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22

盛蓝: 绝色 33-47

33.  议相争
  冬日的午后日暖风和,偶有喜鹊在枝头喳喳吟唱,马车自城西一路向东,倏地一拐,竟又拐回了东街。
  车外,柳直挥着马鞭,悠闲地哼着小曲儿;车内,主仆三人正襟危坐,气氛惴惴。
  这几日虽是稍稍回了暖,屋外还是很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赵承坐在车内不敢吭声,却时不时地自衣袖内掏了汗巾来擦汗,只怪柳直将他吓得不轻,这一路他额头不停地往外冒冷汗,偶尔看一眼林微容,想说句什么,嘴唇蠕动几下,却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铮儿没耐心,见他如此这般好几回,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赵掌柜,你有什么话就说罢,可别憋在肚里。”
  赵承垂眉塌肩叹了口气,悄声道:“大姑娘,万一这柳直不怀好意,咱该如何?”
  “见机行事。”林微容从容道。
  三人的声音虽小,前头坐着的柳直却也听见了,嘿嘿笑了几声后一扬鞭子狠狠抽了马臀几鞭,马吃痛,长嘶一声,撒开蹄子就往前飞奔。
  赵承在车内搭了个边坐着,这一时不察,险些就栽倒在地上。他好容易扶住车厢壁坐稳了,刚要暗骂几句,前头柳直“吁”一声,竟勒紧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
  三人下了车,猛地一抬头,都是一惊。
  东街上不知何时开了一家大茶肆,竟是将原先这一片毗邻的三四家铺子都买下来打通了做了一间门面,青砖墙琉璃瓦,簇新的朱漆木门上兽口中衔了金澄澄的铜环,另有一副匾额悬在门楣上,上书几个大字:茶中仙迎方外客,那匾额红底金字在日光下熠熠地直耀眼,遥遥望去分外的气派。
  年底各处人少客稀,这茶肆也是门前冷落,半掩的门内略有几道人影闪过,身段窈窕步伐轻盈,都是些年轻美貌的俏姑娘。
  林微容捏了捏拳头,嘀咕一声:“呵,竟先抢在我前头了!”
  她原本盘算着开春便在东街盘间店铺开个茶馆,请几位说书先生在台上说说古往今来的趣事或是鬼狐神仙之说,再寻几位年轻貌美的姑娘来端茶倒水,冬日卖热茶糕点、夏日卖甜汤冰水,岂不是个极好的主意?谁知,竟叫这新开茶肆的老板抢了先。
  “唉!”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扼腕归扼腕,却总要先解决了横亘眼前的事才行。
  柳直引了他们往茶肆内走,早有一个凤眼柳眉的俏丫鬟伶俐地来来开门迎进去,熟稔地招呼:“柳老板几位?”
  这丫鬟声若黄鹂,清脆悦耳,难得的好听,林微容抱紧怀中的锦盒,越发觉得懊恼,只恨不该惫懒,竟迟了一大步。
  “两位,这位姑娘是贵客,往楼上天字号芙蓉花苑请。”柳直朝那丫鬟眨了眨眼,将铮儿与赵承拦下在楼下喝茶,挥挥手吩咐她领林微容往楼上去。
  赵承一听,连忙道:“我也要跟大姑娘一道上去!”
  他虽是老实,却也有点心眼,就怕林微容单枪匹马去有危险,只是柳直嗤地一声取笑他道:“赵掌柜,你以为林老板会有什么闪失?还会被吃了不成?”
  赵承被猜中心思,涨红了脸讷讷地辩解:“谁知道你安了什么心思……”
  铮儿在一旁猛地点头,也将眼瞪大了横了柳直一眼。
  “你们在楼下等我。”林微容也不多问,只是朝铮儿与赵承使了个眼色安抚住二人,转身便要往楼上走。
  那俏丫鬟盈盈施礼,含笑在前头领路,眼见着才踏上店内的清漆木梯,柳直“噫”一声大喊一声:慢着!”他大步走过来笑眯眯地自林微容手中抽过那锦盒,不忘眉开眼笑道:“林老板,这副紫玛瑙镯子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柳直原就是个爱财如命的奸商,哪里会忘了还有这份意外之财,将那锦盒取在手中开盖一瞧,乐得合不拢嘴,连连朝那丫鬟挥手:“顺道再给林老板上一壶香片!”
  那俏丫鬟抿嘴一笑,又对林微容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她上了楼上去。
  这茶肆修整得极精致,楼上隔开雅间数间,描金白底的墙上以淡彩水墨绘就大幅花鸟山水图案,又用镂花的隔扇嵌在墙壁上,与那雕花木门相衬,越发显得风雅别致。
  想来要在这雅间内坐一日,不是十数两银子能交代的。
  “附庸风雅最是骄奢。”林微容皱着眉小声嘀咕道,抬头一看,每一间房的木门上方都悬了木牌,工工整整地书写了雅间别名,譬如,青莲碧池,又如,海棠春晚,尽是些沾了花名与脂粉气的名字。
  柳直所说的芙蓉花苑便在长廊尽头的南面,占了两间房的大小,门外悬一幅水晶珠帘,大半被撩起了斜斜挂在门侧雕花木钩上,露出帘后的花梨木雕花门来。
  俏丽丫鬟侧耳听了听屋内动静,怯怯地伸手叩了叩门,低声唤道:“大少爷,柳老板带了人来。”
  林微容心里一动,门内却有人出声了。
  “让他进来罢。”
  屋内那人醇厚嗓音低低响起,穿透了雕花木门与半垂的水晶珠帘传出时,虽是有些模糊,却仍旧是让林微容震惊了。
  那丫鬟应一声是,替她微微推开了门,躬身一礼退了下去。
  林微容忽觉喉头干涩,不知该笑还是该恼,原来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一圈,该是冤家不管到了哪里总还是要碰头。
  大约是她在外站得久了,屋内那人又唤了声:“进来罢。”
  她依言推门进去,入眼便是铺满地的金红二色薄毯,屋内倒是没几件桌椅,只在角落摆了个花架,有一盆白牡丹灼灼盛放其上;临窗有一桌一榻,那出声之人便半倚着长榻就着窗口的光亮在翻一本薄薄的册子。
  果真是白凤起。
  林微容看见他目不斜视,唇角微微勾起了,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却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这盆白牡丹可是我那园子里搬来的?”她反手掩上门,在随意搁在门侧的屏风旁站定了,忽地开口打断这屋内的静谧。
  “微容?”白凤起放了手中的册子,起身迎过来牵过她的手笑道:“你怎么寻来了?”
  他神情自若,虽是略有惊讶,却也是一闪即逝,林微容看在眼里,琢磨了下便开门见山问道:“这茶肆的老板就是你,那书商也是你?”
  白凤起牵着她的手走到窗旁榻上坐下,又揽住她的纤腰要将她拉坐到自己腿上,林微容别扭地挣扎了下,蓦地想起两人早将亲亲抱抱都做了个遍,此时再扭扭捏捏也是矫情,索性大大方方便在他腿上坐了下来。
  “屋内没椅子,你将就着坐。”他忽地极满意地朝她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齿,林微容忽地一惊,不知为何竟觉得他这神情看着像足了狐狸。
  她心头一跳,这狐狸却又笑了笑道:“这么说来,柳直捉住的盗印春宫图的地下书商就是你?”
  林微容抿了抿唇道:“是又如何?”
  明人不说暗话,既是她相熟的人,她也就不再遮遮掩掩,索性瞪着他道:“莫非你要拆了我的书肆,再将我双手绑了扭送去官府?”
  她横眉瞪眼,容光明媚,白凤起看着怔了怔,忽地勾唇隐晦地一笑道:“拆书肆我全无兴趣,不过绑你么……”
  他挑眉望着她轻笑几声,凑近她耳旁低语:“此事留到你情我愿水到渠成之时便可由着我做了。”
  白凤起温热的气息暖了林微容的耳,也烧着了她粉嫩的脸颊。
  轰的一声,漫天大火。
  她双颊赤红,霍地跳下他的膝头,往后退开三四步远,咬了咬唇勉强镇定了横他一眼道:“你乱说什么!”
  白凤起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伸长手臂勾来桌上几册书随手翻了翻,重又望向她道:“《春色满园花常开》,《唐七艳遇荷花仙》,《潇湘艳女传》,《云雨情之茶公子醉遇花妖夏玖月》,我可记得这几册春宫图内隔几页便有男子捆绑了女子这样那样行那云雨之事的,你这地下书商不会没仔细瞧过……”
  他必定是有意逗她,念一本春宫图的名就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只瞧得她面红耳赤恨不能真当自己一页也没瞧过。
  可惜,她不是。
  白凤起瞧着她又羞又窘,怕她一时暴起又不理会他,也就趁势见好就收,将那几本册子往身后一丢,收了戏谑的神情道:“我原还真是打算拆了那盗印书商的铺子,不过既然柳直捉住的是你,我只得另做打算,因此微容不必担心。”
  林微容微喜,正要客套几句道个谢,他却又微微一笑道:“只是我这笔买卖便做得亏了,怎么也觉不甘愿,微容,你要补偿我才是。”
  “如何补偿?”她定了定神问道。
  白凤起略有所思地打量她数眼,眼中掠过一抹笑意:“年后你就嫁我如何?”
