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19

易钗: 断翎雪 19-37

第一卷 19.偷心

    裴玄义的宅第在城北,离尚悲云的逐云阁还有些路程,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方到。

  那边喜筵的排场确实要比尚悲云大得多,少说也有五六十桌,请得大都是江湖上有名望的,城里的各院主事在李玄矶到来之后也都陆续赶到。裴玄义虽与李玄矶不和,于外却还是作出一副亲兄弟模样,李玄矶与洛小丁刚到门外,他便迎了出来,两人都向他道喜,一番客套后三人方进了喜筵厅。

  毕竟是娶小妾,裴玄义也不敢当真弄得太过,只在筵席上下功夫,至于那些迎娶礼仪之类皆从简而行。

  李玄矶被引到正席桌上,同风竹冷坐了一桌,互相问候寒暄,洛小丁便也跟着向风竹冷问了声好。桌上除了风竹冷,其余都是浮云城的顶级人物,大多是长辈,洛小丁如今既无虚名,更无实权,辈分也低着一层,自不会逾矩往那桌上凑。

  风竹冷瞧着她点头微笑,眼光虽有些热络,却总算持重,没冲出来将洛小丁拽上桌去,他行事向来随性,能够如此,已是万分顾全洛小丁的脸面。洛小丁松一口气,忙跟了小厮到了另外一桌。

  桌上的男宾却是一个都不认得,洛小丁大致扫了一眼,发现这一桌的客人年纪似乎都不大,想来是各派掌门带来的弟子。估计这一桌的人互相都不认识,都各自埋头吃饭,谁也不理会谁,整个桌上死气沉沉,倒是甚合洛小丁心意,她在空位上大大方方坐下来,众人也只是盯着她看了几眼而已,却没一个人打招呼。

  她先前在大师兄那边早已吃好,这时却是再也吃不下,拿着筷子望着一桌菜竟发起呆来,正觉无趣,挨她左首坐着的一位客人忽然向她点头致意,笑道:“这位便是三公子?”

  洛小丁转头朝那人一看,却是一位弱冠少年,修眉朗目,面容清俊,脸上带着恬然笑意,竟似在哪里见过一般,洛小丁一望之下竟有些失神,想了片刻,问道:“我们见过?”

  那人不解她话中之意,沉了一下,才道:“三公子认得我?”

  洛小丁摇头微笑:“不认得,只是瞧着面熟……兴许以前打过照面……”

  那年轻人恍然大悟,笑道:“既是面熟,那便做个朋友,在下姓江名秋白,名取‘唯见江心秋月白’之意,日后还望三公子多照应。”

  洛小丁赞道:“原来江公子的大名竟是由此而来,实在是雅致。”

  江秋白道:“不知三公子的名讳可有什么来历,也讲来听听。”

  洛小丁见他语气恳切,便不好推辞,想了一想,方道:“家父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夫,这一生中最头痛之事便是给孩子取名,我大哥生下那一年恰好是甲子年,家父实在取不出名字,索性便叫他做小甲,之后二哥、三哥便依次类推,轮到我时,便是小丁了。”

  江秋白怔了一怔,不禁莞尔,笑道:“却也有趣,令尊大人所取之名虽简单,却也朴实,颇有谐趣,有机会一定要见上一面。”

  洛小丁眸色微变,半晌没有说话,江秋白见她神色有异,立刻便知说错了话,正要换个话题,洛小丁却道:“家父已经去世多年了……”语声虽平静,却还是微带了一丝苦涩。

  江秋白甚觉过意不去,谦然道:“实在对不住……我……”

  洛小丁却不以为然,轻声道:“不知者不为怪……江兄不必介怀。”见江秋白面色微缓,便又问,“不知江兄师从何门?”

  江秋白迟疑了一下,道:“秋白师从千尺门,此次家师因事不能来给裴副城主贺喜,故而才命我替他前来。”

  洛小丁愣了愣,面色渐渐变冷,道:“原来是千尺门的高徒,听说贵派的曲沉丝极是厉害,不知江兄可有带在身上?”话语中已有掩饰不住的讥讽之意。她之前为曲沉丝暗算,几乎丧命,心头犹有余悸。这江秋白竟是千尺门的弟子,着实令她败兴,难得她还与此人说了这许多话,这时回想,虽知暗算一事也许与此人无关,却还是由不住心生厌恶,几乎想拔脚便走。

  江秋白似乎并未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一本正经地道:“曲沉丝乃本门禁物,除门主同几位师伯师叔,其他人并没有机会看到,更不用说带在身上,恐怕要让三公子失望了。”

  因他是客人,洛小丁也不好撂下脸面太过给他难堪,只似是而非的应了两句,然而语气冷漠,明显已无方才那般和气,江秋白见她如此,再不好答话,渐渐便冷了场。

  洛小丁耐着性子又坐了一阵,终于找了个借口离了席桌,她在院中站了一阵,越发觉得无趣,见四下里无人留意,索性便溜出了裴玄义的宅门。

  外面天已黑了大半,她慢悠悠逛回去,到逐云阁门口时,那里的宴席还没有散,她在门口暗影里站着,听到里面欢声笑语一片,不觉也跟着微笑,大师兄今日一定很欢喜,他与元宵姐姐情投意合,如今总算得偿心愿做了夫妻,郎有情妾有意,过上一年半载,再添个胖小子,这一生可有多快活。

  她且想且笑,折身继续往取松院走,等到门口时却再也笑不出了,这世上之事大抵如此,有欢喜者,亦有悲伤者,只不知,是谁在欢喜谁在悲?

  取松院静悄悄一片,只有十来个守卫还在坚守职责,其余人等有一些大约是跑去看热闹了,另外一些也许早早睡了,连鹧鸪都不在。洛小丁觉得口干,要倒茶来喝,壶里的茶却早已冷透,她只好到后厨去寻热茶,厨房中也没有人,隔壁院子的小屋里传来丫环婆子低低的鼾声,她不好叫醒她们,只好点了蜡烛,自己在厨房里倒了茶水喝了,要待走时,却见柜上放着一壶酒。她瞧了一眼,忍不住伸手拎下来,一直拎到自己房里去了。

  窗外无月,只有繁星点点,洛小丁开了后窗遥望夜空,只觉那天一层层黑下去,黑到没有尽头。她抚弄着手里的酒壶,无声低叹:“什么时候连天都这般黑了?”一边叹一边竟扬起酒壶来,咕咚便灌下一口酒去,酒入喉中,一股辣意从舌根处直窜上来,肚子里竟像有火烧起来,她猛地捂住嘴,一时间惊诧莫名,简直不敢相信这口酒是她自觉自愿喝下去的。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呆呆地望着酒壶转不过神来,忽听墙头上有人道:“既不会喝酒,便不要喝……何苦要折磨自己?”

  这却是风竹冷的声音,洛小丁吃了一惊,借着烛光往外一看,只见对面墙头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来,那人横躺于墙上,黑乎乎看不清形容,只看见一双极亮的眼眸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洛小丁定了定神,笑道:“王爷不在我大师伯那里吃酒,如何倒学人家爬墙做起飞贼来?”

  风竹冷噗地一笑:“做贼有什么不好?我倒是真想做一回贼。”

  洛小丁闻言不语,只望着黑暗处笑。

  风竹冷自顾自说下去:“你猜,我最想做什么贼?”

  洛小丁摇头:“王爷的心思,岂是我这等泛泛之辈猜得出来的?”

  风竹冷叹了一声,似乎对她的回答颇为不满,继而便笑出了声:“我若做贼,必要做个偷心贼。”

  洛小丁眉尖微蹙:“王爷府上美女如云,要心还不容易?只要王爷一句话,哪个不将真心奉上,竟还用偷?”

  风竹冷哈哈笑道:“常言说的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你那是得陇望蜀,若叫你偷着了,便又觉得无趣,只怕随手便扔了。”

  “说得也是。”风竹冷也觉有道理,随后又摇摇头,语声中颇有懊恼之意,“又不是……我原本想说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怎么你一打岔,我便胡说八道起来?”

  洛小丁噗嗤一笑,自觉如此说话大不方便,便往后面退了一步,将窗口让了出来,道:“墙头上不冷么?王爷请进来坐,也不怕让人担上大不敬的罪名?”

  风竹冷从墙头上一跃而下,穿窗入内,也不客气,自个动手拽过一把软椅坐下,感觉到扑面暖意,不禁点头:“嗯,墙头上风大,果然不及三公子房里暖和。”

  洛小丁倒了杯酒递给他:“屋里茶都冷了,你若不嫌弃,便喝口酒暖暖身子。”

  风竹冷接过酒抿了一口,望着她若有所思:“都说酒能乱性,这话一点也不假,看看,你才喝一口酒,胆子立刻变大了许多……往日你哪里能跟我说这些话呢?”

  洛小丁被他说得一怔,她脑中微有些晕,一时竟想不起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只得转移话题:“王爷府里不忙?居然有空赶过来吃我大师伯的喜酒……”

  “这不是为了来看你么?听说你受了伤,我心里放不下,只找不到机会来,方巧裴副城主送来请柬,这就名正言顺来了……”

  洛小丁连忙打断道:“王爷说笑了,分明是大师伯面子大,才请动了你这尊大神,怎把话扯到我的身上?”

  风竹冷摸着下巴,仿佛百思不得其解:“其实我很奇怪,我与裴副城主并无多少来往,也不知他为什么请我?”

  洛小丁笑道:“王爷这是明知故问。”

  风竹冷懒洋洋靠住软椅:“你大师伯其实请错了人,他该请云阳王,鄱阳王这些人才对……我虽顶着王爷的头衔,却一无兵权,二无财力,三无朋党……你说,是也不是?”

  “可是王爷有军功,有威望,振臂一呼,必是一呼百应。”洛小丁嬉笑调侃。

  风竹冷面色微寒,冷声道:“你当初与我结交,也是为着这个?”

  洛小丁似笑非笑看着他:“王爷如此想也没什么不对……”

  “你——”风竹冷气结,她竟毫不避讳地承认,简直就未将他放在眼中,可是自两人结识以来,她又几曾将他放在眼中?如此一想,风竹冷竟笑了起来,而后斜睨她一眼,颇有嗔怪之意。

  “你那日为何走得那么急?连声招呼都不打……”

  洛小丁微微一愕,无奈苦笑:“我也要起得来给你打招呼才成……”

  “伤的这么重?”风竹冷蓦然坐直身子,凑到她面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他的气息热乎乎扑在脸上,含着丝丝酒香,熏人欲醉。洛小丁不动声色将椅子往后挪,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一些,淡淡道:“知道——”

  “谁?”

  “我是从王府回来时中的埋伏,中的是千尺门的曲沉丝,王爷认为会是谁呢?”洛小丁望着窗外,语气轻飘飘的,仿佛是在说一件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风竹冷凝目望定她,拧眉思虑半晌,沉吟道:“你是说……那人,是当日赴我寿筵的宾客?还同千尺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咳咳咳……”他突然咳个不停,神色大不自然,连眼神都有些躲闪起来。

  “王爷猜到了?想不到是么?我也没有想到……”洛小丁唇角微露笑意,眸中却有一丝嘲讽之色,都是王室显贵,更有姻亲往来,云阳王谷玉澜之妻风林秀不就是大元的明安公主,他九王爷的姑姑么?也难怪他这样。

  “小丁——”风竹冷沉默良久,神情渐趋凝重,再不复方才的佻达。“我的确不曾想到是他……只是,他为何要这样?”

  谷落虹为何要这样?洛小丁答不出来,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在潞州别院听到的那一番话也许是个线索,可是,这话又怎敢对他人言说?师父面前她尚且不敢提,又遑论风竹冷?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女子——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久久无言,良久才道:“我不知道。”

  风竹冷缓步走至她身后,轻轻握上她的肩:“我帮你查清此事……”

  “多谢九王爷好意,只是……这件事我不想外人插手。”洛小丁往旁侧让了一让,不着痕迹地避开,转身面对于他,眼中隐有一丝疏离。

  风竹冷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然后摸上自己的头,无奈叹气:“你总是如此……就只当我是一个外人,连朋友都不是?”

  洛小丁静静望着他:“在晋阳时,蒙王爷垂顾,小丁方得以成事,王爷待我可算情深意重……小丁只怕无以为报。”

  “谁要你报答?”风竹冷摇头,深深看定她,“我只想让你快乐!”

  洛小丁心神一震,忽然嗤笑出声:“谁说我不快乐?我每日逍遥自在,不知道有多快乐。”

  风竹冷道:“你快乐么?那你笑给我瞧瞧。”见洛小丁扬起唇角,不禁叹气,“笑得这么难看,哪里看得出一丁点快乐来?小丁,你又何苦自欺欺人?”

  洛小丁怔了一怔,自欺欺人?她是在自欺欺人,那又如何?她不以为然抬抬眉毛,埋怨道:“王爷这不是为难人吗?我才被你勾动烦心事,如何又笑得出来?”虽是如此说,却仍望着他展颜一笑,面上笑意濯濯,然眸中一缕忧思哀愁,却无论如何都挥不去。

  她的确,是不快乐的。



第一卷 20.苦心

    亥时时分,前院里有了动静,杂沓纷乱的脚步声中夹杂有秦管家的呵斥声,大约是在斥责擅离职守的下人。洛小丁看看风竹冷,道:“时候不早了,王爷该回去歇息了。”

  风竹冷心领神会,朝她一笑,低声道:“你师父回来了?”

  洛小丁神思不属,微有些焦躁,只“嗯”了一声。

  风竹冷伸手攀住窗棂,欲要跃窗出去,想了一想又觉不妥,转头对洛小丁道:“这样偷偷摸摸的,似乎不大好,我还是大大方方从门口走出去好了,顺便跟你师父打个招呼。”

  洛小丁霍地站起身来,脸色颇为难看:“王爷在酒桌上还没有跟我师父说够?”

  风竹冷忽然“哦”了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事,道:“不成,我方才走时,扯谎说头痛,要回客房歇息,这样出去岂不是要被拆穿?还是翻墙出去为妙。”

  洛小丁连忙道:“既是如此,王爷赶快走吧!”

  风竹冷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实在不成,我便睡这里了……”

  “你——”洛小丁尴尬不已,面上忽红忽白,眼中隐隐有了恼意,一咬唇别转脸去,再不理他。

  “当真像是做贼……这贼不是我,倒像是你……”风竹冷低笑不止,他实在想不通,为何洛小丁会如此怕她师父?自听到前院的说话声起,她整个人便方寸大乱,完全失却往日从容自如的举止。

  洛小丁咬牙道:“你再不走,我便真喊捉贼了。”

  “若要我走也容易……”风竹冷见她真急了,便再不好使她为难,便道,“明日你要来送我。”

  洛小丁眼下只盼他速速离去,只好点头答应。风竹冷这才满意,身子往前一扑,颀长身形呼地跃上后墙,他在墙头微微一顿,回头朝洛小丁摆了摆手,就此没下墙头,消失不见。

  洛小丁背倚窗口长出一口气,正要去把桌上的酒壶收拾妥当,却听脑后风声乍响,大惊之下,霍然向旁移开二尺来地,转头看时不由哭笑不得,原来风竹冷竟又回来了,他微弓着身子半蹲在窗户上,笑容满面地看着她,眼中颇有促狭之色。

  “你怎么……?”洛小丁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忘了一件事……”风竹冷敛去脸上笑容,神情倏然间变得凝重,“今日同你一桌的那个人,你知道是谁?”

  洛小丁道:“他说他叫江秋白……怎么了?”

  “他是千尺门门主左守成的嫡传大弟子,这一两年同谷落虹那小子走得很近,你最好小心……”说完这话,风竹冷再不多言,翻身掠上后墙,起落间已了无踪影,这一次是真走了,半晌再未见回来。

  洛小丁又在窗口站了一阵,回思他方才所言,心头沉重无比。

  第二日一早,李玄矶便着秦管家唤洛小丁到书阁去。洛小丁匆匆洗漱了,换好衣服过去,到书阁时,李玄矶正端坐于书案前,脸色略有些阴沉,她心里打个突,一时七上八下,却也不敢表露出来,请了安退在一边等他开口。

  李玄矶瞥她一眼,冷声道:“你昨晚走时为何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了,提前退席也罢,好歹跟你大师伯道声谢,也不知你素日读的书都到哪里去了?”

  洛小丁被骂得面红耳赤,呐呐地道:“是弟子不对,改日弟子到大师伯那里请罪……”

  李玄矶“嗯”了一声道:“今日九王爷要走,你同我去送送,你大师伯也在,你自己看着办。”一边说一边起身往外走,走到她面前时,忽然顿住脚步,问道:“九王爷昨晚上来看过你?”

  洛小丁愕然望住他,心头急跳如鼓,虽知纸里包不住火,被师父知道此事是早晚的事,却还是被问了个猝不及防,承认不是,不承认更不是,她僵在那里,一时哑口无言。

  李玄矶举目看向门外,神情间看不出喜怒哀乐:“你很有主意……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人都敢惹,很好……很好。”

  “师父,我……”洛小丁只觉心头一根细弦越绷越紧,竟连呼吸都有些费力起来。师父这话的意思已很明显,他如今已不止知道昨晚上的事情,甚至连她私自上小寒山这件事,也都清清楚楚。

  李玄矶冷锐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那一瞬间洛小丁仿佛又看到了六年前那个李玄矶,那个高高站在云端,俯视着她的浮云城主。

  “你要怎样,我也管不了你,万一出了岔子……”李玄矶微闭上眼,万一出了岔子他能怎样?怎样?他再说不出来,迈步径直走了出去。

  洛小丁愣了愣,慌忙跟出门去,李玄矶一直走到自己的房门口,这才停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道:“用过早饭没有?”她没想到师父竟会问她这个,有点不知所措,下意识摇了摇头。

  李玄矶道:“那就一起吃吧!”进屋吩咐小郭去送早饭来。

  饭菜不多时便送到,师父一向吃的清淡,桌上只有两碗白粥,一盘水晶饺,还有两碟小菜。李玄矶端起碗来,招呼洛小丁道:“吃吧!”洛小丁这才动手,她心里总挂着方才之事,想要跟师父解释两句,又想起“食无言,寝勿语”的古训,只好闭口不言。

  李玄矶虽看出她的心思,却也不说话,两人各怀心事,这一顿饭二人均食不知味。

  一时饭毕,漱了口盥手毕,李玄矶拿过方巾递给洛小丁,问道:“你方才想要说什么?”

