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25

夜幽梦: 玥影横斜 14-22

14. 暗夜刺杀


虽然只是带了这么一会儿时间的路,可还是很容易发现,梁鸿鸣这人实在是,该怎么说呢?恩,应该说他脱线!他实在是一个很脱线的人。比方说,他刚想招呼我和清涣吃只烤鸡,伸手探入衣襟去掏钱,结果毛病又犯了,掏了老半天还是摸不出来,最后容色讷讷,面红耳赤地说找不到钱了,站他身边的那个书童摇头叹气,摊出手来递上钱袋,语气满是无奈,“大人,你的钱不是今早就放我这儿了吗?”

人山人海的夜市上熙熙攘攘,可每个人都似乎不怕热不怕挤,依然笑容满面,或许,这才叫做真正的繁华吧,不单指物质上,还有精神上的。

“虽然平时就挺热闹的,不过今天尤甚。”梁鸿鸣边走边介绍,“洛郸的百姓都很热情,若知道谁是外乡来客一定会欢迎的。其实,常常会有人迁居到洛郸,邻近的城镇百姓也很喜欢到洛郸来。”说罢,转头对我笑笑,“以后展姑娘和展公子若有兴趣再来洛郸,请千万告诉我,鸿鸣一定尽力招待,让你们宾至如归。”

“谢谢。”我点头微笑,视线往四周扩散,店面,摊贩极多,商人们不厌其烦地向顾客展示自己的商品,一遍又一遍,即使最后那些顾客决定不买,商人还是面带微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与其说他们是在购物,更觉得他们是在享受这一种氛围。我不得不说,这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城市,“梁大人,你把洛郸管理得很好,比京城更好啊。”

“过奖了。”梁鸿鸣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赞赏他,神色中增添了一份不好意思的羞涩,“洛郸虽然繁华,可鸿鸣觉得还是比不上京城,只不过这里的人多了一份人情味,京城里的人长久住在天子脚下,难免性子会冷一些。”他顿了一顿,又望向我和清涣,低声道,“两位能不能不要称呼我为梁大人?叫我鸿鸣就行了。”

“可以啊。”我笑笑,继续询问我想要得到的情报,“鸿鸣,这里的商人向来都这么多吗?他们都是洛郸城的人?”

“也不全是。”梁鸿鸣摇头,“只是很多商人都喜欢来洛郸做生意,而我也大力欢迎。”

是这样子啊,我垂眸想了想,又开口问道,“也就是说洛郸不能完全地自给自足,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依赖外来的商品和粮食了?”

梁鸿鸣听到这话怔了一怔,脸色稍稍一变,想了好一会儿,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是的。”他说完后又皱眉,“好像有点过于依赖了,这是个问题啊。”

只要不打仗这就不会是问题了,我心里冷冷地想,若非你们蠢蠢欲动,我也不用特地赶来。继续往前逛,又东拉西扯地问了好多问题,有些是我确实想要知道的,而另一些完全是为了引开他的注意随口乱诌的。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梁鸿鸣的一个侍卫赶到这里找到了他。当时,我们正想买几个泥人,那年轻的侍卫走到梁鸿鸣身后行了个礼,然后靠近他说了几句话,说话声音很轻,他们离我也不算近,再加上周围吵闹得很,我只隐约听到几个模糊的字眼,“大人,……有……回去……”

梁鸿鸣皱了下眉,转身对我们一笑,“展姑娘,展公子,我有事要先走了,非常抱歉。”说罢,又从腰间掏出一块玉配递给我,神色中带着他贯有的腼腆,“只要有我可以帮上忙的尽可以来找我,门卫不让你们进的话,把玉配出示一下就可以了,那么,再见。”

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在夜幕里,从头到尾基本都没说话的清涣突然轻声开口道,“姐,为什么要他陪我们?你想要的那些消息没必要从他那里的得到啊,取得消息的途径有很多。而且有些问题说不定还提醒了他去注意……”

“只是觉得太巧合。”真是太巧了,碰巧在客栈遇到,碰巧在夜市遇到,若非提前来洛郸是我临时做的决定,我就连怀疑都省了,直接确定他是故意的,我朝清涣眨眼一笑,“你觉得他像是在演戏吗?”

“……”清涣抿唇想了一会儿,摇头,“看不出来。”

“或许是他演技太好吧,我也没看出什么。反正那些消息我总是要去打听的,所以选择听听洛郸城的城主会怎么说。”我收回自己望向远处的视线,拍拍清涣的脊背,“好了,不逛了,我也没什么兴趣逛了,现在我们去牵马,然后找个客栈休息下。否则待会儿太晚店都关门的话就麻烦了,我可不想露宿街头。”

漆黑的夜空中星星点点,璀璨闪烁。

我踱步走在路上,内心还是有些波涛的。洛郸城,真的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百姓安居乐业,秩序井然有序,都快让我有了世外桃源的感觉。这样好的一个地方,在短时间内要找到突破口显得那样艰难。那样的环境,住在那里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有怨言?洛郸的城主对沈墨翎忠心,洛郸的百姓对他也一定是尊敬而忠诚的吧。我忍不住叹气,看来,用温柔的手法解决这个问题不太可能啊。

晚风扬起,我侧了侧头,身上忽有种不对劲的感觉,脚一顿,眼一眯。

杀气!

我目光一凛,全身戒备。

“是四个人吗?”清涣低声呢喃。

我笑了笑,摇头,“不,是五个。”话一出口,拔剑跃身,转瞬间掠至马匹旁,一剑直直刺下。一道黑影从马腹下闪出,动作极快,只可惜那人臂上还是多了道血痕。

另一边,三个黑衣人已围住清涣,我无暇分心,眼前的两个黑衣人明显是死士,不达任务不回头的那种。武功高倒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他们下手只求杀人不求自保。

我举手一剑平扫而过,两人中的其中一个黑影刹那晃至我身后,向我的背心刺去,我点地轻跃,跳至那柄剑上,而之前的那一剑依然没有收回,直闪那人心房。

耳边空气流动异常,我的身体自动作出反应,偏身一躲。果不其然,那异常的气息流动是我背后那人射出的暗镖。只可惜,没有料到我会在避开一剑后依然注意他的行动,纵身跳起,两人夹击之间的我突然避开,那三枚暗镖自然是射到了另一个黑衣人身上。

看着中镖后流出黑血的死士,我挑眉轻笑,“真看得起我啊,还在镖上涂了毒?不过 ,可惜啊,死的是你们。”

一对一的话就轻松得多了,我微微向清涣那边瞥去,他也已经刺倒一人,身边只剩两人围斗。依这情况看应是不会输了,我心下一安,动作也坦然起来。剑光连闪,动作也是更加敏捷起来。不用多时,剩下的那人便被我找出破绽刺喉而亡。

最后只有清涣那边还剩两人,那两人一见我已经把敌手解决完毕,都齐齐向我这边涌来,清涣看到这情形,自然也是掠了过来,我正要出声提醒他小心时,那已被清涣刺倒的黑衣杀手眼一睁,手一动,我只看到银光闪烁,一道暗镖就已经射到清涣腿上。

几乎是同时,我晃至清涣面前,一剑割下被镖毒染黑的那块肉,霎那间鲜血狂涌,看着清涣苍白无血色的脸庞,削长的身躯因过度疼痛而整个人都昏厥过去,我眼底冷意更添几份,眸光如利剑般刺向那两人,不,加上地上装昏的,应该是三人。

“如果你愿意束手就擒,我们可以马上救治那个人。”其中一个黑衣人伸手指向清涣,开口说话,“只不过你要挑断自己的手筋脚筋。”

让我自残?我脸上笑意更盛,只是眼中眸光愈冷,“我倒是还没听说过死士身上会带治伤解毒的药的。本来还想留你们几个活口审问审问,只可惜现在我急着带弟弟去找大夫,可能很难做到手下留情。”

被清涣刺伤的那人虽然还有一口气在,可实际上已没有攻击力了,所以要对付的应该还有两人。清涣受伤了,必须速战速决,我提气而跃,剑势一挑,横扫直刺其中一人,那人身手也较为敏捷,只可惜我练功一向重在快速轻盈,身形连晃,逮住那人的实体,将手中长剑刺入他的胸口。

剑一进入他的身体,那人立刻伸手抓住我手中长剑,不再让它移动半分,与此同时,另一人的剑向我刺来。呵,亏他们还想得到这法子,右手长剑已被制住,不可能用剑反击,我闪动左手,连发暗器,针针飞入黑衣人的致命要害。

好,解决一个,我左手再次发出暗针,连连挑断最后那人的手筋脚筋,再抢在他之前撕下衣衫一角,塞入他嘴里以防其咬舌自尽。回头一看,被清涣刺伤的那人一见此种情形,马上横剑自刎,倒地而亡。

我轻呼了一口气,总算都搞定了,抬眼对那唯一的活口笑笑,抽回自己的长剑,“虽然只剩下你一个了,但我还是打算把我想知道的事情给问出来。本来拷问方面的经验就不足,再加上还急着找大夫,所以手段也许会粗暴一点,你可别太介意。”

那人瞳中无光,可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身为死士的人没有求生意识很正常,只可惜他却连死都已做不到。我眼眸一垂,掏出一瓶“软筋粉”洒他身上,随即把他口中的布团掏出,“只要你说出是谁指使你来的就可以,只要说出来我就马上给你一个痛快。”

意料之中的沉默,我挑眉,一脚踩断他的鼻梁,那人闷哼一声,身体颤抖。“你应该也知道拷问的方法多的是,每一样都能让你痛苦,迟早要逼你说出来的,何必这么倔?”

见他依然是沉默,我无奈地叹气,以前在leader身边时见多了各种刑求方式,当时看了也没怎么样,没想到轮到自己实施时感觉这么不舒服。让人不舒服的呻吟,让人不舒服的鲜血,然后,最让人不舒服的,还是自己身体的感觉。转身望向清涣越来越苍白的脸庞,我叹气更重,真的要快点问出来才好,否则清涣恐怕不妙。

我咬了咬牙,没办法,虽然残忍了点,可是这样逼供的效果最好。举剑刺入那人的身体,我顺势一挑,把那人的一大块皮给揭离了身体。

“啊——”决计保持沉默的人一下子尖叫出声,明显看到那人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他紧咬双唇,一直都咬出了血,不停地喘息,最终勉强说话,“我……说,你,你……给我一,一个……痛快,”气息不稳地顿了一顿,他闭上眼轻声道,“是,是……将军。”

话一出口,我呆了一呆,反应过来后忍不住闭上眼,嘴角满是苦涩,“到死了都还想骗人。”抬眼望去那人的神情,我摇头,“也算了,反正你也说出来了,你的话已经告诉我答案了。”望着他临死前都不瞑目的模样,我一剑刺去,了结了他的性命。

夜晚的凉风带有冰冻刺骨的感觉,锋利而无情地刮过脸庞,我走向清涣,把他扶到马背上,随即也翻身上马。迎面而来的冷风拂得我发丝飞扬。

那个杀手背后的人没有教过他吗,最不能相信的就是敌人临死前说的话,尤其在那人死前你还狠狠地折磨过他。真是不会让人感到愉快的事,他们背后那人想挑拨我和展翼翔之间的关系吗?然而,在这天下间知道我的利用价值,同时也清楚我跟展翼翔不和的人。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我记忆中只有一个,是的,只有一个,一个把我从小教到大的人。

好冷,我策马前行,嘴中低喃,“先生,是你的意思还是沈墨翎的命令呢?”



15. 事成回府


清涣的伤势很重,明显失血过多,我甚至担心他的伤口会感染,那就更麻烦了。虽说他并没有中毒,可整张脸依然是面无血色,苍白如纸。把他带到医馆去找大夫时,那年岁已大的老人见了清涣后有些不敢置信,频频摇头,“他腿上怎么会被割去这么大一块肉呢?”

总不能说是我割的吧,“大夫,他有危险吗?可以治好吗?”

“性命是无忧,”那老大夫上下查看了一番,眉头紧锁,“就只怕将来这腿会不方便。”

“什么意思?”

“走路也许会一拐一拐的,这倒还在其次,”老大夫看着我叹气,“最主要的是天气不好的话也会影响到他的腿。可怜啊,这么年轻就这样……”

有这么严重吗?我咬紧下唇盯住昏迷过去的清涣,这样出色的清涣,这样优秀的清涣,以后却只能是一个瘸子,他从小就什么都不在乎,但现在这样的事他还能继续不在乎吗?清涣醒来后会因此而受打击,甚至因此而恨我吗?

结果,那位老大夫给清涣做了一个细致的包扎,再开了几付药,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哪些药是每天要煎给他喝的,那些又是每天要涂抹在他腿上的。

我带着清涣就近找了一家客栈就住下了,把他安置在房间内休息后,我下楼去煎今天应喝的药材。古人有云,良药苦口,好不容易煎完药,我光是端着它苦味就已扑鼻而来。一步一步的楼梯,一波一波的苦味,我忍不住屏息,真是不喜欢中药味。走到楼上的房间,清涣依然还是昏迷状态中,依那大夫说,他起码要昏个两天,然后半个月不能下床。

药碗端在手里还是很烫手的,我把碗放在一边,垂眸打量那个善良过头的人,以前就跟他说过,那种处处的留情的剑法绝对要不得,可他就是不听。今晚遇到杀手围攻,他竟然还不忍心刺对方要害,这算是用自己的腿买一个教训吗?可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看他的额头因疼痛而渗出冷汗,眉头微锁,我不禁有些隐隐的心疼,拿起手边上干净的绢布替他擦汗。清涣啊清涣,你的善良是因为你的无所谓,你的平和是因为你的无所谓,可是这种无所谓你又能持续到何时?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已经够淡漠了,可你却更胜我一筹,你的心里真的从来没有在乎过什么吗?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没放在眼里吗?

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拿起药碗,感觉已没刚才那么烫了,就试着喂他入口。可他双唇紧闭,我努力拨开他的嘴唇,尝试了半天,还是无法成功地把药喂入他嘴里。好一会儿过去了,我这个喂药的人都快喂出汗了,可他嘴里才喂进了没几滴药汁。

挫败地放下手中的碗,我抿唇盯着清涣出神,虽然老套俗套又暧昧,可却是很有效率。眼一闭,牙一咬,我仰头喝一口那苦得要命的中药,低下头撬开清涣的双唇,把药给哺了进去。果然,用这法子马上就成功地把那一口药给喂进了他嘴里,顾不得嘴里的苦味,我又继续把碗里的药一口一口喂光。

可能是药效的结果,可能是体质的问题,清涣在昏睡了一天以后就醒转了,睁开眼看到我,他勉强一笑,第一句话就是“姐,我这次是不是丢脸丢大了?”

“以你的打法会赢才有怪。”我向他轻瞥一眼,嘴角微勾,“怎么不问我一下那几个人还有没有活着?那可是你展清涣舍命放过一马的人啊,不担心他们?”

“呵,”清涣好脾气地笑笑,带了点窘迫,“姐,你想骂我就骂好了,我也知道自己有错。只是从小到大已经习惯那种剑法,一下子没改过来。”

没办法地叹气,我靠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坐了会儿,脑中又想起了他的腿,紧咬双唇,该怎么开口才好?我捏拳犹豫,可终于还是转身面对清涣,目光熠熠地射向他,语速极慢,“你要和你说一件事,很严重的事,你要现在听吗?”

见到我难得慎重的态度,清涣愣了一愣,点头,“有发生什么事吗?”

“你的腿瘸了。”

眨眼,清涣呆楞了片刻,骤而咧嘴笑道,“只是瘸了吗?很划算啊,一条腿换一条命,而且也不是不能走了,只是以后走路会难看点罢了。”

“你不在意吗?”我垂眸,“毕竟这其中有我的原因。”

“如果不是姐你出手的话,我就已经中毒身亡了,你理解你当时的举动,甚至感激。”

“清涣,你很懂事,太懂事了,从小到大都这样。”我抬头凝视,字字清晰,“你就真的没有珍惜的东西吗?甚至不在乎一下自己的性命和身体?”

“我很在乎啊。”清涣笑笑,“可现在这种状况是没办法的事。”

“闭嘴!”我忍不住打断他的随口应付,闭眼缓了缓呼吸,“你不想说心里的想法尽可以不说,我又不会逼问你。对我,你不用胡口乱诌。”站起身,我端起桌上的药递给他,“这是今天的份,你既然已经醒了,那就自己喝。”

“哦,”清涣点头,顺手接过药碗,“我昨天也有喝过吗?可我不是昏迷……”

声音骤停,脸色涨红,清涣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反映过来,那张脸几乎可滴出血。

我挑眉斜睨他,似笑非笑,“是我喂你喝的,不谢谢我吗?”

许久都不见他答话,我也就不再绕这个话题了。清涣缓缓把药喝完,把碗放在一边。屋内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出,时间过得很慢,慢得让人失去耐心。在沉默了很久后,清涣突然叹息,那一声叹息很轻,轻得如同空中那些透明的浮云,虚无飘渺,“姐,我不是不在乎,只是觉得在乎了也没用。”

我抬头,只见清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呼吸平缓,一眼望去会以为他睡着了。“娘她很在乎爹,可爹从没爱过她;爹他很在乎权势,可胜负至今仍未知之数;姐你很在乎大夫人,可大夫人却只剩五年性命……既然在乎一点用都没有,我又何必去在乎?”

没有想到他会开口说这话,我有些意外,只见清涣忽然睁眼望向我,嘴角微勾,“姐,我刚回到将军府的时候,真的对你很感兴趣。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我会是同一类人。可是,果然啊,果然还是不一样的。”他的目光游离思绪之外,最后那句话接近低喃,“姐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有在乎的东西,你会有激动的时候……”

“既然什么都无所谓,那这次为什么会想和我一起来?”我淡淡开口。

“因为我不喜欢那个‘家’,我不喜欢将军府。”清涣毫不犹豫地回答,“和你在一起会更舒服一些。”

“看吧,即使淡漠如你,也会有不喜欢的东西。”我站起身把空的药碗端起,转身开门,打算拿下楼去,走至门口时我停下脚步回头一笑,“清涣,你只是没有找到值得自己去执着的东西,一旦找到了,就如同你不喜欢展家一样,你也会去喜欢会去拼命。真的,你没必要把自己封闭起来。”

反手扣门,走出屋子,我俯望楼下热闹的景象,心中思绪杂乱。清涣腿上的伤势势必需要休养一段时间,这样也好,这些时间正够我去做些准备部署这次的计划。先生啊先生,或许此次的暗杀并非你一个人的决意,可是,这其中也定然少不了你的参与。可是,你又知不知道,这样的举动已经把我心里最后的一点犹豫也给消耗殆尽了。

从小到大,除了西厢院里的众人就数你和我最亲近了,可是,十二年来的情分依然比不上那皇位,比不上这局势,也比不上锊王在你心里的地位吗?清涣的腿因此而瘸,你是认真地想置我们于死地吗?

从表面来看,现今的孜祁国天下太平,歌舞升平。可平静之下总有暗涌,这种虚假的表皮又能掩饰多久?沈墨翎心怀不轨,展翼翔也是狼子野心,皇位只有一个,这两人必定会在不久的将来为那位子争得头破血流。我不想插手其中的纷争,谁输谁赢我都不在乎,只不过这五年的太平我却非要不可。

如今的局势沈墨翎占尽先机,可你们还是如此咄咄逼人,明明翟伦帝在临死前嘱咐先生你照顾母亲,可是,你却置此于不顾,吝啬到连最后的五年都不肯留给娘。我知道先生你是国之栋材,脑子里没有所谓的妇人之仁,在你眼里,女人如何能跟这天下相比?