  林微容早知他不会轻易放弃这事,又往后退了一步,斩钉截铁道:“我还未想好,不要。”
  话音未落,白凤起长身立起,也不见怎么走动,一眨眼便到了她跟前:“那这样如何,我不追究,你只管卖探花郎的画册,若是六月前在各家花楼卖的数目能超过我手下的铺子,我就放你一年自由,婚事延到下下一年再议。”
  林微容眼睛一亮:“当真?”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不动手脚不施暗算?”她又咬了咬牙问。
  “我答应你,绝不插手。”
  “好,成交。”她一拍手,心里松了一口气。
  只是,书肆又要与他争,年后酒楼又要与他比,可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她皱眉望了望立在她跟前微笑的白凤起,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却伸手揽住她的双肩,轻声笑道:“那好,既然你同意了,我便先向你收取赔礼与罚金。”
  说罢,俯下身来热烈地亲吻她。

34.  狼扑羊
  不知是因为屋内火盆烧得太旺还是白凤起拥得太紧,林微容只觉那热意一阵阵蹿过脸颊,又慢慢蔓延过四肢百骸,酥软了她的周身各处。
  他一手牢牢地揽紧她的纤腰,另一手轻轻扣着她的下颔,薄唇密密地与她相贴,唇舌交缠,气息相融,分不清哪那一声喘息是他的,哪一声低吟是她的。
  于这热烈之中,她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馨,是年少时闻惯了的清雅荷香,香气依旧袭人,眼前这人却比当年多了七八分的蛮性,譬如此刻,他不容抗拒的亲吻。
  不是蜻蜓点水的啄吻,也不是狂野激烈的深探,只是那么轻柔的相贴相偎,唇相依,舌勾缠,绵绵又密密,却已是分外的醉人。
  两人就这样紧紧靠在一处,白凤起拥着她,她依偎着他,面容贴得极近,她悄悄睁眼时。便能瞧见他高挺的鼻梁,与他那如同潭水一般深邃的星眸。
  他在望着她笑。
  林微容的脸颊越发的赤红,被人发觉偷看的窘迫轰然击中她,她羞恼地想要别开眼,却不知这一瞬间的羞怯却入了白凤起的眼。
  她一直都是个冷静自持又从容自若的姑娘,人前淡然人后安静,如同碧池中一朵含苞的莲,净水伺养多年的瑰丽,此刻缓缓地在他眼前盛放着。
  清妍秀美,那一转明眸的羞怯便是洁白花瓣上的一抹浅粉,引人遐思。
  白凤起眸色黯了黯,拦住林微容纤腰的手轻轻地在她纤细柔软的腰间抚过,留恋徘徊,带了些微的欲念,缓缓地抚向她挺直的背。
  她察觉了,惶然睁眼看他,抵在白凤起宽阔胸膛上的手微微用劲,便见他眼中闪过一星无奈与歉然的笑,之后,他轻轻吮了吮她的小舌,暂时离了她的唇。
  “我险些把持不住。”他抵在她的额间低声笑着,双眸却不舍得离开她。
  林微容俏脸微醺,目光闪烁着,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却又听见他低哑地笑道:“赏我些甜头如何?”
  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已俯下身将脸埋进她的颈间,她只觉得耳下的某处肌肤一阵湿热,那带了热烈火苗的温热双唇已贴上了她的颈。
  “呀!”她惊呼一声,蓦地僵直了娇躯。
  他在轻吮她颈间的柔嫩肌肤,像是爱极那里的温润,不舍放开。
  虽是微疼,却是心跳得分外激越,他火热的鼻息贴住她微凉的肌肤,高挺的鼻尖抵住她的脖颈,直将他的温热在那一片方寸之地氤氲开来,煨暖了她的身子。
  许久他才抬起头来,仍旧是轻轻扣住她的下颔,不容她别开眼去。
  四目相对,情意相缠,她瞧见他眼中掩不住的欢喜,他瞧见她面上未褪的羞窘。
  她以为他便要这样放开她,转眼他却又俯下身来含住她的唇,轻吮浅啄,虽不同于先前的热烈,却是更温柔。
  热火燎天,情意绵绵,雕花木门微掩,关不住的是满屋的柔情蜜意。
  屋角的牡丹静静盛放着,满室清香。
  忽地有人轻叩门扉,响声未歇,已伸手推门进来。
  林微容一惊,推了推白凤起,他在她被吮得温润殷红的唇间低叹一声,这才松开她。
  那人却已走得近了,娇滴滴地将秋水般的美目转一转,忽地莺声呖呖:“白大公子寻我来就是为了让我观赏你与俏姑娘相亲相爱么?”
  林微容听得这嗓音耳熟,红着脸回头一瞧,竟是牡丹苑的头牌姑娘水月。
  不愧是艳名远播、红遍铜鸾城的大美人,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间风情万种,就如她此刻,偏偏只是含笑望着白凤起,便已是杏眼含情,粉颊带嗔。
  可恨白凤起还笑吟吟地与她遥遥对望着,从容道:“你在门外蹲着偷听可是爽快?”
  水月面色不改,微微点头:“爽快,即便是要我蹲着扒了门缝往里瞧,能瞧见白大公子的情事自然是值得了。”她一面笑着说一面好奇地打量着林微容,柳眉略略一蹙,忽地“哎呀”一声惊呼:“这不就是先前暴打连公子致伤的那小伙计么?怎、怎么……”
  见她花容失色,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且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林微容心底突地升起的一星半点的酸意竟褪尽了,只余下些莫名的快意。
  水月却也不是寻常人,她定了定神便又靠近前来,上下打量她数眼,忽地抿嘴轻笑:“唷,原来白大公子喜欢的竟是这样的泼辣姑娘。”她啧啧几声,还要说什么,却被白凤起打断了。
  “水月,这是我未过门的妻,林家大姑娘微容。”
  林微容张了张口要辩驳,白凤起捏了捏她的掌心,示意她不要多说。
  她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横气冲上来,咳一声淡淡说道:“还不算,我又不曾答应你。”
  白凤起一怔,眼中露出无奈的神色来,水月却趁火打劫,噼里啪啦一阵抚掌,大笑着取笑他:“呀呀呀白大公子也有这等吃瘪的时候?”
  “林姑娘,你可要瞧好了再嫁,切莫因为被摸过小手亲过小嘴就将就着嫁了这男人,姑娘家一辈子可是重要,要摸透了你想嫁的这男人的底细再打算不迟呀!”水月有心捣乱,笑吟吟地走近了,语重心长地对林微容道。
  林微容怔了怔,倒觉这话也是极有道理,偏头一想,叹一声老实点头道:“水月姑娘说得极是。”
  两个女人原还是冷眼相对,这一会却立到了一处去,白凤起眸色沉了沉,横了水月一眼:“水月,你这一趟来莫非是要同我过不去?”
  水月嗔怪地斜了白凤起一眼,有意无意地叹一声道:“我只不过是给林大姑娘提个醒,有些男人面上瞧着温顺谦和,骨子里还不知养着什么样的猛兽,只等你被甜言蜜语骗得头晕目眩了,连皮带骨的就将你吃得一星渣子儿也不剩了!”
  此话一出,林微容陡然心里一惊,这分明便是在说她么!
  却又见水月似笑非笑地瞟了白凤起一眼,娇媚地低叹一声道:“尤其是白少这般的俊俏人物,看着温文尔雅,其实心窍七拐八弯,即便是算计了人,那人却也难猜到哟!”
  林微容又是一惊,抬眼去看白凤起时,他却仍旧是神色自若,甚至还在眉眼间带了些莫名的笑意,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水月姑娘原先与白大哥有一段过往?”她琢磨了又琢磨,只得这一个猜疑,却是因为水月句句针对白凤起,分明就是想从中搅和。
  白凤起眼神一凛,忙否认道:“从无,莫要听水月信口开河。”
  水月却笑吟吟地接口道:“哎,你瞧瞧,这样的男人,冷情无信,又不念旧情,当真是要不得啊要不得。”
  白凤起不语,鼻尖微微一蹙轻嗅几下,忽地问道:“水月你喝了酒了?”
  “是呀!”水月嘻嘻笑起来,脸颊缓缓生起了满天红云,“白大公子,你可是不记得当初你躺在我的绣榻上,我替你梳发、擦脸……”
  林微容越听越是皱眉,低喝一声:“够了!”