  洛小丁低头道:“弟子有错,请师父责罚。”

  李玄矶面色微缓,道:“你认错总是认得很快,可惜……就是死不知悔改。”他望着她,眸中隐有痛惜之色,她一次次认错,又一次次犯错,他整日为她担心,越是担心,她便越是出错。只是一刻不见,她便能做出叫他胆战心惊的事情来,他为此寝食难安,几乎耗尽心力,一颗心不知不觉间全用在了她身上。

  可她知道什么?她还是孩子,任性冲动我行我素不甘人下的孩子,怎体会得到他的一片苦心?



第一卷 21.安心

    两人准备妥当,便往风竹冷下榻之所而去。到那里时,风竹冷的马车正从侧门出来,马车之后又是一队骑兵,都是风竹冷的扈从。裴玄义与风竹冷并肩自朱漆大门内走出,边走边在说着什么,似乎相谈甚欢,笑语不断。见李玄矶与洛小丁前来,风竹冷脸上笑意更深。

  行礼问候完毕,风竹冷道:“李城主与三公子能在百忙之中前来相送,风某实在感激不尽。”

  李玄矶笑道:“九王爷不必客气,这原是应该的。其实九王爷何必这么着急回去?不如再留几日,让裴副城主带你在城里各处转转。”

  裴玄义在旁道:“我方才便这样说,九王爷就是不肯。”

  风竹冷含笑道:“我倒是肯留下,只怕有人不肯……”说着话眼光已在洛小丁脸上溜了一圈,洛小丁规规矩矩站在李玄矶身旁,面上笑意微微,一双眼却不知在看哪里?

  裴玄义道:“王爷说笑了,还有什么人敢管着王爷?”

  风竹冷见洛小丁始终不说话,颇有些失望,却仍笑道:“裴副城主此言差矣,能管着风某的人实在是多……眼看便近年关,我还需回去打点一下,准备进京面圣,手头事务颇多,就不在此耽搁了。况且裴副城主新娶了小夫人,又哪里脱得开身来陪我呢?”说着话哈哈大笑,裴玄义闻言面上讪讪,只得陪笑。

  李玄矶道:“既如此,那我便不留王爷了,王爷路上小心。”

  风竹冷道了声谢,待要上马车时,又转回头看一眼洛小丁,笑问:“三公子何时再回晋阳?若回来时,可千万报个信。”

  洛小丁被他问的一怔,转眼看看李玄矶,师父脸上还挂着笑意,眸中却微有一丝阴翳浮过,她之前才被师父责骂,这时再不敢乱说话,斟词酌句道:“王爷放心,若小丁回去,必传信过去。”

  李玄矶淡淡瞥她一眼,微微偏过脸去,洛小丁瞧他神情,知这话没有大错,这才松了口气。

  风竹冷笑了一笑,撩开车门棉帘,弯腰进了车内。一时车马行动,一队人马往北城门而去,裴玄义带了两个小厮骑马随后,一直送出城去。

  洛小丁想要跟大师伯说两句道歉请罪的话,完全没有机会,眼看众人走远,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跟着李玄矶转身往回走,走没数步,却见秦管家急匆匆迎上前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洛小丁见他这样,也就识趣地走远了一些。秦管家这才上前,凑到李玄矶跟前附耳低语,不知道说些什么。

  过了片刻,李玄矶走过来对她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就不必等我了。”

  洛小丁答应一声,也不多问,拜别师父沿着来路走了回去。

  李玄矶同秦管家一路往南行去,不多时便到了蕊香阁,蕊香阁作为浮云城内五阁之一,自十五年前老城主裴子庆去世起,便一直都是空置的,平日这里只有两个更夫值守打扫,很少有人过来。

  两人进了门,绕过影壁,穿堂过廊往里行去,直到内院。内院铜门紧闭,被一把黄铜大锁牢牢锁着。老秦拿了钥匙打开大门,待李玄矶进去,他在外面又将大门锁上,走入廊下侯着。

  李玄矶走入西首的一间厢房之中,轻车熟路摁动嵌在后墙的机括,只听喀地一声轻响,一道暗门弹开,他进入暗门之中,反手又将门关好。那是一条暗道,行不多远,眼前豁然开朗,云开水阔处有竹篱茅舍坐落于一泓碧湖之上,那水清可见底,如此寒冷的季节里竟未结冰,水面之上烟气腾腾,居然是一处温泉,岸边积雪成堆,并未因热气化去,雪水交融,皓碧相映。

  竹篱之上端坐一人,正专心致志研究面前棋秤上的弈局。那人白衣黑发,面戴黄铜面具,却正是江蓠。许是过分专心,他竟未发觉李玄矶进来,依旧对着棋盘冥思苦想。

  李玄矶走过去,低头观那棋局,黑白双色棋子应已行至中盘,黑子略占上风,江蓠手持白子举棋不定,过了半晌,只听“啪嗒”一声,他手中棋子终于落下,白子一落下,局势立刻大变,大片黑子陷入白子合围之中,大有扭转乾坤之势。

  李玄矶鼓掌击节,在江蓠对面席地坐下,笑道:“一子之功,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好棋。”

  江蓠抬起头来,叹道:“未必!”捻起一枚黑子缓缓摁落棋秤之上,眼望李玄矶道,“你再看看。”

  李玄矶注目看时,只见黑子所占地盘虽不及白子多,却有一支奇兵伏在白子包围圈外,伺机反扑,如果一举攻下,定可当势。他望着棋局怔了半晌,抬头望住江蓠:“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蓠不声不响将棋秤撤下,继而便将身边的一套茶具摆上桌来,点火烧炭,就地取水,竟悠悠然煮起茶来,烟气白雾蒸腾氤氲,在两人四周缭绕,仿如坐于云雾之中。

  一时茶好,江蓠将茶倒入杯中,请李玄矶饮茶。

  李玄矶见他还不肯摘下面具,不由笑道:“你难道要戴着面具喝茶?”

  江蓠摸摸脸上,“哦”了一声道:“忘了……这东西戴久了,竟有些舍不得,若有一日不戴,便总觉少了什么。”笑着将面具摘下,面具之后却是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约莫三十来岁,眉黑而浓,目光阴沉锐利,因戴久了面具,肤色略显苍白。

  “少了什么?”

  “安心,戴着它,没有人看得到这张脸……便不用担心有人窥破心事,是哭是笑是喜是悲,谁又能看得到?如此一来,自然安心畅意。”

  李玄矶目中微有一丝怅恍,看了他一阵,道:“有多少年没见着你的真容了?这时看着,竟像回到了当年!”

  江蓠浅啜一口清茶,道:“是啊,有些年没同你一起煮茶对弈……一转眼过了这许多年,该死的死了,不该活的也还活着。就好比你那爱徒,分明活不得,你却要生死留着她的命。”

  李玄矶眉峰微敛,放下手中茶杯,正色道:“江蓠,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奉城主之命,叫人查了云阳王……”

  “怎样?”

  “他并没有派人暗杀过洛小丁,幕后主使者另有其人,是他的儿子谷落虹。”




第一卷 22.线索

    李玄矶望着江蓠,面上微有疑惑之色:“小丁她,同谷落虹有过节?”

  “或许是如此……我如今也还在奇怪,只是,从报上来的消息来看,目前似乎只能做此解。”

  “此话怎讲?”

  江蓠拎起茶壶斟茶,有条不紊地一一道来:“谷落虹与你那爱徒是在风竹冷的寿筵上相识,这之前并没有打过交道。寿筵之上,两人不知因何事发生口角,继而便打了一架,谷落虹落下风,负气离去。之后洛小丁在回云宅的路上遭人伏击,被千尺门的曲沉丝打中,这事情大体便是如此……”

  李玄矶握着茶杯的手慢慢攥紧,眉头蹙紧,眸光越发暗沉:“这么说,两人还是有过节。”到底是她不知检点,惹来的祸患。

  江蓠微微摇头:“我总觉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倘若谷落虹是个无恶不作,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为这小小过节报复洛小丁,倒也能说得过去,可他偏偏不是。此人虽年幼,却很会做人,平日谨言慎行,宽仁恭孝有礼,也因此甚得云阳王之心,得以袭世子之位。试问如此之人,又岂会因这等小事加害他人呢?”

  李玄矶道:“这也难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杀小丁走的是暗路。不过,你既如此说,必有十足把握……他这样处心积虑地杀小丁,到底所为何事?”

  江蓠道:“我并没有十足把握,一切都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依目前的消息来看,谷落虹杀洛小丁,还是只能着落在寿筵上,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你认为不是寿筵上的原因?”

  “我认为不是。”江蓠语气渐渐变缓,有些犹豫不定,“这一次,似乎有人对我瞒报了消息……我已另外派人过去,等有了消息,再向城主禀报。”

  李玄矶面沉似水:“竟然有人敢对你瞒报消息……你那些属下,实在该好好调教一番了。”

  江蓠微一欠身,道:“江蓠明白。”

  李玄矶沉吟道:“依你看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江蓠皱眉思虑良久,缓缓说道:“这些年来,云阳王那边我一直派人盯着,发现这谷落虹的来历颇有些蹊跷……他是十岁上进的云阳王府,报请朝廷允充族谱时,言其与生母明安公主相克,故一直养于民间。”

  李玄矶心头一动,脑中有什么乍然滑过,望着江蓠默然无语,静待他继续说出下文。

  “我又查了他入府的时间,真是好巧,恰恰便是你带洛小丁回浮云城的那一年,只不过晚了几日,也就是说,他与洛小丁是同一年生人。”

  李玄矶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只是,这跟他杀小丁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只因他与小丁同年,便要置小丁于死地?必然还有其他什么……”看来,还需再好好问一下洛小丁,她一定还瞒着什么。

  江蓠沉了一下,摇头道:“暂时还没有查到,只知道当年是白弘景带他回到云阳王府……至于他是在何处长大,由何人抚养?竟全无线索。”

  “白弘景?”李玄矶微微坐直身子,似乎对这个名字颇感兴趣。

  “云阳王手下曾有两大高手,其中一个便是这白弘景,此人轻功极高,善潜行隐匿,来无踪去无影,十分了得。不过,此人近些年耽于酒色,已大不如前,如今云阳王待他竟还不如左金鹏。”

  李玄矶眼望远处,略微顿了一顿,又问:“另外那个高手便是那死了的凌绍祖?当年,你似乎对我提过此事……”

  江蓠道:“正是此人。”

  李玄矶凝眉思忖半晌,忽道:“先查查这白弘景再说……另外,不是曾有传言,说明安公主身有痼疾,不能生养么?如何忽然冒出这么大个儿子来?”

  江蓠笑道:“这些王室显贵家中总难免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好在这事情着落在白弘景身上,只要把这人身上的谜团解开,这些事情便水落石出了。”

  李玄矶道:“这些事情跟小丁遇袭一事,似乎扯不上太大的关系……我多少明白你的意思,你怀疑谷落虹的生世与小丁有关?”

  “我只是猜测而已……是与不是,只有再看那边的消息……”

  李玄矶“嗯”了一声,表示赞同:“此事就按你的意思办,我唯一只担心……”他唯一只担心洛小丁的女子身份会被人识破,那谷落虹若真与她扯上什么关系,多半要追溯到六年前,倘若两人真的有什么瓜葛,只怕——

  他再不敢想下去,推桌而起,走到水边望向远处,远处山峦起伏,云雪烟岚乱糟糟搅成一团堆在山头,一时竟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雪?他心头也是乱纷纷一团,是担忧是烦乱是隐恨,,竟全然理不出头绪。

  江蓠道:“我知道城主担心什么……上次我提的那件事,城主有没有考虑过?”

  “我想过,只是……她若去了你那里,同死又有什么两样?”李玄矶怅然一笑,怎样都难,放在身边不安心,去远了更不安心,到魅影阁,自此洛小丁这个名字便在江湖上消失,她那样的性子,只怕倒真活不出来了。

  江蓠沉默,过了片刻方道:“江洲云绣坊那边,我已派人过去,还没传回信来,城主再耐心等些时候。”

  李玄矶走过来,拍拍江蓠肩膀,道:“难为你替我想着这些事。”

  江蓠笑道:“你若娶个贤内助,我便不用想了。说起来,你也该娶上一房妻妾,你师父当初只不准你收女徒,却未曾说过不让你娶妻的话,你又何必自苦?总惦着那些成年往事做什么?”

  李玄矶皱眉看他一眼:“你倒拿皇帝的三宫六院跟股肱大臣相比,才更妙一些。”他轻叹一声,“这些事说来容易,当真要娶个贤妻却也不易……何况,我孤身一个人这许多年,也已习惯了,若多一个人在身边,反觉绊手绊脚,实在是麻烦。”

  江蓠疑道:“当真如此?”

  “我在你面前又几曾说过假话?”李玄矶反问。

  江蓠摇头:“你这话半真半假,只信得七分……”

  李玄矶微笑:“这原是江蓠本色,信人七分,疑人三分,你若完全信我,那便不是江蓠了。”

  两人相视一笑,以茶代酒举杯一饮而尽,气氛到这时才变得轻松,江蓠想起旧事,忍不住取笑道:“当初你也并不是个正经人,勾栏青楼没少混过,放浪形骸,什么出格的事情没有做过?你师父险些要给你气死,哈哈哈……我竟想不通,你如今怎么就变成这样?整日拿那些清规戒律困着自己,难道不累?”

  李玄矶不作声,很累,整日劳心劳力倒也罢了,还要面对那一摊子乌七八糟的事情,他这个城主远没有旁人想的那么风光,那么多人仰望着他,当他是神,岂能由他任意妄为?



第一卷 23.鼻衄

    从蕊香阁出来时,已是正午时分,李玄矶满腹心事回到取松院,郁郁不乐吃了午饭,心里终究想不过,命秦管家传洛小丁来,秦管家早已看出李玄矶心头不畅,连忙前去通传。

  过不多时,门外响起脚步声,门帘一掀,洛小丁迈步走了进来,又换了她那件半新不旧的棉袍,洗得都有些发白了,她穿着也不见寒酸。虽是男装,但清容丽姿,兼那纤腰流丸一束,无论怎样看,都只瞧着像是女子。李玄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洛小丁躬身打揖问候,均是一概不理。

  洛小丁见师父忽然如此,大是不安,只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以至于师父这般生气,耳听得身后秦管家在轧轧地关门,心头由不住便是一跳,慌忙道:“师父叫我来,有什么事吩咐?”

  李玄矶端坐椅上不动,也不看她,面上阴晴不定,只不作声。

  洛小丁一颗心突突直跳,脑中急转,反反复复回思这段时日所作所为,除了私自上小寒山跟昨晚之事,似乎再无过分之举,难道师父竟为这两件事余怒未消?想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低声求告道:“弟子自知行事鲁莽,今后定然一一改过,再不让师父担心。”

  李玄矶这才转目看向她,道:“那动辄自行其事的毛病你若能改,那是最好。我今日只问你一句话……”他的面容越发沉肃,眸光加深,“你如今,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洛小丁心头剧震,一时之间,只觉双膝发软,她竭力镇定,才没让自己跪下去。她迎着李玄矶的目光看过去,双目虽一眨不眨,浓长的睫毛却仍由不住轻轻颤动,轻轻摇头:“没有。”

  李玄矶忽地转过头去,似乎在极力忍耐:“你再好好想想,有什么遗漏的事情没有?”

  洛小丁良久不作声,好一阵才道:“弟子不知师父指的是哪件事?还请师父提点……”

  “提点……”李玄矶终于忍不住大怒,“你还要我提点?在晋阳时,你因何遇刺?”

  洛小丁双唇紧抿,说不出话来,师父盯着她,那样锐利的目光,像一把利剑,斩开了阴霾,她精心藏匿的秘密,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她再也无法承受,低下头去:“我得罪了云阳王世子……”

  “你全都知道的,是么?”李玄矶苦笑,“我不问,你便不说,事事藏着瞒着。在潞州时,你说你去跟踪左金鹏,除此,你还做了什么?”

  洛小丁抬头看他一眼,应道:“没有。”语声迅速而短促,竟是半点也没有犹豫,可那眼神却在刹那之间闪得远了。

  李玄矶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冷声道:“你再说一遍没有!”

  洛小丁不敢往后退,心头一阵紧一阵慢,只觉背心额上冰凉一片,想是出了一身冷汗,强力自持道:“弟子跟踪到云阳王的潞州别院,中途被人发现拦阻,挨了人一掌,只好退回来,真的不曾再做什么。”

  “那你又如何知道是谷落虹派人暗害于你……你还知道什么?”

  “师父明鉴,弟子真的再没什么瞒着……”洛小丁脑中嗡嗡响成一片,只觉鼻中热乎乎地有什么东西涌出来,她微勾着头,眼看着两道血线往下直坠,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任其往下直流,一眨眼间地上已是殷红的一滩。

  “怎么回事?”眼见她鼻血不止,李玄矶也由不住惊慌失措,虽是恼恨,却也顾不上了,伸手扶住洛小丁后脑,道,“先别乱动,快抬起头来。”

  洛小丁这才抬起头来,她仰着头不敢乱动,李玄矶伸指迅速在她颈后一按,点了后颈一处穴位止血,随后便忙个不停,又是拿棉花,又是拿巾帕,终于收拾妥当,将她扶到矮榻上躺好,又开门叫小郭端水进来,绞了个冷帕子敷在她额上。

  待小郭将地上血迹收拾干净出去,他才在榻边锦凳上坐下,拉过洛小丁的右手切脉,只觉脉细而行迟,来往艰涩不畅,如轻刀刮竹,竟是涩脉。他微皱起眉,问道:“你这些日子在吃什么药?”