但是,我和先生你不同,我没有那样博大的胸襟,我没有那样远大的野心,我只想保有眼前这份小小的幸福,我只希望沈琦瑾可以继续陪我走一段人生路。或许,十七年前让我降生在另一个环境里,我会有野心会更冷血,会因为刺激感而做着和先生你一样的举动。毕竟,那种样子的自己才更符合我本性。但是不可能了,我作为沈琦瑾的女儿,我享受了从没有过的温情,十七年的时间真的太长,我放不开了。

在洛郸这个城池,这个堪比世外桃源的城池,想要秘密打入这个团结的群体里,不知又要花多少年的时间,潜入内奸从里瓦解这种柔和的手法,我已经没有这个闲工夫了。即使如今我放弃自己的计划返回京城,他日展翼翔也必定会驱兵进攻,攻地占城。与其等到那时,不如现在由我来动手。

之后的日子里,我又细细观察了洛郸城,不止一次地想,这个地方真成了沈墨翎的根据地,对总体的局势和战役来讲,他实在是会占上很多优势。从交通方面来看,城外就有一条运河,在没有飞机汽车的现在,一条运河到底可以提供多大的便利是可想而知的。无论是武器还是粮食的运输,都将快上好多。

整整十日的繁忙与部署,我安排好了一切后回到客栈收拾行李。那时清涣已能下床了,他看着我的举动轻声问道,“姐,你把事情都办好了?可以回去了?”

“我把该做的都做了,设完了整个局就等着看结果了。”用最快的动作打好包,偕同清涣下楼结帐,“继续留在这里会有危险,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有事情爆发的,我们到附近的城镇等着,等看到成功了后再回府。”

结完帐骑上马,策马前行,奔腾的马蹄下尘土飞扬,夕阳西下,在出了洛郸城后清涣似乎忍不住好奇,再一次开口问道,“姐,你做了什么?”

“只是把某些东西带进了洛郸。”我闭眼苦笑,怔怔地望着远方,嘴角那抹勉强扯出的笑容再也挂不住,目光苍凉,精短地吐出两个字,“瘟疫。”

是的,瘟疫。

神州历756年,孜祁国最璀璨的一颗明珠——洛郸城出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疾病灾害,各种各样无法治愈的绝症光临了富饶的洛郸。麻疹,猩红热,天花,霍乱,还有疟疾,那些在当时让所有大夫无计可施的病症袭击了平和的洛郸,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让那颗“明珠”失去了夺目的光彩,民声载怨。一时间,洛郸的百姓流离失所,也再也没有商人和旅客会去那个城市。洛郸昔日的景象和隆盛仿佛是幻觉中的梦境,遥不可及。

往日灯花金醉迷,千载洛郸咽呜水,浮生繁华一场梦,今日萧凉溢悲歌。

在这个消息传回京城后,当朝天子沈畅烙勃然大怒,为了防止瘟疫蔓延,立刻下令封闭洛郸。朝野中甚至有官员提出要焚城以净病,只可惜被沈墨翎严词阻止,站在他一派的官员顿时忙得焦头烂额,为处理相关问题而奔进忙出。所幸,或许是沈墨翎统领指挥的手段太过高竿,竟没有一人因此而退出他的阵营。

经过这一次的事件,朝廷也算经历了一次动荡,虽然局势忙乱,可各大阵营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动。展翼翔依然把自己的野心藏得好好的,没有趁机做出什么举动。朝廷派发了灾款灾粮前去,只可惜似乎并没有体现出应有的效果,洛郸还是没有恢复的预兆。

当我和清涣回到将军府时,人人提起洛郸就面浮恐惧,生怕染上了其中任何一种病症而不治身亡。跨进大门,就看见展翼翔站着等我们,表情平静,从中看不出他的任何一丝情绪,只是望向我的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

“回来了?”

“我很累,想回房去休息。”我直直地盯住他,态度带着那种不冷不热的淡漠,“我做到了我说过的事,所以请你也遵守自己的许诺。五年,别忘了。”

“你做得很好,太好了。”展翼翔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低沉内敛,“好得出乎我意料。”

我的脚步没有半点停止,继续往西厢院走去,“不管我做得怎么样,你只要记得这五年就行,还有,我也说过,就只做这一次。”

疲惫无力,不单是身体上,更多的是心里的感觉。成功的感觉并没有带给我愉快,反而是空虚和莫名的恐惧占据了脑海。踏进西厢的院子,那股怀念几乎要让我流泪。洁净的厢房,潺潺的流水,我用力地呼吸,才有了放松的感觉,还是这里的味道最好闻。

不远处,正好看到秦嬷嬷,见她注意到了我,微微一笑,“秦嬷嬷,我回来了!”

“啊!”秦嬷嬷有了那么一霎那的意外,立刻向沈琦瑾的房间跑去,嘴中大声嚷嚷,“夫人,夫人,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沈琦瑾很快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水盈盈的眸光投注在我身上,温柔的笑容,可却让我觉得心酸,“回来了?”

“恩。”我大大地点头,快步走到她面前,“娘,我回来了。”

两人之间一下子说不出其他话,静默了片刻,还是秦嬷嬷开口先问,“小姐,你去的是洛郸城,当初听说了洛郸的事,老奴又担心又害怕,真怕小姐回不来了。”

“没事的。”我偏过脑袋安慰秦嬷嬷,“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秦嬷嬷,你先下去吧,我有些事想单独和玥儿聊聊。”沈琦瑾的声音纤素柔雅,看到秦嬷嬷应了一声就下去后,她看我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玥儿,你这次真的是去洛郸城?”

“是。”我点头,忽然感觉到了什么。

只看到沈琦瑾闭上眼,“洛郸这次发生了很大的事。”

“是的。”

“是,是不……”沈琦瑾咬唇,最后睁眼望着我把话说完,一字一句,“是不是你做的?”

果然是我的娘啊,虽然她一直都很温柔,可也一直都很聪明,生我养我,怎么可能不了解我?沈琦瑾从来都不笨,她只是太痴而已,我没想过骗她,一点都没想过,点头,我看着她,声音很清晰,张嘴,“是的。”

“啪!”与我声音同时响起的是那一声巴掌,又重又响。

“那是一个城市啊,那是那么多条人命啊!玥儿,你就没有想过吗?”

望向她噙着眼泪通红的瞳孔,我低头,“对不起。”

“玥儿,”沈琦瑾颤抖地摸着我刚被她打过的那面脸,心痛而绝望,那种哀伤已经浸透了她的灵魂,剥离不出,深入骨髓,她的话字字欲泣,“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

我手一抽,心中如同被针连连扎刺,掌心已被捏出血,不想回答,不敢回答,不愿回答,亦,不用回答。她的这句话已经不是疑问,而是在确认。

骤然前跌,身体一下子接触到温暖,沈琦瑾把我抱入怀中,头颅埋在我的脖子里,嘴唇颤抖,身体颤抖,声音颤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脖子,好凉,好凉。一声一声的“对不起”伴随她的眼泪一起流到我的颈项,狠狠煎炸我的心。好痛,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窒息得全身发冷,嘴唇都已咬出血,我想说话,想让她别再说这三个字,可是,说不出话。

“娘……”

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念出这个字,却惊觉肩上一重,慌忙扶正她,沈琦瑾已因过于激动而昏迷过去,意识不清。

“不要。”我低声喃喃,霍然而起,放声大喊,“来人啊,快叫大夫来!快!”

我没有想到,费尽了所有力气,最终害她发病的却是我。

从来,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



16. 醉酒骤醒


沈琦瑾沉沉地昏睡在床上,我坐在一旁耐心等候太医诊断出来的结果。把脉,探额,叹气……太医的每一个动作在我看来都是慢得那样磨人,好不容易等到他诊完起身后,我急忙站起,上前问道,“怎么样?”

“情况并不好。”老太医半阖双眼,不住摇头,“呼吸絮乱,气血不顺,展夫人的病本就无法根治,能做的也只有静养,可即使如此,这次却还是让她如此激动。唉,病情怕是会更加恶化啊。”

太医转头看到我紧皱的双眉,又是一声叹息,目光认真地注视着我,“展小姐,其实这五年来你们做得很好,若是这样持续下去,展夫人还能活上不止十年的时间。但是,这一次的病发,足可以摧毁你们五年的努力。老夫也说不好这病以后会怎么样,只能让你们继续努力,展夫人需要平和的休养环境,有什么事也都尽量顺着她。”

“我知道了。”微微点头,垂眸顿了一下,我伸手招来杨柳,“杨柳,你来送一下太医。”

“是。”

送走周太医后,我又坐回床沿,侧目凝视沈琦瑾在梦中依然忧愁的容颜,娥眉微拢,双唇紧抿,让我去忍不住想要抚平。秦嬷嬷似乎看不过去,忍不住出声,“小姐,你从夫人昏过去就开始在旁边坐着了,动都没怎么动,连饭都没吃上一口,这里有老奴在,小姐不用担心,还是去吃点儿东西,休息会儿吧,否则等夫人醒过来小姐却病倒了,那就不好了。”

“没事的,怎么说我也算是练武之人,身子没那么弱的。”缓缓摇头,我抬眼对秦嬷嬷笑笑,“秦嬷嬷不用这么担心,我等娘醒来了自然会去休息的。至于饭的话,我不是不吃,实在是吃不下,什么东西都不想吃。秦嬷嬷你也不是什么都还没吃吗?”

“老奴……”

看着秦嬷嬷支支吾吾说不上来的样子,我又笑了笑,继续坐在床边陪着沈琦瑾。明明什么都没吃,可胃里却涨得难受,说的是实话,真的什么也吃不下。

视线无意中瞥到地上的影子,我顺势抬头,愕然看到门外站着的人——展翼翔。秦嬷嬷似乎也注意到了,忙忙低声道,“将军。”

展翼翔抬了抬手,示意免礼,灼热的目光糅合着担忧直直射向躺在床上的那人。

我的脸色不禁下沉,站起身向门外走去,“你来干什么?”

“看到周太医离开了,所以想过来看看。”

“那现在看到了,你可以走了吧?”我回头轻声对秦嬷嬷开口道,“秦嬷嬷,我把爹送回去,你在这里照看一下娘。”

“好的,小姐。”

几乎是半强制性地把展翼翔送离沈琦瑾的房间,走了好一段路,他站停在院子里,突然开口道,“玥儿,我是真的很担心她。”

呵呵,真好笑,什么时候你展翼翔也会讲这么软绵绵的话了?

低头看到我满是嘲讽的表情,展翼翔苦涩道,“你不相信吗?”

“相信。”我点头,点得很用力,当然相信。相信你展翼翔就是太担心了,才会十多年来不闻不问,相信你展翼翔就是太担心了,才会在她病重的时候才来看上一眼,相信你在展翼翔就是太担心了,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欠琦瑾的太多了。”展翼翔背手而立,深邃的双眸不复平时的冷硬,柔和异常,“有空,我会来陪她的。”

“哈哈……”我实在是忍不住,仰头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展翼翔,你未免也太自信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是谁?有空来陪她?你当这是你善意的施舍?不用摆这种表情这种脸色给我看,我不是娘,不吃你这一套!自说自话地离开十二年,自说自话地娶了一个妾,你又有什么时候把‘沈琦瑾’这三个字摆在心里过?到了这种时候才来表现你的温柔表现你的深情,只会让我作恶好不好?你以为你想来陪我就会让你陪?你以为你想来陪娘就会不计前嫌地欢迎你来?还是你以为女人都是软骨头,只要能得到你的爱就是莫大的荣幸?”

一连串的言语几乎是没有停顿地脱口而出,看着展翼翔复杂的神色中隐隐带了些惊愕和不被领情的怒意,我也知道自己失态了,从没有这么不冷静地说过话,从没有用这种语气面对过他,在展翼翔的面前,即使真没有感情,我以前至少还会维持假象,可现在,这么直白的一番话,连那一层薄薄的表皮都撕裂了。

“我总算知道玥儿也会失去冷静了。”展翼翔很快收敛起自己的情绪,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目光复杂,“你连那一声‘爹’都省了。”

闭上眼,我干脆地转身往西厢走去,在他的心里,永远不可能把娘放在第一位,这种男人,怕是到死的时候都忘不了权利,冷冷一哼,我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决绝,“如果没了娘,我还要爹干什么?”

回到西厢后,我直直走向沈琦瑾的房间,跨入门就发现她已睁开眼了,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我有些犹豫地停下脚步,怕她再因为洛郸的事而生我的气,迟疑不敢向前。

“他来过了?”

身体一颤,我低头垂下眼眸,娘口中的“他”是谁,显而易见,“娘知道了?”

“恩,听到他声音的时候我就醒了。”沈琦瑾对我柔柔一笑,“别担心,现在我对他已经不会激动了,影响不到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我会好好照顾的。”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就醒了呢?“娘,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唉,不全是你的错。”沈琦瑾的明眸似一潭湖水般幽深悲伤,那种哀愁浸润了周遭的空气围绕在我身旁,“世间万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娘把你从小养到大,总还是了解你的,若没有一定的缘由,你不会去滩这趟混水,也不会去做这种事。”她闭上眼,又是哀哀一叹,“说到底,还是因为我……”

“不……”

“玥儿,你不用再说什么了。”沈琦瑾勉强对我露出笑容,“听秦嬷嬷说你一直都守在我身边,都没去休息一下。放心,我自己会注意的,秦嬷嬷也在这里,你不用担心,回房去小睡一会儿吧,不然娘反而要担心你了。”

“……好。”我咬了咬唇,还是点头同意了。沈琦瑾一醒来,困意和劳累感突然都席卷上身,整个人有种措手不及的疲惫感。转身走出屋门,我回头一笑,“娘好好休息,我先回房去了,待会儿再来看你。”

“恩。”

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回房,我连门都懒得关上,脱了外衣就倒床睡下。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微风细细拂面,络得耳边发丝散乱飞舞,花香味溢满了鼻间,小桥流水,叮咚乐鸣,我仿佛梦到了小时候的情景,春天的院子大片大片的青草,鲜嫩欲滴,我,哥哥,杨柳白云,秦嬷嬷,还有娘一起坐在那满地的绿色上面,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展遥和杨柳爬到树上去摘果子,白云在下面接着。我笑嘻嘻地拿起几个果子对准停伫在树上的展遥狠狠砸去,他连连躲闪,差点掉了下来……沈琦瑾温柔地坐着,边弹古筝边唱歌,音色优美,余音缭绕。杨柳还和着音色跳舞给我们看,动作漂亮得让我连声嚷着要学。

玩累了跳累了,我乖乖坐回娘的身边,享受她的温柔,任她细心擦拭我额际的汗水,秦嬷嬷慈祥地笑着,把盘子里软软香香的糕点递到我手里,我张嘴一咬,恩,果然很软,只是……为什么咬不下来?

继续咬,越咬越觉得别扭,好怪的感觉啊……

睁眼,愣。

恰好对上清涣的双眼。

往下看,他的嘴唇正贴在我的上面。

眨眼,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醒来,脸色瞬间涨红,慢慢移开脸,目光闪躲。

我依然一眨不眨地凝视住他,他的脸色越来越红,那波红色从脸庞曼延至耳垂,再扩展到颈项。

真是简单又复杂的情况,却足以让人感到头痛,我抚额叹气,“你在干什么?”

“我……我……”支吾了老半天,他也没有把情况给“我”出来。

我再叹气,不会是我喂药还留下什么后遗症吧?“你脑子里……”一句话还不等我讲完,就只看到清涣像一阵风似地顷刻便不见踪影。

他离开时带来的那阵风还微抚着我的脸庞,头痛,我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气,看看屋内的空旷,再摸了摸肿胀的双唇,唉,我闭眼,果然是件头痛的事。

本以为过会儿或是隔个一天清涣就会来找我把事情给解释一下,再不然,说句“对不起”我也是可以接受的。可是,三天过去了,他连个人影都没让我见着。

偏偏我又忙着照顾沈琦瑾,他的事自然就被扔到了一边。沈琦瑾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快得出乎我意料,她似乎真的把什么事情想开了,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只是嘴里却闭口不提任何有关“展翼翔”这三个字的内容。

看着她的身体好,我的心情自然也开朗了起来,那天早上,我正在院子里替娘折些花,打算插到她房里的花瓶做点装饰。远远地看到展翼翔走了过来,因为娘的身体好多了,我也就懒得跟他计较什么,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直至伫足在树下。

展翼翔仰头看着我,开口问道,“玥儿,琦瑾的身体怎么样了?”

“很好。”我朝他笑笑,“只要爹你别再做些多余的事,相信娘的身体会更好。”

展翼翔眯了眯眼,却没说什么,只是低低叹了声,“是吗?”他顿了顿,嘴角绽放的那抹柔和笑容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声音也轻得可以,“那我就放心了。”

我撇撇嘴,权当没有听到,继续摘自己的花。

展翼翔本来转身欲走,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道,“玥儿,这两天你见过清涣没有?”

呃?我手上一顿,差点剪着了自己的手,清涣?刚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却见一个人影飞速掠来,仔细看了一下,很是眼熟,就常跟在展翼翔身边的那人,好像是叫沭霖。

“将军,二少爷找到了。”沭霖跪下问安。

“在哪里?”

“就是城里的莫萧酒馆,要属下把二少爷带回来吗?”

“也好……”

“不用。”还没等展翼翔把整句话说完,我就从树上跳了下来,掸掸身上的灰尘,在他面前站直了身躯,“我去把清涣找回来就好。”

展翼翔盯住我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想看出点什么,见我还是平时那种神色,他眯了眯眼,半晌,还是点头,“那你去吧。”

我很快就赶到了莫萧酒馆,环顾四周,只见清涣坐在靠窗的角落那一桌,桌子上放着好几个空酒瓶,他的头俯在桌面上,似乎睡着了,我就近找了个店小二来问,伸手指着清涣,“那人付过酒钱了吗?”

“付过了。”

我了解地点了下头,快步走到清涣身边,拍了他的脊背好几下,“清涣,醒醒,回家了。”

“啊?”清涣睁开迷蒙的双眼,眸光中盈满氤氲气雾,黑色的睫毛精致细长,看到是我,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僵,“姐……”

很好,看样子还没完全喝醉,我扶起他的身体,支在肩膀上,天哪,好重,“还能走路吗?你怎么自己到这儿来喝酒了?还喝成这个样子?”

“我……”他的脸还是很红,可这次应该是喝酒喝出来的。

“那天被亲的可是我唉,我都没来喝,你喝什么?”

听到这句话,清涣才刚刚放软的身体又瞬间僵直,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身上的酒气都能传到我鼻子里,沉默好久,只感觉到他的浓重的呼吸,一步一步走在路上,他突然发出了声音,不高不低正好抵在我耳边,温暖的气息有种异常的酥麻,又痒又湿,“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那天来找你,看你睡着了本来是不想打扰的,可是,等发觉的时候已经做了……我自己也想不通……”

不错,说话还挺流利的,应该醉得不厉害,我点头,“所以就来喝酒了?”

“我……我从来不会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我想弄明白……”

“喝酒就能弄明白了?”

“不是……”清涣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已如同喃喃自语,“是弄明白了才来喝酒的。”

沉默,我脚步一停,闭了闭眼。

只是滞留了片刻,我扶着他继续走,“清涣,我关心你,我喜欢你,因为你是我弟弟,我是你姐姐,知道吗?”

“……知道。”

“好,知道就好。”我点头,继续开口,“那么,知道的话就请你记住,牢牢记住。”

挂在我身上的那具身体在一霎那完全僵硬,好一会儿,耳边又传来低低的笑声,只是我却听不懂其中的意味。心里很乱,甚至影响了我的行动,脚下一个踉跄,我身子往前一倒,清涣也没花力气去稳住自己的重心,地上有些滑,他就这么直直地摔了出去。

街道本来就不宽,他这么一摔几乎跌到了路中间,我正要上前把他扶起,却听到后方传来一阵马啸声,高亮嘶长。来不及了,以清涣现在的状态都不知道他避不避得开,我弹手就射出几根银针,奔驰而来的那辆车因马匹的失控而驶向了路边的空地,赶车的那人好不容易稳住了马,立刻朝我转过头来,语气凶恶,“你干什么?”