  水月听话地打住,却也迷糊地笑了一声软软地倚着屏风瘫倒了地上去。
  两人都是一惊,忙将她扶到窗边榻上躺下,白凤起嗤地一声轻笑道:“早同你说过不得沾酒,你偏不听,半杯倒还敢喝……”
  林微容听着这话极温柔,不由得心中有些涩然,胸臆中仿佛有什么微微刺痛了,别样的难受。
  她默然站了半晌,看着他逐一收拾起桌上的书册,取了几本放入一个木匣内递给她:“这几册是柳直这几天才送来的新图,想来你手中还没有罢,拿去与旧书一道印了,也算与我争起来公平些。”
  白凤起见她不接,只管愣愣望着他,叹了口气将她重又揽入怀内,在她耳旁低声道:“水月是我那胆小鬼师兄嘱咐我代为照料的,她算是我师嫂;束发、擦脸的事是我某一回重伤时藏身她的房中,她不得不替我清理伤口,敷药……”
  林微容抿了抿唇,许久没出声,终究还是接过他递来的木匣,轻声道:“我知道了。”
  她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回过身来盯着白凤起好一阵,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若是有下一回,你记得来寻我,我也给你清理伤口,敷药……”
  她突然察觉自己说了不吉利的话,便蓦地打住了,勉强笑了笑:“我随口胡说,白大哥不要当真。”
  窗口绣榻上一阵迷糊的笑,大约是水月也听见了这话,虽是沉醉了,却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白凤起挑了挑眉,走近几步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含笑道:“好,我若是真有下一回,必定拖着身子去找你。”
  他停了停,又轻声哄道:“微容,以后莫要叫我白大哥,生疏。”
  林微容一怔,抱着木匣往后退一步来瞧他,却见他俊朗眉目间满含笑意,神情却是极认真。
  “那要如何称呼?”她面上的神色也是极认真,柳眉微扬,杏眼圆睁,樱唇微启,只等白凤起开口解惑。
  却不知,这生生的就是饿狼将小羊儿诱到了身前,张了血盆大口要吃了她。
  屋内寂静下来,花香在鼻端萦绕着,她晃了晃神,听见白凤起轻笑道:“凤起哥哥,凤起,或者是凤,你随意挑。”

35.  暗潮涌
  凤起哥哥,太过娇宠的叫法,弃之;
  凤,太过亲昵的称呼,再弃之。
  林微容终究还是勉强唤了声“凤起”,抱着木匣找借口溜下了楼。
  铮儿与赵承在楼下坐立不安等着,一见她安然无恙毫发未损,都是松了口气。
  傍晚时吞吞吐吐又扭扭捏捏地把这事与轻容说起,这小腹微微隆起的娇艳小妇人柳眉倒竖起一拍花梨木方背椅的椅背,将亲姐姐微容好一顿训。
  “大姐怎能这样弱了气势,总叫他占了主动?”轻容扶着腰促狭地大笑:“下一回再有要去见他有事,先随身带了一瓦罐子的腌蒜,进门前剥一颗细细嚼了舔遍唇齿,见到他便扑上去,保管他从此不敢再随意对你动手动脚!”
  这法子当真促狭,林微容忍不住笑倒在桌上,喘着气斜她一眼道:“你这丫头,从小古灵精怪,现如今都要做娘了,还这么淘气!”
  轻容摸了摸小腹嘻嘻一笑,又伸手从桌上的白瓷小碟子内抓了一把茴香豆,一粒粒拈起了往口中送去,吃了三四颗的样子,忽地干笑一声道:“反正我这也不是头一回捉弄白家兄弟了。”
  林微容怔了怔,她记得年幼时数她往白家大宅跑得最忙,也没见轻容常去,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说了这么句话。
  “哎呀,还不是瞧白越桓不顺眼,这小子既不如白大哥脾气好,又不如白大哥随和大方,眼见着白大哥对咱俩好他倒是眼红了,偷偷向我寻衅,问为何我们两人都不搭理他。”
  她说着,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嘟嘟地一气喝下半杯,拍拍肚子嘿嘿笑道:“我就说啦,你生得不如凤起哥哥好看,也不如凤起哥哥人好,我和姐姐都不喜欢你!他还气得同我打了一架哩!”
  顿了顿,忽地叹了口气道:“只是后来大姐就不去白家,我也没再去过……”轻容有意跳过那一段不大愉快的记忆,一面说着一面偷瞧林微容的神色,见她默不作声地捧着茶杯喝茶,便机灵地转了话题再说起别的趣事来。
  姐妹俩说说笑笑好一阵,林微容终究还是没抛下最先的疑惑,好奇问她:“你说你没少捉弄白家兄弟,莫非你连白大哥也没放过?”
  轻容也不慌张,咳一声转了转眼珠笑道:“我给白家哥哥的书里放过几只蚂蚁,也曾偷偷将白家哥哥的头发揉成鸟窝,这样算么?”
  她这妹子打小就淘气精怪,放蚂蚁这等小事肯定不算是捉弄,林微容狐疑地盯着她看,只看得她拍拍手心沾着的糖粉与糕点碎屑,目光闪了闪,含含糊糊道:“我还偷过白家哥哥画的画儿。”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林微容再好奇要问,轻容连忙就拉起她的手笑嘻嘻地撒娇道:“大姐大姐,你的小外甥在我肚子里闹腾,说他饿啦,我们下楼吃饭罢。”
  天大,地大,孕妇最大。
  她笑觑着轻容还不大瞧得出的小腹,好一阵取笑,姐妹俩这才笑闹着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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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辞旧迎新。
  一日过去,再一日,除夕,初一,再初二,日子过得如流水,便在震天响的鞭炮声中悄悄地过去了。
  到了正月十五的日子,亲戚也走得差不多,终于算是将这个新年应付过去,酒坊酒楼客栈这才慢慢又热闹起来。
  铜鸾城的正月十五极喜庆,从隔海的天朝传来的元宵佳节在这里同样的热闹,过年时挂上的大红色灯笼摘下了,各家都笑吟吟地换上几日前便准备好的花灯,将檐下装饰得七彩纷呈,莲花伴着牡丹,彩蝶偎着白兔儿,各式各样的花灯都做得极精致,白日里看已是精巧可爱,到了夜晚将灯一点亮,想必更是好看。
  林家酒坊也在十五之前做了几盏挂上,伙计们手脚粗笨,将篾片搭了骨架,随意糊了层纸,只做成几个酒坛、酒瓶、酒碗、酒盅模样的灯,草草收拾了就要挂上去,林老爷子拦下了,乐呵呵地取了笔墨来,在这些酒坛、酒瓶、酒碗、酒盅上写了大大的“酒”字,这才挥挥手吩咐伙计们挂出去,这一写字果真是气派了不少,隔壁铺子的掌柜的探头见着了,竟还伸了伸拇指大赞别致,说是很有酒肆酒坊的风范,云云。
  伙计梁离回来一说,满堂笑得打跌,老爷子也是心情极好,高高兴兴地打赏了店里的伙计。
  到了快傍晚时,各家都陆陆续续将灯点上了,街边道旁添了五彩的光,瑰丽异常。
  酒坊内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吃了元宵,天色已沉沉暗下,因是过节,便也没过早关门闭户,有伙计吃饱喝足了出门溜一趟,笑嘻嘻地回来说,玄武大道上远近三里地的街面上都是各色彩灯,据说是城南大户王家老爷子正月十五过大寿,出钱请人扎了这一批的灯在玄武大道两旁悬着,邀了全城百姓去看灯,说是还有王家伙计丫鬟在道旁摆了小摊,专给猜灯谜猜中的人备了薄礼。
  这一说,全酒坊上下沸腾了,一个个都嚷着笑着要去凑热闹,林老爷子与老金老钱年纪大,不愿去折腾,那几个颙国来的伙计还未见过铜鸾城的元宵灯节,犹豫踟蹰间经不起梁离几人的撺掇,便都同老爷子告了假,勾肩搭背地出了门。
  轻容也想去,嘟嘴又跺脚,抱着二姑爷谢衍的手臂撒娇许久,谢衍才勉强答应她,却又请了林微容陪着她一道去,姐妹俩手挽手出了门,还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谢衍不放心,又跟了过来。
  三人慢慢拐过街角,还未转到玄武大道上,耳旁便听见人声喧闹,且隐隐有丝竹之声遥遥传来;待转过街角往远处一眺望,果然是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夜色深沉,天幕浓黑如泼墨,偶有一星微弱的光闪过,眨眼便黯淡在地面的冲天明光中。
  宽阔的玄武道上南北沿街都支起了木架,几百盏各色彩灯悬挂其上,有单独的人物风景,有花卉树木,更有成组的宫灯式样的彩灯高高悬在木架竹枝的顶上,于晃动轻摆间流转出一地的七彩光华。
  林微容惊讶地眨了眨眼,轻笑道:“今年这架势更比往年气派,灯也比去年的好看。”
  去年是白家承办,白老爷子虽是精明大方,接下这差事的白越桓却是个大肆挥霍的主,将大半的钱都贪了去享乐,剩下的银两虽也还是不少,拿来办灯会却是捉襟见肘,不得不随随便便糊弄过去,因此与今年这阵仗一比,显然是差了一大截。
  人声鼎沸,她便说得大声了些,轻容还未接口,一旁却有人嗤地冷笑一声道:“单单会说好不好有屁用,也没见林家舍得花银子也来办一场灯会么!”
  人群稀疏处有几株高大的冬青树,近处光亮微弱,茂盛树冠在地下投了阴影,那声音便从阴影中传出。
  他一开口,姐妹俩同时皱了皱眉,轻容先叉腰说话了:“喂喂喂,白越桓,鬼鬼祟祟躲在树下说风凉话算什么英雄好汉!”
  又一阵嗤笑,白越桓缓缓走出来,目光淡淡扫过谢衍,又落到林微容身上,脸上倏地蹿过一丝莫名的不自在。
  他与白凤起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却又比白凤起粗壮了些,不止是因为常年沉迷酒色还是如何,那双原该是明亮如寒星的眸子黯淡无光,眼珠也微微带了些血丝。
  林微容不作声,见他颇不自然地避开她的目光,不由有些好奇,再仔细瞧了瞧自己的衣着,靛青色裙袄紫黑缎面鞋,毫无惊骇之处。
  白越桓难得的忍气吞声不冲着她冷嘲热讽,她不免有些惊讶。
  轻容却又哼哼两声斜眼看着白越桓,嘲笑道:“哟哟,白二少好大的架势,你白家这么有钱有势,怎么没见白二少讨个皇亲国戚的老婆回来?”
  一针戳中白越桓的痛处。他浪荡这许多年,娶了一房正妻,不到一年便受不了他日夜在青楼妓馆鬼混、回家非打即骂的日子,终于忍不住哭着跪求白家二老强逼他写了休书,逃出了他白家大门。
  自此,少有好人家的闺女愿意嫁进他家门,实在是他名声太臭,便是白家家财无数的诱惑也勾不来几人。
  轻容这一提起,白越桓脸色变了变,往前走一步冷笑道:“林轻容,过了这么多年你这张嘴还是这么厉害!”
