘。待走到桶边却又发起了呆。

  秋月见她如此,忙过来帮她脱衣服。她这才醒过神来。推开秋月地手道:“我自己来,你去外面看着火。顺便再倒一会。”秋月只得作罢,将她的换洗衣物找了出来,放在一边,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这位蔺姑娘诸处都好,唯一就是不大爱与人说话,最不喜人近身伺候,但凡穿脱衣服,洗浴净身,必要背了人才成,倒真有些乖僻。

  她在外面将火盆里的火弄旺,耳听得里面水声哗哗,再没甚睡意,只坐着耐心等洛小丁洗完。过了许久,里面水声才停,她在外面问了一句,知洛小丁已经穿好衣服,这才进去。洛小丁已穿好中衣走到一边去了,秋月走到桶边一看,却见她穿过地亵衣亵裤都已被洗干净了丢在桶边,先前穿过的那件湖蓝色袍子还干着,半搭在旁边地椅子上。

  秋月将那袍子捡过来抱在怀里,一低头竟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她皱了皱眉,忍不住低头嗅了一嗅,这一下酒味更加明显,虽是奇怪,却也并没有多想,大大咧咧抱了衣物出去叫人进来收拾屋子。

  等一切收拾妥当,她这才进屋去看洛小丁,想问问她还有什么交待的没有。走进去时,洛小丁正坐在镜子前面拿了木梳梳头,也不知是不是冷,竟见她握住木梳的手指微微地发抖,梳了两下,那梳子便从手里掉了下去,她也不知道去捡,眼望着镜子愣愣出神。

  秋月叹了一声,总觉蔺姑娘今日大反常态,却又不好问她,走过去将梳子捡了起来,在她背后站定,道:“姑娘,我帮你梳头好么?”

  洛小丁也不反对,只点了点头。秋月持了梳子替她梳头,只觉她一头长发黑亮浓密,握在手里竟如丝绸一般柔滑,不由得便对着镜子里细细打量起她。往日里姑娘一直穿着男装,头发从来都是干净利落地高高束起,也不戴什么发冠,最多拿发带绑上一绑,人虽是俊俏,却不觉有多么惊艳,这时散着,一头乌发便如流水般倾泻下来,那脸便愈发得白,竟如羊脂玉一般无二,眉如远山,不描而翠,琼鼻瑶口,端的标致无比,而那一双眼眸却如幽涧之水,深黑如墨,郁郁沉沉,只是望不到底,流转之间却又有夺人心魄地光艳。秋月见过的美貌女子也算不少,这云阳王府本就美女如云,连她自己也是美人一个,却还是看得呆了,手在她头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只觉心里美滋滋地,竟好像这美人是她自己一般,轻声笑道:“姑娘,咱们今日穿女装吧,我来帮你好好梳个髻子,保管叫这一府的人都看呆了去。”

  洛小丁眉尖微蹙,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来,只瞧着镜子,微微地点了点头。

  秋月见她答应,喜不自禁,忙去衣橱里选了一套衣服出来,却是一件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袄,下配藕荷色撒花百褶裙,欢天喜地般地替洛小丁一一穿戴整齐,这才将她推回镜前坐下,又给她梳头。

  这一番忙活,天已经大亮了,洛小丁恹恹地提不起神来,只由着她折腾,等把头发梳好,这才往镜子里看了一眼,眼望头发上那些珠翠,到底看不惯,犹豫了一阵,竟伸手将头上首饰全都拽了下来,已经绾好的发髻也被她扯散了。

  秋月在旁急得直嚷,眼看着她打散头发,正无可奈何,却听外面人声喧哗,像是有许多人抬着什么东西进来,方巧春月又在喊她,便忙跑了出去,一会儿功夫又跑回内室,对洛小丁道:“姑娘,世子来看你了。”

  洛小丁才将头发梳顺,正打算像往常那般束起,忽然听到这句话,脸上不觉便有了厌恶之色,扔下梳子道:“去跟他说,我还在睡觉,没法子见他。”

  正说着便听帘子外面道:“你当我很愿意见你么?若不是父王逼着,我才懒得来这里看你这不男不女的模样……”



第二卷91.遗玉

    却正是谷落虹的声音,洛小丁听他语中大有轻屑之意,心头火起,想忍着不理,又受不了他口口声声父王父王地叫,一掀帘子便走了出去。

  出去后才看到正有几个陌生的家仆络绎不绝地从屋外往内搬东西,大大小小的匣子锦盒以及衣物绸缎等等之类的物品将厅堂中那张桌子堆成小山一般,她不禁微微一怔,一时也想不清他们送这些东西来的缘由,只望住谷落虹冷笑道:“你倒不如叫他爹才更显得亲密,只不知你到底有几个爹?”

  谷落虹不妨她忽然从里面冲出来,不由得微微一愣,眼见她身着女装,披散着一头秀发婷婷玉立于面前,只觉丽色逼人,不自觉便往后退了一步,眼中微泛起一抹异色,颇有寻味之意,及听到洛小丁问他有几个爹,这脸便红了一红,自知有愧于她,撇开头不敢看她,嘴上却不肯饶人,漫不经心地道:“凭我有几个爹?也少不了你那一份,我的爹不就是你的爹么?”

  春月与秋月虽不知二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但眼看洛小丁挑眉咬唇,面上大有羞恼之色,却也知是在斗嘴,两人面面相觑,这个拉拉那个的衣袖,那个捅捅这个的腰,不住地努嘴递眼色,只不敢上前解劝。

  洛小丁哪里想到他竟会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气得嘴唇直颤,道:“你……你……”连说两个“你”字竟再说不下,眼中泪珠滚来滚去,只觉胸臆间憋闷难忍,掉头便往回走。

  谷落虹赶上一步道:“说不过也不用掉眼泪吧,我可没有欺负你。回头可别到父王那里歪派我。”

  这话分明有些无赖之气了,语气口吻同当年的洛小丙简直就如出一辙,洛小丁闻听。不觉失笑,想起幼年之事。心中越发难过,到底是气不过,回头道:“世子爷大可放心,那在人背后动刀的小人行径,我还做不出来……”

  谷落虹顿时哑口无言。这正是他的心病,洛小丁虽未明说,他又如何听不出来?知道是在说他几次暗算她之事,脸上不觉便有些发烫,也不搭她这话,只转头催促那几个搬东西的家仆。

  不一会东西搬完,他这才道:“桌子上这些东西都是父……父王让我拿来给你地,清单在那锦盒里,你还是过来看看。点点清楚,我也好回去交差。”