哦,眼力不错,只是个赶车的人都能注意到我的出手,不知道那车上坐的是谁,我友善地笑了笑,“抱歉,我如果不出手的话,我弟弟说不定就被你们给碾死了。”

“阿商,出什么事了?”从车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华贵却不失威严。

“锊王殿下,只是一点小事。”

锊王?沈墨翎?我怔了怔,忍不住摇头,该说我这人运气好还是差呢?上前扶起清涣,我敛眉低首,“抱歉,惊扰到锊王殿下实在是万分抱歉,但刚才确为无奈之举,还请见谅。”根据民间传言,沈墨翎他爱民如子,而对我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倘若沈墨翎的确是如传言般的性格,那他也不应会和我计较这件事,我只想快点回府让清涣去休息一下。

马车里一阵沉默,正觉得奇怪,沈墨翎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可待我抬头反应过来时,却惊觉他已走出马车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如炬。

绿瞳黑发,面如冠玉,沈墨翎的五官很出色,出色到足以让第一次见到他的人愣神半晌,可是,最出色的却不是这些,那已经不是长相的范畴,而是他全身散发出来的气质,独具一格,难以言喻。

早就听闻沈墨翎的生母是异族女子,如今看来,传言不假,不单是那双如湖水般的绿色眼眸,沈墨翎身上真的具有混血儿特有的那股韵味和深邃。

他本还只是探究的眼神射过来,没料到一见我抬头看清了容颜后,脸上出现了那么一刹那的错愕,只不过很快就被他收敛,缓缓勾唇一笑,“展玥吗?”

不是吧?我名声有这么大吗?我可不记得有见过他。

见我满脸奇怪的神色,沈墨翎又笑了笑,“于丞相常和我提起你,而且,你长得很像展夫人和展将军。”

哪里像?我活了十七年,看了十七年都没觉得像!挑了挑眉,不论他为什么认出我,总之就是认出来了,我礼貌地弯腰微笑,“展玥拜见锊王殿下。”又伸手指了指不知何时已伏在我肩上睡着的清涣,“这是舍弟清涣,有失礼仪,还请锊王殿下多多包涵。”

“不用这么客气啊。”沈墨翎上前把我扶直身子,“姑且不论你身上还流着沈家的血,即使是展将军的女儿,以我和展将军的交情,你也不必如此多礼。”

我怎么不知道你和展翼翔有什么交情?真要有,恐怕也是咬牙切齿的交情吧?我不露声色地笑了笑,也顺势避开了他的手,“礼不可废,今日已经大大冒犯了锊王殿下,再不懂规矩的话,只怕让爹知道就要被责罚了。”

“呵呵。”沈墨翎没说什么,又转眼望向清涣,神态平和,“这位就是展将军的二公子了吧?喝醉了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顿了一顿,沈墨翎一把扶过我肩上的清涣,声音很是轻柔,却坚定得不容拒绝,“不如我送二位回将军府,你们看上去不太方便的样子。”

真强势!我耸了耸肩,不过既然他乐意送我也就乐得接受了,“那就有劳锊王了。”

“阿商。”沈墨翎回头唤来那马车夫,又把清涣交给他,“你把展二少爷扶上马车,顺便去趟将军府。”

“是。”那叫阿商的人扶起清涣把他送上了马车,我和沈墨翎也随后就坐了上去。跨上车的时候,正巧回头注意到阿商满脸不悦地盯着我,呵呵,有趣,我马上朝他露出一张大大的笑脸,笑容灿烂异常。果然,阿商的脸色顿时越发铁青,僵硬地转身御马。

外头是奔腾的马蹄声,马车里却摇晃得不怎么厉害,清涣似乎睡得很熟,动也不动,我跟沈墨翎则是一直保持沉默,很是安静。

“展玥,玥,”沈墨翎突然开口说话,嘴里念着我的名字,“玥这个名字取得很好啊,一种传说中的神珠,真的很好,是谁取的?”

我和他关系有这么亲近吗?不置可否地笑笑,我轻道,“是娘取的。”

“呵,王姐果然好文才!”沈墨翎微阖那双慑魂夺魄的绿眸,“一直听于丞相提到玥儿的事,本王很久以前就对你好奇了,只可惜一直无缘得见。再过段时间就是沈家的祭祀了,身上流着沈家血液的人届时都要到皇陵聚在一起,还以为要到那时候才能见到你,却不曾料今天的偶遇。”

祭祀?我意外地看着他,我怎么从没听娘提过?

“王姐没和你说吗?”沈墨翎的容色也添上一份诧异,只是很快又露出笑容,“这种大事王姐不会忘的,说不定过个几天就会和你说了。”

祭祀的事不论娘说不说,即使她忘了我都不在意。垂下眼眸,努力平息自己快速的心跳。在沈墨翎说话的时候,我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就去注意他的那双眼睛,不是因为欣赏,而是因为本能。

是的,本能。

体内的本能一直在疯狂地叫嚣,叫嚣着让我注意。

沈墨翎的绿眸明明就如宝石般璀璨夺目,可在我眼里,那荧荧的绿光若隐若现,说不出的危险会随着他的眼神笼罩在我周身。那是一种本能,深植于我体内的本能提醒我,这个人,很危险。

不要靠近他,不要接触他,从没有过的异样感摩擦着我的皮肤,凌厉得有些刺痛。他的表情很温和,可是,我内心的恐惧却不可抑制。

可以的话,我不想做他的敌人。

“吁——”外头的马匹总算停下了,看来是到达将军府了。我几不可见地轻呼一口气,万幸,不用继续坐在他的旁边了,扶着清涣下马,我朝他甜甜一笑,“这次真是多谢锊王的帮忙了。”

“不客气。”沈墨翎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可我却清晰地知道,这只是表象罢了。他又意义莫明地望了我一眼,深邃无底,轻轻一勾唇角,“那么,再见。”说完,又坐上马车奔腾离去。

十二岁那年,当我面对展翼翔的时候,因为沈琦瑾的存在,因为事关娘的性命,因为我必须得说服展翼翔,因为那次我绝对要成功……所以,比起恐惧,我只觉得我不能输,我有非得对抗的理由。可是,这次不同,这次不一样,我一点都不希望沈墨翎注意到我,我一点都不希望跟他拼狠斗智。

若是在前世,我心甘情愿地替leader卖命,那么,若要对抗这种人我也定是竭尽全力,可是,在这里我不想替谁卖命,不想为谁而卷入这场风波,我只要照顾好娘就可以了。

呵,我忍不住低笑出声,老实讲,我真的很同情展翼翔要和这种人敌对,以我的直觉来说,总觉得是沈墨翎比他更为可怕一些。

肩膀上有了些动静,我看着自己站直身躯的清涣,挑眉轻笑,“怎么,不继续装睡了?”

“我只是不想和沈墨翎讲话,我不喜欢那个人。”清涣淡淡开口,身上的酒味还没散去,一阵一阵飘入我鼻腔。

到底是清涣,直觉准得可以,我会有那种奇怪的本能是因为前世常年浸润在危险中的历练,清涣的话,应该是他敏锐的观察力吧。

他一步一步向府里走去,不徐不急,跨进大门的那一刻,清涣突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就那样站着,身躯挺直,衣袂飘飘,在白衣的映衬下犹如嫡仙,说出口的声音如同午夜漫回的钟鸣,穿透心肺,久久回响,一字一句地停顿,“姐,你说的话我都已经记住了。”

他说,姐,你说的话我都已经记住了。

我一愣,望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得难以言语。

记住了,就好了。

黑长的发丝漫风起舞,白色的丝带简单束在他头上,我没有看到清涣的表情,留给我的,只是那具背影,孤独脱俗,只是那股莫名的惆怅感徘徊在周围的空气不曾离开,压抑得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那时候他展现的身姿,我一直到死都没有办法忘记。



17. 王府风波


沈家的祭祀是每五十年举行一次,参加的人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身上流有沈家的血脉。由于间隔的时间太长,一般每个人一生都只能参加一次祭祀,甚至有些人连一次都无法参加。说是祭祀,其实也不尽然,孜祁国的百姓大多相信神明的存在,他们认为人的灵魂可以离开躯体而游离于世,沈家的祭祀也正是因此产生。每五十年入皇陵祭拜一次,每个身上流有沈氏血脉的人都要刺破手指将血滴在那片号称藏有龙脉的土地上,而所做的这一切,只是希望已然亡故的历代皇帝可以保佑沈家皇朝千秋万载,屹立不倒。

那天我问沈琦瑾关于祭祀的问题,她跟我简单说了一下,在祭祀的那一天,男性必须穿黑衣,女性则是穿白衣,身上不得携带金银首饰,以最洁净淳朴的身躯进入皇陵。她朝我笑笑,说是本想过两天再跟我讲这事的,却不晓得我已经提前知道了。

在展家,有资格参加这次祭祀的自然只有我和沈琦瑾。那一天阳光和煦,天气爽朗,我和沈琦瑾两人一同来到这座气势恢弘的巨大皇陵面前,环顾四周,这个地方,是沈氏每一任帝王的枯骨埋葬之处,果然啊,这世上是真有帝王威严这种东西的,即使他们都已死去,但那种震撼还是把我袭得措手不及。

沈氏皇陵以山为陵,皇陵的四周全是山峰耸立,群山之间松柏苍翠,陵前朱红色的油彩显示出肃穆庄严的气氛。此外,在入口处还有铜刻的门狮八只,雕工精美,栩栩如生。墓的侧面有回廊,碑石琳琅满目,每一块碑上各刻一任帝王的功绩得失。

在墓穴的外面,所有沈氏之人都站在原地,男眷和女眷自动分成两边站好。当今天子沈畅烙站在最高处,在行过叩拜之礼后,两列队伍开始往陵中走去。

一路上的阶梯全是最上乘的汉白玉雕砌而成,越往里走越觉得惊叹,走道两边的名家壁画自是不用说,暗道里连灯都没有一盏,用的全是那一颗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散发光芒,毫无瑕疵。又走了一段路,突然眼前一亮,墓穴内竟是别有洞天!

好吧,我承认,别说是这种规模宏大,气势不凡的皇陵,其实我连最一般的坟墓都没去过几次,走进这里以后带给我的惊奇与震撼还真的不只是一点点。正中央浑然天成的小瀑布,还有那水晶铺成的透明路面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周围一圈绕着六根大柱,高得几乎望不见顶,犹如神话中南天门,再配上黄色的琉璃瓦顶……我实在忍不住想说,到底是沈氏皇陵,果然大手笔啊。

通过这个大厅后,就是摆放各个帝王灵位的殿堂了,殿堂全是由珍贵的楠木所造,只可惜我们是无权进入的,能够看到的也只有屋内若隐若现的金饰、鎏金银饰、竹雕、瓷器等。

殿堂外有一座雕镂精美绝伦的巨鼎,纯然晶莹,只是从鼎的内壁透出一层殷红的印迹。若是没有猜错的话,我们的血就是滴在这里面的。再回头去看那个巨鼎,老实说,我还真的没看出那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只看到站立成两排的人一个一个往里走,然后滴上一滴血,一人一人地轮,直至轮完。

在最主要的工作完成后,我们全都在殿堂前跪下,闭上眼在心里祈祷沈氏一族的未来。虽然话是这么讲的,但我心里对沈家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心里自然也就没有想着那些空话子。礼仪,规则,祭品……我想象中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出现,这也算是祭祀吗?最多只是祈福吧,毕竟根据我脑中的印象,这些行为跟祭祀这两个字相差太多了。

沈家的祭祀很快就结束了,在我们井然有序地离开皇陵后,我扶着沈琦瑾往山下走去。这么多流着沈氏血脉的人,其实基本上都是彼此不认识的,所以聚在一起聊天这种事也没发生。本来以为很快就能回到将军府,可惜,我没有料到会在山脚下碰到沈墨翎。

目光都对上了,想避开已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沈墨翎正边笑边朝我们走来,“王姐,好久不见了,你几乎都没怎么变。”

沈琦瑾微笑,“的确好久不见,墨翎也长大了,你怎么会站在这里?”

“有些事墨翎想和王姐聊聊,可以去锊王府坐上一坐吗?”

“呵呵,”沈琦瑾轻声而笑,姿态优雅,“其实这次你不等我的话,我也会去找你,是有些事想跟墨翎说说,不单是小坐,我还想上锊王府小住几天呢。”

“那当然是欢迎至极。”

什么?连反应的时间都来不及给我,他们就这么说定了?我一把拉住沈琦瑾的衣袖,忍不住皱眉,她真的知道沈墨翎的为人吗?“娘,不回家吗?秦嬷嬷还在等着。”

“没事的。”沈琦瑾的笑容温柔得让人心软,“玥儿先回府就可以了,娘只是到墨翎家中小住几天,过两天就会回来的,你在家里等我好了。”

那怎么可以?我怎么可能放你一人去锊王府?无奈地叹气,我努力舒展皱紧的眉头,转头对沈墨翎微微一笑,“锊王爷,我也可以去吗?”

沈墨翎的神情似乎带着几分意料之内的算计,莞尔一笑,跨步带路,“当然可以,那就坐我的马车去锊王府吧。”

随后沈琦瑾便把展家派来的那辆马车遣回,然后和我一起前往沈墨翎的府邸。

蓝天白云,红瓦高墙。

跨进锊王府后,里面的布局的确是独树一帜,我和沈琦瑾跟在沈墨翎身后,步行了一会儿,便走到了府邸最前的大厅堂。

“王爷。”一声柔柔的低唤闯入我耳中,抬眼望去,着实惊艳了一番。沉鱼落燕,羞花闭月,更难得的是,这女子身上还有一股娴静高贵的气质。她本是坐在椅子上绣着手里的那块绢布,见到我们走了进来便欠身问安,“王爷回来了,不知身边那两位是……”

“璎珞,不用多礼,起来吧。”沈墨翎淡笑开口,语气是很体贴,可丝毫没有要上前扶起她的趋势,“这两位一位是展夫人沈琦瑾,另一位是展小姐展玥,都是自家人,你不用客气。”

璎珞美眸一眨,随即露出笑脸,仪态万千,“久仰大名。”

民间一直传言沈墨翎家中两位姬妾貌若天仙,甚至胜过皇上的三千后宫,想必眼前这位就是其中之一了吧,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脑中正在想些有的没的,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听声音来者应该是个女子,匆匆忙忙跑来,我好以整暇地站在原地,赶来的这位怕就是剩下的那位侧室吧,

“王爷!”人还未到声已先至,甜美娇柔的嗓音让人听了不禁蠢蠢欲动,一头乌黑的青丝披曳在她纤弱的肩上,珠翠翘花点缀其上,精致的玉簪插在她那头浓密的黑发中,绝美的脸蛋上有些焦急,有些欣喜,那金步摇随着她的跑动一晃一晃,她跑至沈墨翎面前后就立刻顺势倒入他怀中,“王爷,妾身等了您好久,总算回来了。”

“莹若,有客人在你还这么没规矩,快点站好。”沈墨翎微微皱眉。

“王爷。”莹若抬头咬唇,眸光闪动,好不委屈的样子,可她还是依言乖乖站直了身子,转过脑袋,视线朝我跟娘打量起来,“这两位是……”

“是展家的夫人和小姐。”璎珞上前两步,微笑着开口解释,又转首面向沈墨翎,“王爷,要不妾身带她们二位去休息一下?”

“不用,待会儿我亲自带她们去。”

沈墨翎这句话一出口,莹若立刻噘了噘嘴,模样有几分俏皮天真,可我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她目光中那抹淡淡的敌意,“这位就是展夫人了?”莹若笑眯眯地看着沈琦瑾,风情万种,“不愧为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啊!”

这句话是夸奖,说得也很得体,当然,前提是她没有加重“当年”那两个字的音量!

呵,装着活泼无辜的样子,嘴里说的话却夹棍带刺,若是平时说说也就不计较了,可偏偏是在这里想给我们个下马威,我可不打算让锊王府的人骑在头顶上。好吧,即使是下马威我也可以不理会,可你却不是针对我,好惹不惹去讽刺沈琦瑾,我一点,不,是半点都不想娘生闷气,也不打算让娘吃这个哑巴亏。装天真是吧,这从来是我的拿手绝活。

“娘很漂亮吧,我还真没见过比娘更漂亮的女人!”我非常赞同地点头,一把挽住沈琦瑾,“天下第一美人真是当之无愧!”

“你……”

“莹若,你给我下去。”沈墨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语气严厉,“我有事要和王姐商量,你回自己的房间去。”

“我……”莹若委屈兮兮地扁着嘴,最后点头,“是,王爷。”

“王爷,妾身也下去了,不在这里打扰您了。”璎珞温和地欠身退下。

望着两个绝代佳人离开的背影,我忍不住感叹,一个温婉如水,懂道理识大体,一个俏皮刁蛮,或许是有点儿心计,但那种小鸟依人的丰韵绝对讨男人的欢喜,沈墨翎的态度我是看不出来,但若是那两个人,光看眼神就可以清楚地知道她们有多爱眼前这个男人。

“王姐,我先带你到客房去休息吧。”沈墨翎的声音骤然响起,我收回自己的目光,敛起心神,挽着沈琦瑾慢吞吞地跟着他往厢房走去。

沈墨翎的府邸没有丝毫奢华的感觉,可是却很干净别致,就连客人的厢房也是如此。见他停下脚步,我也顺势往屋里探去,室内光线明亮,器皿的色彩也很清淡,整齐的摆设简洁却不失高雅,我点头微笑,“锊王,我和娘就住在这里吗?”

“太多礼了,玥儿跟王姐一样叫我墨翎就行。”沈墨翎嘴角微勾,“这里是给王姐住的,玥儿的房间在另一头。”

心下一懔,可表情还是不动声色,我继续微笑,“不用麻烦了,我和娘住同一个房间就好,娘身体不好,不和她住一起我不放心。”

见沈墨翎只是淡淡的神情,我正想再说上两句,却不料沈琦瑾反倒在旁开了口,“玥儿,住在这里就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一个人住也舒服一点,你还是听墨翎的吧。”

什么?我瞬间转过头,诧异地盯住沈琦瑾,她怎么会帮沈墨翎说话?她不知道我的担心吗?娘的态度从在山脚下碰到沈墨翎开始就有点奇怪,只是我当时并没放在心上,但这次她为什么不想和我住一间房?她平时不是很喜欢我陪着她吗?她是怕我干涉到什么吗?

太多的疑问在心里打转,我脑中不断猜想各种可能,目不转睛地纠缠住沈琦瑾的双瞳,灼灼地盯着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神色的变化。

“玥儿,你还让墨翎带你去休息一下吧。”沈琦瑾极具技巧地避开我的注视,转而面向沈墨翎,“墨翎,你先带玥儿去她的房间,事情待会儿再聊吧。”

“好。”沈墨翎点头,对我一笑,“玥儿跟我走,我带你去房间。”

我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前行,最后再转头望了一眼沈琦瑾,发觉到我的凝视她的眸光又是一闪,我忍不住苦笑,这下真的确定了,娘有事瞒着我甚至有事在骗我,十七年来的相处,娘她基本没对我说过谎,而她只有在心虚的时候才会不由自主地回避我的目光。

这么一想,她这次要来锊王府恐怕也是早有预谋吧!

有事要和沈墨翎商量……我嘴角苦涩更重,娘她,应该是发现展翼翔的野心了吧!