  谢衍看着不妙,清俊的脸上神色微变,将娇妻往身侧拉了拉,横了她一眼示意她别再多说,轻容撇了撇嘴也就乖乖听了话。
  白越桓这才注意到立在轻容身旁的谢衍,两个男人目光对上,一番较量,白越桓忽地收回目光,嗤地一声冷笑,也不多说,朝着汹涌人群中扬长而去。
  他这一阵搅合,轻容顿觉无趣,左手牵着谢衍,右手挽着林微容,咳一声道:“我们去看花灯,猜灯谜!”
  三人勉强挤进人流,好一番功夫才挪近灯下去,林微容连连猜中四五条灯谜,那王家下人乐呵呵地递了所谓的薄礼给她,拱手道:“这位小姐聪颖难见,竟能一下猜中这么多条,厉害,厉害啊!”
  说着,又凑近她跟前就着灯光仔细瞧了瞧,忽地喜道:“呀,这不是林家大姑娘么!失敬失敬!”
  林微容一怔,也在脑中好好想了一番,大略能想起这人有些面熟,好像是城南王家派去城郊花圃买花的下人。
  这一想,倒是忽然觉得亲近了不少,她也笑了笑客气道:“多谢多谢!”
  这薄礼是王家店铺里做的红枣栗子糕,掌心般大小切做一盒,既能做猜对灯谜的奖赏,又是替自家做了宣传,不得不说是一箭双雕。
  “林大姑娘,这灯谜要是觉得无趣的话可以去东头瞧瞧,我家少爷请了长天戏班的人来,就在那里搭了高台唱戏哩!”
  林微容这才恍悟,原先听到的丝竹之声与咿咿呀呀的声音却原来就是戏班在在唱戏。
  轻容顿时来了兴致,险些跳起来,高声叫道:“去去去,大姐,我们去瞧瞧唱戏去!”

36.  暗巷惊
  戏台搭在东头的牌坊前,数十盏灯笼明晃晃照着整座场地,亮如白昼。还未开场唱戏,早有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戏台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自带了长凳竹椅的闹哄哄地在前头挤着坐下了,两手空空来看戏的只得在人群里站着,伸长了脖子往那台上看。
  轻容一左一右挽了两人高高兴兴往人堆里挤,也不知怎么的,人群忽地喧闹起来,前排的人纷纷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才停下,这一拥挤,三人被冲散,谢衍奋力挤到了轻容身旁去护着妻子,再一扭头,林微容已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
  临到开场,梆子声一响,人群更是喧闹,高呼了几声便开始奋力鼓掌,林微容被挤在几位高壮中年妇人之间,想提起手来捂住耳朵也难,好容易咬着牙拼命挤出了人堆,四处一张望又瞧不见轻容夫妻二人,只得在原地立着。
  正巧王家大少爷王子元带了妻妾来看戏,遥遥地望见人群外立着的林微容,忙过来寒暄了几句,热情道:“我吩咐下人在台前清了场地来摆了些桌椅备了茶水点心,刚巧还有几个座空着,大姑娘不妨一道坐着去看戏?”
  林微容正要婉拒,王家那几个妻妾都走了来笑吟吟地挽住她的胳膊道:“大姑娘可千万别客气,不然我们姐妹几个以后要是再去你铺子里买书买花露,怎好意思开口还价?”
  这三四个娇俏的年轻女人都是王子元的妻妾,也不知为何竟能和睦相处,闲了便会去她城郊的花圃转转,买些香粉花露,也算是老客人了。
  “走走!”有人娇嗔地一跺脚,抱着她的手臂便往前走。
  盛情难却。
  林微容只得笑着随着一行人绕过人群,坐到了那戏台前。
  只是心中总惦记着妹子妹婿两人,戏开了场也没细瞧,只一个劲往身后看;到一场戏落幕,她也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
  幕布再缓缓拉开,鼓声急如雷,催动将士心,那从台侧踏着碎步挥着马鞭粉妆敷面的竟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她抖擞精神美目一瞪,不见张口已是气势逼人。
  台下人群中忽地掌声雷动,林微容惊讶之间蓦地一回首,倒是恰巧看到轻容夫妇站在不远处人堆里朝着她龇牙咧嘴地笑,她这才放下心来。
  等转过头看那金甲银枪的女将军挥舞长枪大战敌将,越看这戏子越是暗觉眼熟,也不知是他哪一个回眸一瞪,林微容恍然记起,这人分明就是那柳禀生么!
  她坐得极靠前,又坐在了明晃晃的一排灯下,与柳禀生一对望便知他也认出了她。
  他时而举长枪指天高唱,时而挥马鞭巡场疾走,却总会有意无意地看她一眼,目光阴沉。
  被这样一个小人盯上,着实不是件愉快的事,柳禀生的眼往台前一瞥,林微容便觉眼皮一跳,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惶惶。
  好容易这一整出戏落幕散场,夜已深沉,人群心满意足的乐呵呵笑着散去了,王家下人们赶过来收拾了桌椅板凳,王子元红光满面地过来同她随意聊了几句,这才道了别带着妻妾一行浩浩荡荡地走了。
  转眼间玄武大道东头冷清了不少,只剩下稀稀拉拉的数十人还在原地议论纷纷,林微容走了几步,没瞧见轻容夫妇两人,寻思着轻容爱玩,肯定是又回街头看灯去了,便也绕过稀疏人群往街心走去。
  刚走到牌坊下,阴影处倏地蹿出个人影,将她捉住了臂膀便往黑暗中拖去,她一惊,大喊一声:“什么人!”
  刚张口喊出声,那人阴测测冷笑一声,松了一只手掌来掩住她的嘴,另一手将她两只纤细的手腕捉到一处去,使劲一拧便拖着往阴暗处走。
  她惊出一身的冷汗,无法喊出声,又挣脱不开手臂,只能拼了命地挣扎踢腾。
  那人不耐地捂紧她的嘴,压低嗓音喝道:“再乱动,就直接将你扔进河里去!”
  铜鸾城内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小河流过,靠着这玄武大道极近,这大冷天里入了夜便会结冰,若是落进河中,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林微容强自镇定下来,不挣扎不做声,由着他往前拖,也没走多远的路,这人却停了下来,将捂住她嘴的手松开了,捏着嗓子阴森森笑了笑道:“小美人,这里离街道远了,没人会瞧见,就在这同大爷乐呵乐呵如何?保管你心花怒放,欲仙欲死……”
  “柳禀生,你究竟想怎样?”林微容打断他,压不住心在胸臆间慌张地怦怦乱跳着,虽是有些狼狈,却还算冷静。
  柳禀生捏着嗓子说话,以为她认不出,却不知道他是唱女角儿的戏子,天生带了些婉转的调儿,一听便能听出来。
  “我能怎样?左不过同林家大姑娘玉成一场没事,颠鸾倒凤一番罢了。”柳禀生被识破伎俩,也就不掩着嗓音,嘿嘿淫笑几声有意吓唬她。
  林微容心里愠怒,冷笑一声道:“柳禀生,你不过是被人豢养的男宠,专以色侍人,可别污了颠鸾倒凤这个词儿!”
  这句话顿时激得柳禀生大怒,暴跳如雷地挥了手臂便要一掌扇向她。
  这一掌来得很急,却在半途被人生生握住了手腕。
  “我道这黑黢黢的小巷里在演什么戏,原来……”来人嗤地一声笑,林微容一惊,背后冷汗涔涔直往下淌。
  也不知道倒了几辈子的霉,这一天里竟叫她遇上了这两人!
  柳禀生,白越桓。
  漆黑的小巷中瞧不见两人的脸,她惊惶之中却听见柳禀生如杀猪般嚎叫一声,扣住她手腕的指掌蓦地一松,她连忙往回奔走了几步远。
  又一声嚎叫,撕心裂肺,她睁大了眼望去,一片黑沉不可见物,隐约听得怦怦几声如同骨头断裂的声响,又有重物倒地的闷声,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她慌得掉头就跑,没几步便听见身后脚步声沉重响,一双手粗鲁地将她拦腰捉住了。
  “啊!”她先前被柳禀生拖入黑暗中时没来得及大叫,此时惊惶之下张了口便尖叫;谁知还未叫完,只觉身子一轻,竟被他像麻袋一样抛到了宽肩上。
  “白越桓你干什么!”她像一条破布袋子一般,朝下的头随着白越桓的脚步不同晃动,浑身的血直冲脑门,又在鼻端嗅到小巷中腥臭的湿气,猛地便觉头晕目眩,胸臆间憋闷难受,险些张口吐出来。
  白越桓不耐烦地低喝一声:“闭嘴!”脚下走得更快,不多时便出了那阴森潮湿的巷子。
  林微容肚腹搁在他肩上,被结实的肩骨硌着,既难受又无法移开,伸手便捶他的后背,怒道:“白越桓放我下来!”
  话音未落,白越桓冷笑一声当真将她一把撸下,粗鲁地往地上一推:“你以为我愿意扛着你?”