  洛小丁微微偏过脸去,脸色虽是苍白,倒也平静,然而长睫忽闪,眼底分明有泪光闪动。李玄矶最知道她的脾性,表面上虽柔和恭顺,实则倔强无比,这一年多来虽常被他斥责怒骂,始终不曾见她在自己面前落泪,便是中了曲沉丝,她也能咬牙忍下来,而今她竟在他面前微露弱态,可见是将她逼得狠了。

  李玄矶望着她无声叹气,眼见她伸袖偷偷去拭泪,心头顿时一阵阵酸疼上来,竟是再无主意。他的手从她腕上缓缓滑下去,将她细瘦修长的手指紧握在手中,一字字道:“小丁,如今你与师父生死息息相关,你万不能再瞒着我什么……”

  洛小丁心头一热,几乎忍不住要将潞州偷听到的那些话都说出来,才一张口,耳边便又响起江蓠冷冷的声音:“杀了她毁尸灭迹,一了百了。”她浑身一颤,到嘴边的话便再说不出来,若是师父知晓谷落虹说的那些话,她还活得成么?她只觉师父握着自己的双手烫得灼人,心里越发惶恐,手上使力,竟一下子便将手指从他手心中抽了回来。

  李玄矶脸上神色微变,随即便站起身来,淡淡道:“那些药你最好别再服了。”他走到门边招呼小郭,“叫鹧鸪来扶三公子回房去。”

  一晃便到腊八,腊祭之后,年节便算开场,到腊月二十这天,阙金寒也自晋阳赶回,李玄矶有些日子没见二弟子,自是甚觉欢心,一年多来三个弟子好不容易聚齐,于是便吩咐人设了家宴,师徒四人连带徒媳霍元宵,又请了霍不修夫妻前来,七人共聚一堂,欢声笑语不断,取松院总算热闹了一回。

  席桌按长幼顺序排下来,洛小丁左首竟挨着阙金寒,她心里虽是不喜,却也无法,好在右边还有霍元宵。自尚悲云婚后,洛小丁一直未出过门,也没见到这两人,这时再见,只觉霍元宵出脱得更为美艳,形容举止也稳重了不少,想来是尚悲云调教有功。

  正胡思乱想,忽见霍元宵低头冲她一笑,笑得颇有些古怪。她正觉奇怪,霍元宵已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一边还冲她使眼色。洛小丁捏着那东西,只瞄了一眼,便已头痛起来,那竟是前次薛稚燕给她看的那个荷包。桌上这许多人,她也不好推托,只好将那荷包往腰带里一塞,面上却不动声色。

  霍元宵望着她嫣然一笑,又冲她眨眨眼睛,转过头去跟尚悲云说话。

  开宴后,阙金寒不停向师父敬酒,李玄矶难得高兴,竟是来者不拒,其余人见此也都来凑热闹,纷纷向李玄矶敬酒。一时之间,众人都已敬完,只剩了洛小丁一人未敬,人人都拿眼看着她。

  洛小丁不敢饮酒,只得以茶代酒,正向师父祝词,阙金寒抢白道:“三师弟喝得那是什么?连元宵师妹都喝酒,你居然喝茶,你该不会连个女子都不如?况这是给师父敬酒,实在是没有一点诚意。”洛小丁知道他是有意寻衅,也懒得理他,只不说话。

  李玄矶闻言,颇觉不喜,侧目看了阙金寒一眼,道:“小丁她不会喝酒,以茶代酒也没什么。都是自家人,若是斤斤计较,反而生分了,我知你最是能喝,干脆替你三师弟喝了这杯。”

  阙金寒讪讪一笑,只得点头:“有师父这句话,金寒替师弟喝几杯都不成问题。”当下满斟一杯,仰脖一饮而尽。洛小丁掉头看向一边,待他喝完,这才回头来道了声谢。



第一卷 24.烟花

    一时宴毕,众人都到了偏厅,李玄矶与霍不修夫妻坐在厅内叙话,四个晚辈在旁作陪。过了一阵,霍元宵便觉无趣,再坐不住,这时天色已黑,她便要拖尚悲云去院里放烟花。

  霍不修觉得不像话,出声叱责道:“元宵,在城主面前怎可如此无礼?好好坐着听城主训话。”

  李玄矶笑道:“年节里图个喜庆,又训什么话?霍先生不必如此严苛,让他们去罢!”

  霍元宵闻言喜不自禁,忙向李玄矶道谢,又冲父亲吐舌做个鬼脸,拉了尚悲云告退去了外面院里。霍夫人搭言道:“这孩子被我们宠坏了,总是任性妄为,城主千万不要见怪。”话虽如此说,眼望二人的背影,却是一脸慈爱之色。

  李玄矶道:“霍夫人言重了,元宵很是听话。他们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乐子,同我们这些长辈在一处总觉不自在。”

  霍不修笑道:“城主说的是,同我们这些老骨头在一起可有什么趣味?”霍夫人拿眼横着霍不修,嗔怪道:“你可别乱说话,城主可还年轻着呢。”

  阙金寒接口道:“霍伯母说得对,师父、师伯和伯母都很年轻……哪里能说是老骨头?”

  李玄矶笑瞥阙金寒一眼,摇头道:“也不年轻了,等年后孟夏,便已虚度三十三个春秋……”

  霍夫人道:“我总瞧着城主不像那么大岁数的人,我那外侄在元宵婚宴上看到城主后,总说城主年轻,说是看着只像二十出头的人呢。”

  阙金寒与霍不修都笑着附和,一起夸李玄矶年轻,唯独洛小丁那边没有声音。

  李玄矶转目看她一眼,只见她在那里坐得端端正正,然而一双眼却不时瞟向门外,可见心思全不在这里,便道:“金寒,你们两个是不是也想出去?”

  阙金寒连忙摇头道:“弟子许久不见师父,便留在这里陪师父,师伯,伯母说一说话。”

  李玄矶又道:“小丁,你呢?”虽是在问洛小丁,却并没朝她看上一眼,只看着阙金寒微笑。

  洛小丁见师父问,这正是求之不得,忙道:“我……我是想出去看看。”

  李玄矶眸色微微一黯,却仍笑道:“那就去吧!”

  洛小丁得师父首肯,这才站起身来朝三位长辈揖了一礼,道:“师父、师伯、霍伯母慢聊,小丁先去了。”

  霍不修挥手笑道:“去吧去吧,早知道你坐不住了。”

  洛小丁举步走出去,一时厅里只剩了阙金寒一个晚辈,霍不修不由得大加赞许:“还是金寒这孩子难得……能想着我们这些老人家。”

  李玄矶含笑点头,眼光瞟落厅门处,瞧见洛小丁的后影,她在门口丹樨上站了一站,然后便晃到旁边檐廊中去了,再看不到。

  洛小丁走到廊下站着,扶着廊杆远远看尚悲云与霍元宵两人在院里放烟花,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五彩缤纷,一对璧人在这绚烂多彩的烟火下相依相偎,恰如一幅最美的图画。她怔怔望着二人的身影,心头一阵惆怅,一阵迷惘,只觉鼻中酸涩难忍,慌忙别过脸去。

  她再不敢看下去,顺着廊道往书阁那边走,走了几步忽然想起荷包的事情,于是又走了回来,心里寻思要找个机会将那荷包还给霍元宵。她心里想:“我若将这荷包还给元宵姐姐,她那个火爆脾气,非把我生吞活剥了不成,说不好只怕当场发作,吵嚷起来,弄得人人皆知,到时又免不了被师父责骂,况如今二师兄也在,倒叫他当笑话看。”思来想去,总也拿不定主意,只好慢慢走到庭院当中,以俟见机行事。

  也许可以找大师兄周旋一下,她心里微动,随即便又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大师兄如今这么忙,哪儿有这么多功夫管她这些闲事?虽然知道,对她,他素来是有求必应。这样一想,便越发的举棋不定。

  尚悲云跟霍元宵见她过来,都招呼她道:“小丁,快过来一起玩。”洛小丁只好过去,心不在焉地跟两人说些笑话。

  放了一阵,两人手头的烟花都被放完了,尚悲云便道:“你们先说着话,我去找小郭再要一些来。”转身往前院里去。洛小丁道:“我陪你一起去。”说着便已跟了上去。

  等转过月洞门,洛小丁便一把将他拉住,道:“大师兄,我有事情求你……”一边说一边将他拉到旁边假山池子后面。虽是不想麻烦他,但这时看来,找尚悲云却是最便给的法子,她也实在不想为了一个荷包跑去见薛稚燕一面,若是再见,可就更纠缠不清了。

  尚悲云满脸狐疑之色,笑问:“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洛小丁将腰里藏着的那荷包拿出来,一时又不知怎么说。

  尚悲云盯见她手里的东西,噗哧笑道:“你该不是要送我荷包?什么时候这么能干,连女红都会做了。”

  洛小丁急红了脸道:“大师兄你别乱说,这是元宵姐姐硬塞给我的。”

  尚悲云道:“她竟然背着我送你荷包,实在不像话。”

  洛小丁听他语气里透着醋意,慌忙解释:“这荷包不是元宵姐姐送的,是薛师妹的……元宵姐姐非要给我。”

  尚悲云笑道:“我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这荷包我不能要,所以才来找大师兄帮忙,烦劳大师兄帮我带回去……叫元宵姐姐还给薛师妹。”洛小丁探头朝门洞那边瞅瞅,见霍元宵还在庭院里站着,忙将荷包塞到尚悲云手中,又道,“我本来想直接还给元宵姐姐,可大师兄也知道她那性子,还不得吃了我?还请大师兄拿回去劝劝她,元宵姐姐一直都听你的话,这事就全靠你了。”

  尚悲云皱眉道:“这怎么能成?人家薛师妹……”可荷包已到了他的手中,又不好再还给她,只得将荷包往自己怀里一塞,叹道,“好吧!我试试,不过要等上几日,你元宵姐姐是个急脾气,得慢慢哄着才成。”

  他甚觉懊恼,苦着脸道:“这闹得什么事情……怎么东西转来转去,竟到了我这里?”

  洛小丁看他如此,甚觉过意不去,只连连道谢,又道:“拿烟花的事情就交给我了,你先过去哄哄元宵姐姐……免得她生疑。”

  尚悲云笑骂:“臭小子,心眼倒多。”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推她。洛小丁见他伸手过来,连忙一避闪开。

  她了结这一桩棘手的事情,心情大为畅快,乐颠颠跑去,抱了一堆烟花跑回来,笑道:“这下够了吧?”等问完了,才觉气氛不对,那两个人这时都成了哑巴,没有一个接她的话,见尚悲云朝她一个劲使眼色,洛小丁乍然明白过来,知道事情出了纰漏,正想脚底抹油一走了事,霍元宵却已怒冲冲走到了她面前。

  院子里这几日点着好几盏大灯笼,亮如白昼,洛小丁一眼便瞧见霍元宵手里拿着她方才交给尚悲云的荷包,心里登时便咯噔一下,还没等反应过来,霍元宵已将那荷包劈面掷了过来,洛小丁又不敢让那荷包掉下去,只得双手捧住,央告道:“元宵姐姐,我真的不能要这荷包……你还是帮我还回去。”

  霍元宵寒着一张俏脸道:“要还你自己去还,我只管把东西送到。哼,你有本事上山看人,便有本事收这荷包,既招惹了人,就别说如今这些话。”

  洛小丁被她这些话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暗地里也生了恼意,只想:“原本让我去看她的人是你,我去看了你又说不对,倒怪我招惹了人。”她越想越是窝火,将那荷包紧紧攥成一团,冷声道:“好,我自己去还。”绕过霍元宵便走,尚悲云在后面一迭声地叫:“小丁……小丁,师弟……”她只当听不见,走得愈发得快。

  她沿着檐廊一路疾走,待走到窝角廊处,忽见那里立着一个人影,定睛一看,竟是阙金寒。阙金寒抱臂大刺刺站在廊道中间,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眼中颇有玩味之意。

  洛小丁愣了一愣,心道:“他不是陪师父说话么?怎么到了这里?”这个人但凡逮着机会,总会来寻她的晦气,躲都躲不了,竟像是天生的对头。她本想转身回偏厅去,又怕给他看轻,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问道:“二师兄这是出来透气?”



第一卷 25.切磋

    阙金寒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现一抹轻狂笑意,慢吞吞道:“原本是想出来透气,谁曾想竟恰好看到一场好戏。”

  洛小丁“哦”了一声,转头去看院中的花树,没接这话茬,方才的事情多半被他看在眼里,又有了取笑她的话柄,也不知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索性不理,他反而无趣。

  阙金寒见她如此,颇觉扫兴,又道:“三师弟回来这些日子可好?”

  洛小丁皱眉看他一眼,虽是不想理会,这话却不得不回,毕竟他是兄长,她也不想担上不敬兄长之名,只好胡乱应道:“很好。”

  阙金寒往她跟前凑了凑,道:“听说三师弟如今搬来取松院住了,真是越发受师父看重了,住在这里,岂不是要和师父平起平坐?”

  洛小丁面不改色道:“二师兄若觉得好,大可跟师父去说,我让出来便是。”

  阙金寒悻悻道:“三师弟这是什么话?你敢让我也不敢来啊……”他眸中忽然滑过一丝恶意的讥嘲之色,“我还听说三师弟的身子骨越发娇弱了,如今可堪比那闺中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当真是规矩的很哪。”

  洛小丁心头咚地一跳,阙金寒话里之意分明是在讥刺她身为男子却一身阴柔之气,难道他竟看破了她?她虽是气愤,却还是由不住心虚,听他越说越是不堪,再接下去,还不知会说出什么来,便再也站不住,冷了脸道:“我还有事,不能相陪,二师兄请自便。”侧身让过他,便往前去。

  阙金寒好不容易找着机会来羞辱她,这兴头才上来,哪里肯放她走?一伸手便去拽她手臂,他出手甚快,洛小丁来不及思考,只下意识往一旁让,同一时间,手臂上扬,手腕翻转,呼地便朝后挥了出去。

  这一挥去势凶猛,竟直往阙金寒脸上而去,阙金寒没想到洛小丁竟会动上了真功夫,微微一怔,只来得及仰脸后避,便听“啪”地一声脆响,脖颈上已狠狠挨了一下。

  阙金寒只觉脖子上火辣辣地疼,一愕之下,已然大怒,冲着洛小丁直扑过去。洛小丁原只是自卫,实没想到竟将他打中,眼见阙金寒扬拳扑来,手扶栏杆往外疾纵而出,从廊道跳至花园当中。

  阙金寒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正要翻过廊杆追上前去,廊道那头忽然冲过来一人,一把将他拦腰抱住,却是尚悲云,两个人武功都不弱,阙金寒一时竟挣脱不开,对着院子里的洛小丁破口大骂:“洛小丁,你个混帐东西,竟然敢打我!”

  尚悲云先前见洛小丁生气走掉,心里不安,于是便赶过来看看,谁知一来便看见两人动手,他怕闹得不可开交,慌忙上前将阙金寒拉住。

  旁边的小厮仆鬟见此,立刻便有人跑去偏厅报信,李玄矶正与霍不修夫妇说得投契,忽听外面一阵喧闹之声,随后脚步声疾响,一个小厮气喘吁吁跑进来道:“城主……不好了,二公子跟三公子在花园那边打起来了。”

  李玄矶脸色微变,对霍不修夫妇歉然道:“让你们看笑话了,二位先坐一会,我过去看看。”带着小厮出了偏厅,往后花园疾行而去。

  待到了那里,只见阙金寒满脸紫胀,挣扎着要往廊道外的庭院里去,因被尚悲云抱住,苦于脱不了身,气恼不已,只是怒声喊:“放开……大师兄你放开我……”一面却冲院里喊,“洛小丁,你有种别走。”

  李玄矶往院中扫了一眼,洛小丁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院中花树下,没事人般望着檐下花灯,阙金寒不停口出恶语,她也不应声,仿佛整件事与她全无关系。

  尚悲云听到脚步声,转头看见李玄矶,忙对阙金寒道:“师父来了。”阙金寒闻言一愣,立刻便安分下来。

  李玄矶长身立于当地,只站在那里,便已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眼望二人沉声道:“悲云,这是怎么回事?”

  尚悲云松开阙金寒,站直身道:“师父……他……他们……”他随后跟来,并不知阙洛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一时之间竟答不上来。阙金寒脑子快,一回手抱住尚悲云肩膀,笑道:“师父,我们……我们这是在切磋武艺。”

  李玄矶的目光自尚悲云身上移到阙金寒脸上,继而便转到院中洛小丁身上,环顾一周后又落回阙金寒脸上,语声平静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切磋武艺?那输赢胜负如何?”

  阙金寒笑道:“只是过了几招而已,并没有分出输赢来。”

  李玄矶哼一声,道:“要不要继续打下去分出输赢?”