“于丞相明天应该会来这里,”沈墨翎好像发现了我的出神,唇畔笑意若隐若现,“你们师徒也好久没见了,正好借此机会聚上一聚。”

于路?我叹气,总有一种阴谋越来越盛的感觉,抬头回以一笑,我轻道,“那还真的是很期待呢!”在洛郸城的事情之后,我就已经打算不再插手这些事了,但愿这次能安然度过。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底,沈墨翎停下脚步,伸手一指,“玥儿的房间就在那里,我还有些事要做,恐怕不能继续招呼你了,但第一次来锊王府,我总也不能失礼,这样吧,我找个人陪玥儿逛逛。”说罢,也不等我有所表示,他就上前两步,站立在某间屋子外头,敲了几下门,“鸿鸣,你帮我招呼一下客人。”

鸿鸣?梁鸿鸣?我满脸的错愕根本就来不及掩饰,眼睛瞪得大大的,那个开门走出来的人就这么直直闯入射线之中,果然是他!洛郸城城主梁鸿鸣!

他打开门之后看到我也是一阵诧异,眸中精光一闪,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转头面向沈墨翎,“墨翎,你要我招呼她一下?”边说话边伸手指着我。

他脸上的那种腼腆似乎是常年挂在眉目间的,整个人都没怎么变,干净儒雅,只不过,身上散出的气质总觉得没有上次见面时那么单纯。我垂下眼眸,目光冷冷地向沈墨翎瞥去,根据他的为人,我心中可以有九成把握认为这种情况是他刻意安排的。沈墨翎应该已经猜到洛郸城那件事是我做的,所以才决定让梁鸿鸣来招呼我,呵,真是有够恶趣味的。

“对,玥儿是我的贵客,鸿鸣你可不要怠慢,替我好好招呼一下。”沈墨翎微微一笑,转身离开,“我还有事要忙,就先告辞了。”

他人一走,这里顿时只剩下我和梁鸿鸣两人。空气中安静得有些腻人,受不了这种异样的沉默,我率先开口,“好久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你怎么会在锊王府?”

“洛郸城已经被隔绝了。”梁鸿鸣琥珀色的眼眸透出一缕冷意,“我这个城主做不了什么,而且也进不了那个城,所以被墨翎招回来了。”

又是一阵怪异的沉默。

我撇撇嘴,不喜欢这样的气氛,正要回房休息的时候,忽听到梁鸿鸣叹气,向前跨出步子,“我带你逛一逛王府吧。”

我抿唇,收回已然跨向屋子的脚步,转身跟在他后面。面对梁鸿鸣这个人,我心里总存在一份隐隐的歉意,洛郸城的事对他打击应该很大吧,可我现在也没那么多工夫考虑别人,对于洛郸的事,沈墨翎,于路都应该知道了,不晓得明天还会生出什么事。

慢慢地踱着步子,总觉得脑子里有什么地方没有理清楚,出现这种没有预料到的局面,真是会让人头痛,还是再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一遍吧。思考之余,我也不忘注意王府的地形结构,虽说可能性不大,但真发生了什么无法控制或解决的事情,到了万不得已,也可以方便我带着沈琦瑾偷偷逃跑。

院中乔木挺拔,树荫浓密,轻风摇曳着淡淡的草色,落花飘浮在那一片绿色上,彩蝶在一簇簇的鲜艳中游梭,芳菲满地。

见到美景心情总是会好些的,我赞赏地欣赏眼前的庭院,“每天醒来就能看到这样的风光,住在这附近的人应该很享受吧。”

“这旁边住的是女眷。”梁鸿鸣白皙的脸颊在阳光的照射下出现淡淡的红晕,“据我所知, 璎珞夫人住在远一点的那间屋子,这里住的是莹若夫人。”

咦?莹若?就是进门挑衅人的那个?

“谁提到我的名字了?”熟悉的娇媚嗓音随风传来,我抬头望去,面若芙蓉,肤如凝脂,来者正是那风华倾城的莹若。她见到我和梁鸿鸣后有些意外地抬高了眉,抿嘴一笑,“原来是梁大人和展小姐,真是巧遇啊。”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到这一类的女人我就觉得麻烦,敛眉微笑,我避开一步,语气尽量的友善,“不知道这儿是莹若夫人的地方,有所失礼还请见谅,展玥还是先行告退,以免打扰夫人雅兴。”

“怎么会呢?”莹若娇笑连连,见我急着离开就伸手拦住,“王爷都说了展小姐是贵客,莹若自是要尽一尽这地主之宜,好好招待了。都已经在这儿遇上了,若让展小姐就这么走了,待会儿王爷可就要怪莹若怠慢贵客,招呼不周了。”

真的?我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我都愿意退一步自动离开了,没想到竟然还不让走?待会儿我一个按奈不住生出什么事端可别怪人啊,“那莹若夫人打算怎么招待呢?”

“呵呵,”莹若低头轻笑,柔媚的姿态让人眼前一亮,“王爷最常夸莹若的歌声琴艺了,莹若不才,愿意为展小姐献上一曲。”说完,她便吩咐身后的丫鬟去取来古筝。

莹若轻移莲步,走至凉亭中将古筝放在石桌上,自行坐下之后便开始挥手而奏。

她弹的那首曲子是《沧浪曲》,气势磅礴,惊天动地。

传言这首曲子是几百年前一位退下官场的大诗人作的,当时那位诗人年纪轻轻便高中状元,才华洋溢。不料做官之后才发觉了政治的黑暗,一怒之下便辞官离京,在他离开庙堂之后,便开始游遍大江南北,写下无数诗词,这首《沧浪曲》即是其中的佼佼之作。

《沧浪曲》对弹奏者的高度技巧要求姑且不论,最主要的是需弹出其中的气势,演示这种“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狂霸对男子来说都不是一件易事,更何况女子!我从没听说过有女子弹这首曲子,即使琴艺高如沈琦瑾,她也从来没弹过这首曲子。

可是,莹若却把《沧浪曲》的风格把握得很是到位,并不是说她弹得有多狂放,主要是她奏出了自己的风格,且又不失硬气。

一曲完毕,我不住鼓掌,“真是出色的技巧,很棒!莹若夫人真是让展玥大饱耳福!”

似乎是听惯了这种夸奖,莹若并未因我的赞美而多高兴,她缓缓收回皓腕,眉目生情,“莹若听说展夫人不仅是第一美人,且其琴艺也高绝如斯,无人能出其左右,不知展小姐在古筝上继承了展夫人的多少风采呢?”

天哪,这女人就这么在意那第一美人的称号?

我望着她,笑容带了丝邪气,“莹若夫人是希望展玥也弹奏一曲吗?”

“呵呵,只是不知此种要求是否唐突?”

她话中的弦外之音也就是不容我拒绝了,可是,真不知道我若真说了“唐突”二字她会作何表情,马上板下脸色吗?还是强忍下不悦之情走回房间呢?呵呵,好奇啊,好像有点意思……感兴趣就要做,我向来喜欢顺着自己的心意,所以,事实上我也这样说了。

“这要求是有点唐突。”

莹若听了这话明显一愣,可只是瞬间,她又垂了垂眸,好不惹人怜爱的表情,“真可惜,莹若本来很是期待呢,想着这样难得的机会……”

“但展玥也不好辜负夫人的期待,”我话锋一转,笑眯眯地盯着莹若骤然抬头,满脸惊诧,应该没想到我居然这么快就改口吧,“展玥没有夫人那样的琴艺,也没夫人那样的大气,所以,只能献丑弹奏一首《闺妇怨》了。”

我飞身跃上凉亭,动作利落,一把拿起古筝就开始弹奏:

寥落疏影空闺房,独倚危楼;

宫花寂寞满院红,断肠黄昏;

红颜未老恩先断,青丝满头乱;

泪滴消瘦,望兮盼兮,残月微凉心,空旷无人识。

弹完了,我眨眼望着那一群呆掉的人,笑得有些兴味,真是的,有必要这种表情吗?我也没弹得多好,至少绝对没莹若那么好的技巧,只不过将《闺妇怨》的风格和节奏稍微改了一下,震撼有那么大吗?没这么难以接受吧!我自认为还不错的说!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闺妇怨》弹得这么轻松欢快。”我朝发声处看去,是璎珞从不远处缓缓走来,她面带柔和的笑容,稍稍福身,“展小姐,你把这首曲子弹得很独特啊。”

“哼,哪有人这样弹的,应该算弹错了吧。”看到我的曲子引起了那么多人的注意,莹若有些不高兴和不服气,声音放低了许多,“而且又没我弹得好。”

我挑眉,走出凉亭淡笑,“展玥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弹了出来,不足之处还请多海涵。”

“展小姐是怎么想的?”璎珞好奇问道,“《闺妇怨》怎么会是轻快的呢?”

“好聚好散罢了。”我不禁想到了沈琦瑾,眸光中不由透出怜惜之情,“与其毫无希望地等待,还不如干脆地离开。”

“啊……”

转眼看到眼前的人有些愕然,我连忙转移话题,“好了,我还有些事,不在这里打扰两位夫人的雅兴了,展玥先行告辞。”

拉着也有些神游天外的梁鸿鸣快步离开,直到离得够远,见不着那些人以后我才放慢了脚步,刚舒了一口气,注意到自己还拉着梁鸿鸣的衣袖,我赶忙放开,不好意思道,“抱歉抱歉,失礼了。”

梁鸿鸣似乎没注意到,听我一提才反映过来,射来的目光复杂难解,“没事。”

看看天色也差不多了,我也决定回房休息,一天下来都没怎么好好坐坐,还是不逛了。于是,梁鸿鸣在前面带路,我跟着他慢慢走,途中一路无言,在快要到达的时候,我突然笑道,“梁大人,你刚才是不是故意带我往那个方向走,本是想让莹若给我一个下马威的?”

“……是的。”

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地承认,我没办法地叹气,“看来梁大人真的很讨厌我啊。”

“……”

见他不说话,应该算是默认的意思吧,那时在酒楼和在洛郸城遇到的那个梁鸿鸣恐怕我是再也见不到了,有些失望地想到这点,我忍不住问了一直都在疑惑的那件事,“梁大人,当初第一次见到你时,是你没钱付帐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是偶然相遇吗?你是在故意演戏吗?为了引起我和清涣的注意才装成那个样子的吗?”

“……不是。”梁鸿鸣沉默了会儿,突然停下步伐转身面向我,“我没有演戏,我是真的忘了带钱,所以那时我没想到你们会注意到我。”顿了一顿,他撇开眼,声音也轻了许多,“我只是听墨翎说展家有人会来洛郸,那个时候只想在暗地里看看来的人是谁,需不需要防范……”

“结果你觉得没什么需要防的?”

“……不。”梁鸿鸣再次将视线对准了我,字字铿锵,“我已经防范了,可是,你还是得手了。”

一直那样羞涩内向的人也会有如此慑人的眼神,我苦涩地闭上眼,撇开了头,“洛郸城的事我很抱歉,可是大家立场不同,我只是做了该做的。”

“抱歉?抱歉有用吗?抱歉就可以救得了那些百姓吗?”梁鸿鸣的声音又骤然拉高,神情激动,看着我只是默不作声地站着,他低低一笑,满是嘲讽意味,“下次别再说‘对不起’或‘抱歉’之类的话,至少别让我听到,听到这种毫无意义的话只会让我想打你一拳。”

“想打你尽可以打,虽然你并没有这个资格!”我豁然睁眼,态度冷硬起来,“洛郸的百姓有资格痛恨我,洛郸的百姓有资格殴打我,可是你没有。我有我要做的事,同样,你也有你要做的事。今天,若是沈墨翎命令你做类似的事,他命令你去毁灭攻打一个城市,你做不做?你也一样会做,那么,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见他一脸震惊的神态,我眯眼,没想我会反击吗?“梁鸿鸣,匹夫无罪,怀璧有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洛郸这么一个城池摆在那里,怎么可能不引人嫉恨?若真想保全洛郸的百姓,真想安安祥祥地生活,一开始就就应该站在中立的位置,就别把洛郸弄得像军事基地和后勤中心似的!难不成你以为洛郸有了如此的意义,如此的地理位置,还可能永保平安吗?你以为别人都是没脑子的?”

“我并不害怕有很多人恨我,做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被人怨恨的准备。”我轻吐一口气,越过呆呆站着的那人,看也不看一眼,径自往厢房走去,说话的声音不冷不热,字字有力,“我敢做,就敢当!”



18. 夜宿猎场


第二天一早,于路果真来了锊王府,那时我们正围着桌子在吃早点,见到于路进来,还是我最先反应,笑眯眯地望着那张颇有些怀念的狐狸脸,我的笑容说有多甜就有多甜,“先生,好久不见啊,吃过早餐了吗?要不要坐下来吃一些?”

“玥儿,你这点还真是没变,这可是别人的家,怎么你说话说得像主人一样?”于路一脸‘徒之错师之过’的表情,摇头晃脑,“也是,你从来不知道‘客气’这两个字该怎么写,为师当初也忘了教你这点。”

“先生,你才是把我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是关心你才这么说的!”

“这话倒有点道理,我说那些话之前是应该先谢谢玥儿才对。”

“……”

嘴里虽然玩笑嬉闹着,可看到于路的时候心还是不由自主会感到凉凉的。即使早已决定不再去想暗杀那件事,不论这件事是否真的是于路和沈墨翎做的,对我而言都不重要了,再追究下去也没有意义,哪怕最后真相大白又有什么用?都已经决定退出这个战圈了,那么,忘记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鸿鸣,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于路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目光射向正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喝粥的梁鸿鸣,“你昨晚没睡好吗?满眼血丝的,在干什么?”

“没事。”发觉所有人的视线都因于路而聚集在自己那个方向,梁鸿鸣的脸色有些发红,神态羞涩拘谨,“就只是失眠,没关系的,今晚早点睡就是了。”

“唉,自己的身体可要自己好好照顾啊。”

“先生,你也太偏心了!”我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忿忿不平,“我做了你那么多年的弟子,你也从来没对我说过这种话,太过分了!”

“你从来都是吃好,喝好,睡好的,你让我能说什么?”于路端起茶杯细抿一口,那双狐狸眼都已经眯成一条线,“玥儿,说起过分的人应该是你吧?从我离开将军府以后,你一次都没来看过为师,为师可是一直盼着你来啊,我教了你这么多年,你却这么不放在心上,为师有多伤心你知道吗。”

于路从来就喜欢反扳我一耙!我的眉毛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很是无奈地哀声叹气,满脸忧色,“先生,你以为玥儿就不想你吗?可是我也很担心娘,不舍得离开娘身边半步啊……先生,在玥儿小时候可是你教的,百事孝为先,玥儿可一直都遵从先生的教诲的。”

“哦?”于路的目光慢悠慢悠地在我脸上游走,“那还真是老夫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我摇头,不再多作纠缠,见好就收是美德。

“说起来,琦瑾你没什么事吧?”于路转头对着娘,看着她颇为苍白的脸色顿时皱起了眉,“前段时间听说你病发了,只可惜老夫那时实在是事务繁忙,无暇来探你一探。先帝临终前就托付我照顾你,琦瑾,真有什么事你尽可来跟老夫说,能做到老夫一定会帮忙!”

“多谢于丞相的关心。”沈琦瑾颔首而谢,“琦瑾的身体一直都在拖累身旁的人,只是这样就已经心怀歉疚,现在已经没事了,各位不用再担心了,琦瑾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唉,这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于路站起身,一步步向餐桌走来,“自从你嫁给展翼翔后就一直窝在将军府,连出来透个气都很少有,今天难得有这个机会,老夫也很久没见你的英姿了,再说多透透气对身体也有好处,要不趁此机会去皇家猎场玩上一玩?”

“噗!”我刚喝到嘴里的粥差点喷了出来,还好还好,只是差点,要不然就丢脸丢大了,“先生,我没听错的话,你是想让娘去猎场?去骑马?去狩猎?”

“我这句话说错了?”听到我的插嘴,于路又面朝我挑眉,“玥儿,琦瑾现在虽已不再骑马,可是,骑术应该依然出色,毕竟当年是你爹手把手教的。”

呆楞,我身子静静地往后一靠,垂下眼眸,继续低头喝粥,“我只是没想到娘会骑马。”

没有想到,没有想过……只是,早就该料到的不是吗?这样深的感情,即使被逼至如斯地步也放弃不了的牵绊,沈琦瑾和展翼翔当年曾有如何的一段情缘,这并不是想像不出来。飞扬的神采,奔腾的骏马,飒爽的笑声……那样的沈琦瑾,我没有见过,那样的沈琦瑾,或许在嫁入展家之后就已经消失了吧?

“……也好,”娘在想了好久之后微微一笑,难得灿烂的神情,“我已经快二十年没去过沈家的猎场了,机会难得,今天就去一趟吧。”

“恩。”于路抚须而笑,欣慰点头,“那我这就去书房找墨翎,跟他说完事后再去吧,呵呵,老夫也很久没凑过这种热闹了!”

满地的绿色望不着边际,一阵风轻轻拂来,那大片的草地犹如波浪般翻腾起伏,飒飒作响,青草的气味传入人的鼻腔,芳香满溢。高木参天,无数的野花儿熙攘成群,心旷神怡。向猎场的深处望去,树木越来越密集,偶尔瞥见动物的身影,却只是一闪而逝。

这样的地方,与其说是猎场,但我却更有森林的感觉。端坐在马背上,看着沈琦瑾骑着一匹枣红马,微笑地向我奔来,“玥儿,你不去射些猎物来吗?”

我耸耸肩,伸手比了比后面,“先生不还在后面吗?等他上来了再说吧。”

本来应该就是我,沈琦瑾和于路来玩一会儿的,可哪知道于路从沈墨翎的书房回来后,那沈墨翎就知道了我们要来猎场的事,然后,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沈墨翎说什么机会难得,他也跟着一起来了猎场……锊王一来,他的身后自然也跟了一大批侍卫,弄到现在,三人行就变成了群体活动。人一多,事情也就多了,谁最先提出来的我是没去注意,只知道结果就演变成了说要比试一下谁最后射的猎物最多。

唉,可怜我只是来溜达一下的,却弄成了比赛的状况,真麻烦!

我策马向沈琦瑾靠近了点儿,展颜一笑,“娘,你有什么想要的动物吗?要活的还是死的?你希望我待会儿射点什么?”

“呵呵,玥儿嘴里嚷着对比赛没兴趣,可现在看来,还不是跃跃欲试?”

“我只是以前从没到猎场来玩过,有点儿新鲜跟好奇,可比赛的话是真的没有兴趣。”我脑袋往前一凑,无辜地望着沈琦瑾,“娘,难道在你眼里我是那么争强好胜的人吗?”

“对啊。”沈琦瑾一点都不卖我面子,轻轻捏了下我的鼻子,“你不争强好胜的话当初会常和遥儿比武?明明武功没遥儿好,可为了能赢你把暗器什么的都给用上了。呵,你以为这种事娘都不知道?你还敢说你不争强好胜?”

啊?我被堵得哑口无言,“那个……那个不一样嘛!”

“哪里不一样?”

呃,我傻笑两声试图掩饰,“娘,你想不想哥哥?”

“想啊,怎么会不想?”沈琦瑾的容色中忽然平添了一份忧愁,“但愿我还有机会能见到他……”

“当然见得到啊!”我急忙打断她的话,“娘的身体一定会好转的……”

“玥儿!”于路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伴随着啪嗒啪嗒的马蹄声,就看到沈墨翎和于路一起赶到面前,“你等很久了?呵呵,年纪大了就是不中用了,连骑马的速度都和走路差不多。”

“没事没事,”我笑着摆手,“先生慢慢骑就是了。”

“王姐和于丞相在这里观看或休息一下就好,你们的身体也不能允许太多剧烈的活动。”沈墨翎拉扯着手中的缰绳,朝我勾唇一笑,绿色的瞳孔光彩四溢,“其他人应该已经开始去狩猎了,玥儿,你没来过这里,要不我先带你走上一程?”