  一回头却哪里还有洛小丁的影子,他不觉一怔。便见秋月尴尬地朝他笑笑,伸手指指里面卧房。小心翼翼道:“姑娘进去了……”

  谷落虹眼望那低垂的暗花门帘。不由有些失望,只觉无趣。脸上虽有些挂不住,却还是强压住心头不快,做出一副若无其事地模样。秋月与春月二人到底心中不安,忙你一句我一句地打着圆场,无非是洛小丁身体不适之类的托辞。

  谷落虹只是笑,等到二人说完,却忽然高声道:“你家姑娘只怕是心里不高兴吧?王府里来了位浮云城主,如此有名望之人,她却不能一见,可有多可惜……”说完这话,总算平下这口气去,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想到洛小丁有师不能见,有父不能认,此刻也不知会有多伤心,脸上笑容便不由得一僵。上前将桌上锦盒里地清单拿出交给秋月二人,道:“你们好好清点一下,若有数目不对的,再差人来报。”交待一番,这才带人离开竹澧轩。

  才走出门去,便见一个侍卫匆匆忙忙跑了过来,一见他便拱手报道:“世子爷,王妃方才派人过来找你,让你马上去她那里。”

  谷落虹见那侍卫一脸急色,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问道:“王妃那里什么事找我?”侍卫道:“那边的人没有说,只让世子赶快过去。”

  谷落虹再不多问,慌忙跟了侍卫往东苑那里赶,曲曲折折走了一阵后,竟到了客寓门前,他想起李玄矶住在这里,便不由自主往内里扫了一眼,院门方巧开着,他一眼便看到李玄矶站在院子中间,面上大有焦忧之色,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正四处张望。

  他之前暗算洛小丁,因李玄矶是她师父,他一见这人便有几分心虚,是以宴席吃到一半他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这时再见,心头仍是惴惴,只做没看见,正要走开时,李玄矶也已看到了他,神情略显复杂地冲他微微颔首致意,算是打了招呼。

  谷落虹只得也冲他笑笑,抱拳行了一礼道:“城主早,昨晚睡得还好么?”

  李玄矶眸中微微一黯,却还是道:“还好……多谢王爷世子盛情款待。”

  谷落虹只想赶快溜走,忙道:“我还有事,城主若有什么事情,只管交待底下便是。”

  李玄矶点了点头,眼见他走,忽然往前赶上一步,道:“世子请等一等。”

  谷落虹微微一惊,只得刹住脚步,结结巴巴道:“城……城主有什么事?”

  “呃,我想问一下,贵府上那位……”李玄矶欲言又止,犹豫半晌,到底没能问出口来,只道,“没什么事,世子请自便。”

  谷落虹颇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虽是疑惑,却也没心思问他,抬脚便往前走,头也不回地去了。

  李玄矶眼望他走远,一瞬只觉心乱如麻,自悔不已,心道:“为什么不问?都到这个时候了,为何还放不下来,偏生有这许多的顾忌?”他抬起左手,慢慢展开紧攥着的拳头,眼望手掌中那块莹碧通透地玉貔貅,面上大有痛楚之色。

  却仍不肯甘心,又在院里寻望一圈,这才踏上门前台阶回到房中,床榻上狼藉一片,锦被衣物被卷成一团,乱七八糟堆在床上,褥单上数点殷红,触目惊心。

  他望着那斑斑点点的血渍,整颗心紧紧缩住,竟完全不能自已。猝然地,他坐下去,手捧着玉貔貅贴到唇边,那是小丁满十二岁那年时,他送她的生日礼物,价值不菲,起初他担心她会弄坏,或是送给别的什么人,还不大愿意给她,但见她喜欢成那样,又赢了萧金何,一时高兴,便给了她。这么多年,她竟一直将这块玉带在身上,他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却又苦涩无比。

  玉貔貅已被他攥得微微生温,隐约还残留有她肌肤特有的幽香,他只觉眼中温热,是喜是悲,是悔是恨,已全然分不清楚。

  头痛欲裂,看来昨晚上那在门外说话的什么蔺姑娘,应是洛小丁无疑,她听到他来云阳王府的消息,所以过来看他?却又因某种顾忌走了。可是后来她怎么又会回来看他?他喝了那么多酒,原本只想借酒醉离开,好出来找她,可怎么就真的醉了?

  仿佛还记得,他是将那陪酒的女子赶走了地,原想歇一口气,便起身出去找她,谁知一睁眼便看见她,他不敢置信,恍恍惚惚地竟以为是做梦,只想拉住她不让她走,一时情难自控,竟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原来昨夜发生的并不是春梦,所有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地,小丁来过,她来过……还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他酒后无行,竟玷辱了她,他居然做出了这样荒唐的事情,简直……禽兽不如,往后还有何面目为人师表,教授子弟?

  纠缠这许久,他们之间终究还是迈过了那一步,再不是师徒……再不是师徒。他闭上眼,脑中依稀还有那梦地影子,他一直抱着她,不肯放,可梦醒之后她到底还是不见了。

  只留下这块玉,还有那件贴身穿地里衣,她当时也不知慌乱成什么样子,竟然会穿错了衣服,她穿走了他的衣服……李玄矶不觉哑然失笑,心头竟隐隐感觉到一丝甜蜜,将那件被撕破了衣领地里衣找出来,与玉貔貅一起无比珍爱地贴在脸上,仿佛这样,她便已在他怀中。然而转念之间,便又觉得心痛,她为什么不等自己醒来便离开?她如今在哪里,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他霍地站了起来,这一瞬只觉背上寒浸浸地,竟是从未有过的害怕起来,他昨晚不知怎样荒唐,那床帏之事必是强逆小丁之意而行的,她心里会怎么想?她一定无法接受,只怕心里恨极了他,所以才会不等他醒来便仓皇离去。李玄矶越想越是担心,此时此刻,他再顾不上别的,唯一只怕洛小丁会有什么闪失,他得找到她,绝不能让她再次跑掉。他要让她知道,无论前路有多么艰难,他都要牵着她的手同她一起走下去。



第二卷92.狩猎

    外屋里忽然有了动静,李玄矶听见声响,忙收摄心神,把玉貔貅揣入怀中,顺手将床上理了一理,又将那被撕破的里衣叠好放入随身行李中。方要出门时,却见一个家仆端了洗漱用物进来,见他已经起来,面上不觉微露歉意,道:“小的过来晚了,还请城主恕罪。”

  李玄矶道:“不必介怀,我也才刚起来。”家仆呐呐地道:“原想城主昨晚醉了,今早必定是要多睡上一阵的,所以就过来晚了。”

  “平日习惯了早起,到了时候便再睡不着。”李玄矶接过他手里的青盐擦牙漱口,顺口问道,“你家王爷可起身了不曾?”