  阙金寒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李玄矶道:“既是如此,那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要陪霍师伯说话?还不快去。”话虽客气,语声中却已分明有了怒意。

  阙金寒见师父变了脸色,再不敢嬉皮笑脸,连忙应一声是,拔脚便走。

  洛小丁这时才慢悠悠走过来,翻身跳过廊杆,靠着廊柱站定。

  尚悲云望一望她,又望望师父,心里颇有些担忧,他心里深知,即便这次是阙金寒的错,吃亏的人多半还是洛小丁,毕竟阙金寒在外地驻守,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李玄矶最多叱责几句便罢。

  可洛小丁——他实在弄不懂师父对她到底是怎样的心思?若说不好,师父总还是事事为她着想,若说好,偏又不肯重用她,取松院里还时不时传出洛小丁被师父责骂的消息,每每叫他悬心不已。

  “师父……小丁他……”尚悲云开口想为洛小丁辩解几句,却又觉不妥,阙金寒都已说是切磋武艺了,再说岂非要弄巧成拙。

  李玄矶瞅着洛小丁看了一阵,摇头叹气:“你若不舒服,便回房里去,别在外面乱晃。”

  洛小丁垂首应道:“是!弟子告退。”又朝尚悲云道,“小丁方才失礼了,还请师兄、师嫂勿怪。”

  尚悲云愣了一下,等她转身走远,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她说的是那荷包之事,想起自己答应了她,却又未能做到,不免有些羞愧,心头一时变得沉甸甸的。那件事原本就是元宵多事惹出来的,如今她竟全怪在洛小丁身上,也难怪小丁生气。他心里想:“小丁不喜欢薛师妹,总要想个法子断了薛师妹这个念想。”



第一卷 26.祭祖

    年事紧锣密鼓地准备,各地分舵纷纷送来敬礼,那几日里洛小丁总能收到师父转赠的物品,大到远从外邦来的珍宝,小至香囊扇珠之类,里面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件白狐狸皮大氅,毛色纯白,无一丝杂色不说,最难得是完全看不出拼接的痕迹,做工精妙,浑然天成,与寻常那些的狐氅色泽手感大不相同。鹧鸪兴冲冲地抱回来,叫她来看,洛小丁只淡淡扫了一眼便罢,道:“收着吧,我又不出门,并没有什么机会穿。”

  鹧鸪笑道:“怎么没有?过两日便是除夕,要去宗祠祭拜呢。”洛小丁看她一眼,便不说什么。

  到了除夕这日早上,取松院新油了桃符,换了门神,联对,挂牌,焕然一新。鹧鸪死活要将那件白狐狸皮大氅给洛小丁披上,说是城主特意交待了的。洛小丁只好由她,穿戴齐整之后去前面等师父出来,好一起前往宗祠。

  秦管家见洛小丁过来,忙将她让进前厅,道:“城主有事还没过来,三公子先等一等。”

  洛小丁走进厅内,一眼看到桌上放着一把黄绢缠裹的刀,她怔了怔,已然认出那是断翎刀,那把刀被师父收回多日,她也一直没敢再问,却不知师父今日因何事将刀拿出?最初跟随师父学武时,她所使的兵器换过多次,皆因力气过小无法上手,被李玄矶骂过多次。

  李玄矶虽是生气,却也无奈,这才拿断翎刀给她试了一试,没想竟十分称手,洛小丁自此才算有了兵器。断翎刀带在她身边四年,只除了就寝沐浴之时取下,几乎是须臾片刻不离她身,恰如最亲密的伙伴,这时候再看到,只觉眼中潮气上涌,看了一阵还是没敢上前去拿,反而刻意走远了一些。

  洛小丁坐了一阵还不见师父来,便走到门口探头朝外面张望,望了一阵却见李玄矶带了阙金寒从前面仪门回来,她微觉诧异,又见两人神情都颇凝重,心头便觉有些不妙,见二人走近,她也来不及深想,慌忙上前向师父打揖问候。

  李玄矶望着洛小丁微微一愣,眸光一霎那间几欲凝滞,洛小丁站在他面前,雪白的狐氅衬得她乌鬓雪颜,只闲闲而立,那种容光已令人屏息。只是一瞬,他眸中光彩便已暗沉下去,不动声色地朝她点了点头,举步走入厅内。

  阙金寒也跟着走入,从洛小丁面前走过时,斜斜睨了她一眼,眼中颇有些衅意,这些日子阙金寒虽常出入取松院,但洛小丁一听他来便闭门不出,李玄矶知道两人不对,也不唤她前去,是以阙金寒一直未能报得那一掌之仇,他心里念念不忘,这时见面自是格外眼红,但碍于师父威严,也就不敢说什么,只瞪着她看。

  洛小丁见他眼中尽是恨意,也不以为然,形容只淡淡的,转眼去看别处。

  李玄矶侧目瞟阙金寒一眼,眼底滑过一抹异色,他在桌边坐下,对洛小丁道:“这把刀你还是带在身上,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应付。”

  洛小丁微一错愕,随即谢过师父,上前从桌上取了那把刀佩在腰间钩带上,还是不放心,忍不住问了一句:“师父,是出了什么事?”

  李玄矶瞅她一眼,微有些不耐,道:“到了祠堂放机灵点便是,其余事情不要多问。”他顿了顿,望着洛小丁的眼中隐有挑剔责难之色,“你难道没有别的衣裳,偏只穿这一件?”

  洛小丁登时红了脸,想起先前鹧鸪之话,又觉委屈,却也不敢分辩,低头道:“弟子这就去换!”

  她疾疾往门外走,还未走至门口,便听李玄矶道:“回来,既穿上了又换什么?来来回回折腾,难道大家伙都只等你一个人?”

  洛小丁只好站住,师父这一番话几令她无地自容,偏又是在阙金寒面前,一时之间只觉手足都无处安放,恨不能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才好。师父当着阙金寒之面责骂于她,可算称了他的心意,如今阙金寒是如何得意?她不用看便已想得到。

  正羞惭不已,门外又有脚步声响起,尚悲云自外面急匆匆走进来,李玄矶一见他便问:“事情都妥了么?”

  尚悲云道:“都已安排妥当。”

  李玄矶面色微缓,道:“这就好,祠堂那边如何?”

  尚悲云道:“我带人仔细查看了一番,暂时没有发现什么。东西城门都已派人严加看守,决不放一人出城,陈主事同那批工匠也已着人暗中盯住,但有异动,立刻禀报,师父请放心。”

  李玄矶颔首道:“嗯,如此甚好,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尚悲云肃容道:“悲云明白!”

  李玄矶转头看看阙金寒,道:“金寒,祭礼之时,你见机行事便是。”

  阙金寒拱手应道:“弟子遵命。”李玄矶满意点头,见洛小丁在后面垂首而立,神情间略有寂寥之色,便又补了一句,“你也一样……”

  洛小丁惶然抬头,见师父正看着她,方知是说自己,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是!”

  少时,童玄成、裴玄义赶到。秦管家跟着来报,说诸位主事携各院弟子已到,均在宗祠外候着。李玄矶这才起身,一行人出了门,前往宗祠。

  到了宗祠那里,只见乌油栅栏外面黑压压站了近百人,见三位城主前来,纷纷让至两侧,躬身行礼。

  浮云城等级分明,最上一人为城主李玄矶,其下是两位副城主,为童玄成、裴玄义二人,再往下则是三分堂主,蜃辂分堂堂主范玄敬,龙骖分堂堂主尚悲云,菁华分堂堂主韩寿昌。范玄敬主礼法外交教育人事,尚悲云主刑罚兵事,韩寿昌主财务工程。之下又有六部九阁及各分舵,各司其务。

  三位城主率众入内,踏着白石甬路,进入祠堂正殿,殿内灯烛辉煌,锦帐绣幕,两侧列着各神主,居中则是一金身塑像,却是浮云城第一代城主之身,各人分昭穆排班立定,殿内按职位高低依次排着的都是浮云城上三堂人物,槛外则是六部九阁主事以及有空赶回的各分舵舵主,再下便是各主事弟子,挨次列站,直到廊下。

  各项繁复祭礼难以一一尽说,焚帛,奠酒之后,李玄矶方拈香下拜,众人随后一起跪下,一时鸦雀无声。

  静寂之中,忽闻祠堂之后隐有刀剑相碰之声,继而便听有人惊呼:“拦住他……别让他跑了……”随着乱纷纷呼喊的声音,一道黑影倏然自屋顶疾掠而出,其后又跟着跃出数人,均是浮云城内卫守,一起朝黑影扑去,那黑影三面受击,显然是被逼得无路可逃,这才往祠堂前殿逃遁。



第一卷 27.火药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众人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仰头上看,祭祀的队伍微有些混乱。那黑衣人倏忽之间已掠至正殿檐角之上,一低头看见殿前院中站满了人,哪还敢再往前去,手一扬,数道寒光朝右首插来的追兵激射而出,守卫中有一人避闪不及,“啊”地一声惨叫,从屋脊上直滚下来,重重摔落在地上。

  原本成合围之势的包围圈立时出现一个缺口,黑衣人折身向右边空档逸身而出,眼见便要逃脱。洛小丁心头记着师父的嘱咐,一直留心周围动静,忽然之间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也没觉得吃惊,这时见事情紧急,立刻拔刀腾身而起,想要截住那人。

  便在这时,另一人几乎与她同时自人群间跃出,兔起鹃落,转瞬之间便已抢在了黑衣人之前,却是阙金寒。两人一左一右于半空中将那人堵住,阙金寒冷笑拔剑,剑锋在劈向那黑衣人的一刻忽然向后横扫,剑气激荡,竟朝着洛小丁脸上撩去。

  洛小丁万没想到他在这个时候也能出手对付自己,大惊之下只得凌空倒翻而出,她倒跌回院中,余势未消,蹬蹬蹬一连倒退数步,方稳住身形,只觉左边面颊生疼,竟已被阙金寒所使的锁寒剑气扫中。

  阙金寒这招虚虚实实,虚刺敌手,实则要逼退洛小丁,旁观者若未留心,根本不会看出他方才曾向洛小丁动手。如今一举得手,怎不得意?他暗笑一声,挺剑直刺那黑衣人。

  洛小丁无奈苦笑,阙金寒这人睚眦必报,可算是找着机会报了那一掌之仇。她只觉脸上火烧火燎的疼,由不住伸手去摸脸颊,指尖只略略挨上肌肤,便已疼的一抽,拿到眼前看时,只见手指上殷红一点,显然是破了皮。

  她怔了一怔,见旁边有人递过丝帕,想也没想便接过来摁在脸上,待转头看时,才惊觉那递她丝帕的人是薛稚燕。

  薛稚燕蹙眉望着洛小丁,神情间颇见担忧之色,道:“洛师兄……你的脸……”

  洛小丁这时想要将丝帕还给她却已来不及了,丝帕上沾了血,怎还好意思还给人家?她定了定神,道:“我没事……薛师妹什么时候回来的?”

  薛稚燕道:“回来有些日子了。”

  这时李玄矶及童玄成几人均已自殿内出来,洛小丁再不好跟她说话,慢慢踱到一旁看阙金寒那边。

  那边叮叮当当正斗得激烈,黑衣人被阙金寒及随后跟来的几个守卫围攻,前支后拙,空门大开,被一个守卫一脚踢中膝窝,立时跪了下去。阙金寒举剑便刺,李玄矶见此情景,忙出声提醒道:“金寒,留下活口。”

  阙金寒倒转剑柄在那人脑壳上一敲,那黑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几人将那黑衣人押到李玄矶面前,一把扯掉那人脸上黑巾,却是一中年男子,面生得很,并非城中之人。

  李玄矶正要命人将那人押下,忽听后殿那边轰隆隆一阵巨响,一霎时地动山摇,尘土飞扬,院中数棵苍松簌簌直颤,抖落无数雪粒下来。

  众人均是大惊,尚悲云脸色急变,冲几个守卫骂道:“混账东西,谁准你们全部过来的。”不待李玄矶吩咐便已朝后边飞奔而去。

  李玄矶心知事情有变,但毕竟是从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经历的事情多了,值此时刻,自然是处变不惊,侧头对身边站着的范玄敬附耳说了几句。

  范玄敬忙走至殿前,扬声道:“三代弟子以下,凡无职位者一律前去聚义厅领宴,各主事阁主,分舵舵主留下议事。”声音宏亮如钟,将底下嘤嘤嗡嗡议论之声完全压住。

  洛小丁属四代弟子,如今没有职位,自然也属其内,闻听此令,便也跟着众弟子往祠堂外走,走没两步,薛稚燕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洛小丁拿眼角余光扫了她一眼,心头甚觉烦恼,转念又想:“也好,我把荷包还给她。”顺手摸摸腰间,这才发觉那荷包并没带在身上,却也没有办法,只好作罢。

  薛稚燕时不时偷眼看她,可洛小丁始终不说话,面上只是冷冷的,她摸不清洛小丁的心思,又挂着洛小丁脸上的伤,终于忍不住问:“洛师兄,你的脸还疼吗?”

  洛小丁这才看她一眼,不冷不热道:“没什么……”

  因为人多,两人走了良久才到栅栏门口,正要跟着人流走出,忽听背后有人叫道:“老三……师父叫你回去。”却是阙金寒的声音。

  洛小丁顿住脚步,对薛稚燕道:“师父叫我回去,薛师妹慢走。”

  薛稚燕虽是失望,却也无奈,只点头说了声:“好”便再说不出话,眼看着洛小丁转身离去。

  洛小丁转过身时,阙金寒正摸着下巴盯着她看,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她也不理会,低头往内便走。

  阙金寒跟上去道:“什么时候勾搭上了岳师姑的小弟子?真有本事……我还以为……”

  洛小丁生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蓦然抬头将他的话打断:“二师兄今日抢了头功,该得意忘形才是,怎还有闲心管人家的闲事?”

  阙金寒被她这话噎得好一阵说不出话,待想到话头来反驳,却已到正殿门口,浮云城大大小小的头目俱在,阙金寒也顾念几分脸面,只好闭嘴不言。

  李玄矶淡淡看了两人一眼,神态依旧自若,他背手而立,眼看着所有弟子退出祠堂,这才对已经回转的尚悲云道:“调一队人来这里守着,我们去后面看看。”

  一行人走到后殿,只见半爿偏殿俱已坍塌,只剩了两堵山墙,砖石瓦砾遍地都是,显然是被人事先埋了火药炸成这样,所幸火药威力不够,只炸了后殿,若是连前面正殿一起炸了,那后果不可设想。

  当时浮云城的头头脑脑全部都在殿内,这埋炸药之人当真居心叵测,竟然想将浮云城上上下下一举毁灭。

  李玄矶瞧瞧尚悲云,问道:“有没有看到那点燃火引之人?”

  尚悲云摇头道:“没有,已经关闭四门,令人四处搜寻。”

  李玄矶望着瓦砾堆不动,脸色渐渐阴沉,猛地扭头盯住杜衡院主事陈经,目如冷电,怒声道:“陈经……你做的好事!”

  陈经早已吓慌了神,听到李玄矶这一声,再也承受不住,咕咚一声便跪了下去,答道:“城主……这一切绝非属下所为,请城主明鉴。”

  李玄矶冷笑:“不是你所为……那又是谁?这祠堂自修缮起始,便派人严加把守,内中火药从何而来?难道竟是从天上掉下来不成?那么大堆东西便是从天上掉下也要弄出些动静来,竟会连你这杜衡院主事都不知道……你说,这些火药是怎么到这大殿地底的?”

  童玄成一直未曾开口,这时忽然道:“除非是在修缮祠堂之时偷偷埋下,其他再无可能……祠堂的修缮事宜由陈主事一手操办,只怕脱不了干系。”

  陈经脸上冷汗长流,自知如今百口莫辩,只得孤注一掷,道:“城主……这一切若是属下所为,属下只怕早已潜逃,怎还会留在城中?”

  李玄矶道:“好,这事就算非你所为,可你身为杜衡院主事,总领修缮祠堂事宜,这样大的事情你竟然毫无察觉,便治你个失职之罪,亦不为过。”

  陈经垂首道:“属下的确有罪……但凭城主发落。”

  李玄矶眸中寒芒陡盛,道:“来人,锁他下去,交龙骖分堂严办。所有与修缮祠堂有关人员连同那批工匠也一并拿下,给我一个个审,务必查清此事。”此言一出,陈经立时面如土色,浮云城中的“锁人”不比寻常衙差锁人,那是一种封断七经八脉的酷刑,一旦被锁,这人的一身武艺便算被废,从此再无机会翻身。

  尚悲云眼中微露不忍之色,低声道:“师父……陈主事只是失职,锁了,是不是太过严苛了些?不如等事情全部查清再说。”他此话一出,便有私底下同陈经关系不错的几个主事附和,一起替陈经求情。

  李玄矶不为所动,恨声道:“严苛……就是因为他失职,浮云城差点整个儿被人毁掉……若不是提前得到消息,有所准备,只怕今日在场这些人一个都活不成,因他一个人,害了这许多人,锁他,已是轻饶他了。”

  余人闻言回思,无不后怕,一时再无人说话。



第一卷 28.上药

    浮云城出了这档子事,大年节下,闹得人心惶惶,连年日的气氛都淡了许多。因此事牵连甚广,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杜衡院凡参与筹划,采办,监工人员一律涉及在内,六部九阁中好几个主事的弟子都被拿下,原本挤破脑袋都要将门下弟子塞入这些机要部门的各大主事,这时却恨不能与这些涉案之人无一丝瓜葛。

  菁华堂主韩寿昌在家中坐卧不宁,熬了两日,再受不住,主动到三个城主面前请罪,请责失职不查之罪。他主管财务工程,是陈经的顶头上司,祠堂被炸这样的大事,自然与他不无关系。

  李玄矶却也没说什么,此事连他自己都有责任,更何况韩寿昌,若如此追究下去,岂非要自乱阵脚?一再自责不说,反倒还安慰起韩寿昌来,要他稍安勿躁,安心份内之事。

  尚悲云忙于清查祠堂被炸一事,整日都呆在龙骖分堂审案,因脱不开身,阙金寒暂时被调去城防,经此一变,城内的守备力量又增一层,正月以来,几乎无人请客吃酒,各部门再不敢疏忽大意,一个个都动手清理内部事务,生怕又出什么纰漏,浮云城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

  只洛小丁最为逍遥,虽说是闲,却也并不好过,那日自祠堂回来后,她左颊红肿灼痛更甚,鹧鸪弄来好几样外敷的药膏涂抹都下不去,半边脸高高肿起,吃饭喝水都成了问题,却偏偏不肯去霍先生那里看。

  鹧鸪拿镜子照给她看,洛小丁看一眼,也吓了一跳,左边这半张脸实在难看,肿成馒头样不说,连颜色都变了,乌紫的一片,像是没洗干净,着实无法见人。好在这些日子大家都忙,没有席宴,也不用出门,师父那边更是看不见人影,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见不到他,如此一来,洛小丁倒也不觉什么,只拿冷帕子敷一敷脸,静等脸上淤血散去。

  取松院内时不时会传进外面的消息,有谁被羁押,又有谁被革职?再之后便再听不到什么新鲜的事情。洛小丁估摸着这事情只怕有了结果,只怕两三日后便有定论。

  到了初八那日,李玄矶果然没再出去,洛小丁早起去问安,因脸上还肿着,总觉不自在,总是不由自主拿手挡着那半边脸。李玄矶瞧见,眼中微有愕然之色,却也没问什么,只挥手叫她回去。

  洛小丁回房坐了一阵,听见外面廊上有脚步声响,起初以为是鹧鸪,后来才发觉不是,一忽儿功夫,那人走近,门上响起笃笃之声。洛小丁听出那是师父的脚步声,忙起身开门,将李玄矶让进房内。

  李玄矶双眼只往她肿着的左脸上瞅,一边从袖中摸出个白色的盒子,道:“肿成这样,怎不过来说一声?”

  洛小丁道:“并没什么,过两三日自己便消了。”

  李玄矶一时无语,将手里的盒子放在桌上,道:“你过来坐下,我看一看。”

  洛小丁只好走过去坐下。李玄矶轻轻扳过她的下巴,另一只手轻抚上她头顶,将她左脸侧转过来,低头看了一看,道:“我帮你上点药。”

  他探身到门外,叫人端了两盆净水来,在其中一盆水中洗了手,又在另一盆水里拧了一块干净的巾帕,将洛小丁左边脸颊细细擦拭一遍。

  李玄矶下手虽极轻柔,洛小丁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左颊因为红肿,肌肤格外敏感,只稍稍碰触,便如被针扎。李玄矶缩了缩手,问道:“很疼?”