“我……”

才刚开口说了一个字,沈琦瑾就打断了我的说话,“玥儿,你还先让墨翎带你一程吧。猎场这儿的地形还是很复杂的,你又没来过,一不小心就会迷路的。”

“我……”

“是啊,玥儿,你还让墨翎带着吧,这样我们也安心一些。”当我想再度开口说话的时候,于路插嘴劝道,“去吧去吧,和墨翎一块儿去,多射点猎物回来。”

有没有搞错?他们还让不让我说话了?这两个人就真铁了心要把我和沈墨翎凑成堆?抬眼看到沈墨翎似笑非笑的样子,我挫败地叹气,算了,只是一起去打个猎,无伤大雅,“好啊,那就麻烦锊王殿下了。”

地形的确很复杂,这一点还真是没骗我,越往里面去,我心里就越纳闷,好端端的一个皇家猎场,你说弄得像个迷宫一样干嘛?难不成还是为了让人迷路才建的?

“玥儿,真正值得狩猎的珍禽都是藏得很完美的。”沈墨翎在一旁开口道,声音低沉,“你真想射到好的猎物就观察那些隐蔽的地方,虽说这次比赛是比谁射得多,但我个人觉得有些猎物一只就可抵过普通的十只。”

总觉得他说话有些含沙射影的,我天真地笑笑,四两拨千斤,“多谢锊王的指教。”

“我说,你为什么一直都称呼我为‘锊王’?”沈墨翎的眉头无奈地一皱,“上次就跟你说了,叫我墨翎就可以。”

“只是觉得直呼名字的话……”

“唰——”的一声,在我说话的同时,沈墨翎飞速射出一箭,顺势看去,那是一只全身雪白的狐狸,我惊诧地连连眨眼,“好厉害!”

“直呼姓名的话会怎么样?”沈墨翎胯下的那匹马小跑两步,停在那只狐狸旁边,他弯腰捡起那只白色狐狸,转头对我露出笑脸,“你刚说了一半,只呼我名字的话会觉得怎样?”

直呼名字我会觉得太亲密,我跟你沈墨翎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心里不以为然地想着,我嘴上一笑,态度恭谨,“锊王殿下怎么说也是我的长辈,玥儿不敢失礼。”

剑眉一挑,沈墨翎勾唇笑笑,也不在这问题上多作纠缠,脚下一蹬,策马前行,“再往里头去一点吧,应该还有更好的猎物。”

狩猎的确可以带给人一种异样的刺激,我不讨厌,当然,前提是别让我做猎物,尤其是你沈墨翎的猎物。

越往里走人就越少,在我们骑着马跑了半个时辰后,已经无法在周围看到别人了。虽然名义上是皇家猎场,可从环境的实质来看跟荒山野岭差不了多少,再加上孤男寡女地待在一起……不是吧?我拍拍胸口安抚自己,全身没由来地一阵恶寒,是不是脑子抽筋了?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恶俗的想法了?

“你在想什么?”沈墨翎回头正好看到我拍胸口的模样,嘴角一勾,绿眸中满是笑意。

“我只是觉得何必跑到这么里面?”当然不能和他说实话了,我努力地自圆其说,“在这么荒僻的地方,恐怕到时候不是我们狩猎,而是被那些猛兽当作攻击对象了。”

“即使是再凶猛的野兽我也有把握猎下。”沈墨翎的身上从来都不缺自信,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止,每一份神采,都清清楚楚地显示出那种独具一格的霸气,“它们是我的猎物,而我是狩猎者,次序不可能颠倒。”

真是狂妄!“你就没想过他们会群体攻击吗?一只狮子你是不怕,可若是一群狮子呢?”

“玥儿,”沈墨翎淡淡的神色,面部平静得像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一样,不,应该说,平静得像是刚才那句话本来就是事实,理所当然,毋庸置疑,“一山尚不容二虎,真正凶猛的野兽都是单独行动的,我还没听说过会有一群狮子攻击的事情。”

我微笑,这种事没必要多做讨论,不具意义,“那玥儿还真是拙见了。”

沈墨翎在前带路,我们又往更深处移去,不知不觉中,太阳渐渐落了下去,在西边映衬出那大片大片的红霞,周围的树木也愈见浓密,好像有点晚了,真可惜,在这么偏的地方我不只见不到人,连动物都没看到半个,唉,太丢脸了吧,依这情况好像要我无功而返?没办法地叹气,“锊王爷,天色差不多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默默行在前头的身形顿了一顿,抬头仰望,“是有点晚了。”沈墨翎转头看着我,绿眸闪烁,“一只猎物都没射到,你甘心就这样回去?”

“没什么,只是游戏罢了。”我不置可否地耸肩,瞬时掉转了马头,“还是回去吧。”

其实我一直都在想,我这个人的运气是不是差了点?老天爷好像特喜欢找我麻烦,好,我承认,我是个无神论者,不信天也不信命,可是,虽说不信,我也从来都会尊重别人的信仰啊,我从来都没侮辱过神明什么的。老天,我承认我是没拜过你,也没给你供过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你也没必要整天找我麻烦啊,什么坏事都算我一份。

就拿现在的情况来说,我没射到任何一只猎物,我都还没计较呢,你为了证明你待我还算是“不薄”的,所以才在我眼前出现这么大一群狼?

一开始还只是四五只立在我们面前,可一会儿工夫,还来不及我做任何撤退的动作,几十只狼就突兀地出现在山丘上,没有咆哮,没有嚎叫,它们或近或远地伫立在原地,荧荧的目光刻在我和沈墨翎的身上,蓄势待发。我相信,只要我们稍微有一点点的动作,这群狼就会毫不犹豫地一拥而上,然后把我俩撕成碎片。

好吧好吧,我可不想和一群没有理智的野兽拼个你死我活的,姑且不论是否能赢的问题,即使我成功地全身而退,估计也会遍身是伤,鲜血淋漓了。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我的第一反映就是逃跑,逃到它们攻击不到的地方就行了。

我还没提气开溜,身边那位锊王殿下的动作却比我还快,飞速地抽起三支箭搭在弓上,三箭同射。厉害!一支箭射死一匹狼,甚至其中有一支还一箭双雕!

好!我拍手喝彩,更多喝彩的原因却是因为他替我引开了狼群的注意,所以,在拍手的同时我已纵身一跃,跳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棵大树上,悠闲舒坦地靠坐在树干上,向沈墨翎竖了竖大拇指,“锊王殿下的箭术果然名不虚传!”

听到我欢快的声音沈墨翎明显呆楞了那么一瞬,极短的一瞬间,可那一瞬间却也足够那群狼作出相应的动作,五匹狼同时跃到他的身上,沈墨翎动作很快,我承认,至少我就没他那么快的动作,他似乎也是想跳到树上,只可惜他躲过了眼前的这五匹,却在他跳起的那一刻被另一头趁机袭来的灰狼给咬到了大腿。

眉头一皱,沈墨翎劈掌打在那匹狼的头顶上,脑颅顿裂,他也安全地坐在我相邻的一棵树上。他腿上的伤应该很重,看看那群狼的利牙就可以知道,被咬的那一下绝对够狠,我斜眼瞥去,果然鲜血直流,衣破肉翻。

看着两个人都坐在了树上,那些狼只能无计可施地在下面打转,想上却上不来,离开却也不愿意。沈墨翎又在此时拉开了手中的弓,一箭一箭,奇准无比地向下射出。

动物虽然无法像人类一样地思考,可还是知道哪些是捕食不了的猎物,若是继续在这个地方待下去,它们只怕会全军覆灭,不消一会儿,那群狼就离开了这个地方。

它们一离开,我就从树上跳了下来,掸掸身上的灰尘,看着那两匹被狼群咬得不成形状的骏马,忍不住惋惜地摇头。突然想到沈墨翎还受伤坐在树上,我抬头问道,“你还行吗?自己下得来吗?”

“……”他没说话,纵身往下一跳,落到地上时重心明显不稳,双腿一个踉跄,就差一点摔到地上,沈墨翎皱眉,摇了摇头,“没事。”

这还叫没事?我望了眼他的伤口,再想想他的态度……算了,他说没事就没事吧。

“那我们回……”话说到一半,我自动停下了声音,低眼看那两匹马,血肉模糊的,照这状态就只能自己走回去了。走回去?我再愁眉苦脸地望向沈墨翎的那条腿,别提走回去了,估计爬回去都有问题!

好,沈墨翎走不回去是他的事,我大可自顾自地回去,还能美其名曰是去搬救兵,可惜啊,问题若真能这样完美地解决就太好了,我用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展玥啊展玥,你常常自以为聪明,看吧,聪明反被聪明误,居然连走出去的路都不认识了!

我认命地叹气,慢慢走到沈墨翎身边,“你还是包扎一下伤口吧,至少只是止止血也好,我们还是在这里坐会儿,等先生他们来找人吧。”

他找了块稍干净点的地方坐下,背倚大树,然后抬头望着我,神情复杂,“不可能了,我们今晚势必要在这儿过夜了。”



19. 晴天霹雳


势必?我眨眼。过夜?我眨眼。

什么?我倒退一步,和他一起在这里孤男寡女地过一夜?我才不要!“为什么?”

看着我不甘愿的神情沈墨翎先是觉得很有趣的样子,尔后又苦涩地叹气,似乎有些被我的反应所打击,“猎场的夜晚是很危险的,所以时间一到,就要清场关门,不再允许别人进来,以防出什么意外。”

“一点办法也没有?”

“有是有,就是拿到皇上的手谕。”沈墨翎的神色平淡,“猎场的看守人是皇上的亲信,只有看到了手谕才会开门,可是,皇上绝对不可能会同意的。”

听到他骤然变冷的声音,我怔了一怔,,转头望着那些狼的尸体,遍地的血迹,我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这应该,不是什么巧合吧?

“猎场里的狼应该没这么多的,而且,这么多年,我从没听说在猎场会有狼群集中起来对人进行攻击的。”沈墨翎的声音越变越淡,也越来越冷,“前段时间听闻皇上常来猎场,那时候就有些好奇他来干些什么,所以,今天一提到要来这里狩猎,我心里想着跟你们一起来也好,顺便查看下皇上到底是在猎场做了些什么。”

结果真是个大惊喜不是吗?难得我这时候还有兴致露出笑容,主要是因为狼群已散,而且这种事也跟我无关,转头朝四周看了看,都没有可以生火的东西,我失望地叹气,本来在晚上生个火还可以防止野兽的靠近,这下好了,都已经要露宿野外了,更过分的是要在树上睡觉,啊,我的运气怎么这么背?

转身面向沈墨翎,我双手抱胸,一点都没有要去扶一扶的意思,“你可以自己走吗?这里都是血腥味,很容易引来一些危险的动物,我们得换个位置休息。”

他怔了怔,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双手撑地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的,看到自己连站都站不稳,沈墨翎嘴角扬起一抹苦涩,“自己走可能有点麻烦,玥儿能帮忙扶一下吗?”

不帮你难不成把你丢在这儿?说的尽是废话!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两步,拉过他的手把他扶在肩上,唉,好好地在家享享清福不挺好,怎么会落在这儿沦为苦力的下场啊?

一脚深一脚浅的,累得我额头都渗出了汗水,感觉肩上那人越来越重,在走了好长一段路后,我实在受不了了,放下沈墨翎,我擦擦汗,重重地呼了口气,“好了好了,就在这儿坐会儿吧,想睡觉的话就自己跳上树。你那条腿虽受伤了,可上树的能力应该还有吧?唉,还得在这儿住上一宿才能离开,我果然倒霉!”

“和我在一起很倒霉吗?”沈墨翎闻言斜瞅着我。

当然倒霉!和你在一起就已经算是件坏事了,更糟糕的是还要我照顾伤者,能不倒霉吗?我尽量压下心中的不耐,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和蔼可亲些,“玥儿只是觉得要露宿在这种没床没被子,甚至也没有食物犹如荒野一样的地方……这种事,怎么想都不会让人高兴。”

“呵呵。”沈墨翎意义不明地笑了笑,自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挪了挪,靠着一棵大树沉默不语。好一会儿,在四周只剩下风声虫鸣持续灌入耳中时,沈墨翎突兀地叹了口气,叹息很轻,可在这样的静谧中显得是那样厚重,“其实,我在小时侯就已经知道玥儿你的存在了。”

我很想把这句话当作是他在自言自语,但那双随着声音一起射来的璀璨绿眸是那么明显地证实着沈墨翎在跟我说话,我只有硬着头皮开口,“真的?”

“恩。”沈墨翎的笑容不似往常那样凝重,轻松随便,“那时候于丞相除了教你和展遥,每天还会到皇宫来教教我。对你的印象实在是很深,因为丞相嘴里常常会提到你,聪明,能干,活泼……呵呵,我不止一次地在脑中想像,那么多复杂又矛盾的特点结合在一起,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孩。”他顿了一顿,好似在回忆什么的神情,“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那条小道上吧?老实说,我有点儿意外,跟于丞相描述的根本不一样,你既懂礼貌也明规矩,说话温文有礼……”

“知道是锊王殿下的马车后我怎么还敢没礼貌?”越听他的话越觉得头皮发麻,依照这种腻人的气氛看来,若是继续让他说下去,很可能最后会收不了尾!我开口打断了这种让人连鸡皮疙瘩都会立起来的谈话,微微一笑,“能得到先生的赏识一直都是玥儿的荣幸!”

沈墨翎脸上的神情是那么明显的怔愣,他望向我的目光甚至还带了些不可思议,不过这状况也只是片刻的工夫,他很快就仰头哈哈大笑,笑得连胸腔都在震动,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嗡嗡作响。

我一直无法想象他那样的人会这样笑出来,那么冷静,那么自负,那种似乎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充满算计的人竟然也会像这样肆无忌惮地大笑,真的有点儿,不敢想像!

沈墨翎慢慢收住笑声,转头盯住我,眼神已经跟刚才完全不同了,精明高傲,甚至还带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古怪,“玥儿,你有想要过什么东西吗?对某一样东西异常执着,无论如何也想要得到,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得到的东西?”

这种问题让我怎么回答?撇撇嘴,我顺势推回,“锊王殿下有吗?”

“呵呵,”沈墨翎眸光一闪,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反问,食指缓缓扣击着地面,一顿一击,“每个人总有那么点儿想要的东西,只是野心大野心小的问题,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贪婪是每个人都有的,比如说,女孩子总是想着要嫁一个如意郎君,或者嫁入富贵人家……”他停下了声音,直直地锁住我的双眼,似玩笑似认真,“玥儿,你有过这种想法吗?或者,你甚至有更大的梦想,不单是富贵,还想着权势……”他瞥见我满脸都写着单纯和无辜,丝毫不以为意,又是勾唇一笑,“玥儿,你有想过要做皇后吗?”

唉,不把这层纸捅破你就是不甘心对不对?非得把我装得那么辛苦的无知的表情完全从脸上拉下来不可吗?就知道和沈墨翎单独处在一起绝对是个糟糕到极致的错误!我大大地叹气,就这么想把话说明白是不是?微微挑高了眉,我从正面望着他,并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尽量真诚,“锊王殿下,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站在敌对的立场,我不想做你的敌人,一点都没有想过。”

“……”看着他依然读不出情绪的淡笑,我无奈地耸肩,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显了,跟他拼来拼去这种事情我不愿意去做,不想和他敌对是事实,可是,我同样也不想插手这乱摊子,同样也不想站在他这一边。

黑暗在四周浸润得越来越深,月光下的树影把这份夜幕装点得有些森然和恐怖,飒飒的冷风咆哮声,索索的叶片摩擦声,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鸟啼虫鸣……万籁俱寂中突兀的声响让人的每个毛孔都异乎寻常地敏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胸口的心脏那一颤一颤的跳动。

在这一片空旷中没有丝毫火光的温暖,只有苍穹上那抹淡淡的月光斜斜地投射下来,冰冷而淡凉,沈墨翎的脸庞因头顶上树叶的影子而呈出一片斑驳的阴影,这使得他本就复杂的情绪看上去更为高深莫测。他的头半低着,似在沉思似在酝酿,正在我考量着要不要再说上几句的时候,沈墨翎犹如慢动作一样地抬起了头,望着我,然后,用了他最平常的表情笑着点头,“我知道了。”

我默然地回望他一眼,低下头后不再对这个话题多作谈论了。

当时的我,虽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可也没过多地去在意,因为我觉得我已经将自己的立场表示得很清楚明白了。毫无疑问,沈墨翎是个聪明人,能少一个敌人就尽量少一个敌人,况且我的存在也不会危害到他什么……我承认,这种想法是我犯的最致命的一个错误,我错估了沈墨翎这个人,我错估了他那种必须一切尽在把握中的狂霸。

致命的错误产生了致命的打击,这个后果在短短的一天之后就如噩梦般地展现在我眼前。那是一种结束,也同样是一个开始。脑中想到的依旧是那句话,有些东西,避无可避。

这天夜里,我很快就跳上了树进入睡眠,野外的环境虽然苛刻,但我还是安安稳稳地睡到了天亮。草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摇摇欲坠,生机鲜嫩,连红日都才在东边显出隐隐的一角,在睁眼没多久后,于路和沈琦瑾就带着一大队人马在这个地方找到了我们。

杂草丛生,道路崎岖泥泞,路上还常常会有连立的大树干扰视线,也真辛苦他们能这么快找来这儿,看到我们两个都安然无恙的时候,于路明显舒了口气,可一见到沈墨翎那条受伤的右腿,于路刚刚缓下的脸色又在瞬间铁青。

“玥儿,你没事吧?”沈琦瑾满脸的担心忧虑,从马背上跳下后就快步移到我身边,把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个遍,在确定我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后才放心地吁了口气,转而一笑,“在这里睡得很不舒服吧?要不要回去再休息一会儿?”

真是知我者莫若母,用力点头,我软绵绵地把脑袋腻在沈琦瑾香喷喷的玉颈上,“要,当然还要去睡一会儿,在这地方待了一夜,睡得一点都不舒坦。”

“呵呵,那我们马上就离开吧。”

一行人就这么骑着马从皇家猎场离开,于路和沈墨翎似乎在马队的后头低声讨论些什么,我只是淡淡瞥了眼,就转过头继续和娘聊些有的没的,从猎场到锊王府并不算远,我不断地打着哈欠,一会儿时间,就到达了锊王府。

于路他们自是扶着沈墨翎去休息了,又忙太医又忙抓药的,而沈琦瑾陪着我去厢房休息,我在走廊上慢悠悠地迈着步子,懒散地说话,“娘,你还打算在锊王府住几天啊?回家好不好,我在这里腻都腻死了。”

“玥儿不想住了?”沈琦瑾柔柔的目光望着我,笑得很迁就,“那我们明天就走吧?或者等玥儿休息一下就离开?”

“好!”

走到房间后我利落地脱了外衣后就躺在床上,拉起被子盖在身上,正要闭上眼睛睡觉,却见沈琦瑾站在床边,美目一瞬不瞬地盯住我看,与其说是盯,更不如说是把目光刻印在我身上,刻在脸上,刻在心上,像要把我的样子揉进骨子里似的。这种近乎于激烈的情绪我从未在沈琦瑾身上发现过,激烈到带有一种异样的凄美和绝望。

心下一懔,我硬生生压住眼中的探疑,努力露出平常的表情,向她奇怪地眨眼,“娘,还有什么事吗?”

“玥儿,”沈琦瑾伸手抚摸着我的额发,“娘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轻轻一笑,笑容仿佛清澈的湖中荡漾的水波,一圈一圈地向四周扩散,“玥儿最想要什么?自由,富贵,权势之类的摆在一起,玥儿会最先选什么?或者说,若让玥儿为了自由而放弃其他令人艳羡的东西,玥儿会舍得吗?”

“没什么最想要的。”我想了想后干脆地回答,目光也同时凝视在沈琦瑾脸上,“娘,如果真要我说点儿什么,那我最想要的就是幸福,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随心而已。”

“呵呵,”沈琦瑾听了我的话后笑出了声,欣慰温柔,她摸摸我的脸,又俯身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声音暖暖的,“好好睡一觉,醒了后我们就回将军府。”

“娘!”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今天的沈琦瑾太反常了,说话反常,态度反常,我认真地注视住她,冷静开口问道,“娘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不想回展家?”