  家仆拧一个热帕子给他,道:“王爷已经起来了,正在吃饭,等一阵子便会过来。城主还没来过云阳吧?王爷今日打算带城主在城里四处逛逛……”

  李玄矶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小丁还在这里,他正愁找不到借口留下,云阳王如此,那自是最好不过,虽知谷玉澜那边必也是盘算好了的,却也顾不得许多。洗了脸走到厅里,下人们已将早饭送过来,他一边吃一边问那家仆道:“你家世子的婚期可定了没有?”那家仆道:“小的不大清楚这个,不过蔺姑娘家里父母都不在了,如今一切便由王爷替她做主,只怕此事过不了多久便会定下来。”

  李玄矶眸中微有波澜,却只不动声色,半开玩笑似地道:“听说那位蔺姑娘最喜舞刀弄枪,平日在外面都是做小子打扮,可有此事?”

  那家仆怔了怔。随即便摇头道:“蔺姑娘住在竹澧轩那边,一向不大出来,小的并没有见过她。还真不知此事。”

  李玄矶“哦”了一声,沉声不语。只觉心潮起伏,勉强又吃了几口饭,便再吃不下。

  过不多时,谷玉澜带了人从外面进来,一见他便问:“城主起得真早。可有用过早饭?”待听说刚刚用罢,这才没说什么,凑近了李玄矶耳边低低笑问,“昨晚上城主可还满意?”

  李玄矶愣了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他话中所指,面上有尴尬之色,却还是笑着敷衍他道:“王爷如此盛情,哪里有什么不满意?”他低垂了眼睑喝茶,握住茶盖的手指却是微微一颤。

  谷玉澜笑容满面地道:“城主难得来一次云阳。便在这里多住几日,四处游玩一番。”

  李玄矶摇头道:“世子纳吉大礼已过,我也得赶回去了。城中还有不少俗务。转眼便到年节,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要人看顾。王爷若不嫌浮云城鄙陋,改日请到城里做客。”

  谷玉澜道:“城主何必着急?要走也不能今日走。我已着人备好鞍马,打算请城主去郊外狩猎,城主总不至于连这个脸面都不给我?李玄矶微皱起眉头,苦笑一声道:“既然城主已有安排,那只好明日再走。”

  谷玉澜满意大笑,拍了桌子冲旁边伺候的家仆吩咐:“去唤世子过来,要多去些人才热闹。”

  家仆喏喏答应,忙着赶出去通报。

  谷玉澜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对另外一家仆道:“对了,去叫蔺姑娘收拾收拾一起去。”一边转头对李玄矶道,“我那外甥女一向仰慕城主,难得有此机会,便把这丫头也一并带出去,既了她心愿,又长了见识,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李玄矶只是微笑,眸光越发深黑,万般情绪纠缠其中,复杂无比。

  那家仆答应一声,躬了身子退后,一溜烟便出了客寓,往竹澧轩而去,走不多时便已赶到,将谷玉澜之言对秋月一一说了。

  秋月闻听是王爷吩咐,哪里敢有半点怠慢,当下跑进去通传,道:“姑娘,王爷请你过去。”

  洛小丁正倚坐在窗栏前发呆,也不知神魂飞去了哪里,秋月唤了她半晌,只是不予理会,过了良久,才如大梦初醒般转过头来,望住秋月道:“你说什么?”

  秋月着急道:王爷叫你过去,姑娘快起来换衣服……”一边说一边拉她起来。

  洛小丁站起身木木地由她摆布,问道:“王爷叫我过去做什么?”

  秋月道:“说是要带姑娘出去狩猎……”

  “狩猎?”洛小丁微微蹙眉,怔了一下,忽然一把拂开秋月的手,问道,“都有什么人?”

  秋月只好隔着帘子高声问外厅里候着地那家仆道:“我家姑娘问呢,今日去狩猎的都有什么人?”

  那家仆在外面答道:“除了王爷,还有浮云城主跟世子爷。”

  洛小丁只觉胸口一滞,不觉微有些气喘,走到床边坐下,道:“我不去,你去回王爷的话,就说我不舒服,去不了。”

  那家仆只得前去回禀,云阳王那边听闻是身体不适,倒也没再来催,过没多久,却派了个医官前来探视。医官替洛小丁诊了脉,只说气血两虚,开了方剂后遂也去了。

  洛小丁在屋里呆着,只觉心绪不宁,做什么都觉无趣,偏又睡不着,一径地胡思乱想。直到晌午后,才迷迷糊糊睡了一阵,睡得也不甚踏实,只不停地做恶梦,她吓得再不敢睡,只好坐在外面榻上看秋月春月她们做针线心里却越来越是烦乱,也不知在担心什么,竟是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熬到黄昏时分,云阳王那边着人送来些兔肉,说是新打地野味,让她尝尝。秋月打赏那人时,她便随口问了两句,得知李玄矶无事,这才稍觉安心。后来听说李玄矶明日一早便要回城,心里不知怎样竟是一阵失望,她怅然望住窗外,只觉肝肠寸寸断裂。

  天渐渐黑下来,秋月春月嬉闹一阵,都去睡了。只有她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恍惚中似乎听到屋梁上有轻微的响动,她睁大眼睛望向帐顶,便在这时就听耳房那边住着地婆子在问:“谁啊?”

  无人回答,跟着便是“咦”地一声轻呼,咕咚两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下,接着再无声响。洛小丁霍地一声坐起,撩开帐子时,便见一条人影自窗前一闪而过,她不觉便惊出一头汗,一把抓了衣服穿上,又将靴子套在脚上,才刚站起身来,外厅门已经在轧轧作响。

  随后便听“嗤嗤”两声轻响,睡在外面的秋月“啊”地叫了一声,便再无声息,她待要出去看时,却听一个声音在外面低低道:“小丁……你在里面对不对?”

  洛小丁闻听这声问候,只觉浑身发抖,她在屋子中央站着,茫然四顾,眼瞅到后窗,只想立刻翻窗逃走,脚迈出一步,却又收了回来,她若是逃出去,李玄矶必定也会跟着来追,王府里到处都有夜巡侍卫,追逃间难免惊动他们,到时只怕会引出更大的乱子。

  那能躲到哪里去?总之是不能见他,便是见了又要怎样面对?