  他嗤地一声笑,不满道:“若不是大哥吩咐我将功赎罪护着你,我也不会跟着你来这里。”
  地上结了冰,冰冷坚硬,摔得林微容手臂一阵痛,她咬着牙爬起来冷哼一声道:“我不会感激你。”
  “我也不必你感激。”白越桓也哼了一声。
  两人蓦地僵住,林微容揉了揉手臂,不知为何一点点想起年少时的事,白越桓踩烂水仙花、白越桓朝她姐妹俩扔石子、白越桓整日与轻容追逐厮打、白越桓骂她丑贴了那图羞辱她……一股莫名的怒气就缓缓地自心里泛起了。
  自九、十年前起便日积月累的怨愤终于爆发,她冷笑一声骂道:“白越桓你就是个蠢货!”
  大抵白越桓没能想到她还能这么中气十足地骂他,愣了一愣也冷笑道:“你可比我蠢多了!”
  两人就同孩童般瞪着眼互骂,清冷月光落在白越桓脸上,微微照亮他喷火的眼。
  “你整日里缠着我大哥,十几岁小丫头了,也不知道害臊!”他抱着双臂哼了一声,又嘲笑道,“我大哥有时候烦了你,又不好意思开口,明明对你说倦了,困了,要休息了,你还死皮赖脸赖在园子里不走!”
  林微容脑中轰的一阵响,咬紧牙关使尽全身力气才强自镇定下来,却又听见他嘿嘿得意地几声笑道:“你偏还要求我大哥画个画去给媒婆瞧瞧,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就急着思春嫁人,我都替你害臊!”
  他越说越得意,林微容只觉脑中热血汹涌,浑身都在颤抖,过了许久,她才缓下神色,不怒反笑道:“白越桓,你大哥当真说过嫌我麻烦?”
  “当、当然。”他一愣,不自然地顿了顿,立马嗤一声道,“整日里往我家中跑的人,谁能不烦?”
  这一回,林微容许久没出声,目光直勾勾盯着白越桓看了许久,忽地缓缓笑了。
  “莫非你从小便喜欢我妹子轻容?”她试探地问。
  白越桓身躯一僵,别开了眼嗤地冷笑:“你林家都出些悍妇,我哪会喜欢林轻容那种小丫头!”
  林微容闭目将多年前的一幕幕想过,睁了眼叹气道:“你一直讨厌我,是因为轻容只听我的话,你大哥也对我好,是么?”
  白越桓不做声,过了许久,哼了一声道:“总之我不会认你这个大嫂!”
  林微容也不示弱,昂首叉腰道:“即便是我嫁进了你白家,我也不要你这么个小叔!”

37.  怒失信
  对白越桓是感激,或是仍旧心怀旧怨?林微容说不清楚,事后想来终究还是很庆幸他能赶到,将她像麻袋一样扛出那阴暗腥臭的巷子。
  她回得迟了,林老爷子不放心,一直在大堂内等着,轻容夫妇二人也是极愧疚,老老实实坐在门前引颈期盼,一见她拐过灯火通明的街角,忙将她迎进门。
  老爷子年纪大了,眼却还是很尖,一眼瞧见她手肘衣角处沾上的灰土与青苔,多问了几句,林微容只说是急着回来抄近道时不小心在东街巷子里摔了一跤,不妨事。
  她拍了拍衣角的尘土,笑了笑道:“真没什么事,倒是手肘摔得有些疼,要问金叔要些药搽一搽。”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各自挥挥手散去。
  老金忙去取了药膏,林微容回屋略略敷了些药,睡一夜过去,手臂与腿上的淤青大半都散去了。
  这么又过了几日,便到了正月二十,山城谢家那边来了急报,说是谢家老太君旧疾复发,来催大少爷大少奶奶回城,谢衍轻容小夫妻二人连忙匆匆收拾了包袱,向老爷子辞行,当日便坐着马车回去了。
  酒坊内又忽地冷清下来,轻容这一走,上下都要林微容接下打理,忙得天昏地暗。
  好在也不过是忙这一阵子,年初的订单合约办妥了也就稍微闲了些。
  梁离一向老实勤快,又能吃苦,林老爷子与林微容一合计,将酒坊大半事宜都交给他处置,倒也是将酒坊打理得有声有色。
  这边的事无需烦心了,城郊却还有个花圃要操心,正月廿八一早,林微容便驾了车回城东的园子,早几日就赶回城郊的铮儿正急得跳脚,一见她下了马车,慌忙迎上来,嗓音里带了哭腔道:“大姑娘,原先下了定金的那批花种花苗都被人以三倍的价钱买走了!”
  林微容卷着衣袖的手停下,缓缓地抬头问道:“哪一批花种花苗?”
  她每一季都要从邻城花商处买好几批花种与花苗,生意做得多了也都熟络了,花商们不必她多提,总会给她留下足够的货,大多时候连定金都会减三四成,偶尔若是要途径铜鸾城,还会亲自将货物送来城郊的花圃。
  下了定金还会被高价买走,这是极不可能的事!
  她还算镇定,铮儿却扑簌簌掉眼泪了,哽咽道:“就是去年夏末去南陵城买的那一批白荷新种,和赤芍的花苗,曲老板两天前来了一趟,见大姑娘不在园子里,退还了定金就拍拍屁股溜走了……”
  老江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叹一声气道:“大家伙伺候了一冬日的墨梅,欢欢喜喜地等梅花落了,又收拾了池子要种荷花,竟出了这么大的娄子。”
  “曲老板支支吾吾什么也不肯说,我们几人拦也拦不住,只能看着他出了门坐车跑了。”赵哥讷讷地说。
  岂有此理!这曲九重也算是老熟人了,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林微容咬了咬牙,恨不能将那嬉皮笑脸的大奸商捉来剥了皮暴打一顿出出气,她这气得眼一红,铮儿却不哭了,慌忙拉住她的手道:“大姑娘莫要生气,大不了我们再去一趟南陵城,重新找别家买就是了。”
  南陵城沿江多湖泊,山清水秀花木葱蓉,花商最是数目众多,大街上一捞一大把,这曲九重虽是南陵城最大的花商,却也不是非他不可。
  林微容心念才动,却又觉得这口恶气实在是咽不下去,定了定神问道:“你们可有找人跟着曲九重看个究竟?”
  一向木讷老实的赵哥憨憨地一笑道:“大姑娘,他一出门,咱家园子的兄弟就有跟着去了,不过曲老板也是刁滑,在城中绕了一大圈子,等兄弟重又换了人才下了玄武大道往城西走。”
  说着,顿了顿,摸了摸后脑勺惭愧道:“只是秦飞兄弟跑得最快,也没能赶上,只追了一半的路就见不到曲老板的马车了。”
  这厮分明就有鬼!城西是大片荒地与荒塘,曲九重跑去那里做什么!
  “好你个曲九重,有本事你这一年都不呆在南陵城。”林微容咬牙哼了一声道,“给我捉住了就几刀砍了扔进池子里给荷花做花肥!”
  铮儿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抹了抹眼泪小声道:“大姑娘,杀人是犯法的。而且曲老板太瘦,只有骨架子,不够做花肥……”
  老江与赵哥对望一眼,叹了口气不作声了。
  园中池子已经清理了,肥料也都一早备好,只等这荷花花种与赤芍的花苗送到,便可以入池下田,只是曲九重这一失信,伙计们干的活都白费了。
  “曲九重这奸商在铜鸾城也不认得几人,我偏就不信他能卖给什么人!”林微容跺了跺脚,转身又上了马车,一扬鞭子道:“我去城西瞧瞧,打探个究竟!”
  铮儿慌忙也攀上车去,嚷道:“我也去我也去!”
  主仆二人挥鞭策马,驾了车便又转回道上,沿了来路拐至玄武大道一路往西行去。
  城西与城东一般荒凉,甚至田地还比城东少,大约是土地贫瘠的原因,城西的村落更见稀疏,零零落落沿着乡间的小道往西延伸。
  马车走了一段,忽听得身后又有马蹄声响,林微容一惊,这一大清早的,还有谁往城西去?
  她坐在车内掀了帘子探头朝后一看,蓦地皱起眉头来。
  “铮儿,再走的快些!”她朝车外的铮儿吩咐道。
  铮儿应一声,挥一挥鞭子,狠狠落在马臀上,那马吃痛,撒开蹄子便往前急奔,林微容正要松口气,却也听见后面挥鞭的声音划破长空,马一声长嘶,也急奔追上来。
  转眼间两辆马车便齐头并进。
  好在城郊的小道还算宽阔,两匹马拉着马车并行也不会显得拥挤,只是林微容实在是瞧那驾车的人极不顺眼,从帘子的缝隙间瞥了他一眼便又坐回车内去假作没瞧见他。
  铮儿却呀地一声低呼,朝车内低声道:“大姑娘,是白家二少爷!”
  不等林微容开口,白越桓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小丫头,你家大姑娘怕是不想见我。”
  是又如何?林微容嘀咕了一句,却又听见他嘿嘿笑道:“可是我大哥你不会不想见吧?”
  她一怔,悄悄伸手掀了帘子一瞧,并行的马车推开了雕花木窗,有一只修长的手卷起了珠帘,露出一张许久未见的英俊脸庞来。
  她听见白凤起低声说道:“越桓,收敛些。”
  白越桓不知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倒是老老实实闭嘴不吭声了。
  很是奇怪,自她有印象起,白越桓便对他这个病怏怏的大哥俯首帖耳,两人成年后竟也还是一样,白凤起说一句往东,白越桓决计不敢往西。
  便如此时,白凤起只一句话,就把白越桓震住了。
  林微容忽觉滑稽,悄悄看一眼沉着脸的白越桓,心中暗爽,倚着车窗越看越觉解气。
  白凤起却朝着她这边招了招手笑道:“微容,过来和我一道如何?”