她停住了正欲转身离开的身子,望了我一眼后沉默地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毛挡住了她眸中的情绪,在这样的安静中她慢慢说道,“玥儿,我是不喜欢将军府那个地方,但是,无论如何,总是要回去的,你不用太替我担心。”

我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缓缓松开了手,她和展翼翔在感情方面的事是我最无力帮忙的,这些事主要还得靠她自己去释怀,我能做的只有陪在沈琦瑾身边在必要的时候鼓励她。算了,目送着她走出房间,屋门关上的声音传入耳中,我轻轻阖上眼皮,呼吸越来越平缓,还是睡一会儿精力充足了再说,睡醒了就回家。

一觉睡醒后已经是晚上,黑呼呼的一片,睁开眼瞥见窗外的天色就惊得我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不可能,我怎么会睡这么久而且还睡这么沉!

头脑还有些涨涨的感觉,今天从早上就开始萌发的别扭感在此时完全爆发了出来,即使我昨晚在猎场睡得再怎么不舒服我也是睡着了,现在怎么可能一睡就睡到这个时间?我闭眼捏紧了拳,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对我下了药,而在我的周围,最不让我防范,可以在毫不察觉的情况下成功下药的人,就只有沈琦瑾!除了她,我不可能给别人下药的机会!

娘,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飞快地穿好衣服,心里的不安感越扩越大,娘是想瞒着我做什么才下药的吗?还有,现在想想,在我睡前她说的那几句话看来并非是展翼翔的关系,她还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吗?

拨开门我就直直地冲了出去,内心从来没这么焦急和恐惧过,燥热的心脏几乎都要窜出喉咙口了,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天气甚至有些微凉,可我身体却因担忧和急躁而热出汗来,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沈琦瑾的那间屋子,我一脚踹进,却发现空无一人,看着那空荡荡的卧房,脑中一阵措手不及的空白,唇角几乎被我咬出了血,我狠狠地继续咬下去,直至在口腔中尝到了血腥味,大脑才在我的强迫下渐渐冷静。

把问题好好想一下吧,我深深呼吸,最初感到不对劲是什么时候?在睡前娘说那番话的时候?不,应该更早!那么,是在去猎场的时候?不,不对,再往前一点,我转身向沈墨翎的房间冲去,最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时候,是在祭祀时遇到他,然后娘开口说要去锊王府小住几天的时候!那么,问题就在沈墨翎身上!

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到沈墨翎屋外,心中的那股不安已经溢至爆发的临界点了,我连敲门都省下,直接推门而入,气喘吁吁地望去,一眼就看见沈墨翎躺在床上,而于路坐在桌子旁,两人看到我的出现都没感到丝毫的意外,不,与其说他们没有意外,更应该解释为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待我的出现。

“先生,你有见过娘……”我转头面向于路开问,可话才说到一半就自动停了下来,身体都在颤抖,因愤怒因悲伤,我看到了沈琦瑾像具尸体一样地倒在桌旁,脸色苍白,我连迈出步子走上去的勇气都没有,深深呼一口气,声音冷静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目光冷冷地盯住屋内的那两个人,“你们对娘做了什么?”

“玥儿,这件事情是有缘由的,你进来听老夫讲。”

我充耳不闻,一步一顿往前走,短短的几步路,却走得我冷汗淋漓,走到沈琦瑾的身体旁,我慢慢蹲下身去,轻轻把嘴俯在她的耳旁,“娘,你感觉怎么样?”

“……”

“娘!”我的声音有些不稳,摸摸她的心脉已经是极度虚弱,眼圈开始无法抑制地泛红,“娘,我现在就带你回去好不好?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玥……玥儿……”沈琦瑾断断续续地说话,可眼睛已睁不开,那种全无血色的苍白遍布她的脸颊,“不,不是……丞相……不是,他们……的……错……你,不要……”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娘,你不要说话了!”急急切切把沈琦瑾抱起,我的嘴唇不住哆嗦,“娘,我带你去找御医。”

“没用了。”于路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无奈摇头,“玥儿,还是让你娘安心去吧。”

我此时根本无暇去理会其他两个人,那种无法负担地恐惧充满了整个躯体,一把横抱起沈琦瑾的身体,只感觉到她越来越冷,越来越沉,我低头望着她的脸,只觉得生气不断地在流失,沈琦瑾的意识似乎已经不在,浑浑糊糊地轻趸眉头,连呼吸都微弱地让我无从察觉,她的唇形还在一动一动的,我匆忙放下她,又把耳朵凑近去听,“娘,你想说什么?”

“恨……”沈琦瑾的声音犹如吐息般的轻,“我,我……恨……他……”

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最后的一句话,在几乎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沈琦瑾只说了这三个字。

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然后,死去。

从五根脚趾到修长的手臂,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肌肉都不住地曼延出一股冷意,透彻心肺,身体几乎跟着沈琦瑾一起失去温度。

慢慢地把她平放在地上,身体的颤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停止,挺直了身躯,我面无表情地盯住沈墨翎,“我身上的药是你叫娘下的?”

“是。”

斜眼瞥见地上打翻的酒杯,我声音冰冷,“娘是你下毒害死的?”

“是。”

“为什么?”我声音愈冷,视线锐利如剑地射到沈墨翎身上,“说清楚。”

“我不想在夺皇位的时候展翼翔在旁边碍事,一直还要留份心思防范他,那太麻烦了。”沈墨翎淡淡地望了我一眼,如述家常,“展翼翔对王姐的轻慢天下皆知,沈家早就想拿他开刷了,只不过他权势过大,在朝中又根深蒂固,重兵在握,这才一直忍耐他。现在有了这个机会,只要对天下宣告展翼翔毒害皇室公主,残杀发妻……你不觉得这下子事情就简单多了吗?”

“哼!”我嘲弄地望着他,“是你自己按奈不住了才想这样做的吧!”

“玥儿,琦瑾是自愿的。”于路轻轻叹气,“琦瑾也知道展翼翔的野心,作为展翼翔的妻子,她更清楚自己是沈家的子女,能为沈家而死是她的心愿……”

“闭嘴!”我转头狠狠盯住他,“于路,亏先皇死前还托付你照顾娘,你就是这么照顾的?娘当然是甘愿的,有你于丞相的巧舌如簧,娘她怎么可能会拒绝?”

“先皇他……还说过一句。”于路望着我,声音中有着一份执着,“一切都以皇室为先!”

我撇开头,双眼注视着沈琦瑾,难掩悲戚,“你们想对付展翼翔我可以不插手,可是,为什么非得用娘来作幌子?”

“这样最快速,最直接,也最有效。”沈墨翎轻轻扫了眼地上的尸体,“何况展翼翔也一直都知道我们要找他的麻烦,就等着找一个借口拿他开刀,所以,这么多年,他做得几乎滴水不漏,根本让人找不到岔子!”

沉默。 寂静。

于路连连叹息,一声比一声重,“玥儿,琦瑾曾说过,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我们好好照顾你,若你想要自由,就放你离开,不要让你陷入皇室的争斗之中。”声音一顿,他满脸惋惜地望着我,“玥儿,老夫真的很珍惜你的才华,可以的话,你若能为墨翎所用,他日必定荣华富贵享不尽……但是,老夫教了你这么多年,总还了解你的性子的……”

我盯住他,满脸嘲笑。

“唉,你还是自行了断吧!”

“哈哈!”我大笑两声,“于路,你既然这么了解我,我觉得我会自尽吗?”

“啪啪”沈墨翎连拍两掌,门口忽然就多了三个人,肃杀满气,他清冷地盯着我的双眼,慢慢说道,“玥儿,你虽然已经醒来了,但你自己也应该有感觉,你身上的迷香还未完全散去,不过,即使你是在最佳的状态,你觉得你有把握从这锊王府出去吗?”

“当然能出去。”我如毒蛇一般的目光锁在沈墨翎身上,一字一顿,“我不仅要出去,还要大大方方地走出去。”低头望了眼地上的沈琦瑾,我闭上眼,尽量忍耐,“娘的尸身先交由你看管你几天,不过放心,我一定会回来取的。沈墨翎,你会为今天的事后悔的。”

气运丹田,我整个人蓄势待发,站在门口的那三人也提神注意,随时都有可能攻过来。

半阖双眼,我骤然用最大音量喊出声,“来人啊!来人啊!有刺客闯进锊王屋里啦!”

刺客的消息顿时让外头闹哄哄起来,往这方向跑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多。沈墨翎一脸惊愕,看了我许久,神情渐渐复杂起来,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如果不想把事情越搞越大,锊王殿下还是放我回去的好。”我满是嘲弄地瞥他一眼,又回望于路,压下心中的愤怒和悲伤,冷冷道,“那么,展玥就先行告辞!”

飞身跃出锊王府,我还没走上几步,背后就有一阵剑光闪来,身上的迷香的的确确影响着我的动作,偏身一闪,左臂还是被那剑刺伤。

我重心一个不稳,向前绊了两步,转身望去,难得还有闲情挑眉,“锊王殿下吩咐你在外头守着的?”

那人听后无动于衷,举起剑又横横刺来,我急忙闪身躲开,可这种状态下即使能避开要害,身上被刺到的地方还是越来越多,迷香再加上失血过多,我的精神越来越不济,只要稍稍放松一下,自己就会马上昏过去了。

视线也开始模糊,脑子昏沉沉的,看到地上那么的血,再不去治疗的话,我会不会流血过多而死啊?不行,现在还不能死,我怎么可以死在这里?脚下还在垂死挣扎般地不断闪避,可体力却不断流失。

迷糊中,那一剑银光当头刺来,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咚!”一道暗镖击退了那柄长剑,颀长的身影顺风而至,一把抱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熟悉的气味,久别的气息,刚刚才勉强忍住的泪水一下子勃发而出,我身子一软,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来不及问他怎么回来了,只觉得喉咙哽咽得厉害,“哥哥……”

“玥儿!玥儿!你没事吧?”陷入昏迷中,最后听到的,是展遥的声音。

真好,他回来了。



20. 风起云涌


黑暗的夜晚,昏暗的灯光。

苍白的尸体,破碎的酒杯……闭上眼,就可以感到刺目的鲜红,一种无声的嘶鸣在耳边震裂,痛苦而恐惧……

头脑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目光都开始无法控制地模糊,我拼命地扯着自己的喉颈,只觉得呼吸困难……漆黑,猩红,惨白……缠绕,错杂。

最后,只剩下娘的尸体在瞳孔中不断,不断放大!不断放大!

“啊!”瞬间从床上挣扎着坐起,呼吸急促,我只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缓缓闭上眼,情绪逐渐平缓下来,低头一看,原来还躺在床上,甚至身上还好好地盖着被子,脑子也渐渐清醒过来,我头痛地抚额,整张脸都深深地埋入被褥中,可那些如同破碎的梦境一般的记忆却开始源源不断地冲入头脑。

清晰,完整。

娘,已经死了。

我的十指交错烦躁地插入发丝中,口中只有发不出声音的呜鸣,还有,就是粗重的喘息。最后的记忆是身上被连刺了好几剑,鲜血直流,疼痛以一种措手不及的速度麻痹着整个身体,恍惚中那一剑刺来,然后……哥哥?

我突然从被褥中抬起头,神情里惊诧加上犹疑,哥哥……展遥他,真的回来了?

急急忙忙地掀开被子,一阵剧痛骤然袭向身体,我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伸手拨开里衣,低眼扫去,只看到无数的伤口还透出红红的血迹,连痂都没完全结好,我只是轻轻地一动,那层薄薄的痂就又撕裂开来,殷红的血曼延在肌肤上。

我咬牙,心中急于知道展遥是不是真的回来了,他回来的消息太过于突然,突然到近乎于不真实,虽然很相信自己的感觉,但那时已经快要昏迷……不行,他是不是真的回来了?他怎么会回来得这么突然?或者,那真的是我的错觉?

相对于证实展遥是否回来的重要性,身上那些恼人的伤口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我殷切地冲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一路无阻地在走廊上奔跑,迫不及待。

一直跑,一直冲,冷风呼呼地刮入耳中,身上凉凉的,那层单衣根本挡不住任何风势。头发越吹越乱,可所有感觉都空荡得那样虚无,我继续跑,继续冲,直至撞到了人,才来不及收势,脚下一软,一个踉跄扑到那人身上。

“玥儿!”响在头顶的声音熟悉得有些陌生,冰冷的身体立刻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拥入温暖的怀抱中,淳厚磁性的嗓音低哝在我耳边,“你怎么跑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哥哥?”我焦急地抬头,焦急地描绘他的脸庞,乌黑的瞳孔,望着我的目光怀念得令人几乎想哭,薄薄的红唇,如刀刻搬精致的五官,我眼眶热热的,一把抱住他,可语气还是有些迟疑,“哥哥?”

展遥摸摸我的头,微微一笑,瞬间柔化了脸部冷峻的线条,“是我。”

我使劲地咬住双唇,双眼一瞬不瞬地盯住他,仿佛在害怕错过什么。

“玥儿,”他突然注意到我现在的样子,眉头叠皱,稍稍倾身,一把打横抱起我,不赞同地开口道,“你怎么这样就冲了出来?身上衣服都没有多披一件!脚上连鞋子都没穿,就这么赤着脚跑很容易生病的知不知道?还有,头发都乱成这样子……”

“哥,你离开了五年怎么变得像个老头子一样会烦?”猛然注意到自己实在算不上雅观的外形,我隐约觉得一股燥热在往脸颊上冲去,笑眯眯地掩饰自己的窘迫,我尽量扯开话题,“哥哥,你小时候就像个小老头了,现在的状态比之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哦?”展遥似笑非笑地瞅着我的面颊,可脚下的步子还是直直地向我屋里迈去,速度飞快,“你以前就很喜欢挑衅我了,现在的功力比之过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呃?我被堵塞了嘴,回望他一眼后挫败地撇开脑袋,怎么几乎每次都说不过他?虽然展遥的气质改变了许多,或许不单止气质,他改变得也许更为彻底,可是,有些地方还真是……该怎么说呢?我哀声叹气,能不能说他是死性不改啊?

“玥儿,”在短短的几句谈话中,他就已经抱我到了卧房里,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床榻上,仔细地把被子给盖严实,“你就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吗?”

“哪有哪有,我刚才只是急着去找你,想到你回来了后太激动了嘛!”

“你……”似乎没想到我会说这句话,展遥深邃莫测的目光紧盯在我脸上,复杂中隐有不悦,“你别又把以前的态度给摆出来,我说的不是这个,是前天晚上的事!”

前天?我心里震了震,我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天吗?

“前天晚上我才赶回将军府,一回来就发现你不在,急急忙忙冲去锊王府,结果看见了什么?”展遥重重地瞪住我,这眼神跟他小时候生气的时候很像,只不过如今多了份威严的霸气,“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就非得把自己弄到那种地步吗?全身血淋淋的很好玩?”

我怔了怔,那副惨烈的镜头似乎还在眼前,鲜血,尸体……刺激的记忆一下子冲塌了短暂的轻松,瞬间收敛起身上所有外放的情绪,我淡淡撇开了头,语气平静祥和,说话速度极慢,“哥,你应该知道,娘她死了。”

“……知道。”

“我恨那两个人,无论他们之间是谁最后成功了,我都接受不了。”半阖双眼,我抬头望向展遥,“哥,即使先不说这些,即使把所有的问题扔到一边,即使再怎么让步,可是,娘的尸体我是一定要拿回来的!”

“娘她姓沈,虽然柔弱,可娘并不是那么无知。”展遥轻声道,“玥儿,你有没有想过,撇开无奈与局势不谈,或许,娘她自己心里也不想活……沈墨翎,不过是制造了一个契机……”

“……”

“玥儿,你盯着我也没用,有些事情,只是你自己不愿意去承认。”展遥摇头,温柔地拨开我的额发,“你不知道吗?娘的死讯在昨日就已天下皆知,沈墨翎阻止展家接回娘的尸体,明确表示要让娘的安葬问题由沈家来处理……沈墨翎自己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他底下的官员已经开始放出一些危害展家的风声,矛头直指展翼翔!”

“……”

“玥儿,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情只会越闹越大,说不定最后会成为开战的导火线。”展遥的手掌很温暖,手心里有一层薄茧,粗糙地摩擦,只感到脸上痒痒的,“可是,如果玥儿执意要抢回娘的尸体,无论情势有多不利,即使是用见不得人的手段,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玥儿,你只要顺着自己的意思去做就可以了,我会帮你的。”

轻轻的嗓音,暖暖的微笑,哥哥他,果然还是变了,我闭了闭眼,压下心中升起的异样感,随即睁开眼直直地凝视住他,悄悄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他放在我脸上的手掌,苦涩缓缓爬上嘴角,淡笑,“哥,你这样,迟早会宠坏我的。”

展遥稍稍挑眉,玩笑中还藏有一份纵容,“玥儿不一直都是无法无天的吗?不用我宠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顿了一顿,他移开视线,望向远处那块熟悉的土地,声调淡泊,神态中已探不出任何情绪,“其实,就我自己来说,对娘的死讯也是愤怒的,我心里自然也是想抢回娘的尸首。玥儿,你只是比我表现得更直接一些。”

垂眸,心里说不清是感叹还是怅然,人总不可能维持原样,更何况,五年的时间从来都算不短。轻轻地阖上眼睫,我默然不语。

以前的你,是比我更直接的……

屋外忽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我侧过脑袋向外望了望,是秦嬷嬷手里端着药碗,身后有白云杨柳跟着,一步步向房里走来。

秦嬷嬷的两只眼睛已经哭得红肿红肿,脸色也呈出病态的虚弱,步履蹒跚,走进屋子后她先对展遥点头问安,随后转过头,见着我已睁开双眼,她立马神情激动地前跨两步,唇形哆嗦,“小姐,你醒了?”

微微一笑,我点头,“恩。”

“小姐,老奴好担心啊,遥少爷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全身都是血,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老奴,老奴从没见小姐这个样子过,一下子就吓傻了!”

“没事的,我这不是醒了吗?”尽量安抚着她,我心里也有些担忧,“秦嬷嬷,娘,娘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吧?”

“知,知……”秦嬷嬷原本健朗的身子仿佛瞬间萎缩,那依稀找得着几根黑发的头顶,如今已完全白色一片,“老奴知道了。”

“秦嬷嬷,玥儿知道你一定非常伤心,这种时候你更应该好好去休息,可现在却还忙着照顾我,玥儿已经没事了,你是不是也该回房去睡一会儿?”轻声叹气,“秦嬷嬷,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娘她一定也不希望看到你憔悴的模样,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小姐!”秦嬷嬷一直发红的眼眶在霎那间涌出泪水,双腿一软,整个苍老的身躯都俯倒在地上,重重地朝我磕头,“夫人的死,最伤心的莫过于小姐!可是,现在还要小姐来担心老奴,还要小姐强装笑脸来安慰老奴!小姐,小姐还需要老奴来服侍,夫人从以前就担心自己活不久,她常常叮咛老奴要陪在小姐身边照顾小姐,老奴一定不会再让小姐担心了!”

“秦嬷嬷,你不要这个样子,你是想把玥儿给惹哭吗?”我慢慢从床上坐起,展遥在旁皱了皱眉,急忙起身在我背后垫上枕头,“娘死了,不止玥儿一个人伤心,我并不是在强颜欢笑,只是还有很多其他的事要做罢了。玥儿不需要你来照顾,不需要你来担心,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望着她那张被泪水浸湿的脸庞,我的身子稍稍前倾,抬手示意道,“秦嬷嬷,你先站起来,然后找个位子坐下,玥儿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她颤颤巍巍地从地上起来,随手抹了几不泪水,低眉敛首,“小姐,老奴站着就可以了。”

我上半身向后一靠,视线在屋内的几个人身上打转,目光在每个人身上停留几秒,最后还是回到秦嬷嬷身上,“秦嬷嬷,你和杨柳白云她们一直都守在娘身边照顾她,十几年如一日,玥儿心里一直都是很感激的。可是,现在娘已经不在了,我觉得,展家并不适合你们。”

“小姐!”秦嬷嬷惊愕地看着我,神情紧张,“你是想赶我们走吗?”