  李玄矶在门帘那一面又道:“我知道你醒着,你若再不出声,我便进去了。”

  那边久久无声,李玄矶再耐不住,终于撩开门帘缓步走了进去,房内空寂无声,无尽黑暗当中,隐约可见床帐还是低垂着的,他走过去,小心翼翼拉开床帐探头看向里面,没有人。

  他只觉一阵失望,转头又往前后两窗看了一眼,窗户紧紧闭着,他方才也并没听到有开窗声响,看来这人还在这屋里。

  李玄矶微松下一口气,凝神屏息细听片刻,忽然微俯下身子,伸手去掀床下低垂着的丝幔流苏,手触到那冰凉柔滑地丝幔的一瞬,却顿止了。踌躇良久,还是将手收了回来,慢慢在床边坐下,轻声道:“小丁,我明日就要走了,你真的就想不出来见我一面?”



第二卷93.表白

    床下良久没有回音,悄然无声。

  李玄矶莫可奈何地轻声叹气:“就真的这么不想见我?”她如今一定是厌恨着他的吧?所以用这种方式来逃避她。

  “你从魅影阁出来,都去了哪里?为什么总也找不到你……你在外面这段日子该是吃了不少苦吧?”这滴水成冰的天气,她一个人在外面奔波,也不知是怎样撑过来的?每每一想到此,他便觉得揪

  可她受这么多的苦,难道不是因为他?这一两年来,他冷落她,赶她走,动辄斥责怒骂,何曾给过她好脸色?而她也只是一味地承受,起先还知辩解,到后来便完全沉默,无论他怎样对她,无论是对是错,她都再不说半个“不”字。

  倘若再回到当初,他还会不会如此待她?也许他会好好坐下来同她谈一谈,而不是用这些方式逼她觉醒,而后离开。他一直不肯明说,难道不是怀着私心?他其实舍不得她走,只不过那时,他并不清楚自己的心思……

  那边仍然无话,李玄矶怅然坐着,只觉满腔愁绪萦怀,虽是失望,却又不肯就此离去,踌躇良久,方缓缓言道:“你小时候一直都很乖巧,你大师兄、二师兄一有空闲便会跑得无影无踪,只有你常常留下来陪我,我那时虽忙,顾不上你,心里……却还是喜欢的,所以才会有意无意叫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那些日子,是师徒二人最可留恋的时光,没有猜忌,没有嫌疑。便是再忙,他也会抽出空子来教她识字读书。教她书法,教她绘画。他不辞辛劳地教,她孜孜不倦地学。配合默契无比。

  他因此而格外疼爱她,不管去哪里都会带着她。直到撞破她的女子身份,师徒二人这才有了嫌隙,一步错步步错,事情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终至今日这个地步。他们到底是回不到最初了。

  “我还记得你到浮云城地第一天,那天我不知为什么事情发了很大的火,把一屋子的人都吓跑了,只有你没有走,你留下来,斟茶给我喝。”李玄矶再也忘不了,那个孩子小心翼翼地端茶给他地那幕情景,她望着他,一双眼黑白分明。虽然微含了些怯意,却清亮如明净无暇的天空,一丝荫翳也无。让人地心一下子就敞亮起来。

  “你坐在我身边安慰我,劝我不要生气。还说人一生气就会变丑……”他唇角微噙了一抹笑意。却再也无法说下去,心头有苦有甜。交汇融合,隐隐带涩。

  床底下仍旧没有动静,李玄矶又是担忧又是无奈,只怕她在底下着了凉,只好站起身来,若有若无地低低叹息:“小丁,我走了……你好好保重。”他缓缓往外而去,脚底下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无比,这一去,要到何时才能再见?难道他竟要做个始乱终弃的人么?

  可是她不肯见他,他该怎么办?他又不能强将她从床下拽出来,他已经不敢逼她,只怕会适得其反,将她逼入绝境。

  他终于走到门口,将要掀开门帘时,忽然听到床下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哭泣声压抑而悲伤,似乎正在极力克制。李玄矶猛地回过头去,只觉眼角湿热,竟滚下泪来,他急步抢到床前,矮身蹲下,柔声唤道:“小丁……”

  里面的哭声越发清晰,他再也忍耐不住,将床边布幔撩上去,黑漆漆的床榻下面,隐约看到一团黑影蜷缩在床脚里发抖,他将手伸向她,微颤地语声中含着殷切的期待:“小丁……来,出来。”

  她只是哭,并不伸手过来,他的手就一直那么伸着,话语里微有了诱哄之意,好像在哄孩子一般,如此哄了良久,她才慢慢伸过手来,冰凉的手指触上他手掌的那一瞬,他的心陡然狂跳起来,值此时刻却是半分都不敢唐突,只轻轻把她的手指握在手心中,缓缓将她从内牵出来,眼见她出来,只怕她会撞到床弦,慌忙伸了另一只手护住她头。

  等洛小丁整个人从床下爬出,他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似乎没了力气,身子软软往前扑,李玄矶忙一把将她扶住,廊上檐灯的光些微透进窗来,照在她脸上,满脸的泪。

  李玄矶只觉心里疼得厉害,她虽在他怀里,他却不敢搂地太紧,只虚虚拥着她,便有万语千言,到这时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她的头埋在他肩上,不住抽泣,泪水如雨纷纷而下,滴在他衣服上,洇得他肩上潮潮的一片。

  他抬手轻抚她头发,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喃喃道:“都是师父地错……”说完这句却又哑然,他们如今已无法再是师徒。她,是他的了……他要为她地一生负责,从此不离不弃,相携到老。唯一只怕,她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洛小丁身子僵了一僵,忽然直起身子,从他怀抱中挣脱了出来。李玄矶也没阻止,伸袖去拭她脸上地泪珠,洛小丁却一躲就躲开了,别过脸往后挪了挪,有意将二人的距离拉开了一些。

  李玄矶心头失落不已,眼望她半晌,忽然伸手捉住她双手紧紧握住,她眼中微有慌乱之色,试着要将手抽出,李玄矶却紧攥住不放,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地语声很轻,但却坚定无比。“既然再回不去,那就只有走下去。”他眼中熠熠发亮,灼灼烫人,“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已经不会放手,除非你狠下心,斩断它们。”

  师父这是在向她表白?洛小丁愕然看着他,似乎不敢置信,两人四目相对,眼中均有泪光闪烁,良久她才道:“我不能回去……”

  李玄矶道:“我会离开浮云城。”洛小丁倏然低下头去,不,事情不是这样,她并没有要师父承诺她什么,尽管已经……发生那样的事情,在她心里,师父仍然是师父,并不能变成情侣。她还记得初至浮云城时,师父到松魂阁开堂授课,第一句便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难道他竟忘了?