  “不要,我和你不去一个地儿,不方便。”她咳一声婉拒。
  声音隔了帘子传出去,白越桓嗤地一声冷笑,遭了铮儿一对白眼。
  “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就当我送你如何?”白凤起仍旧不放弃游说,倚着窗朝这边看过来,林微容悄悄瞥了一眼,见他好似看见了自己从帘子缝隙间看他,火速掩实车窗,高声道:“铮儿会送我去,不劳白家二少爷驾车相送。”
  说着,她“咦”了一声,惊讶道:“唐七哪里去了?”
  白凤起专用劳力唐七竟然换做了二少爷越桓,稀奇,稀奇。
  “你过来和我一道坐,我就同你说说唐七去了哪里。”他仍旧是笑吟吟地同她商量。
  铮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林微容顿时有些恼了,大声道:“我管他去哪里,上山下海捉蛟打虎,都不关我的事!”
  话音落下,白凤起像是在笑,却是暂时不做声了。
  哈。她挑了挑眉笑了。
  不容她得意多久,白凤起清咳一声,从从容容叹道:“微容,我们也有月余没见,你就这般狠心,连一面也不想见我?”
  林微容一愣,他又叹气道:“枉我对你一往情深,你却连偷偷看我一眼都要扒着车窗只掀起一角的帘子来看,当真是不想见我么?”
  她蓦地眼前一黑,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白凤起却又继续哀凄地叹道:“我见你的马车从我窗口过,念着许久未见你,思念得紧,便慌忙抓了越桓驾车来追赶你,你竟当作毫不知情,真真的狠心!”
  好一番唱作俱佳的哭诉,林微容啼笑皆非。
  铮儿早笑得打跌,白越桓面色古怪,涨红了脸狠狠瞪了铮儿一眼,回头低声道:“大哥你……”
  白凤起轻笑一阵,重又凑近窗前来诱道:“微容,过来罢,我有好东西给你。”
  顿了顿,挑眉朗笑道:“你若是还不过来,我便继续往下说……”
  他刚说完,林微容扶额无奈地叹了口气,朝车前的铮儿吩咐道:“铮儿,将车停了,我过去。”
  再不过去,怕是要在耳中生了茧。
  铮儿停了车,白越桓也跟着停下,退开一步让林微容上来,白家的马车略有些高,她正扶着车门往上跨,白凤起已伸了手出来将她的手腕握住了轻轻一拉,便将她拉进了怀中。
  车门咔哒一声阖上。
  两车并行,重又缓缓地向前走去。

38.  湖心莲
  车内极暖,林微容被强拖入白凤起怀中坐着,更是暖。
  她要挣扎,却被紧紧箍在白凤起的胸前,略一使劲扭动,他却僵硬了身躯,俯下头来在她耳旁低声道:“别乱动,不然我当真就在这里吃了你。”
  他的话中带着沉沉的笑,说不出的暧昧与挑逗。
  林微容的脸微微一红,僵直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她不动,白凤起却动起手来,他握住她的纤腰轻轻将她转过身,深邃如潭的星眸锁住她,笑吟吟地低声道:“这么些日子没见了,你可有想我?”
  “没有……”她很是惭愧,年底过来到正月底,家中有轻容陪着,又有铮儿在旁闹腾,她只偶尔想起过他,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应当不算想念。
  见她低下头去,白凤起轻叹一声道:“你不想我,我却是很想你,微容。”
  “你……”她抿了抿唇,他已沉沉覆下,轻笑着吻住她。
  仍旧是如一团小火裹住了她,自唇齿纠缠处蔓延开,缓缓地爬上她白皙粉嫩的双颊、挺俏的鼻、紧闭的眼,倏忽间蹿过她的双耳,赤红了她的脖颈。
  多日前颈间他留下的绯红痕迹早已悄悄隐去,此时泛上的桃红更比先前的娇艳。
  忽然之间就如同马蹄声都消失了一般,她只听得见耳中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一声声,一下下,拍打她的胸臆,仿佛激越得要跃出来一般。
  她被紧紧拥在他的身前,听着他胸膛传过来的心跳,竟也同她一样的雀跃,不知是她感染了他,还是他感染了她。
  他的脸靠得极近,鼻息与她的缠绵在一起,她微微一睁眼,便能看见他浓黑的长睫、微阖的眼睑,再往下,便是他高挺的鼻梁。
  这一张剑眉朗目的俊美脸庞,她极熟悉,又陌生。
  这一分心,白凤起察觉到了,他一手微微用劲,将她的腰往身前拢了拢,另一手在缓缓在她背上轻抚过,向上挪到她的颈间。
  温热的指尖撩拨一般,轻轻地在林微容细腻的肌肤上流连,不知何时悄悄挑开了她的衣领,探向她浑圆的肩。
  肌肤温凉,触着白凤起温热的指,她蓦地一惊,睁眼之间,低呼之声被他火热的唇舌抵回口中,再无力气出声。
  他却也没再继续撩拨她,只是轻轻吮着她的唇,她的舌,一如既往的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松开她,带笑的眼望住她:“微容,你比小时候乖了许多,第一回亲你的时候,我真担心你会推我下去。”
  林微容伏在他胸前不吭声,年少时的她性如烈火,整日里吱吱喳喳四处奔走,用老爷子的话来说,就是一只野猴子,若她仍旧是那暴躁的性子,可能当真会在那一日巡游时将白凤起推下辇去。
  可是,她终究没有。
  车内难得的安静。
  白凤起也不说话,只是将她揽在怀中,单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就仿佛多年前的午后,她赖在他的书房内玩得久了,困了,非要爬上他的绣榻去偎着他午睡,他也是这样轻轻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入眠。
  她怔怔出了会神,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也烦过我,我吵闹,顽皮,缠着你不得休息,是不是很招人嫌?”
  白越桓的话她记下了,虽不全信,此刻想来年少时的顽劣必然也曾让白凤起头痛不已。
  “是不是?”她执着地问。
  白凤起轻笑着摇头:“若要说烦,大多只有在你又与越桓吵架推搡时,我浑身无力无法下榻来劝架,只能瞧着你们俩扭打瞪眼,心里很是无力。”
  他顿了顿,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继续道:“因此师父一提起要带我出外远行求医,我就毫不犹豫答应了。”
  林微容许久没说话,他跟随师父出游的事她直到三个月后才从送饭给她吃的老金叔那里得知,他走得仓促,走得决然,她便以为他心怀愧疚不愿见她。原来事实如此。
  “白越桓说你当年讨厌我。”她咳了一声,终究还是没有放弃故意报复的念头,大声朝外说道。
  明着是同白凤起告状,其实只是有意要让白越桓那小子听见。
  果不其然,隔了车门她听得白越桓压低嗓音不知道骂了句什么。
  她得意地挑眉一笑,虽未出声,那自得的神情却已落入了白凤起的眼中。
  “你这丫头,还是和以前一样顽皮。”他摇了摇头,伸手握住她的手凑近唇边,呵了口气,双掌合起了轻轻摩挲着替她搓暖了手。
  林微容就这样偎着他,几乎要沉沉睡去之时,车外白越桓清叱一声,勒紧马缰绳停了车,瞧了瞧车门闷声道:“大哥,到了。”
  这声音入了耳,她蓦地一惊,跳起来慌忙道:“嗳我不和你们一道,我有事!”
  说着,手忙脚乱地挣脱白凤起的手便往外急走,白越桓以为是自家大哥,连忙殷勤地伸手来开门,意见林微容钻出来,脸色刷地沉下,哼了一声便转过头去。
  她很想留下笑话他,可是没这闲工夫。
  铮儿也停了车,过来扶着她跃下马车,朝她暧昧地挤了挤眼睛道:“大姑娘,这一路可是香艳异常?”
  林微容脸颊微红,横了她一眼,站直身子往四周一看,惊得瞪圆了眼。
  她要来的这城西郊野原先是荒地一片,此时却不知有哪个疯子买下了这大片的野地荒坡,建起了个不小的园子,院墙已筑起,越过半人高的石墙往里看,还能看到人影穿梭忙碌,挑石提土、脚下生尘地奔走。
  曲九重莫非就是往这地方来?
  荒郊野地,鸟不生蛋,莫非这建了大半的宅子是曲九重在铜鸾城新建的窝?
  她脑中一片迷糊,惊讶地张望着。
  铮儿显然也是被吓着了,冲到她跟前低声呼道:“曲、曲、曲老板那么吝啬,怎么会花这么大笔钱在铜鸾城建宅子?”
  很好,主仆都是同样想法。
  林微容哼了一声,握了握拳头恼道:“好你个曲九重曲奸商,可千万莫要被我捉住了,不然扒皮拆骨剁碎了沤成花肥,偏就叫你死在牡丹花下!”
  白凤起下了车,听见她忿忿地小声嘀咕,走过来极自然地牵起她的手笑道:“微容说什么牡丹花芍药花?”