  洛小丁摇头,一边道:“师父,我自己来。”她心里慌得不行,只觉别扭,师父这份忽如其来的恩宠,实在叫人难以消受,洛小丁甚至觉得惶恐,正想站起身来,却被李玄矶一把摁在椅上。

  “叫你坐下!”李玄矶脸色微寒,语声中颇有恼意。

  洛小丁听他语气严厉,便再不敢动,只定定望着前面,心里叫苦不迭,只悔前两日没有听鹧鸪的话到霍师伯那里去看,她对师父,向来是既敬又怕,何曾敢在他面前有一丁点儿放肆?哪及在慈和的霍师伯面前随意?如今师父替她上药,竟比上刑还要难过。过了片刻,左颊上有什么轻轻滑过,一丝沁凉含着幽香从肌肤渗透下去,脸颊上的灼痛竟因这沁凉而有所舒缓。

  李玄矶拿木签挑了药膏仔细涂抹,轻轻道:“这‘冰玉散’对你这一类的碰伤最为有效,只需敷上两三日,肿便会消。”

  洛小丁不敢应声,只觉师父离自己越来越近,鼻息暖暖扑在她脸上,她忍不住往后便是一缩,缩了一下又觉不妥,微偏过脸看了师父一眼。

  李玄矶正专心致志往她脸上上药,此时此刻,他面目宁和,唇角微漾着笑,不见丝毫冰冷锐利的戾气,他看着她,眼中——分明柔情似水,就像……就像,她迷惑地想,脑中忽然嗡地一声,就像大师兄看元宵姐姐那样……

  洛小丁的心跳一霎那间加快,怎么可以?他是师父……不不,是她看错了,她一定是看错了,自己真是胡思乱想了。她越想越觉羞惭,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慌忙别转脸去,只稍稍一动,便被李玄矶止住:“别动!”

  李玄矶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下巴,令她一动也不能动,她没有办法,只好闭上眼睛,神思乱纷纷,恍惚中听得李玄矶低低唤了一声:“小丁……”

  洛小丁胡乱“嗯”了两声,只是不敢睁眼,只觉师父的手指从她发鬓边轻轻滑过,而后师父温暖的气息离得远了,她听到师父淡而无波的声音:“涂好了……晚上再涂一遍,别擦掉,等明日一早起来,红肿应会消去大半。”

  她深吸一口气,这才睁开眼来。李玄矶已走到桌子那边,伸手盖好那白色的盒子,放于靠墙边的雕花榆木柜上,道:“晚上我便不过来了,这阵子城里事情多,乱得很,你别跟着人乱掺合。”

  洛小丁忙站起身答话:“弟子明白,请师父放心。”

  李玄矶凝目看定她,眸中暗潮起起落落,凝成一潭幽黑之色。过了良久,他才低低叹气:“我最不放心……便是你。”如何能放心?她这模样,这样的身形体态,还能掩人耳目多久?



第一卷 29.元宵

    连日来阴云蔽日,接近半月,祠堂被炸一事仍未盖棺定论,案情进展曾一度停滞不前,外间有传,此事乃混入城中奸细所为,诸如此类,不一而谈。

  外面虽传得沸沸扬扬,取松院却讳莫如深,底下有几个多嘴的因为私议此事,被秦管家一顿荆杖,赶了出去,自此再无人敢多言多语。

  洛小丁遵师父嘱咐,每日早晚将那“冰玉散”敷于患处,果然立竿见影,不到两日,红肿已消散大半,到了第三日竟完全看不出红肿的痕迹,且无一点暗沉疤痕遗留,又恢复昔日的如玉容颜,李玄矶见了也颇欣慰。

  这一日,取松院忽然张灯结彩,廊上檐下挂满彩灯,底下丫鬟仆妇个个喜气洋洋,忙得不亦乐乎。洛小丁甚觉奇怪,一问鹧鸪才知是正月十五,要闹元宵。她自在取松院,每日浑浑噩噩度日,过得竟连天时地日都不知晓。

  鹧鸪道:“城主今晚上要在后花厅设宴,请各位主事舵主前来赏灯……到时只怕有不少人,难得热闹一回呢。”

  洛小丁“唔”了一声,接过鹧鸪手里的彩灯帮她挂好,心想,这个年日确也清冷闷人,也该热闹一回了。

  到了午时,李玄矶着人传她过去一起用饭,表团圆之意。饭后盥漱毕,李玄矶端了茶慢慢啜饮,并没有立刻遣她回去,洛小丁知他必是有事交待,只好站于一旁等候。

  李玄矶看她一眼道:“你先坐下,我有事跟你说。”见洛小丁落座,便道,“晚间的宴席请得都是各部阁的主事,你如今并未挂职,可不必过来。”

  洛小丁低头应道:“弟子知道了。”

  李玄矶迟疑片刻,又道:“今晚上城里放夜,你若是想出去逛逛,便带小郭一起去。”

  洛小丁忙道:“不过是些花灯,年年都看,都看腻了,不去也没什么。”

  李玄矶听她如此说,倒愣住了,沉了一沉,方道:“这也随你……没别的的事情了,你先去吧!”洛小丁正要起身告退,李玄矶忽然又叫住她,说道:“今日是你元宵姐姐的生辰,你可有送礼过去?”

  “糟了,我把这事给忘了。”洛小丁经他提醒,猛然想起这件事来,霍元宵是正月十五所生,故而取名“元宵”,她这些日子是过糊涂了,竟连元宵姐姐的生辰都给忘了,往年这时总有尚悲云提醒,大家伙便一起前去祝贺,今年出了祠堂那件事,大师兄只怕忙得焦头烂额,便是心里记着,又哪有功夫给她操办?

  李玄矶道:“你霍师伯原想请我们过去,可我这里又脱不开身……只叫人带了礼过去,你的那一份我也顺便送了,你就不必挂着了。”

  洛小丁一怔,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师父待她,虽说斥责喝骂的时候居多,可事无巨细又总能替她想的这么周全,她简直分不清师父对她是好还是不好?心里一阵阵酸楚,又一阵阵感激,兜兜转转,来往反复,半晌才开口道:“多谢师父!”语声微颤,似难以自已。

  到了晚间,院里各处点燃花灯,灯火辉煌,各院主事陆续来到,总有二三十人,坐了满满一厅。阙金寒因要巡夜,无法前来,李玄矶特意命人送去元宵点心以示抚慰。尚悲云四下望了几遍,都没瞧见洛小丁的人影,忍了几次,还是没忍住,偷偷向旁边的秦管家问道:“我三师弟怎么没来?”

  秦管家朝李玄矶那边看了一眼,低声道:“三公子身体不适,不想出来见客,城主命他在屋里歇着。”

  尚悲云皱眉道:“身体不适,要不要紧?我瞧瞧他去。”说着便站起身往花厅外走。

  秦管家连忙阻止,道:“大概是伤了风,已经服下药睡了,大公子不必担心。”

  尚悲云听得洛小丁睡了,这才作罢。又坐了半个时辰,龙骖分堂那边忽然送来急报,事出紧急,需立即赶过去,尚悲云挨到李玄矶身边,低声将事情说了一遍。

  李玄矶点头道:“你先过去,有什么变故速派人报来。”

  尚悲云应一声,而后跟其余主事告辞,带着报信人出了花厅往前面行去。走到前院,看见通往书阁的回廊,忽又想起洛小丁来,便折转身往那里去,走到角门处时,见里面黑灯瞎火,静寂一片,心想:“当真是睡了,即如此,我便不打搅她了。”

  正要转身离去,却见平日伺候洛小丁的丫鬟鹧鸪从外边回来,鹧鸪一见他便忙着行礼,尚悲云微笑摆手,叫她起来,问道:“三公子身子还好么?”

  鹧鸪愣了一愣,随即便笑道:“好了有五六日了……脸上一点印儿都没留下。”

  尚悲云听得一头雾水,正想再问清楚一些,身后那报信人又不停在催,他被催得大不耐烦,只好不问,冲鹧鸪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洛小丁其实并未睡着,吃过师父送来的元宵,洗浴之后便一直靠在床边看书,也是才熄的灯,偏巧赶上尚悲云过来。她远远听见外面尚悲云的说话声,便披了衣服起来,隔着窗户往外面看,院子里空无一人,只从角门那边斜斜映进一条黑影来,影子瘦而长,自廊杆上打了个弯,一直拖曳到院子中央的空地上。

  她望着那条黑影怔怔出神,过了片刻,那影子晃了一晃,随即便移到了门廊下,最后消失在角门处。洛小丁微有些失望,眼见另一道影子投进来,不自觉便转开了眼,也懒得点灯,慢慢地踱到后窗前,伸手推开窗户。

  深黑的夜空中不时有五颜六色的烟花绽放,洛小丁拖了把椅子在窗前坐下,不声不响望着外面,过了良久,只觉眼角微有湿意,伸手一抹,两颗泪珠猝不及防滚落下来。

  窗外的冷风吹进来,吹得她浑身冰冷,她又坐了一阵,这才关上窗户,正脱了衣衫准备躺下就寝,忽听外面闹嚷嚷一团,隐约听到师父的笑声,洛小丁心想:“怕是宴席散了,师父是在送客吧!”

  放下床帐拉过棉被躺倒,将睡未睡之际,忽听外面有脚步声响,起码有两三个人过来,她一惊而醒,正要坐起身来,外面便有敲门声,随即便听鹧鸪慌慌张张地叫:“奴婢参见城主……”

  洛小丁拥被坐起,心头大惑不解:“这个时候师父过来干什么?”

  李玄矶在外面道:“不必多礼,起来吧!三公子睡了么?”语声中隐有笑意,似乎心情不错。

  鹧鸪道:“睡了好一阵了,我这就叫醒她……”一边说一边举手拍门,一连声地唤。

  李玄矶也不阻止,任凭她叫,洛小丁只得在里面应了一声,那边方没了声。

  洛小丁起来点燃蜡烛,将衣服一件件穿好,擦了把脸,又束好头发,对着镜子照了几遍,确定没有破绽,这才开门给李玄矶见礼,转目看时,见师父身后还跟了好几个扈从,于是便问:“师父找我什么事情?”

  李玄矶望着她一笑,并不答话,只叫鹧鸪进房里去拿衣服,鹧鸪进去拿了那件白狐大氅出来,他一见便摇头道:“这件不成,太显眼了,换一件。”

  洛小丁蓦地醒悟过来,问道:“师父这是要带弟子出门?”

  李玄矶颔首笑道:“咱们出去逛逛……看看外面的花灯。”接过鹧鸪手里的厚绒斗篷,抖开来看了看,颇为满意,顺手便披在洛小丁身上,又将带子系好,他的袖中衣上薄有酒香,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兴致盎然。

  洛小丁心头打鼓:“师父该不是喝多了酒才这样……”李玄矶一抬手又将风兜拢在她头上,对身后几个扈从道:“你们待会跟远点,别让人看出来。”



第一卷 30.灯谜

    街衢上人群熙熙攘攘,龙灯杂耍不断,锣声鼓声响成一片,热闹非凡。各式花灯高悬街头,爆竹声声入耳,烟花绚烂升空,真可谓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师父走在前面,洛小丁尾随在后,小郭同几个扈从远远踔在后面。浮云城上千户人家居住,能见到李玄矶的毕竟只是少数,况各人都顾着观灯看热闹,便没什么人留意。

  平日外出李玄矶向来是大步流星,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这时是出来看花灯,自然要慢慢赏看,于是便有意地放慢脚步,走走停停间时不时唤洛小丁看一些小玩意。没想洛小丁竟全然不感兴趣,师父叫看她便停下来看,若不叫她,便只顾闷头往前走。

  李玄矶被她弄得兴味索然,颇有些失望道:“难道就没一样喜欢的?”

  洛小丁道:“师父送我那些,远比这些好多了。”

  李玄矶心头微慰,见前面在舞狮,便叫洛小丁一起过去看,眼见两头金狮昂首摆尾,腾挪跳跃,舞得维妙维肖,恰如两头真正的雄狮,不觉便叫了声“好”,对洛小丁道:“你同悲云以前不是最爱看舞狮,快过来看看。”半晌也没见洛小丁回话,转头看时,却见洛小丁寂寂站在人群之外,望着一堆正在戏耍的孩子兀自出神。

  那些孩子在街边空地上跳来跳去,似乎是在模仿舞狮,有个孩子一连四五个前空翻,其他的孩子见此羡慕不已,纷纷效仿,却并没几个成功。

  洛小丁静静凝望着他们,面上微浮着一抹难得的笑意,即便是笑,那眉也是微蹙着,仿佛有无限哀愁,竟是无论如何都挥不去。灯影迷离,洛小丁的身形恍惚而虚飘,李玄矶心头一霎那间抽紧,只觉她整个人虚淡如一道影子,白若透明,薄如纸扉,只轻轻一碰,便会烟消云散。

  李玄矶默默走过去,在她身后站了良久,方道:“比你小时候可差远了,我记得你曾在半炷香的功夫连翻三百二十八个……”是在松魂阁遴选弟子,他出的考题,洛小丁在那次考核中脱颖而出,之后才正式收归他门下。

  洛小丁微微一惊,转头看向他,迟疑了一下才问:“我听人说,大师兄二师兄都是遴选会获武魁后才入的门,为什么……我那次不同?”

  李玄矶抬头去望头顶的花灯,淡淡道:“不过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如今看来,那机会竟是给错了,若非他一念之仁,以她当时的资质,又怎有资格做他的弟子?

  初到浮云城的弟子都要被送到松魂阁,按年龄分配,训练时间不一而定,出类拔萃者会被各主事选中收为弟子,以充门庭。李玄矶只在其中选过三个弟子,尚悲云,阙金寒皆是武魁,唯独洛小丁那一年的遴选没有比武,考较的是耐力与韧性。

  洛小丁微微偏过头,默然无语,原来如此,一切都是师父有意为之,而并非靠她实力得到,是幸还是不幸?

  李玄矶叹一口气,若非他临时改变遴选会的规则,洛小丁胜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能胜出,她便没有机会做他的弟子,也就不必受毒誓的约束,更不会落入今时今日这个境地,即便被发现是女子……

  他微闭上眼,发现是女子,她同样逃不脱重责,蓄意蒙骗师门,本就是浮云城大忌。也许会好一些,她不是他的弟子,便与他无关,是死是活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然而世事难料,他的命运终究还是同她绑在了一起,冥冥中,一切仿佛上天注定。

  天意,天意若此,躲都躲不了!他蓦地转过身去,迈步往前疾走。洛小丁自后面跟上来,问道:“师父,还要逛么?”

  李玄矶道:“逛,怎么不逛?既已走到这里——”既已走到这一步——

  人潮如海,李玄矶停住脚步,眼前一盏盏花灯璀璨如明珠,灯下系着谜条,人们三三两两围而观之,每有猜中,便会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他回头看她,语声忽然间格外温柔:“过来猜灯谜……”

  洛小丁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道:“好。”

  “一点分明值万金,光华只怕冷风侵。东君若肯频挑剔,敢向尊前不尽心。”李玄矶走到一盏花灯前,伸手翻看谜条,而后侧首笑睨洛小丁,“打一物……猜出没有?”

  洛小丁皱眉冥思片刻,正要回答,忽听旁边有人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是灯盏。”语声清脆,分明是霍元宵的声音。

  旁边围观之人都鼓掌叫好,李玄矶看着正从人堆里挤进来的霍元宵,微有些意外,道:“是元宵啊!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城……”霍元宵笑嘻嘻地,见李玄矶冲她摇头,立时会意,后面的“主”字便咽了回去,道,“师叔不是也在?”说着话已凑到李玄矶跟前,洛小丁本来同师父并肩而立,见她过来,忙向后退了两步,给她腾出地方。

  霍元宵也不客气,径直上前挽住李玄矶手臂,笑道:“师叔,那边有几个谜题很难,我怎样都猜不出,快来帮我猜猜……”一边说一边拽着李玄矶往前走,霍元宵平日在李玄矶面前甚是随意,动辄撒娇耍赖,因她是晚辈,又是霍不修之女,李玄矶便也任她所为,时日一久竟也习以为常。

  李玄矶哭笑不得,因被霍元宵拽着,便只好跟着前行,走不几步,又不放心洛小丁,不时回头后望,见洛小丁还在后面跟着,这才放心,微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师叔这边忙,实在没空过去看你,送过去的东西可还喜欢?”

  霍元宵连连点头:“喜欢……师叔送的东西我全都喜欢。”

  洛小丁亦步亦趋在后边跟着,走了没几步,霍元宵回头来朝她瞪了一眼,而后迅速掉转头去跟李玄矶说笑,她一手挽着李玄矶,另一只手却在空中挥舞,玉葱一般的手指忽张忽合,一忽儿变作三,一忽儿又比个六的形状。

  三——六,洛小丁微眯着眼盯着她的手看,三十六?三十六计走为上。她乍然省悟过来,敢情霍元宵又在玩小时候的把戏,那时他们几个刚读了《三十六计》,师父历来管得严,等闲不准外出,尚悲云与霍元宵一个月中难得见上几面,便用上了三十六计,十个指头比划,比到几便是第几计,洛小丁是两人的传话筒,这些计策记得最熟,手势也熟谙之极。

  洛小丁停住脚步,心头已然明白过来,筹思片刻,方缓缓转过身去,灯火阑珊处,薛稚燕正朝她盈盈浅笑。

  霍元宵将李玄矶拉到一盏鱼形花灯前,扯下谜条给李玄矶看,一边嘀嘀咕咕:“杜鹃枝上杜鹃啼,打庄子一句……这是什么吗?人家又没读过庄子,偏出这样的谜题。”

  李玄矶哭笑不得:“你既没读过,那便猜别的,为何非要猜它?”