  李玄矶见她垂首不语,竟似默许了。他心头一阵欢喜,眼见她腮上仍挂着几点晶莹剔透的泪珠,只是怜爱不已,伸臂将她紧拥入怀,凑近她耳边低低问:“昨晚上,你来看过我对不对?”



第二卷94.师爷

    洛小丁的脸一瞬红到了脖子根,片刻之后,面上却又微微发起白来,她微别转脸去,眼睫低垂,咬住唇不作声,身子却已在僵硬抵触。

  正想从李玄矶怀中挣脱出来,他却忽然松开了她,她怔了怔,随即她的手便被师父温暖的大手覆盖住,手掌中微有凉意,有一块光润的东西落入掌中。她顿时明白过来,是那块玉貔貅,早起洗浴的时候她便发现不在,那时就猜到是掉到了师父那里。她简直不敢看他,头垂得更低,只觉手抖得厉害,竟好像随时都会将那玉抖到地上去。

  李玄矶将她微张的手指合拢成拳,紧攥着她的手不让她松开。

  “以后还戴着它,成么?”他凝眸看她,紧张而热切,虽是寒夜,他额上却有汗珠冒出。玉在手中,温润生泽,洛小丁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李玄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只觉喜悦无比,他静静看住她,眼角微有些湿润。半晌他才轻轻道:“不许反悔……一辈子都戴着。”

  洛小丁听他语声有些哽咽,不由微抬了头去看他,却见师父也正瞧着她,目光交汇的一瞬,李玄矶微微笑了,可他眼中分明有点点泪花闪动。洛小丁只觉有什么东西从心里生出来,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甜中带涩,偏又柔软无比,一点点渗透出来,从里到外,浸透她的每一寸肌理。

  她再次点头,语声细微,低得几乎听不清:“我不……反悔。”

  李玄矶瞪着她看。有些不敢相信,转而眸中便有狂喜之色,忽然一把将她裹进怀里。紧紧拥住,再不肯放开。

  静夜之中。只听到二人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声响过一声。

  过了良久,李玄矶才放开她,这才发觉二人都还坐在床前的地上,过了这许久。竟也没觉得冷。他笑了一声,揽住她的腰,起身一把将她抱到床上。

  洛小丁瑟缩起来,挣扎着往后退缩,满脸惊骇之色,吓得声音都抖了起来:“师父,秋月她们……”

  李玄矶抓过一床被子来裹在她身上,眸中微含着些懊恼之意,轻声道:“别怕……我只是怕你太冷。”说完这话到底撑不住一笑。连同被子一股脑儿都抱在怀里,安慰道,“你放心。这院子里地人我都打发了。”

  洛小丁惊道:“什么?”李玄矶笑道:“嘘,小声点。只是点了她们的睡穴而已。要到明早才醒得过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中柔情似水。问道,“你怎么会来云阳王府,这一路你都怎么过来的?”她一定受了许多苦,可恨是他竟无法替她。

  自她失踪后,他虽一直派人在找,却始终未能亲自去寻,一来城中事务繁忙,分不开身,二来只怕他一出门反会引人注目,给她招来不必要地麻烦,所以一直忍着,忍着,明知她在外面危险无比。

  若不是谷玉澜邀他前来,也许他再看不到她,真正是阴差阳错。他又是愧疚又是自责,这一次,无论怎样,他都要同她一起。

  洛小丁只觉脸上被他盯的发烫,垂目避开他地眼光,将离开魅影阁后发生的事情大致跟他说了一遍,两人头并头坐于床上,喁喁低诉,竟似有说不完的话。

  提到尚悲云时,李玄矶不由得一怔,皱眉道:“你大师兄同你见过面了?”

  洛小丁点头,眸光暗淡下来:“他……他知道我是女子了。”

  李玄矶抱住她肩头的手臂收得更紧,脸上神色微变,沉了片刻,才道:“早晚都会知道……也没什么,只是,他既找到了你,为何不回来禀报?这么久了,一直都不见他回城。”

  洛小丁心里跳了一跳,蹙眉道:“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李玄矶轻轻拍拍她背,道:“别担心,你大师兄武功比你强……我回去后立刻让人去找他回来。”他嘴里说的轻松,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妙,却又不知不妥在哪里。

  洛小丁低低“嗯”了一声,忽然问道:“王爷他们,可有为难师父?”

  李玄矶淡淡摇头:“没有。”怎么会没有?谷玉澜虽未明说,但言辞间分明句句字字都在暗示于他,只不过,谷玉澜地要求不算过分,他并没有威逼自己听命于他,而是要自己答应不同风竹冷联手。他自然不会同风竹冷联手,任何人都不行,这是浮云城的祖训,也是他作为浮云城城主不能超越的底限。

  眼见洛小丁面上有疑惑之色,忙道:“云阳王当真是你舅舅?”

  洛小丁模棱两可地答应一声,也许是也许不是,谁知道呢?只不过,他们不要拿自己威胁师父就好。

  李玄矶叹了一声,道:“只要他们能好好待你……”可如今,谷玉澜分明是在利用小丁,他拿她威胁自己,甚至要将她嫁给自己的儿子,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他心里微微一抽,想到小丁要嫁给别人,便再平静不下来。他得快一点将浮云城的事情交待下去,赶在她嫁人之前带走她。

  为什么他们之间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

  洛小丁依偎在他胸前,迟疑着道:“师父,我……我收了个弟子,没有经你同意,你会不会怪我?”

  李玄矶闻听此言,心情才放松了一些,低眸望下来,眸中颇有些玩味之意:“连你也收弟子了……”小丁的弟子该叫他什么?师爷……他心里暗自嘀咕,他就这么老了么?不对,小丁她如今已同他再无师徒名分,叫什么师爷?

  他轻轻笑:“别叫我师父了……你如今不是浮云城弟子,要收弟子便收,不用理会我的意思。”

  洛小丁脸上一红,咕哝道:“不叫师父,那叫什么?”

  李玄矶一时答不上来,她若真改了称呼,叫他什么才好?这么些年,也只有师父同大师兄才直呼他的名字,甚至连碧由都没叫过他地名字,从来只唤他叫二师兄。

  他半皱着眉笑,一边去捋她额上的乱发,轻笑着问:“你想叫我什么?”他将她纤长柔软的手指拉至胸口,“叫我玄矶?”