  林微容抿了抿唇,目光沉了沉道:“我说这选了城西荒地建宅子的人是疯子……”
  铮儿跟着点头如捣蒜,白越桓撸了衣袖冷笑一声要说话,白凤起淡淡扫了他一眼,他便哼了一声走到一旁去拴马。
  “怎么,这宅子方位选得不好还是院墙的大石你不喜欢?说一说呢,我让人重换了去。”白凤起微微一笑,牵了她的手便往前走。
  “咦!”林微容一惊,铮儿也是一惊,两人同时扭头望向他,怀疑的目光上下将他扫了几遍,慌忙别开了眼。
  原来不是曲疯子,是白疯子。
  “微容,嗯?”白凤起久久没听见她出声,干脆停下来重新问道:“可有哪里你不喜欢的?提些意见。”
  既来之,则看之。
  林微容叹了口气:“我进去瞧瞧再细细说给你听。”
  她原先是要来搜索曲九重和她那一框白荷种子的的蛛丝马迹,谁想半路被白凤起拦下了拽到这里,四下一看也是在无迹可寻,不如进去瞧瞧,说不准还真能发现些什么……
  “白……”她开了个头,白凤起略略拔高嗓音“嗯”了一声,提醒道:“年前不是说过了,不许再叫白大哥,凤起哥哥,凤起,或是凤,你随意。”
  铮儿跟在身后,扑哧一声笑,林微容直觉她两耳被铮儿看得发红,窘迫之下只得低声唤了声“凤起”,忙又问道:“你……认得南陵曲九重么?”
  白凤起牵着她的手沿着青石板铺就的石径往园门前走,淡淡笑了笑道:“曲九重?不是南陵城数一数二的花商?我与他打过交道,还算熟识,怎么了?”
  林微容垂下长睫迟疑了下,摇头道:“没事,随口问问。”
  两人手挽手不多时便进了园子,工人们挑着竹筐竹箩经过,一见白凤起进来,都笑着招呼:“大少爷好。”
  再一转眼看到林微容,目光在两人紧紧挽着的手上一打转,都呵呵地笑着连声恭喜。
  林微容顿觉心中别扭,轻轻甩了甩手要挣脱开白凤起与她握在一起的手掌,低声道:“松手,别人都瞧见了。”
  她越是挣扎越是别扭,白凤起越是不松手,反而手掌一转与她十指相扣,俯身轻笑道:“偏不松手,反正你是我的妻,有什么好害臊的!”
  铮儿在两人身后跟着,笑嘻嘻地拍手叫好,白越桓沉着脸瞪了她一眼,却被这小丫鬟送了一对白眼。
  “大姑娘最近总是笑眯眯的,偶尔也会脸红,这才是个姑娘家的模样嘛!”铮儿心直嘴快,笑嘻嘻大声对着白凤起道。
  林微容脸一红,连忙转身去瞪了她一眼,白凤起却轻轻握住她的手,低笑道:“还说不想我,都叫小丫头见着你脸红了。”
  她抿了抿唇,仍旧是嘴犟:“铮儿眼花罢了。”
  白凤起也不多说,只管牵着她的手往前。
  绕过园门穿过新栽种的竹林,却到了一片极大的湖畔,那湖便在园子的最东面,沿湖筑起了假山凉亭,湖心有一座水榭,与湖畔由石桥相连,远远看去修建得极为别致。
  白凤起牵着林微容走到湖边,抬眼看了看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微微一笑道:“微容喜欢这湖么?”
  林微容一怔,不知他为何这般问,远处却有人大声呼唤着急急奔来。
  “大少爷!”那高壮黝黑的汉子跑到四人跟前,憨憨笑着,大声说道:“前几日曲爷送来的莲子小的们都按照吩咐种下了,过不多久就会生根发芽哩!”
  白凤起点了点头,笑道:“陈师傅辛苦了。”
  说着,又转过身来对林微容道:“微容,你不是喜欢荷花?我前几日买了些荷花种子,叫人种下了,夏天就会开了满池的白荷。”
  林微容不做声,目光缓缓地自那湖面转回来,一点点烧起小火。
  “原来从姓曲的奸商那里弄走花种花苗的是你……”她咬了咬唇,忿然道。
  白凤起怔了怔:“微容……”
  她恼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一甩手奋力挣脱开他的手掌,头也不回地往来路走去。

39.  愤然走
  林微容这股气来得突然,除了铮儿,谁也没料到。
  陈师傅不知哪句话说错得罪了未来的少夫人,慌得连连擦汗。
  “不识好歹!”白越桓冷哼了一声,抱起双臂来悠闲地看戏,白凤起无暇理会他,连忙追了上去。
  林微容心里恼火,脚步不停地往院门口走,听着身后有脚步声急急跟上来,也不回头,低声吩咐道:“铮儿,我们回去!”
  话音未落,白凤起已赶上来捉住她的手腕,轻声道:“微容,你怎么了,我可是说错了话?”
  他不说还好,他这一问,林微容更是恼火,停下脚步来双目泛红地望着他道:“我园子里的伙计们满心欢喜地清了池子,只等这批白荷的种子回去种上,你却好,添了两倍的价一转眼就将我去年订下的货买走了,偏偏还种到这荒郊野地来!”
  一筐白荷的种子曲九重卖她二百两白银,种活了卖与铜鸾城喜好猎奇附庸风雅的高官富豪,少说也值千两,他倒好,六百两银子买一堆莲子,往池子里一抛,便是开了满池的花,也只是花罢了。
  暴殄天物!
  她难得的气血冲顶,恼得甩开白凤起的手,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竟脱口而出道:“你还不如将这一筐子的莲子剥了壳炖红枣汤!”
  四周围的人都听到了,倏地静下来瞠目结舌地望过来,铮儿在她身后跟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林微容既恼又窘,转身就走。
  没走几步,迎面又大步走来个憨厚壮实的汉子,沾满泥土的双手随意搓了搓,朝着她身后的白凤起拱手大声道:“大少爷!曲爷送来的赤芍花苗已有大半在院子西面的花圃内种下了,还剩十几株要往哪里送?”
  这分明是雪上加霜!
  林微容顿觉眼前一片红雾迷蒙,踉跄了一步险些栽倒。
  三十株上品赤芍,九百两银子,种得枝叶繁茂花开似锦时一盆卖八十两,白凤起以三倍的价钱两千七百两买来,既无懂花识花之人伺养,又无沃土培植,怕是等不到枝繁叶茂早已枯作光杆叶凋落了。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她咬牙在心中将曲九重骂了千百遍,恨不能将这奸商掘地三尺挖出来,大刀切段沤作花肥。
  林微容气得脸色赤红,好容易平复下来,转头对白凤起道:“把那几株剩下的赤芍卖给我,五十两银子一株,如何?”
  白凤起顿了顿,笑了笑道:“微容,一百两也不卖,这花是我特地买了来装点园子的,怎可随意转卖?”
  两处希望都成空,便如一盆凉水从她头顶脚下,透心凉。
  若换了旁人,说不定她还能放下点身段来屈就,好声好气地商议,五十,五十一两,五十二两,总会磨到他点头;只是眼前这人是白凤起,她的傲气不容许她低头。
  “不卖便算了。”她冷了眸子,转身便走。
  没走几步,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白凤起竟又追了上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微容别恼,我再替你问问曲九重如何?”
  “不必了。”林微容轻轻挣脱开白凤起的掌,转身招呼了铮儿,驾了马车便走。
  这一回,白凤起却没再追来。
  ********
  铮儿驾着车沿着小道往回走,一路不敢作声。
  车内极安静,林微容疲倦地倚着车厢坐着,混混沌沌想了许久,勉强笑了笑哑声问道:“铮儿,老江叔和赵哥几个刨土清池子很辛苦罢?”
  铮儿一听她终于肯出声,连忙点头:“是呀是呀,老江叔说江婶也喜欢荷花,因此他和赵哥他们几个一起清池子的时候倒是很高兴哩!”
  她说完,忽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吐了吐舌头。
  林微容在车内坐着,蓦地想起老江与赵哥眼中掩不去的失望,猛觉胸口闷得难受,掀了车帘喘了好一阵气。
  也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往左一拐,径直上了玄武大道,车外人声渐渐高起来,铮儿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硬着头皮问道:“大姑娘,要不要回酒坊找老爷合计合计?”
  林微容倚着窗口怔怔出了好一阵的神,才叹气道:“我爹能出什么主意,他还巴不得花圃里的花一夜枯尽了,我好老老实实回酒坊听他唠叨。”
  这话虽是有些埋怨的意思,林老爷子却还真有这念头,常在嘴边念叨着若是城东的花圃一夜之间没了该多好,大闺女就能乖乖地回城里去承欢膝下,再不用当那劳什子半路花商了。
  铮儿也当真听林老爷子这么说过,撇了撇嘴不再作声。
  又走出不远的路,林微容听着马蹄声嘚嘚,轻快地在青石板街面上踏过,不由得心烦气躁,一抬眼望见不远处白家名下的酒楼,顿时恶向胆边生,冷笑一声吩咐道:“铮儿停车!”
  不明就里的小丫头果真停了车,刚勒紧缰绳,林微容已扶了车门一跃而下,皱着眉头上下打量这酒楼好一番功夫,才打发铮儿先回城郊去。
  小丫头虽是机灵,也不知道她茶壶里卖的什么药,先前还气得脸红脖子粗,这会却又冷静下来在酒楼前徘徊了。
  “大姑娘想上酒楼,咱林家也有酒楼,就在不远处……”铮儿伸手指了指街东头的青色酒旗,林微容却哼了一声挥挥手道:“我偏就要在白家白吃白喝!”
  一面说着,大步朝那酒楼内走去。
  风止云歇,二皇子莲城的手笔,这却还是她曾来过的地方。
  金字匾额依旧,掌柜依旧,连人都是眼熟至极的。
  因时辰还早,大堂内只得四五人,掌柜的满面堆着笑立在柜台旁对两位身量挺拔的客人点头哈腰地说些什么,她认得其中一人的身影,青衣皂靴,双手背在身后的可不正是她那知府表哥公孙瑨么。
  她一脚跨入门内,还不走几步,另一人原是在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这一瞬间却忽地转过身来,含笑的凤眸微微一亮,已是朗声招呼道:“这不是微容么?许久未见,还是极精神的模样,甚好,甚好!”