  霍元宵撇嘴道:“我偏要猜……师叔,快告诉我这是一句什么话?”说到此处忽然凑近李玄矶耳边低声道,“听说今晚上猜谜最多者有重奖……元宵想得重奖。”

  李玄矶拿她无法,又不好怪责,只得道:“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

  霍元宵拍手笑道:“还是师叔了得……咱们又去猜。”拉了李玄矶又到另一盏花灯前,这一次却是猜一字:“长十八,短十八,八个女儿下面立。”

  李玄矶不假思索道:“这不是‘楼’(樓)字么?”如此又猜了两三道谜题,竟全没有霍元宵说的那么难,他不禁起疑,问道:“元宵,你如今可是退步了?”

  霍元宵抿嘴直笑,也不反驳。

  李玄矶始终没见洛小丁跟上来,四处寻望几遍,也没瞧见洛小丁的影子,再看身后,小郭带了两个扈从,竟不知何时跟了来,神思不宁,似乎有话要说。

  他冲小郭扬扬下巴,小郭慌忙凑上前来,附耳低语道:“三公子不见了……我派人跟着,不知怎么就跟掉了。”

  李玄矶心头顿时雪亮,心里虽气,却还是稳住心神,也不责怪小郭,只转头问霍元宵道:“小丁她人呢?”

  霍元宵嘻嘻哈哈打马虎眼:“人多,许是给冲散了……师叔,小丁她那么大的人了,怎可能会丢?咱们再去猜灯谜。”

  李玄矶似笑非笑道:“元宵,在师叔面前就不要玩这些小把戏了,小丁到底去了哪里?”说着话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霍元宵从未见他如此严肃,不觉便有些害怕,知再瞒不住,只好低头道:“师……师叔,您都知道了?”

  李玄矶脸上再无笑意,冷冷反问道:“你说呢?元宵,你是个聪明孩子,有这些心思该多放在悲云身上,小丁她还小,将来的事情自有师叔替她操办,如今,她还有别的事做,顾不上这些……”言外之意已很明了,便是要霍元宵再别多管闲事。

  霍元宵听闻此话,羞窘不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玄矶举目凝望远处,万盏灯火齐映在他的眸中,一瞬似冰一瞬又似火,冰火两重天,良久他才收回目光,语声中隐有怒意:“送少夫人回去,再派人把三公子给我找回来。”



第一卷 31.促膝

    灯火逐渐黯淡,喧哗与热闹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巷陌幽深而寂静,只听到两个人轻缓的脚步声。洛小丁忽然驻足,抬头仰望天空,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零星细碎的雪花,蝴蝶般悠然飘飞,而后坠落,一片片沾满袍襟。

  “下雪了——”洛小丁的声音在幽寂的巷道中突兀地响起,她转过身来,看看一直闷声不响跟在身后的薛稚燕。

  “我送你回茹蕙院。”

  “师兄……”薛稚燕微怔,怯怯地抬头看了洛小丁两眼,随后便低下头去,幽幽道,“我……我们等了你很久,还以为师兄不会来了……”

  洛小丁吃了一惊:“什么?等我……我几时对你说过我要来的?”

  薛稚燕满脸委屈之色,道:“我在荷包里放了字条,师兄难道没有看?”

  洛小丁忙在腰带里摸索,摸了半晌只摸到那串铜钱,那洗好了丝帕跟荷包竟然又没带出来。她微微一晒,问道:“字条上写什么?我没有看见。”只看见那荷包她已经够烦心了,哪里再有心思打开来看?

  薛稚燕忽然一脸晕红,羞不可抑,垂首低语:“人约黄昏后……”

  洛小丁“哦”了一声,无奈笑笑,道:“咱们回去吧!”一定又是霍元宵出的主意,薛稚燕素来胆小,若不是元宵在后面撺掇,给她十个胆子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待薛稚燕答话,便踅身回走。

  薛稚燕不声不响跟在洛小丁身后,直到这时她才敢抬眼正视洛小丁,她注目于洛小丁颀长的背影,一瞬也不瞬,口里不知怎样就冒出一句:“便是这样,跟在洛师兄背后走一辈子,稚燕也是欢喜的。”

  洛小丁心头一震,蓦然刹住脚步,她竟轻看了这小丫头,薛稚燕的胆子远比想象的要大得多。她缓缓转过身,定定望住薛稚燕,心里只想:“再不可心软,她既能说出这样的话,便有什么,她也该受得住。”一念及此,再不犹豫,冷声道:“薛师妹……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对你什么心思都没有……你以后别再托元宵姐来找我了。”

  薛稚燕万料不到一向温和可亲的洛师兄竟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一双圆眼睛霎时瞪大,似乎不敢置信,呆望着洛小丁,半晌说不出话。

  洛小丁也不看她,继续道:“至于你送我的荷包……还有那丝帕,改日我会叫人拿来还给你。”

  薛稚燕顿时脸色煞白,如受重创,眼中已盈然有泪,嗫嚅道:“师兄……师兄……我……”

  眼见她双唇控制不住地颤抖,洛小丁又觉不忍,只好别转脸不看她,摇头叹道:“别把心思放我身上……洛师兄不值得你如此……我算什么呢?”一个身份尴尬,不敢将真面目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的蠢物而已,每日里唯一的愿望,便是能够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她得小心翼翼守护着自己的秘密,到底能守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这一刻,洛小丁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每天清早起来,我看见天空,那么明澈敞亮,无边无际,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头似的,可是一转眼,它就黑了下去,再看不见任何东西……薛师妹,师兄这辈子给不了你什么,师兄的天,说不定哪日便黑了下去,谁都救不了我……”

  薛稚燕仍旧呆呆看着她,脸上一片茫然之色,显然是没有听懂。谁能听懂?除了她自己——

  洛小丁还是将薛稚燕送回了茹蕙院,眼望薛稚燕含泪走入门内,只觉一阵怅惘,一丝苦涩在心头淡淡萦绕,薛师妹至少还可以哭,可她自己,连哭都不敢。

  从茹蕙院回取松院的路上,要经过龙骖分堂,此时此刻,里面还是灯火通明,洛小丁脚下不由自主便慢了下来,见侧门还开着,也不知怎么就走了进去。门房见她进来,连忙上前打招呼:“三公子……”

  洛小丁往里面那座威严的大堂瞄一眼,问道:“尚堂主在么?”

  门房道:“还在……堂主在里面刑房……”

  洛小丁微微一笑,道:“我进去看看他,成吗?”

  门房佝着腰笑哈哈点头:“成……成,我这就去通传。”

  洛小丁阻止道:“不用,我自己过去,刑房是哪间屋?”

  门房手往内指,道:“顺围廊往左,最头上那间屋子……三公子走过去便看得到。”

  洛小丁按照他的指点走过去,却见那间屋的灯已经灭了,倒是第三间屋的门还敞着,灯光从内里泻出,洒落门口,青白的一片。

  她走至门前,站了一站方才入内,门口立着一架纱屏,隔着薄薄的细纱,隐约可见内中伏案而坐的人影。洛小丁望着那道人影,只觉郁结在心头的阴翳一点点散开,丝丝暖意涌上来,满溢胸口,只是这一瞬,她已觉心满意足,再无所求。

  “谁在外边?”里面响起尚悲云清朗的声音,洛小丁忙道:“大师兄,是我。”绕过纱屏走进去,眼望尚悲云,一抹笑意自唇边浅浅漾开。

  尚悲云慌忙从案前站起,迎上前道:“小丁,你怎么来了?”边说边移过一张软椅,请洛小丁坐。

  “师父带我出来看花灯……我顺道来看看你。”洛小丁就势坐下,心头却打定了注意,今晚之事只怕又逃不过师父的责骂,总之是要挨骂,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左不过再让师父打两下,或者罚去面壁。

  尚悲云噗嗤一笑:“师父带你出来看花灯……你该不会是骗人吧?”倒了杯茶给洛小丁,又弯腰将书案下的火盆挪出来,这才拉了把椅子过来,师兄弟两个面对面围着火盆而坐。

  洛小丁给他笑得心虚,接了茶也不喝,微皱着眉看他一眼,道:“没骗你,真是师父带我出来的。”

  尚悲云道:“你不觉得师父很奇怪?师父一向都喜欢清静,几曾见他凑过这份热闹?忽然带你出来看花灯……小丁啊,不是师兄不信你……师父这阵哪有这份闲心?”

  洛小丁听他如此一说,也觉有道理,便也不与他争辩,低头喝一口茶,道:“大师兄你放心,我今晚上绝不是偷跑出来的……怎么都当我是三岁孩子?师父这样,你也这样……”

  尚悲云笑道:“那就好……嗳,你不是伤了风在房里养病么?怎么还能出来看花灯?”

  “啊?”洛小丁一愣,“谁说的?”

  “秦管家……宴席上没看见你,问他,他便是如此说……”

  洛小丁面色微黯,只好顺着这话道:“算是吧!是伤了风,服药后又好了……”

  尚悲云讶然道:“什么神丹妙药?这么快……”

  洛小丁笑了笑,又品一口茶,道:“师兄,你这雨前龙井味道不错……”

  尚悲云瞪她一眼:“想要岔开话题就明说,别给我扯什么茶啊水的。”

  洛小丁有些讪讪地,转眼看见书案上堆满文书卷宗,便问:“祠堂那件事查得怎样了?”

  尚悲云闻听此话,不觉愁云满面,伸手抚额道:“我也正为此事烦恼……”

  “很麻烦?”洛小丁轻声问。

  尚悲云望着她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

  “不方便说?”

  尚悲云摇头叹道:“不知怎样说才好……眼下正有一事想要找你帮忙,可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犹豫着不肯说。

  洛小丁道:“师兄但说无妨,有什么事,小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尚悲云为难道:“你如今没有挂职,我怕这事情不合规矩……”

  炭火盆中的火渐渐微弱,上面覆着一层白灰,将熄未熄。

  洛小丁微弯下腰,拿烧火棍刨刨盆里的炭,说道:“什么规矩?那不过是拿来吓唬底下人的,真做成了事,谁理会这是不是坏了规矩。”



第一卷 32.积怨

    祠堂被炸一事确系外间混入城中奸细所为,事发当日寅时左右,李玄矶得到江蓠派人送来的急报,言祠堂中可能大有古怪,那个时候正是人们酣梦之际,李玄矶再也不能安睡,当即将尚悲云叫了出来,师徒二人乘夜赶过去查看,仔细搜索一番,在后殿一角发现火线,埋炸药之人做的极其高明,火引前端全部以地砖小心覆盖,直到出了大殿才稍露痕迹,但仍用杂物掩盖,若非留心,实在很难察觉。

  尚悲云道:“当时也曾想过挖开地砖将火药找出移走,可如此一来,误了除夕的祭祖仪式不说,还会打草惊蛇,弄这阴谋之人受了惊动,必不会前来送死,日后只怕又会另生祸事。我们猜这些人一定是冲着祭祖之事而来,祭祖之时极有可能出现,趁着人不备伺机点燃火引,炸毁祠堂,一举将浮云城毁灭,心思不可谓不毒。师父便命不动,安排人手在附近潜伏看守,只等那人自投罗网。”

  果不其然,当浮云城上下人等祭拜之时,疑凶出现,埋伏在旁的守卫见那人去点火引,一起上前捉拿,也是抢功心切,竟误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以至祠堂被炸。

  洛小丁问道:“那被拿住的黑衣人可招了没有?”

  尚悲云道:“此人嘴巴极严,我连日审问,始终一言不发,后来熬不住重刑,这才露了一点口风,只说是受人之命,至于那人是谁?背景身份如何?一概只说不知道。”

  洛小丁道:“此人甘冒大险替人卖命,怎可能不知幕后主使者是谁?即便不知,那也该知道授命之人的一些蛛丝马迹……”

  尚悲云点头道:“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大约可知,那幕后之人身份地位都不寻常,只怕又是鄱阳王背后主使……”鄱阳王与浮云城之间积怨深重,由来已久。

  浮云城势力范围极大,又有下属族兵,莫说在江湖上地位斐然,便是官府驻地封王对其都莫可奈何,二十年前鄱阳王曾有意拉拢浮云城,想要收归己用。那时老城主裴子庆还健在,裴子庆心性高傲,怎肯屈居他人手下?当着鄱阳王朱睿的面只虚虚应对,过后却毫不买账。

  鄱阳王几次三番地遣他做事,只是不予理会,朱睿这才知受了裴子庆愚弄,自此怀恨在心,立意要毁掉浮云城,私底下不知用了多少手段对付浮云城。裴子庆却也不是吃素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竟一一反击了回去。

  如此数番较量,朱睿均无所获,之后偃旗息鼓再无动静,裴子庆由是掉以轻心,五年之后,竟忽然发现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弟子居然是鄱阳王派来的奸细,他的一举一动全经这弟子之手到了鄱阳王眼皮子底下,甚至连他身中剧毒也都是拜这弟子所赐。

  裴子庆痛心不已,临死之前狠心将这弟子一剑刺死,于玄天阁上设耻辱柱,将那弟子的尸身牢牢钉于其上,随后迅速传位于李玄矶。多亏了李玄矶反应迅速,浮云城才未被鄱阳王一举攻陷,但自此之后元气大伤,虽整顿肃清,却仍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将局面挽回。

  这些事洛小丁大都听过,只很少在私底下议论,如今听尚悲云提起,不免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思索片刻又问:“陈经同那几个工匠如何说?”

  尚悲云叹气:“那批工匠的头目完工之后早跑得不见了人影,剩下这几个不过是因工钱被克扣赖着不走而已,于祠堂地底埋火药一事全不知情……陈经那里,只说工匠是由肖常平荐入,余者便再问不出什么?倒是承认自己中饱私囊,此次修缮祠堂,只怕有二三十万缗钱进了他的腰包……”

  洛小丁不禁摇头,听闻‘肖常平’这个名字,又觉惊讶:“肖师兄也跟这事有关?”肖常平是童玄成的二弟子,竟然也跟这事有了牵连,也不知童师叔会气成什么样子。

  “此次各部阁牵涉的弟子多了……如今麻烦的是,这肖常平竟然与鄱阳王的部署有来往……甚至,还扯上了童师叔。”

  洛小丁沉吟道:“我也觉此事没那么简单,单只是外人,哪里会做的这么隐秘?怕真有内鬼作祟……但,童师叔……实在……应该不会,这到底是什么人指认的?”

  尚悲云抬头看她一眼:“没有人指认,派人搜了他的住处……有书信来往为凭,书信上提到童师叔……这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我还没来得及跟师父说。最可怕的是,先前捉住的那人,今晚上也直认不讳,承认自己是鄱阳王的人不说,还一口咬死了肖常平。”

  洛小丁好半晌没吭气,眼望尚悲云只是出神,良久才道:“你要我帮的忙……便是这个?”

  尚悲云“嗯”了一声,道:“关系重大,我不得不谨慎为之……肖常平再是糊涂,也不至于留着这些要命的东西……内鬼只怕另有其人……”

  洛小丁点头:“我明白,把书信给我……”

  尚悲云还有一丝犹豫,道:“我知你素日对字画颇有研究,故而想到了你,只是鄱阳王的笔迹你也不曾见过……如何又辨认得出?”

  洛小丁站起身拍拍手,唇角微微下沉,目中却濯亮如星:“我自有办法。”大师兄的事,便是没有办法,也要想出法子来。

  尚悲云坐着不动,考虑良久之后,才从怀里摸出两封书信交给她。

  洛小丁也不拆开来看,入手后先试那信皮纸质手感,然后盯着那信皮上的上下款琢磨,又看蜡封,最后才取出里面的信笺来看,看了半晌才道:“用的是上好的澄心堂纸,从这纸笺信皮封口来看,只怕这信倒真是出自王室显贵之门,这字嘛——棱角分明,骨力刚劲,当是标准的柳体,我没见过鄱阳王的字,这两封信先让我拿回去临摹下来,细细揣摩之后再说。”

  尚悲云迟疑不决,这是证物,被洛小丁拿走只怕不妥。

  洛小丁见他如此,略微一怔,也就明白了他心头顾虑,便道:“也罢,我在此临摹便是。”

  尚悲云心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忙叫人添足炭火,而后将门窗关好,严令不许外人靠近。

  于是挑亮银烛,调墨、润笔、提袖、运气,开始动手写来,尚悲云在旁打下手,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看着洛小丁一个人忙。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方只临好一封信。尚悲云见洛小丁额上尽是汗珠,便道:“太晚了,若不然你还是带回去……师兄总是信得过你的。”

  洛小丁听到外面的梆声,竟已是四更天了,也不觉吓了一跳,忙道:“那一封不临也罢,有这一封够了。”当下将信收好,刚好尚悲云也要回去,两人便一起出了龙骖分堂。

  “元宵姐姐今儿生辰,你竟然到这时候才回去,该不会挨骂吧?”洛小丁边走边笑。

  尚悲云只是叹气:“没有法子,晌午时同岳父岳母一起替她庆过生了,这些日子倒真委屈了她,好在你元宵姐姐不计较这些……”

  外面的雪下得大了,雪片纷纷落下,地上铺了厚厚一层,两人冒雪并肩前行,路上再无他人,寂寂无声,雪地里只遗四行脚印,一路蜿蜒向前,雪落下,悄无声息将它们掩没。



第一卷 33.认错

    取松院的朱漆大门早已关闭,只外面两盏大红灯笼还亮着,洛小丁不好叫门,只有绕到后墙翻身跃入,蹑手蹑脚摸进书阁后面的小院子里。

  她尽量放轻脚步,不弄出一点声响,走到门廊下推门而入,反手将门带上,上好门闩,这才解下斗篷,正拎起来要抖掉上面的雪粒,忽听对面有人冷冷道:“你终于回来了?”

  “师父!”洛小丁手上一颤,几乎把斗篷扔到地上去,方才从外面进来,一时间没有适应,竟连屋里有人都没看出来。她竭力稳住心神,定睛朝对面看去,这才看清桌边那团黑影。

  “你去了哪里?”李玄矶端坐于桌边,虽是在黑暗之中,却仍能感到他周身散发的威严之气。

  洛小丁低声道:“我……我去见了薛师妹。”明知瞒不过,还瞒什么?

  “还去了哪里?”