第二卷95.离别

    一片幽暗当中,李玄矶微俯下脸,含笑望住洛小丁,一双眼眸濯亮似星,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轻柔和煦如暖暖春风。洛小丁只觉脸烫得要烧起来,她的手指按在他胸膛上,隔着厚厚的衣服,却仍然可以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

  她有些慌乱,纤纤玉指在他掌心里做着微弱挣扎,只稍稍一动,便被他捏紧,再也动弹不得。洛小丁只得低下头躲开他炽烈的目光,轻声道:“我……我叫不出来。”

  李玄矶微埋下头,双唇贴上她柔滑的秀发,鼻边尽是淡淡的清香,他由不住想起头一晚上的那个旖旎之夜,不觉便有些心猿意马,却还是勉力克制着,在她耳边柔声道:“不着急……我会等你,只要你愿意让我等。”

  洛小丁微微颔首,却只不敢抬头,沉沉睫影下隐见一抹羞色。

  李玄矶心神一荡,双臂自她肋下抄过去,将她整个人都抱入自己怀中,头埋进她颈窝里,道:“不要嫁给别人。”

  怀中人儿温软玲珑,正隔着衣服渗出醉人的融融暖气,直透入他骨髓之中,李玄矶不知不觉间便神魂颠倒起来,正要去亲她玉白色的小巧耳垂,却听洛小丁讶然道:“什么……嫁给别人?”

  李玄矶登时醒过神来,将她放开,微有些尴尬地坐远了一些,道:“方才说到哪里了?”他顿了顿,略一思索道,“好像说到你遇到悲云……后来,又出了什么事?”似乎今日,他的废话要格外多些。如何说着说着便远离了正题。

  洛小丁脸色稍有些难看,双唇微抿了抿,才道:“大师兄被我气跑了。然后我就遇上谷落虹,当时势单力薄。被他擒住……”

  她那时一个人,也不知怎样孤单无助,而他却远在千里之外,一点忙都帮不上。李玄矶只觉心酸,紧握着她的双手不肯放开。从此以后,他再不能让她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他要将我送给大师伯处置,谁知中途遇上白弘景,白弘景将我救出来后,就把我送来了云阳王府。”洛小丁只挑要紧的说了一说,至于其他的事情,都不是太重要,她也不想让师父太过忧心。

  李玄矶也知她地心思,将她身上的被子又裹紧了一些。问道:“谷落虹到底是什么来历?你如今知道他杀你的原因了么?”

  洛小丁低头道:“他是我养父地儿子,那年洛家村遭遇兵祸,他侥幸未死。也不知怎样被带到了云阳王府,被认作是王爷的儿子……”

  她说地并不是很清楚。甚至有意隐去了自己被谷落虹顶替的事实。但李玄矶何等人物,立刻便醒悟过来。暗道:“难怪江蓠说谷落虹的生世有问题,原来如此。”

  “你才是云阳王的孩子,对不对?谷落虹杀你,便是因此……”他无比怜惜地抚摸她的秀发,眸中微有一丝怅恍。

  洛小丁怏怏道:“他不肯认我。”

  李玄矶轻言道:“你这傻孩子,他这时哪里还敢认你?谷落虹当初被封世子之时,是报交朝廷了地,若被人发现是假,便是欺君大罪,必会被朝廷重责。王爷他也是无奈……”他叹一口气,她毕竟是云阳王的女儿,云阳王既认她作外甥女,必然还是顾念了骨肉亲情的,看来他走后这段日子里,小丁在这里应会安全无虞。

  只是----她竟然是云阳王的女儿,他心头隐隐不安,小丁以后跟着他,会不会觉得委屈?况且,云阳王已立意将她嫁给谷落虹……

  他微微蹙起眉,不成,小丁无论如何也不能嫁给谷落虹那样的人,他根本无法想象,倘若小丁嫁给其他男人,与别人双宿双飞,他会怎样?若没有她陪在身边,他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

  洛小丁道:“我知道他有苦衷,只是一时想不通而已。”

  李玄矶将她的手又握紧一些,盯住她双眼道:“我明日会启程回浮云城,很快便回来接你……你一定要等我回来。”他很不想离开,只想就这样带着她走掉,可他毕竟是一城城主,又怎能不顾一切,任意妄为?

  洛小丁怔了一怔,可听他这话说得郑重无比,不由自主便点了点头。

  李玄矶又道:“倘若王爷让你嫁给谷落虹,你千万不能答应。”

  洛小丁脸上微红,眉目间微有恼意:“嫁给谷落虹?我……怎可能……”忽然间想起白日里谷落虹送过来的那些东西,顿时恍然大悟,挣开李玄矶的手,从床上跳了下来,“我去找王爷。”

  “回来。”李玄矶见她急成这样,慌忙一把将她拽住。他力气极大,洛小丁被他拽得向后一跌,正倒在他胸口上,李玄矶鼻中闻到她后颈中透出的阵阵幽香,再也把持不定,就势倒下去,将她也一并拉倒在床上,自背后拥住她道:“天还没亮……”

  洛小丁只觉自己与师父地身体紧密相贴,不觉便有些害怕,但头却是昏沉沉的,浑身上下软绵绵使不出力气来,这身子完全不听使唤,竟不像是她自己的。李玄矶凑近前来亲她耳后,只觉柔滑细嫩,于是一路吻下去。洛小丁又急又羞,想起头一晚之事,心头犹有余悸,不由得瑟瑟发抖,伸手去掰他扣在她纤腰上地双手,颤声道:“师父……”

  李玄矶愣了一愣,只怕会吓坏了她,只得生生停住,手上却不肯放开,仍抱住不放,头埋在她后颈窝里低低喘气。过了片刻,才将她的脸扳过来,俯首吻了吻她地眼皮,笑道:“等我回来接你。”

  洛小丁微闭着眼点头,李玄矶又道:“别去找王爷理论,我最晚两个月内赶过来,谷落虹是世子,婚事上马虎不得,只怕还要过公主同朝廷那一关,不会这么快,我办完了事,立刻便过来接你。”

  两人坐了半夜,这时都有些疲累,半倒在床上脸对脸又说了些体己话,洛小丁将小羽毛地事情尽都同李玄矶说了,李玄矶听闻她二人半途走散,自又是一番安慰,答应她着人留意,若是找到,便将这孩子送去浮云城习武不知不觉间一夜过去,窗纸上微微泛进白来,李玄矶方起身离开,临走时又交待了她一些事情,嘱咐她保重身体,眼见洛小丁一一点头答应,又将她搂在怀中,狠狠抱了一抱,这才放心而去。



第二卷96.隐情

    转瞬即到年关,王府里张灯结彩,一派浓浓的节日气氛。在此期间,云阳王也来看过洛小丁几次,每次来也只是问一下她的衣食住行,其他的并不多说。倘若洛小丁提到她母亲的事,他便会垮下脸来,怫然而去,后来还是白弘景过来同她说了一些。