“秦嬷嬷,你仔细听我说。”淡淡地望着她,我斟酌语句,“在这西厢里只怕没几个人会喜欢将军府的,你们是为了娘才跟着住在这里的,现在娘不在了,而我也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嬷嬷,真的,你不用勉强自己继续留在展家的。”

“小姐,老奴怎么可以离开?老奴离开了,不管谁接替这个位置来照顾小姐,老奴都不会放心的!”

“秦嬷嬷,没有谁会来接替你的位置,我不需要别人来服侍。”从小就知道她有多忠心,秦嬷嬷已经把自己的一生都放在娘的身上了,现在的形势到了蓄势待发的地步,她继续留在展家的话绝对不是好事,若是不够小心的话,说不定还会惹祸上身。“玥儿希望秦嬷嬷能够离开这里,跟白云杨柳一起离开,找个闲静安宁的地方好好颐养天年。”

“小姐,老奴不……”

“我已经决定了!”张嘴阻止了她的说话,我望了眼站在一边的杨柳白云,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杨柳更是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我静静地望着她们,笑容有些勉强和无奈,“你们也应该知道,沈家要对娘进行风光大葬,可是,娘已经为皇室劳碌终生,最后也可说是为沈家而死。所以,即使拼尽一切,玥儿也不会让娘的尸体留在那种肮脏的地方。秦嬷嬷,我会想办法把娘弄回来的,到时候,请你们带着娘离开京城,越远越好,到一个无论是沈家还是展翼翔都干涉不到的地方……”顿了一顿,我神情自嘲地仰头望着屋顶,目光迷离,“当然,这种地方可能根本不存在,但是,荒山野岭也好,农家小舍也好,离开孜祁国吧,远远的,如果有机会,以后玥儿就来找你们,跟你们一起陪着娘。”

“小姐……”

转首盯住秦嬷嬷的脸庞,她刚刚才止住的泪水又漱漱地流了下来,回望我毫不躲避的坚定眼神,她跪下来连磕三个响头,一下,两下,三下,一下比一下重。

复杂地望着那个把我从小看到大的人,那个会一直给我做桂香糕的人,也许,以后都没机会看到了吧?

“小姐。”向来沉默寡言的白云一眨不眨地盯住我,声音很轻,可放在身侧的手掌却捏紧成拳,语气沉重,“对于这件事,玥小姐是不是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主意了?”

“是的。”我点头,“你们也可以开始做准备了,一旦我把娘的尸首抢回来后,你们也就可以离开了。如今的京城龙蛇混杂,你们走得越早越好。”

“知道了。”杨柳抢先出声,常挂脸上的娇柔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她垂首恭敬道,“我们不会让玥小姐再为这种事分心了,一切谨听吩咐。”说完话,她抬眼正好撞见我还望向白云等待回答,杨柳急忙伸手拍了拍白云垂在一旁的手臂。

白云怔了怔,出神地注视了我一会儿,慢慢低下脑袋,“是,知道了。”

我点头,身上忽然感到一阵轻松,她们在近期离开的话,也就意味着不会被牵涉进这场皇位争夺之中了。拿过放在一旁的药碗,我忍住苦涩感,一口吞下。喝完了药,便让秦嬷嬷拿了下去,脑子又有点疲倦,我望向展谣,“哥,我想睡了,你出去的时候帮我关上门。”

“恩,我等你睡着了再离开吧。”

迷迷糊糊地睡着,睁开眼的时候,外头已是黑呼呼一片了,风声很大,其中还夹杂着丝丝细雨,屋瓦上滴下的雨滴叮咚悦耳,流淌,聚集,然后落下。

一觉睡醒后身体也感觉舒服了些,脑中也没有了倦意,双眼逐渐适应黑暗,瞳孔看得清楚了,再加上懒得起床去点灯,我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怔忡地发呆中,忽听到窗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眨了眨眼,望着那个已走到门前的人影,我轻声问道,“谁?”

“是我。”清涣的声音听起来比雨声更为透明,温润如玉。他轻轻地推开门,看到我睁着一双眼直直地盯住他,柔和地笑了笑,“姐,你总算醒过来了。”

“……你来看过好几次了?”

清涣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我这个问题,“本来不想让你发觉我来的,可自从腿受伤后,轻功就大不如从前了。姐,我应该没吵醒你吧?”

“为什么不想让我发觉?”我也同样没回答他的问题,凝视着他那张僵硬得有些勉强的笑脸,心里难以抑制地升起一股异样感,“清涣,如果你想避开我的话那就避好了,一直避到你可以心平气和地调节好自己的心态,否则即使见了我你也会难过的,不是吗?”

“我并没有想躲避你。”清涣听到我的话后怔了一怔,视线在我脸上打转好几圈,最后像是确定了什么,立刻孩子一般地笑了出来,光彩满溢,“姐,我之前只是怕你见到我后会有别扭的感觉才一直躲着的,如果知道你都不在意了,那我刚才也就会大大方方地进来了。”

真的?我犹疑地望着他。

仿佛猜到了我心里的想法,清涣上前两步,走到我床边,轻轻点头,“我的确是想了很久才发觉到的,姐,只要你心里不在意就好,我已经没关系了,也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知道,有些事情是自己穷尽一身的努力也做不到的,剩下的,就只有做自己能做的。姐,如果以后你想要干什么,那么我帮你,你若想要杀什么人,就由我来杀,如果你想去远行,我也会陪你……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再拿以前那一套来拒绝了吧?”

“清涣……”我心里不禁震了震,思绪万千,“你就不怕我会因此而利用你吗?”

“呵呵,”他笑得很开心,眼睛闪亮闪亮的,“如果你想利用我的话就更好,我只怕你会什么都不让我做,什么都不让我帮。”

“滴答”,他黑色发丝上的一滴雨珠顺着脸颊滚落,滴在了我的脸上,清涣伸手抹去那滴水珠,动作如羽毛一般的轻柔,很快又收回了自己的手,谨守礼教,他后退一步,笑容完美,“姐,你想我永远做你的弟弟,那么,我就只做你的弟弟。”

永远,只做弟弟。



21. 灵堂纠纷


身上的伤口恢复得很快,比我想像中要快多了,只是短短的三天,就已经能下床行动了。看来那天晚上虽说血流得多了点,但被刺到的伤口却不怎么深。可是,即使能下床了,身体却还是很虚弱,稍微跑两步就会气喘吁吁的,三天来,除了在床上休息养病,就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发呆,日子过得很无聊,可是,却很安详。

然而,在同样的时间里,比起我身体的恢复速度,更快的却是流言传播的速度。沈琦瑾的死,在整个孜祁国引起了轩然大波,详细的情形我并没有去打听过,只知道事情被传成很多个版本,有说沈琦瑾自尽的,有说展翼翔杀妻的……最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谣言,但在这么短短的几天,就差不多搞得人尽皆知,其他城镇有没有听到这些我还不清楚,至少在京城里的情况就是这样的。纷杂多样的说法,而无一例外的,就是矛头全都指向展翼翔。

十多年前的那一桩婚姻,名震天下的第一美人,少年得志的英挺将军,再加上翟伦帝亲自指婚,那几乎可算是多年来最为轰动的一件大事。可是,有多少个人知道了这桩婚姻,就有多少个人知道,甚至目睹了展翼翔那时几乎可称为大不敬的举止——以一介武夫的身份冷落了皇室公主十七年,甚至以驻守边疆为借口远离京城,在荒芜之地另娶偏房……

这样子的前事摆在眼前,百姓的同情自然都是放在那香消玉殒的沈琦瑾身上,不,不应该这样说,我抬手遮了遮那刺眼的阳光,嘴角嘲讽地勾起,与其说把同情放在了娘的身上,更不如解释为民心都已经不可动摇地聚集在沈家。

仁爱大度用来形容沈家,而留给展翼翔的只怕都是负心男子,目无皇室的恶名吧!

呵呵,沈墨翎啊沈墨翎,展翼翔他削弱的你的兵力,你就毁掉他的民心?不得不说你这一步走得实在是漂亮,作为一个幕后者,无论这事成功与否都不会影响到锊王的声誉。那天晚上若不是展遥他及时赶来,只怕我也已经被成功地灭口,永绝后患了吧?不过真可惜,我闭上眼缓缓平定自己的呼吸,暖暖的阳光洒在脸上,可瞳孔中却是一片冰冷,沈墨翎,无论这件事是不是娘自愿的,但这笔帐都毫无疑问该算在你头上!

“小姐,你在外头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要进屋去休息一下吗?”

听到身后杨柳的声音,我收住了脑中复杂的思绪,朝她摇头微笑,“杨柳,我不是那么娇弱的人啊,这几天走动的时间已经够少了,今天早上看了看,身上的伤也好差不多了,我还是多走一会儿的好。”

“是。”杨柳点头,又走了几步路,她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红扑扑的面颊上添了一份迟疑,咬了咬唇,终于还是轻声开口,“小姐,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跟你说一声比较好。”

“恩?”

“将军,将军他这几日几乎天天都会来西厢,小姐因为常在屋里休息所以并没有发觉。”杨柳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脸色,慢慢道,“将军每次来都会去夫人的房间待上好长一段时间。”

哦?我微挑细眉,冷冷地笑了笑便移开视线,这算什么?难不成是你展翼翔良心发现了?还是想演戏演给谁看啊?可这种猫哭耗子的假慈悲我可不屑!

转了方向往娘的卧房里走去,骤然想到身后还有人跟着,我回头道,“杨柳,你先退下,我想自己一个人去娘的房里看看。”

“是。”

暖风拂面,院子里花香四溢,沁人心脾。

我抬手绾了绾散乱的乌发,一路直走到娘的卧房前,懒懒地倚在敞开的门面上,里面坐着的那人果真熟悉万分,我似笑非笑地轻轻敲门两声,“有展将军的来临,西厢还真是蓬荜生辉啊,一直忙碌非凡的大将军如今怎么这么有空啊?”

展翼翔身体一动不动,依然侧着身子坐在那边,语调冷冷的,“怎么,你连那一声‘爹’都省下了?”

“呵呵,你还会在意这种小问题?”我慢吞吞地跨进屋里,四周的摆设一点变化都没有,只可惜,住在里面的人却已永远都见不到了,努力忽略空气中弥漫的那一份伤感,我自行找了个位子坐下,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展翼翔,“以前都没见你这么深情过,如今人都不在了,你何必摆出这种样子?”

“……”展翼翔缓缓转身,目光凌厉。

“大将军,你一直窝在这个地方好吗?你总不会不知道外头把你传成什么样子了吧?”我耸了耸肩,无视他的目光,“不论你在这里怎么悲伤,外面的人可是看不到的。”

“我承认,在琦瑾和权势之间我选择了权势。”顿了顿,展翼翔的声音又在屋内响起,“可是,我从没想过要她死!”

“可她还是死了。”双手交叉摆在腿上,他越严肃我越轻松,“展将军,娘的死绝不单单是因为沈墨翎逼她,这其中少不了你的‘功劳’!”

“……”展翼翔沉默,撇开了头,许久之后才开口道,“如果知道琦瑾会这样,我就……”

“你就怎样?”见他停下声音,我好笑地看着他,目光嘲讽,“你就不会冷落她十七年,你就不会娶钟沁,还是你就不会想要去夺皇位?”冷冷一哼,我态度不屑,“别骗人了,这根本不可能!你展翼翔注定会选这条路,你展翼翔注定会是这种人!”

“……玥儿,你没想过要站在我这边,对不对?”

见着他复杂的眼神,我挑了挑眉,答非所问,“如今在京城你的名声已经够臭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不会打算来硬的吧?”

“……”

拒绝回答?算了,本来我对你的秘密就没什么兴趣,你爱说不说是你的事。我扶着椅背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门口,冷冷抛下一句,“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跟你说一声,明天我会在家里为娘办一个小葬礼,随你参不参加。”

“……别人只会以为我们展家逼死了公主还在那边惺惺作态。”

“别人怎么想关我什么事?”

走出娘的房间,我大大呼了口气,跟展翼翔待在一起空气都会沉闷许多,抬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我慢慢走向自己的房间,朱栏雕漆,我一边顺着扶手一边前行,可才走了短短的几十步路,就看见展遥倚在走廊的尽头等着我,目光深邃。

我笑笑,反手指着自己,“是在等我吗?”

“恩。”他站直了身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

一步一步,走在他身边时我停了下来,“哥找我有什么事吗?”

“玥儿,你决定去把娘的尸首抢回来?”

“恩。”我继续笑。

“后天沈家就会把娘下葬了,以你的性子不可能在以后去掘娘的坟把她挖出来,所以,在今天或明天你就会动手了。”展遥眯了眯眼,上前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玥儿,你身体已经恢复了对不对?你装着还没康复的样子是想自己一个人去夜探皇宫吗?”

我愣了愣,僵硬地想抽出自己的胳膊,只是展遥拽得分外紧,根本不肯放手,“哥,你在说什么啊?”

“不管你有多聪明,可这种办法能怎么想?”展遥很少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跟我说话,他是真的生气了,“除了用偷的抢的,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如果不是我今天来找你说话,你就不打算告诉我了对不对?你压根没想过要我帮忙对不对?”

“哥……,我……”

“玥儿,”展遥放轻了手上的劲道,只是依然抓着我的手,很紧,也很热,与此恰恰相反的,是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也很柔,“我说过,我会帮你,一定会帮你。”顿了顿,他凝视我,一字一句,“所以,让我帮你好不好?”

我咬唇,撇开了脑袋。

“玥儿,我知道你在展府最牵挂的就是娘,现在娘已经不在了,你有什么打算?”展遥紧紧追着我的目光,继续道,“玥儿,把娘的尸首抢回来后,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轻轻叹气,我挣脱了他已经放松的钳制,盯住他看了半晌,倏而一笑,“哥,一起离开去那儿呢?或者你已经当上了那个什么门主,想要我跟你一起去荻桑国?”专注地逮着他怔然的目光,我偏过脑袋眨眨眼,“你真的想要我去荻桑国?”

“你,不想去吗?”展遥的神色一如往常,只是声调稍有些小心翼翼。

“至少现在不想去,我想把这场争夺看到最后,我想看看到底是谁笑到最后!”伸手折下一片树叶,我放在手里轻轻把玩着,难得严肃的神色,“现在,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那就依你的意思吧。”展遥抚了抚我的额头,无奈低叹,正要跨步前行时却又停下,认真地看着我,“玥儿,你想什么时候去抢回娘的尸首?”

“明天,明天晚上。”

第二天,日当正午,凉风怜花。

听说娘的尸体放置在她以前的寝宫内,因为马上就要下葬了,所以若是今晚再不行动的话就太迟了。展遥说得没错,除了用偷的我是真的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办法。皇宫警备森严,但这毕竟只是一个公主的遗体,看管也并非那么严密,虽然其中的风险是肯定避免不了的,可是,这件事我非做不可。

身上穿一件白衣,乌丝上系着白色的丝带,我一步步往灵堂走去,在夜晚来临之前,我还要先在将军府替娘办一场小葬礼,今晚若是成功把娘给带出来,那秦嬷嬷她们也会即刻起程,离开京城。所以,我必须在此之前做好一切。

“小姐。”刚跨入灵堂中,秦嬷嬷便站起身行礼问安。

我抬手示意免礼,视线在厅堂内转了一圈,秦嬷嬷,杨柳白云,展遥,清涣,我缓缓垂下眼睫,展翼翔果然没来吗?

从没参加过葬礼,自然也不是很清楚葬礼上应该做些什么,但是,即使只是一个形式而已,我也想给娘这个形式,一个完整的形式。没有来宾道丧,没有棺木的摆放……这其间已经省下了很多应有的步骤,我只是让秦嬷嬷烧了几盘娘生前最爱吃的菜放在她灵前,糖醋鲫鱼,豆腐莲子羹,板栗鸡肉……然后,又斟上了两杯美酒放在娘的牌位前,娘她生前从没有喝过酒,也从没有醉过,她一直都活得很清醒,只是,清醒得却很痛苦。

我上前几步,白云立刻递来一支刚点燃的香,顺手接过,我跪在灵位前的那快软蒲上,三拜九叩,作为沈琦瑾的女儿,从小到大,我一次也没有对她行过叩拜之礼,所以,至少在这最后的机会,让我跪她一次,感谢她生下我,感谢她养育了我十七年。

然后,一人轮着一人,每人都烧香祭拜,下跪默哀。冷冷清清的空荡,在这样大的厅堂里,竟然只有六个人来祭拜娘,作了这座府邸十多年的女主人,结果却近乎悲凉,我嘴角的那抹苦笑中夹杂着嘲讽,但是,比起皇室将为娘所举行的风光大葬,在这里的六个人至少是真心实意地哀悼的。

冷却的菜肴,摇曳的烛火,一阵狂风袭来,那扇只是轻轻阂着的门板刹那间被吹了开来,“沙沙”的冷风冲进厅堂,灌入了耳中,肆意张狂。

我挺直了身躯望向门外,一个身态娉婷的美妇款款走进厅堂,眉目傲然,正是钟沁。从她进入展家后就没怎么和西厢来往过,今天还真是有“兴致”啊!只是不知道她是来找麻烦的还是来示威的?

伸出皓腕将发丝揽至耳后,钟沁环顾四周,在见到清涣也在其中后只是稍一皱眉,很快她又舒展了眉头,斜着眼瞥我,语气一如五年前刚来时的那样,“咦,翼翔怎么没有来参加姐姐的葬礼啊?”

姐姐?叫得还真是动听,不过听了就让人觉得恶心。我微笑,淡然疏离,“钟沁,你是来找展翼翔还是来祭拜娘的?如果是来找展翼翔的话,他现在应该在娘的房里;如果是来祭拜娘的话,那么很抱歉,我们不欢迎你,请你马上离开。”

“你……”钟沁的脸色有那么一下子的难堪,她咬唇,狠狠地盯住我看了一会儿后又勾起唇角,笑容尖锐,“是沈琦瑾教你要目无尊长的吗?教得还真是好啊!”

“目无尊长?”我嘴角笑意更盛,可惜瞳孔中却是一片冰凉,“娘的确教过我要尊敬师长,只不过,娘还跟我说过,对什么人说什么话!”

钟沁的脸色从红变青,再从青变白,射过来的眼神如同要把我吃了一样,狠狠地上前两步,扬起手臂就想给我一巴掌,眸光转冷,我正想动手的时候只觉眼前一暗,清涣的动作比我更快,他瘦长的身影挡在了我的面前,一把拉住钟沁挥出的那条手臂,语气清雅淡漠,“娘,别闹了,你还是跟我一起出去吧。”边说边拉着她往外走。

因为清涣挡住的关系,我看不清钟沁此刻的表情,只看到她的指甲在清涣白皙的手臂上刻出了几条血印子,声音绝情,“展清涣,你也太吃里扒外了……”

“钟沁,我最后忠告你一句。”实在看不顺眼她的指甲如此肆虐,我忍下了皱眉的冲动,笑得邪肆狂妄,“娘活着的时候你没有赢过她,那么,娘死了以后,你就更不可能赢了。”停下声音,正巧瞥见钟沁转过头,满脸惨淡惊恐,似乎被我说中了心事。

扬眉勾唇,我懒懒地抱臂而立,视线直直地盯在她的脸庞,“看来,你懂我的意思呢。”转身以眼神示意杨柳,我背对大门,决绝开口道,“杨柳,关门,送客!”