  很显然,她的所作所为已全然在师父的掌握之中。

  洛小丁再不敢有丝毫隐瞒,只得道:“回来的时候顺道去了龙骖分堂,看了大师兄。”

  “好……很好,只是看一看便是两三个时辰……你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多久?”李玄矶的怒气再也无可压制,“等了整整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你同你大师兄有什么话说?竟说了两个时辰……”

  火盆早已熄灭,屋子里早已冷透,师父他竟然在这冷冰冰的屋子里等了两个时辰。洛小丁不敢应声,抱着斗篷慢慢走到桌边,将斗篷搭在椅背上,低声道:“师父……我先点上灯。”这是央告的语气,也许屋子里有了光亮,师父的怒气就会渐渐平息下来。

  “点灯?你还嫌不够麻烦……好,你去点灯,顺便再把这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叫醒。”

  洛小丁双腿发软,连声音都开始颤抖:“师……师父……我……我错了。”她自知难过此关,只好低头认错,走到他面前,双膝一弯,便要跪下去。就在她跪下去的瞬间,李玄矶忽然伸手过来,一把捉住她手腕,轻轻一抬,洛小丁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便再跪不下去,只能半蹲在他面前。

  “你心里根本就不认为你有错,又跪什么?”李玄矶的手指冰冷,攥住她的手腕缓缓收紧,越来越用力,洛小丁只觉疼得钻心,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却只能咬牙忍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你大师兄身边已经有了元宵……你还在盼什么?”

  “师父!”洛小丁被这话惊得魂飞魄散,师父怎么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原来师父都知道。

  李玄矶的双眸在黑暗里燃起幽火,痛切而愤怒:“以为我不知道?自从你大师兄成婚后,你便一直闷闷不乐……无论我怎样……”他的话陡然顿住,无论他怎样讨她欢心,她只是不高兴,只是不高兴……

  他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这算什么?他怎会如此?他的心思,他的情绪不知不觉中竟全都为她左右,她喜他便喜,她愁他便愁……整颗心像被什么揪住,李玄矶握住洛小丁的手悄无声息松开,痛苦地捂上自己的额头。

  洛小丁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师父虽放开了她,她还是没敢动,连手腕上的灼痛都顾不上理会,脑中如乱麻一般理不清思绪,她的心思师父怎会发觉?又是何时觉察的?直觉中她似乎应该说两句什么来解释,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该说什么?说自己对大师兄绝无非分之想?说自己闷闷不乐并不是因为大师兄成婚……

  可师父气成这样,只怕她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很有可能她的争辩会让他更为恼怒,倒不如三缄其口,也许更为稳妥一些。

  良久,李玄矶才低头看向洛小丁,一片漆黑里只看见她微仰下颌望着他,依稀可见秀丽的轮廓,然双眸却黯淡无神,隐约有些张惶,更多的却是困惑,像是长久迷途的羔羊,因找不到出路,竟至灰心颓丧,甚至还生出一丝绝望来。

  李玄矶望着那双眼眸,只觉心头痛如刀割,又是酸楚又是苦涩,霎时之间已全然失去方寸,一腔怒火不知不觉间消散而去,只余满心的怜惜疼爱,却又不知该如何抚慰。

  他慢慢伸手过去,轻抚上她的面庞,五指触上她肌肤的瞬间,李玄矶如被火烫,倏然收回手去,紧接着便腾地站起身来,许是动作幅度过大,竟连带着碰到旁边的桌子,“哐”地一声大响。

  洛小丁被惊得身上一抖,缩了一缩,仍半蹲在李玄矶面前,也不敢起来,只低头看他的靴子。

  李玄矶因这一声响,也清醒过来,顿了一顿,踉踉跄跄走至门口,手抚上门闩的一瞬,他的心绪已然平静下来,回头轻声道:“闹了这半夜,你也该困了,收拾收拾睡吧!”

  他走出去,门吱呀合拢,洛小丁掉头过来,屋门紧闭,仿佛从来就没打开过。她微有些恍惚,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师父方才……方才……她怔怔地发愣,懵懂中,只觉师父的心思沉如大海,竟是越来越难猜了。

  收拾一番上床,已是五更天了,洛小丁哪还睡得着?躺在床上眯了一阵,听见外面有人声,便也穿衣起来。冬日里天亮的晚,屋里还是蒙蒙一片,她点了灯,倚在床头看那封临摹的书信,信中果然提到童师叔,其间有关于这次阴谋的策划,洛小丁看了,只觉浑身发冷,一边感概一边却在细心琢磨信笺上的字。

  不多时鹧鸪过来敲门,洛小丁忙将书信收好,过去开门让她进来。鹧鸪进来换了火盆,又端来热水,洛小丁洗漱一番,这才过去给师父请安,想起昨晚之事,心头仍是忐忑不安,总担心师父又会怒骂呵斥,或许还有其他的责罚,也未可知。

  大约是睡晚了,李玄矶竟还未起身,洛小丁站在他房门外等候,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咳嗽声,咳了良久方才止住。

  洛小丁微有些不自在,心想:“师父病了?该不是昨晚上等我才……”如此一想更觉不安,正胡思乱想,便听李玄矶在屋里对秦管家道:“你叫三公子回去,我这几日没功夫见他,以后这段日子都不必过来了。”

  秦管家应声出来,将李玄矶的话又对她说了一遍,洛小丁早听得真真切切,哪还需人转告?苦笑了一声,对着门内躬身揖了一礼,道:“师父,弟子告退了。”

  李玄矶的声音隔着门帘传出来,听起来有些喑哑:“这院子里有什么动静总有人知道……你好自为之便是。”



第一卷 34.梅酿

    元宵节一过,年节便算过完,经历了宗祠被炸一事,浮云城似乎并无太大的变化,只除了杜衡院人事变动较大,其他的部门基本上未动,阙金寒仍留在城内,晋阳云宅那边另派了人过去。李玄矶与童玄成、范玄敬反复商议,经过慎重考虑,权衡一番,终于决定将九阁中最年轻的一位阁主柳动调上来负责杜衡院事务。

  祠堂的修复工程也于此时开始筹划实施,柳动虽干练精明,且极谨慎心细,毕竟是刚接收杜衡院的事务,尚不大熟悉,再加之前的教训,李玄矶此次再不敢大意,虽抱恙在身,凡事却还是要亲力亲为才肯放心。劳力瘁心,如此一来,李玄矶身上微恙加重,迁延数日不愈,连日里服药,也不见好转,咳嗽更甚。

  洛小丁听闻师父嗽得厉害,不免有些担心,虽想前去探病,但没有师父召唤,却也不敢擅自过去。想起那晚之事,总觉师父这病竟像是为她生的,见院中几株白梅盛开,忽然想起一剂偏方,于是便挑形状色彩上佳的梅瓣采下,洗净淘干放入陶罐以冰糖腌渍好后,吩咐鹧鸪连陶罐一起送往李玄矶那里,叮嘱道:“这梅花酿开郁和中,清肺热,化痰解毒,你拿去给师父,务必请师父服用。”

  鹧鸪依言送去,将洛小丁的话转述于李玄矶,李玄矶良久未曾作声,鹧鸪等了一阵,他才开口叫她盛一碗过来,虽历来不喜甜食,却还是将那碗梅花酿吃完了。鹧鸪前去收碗,李玄矶便顺口问她几句,无非是近些日子三公子的所作所为,鹧鸪一五一十地回答:“三公子这几日都没出门,但凡有空便在书阁看书。”

  李玄矶微皱起眉道:“如今倒好,武也不习,刀也不练,竟整日看起书来,她都看什么书?”

  鹧鸪道:“奴婢认得的字不多,三公子看的那些书名都奇奇怪怪的,好像是……是医书,还托我去霍先生那里借了几本回来。”

  李玄矶“哦”了一声,再无话问,挥手打发鹧鸪回去,虽不动声色,一颗心却像落到了实处,隐隐还生出几分欢喜来,许久,仍觉梅花的清香在齿颊间萦绕,郁郁不散。

  他背靠软椅阖目凝思良久,将秦管家叫进来道:“三公子那里……如今且由她去吧!她若是实在想出去走走,也别拦着,只叫人跟着便是。”他对她,终究是太过严厉,可若不如此,他又怎能放心?

  秦管家微微一愕,却也不敢多言,只躬身应“是”,虽觉这师徒二人处处透着古怪,却是半句话也不敢多问,耳听得李玄矶不停咳嗽,于是便道:“药煎好了,城主您看……”

  李玄矶点头道:“端进来吧!”他直起腰坐正,目光不经意间投注于案角压着的那本佛经之上,瞥到“自性真空”四字,心头蓦然一震,回城之前,洛小丁曾问过他这四个字的含义,他那时是如何回答的?耳边响起洛小丁的幽幽叹息:“如何割舍得下?”

  如何割舍得下?李玄矶乍然站起,一霎那,只觉心潮起伏,竟是再也无法宁和。丫鬟端了汤药进来,他仍怔怔地出神,恍如未曾看到一般,秦管家忍不住低声唤道:“城主……城主……药要冷了。”

  李玄矶听到他唤,方转过神来,呃了一声,也不端药来喝,竟径直走了。一路行去,只觉心烦意乱,猛抬头间,竟已走至书阁门前,他一手推门,脚才迈入,便看见洛小丁坐于书案前,虽是失悔,这只脚却不好收回,皱皱眉,还是走了进去。

  洛小丁乍见他进来,不禁失措,忙站起身给他行礼。李玄矶眼见她自案上抓了什么东西藏入袖中,却也不好说破,只微微颔首,走入几座书架中间,随手抽了两本书出来。

  “师父身体好些了么?”洛小丁惴惴不安地跟在他后面问。

  李玄矶“嗯”了一声,回身走出来,经过书案边时侧目朝上面看了一眼,只见案上乱七八糟摊着好几本书,几乎将整个桌面都占满了。他素性爱洁,最是看不惯脏乱凌杂,不由得轻哼一声,扬眉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学问?”

  洛小丁忙上前一一收好,呐呐地道:“不是什么学问……”

  李玄矶看她将书摆放整齐,却都是些书法典籍,孙过庭的《书谱》、韩方明的《授笔要说》诸如此类。他顺手拿过一本低头翻看,见洛小丁将椅子挪过来,便顺势坐了下来。

  随后洛小丁又倒了一杯茶放于他面前,李玄矶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放下书端茶过来慢慢啜饮,眼角余光落在洛小丁脸上,她在他面前,素来都是规规矩矩的,低眉顺目,柔顺恭谦的一副模样,看不出喜怒哀乐,然而唇角紧抿,多少还是透着些局促不安。

  李玄矶忽觉有些难过,一口茶下肚,烫得喉中酥痒起来,由不住低低咳嗽。洛小丁见他咳得厉害,忙伸手给他拍背,问道:“弟子送去的梅花酿……师父服了不曾?”

  “嗯——”李玄矶闷声回应,她的手一下下拍击在他背上,轻柔而缓慢,他微微叹气,只觉数月来积聚在胸中的郁郁之气,竟随之一点点化开,心绪渐渐好转,却只是不肯说话,只怕一出声,便会吓跑了她,再也无法拥有这难得的安谧。

  洛小丁轻轻道:“到底是偏方……也没什么用。”

  李玄矶微偏过头看她一眼,淡淡道:“便是灵丹妙药,也总需些时候,便有这份孝心也是好的。”

  洛小丁微有释然之色,眼角眉梢处隐有笑意飞扬。李玄矶望着她不觉失神,她最初入门便是如此乖巧,懂事而心细,简直不像是十岁的孩子。他那时为何会一直当她是个男孩?如今想来,多半是因她的乖巧懂事,洛小丁自拜他为师,就没让他操过什么心,诸事不需他吩咐提点,她便会去做,也是天资聪颖,那几年的勤学苦练全没白费,所以她的刀法在那一两年内进展迅速。

  其实,他该一早便察觉才对,三个弟子中可有哪一个如她这般细心体贴?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全记得清清楚楚,每次带她外出,他的衣食住行她都安排的妥妥帖帖。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做到如斯地步,确也不易。她如此懂事,以至于他太过放心,放心到疏忽大意的份上,正因如此,他才完全想不到她会欺骗自己,所以才会在撞破她后,那般的震惊气怒,只恨不得她立刻便在眼前消失。

  他竟是恨她的,怎能不恨?她令他违背誓言,害他不孝不忠,他瞒着这天大的秘密,不惜带累同门好友,甚至杀人灭口,更是不信不义。而如今,他竟然对她……难道这竟是前世冤孽?走了碧由,又来了她……

  李玄矶伸手摁住眉心,再不可如此……她是他的弟子,他是她的师父,仅此而已。



第一卷 35.考教

    天气转暖没两日,忽如其来一场倒春寒,暴雪骤降,气温陡转直下,冷洌刺骨。鹧鸪从外面回来,一个劲抱怨,看她掬手到唇边不停呵气,洛小丁忙好言安慰,一边将暖手炉递至她手中,问道:“那几本书都交给我大师兄了?”

  鹧鸪抱着暖手炉捂了一阵,方从怀里掏出一本《篆势》给她,笑道:“都交给大公子了,叫我替他道谢呢,又顺道叫我带了本书回来,呶,是三公子老早跟他说要看的那本。”

  洛小丁将书握在手里,并不立即打开来看,笑道:“大师兄太客气了,其实该谢鹧鸪才对,这大冷的天劳你跑一趟。”一直悬着的心略微安稳,能将东西送至尚悲云手中,实在是不容易,唯一只怕自己要的东西,大师兄弄不回来,想到此又不免心忧,不觉便蹙起了眉。

  鹧鸪道:“三公子别这么说,这都是奴婢该做的。”

  洛小丁犹豫片刻,又问:“秦管家有没有问什么?”

  鹧鸪一双黑眼珠溜溜地转动,道:“秦管家这几日一直忙着替城主准备行装……哪有功夫理会我们?”

  洛小丁这才放心,听闻“行装”二字,又觉疑惑,问道:“师父要出门?”

  鹧鸪点头道:“是啊!听说江洲云绣坊那边出了事……城主要过去看看。”

  洛小丁沉吟道:“师父这趟,一去一回只怕要两三个月……”

  鹧鸪道:“可不是……眼下正值雪融时节,路上泥泞难行,说不好,要拖到四月才能回来。”

  洛小丁再没答话,只望着窗外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鹧鸪见惯她这样,也不觉奇怪,心知她此时最不喜人打扰,便抱了暖手炉轻手轻脚关门出去。洛小丁这才打开书来看,书页已被翻得都有些打卷了,之上的重要内容都被墨笔勾勾画画,墨迹斑斑,略显脏乱。

  勾画之处都是旧墨痕,并不能看出什么,洛小丁又翻过一页,这一次在重重旧墨迹间竟看到一点朱砂红,朱砂红鲜亮刺眼,分明是新近添上去的,她微微舒一口气,心中已然有数,照此一路寻去,终于将那些用朱砂红点到的字连成了一句话:“师父已知,严令催办,烦请师弟速决。”

  这都是他们玩《三十六计》时搞得花样,没想如今竟用在这里。洛小丁将书合上,闭目定了定神,师父已经知道了?会不会连自己暗地里帮大师兄的事也一并知道了?可是为什么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么大的事情——难道师父同大师兄的心思是一样的?他们都不信童师叔会背叛师门,行欺师灭祖之事,所以才会先将此事暂且压下。

  师父忽然决定外出,只怕也与此事有关,为的是替童师叔拖延时间,两三个月的时间,应当能查清此事,替童师叔洗冤了。想及此处,洛小丁不禁茅塞顿开,起身开门,径直往前厅而去。

  到前厅之时,却见门紧闭着,秦管家候在门外,见她过来,忙连连地摆手。她只好站住,秦管家走过来小声道:“城主在跟大公子说话,三公子有什么事跟我说便是。”

  洛小丁只好道:“我听说师父要出远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特地过来问问,到时好过来相送。”

  秦管家略一迟疑,道:“打算明日一早便走的,眼下出了点事……只怕走不成了。”

  洛小丁见他说得吞吞吐吐,便不好再问,又站片刻,听见开门声响,尚悲云自里面走了出来。她本待过去跟大师兄打招呼,想了一想,还是没走过去,只怕师父看到误会加深,立于当地不动。

  尚悲云转目看到她,本来紧绷着的脸微微一缓,冲她笑了一笑,迈步走过来道:“师弟也在?好几日不见你……都在忙什么?”

  洛小丁朝他问了句好,慢悠悠接话,语带双关:“没忙什么,看了些书法典籍而已……”话音未落,李玄矶也已走了出来,洛小丁这话再说不下去,颇有些尴尬地退在一边,低头叫道,“师父!”

  李玄矶瞧她一眼,面上微有不豫之色,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洛小丁被他一问,倒好像又犯了什么错,结结巴巴道:“我……我……”只说了两个“我”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秦管家忙接口道:“三公子来问城主何时出门,好来相送……”洛小丁见他替自己解围,心生暖意,感激地朝秦管家看了一眼。

  李玄矶“嗯”了一声,神色并无多变,只问:“你方才说看了许多书法典籍,可有什么心得?”

  洛小丁未料到师父会问这个,不觉一怔,见尚悲云一脸紧张之色,显然也极怕她说错了话,略想了一想,便道:“弟子认为,书法与武学……颇有相通之处。”

  尚悲云赞道:“师弟此言有理……”

  李玄矶似笑非笑地点头,像是满意,又像是不满意:“能悟出这个道理来,你这些日子倒也没有白费。这世上万事万物本就有相通之处,能够悟出,却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尚悲云闻言不觉汗颜,伸手摸摸脑袋,转头去看洛小丁,四目相视,两人脸上都微有羞惭之色。

  秦管家问道:“城主,明日的事情怎么安排?”

  李玄矶负手望天,语声中不见丝毫迟疑:“明早卯时动身,不得有片刻耽误。”他瞥一眼尚悲云,问道,“我交代的事情你都记清楚了?”

  尚悲云忙躬身道:“弟子都记住了……”

  李玄矶道:“既是如此,那便回去安排……我走这段时间,城里的事务就辛苦你和范堂主了,你们需记住,凡事需三思而后行,万不可让某些居心不良的人拿住把柄……”

  尚悲云敛容道:“是!弟子谨遵师命。”说罢朝众人一一告辞,虽是一脸笑意,看着多少有些莫可奈何。

  李玄矶眼望尚悲云转过影壁,掉头看一眼洛小丁,板起脸道:“你跟我来——”

  “啊?”洛小丁一怔,李玄矶已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她只得跟上去,穿廊过厅,到了后边练武厅。

  李玄矶走到厅中站住,道:“你不是说书法与武学有相通之处么?演练一番来给我看看……你往日最多能接我多少招?”