  从他躲躲闪闪的言辞间,洛小丁多少还是知道了一些,其实她的母亲并不是王爷的侍妾,更不是什么侧妃之类,而是王爷手下一个侍卫的妻子,也不知怎样被王爷看中,暗中勾搭成奸,这才有了她。

  她隐约猜到那侍卫多半是凌白的父亲,而凌白的父亲会是谁呢?看情形当年这人应与白弘景很熟,似乎是莫逆之交。她多少听说过一些关于云阳王身边近侍中两大高手的一些传闻,知道另一位高手姓凌名绍祖,与凌白同姓,而且凌绍祖一家人恰巧也是在十七年前失踪。

  看来她的母亲就是此人的妻子了,想不到竟是如此尴尬的一个身份,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谁杀了凌绍祖一家?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呼之欲出,可每每想到要紧关头,却又如乱麻一团,怎么理也理不清,只能凭臆想推断,那些事多半与她脱不了干系。

  小羽毛还是没有消息,白弘景派人去了那日她同小羽毛走散的那个小镇子,并没有找到,甚至没有这孩子去向的任何蛛丝马迹,他仿佛突然间凭空消失了。洛小丁只觉忧心如焚,那孩子到底去了哪里?该不会又落入了萧金何之流手中?虽是着急,却也无奈,只好再托白弘景帮忙打听。

  白弘景见她如此。只好耐心解劝:“姑娘不用担心,我再派人去找,务必要将那孩子找回来。”

  话虽如此说。洛小丁却又哪里宽得下心来?只是愁眉不展,又悬心师父那边。可两人自从有了那一晚之事,洛小丁便总觉心虚,生怕言辞间给人看出什么来,竟是无论如何问不出口。

  腊月初八那日,王府里大摆家宴。以作团聚之意。洛小丁这才见着令王府众人敬畏无比的云阳王妃,王妃与当朝皇帝是亲兄妹,封明安公主,下嫁于云阳王,至此已有二十余年。

  这样的场合,洛小丁也只好随秋月的意,好好穿了一身女装过去应景。到那里时,家宴还未开场,谷玉澜正与王妃同坐于偏厅内室地暖榻上。隔着一张矮几说话,矮几上放了数色点心、几味坚果,琳琅满目。明安公主虽年近四旬。人保养的却极好,明睐修眉。丰颐高准。观之只觉华贵端凝,不可逼视。

  洛小丁上前向二人行礼。明安公主却淡淡地不予理会,只盯着盘子里的点心看,过了半晌才从内拈了块梅花糕咬了一口,拿眼角扫洛小丁一眼,问谷玉澜道:“便是她吗?”谷玉澜点头笑道:“你看着还满意么?”

  明安公主嗤然一笑,道:“王爷可真是个痴情种子,便是选儿媳,也要选个同她相像地。”

  谷玉澜对她的冷嘲热讽恍若未闻,只懒懒冲洛小丁挥一挥手,示意她下去。

  洛小丁听见“儿媳”二字,脸上腾地便红了起来,只觉羞恼交加,却又不好出言反驳,只低了头往地上看。好半晌胸中才缓了一些,又想到她亲生母亲地事情。听公主此言,显然是对她母亲存有敌意的,看来,自己不讨她喜欢也是必然之事。

  她静了一静,心情渐渐平静下来,面色如常地站着,只作没有听到,眼见谷玉澜挥手,立时便会过意来,当下拱手拜了两拜,转身便往外走。

  明安公主拿帕子拭着嘴角,慢条斯理道:“我还没把人看清楚,怎么就把人打发走了?快回来让我瞧瞧……”

  谷玉澜在旁哭笑不得,只得又招呼洛小丁回来。

  洛小丁方走至门口,闻听二人召唤,便又掉转身来,从容自若地走至明安公主面前站定,拱手作了一揖。

  “这都行的什么礼?好好一个女儿家,怎么倒像个小子,王爷也不叫人教教她?”明安公主皱眉,一边上下打量着她,容色间薄有嫌恶之色,当着云阳王的面却还是道,“模样倒还不错,就是有点木呆呆的,连句讨人喜欢地话都不会说么?”

  谷玉澜唇角微见笑意,端了茶慢慢啜饮,道:“你身边会说话的人还少了?”

  明安公主斜乜他一眼,道:“罢了,人也看过了,你这下总该满意了?”

  谷玉澜慢吞吞道:“公主满意,本王自然满意。这丫头在外面多年,一直都做男装,礼仪之事一时还没改过来,我也忘了让人教她。既然公主这么挂心,那就烦劳派个懂事的嬷嬷过来调教她几日。”

  “王爷可真会偷懒,一有事情便推到我这里来。”明安公主带笑不笑地,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转头吩咐人拿来锦凳给洛小丁坐了,面上颜色略见和善,道,“过几日我要去万安寺上香,让她跟我一道去吧。”

  洛小丁在旁坐着,低眉不语,耳听得谷玉澜笑着答应:“这正是再好不过,让虹儿同老白也一起跟着去。”

  明安公主笑道:“要他们去做什么?到时去的可都是女儿家,才不要他们跟着。谷玉澜叹气道:“好好好……随你,都随你……到时可要多带些侍从去。”

  说话间外面宴席业已布好,云阳王起身携了公主一并走出去,洛小丁跟在后面一起到了饭厅,却见谷落虹及两个侧妃,还有一干家族亲戚已等在那里,之后便是一些繁复的礼节问候,合家人按男女分桌坐齐,这才动筷。

  席间谷落虹时不时朝洛小丁这桌瞟眼看来,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得机会,洛小丁也就只当没看见,好不容易等到宴散,跟了秋月便往外走。

  其时天色已黑,秋月提留着彩绢宫灯在前引路,走不多久,忽见前面廊子底下冒出个黑影来。秋月“啊”地一声叫,差点扔了手上灯笼,几步退回来,躲到洛小丁身后道:“姑娘,前面有……有鬼。”

  话音未落,便听那黑影骂道:“混账东西,好好的骂我是鬼,也不怕我拔了你那舌头。”

  秋月一听这声音,比方才更为慌乱,拽着洛小丁的衣袖簌簌发抖,一边道:“姑娘,是世子爷……糟了,他要拔我舌头,姑娘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洛小丁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眼见她躲,只好向前跨出半步,半张开双臂将她挡住,朝那边道:“也难怪她说你是鬼,深更半夜世子爷躲在这里做什么?”