“是。”



22. 夜探皇宫


  钟沁的到来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气氛,另一方面我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就很快结束了葬礼,正欲转身回房去准备些今夜要用的武器之类的东西,左脚才跨出门口时,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皱眉,又回头对杨柳吩咐道,“杨柳,你待会儿给清涣送点药膏去,我刚刚看见他流血了。如果没人给他送去的话,他八成会忘了还需要清理一下伤口的。”

  “是,小姐。”

  回到自己的卧房后,我随便挑了把利剑和几发暗镖及银针,然后坐在椅子上观望渐渐降临的夜幕,直到见着月亮都已经出来了后,我越坐越没耐心,虽然时间是早了点,可还是先去展遥屋里吧。我慢慢站起身准备去找展遥。他在前一天曾和我商量过,在潜入皇宫之前要先到他房里去一趟,他会把他的想法和我说一下,最后再决定具体该怎么去做。

  院子里有各种昆虫的鸣叫,皓月当空,银辉映衬着黑色的夜空。我走到了展遥的房前,只看到里面连灯都灭着,狐疑地皱眉,他现在还不在房里?奇怪,哥他向来都很守时的。正想敲门时,可手才轻轻一推,那扇门就简单地被打开了。不是吧,连门都没关上吗?

  动作轻敏地跨进屋内,果真是漆黑一片,半个人影都没有。我转头环顾,脚步稍有迟疑,但还是走进了展遥的卧房。可不等我靠进,就听见从里头传出他熟悉的嗓音,“是谁?”

  “哥,是我。”原来他在里面啊,我边说话边向里走去,嘴里还纳闷地喃道,“哥,你怎么连灯都不点?”这句话说完的时候,我已经步入了内室,虽没有灯光,可月光却透过窗户斜射了进来,斑驳疏淡,在展遥挺拔的身躯周围镀上一层神秘的银圈。

  精壮削瘦的背脊,赤裸的上半身,似乎没有想到会是我,展遥的声音中隐着一份意外,“玥儿?”声音骤停,他立即意识到了此刻的不雅,飞快从床上捞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朝我尴尬地笑笑,“玥儿,你先在外面等我一下好不好?”

  “……好。”狭小的室内顿生一股暧昧,我颊上有些燥热,难得自己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真是少见,快步退出房间后轻轻关门。

  坐在外屋的椅子上,我伸手拍打了脸颊两下,阵阵凉风拂面,脸上的温度立刻减了下去,眼睫微微下阖,短暂的羞涩过后,头脑也自然地冷静了下来。

  虽然刚才的月光是晦涩黯淡的,虽然刚才几乎只是瞄了一眼而已……但是,却足够我清楚地看到展遥背后多了几道伤口,看样子,应该是在他离开的那五年里所受的伤吧……低低地叹息,我的目光也复杂了起来,他这五年里到底做了些什么,我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去查一查了?经历的事情越是艰难和磨砺,那么那个人的改变也就越大。五年前的展遥是几乎可称得上锋芒毕露的一个人,可现在呢?现在他已经可以把自己的个性收敛得无影无踪了。

  错乱的思绪之中,展遥已穿戴完毕走了出来,见着四周还是一片黑暗的时候,他扬眉,“玥儿,你怎么不点灯?”

  “呵呵,忘了。”

  快捷地点上灯火,屋内也在霎那间明亮了起来,展遥脸上挂着的那份尴尬还未完全褪去,略带不自然地坐下,他开口道,“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早来……”

  “没事,自己哥哥有什么好介意的?”我爽快地挥了下手,俏皮地眨眼。

  展遥一愣,望了我一眼后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目光深邃,他认真地注视我,缓缓开口,“玥儿,你对今晚有什么计划没有?”

  “还是哥你先说说想法吧!”

  “也好。”展遥颔首,动作利落地从衣襟里掏出两张纸,站起身后弯腰递给了我,“玥儿,你先看一下。”

  狐疑地打开一看,本来只是随意地扫去,但只是轻轻地瞄了眼后就立马怔愣,脸上的神情都无法抑制地僵硬起来。拿纸的右手有些抖动,我将空着的左手握紧成拳,仔细将那两张纸上的东西给看了个遍,那是张地形图,完整的皇宫内院的地形图,而另外一张,是宫里巡逻的禁卫军的轮班接替时刻表。

  闭上眼,我作了一个深深的呼吸,怎么可能不激动,这东西是绝对禁止外流的啊!不要说是朝中官员,连皇亲国戚能不能搞到手都是一个问题!我勒令自己不要多想这两张纸是怎么弄到手的,展遥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跟我说……正想到这一点,却听他轻笑出声,乌黑的瞳孔流射异样光彩,“玥儿,你不问我这图是哪儿来的吗?”

  抬眼,我盯住他,“哥哥愿意跟我说吗?”

  “愿意啊,”展遥的笑容中多了一丝魅惑,启唇轻道,“如果玥儿肯跟我一起走的话,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不用了。”我苦笑摇头,“那还是以后再说吧。”

  “好啊,我说过,都依玥儿的意思。”展遥也不恼怒,依旧轻笑,“玥儿,有了这张地图的话,今晚的行动也出不了什么事。当然,前提是某一些人没有故意设下陷阱等着我们。”

  “不可能。再怎么说也是皇宫禁地,沈墨翎和于路没那么大权限管到那里,好歹那也是皇上的地盘……况且,皇上和沈墨翎向来都是不和的。”

  “还有一个问题,”展遥突然将脑袋凑近了许多,眸光毫不避讳地滞留在我脸上,“进去的时候的确会比较轻松,可是,出来时还要带上娘的遗体,这恐怕会很麻烦吧?”

  靠得太近,他说话的温度和热气都喷洒在我脸上,总觉得自己的面颊又开始发烫了,我垂下眼眸遮住其中的情绪,“没关系,不需要担心,我要带出来的并不是娘的遗体,而是娘的骨灰。”

  展遥怔愣了那么一瞬间,只是随即又勾起唇角,对我的话不置可否,“那玥儿还有什么其他的意见吗?”

  “哥都已经准备这么完善了,我的想法根本就不值一提。”缓缓摇头,的确,有了这张地形图后何止会方便一倍!“我们只要等着天色再暗一点后就可以动身了。”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在夜晚的暮色越来越浓时,凌厉的雨丝从无边的苍穹中肆意狂洒,就好像溢满了那种倾尽一切的决意,毫无保留,毫无留恋。

  身上已经换好了夜行衣,带上武器和迷药,我和展遥便偷偷潜出了将军府。地上已经湿成一片了,行了一段时间后,雨也开始渐渐转小,不多时,就能用肉眼看到那座皇城了。

  奢华巍峨,红墙黑瓦,气度宏伟非凡。

  该怎么说呢?这座经过历代帝王不断扩建的宫殿,无论是从外观上来讲还是从规模上去谈,都是无可挑剔的,但是,最让我感慨的却并非这些,无关华丽无关壮阔,无关权势无关金银,仅仅只是一种味道,这座宫殿散出的味道,那股难以掩盖的沧桑,以及,孤寂。

  暗不见天日的孤寂,还有,如黑洞般无底的沧桑。

  摸不到,看不到,只是一种感觉。

  复杂的感觉。

  微微垂眸,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我知道展遥能够听到,“那个位子真的那么好吗?再怎么好的东西也是有个底的吧?难道真有好到可以让人不顾一切?”

  “……”展遥的脚下有那么一瞬间放慢了速度,瞥了我一眼,低声道,“人各有志,但那种万万人之上的感觉总是有魔力让人趋之若骛的,如果有机会坐上去自然是想坐坐的。”

  “哥哥也喜欢那位子吗?”

  “喜欢。”展遥又瞥了我一眼,放快脚程向前掠去,“前提是我没有因这个位子而失去另一些东西。”

  “……”

  身上已经淋到了好多雨,衣服也湿得差不多了,我伸手抹了抹流淌在脸上雨水,加紧了速度往前赶。趁着禁卫军交替轮班的短暂空挡,我们顺利潜入宫内,复杂的宫廷路线,左绕右转的,但终于还是靠近了沈琦瑾生前所住的寝宫。

  从外头望进去,里面是一片黑漆漆的静谧。可还不等推门而入,我和展遥立刻停下脚步,敛起心神,展遥的目光在霎那间转为锐利,里面有人!

  “都进来吧,我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平耿而缓慢的语速字字清晰,意料之外,但也可说是意料之内,我抿唇,干脆的上前一步,推门而入。

  打开门的一瞬间,月光也趁机溜进了屋里,沈墨翎如白玉般的面颊有一半被掩盖在阴影中,那双绿宝石般的瞳孔明暗闪烁,熠熠生辉。

  见到我后他明显笑了笑,带着那种“你果然来了”的意味,再将目光转向展遥,沈墨翎扬眉抬眼,别有一番魔魅,“这位就应该是展家的大少爷吧?一直无缘得见,今日还真是巧合啊,在下锊王沈墨翎。”

  展遥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我知道。”

  “呵呵,果然有胆识啊,两个人就这么夜闯皇宫,你们就不担心我带着人马在这里候着,然后把你们抓起来打入天牢吗?”

  “几日不见,沈墨翎你还真是变得爱说笑了。”我自行找了个位子坐下,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全无感情,放在桌面下的双手早已捏紧,努力控制自己的杀机,“相信我,以你和皇上的关系,比起我们闯到这里,你把自己的人马带进来的可能性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低。”

  “这倒也是,你说得很有道理。”沈墨翎仿佛很受教地点头,“可我即使不能带自己的人进来,也能大声喊着把在外头的巡逻军给引来吧?”

  “你当然可以。”展遥的整张脸都埋在阴影之中,黑色的发丝,黑色的眼睛,一切的动作神情在黑夜中显得那样相得益彰,难以捉摸,“当今皇上见到这种难得的机会肯定激动万分,明着里他动不了你,但若在捉拿私闯皇宫的逆贼时,一不小心锊王殿下被误杀,想必会很‘容易’。”展遥的声音不徐不急,无波无澜,感觉是在述说家常一样,“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和玥儿被抓后突然反咬你一口,然后事情就变成是锊王殿下和展家乱党合谋……”展遥停下声音,黑眸璀璨,可却压迫感毕露,“一次就可以铲除两个对头,皇上即使再笨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给皇上这个机会?”

  “啪啪”,沈墨翎手上鼓掌,嘴角笑意纵横,“展家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这话丞相还真是没说错。唉,于丞相就是会给我出难题,偏偏把我的对手给教成这样。”顿了一顿,他又盯住我们打量,眸光隐隐透出一股冷意,“不错,我今晚特别等在这里只是为了和你们好好谈一谈,如果能够互相理解就最好了。虽然我并不排斥武力解决问题,但若能减少损失而达到目的,我还是会选择后者的。”

  我低下了头,完全掩盖自己的神情,可语调却是无法控制的冰冷,“你想说什么?”

  “听说,你们对展翼翔没什么好感?”

  “哦?”我抬头,努力平静语气和心绪,“对你也是没好感的。”

  沈墨翎斜斜地望着我,嘴角一勾,“我知道。只是既然对展翼翔没好感,又何必勉强自己帮他呢?瑾姑姑也可算是为了沈家江山才死的,若你们站在展翼翔那一边,不就让姑姑的努力都白费了吗?平白无故地让她枉死。”

  我咬唇,撇开眼望向他处,虽然娘已经死了,但我总是不想听别人说这些话,尤其是他沈墨翎更是没资格,愤怒,伤心,痛苦……充斥在脑中的感情异常复杂,近乎于混乱地盘旋不去。双手狠狠捏紧,我承认,沈墨翎挑中了我的死穴,即使他说得没有任何道理,即使我也不会去信他的说法,但是,心里就是有种莫名的难受和压抑。

  摆放在桌下的手搅成一团,忽然一股熟悉的温暖层层地包围住自己,展遥将他的手伸过来握住我的,坚定安抚。我心跳一阵剧烈,诧异地向他望去,却不见他的神情有些微的反常,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见我在看他,展遥很快朝我笑笑,然后转向沈墨翎,语气平静,“那锊王的意思是要我们站你那边,站在你那边才算对得起死去的娘?”

  一针见血!

  沈墨翎愣了一愣,唇角爬上一抹苦笑,“并非要你们帮我,只要你们别插手这些事,或者能在展翼翔身上下点药,可以的话,我并不想杀了展翼翔,毕竟他的存在对孜祁国是大有好处的。只要展翼翔活着一日,光听到这个名字就能使周边的各国安分许多。”顿了一顿,沈墨翎那双水晶般的绿眸又扫在我们脸上,还隐隐透出一股孤傲之气,“展翼翔是一个厉害的将军,他的确擅长领兵打仗,这一点我是不如他。但是,会打仗的人却不一定适合做那个‘位子’!”

  “你的意思是说你适合?”我笑容带有恶意的嘲讽,“现在的孜祁国也算是国泰民安,可你却为了一己之私想要挑起战端,这样的人就适合?”

  “国泰民安?这不过是一层虚假短暂的表象罢了。”沈墨翎不屑道,“在邻边的荻桑国早就有些虎视眈眈了,长久以往下去,以王兄的能力再加上展翼翔的野心,说不定会把孜祁国弄得惨不忍睹!既然如此,那还不如现在就改变它!”

  “呵,什么道理都在你嘴里啊。”我讽意更甚,“其实你只要直接说是因为自己的野心就够了,反正到了现在这个局势,你是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

  “我并不否认自己的野心,我是想要那个位子。”沈墨翎字句铿锵,瞳孔中绿光荧荧,“为了一己之私而掀起惊涛骇浪,你以为你不是吗?你为了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家庭,为了达到自己的愿望而摧毁了整个洛郸,还有住在里面的无数百姓。玥儿,其实从本质来说你和我是一样的,只不过出发点不同……”他脸部表情有些放松,眼瞳中溢出淡漠的笑意,盯住我轻道,一字一句,异常清晰,“所以,我以为你可以理解我。”

  手上一紧,还不等我开口说话,展遥握着我的那只手就加大了力道,他投过来的视线很轻很柔,明明只是瞬间的一瞥,但我却可以清楚地确定,哥哥在跟我说“不要在意”。

  展遥似乎笑了一笑,若无其事地问道,“那我们有什么好处?”

  “只要展翼翔能交出兵权,辞去官位,我就保证不动展家的任何一个人。”说到这里,沈墨翎又回头望向被纱缦围绕的大床,“而且,你们今天可以安然地把姑姑的尸首带出去。”

  “我拒绝!”他说完话的同时,我立刻开口反对,“那是不可能的事,况且不用你的帮忙,我们也可以把娘带出去!”

  沈墨翎闻言皱眉,似乎觉得我们不可能把这么大一具尸体给偷运出去。

  展遥又笑了,不过是对着我笑,宠溺纵容,连头都懒得回,“玥儿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锊王殿下,真是可惜啊。”

  “……意思就是说,谈判破裂?”

  听着沈墨翎平淡无波的语调,我仿若未闻,直直走向那张大床,动作轻柔地拉开缦帘,沈琦瑾的遗体赫然入目。殷红柔软的双唇,白皙细腻的肌肤,她的身上透出一股浓重的药味,怪异难闻,是因为这种药才没有尸体腐烂的吗?我闭上眼,忍不住咬唇,可是,好不容易保存完整的尸首,却要在此化成一摊骨灰了。在这里,这种挫骨洋灰的行为应该算不是大不敬的吧?不知道娘在九泉之下会不会怪罪我的不孝!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在凝视娘的尸首许久之后,终于从衣襟中掏出一罐药瓶。瓶子里装的是降尸粉,洒有降尸粉的遗体只要一点点的火苗就可以在短时间内让那具躯体化为灰烬。轻轻地洒了上去,尔后,点上火苗,一霎那,火光便围绕在了沈琦瑾的周身。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衬着我的脸颊,望着那一寸一厘的肌肤渐渐化为灰烬,心中陡然升起强烈的空旷和无助,仿佛原本填充在自己体内的各种目标坚持的种种,一下子从身体里流失殆尽,一点不剩。什么都没有了,人生似乎变得一片空白,茫然无措到极致。

  娘死了,这样,就是真真正正的死了,真真正正地消失。以后,永远都看不到她的那张绝世容颜;以后,永远都拥抱不了她的身体;以后,她就永远从这个世界蒸发了,然后,再也找不到了,无论如何努力,都找不到了,每一个角落里都寻不到她的踪迹了。

  眼泪,透明的,流淌。

  等我意识到自己在哭的时候,展遥已站在身后轻轻地揽住我肩膀,他的呼吸稳重温暖,他的味道熟悉好闻。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那股味道到底是因为熟悉而好闻,还是因为好闻而熟悉。唯一知道的,只有他现在站在我身后这一点,清楚地知道。

  我小心翼翼地把娘的骨灰盛装起来,只觉得沈墨翎的视线一直停在我脸上,这才想到自己的面颊上还残有泪痕,真是糟糕,居然在他的面前哭了出来,我随意地抹了抹,对他射来的目光视若无睹,然后将那瓶骨灰仔细放好。

  “我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法,即使是毁了你娘的尸身你也不想跟我合作吗?”沈墨翎自嘲地勾唇苦笑,“我还真是小看你的决心了。”

  我冷冷地瞥去一眼,话也懒得跟他多说,别说一句,半句都不想。展遥走在前头,我跟着他往门外走去。

  电光火石间,银光一闪。

  其实,从头到尾我都没卸下过对沈墨翎的提防,速度极快地躲避,可那支暗镖的速度却超出预期。手臂上还是被划开了一条口子,又浅又短,里面有血迹隐约若现。

  展遥的反应比我更快,他身形一晃,手中长剑已指向沈墨翎,面如冰霜,声音冷峻,“什么意思?”

  “你还是决定和我们打一架吗?这样可是很容易把巡逻军给引来的,而且,一对二的情况下我不觉得锊王你会有胜算。”笑意浅浅,我目光淡然,“沈墨翎,刚刚那一镖你射错地方了吧?应该射向我的脖颈或心脏才有用啊,难道你是在手下留情?”

  “不是,我不想干什么,也无意把人给引来。地方我也没射错,那一镖只要能划破你的身体就行了。”沈墨翎的笑意比我更淡更浅,语调轻缓,可字字重如响雷,“我在镖上涂了点东西。”

  我怔愣了一瞬,目光狐疑。

  “放心,那东西要不了你的命,我只是希望自己手上能有点儿筹码跟你们继续商谈。”沈墨翎又坐回了椅子,意态惬然,望了我们一眼,他也懒得卖关子,直接抛出答案,“这种药是我命人秘密制造的,只有我才有,所以,玥儿你也不用指望从哪里得到解药了。药的名字叫‘隐倮醉’,它杀不了人,但是会让人上瘾,每个月病发一次,发作的时候无比痛苦,除非继续服食‘隐倮醉’,或者是吃下解药。”

  就是,毒品的意思吗?或者,还有什么不同?

  “我已经找人试验过了,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沈墨翎笑了一笑,只是那抹笑意未曾到达眼底,“玥儿,我可以给你一个月的考虑时间,你能提前想通当然最好。但是,若一个月到了你还是想不通就恐怕要毒发了。那个时候,你若忍不住毒发时的痛苦也可以来找我,我想,尝到那种滋味后你为了解药怕也是会同意我的方案的。”

  他望了眼展遥冰冷的黑色瞳孔,又转过脸来看我,见我依旧是满脸的无所谓,沈墨翎摇头,“玥儿,相信我,毒发时的痛苦比你想像中更为难熬,你忍不过去的。”

  “哥,我们走。”我垂下眼睫,转身离开。

  “玥儿?”展遥皱眉,看得出他现在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糟糕,“那解药呢?”

  “不用了。”我继续往前走,跨出门外,“一个月才发作一次,这频率已经很低了。只要熬过每个月毒发的那段时间就行了。”

  “呵呵。”沈墨翎低沉的笑声传了出来,见我回头,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更甚,态度是全然的自信,瞳中绿光若隐若现,“玥儿,我等着你一个月后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