  “一百四十二招……”

  “那你说,你今日能接我多少招?”

  洛小丁嚅嚅难言:“弟子……不知道……”她这一阵子心灰意冷,整个儿把武艺都荒废了,能接多少招?她心里实在没有底。

  李玄矶面色微沉,冷声道:“你的刀呢?”

  洛小丁伸手在腰间一摸,愣住,半晌才道:“忘……忘带了。”

  李玄矶待要说她两句,想了一想,又忍了回去,走至兵器架旁选了一把轻巧精致的弯刀抛给她,道:“动手!”

  洛小丁忙伸手接住,躬身行个大礼之后,方始动手。只见她手腕翻转挽个刀花,身子忽然笔直向前,一刀劈向李玄矶面门,李玄矶双手负于背后,仰身后避,右足却在这一瞬间踢向洛小丁右手腕。洛小丁面色微变,手腕一抖,掌中弯刀朝李玄矶胸膛激射而出,竟将那刀当作暗器来使。

  弯刀破空而至,李玄矶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哼了一声,身形不知怎么一转,整个人便到了一边,行动之间飘逸如流云。洛小丁左手抄出,接刀在手,倒转刀柄交与右手之中,欺身再上。

  她进一步,李玄矶便往后退一步,恰似闲庭信步,一边淡淡地问:“你方才那招与书法中的什么要理相通?”

  洛小丁忖道:“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

  李玄矶道:“取自蔡邑的《九势》?却也说得过去……”眼见洛小丁刀影如轮,其势虽快,却并不急躁,进退间仪态优雅,身姿曼妙无比,倒真正难得。他面上微露欣喜之色,在刀影中行动自如,说道,“似水露缘丝,凝垂下端;若鸿鹊群游,骆驿迁延……却还不算退步……”

  转瞬之间,已拆了五六十招,洛小丁气力不济,手上渐渐慢了下来,勉强又应对二三十招,被李玄矶一掌拍中右腕上“内关穴”,只觉腕上一酸,手上弯刀脱手而飞。

  李玄矶抢上一步,探手将弯刀接住,脸色微有些难看:“九十八招,竟然连一百招都不到,你实在是——很能干!”右手一扬,弯刀飞出,“哐”地一声插入刀架之中,兀自嗡嗡鸣颤。

  洛小丁站于旁边不敢作声,抱手垂首望地,静等师父继续责骂。她这阵子的确退步很多,常言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自回城这一两个月,她心绪不佳,确没有花多少功夫在武学之上。

  李玄矶见她又是如此,心里愈发着恼,“嗐”了一声,竟自拂袖而去。洛小丁连忙追上前去,默默跟在他身后,见师父进了他房内,再也不敢往前,只好在门外立着。

  隔了半晌,李玄矶从里面扔出一本书来,洛小丁慌忙接住,注目看时,却是一本刀谱。她微微一愕,便听李玄矶道:“我走这段时日,你把这本刀谱给我练好了……等我回来,再予考教。多用点心在这些上面才是正经,整日介伤风感月,胡思乱想的,成什么话?”



第一卷 36.出城

    第二日天还未亮,李玄矶便出发了。此次出行,三个弟子他均未带在身边,只从六部中选了两个出众的弟子同往,城中事务大都交由尚悲云与范玄敬打理。

  因书信一事不知被什么人揭破,举城震惊,都传童副城主与鄱阳王勾结,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李玄矶再不能视而不见,只好将童玄成禁足在金华院中,另又派人在外严密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金华院,之后便藉由外出将此事冷了下来。

  洛小丁起了个大早过去给师父送行,只送到取松院门口,李玄矶便命她止步,待要上车时,又似想起什么事情,折身转回,对她道:“我走这些时日,你好好给我练刀,莫要没了管束,便不知天高地厚,任意妄为。”语声严厉,分明含着警示之意。

  话语中的深意洛小丁如何不晓?自然是毕恭毕敬地答:“弟子记住了。”眼见师父转身上了马车,竟不自禁松了口气。车帘撂下的那一瞬,李玄矶的眼光若有若无瞟向门边,落在洛小丁脸上,眸色忽而晦深忽而渺浅,交错难辨。

  过了两日,尚悲云过来找她,秦管家也知管不了,再兼之前李玄矶曾有发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什么事全当看不见。

  洛小丁见尚悲云过来,只当他已将自己所要的东西带了过来,不由喜出望外,道:“大师兄找到鄱阳王的手迹了?”

  尚悲云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郁郁不乐,道:“没有……我正为此事犯难,瀚海院那边我特地去看了,将各书楼找遍了都没找到。”瀚海院统管浮云城机密文书,这些书信最是要紧之物,自然是去那里找。

  洛小丁颇感惊讶,踌躇半晌,忍不住道:“师祖当年虽与鄱阳王交恶,但之前没有翻脸时,应有书信往来才是……大师伯那边怎么说?”

  尚悲云叹一口气,语声中微含了淡淡的嗔怪:“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师伯那个人……我问过了,大师伯说,师祖当年一怒之下,将所有与鄱阳王有关的物事尽数焚毁。他都这样说了,我又有什么法子,总不至于去偷?如今看来……只有另图他计。”

  洛小丁忖思道:“只怕是偷都偷不来了……大师兄有没有想过找江阁主那边的人试试?”

  尚悲云摇头道:“想过……只是,江阁主素来只听师父号令,其他人一概是不买账的,只怕……”

  “若不然……试上一试?”

  尚悲云毫不迟疑地否决:“小丁,这件事,我其实是存了私心的……”

  洛小丁微愕,张了口望着他说不出话,半晌才道:“大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尚悲云望了她一阵,方正色道:“师弟,你回城这么久,一直被师父晾着,总得做一两件事让师父重新看重你,若此事查清……师父知道是你一手办成,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大师兄……”洛小丁动容,虽是感激,心里却还是清清楚楚的,尚悲云是为她好,但这份好意她却万不能受,思量一番,还是摇头,“大师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这事情毕竟违了规矩,我只怕弄巧成拙……”

  “小丁——既是机会,为什么要错过?你难道要一辈子这么下去?你不知道……外面……外面……”尚悲云连说两个“外面”,便再也说不下去,眼望洛小丁,脸上忽红忽白,竟颇有尴尬之色。

  洛小丁好奇地看着他,一脸困惑之色,问道:“外面……怎么了?”

  尚悲云一惊,自知说漏了嘴,忙道:“没……没什么……”他深怪自己鲁莽,再不敢说错一个字,只好又把话题拉回到先前所说的事情上,“只是眼下,却到哪里去弄鄱阳王的笔墨?这样的东西寻常之人只怕也拿不到……此时派人过去,两三个月的时间又哪里够?前去捉拿工匠头目的人至今未归……如此拖下去,也不知拖到什么时候?”他越说越是沮丧,仰天一叹,往后面椅背上一靠,再不出声。

  洛小丁点头,默然良久,才道:“知交好友,豪富显贵中或许互赠笔墨存留,也说不定……”譬如风竹冷,但这个人,洛小丁其实是不大愿意去找的,一者把握不大,二则她也不想再欠风竹冷人情,况且还有师父,可大师兄如此犯难……

  尚悲云却并不知她的心思,两人又商议了一阵,总没能想出个稳妥的法子,坐了一阵,又记挂着其他事情,便告辞走了。

  如此又拖了三日,洛小丁左思右想,始终拿不定主意,待要放手不管,却又觉对不起尚悲云,想要放手一搏,又顾忌着师父。到了第四日清早,她一觉醒来,看到枕边那串铜钱,往事一幕幕自眼前闪过,她这条命是大师兄救的,没有大师兄,她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也许——早就死在乱尸堆中了。

  来浮云城后,凡事也多靠大师兄照应,便是连拜师这件事也多亏了他在其中周旋,她还有什么抛不开,舍不下?一念及此,心里再无迟疑,当下去龙骖分堂找尚悲云说了此事。

  尚悲云闻听,又是惊喜又是为难,考虑良久才道:“我看这样,你写封信,我派人送到晋阳去。”

  洛小丁道:“这件事信里说不清楚……中间经一道手,又多出许多事情来,还是我亲自跑一趟比较妥当。你帮我准备一匹快马,一来一去的路程至多十日,中间耽搁上几日,最晚一月,必能赶在师父之前回来。”

  尚悲云斟酌一番,总觉不放心,但事已至此,却也只好试一试。于是将洛小丁出行的各桩事宜,一一办理妥当,挑了一匹脚力极好的骏马,其余物品诸如换洗衣物路引银钱食水之类,也都全部准备齐全。

  因怕秦管家阻拦,尚悲云便没同他打招呼,两人左拐右转,在城里乱转,将秦管家派来盯梢的人甩掉之后,这才往城外而去,临行之际,尚悲云自免不了一番叮嘱。洛小丁嫌他啰嗦,笑一声,径自策马绝尘而去。

  尚悲云送走洛小丁,踅身回龙骖分堂,一边打发人去跟秦管家禀报,只说洛小丁要在逐云阁小住几日,叫他不必担心。虽是如此,到了傍晚时分,秦管家还是找了过来,尚悲云交不出人来,只好扯谎说洛小丁睡了。

  秦管家对此半信半疑,如此过了两三日,始终不见洛小丁回来,派人暗中到逐云阁打探,也不见人。至此,他方知被尚悲云蒙骗,惊惧之下,当即着人飞马去报李玄矶。



第一卷 37.噩梦

    洛小丁出了城,往山下疾行,约行了两三个时辰,方出了栖凤山,转头回望,偌大一座浮云城在云山雾海中若隐若现。路越走越远,山越来越小,那座城池渐渐没于峰峦之中,依稀还看得见玄天阁,高而巍峨的白塔,塔尖如利剑,直刺入云间。

  一路往东,晓行夜宿,过潞州,经蜢山,足足行了五个日夜,方赶至晋阳,其间遇上几拨身份不明之人跟踪,也多亏她机敏,换马易装之类的事情没少做过,这才安然无恙到达晋阳城。

  到晋阳城时恰是午时,她在城门边一间小店打了尖,打马径直往凤霆王府行去。到了王府门前,找门前侍卫通禀,侍卫见她衣着普通,颇不耐烦,洛小丁只好拿出些碎银打点,侍卫这才问了她的名姓持帖进去。

  过不多时一个穿蓝袍,管事模样的人出来回话,一见洛小丁便问:“尊驾便是浮云城的洛小先生么?”

  洛小丁点头,见不是常伴风竹冷身边的陈管家,又问:“先生高姓?如何称呼?”

  那人笑道:“不才姓严,蒙王爷荣宠,如今在王府充任管事一职。”

  洛小丁道:“原来是严管事,不知王爷可在?若在,烦请向王爷通传一声。”

  严管事歉然道:“真是不巧,我家王爷年节时奉旨进京,如今尚未归来。”

  洛小丁未料事情竟如此不巧,不禁大失所望,心中犹存一丝侥幸,问道:“王爷几时才能回来?”

  严管事道:“说不好……快则一两日便能赶回,慢则一年半载,全凭王爷心情而定。”

  洛小丁尚不甘心,道:“照先生如此说,王爷已在返回的路上,却不知他如今人在何处?”倘若知道风竹冷在何处,她快马加鞭赶去,或许也是一个办法。

  严管事笑道:“这可说不清,王爷喜好游历,故而行踪不定……前两日说在冀阳,等我们赶去时,王爷却去了随州。”见洛小丁一脸失望之色,又道,“王爷临去京城时曾有交待,说若是洛小先生回晋阳来找他,务必要款待,小先生如不着急,可在王府住下,等他回来慢慢叙话。”

  到了如此境地,洛小丁虽是着急却也无法,当下婉拒其好意,道:“怎好叨扰?我就住对面街上的定安客栈,王爷若是回来,烦请告知。”

  严管事见她执意要去,便不再挽留,将她留的拜帖收了,答应一有消息便叫人过去通传。洛小丁牵了马到对面定安客栈,同店家要了间客房住下,耐住性子等候消息,云宅那边她如今并不好过去,此次出来,越少人知道越好,若去了云宅,岂非自露行踪?

  一路鞍马劳顿,洛小丁身心俱疲,吩咐小二送来热水,沐浴更衣后倚在床边揣摩那日临摹的书信,看了一阵,倦意袭来,便将东西收好,半倚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打盹,她心里着急担忧,又怕中途跟踪她的人尾随寻来,总睡得不大实沉。

  恍恍惚惚中听得楼板咚咚作响,似乎有大批人走上楼来,想要起身去看,却是无论如何都动不了,忽然之间,房门大开,有人大踏步走了进来,她抬头一看,竟是师父李玄矶。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心中惊骇不已,然而身子发软,竟是半点力气都使不上,眼看师父走至近前,满面怒容,乾指诘问:“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她尚来不及答,李玄矶紧接着又问:“你为什么这般不听话?不在城里练刀,跑来晋阳做什么?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他越说越是激愤,眸中暗潮涌动,似痛心之极。

  洛小丁依稀明白自己是被梦魇住了,几番挣扎总是醒不过来,想要出声呼喊,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越发觉得恐惧。转眼师父已拉住了她,眸中满是恨意,喃喃道:“你真想要师父万劫不复?我真下了地狱你才高兴?”他的眸色越来越暗沉,隐隐有绝望之色,“既是注定要下地狱……为什么要我一个人去?我要你陪我一起去……”

  说话间手腕翻转,竟亮出一把雪刃来,洛小丁定睛看时,才知那竟是她自己的断翎刀,李玄矶持刀前送,“噗”一声,洛小丁只觉心口一痛,眼看着刀刃没入胸膛,眨眼之间那里便成了一个巨大的血洞,血水汩汩涌出,她伸手去堵,却怎样都堵不住,惊惧之下,浑身大汗淋漓,“啊”地一声,猛然坐起身来。

  至此方才醒来,已汗湿重衫,只觉额上背心汗津津一片,冰冷透心。虽知是做了一场噩梦,却仍心有余悸,急喘不止,心头卟卟直跳,耳听得外面敲门声笃笃作响,这才缓过神来。

  她朝门外问了一句,才知是客栈内的店小二,说是过来送晚饭。洛小丁在门边站了一阵,确定屋外没有异动,方开门让他进来,问及时辰,竟已是酉时了,原来她竟睡了这么久。

  洛小丁在客栈里一连等了五日,始终不见王府那边来人传信,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禁心急如焚。她再等不下去,第六日天一亮便去王府问,答复依旧如前,严管事招呼她进去说话,她只是不肯,说道:“我再等一日,若王爷不回来……我便回去了。”

  严管事讶然道:“洛小先生不是找王爷有要事,不等到怎么成?”

  洛小丁摇头道:“实在是等不起了,明日我再过来看看,王爷若还是没回来,我只好先行离去。”

  回到客栈后,洛小丁坐在桌边只是发呆,她头一次感到自己这般无能,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靠等待,即使等到,风竹冷能否帮她?若办不成,大师兄那边该怎样交待?她越想越是焦急,可此时此刻又怎能自乱方寸,得好好斟酌一下,也许有其他的法子……

  她伸手慢慢揉捏眉心,竭力使自己平静,一边在想可能办成此事的其他途径,实在不成,她是不是该去找一下江蓠,可江蓠在哪里?潞州的鸿运客栈——可以先去找那客栈的老板试一试,总好过在这里死等。

  心意既定,她再无犹豫,穷途末路中忽然找到一条出路,一时间只觉心境明朗,当下动手收拾行囊,只等过完今日,便起程去潞州。

  吃过晚饭,王府那边还是没有消息,洛小丁心知再也无望,便早早洗漱了,上床睡觉,预备明日起个大早,好赶往潞州。她才躺下,便听楼梯那边有说话声,声音渐说渐大,一径往她这间客房而来。

  洛小丁觉得不大对劲,便忙坐起身来,不一会儿外面便有人敲门,店小二在外面叫:“洛公子,有人找你。”之后是严管事的声音:“洛小先生,我家王爷回来了,已在王府设宴,还请小先生赏脸过去。”

  听闻风竹冷回府,洛小丁意外之余又有些欣喜,毕竟有了一线希望,能试一下总是好的,于是急急忙忙下床,穿戴整齐后同严管事一起过去。

  到王府时,风竹冷已在座等候,宴席上并无他人,看来是专门为洛小丁所设。月余未见,风竹冷眉宇间略多了几分端俨之态,洛小丁乍一见他,心头便是一凉,这一瞬只觉他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再非当日那佻达放旷平易近人的模样。

  洛小丁心里隐隐觉得不妥,又不知是哪里不对,正要躬身行礼,风竹冷却哈哈笑着立起身来阻止了她,这一笑扬动眉梢,容色间薄有放浪不羁之色,一边请她入座。

  因只有他二人,席宴便设在偏厅的暖炕上,两人盘膝围雕花檀香木矮桌对坐,洛小丁无心与他周旋,径直将来意说明,便是讨要鄱阳王的墨宝,但其中缘由却是只字未提。

  风竹冷微有些诧异,笑道:“朱老夫子的字有什么看头?不如拿我的去……你想要多少,我便写多少。”

  洛小丁心知他是打趣玩笑,却还是不好拂他脸面,只笑:“王爷若赐墨宝那是最好不过,倘若同赠鄱阳王手笔,岂非两全其美?”

  风竹冷半晌没有答言,拎起酒壶往面前酒盅斟酒,洛小丁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法,不免紧张起来,双目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他,心里虽盼着他能给个干脆的答复,却又怕他一开口便会回绝,心里矛盾之极,偏这厅中热气炙人,额上不由得便生了薄薄一层汗。

  静默片刻,风竹冷忽然抬头,冲门外喊了一声,陈管家闻声而入,他这才说话:“你去薛主簿那里看看,让他帮我寻两幅鄱阳王的字送来。”

  洛小丁悬着的一颗心落入肚中,待陈管家走后,方连连道谢。

  风竹冷笑道:“那些东西都乱七八糟的,怕不那么容易找,你需等上一阵……”

  洛小丁道:“只要能找到,便等些时候也没什么。”

  风竹冷定定看住她,微笑:“倘若等上一年呢?”

  洛小丁一怔,道:“我只能等到明日辰时……若太难等,不要也罢。”

  “哪里能让你等那么久?”风竹冷莞尔,提壶往洛小丁杯中倒满,“至多两三个时辰,倘使找不到,我便遣这些没用的东西回家种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