第二卷97.签语

    谷落虹从廊下出来,径直走至洛小丁面前,道:“我有话同你说,你让这丫头先回去。”

  洛小丁估摸着他要说的话多半是与二人的婚事有关,这件事她提都不愿提,更何况要与他私下商谈,当下便道:“世子有话直说便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谷落虹见她不肯,索性便对秋月道:“你先走。”

  秋月害怕,奈何洛小丁不曾发话,眼望住她期期艾艾道:“姑娘,这……”

  谷落虹抬手指住秋月,面露愠色:“听到没有?不走我立刻叫人过来拔了你的舌头。”

  洛小丁狐疑地盯了谷落虹一眼,眼见秋月吓得哆嗦,倒也真怕她难做,于是便拍拍她的手道:“你先去吧。”

  秋月得她此话,如蒙大赦,忙躬身朝她一拜,道:“姑娘,那……那我先走了。”说着将手里宫灯往洛小丁手里一塞,便要离去。

  洛小丁却把宫灯又还给了她,道:“路上黑,你照着点儿。”秋月只得接着,转身一溜烟便去了。

  不一会儿,秋月的身影便消失在了一片漆黑当中,洛小丁掉转头来,冷冷开口道:“不知世子爷有何吩咐?”谷落虹往四下望了一望,道:“这里不方便说话,咱们去那边水阁再说。”

  洛小丁道:“世子爷该不会又在那边布下天罗地网阵吧?”

  “你怕了?”谷落虹唇角微有讥诮笑意,转身径自走入穿廊。

  洛小丁在后面站了一站,略略思索片刻,才迈步跟上去,走过长长的廊道。途经一个凉亭,方见一个大湖,时值隆冬。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沿着木桥向前。便到了湖心的水阁之中。

  谷落虹开门进去,顺手点亮烛台上的蜡烛,请洛小丁坐。阁内布置得简洁而雅致,四角各放一个火盆,虽是空旷。却也不冷。

  洛小丁抱着双臂站在门口不动,不冷不热道:“有什么话就快说,说完了我好走人。”谷落虹见她一脸戒备之色,便也不予强求,顿了一顿方道:“你打算一直留在王府?”

  洛小丁瞥他一眼,转头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户,寒气立时便涌了进来,她深吸一口气。轻声反问:“不然怎样,你想我离开?”

  谷落虹在后面望着她沉声不语,眸中隐有迟疑之色。半晌才开口道:“小丁,算我求你。你离开王府好不好?我可以想办法帮你……一定会让你安然离开中土。”

  洛小丁霍地转过身来。果然如此,他竟果真打着这样地注意。她只觉胸口闷痛,望了他一阵,由不住怒极反笑:“我一向不愿同人争什么,有便有,没有便没有。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只当不知道便罢,没成想我一让再让,你倒理直气壮起来,当真是雀占鸠巢,有理无罪?”

  这话虽是在意料之中,谷落虹面上却还是微微一晒,眼见洛小丁正咄咄望着他,不由自主便低下头去,沉了一沉,却又抬头道:“你当真不愿走?”

  洛小丁唇角微微上弯,面上隐有嘲讽之色,道:“这事情我说了不算,你该去跟你的父王说才对。”她转过头去,眼望住窗外繁星点点,只觉怅然,“你梦见过阿爹没有?我梦见过……他总是让我放过你……我答应了他。你呢,你可有放过我?”

  谷落虹哑口无言,眸中却有怅惘之色,似乎被她的话触动了心事。沉默片刻,终于咬了牙道:“我不想娶你。”

  “我也不想嫁你。”洛小丁毫不犹豫地反诘,既然他要撕破脸皮,她又何须顾忌?

  谷落虹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隐隐有几分失落,缓缓靠住桌子坐了,自嘲似地道:“你若不肯走,那便只有嫁给我……我并不想趁人之危,可我们难道能拗得过王爷地意思?”

  洛小丁听了这话,只觉大为逆耳,冷声道:“你是不想趁人之危,还是良心不安?洛小丙……你也有心么?”她轻轻笑,“你是堂堂云阳王世子爷,谁敢跟你我们我们的?”

  她关上窗,返身朝门口走去,开门地一瞬却又顿住,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我……暂时不会走,你若真有良心,便去跟你父王说,说你不愿娶我……”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后“哐啷啷”一阵大响,似乎是谷落虹将桌上的什么东西扫了下去,暗夜里,只听清脆的碎裂之声,令人好不畅意。

  不几日便到十五,一大早王妃那边便差人过来接洛小丁。洛小丁带了秋月过去,那边已备好车马,共有四辆马车,王妃自己坐了一辆,两个侧妃各乘一辆,剩下那辆便给了洛小丁同秋月。

  一行人在一队侍从的护卫下向云阳城外的君义山行去,到山脚下时,换乘小轿,直折腾到正午时分才到万安寺内。洛小丁随了王妃等人到大雄宝殿进香拜佛,吟经讼佛,一片木鱼声中只听佛音袅袅,肃穆异常。

  洛小丁双手合十,恍惚间竟似回到了一年前地那个冬日,她同师父在马车上,师父对她说:“六根清净,一尘不染,无欲无求,舍却贪嗔痴慢,自然,可净心念!”

  而她便是在如此庄严的地方,竟也无法净心,那所谓的六根清净想来必是要修为极高才可达到,师父他终究也难做到,何况是她?

  舍时如受剜心之痛,舍却无外尔尔……

  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此念既出,她脑中竟如醍醐灌顶般清明起来,原来师父他忽然间参佛,是因为割舍不下……体味到此言真意,她不觉怔住,愣了一会,方觉出眼中有泪,恰好是叩拜之时,她忙跟着拜倒,那眼泪却止不住,直滚下去,落在拜垫上。

  做完一切佛事,方随了寺内大师一道去饭堂吃斋,待吃完斋饭,一行人出来,又在殿前求签。洛小丁被秋月拉着去求了一支,却是一支中上签,上言:攒眉思虑暂时开,尺尺云开见日来。宛似污泥中片玉,良工一举出尘埃。

  其下另有小字为注:莫道三冬无雨落,须防六月有寒时。且把心事重重暖,寒风尽处可回春?

  秋月欢天喜地拿去向高僧求解,那高僧看完签语之后,含笑注视洛小丁半晌,才道:“此签如玉在污泥中之象,姑娘面相虽贵,命运却多劫数,一波三折,如今仍在风口浪尖之上,只怕日后还有大变故,遇事还须审时度势,时时谨慎,步步为营,方为上策。得处无伪,损中有益,顺逆吉凶,应是君子得吉之签。”

  洛小丁听得心头乍寒乍暖,面上却只是笑微微的,正要言谢,那高僧却又道:“至于婚姻事……”他轻声一叹,“还需姑娘自释心结,其间曲折无比……也许会有转机,是否云开日出亦为可知,小僧只能言尽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