  他这一出声,堂内众人都看了过来,几道目光在她略沾了尘土的青衣上停了停,又都各自别开眼去。
  掌柜的却是认得她,慌忙要迎上来时,公孙瑨开了口:“全掌柜,林姑娘与我们一起,楼上雅间。”
  说着,随和地笑了笑道:“微容,今天难得遇上你,表哥做东请你喝酒。”
  正合她意。
  林微容脸色沉了沉,却又哼一声道:“都记白凤起账上。”
  一听见自家少爷的名字,掌柜的怔了怔,三位贵客却已一道上了楼去,他慌忙朝跑堂的伙计使了个眼色,吩咐道:“快上去伺候,一位是少爷的师弟,一位是知府老爷,林大姑娘也是贵客,马虎不得!”
  小伙计连连点头,蹬蹬几步跟上楼去。
  三人在朝南的雅间坐下,开了窗透气,又吩咐伙计将香炉里的香燃上了,这才要了两壶酒几碟小菜来,小伙计笑呵呵地应了声刚要走,林微容低喝一声:“慢着!”
  小伙计愣了愣,陪着笑道:“林大姑娘还要什么,咱家酒楼里水酒饭菜铜鸾城内可是首屈一指的,若说称第二,谁家也不敢称第一……”
  林微容更是来火,横了他一眼,招招手冷笑道:“上两坛最好的酒,十道你店里最好的菜,冰糖燕窝鲍参翅肚也上几盘!”
  她本就生得秀美英气,此时将两条柳眉一横起,小伙计看着她来意不善,又分外气势凌厉,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连忙一叠声的应道:“是是是是是!三位稍候,小的这就送来!”
  说罢,擦了擦冷汗,一溜烟地跑下楼去。
  雅间内忽地静下来,莲城凤眸微转,上上下下打量林微容数眼,忽地笑道:“微容这是在哪里受了气,说来两位哥哥听听。”
  他照旧是锦衣华服,不掩一丝华贵之气,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必然是皇亲贵胄,只是他这一回孤身与公孙瑨同行,不是胆子太大,便是早有贴身护卫在暗处隐着。
  林微容长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心中的憋闷散去了不少,重又定了定神漠然道:“这里只有一位知府大人是我表哥,敢问二皇子殿下什么时候竟成了我兄长?”
  莲城轻笑一声,支颔故作了委屈的模样低声道:“年前你送了我一坛珍藏的酒做贺年礼,我原以为你这便是将我当成兄长看待,谁知……唉……”
  说着,他竟还转过头去推了推公孙瑨:“堂兄,你瞧瞧你这表妹,这般无情无义,偏将我这一片冰心弃作驴肝肺!”
  公孙瑨刚正的脸上神情不变,只是淡淡看了莲城一眼道:“堂弟唱作俱佳,佩服佩服!”
  这一番胡搅蛮缠,林微容啼笑皆非之余,倒是将心事放下了些,咳一声问道:“二皇子殿下今日怎会有空与我表哥一起来这里喝酒?”
  “微容,今非昔比,他已不是二皇子,而是这月琅国的太子殿下了。”公孙瑨仍旧神情从容,这一句话却如同惊雷,在林微容耳旁轰的一声响开了。
  她下意识地要起身跪拜,莲城横了公孙瑨一眼,忙伸长手臂扶起她,轻笑道:“不必行礼,微容。”
  林微容定了定神坐下,忽觉雅间内狭窄了些许,她不自觉地拘谨起来。
  她的不安落入莲城的眼中,他凤眸微微一眯,打了个哈哈状似无心地问道:“那你可否同我们说说,白凤起这小子是哪里惹恼了你?”
  林微容被说中心事。霍地抬头时,恰好望见两双同样好奇的眼。

40.  金牡丹
  雅间的木门被轻轻叩响,小伙计送了两坛酒来,不敢多逗留,缩了缩脖子点头哈腰地陪着笑出去了。
  公孙瑨与莲城两人对望一眼,还未出声,林微容已伸手捉过一坛酒,开了封便捧起来就着坛口咕咚咚灌了好几口。
  美酒入口,醇香爽洌,只是却有一丝苦味掩不去,顺着喉头缓缓下了肚。
  她是酿酒世家出身,酒量也不小,只是这种喝法实在太过狂放,把一旁坐着的两人惊到了。
  “微容……”公孙瑨皱了皱浓眉,低声劝道,“拿酒杯倒着慢些喝,莫要醉了。”
  林微容充耳不闻,又狠狠地灌了好几口,这才红着眼砰一声放下了酒坛子。
  “喏,酒杯。”莲城也皱了皱眉头,顺手将一只白玉酒杯递到了她跟前。
  她没伸手来接,莲城只得无奈地劈手夺过她手中的酒坛子,倒了一杯放到她跟前低喝道:“一杯杯的喝!”
  他难得的严厉,林微容怔了怔,却也当真老老实实点了点头,下意识地举杯一饮而尽。
  酒尽杯空,她呼了口气放下酒杯,双眼一瞟向那两个酒坛子,公孙瑨与莲城立即眼疾手快,长臂一捞便一人一坛酒揽到自己身前,生怕她再抱起酒坛子狂饮,到时候可是真劝不住了。
  “好酒。”林微容忽地勉强地笑了笑,将酒杯往莲城跟前一推,“再来一杯!”
  莲城只得再给她满上一杯。
  她又仰头一饮而尽,当真是发了狂性,一连灌了好几口,又连喝两杯,满腹的酒香自喉头蹿起,唇齿留香。
  难得的好酒,却并非林家酒坊的金丝酿,枉费她尝尽天下佳酿,枉费她出身酿酒世家,这两坛酒却是她从未见过从未闻过又从未尝过的新品。
  林微容颓然垂下肩,涩然笑道:“难怪我林家酒楼总也比不过他白家,莫非我真就先输在这酒上了?”
  公孙瑨与莲城面面相觑,正要细细问她,她却又推了酒杯过来:“再一杯!”
  莲城掩了坛口不给她倒,被她狠狠瞪了一眼,竟也叹了口气又给她满上了一杯。
  一杯。
  又一杯。
  再一杯。
  两人不必开口问,七八杯酒下了肚,林微容酒微醺,话匣子一打开,谁也拦不住。
  “他抢了我去年订下的白荷种子,还抢了我等了三四个月的赤芍花苗。”
  气愤难平之下,仰天一杯尽。
  “他不肯将剩下还未种下的花苗卖给我,五十两一株也不肯卖。”
  再忿忿地一口饮尽,酒杯在桌上砰地落下,气势凌厉得骇人。
  “我城郊园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莲子入池,赤芍下地,他却好,以三倍的价钱拐了那奸商曲九重要给我带的货,去种到那鸟不生蛋的荒郊野地!”
  林微容蓦地红了眼,恼道:“老江叔赵哥他们几个好容易锄了地清了池子,欢欢喜喜等着花种花苗下地入池,这一来,空欢喜一场!”
  她向来冷静寡言,今天被气得不轻,又有酒意催着,便也不管眼前坐着的谁,愤然说了许久。
  公孙瑨挑了挑眉没说话,莲城却忽的玩味地笑了:“他的不就是你的?”
  他不说这话还好,这一提起来,林微容更是火大,也不再等他给她倒酒,伸长手臂夺过莲城手中的酒坛子,豪饮几口后沉下脸道:“他是他,我是我,我不稀罕他的东西。”
  说不稀罕,心中还是有些愤然,低声道:“他连剩下的赤芍花苗都不肯卖给我……”
  说罢,再灌下一口。
  酒喝到此,已见坛底,公孙瑨与莲城两人还滴酒未沾,光听她絮絮叨叨说了多时,猛地想起来伙计还没送上饭菜来,正要起身去催时,雕花木门剥剥两声响,原先那小伙计领着三四个人端了热气腾腾的菜鱼贯而入,一一摆上桌后,这才擦了擦汗躬身行礼,连连道歉:“几位贵客久候了,实在抱歉。”
  公孙瑨只道无妨,挥了挥手遣退这几人,那伙计连声说是,已到了门口,却又哎呀一声回头来陪笑道:“先前给三位送上的两坛酒是本店最好的金牡丹,虽是绵柔爽口,可却是后劲十足,酒量好的汉子也是十杯倒,三位可要酌量……”
  话未完,小伙计却像是被突然拔了舌头,惊得瞪大了眼。
  “林、林姑娘!”他瞧见林微容举起酒坛,将最后一滴酒也倒入了白玉酒杯中。
  这一下,惊得他跳了起来,匆匆忙忙下了楼去。
  “十杯倒?还能叫好酒量?”林微容掩口打了个酒嗝,将最后半杯酒也饮尽了,哼了一声,“我偏就喝给他看看……咦……”
  眼前倏地有些模糊,竟是酒劲上来了,又急又猛地侵袭过来,将她拖入混沌中;转眼之间,她眼前就出现了两个莲城,两个公孙瑨,酒坛也由一双变成了四个,影影绰绰地在她眼前晃着。
  她却还能极冷静地捉了筷子夹了一小块蹄髈送入口中,慢慢嚼着,一口咽下了,迷迷糊糊地笑道:“表哥,你怎么变成两个了?”
  这一笑,天真烂漫,不知该说笑得傻,还是笑得纯真。
  她竟是真的醉了。
  莲城乐得扑哧一笑,公孙瑨忙过去扶起她摇晃着的身子,将她扶起到屏风旁的绣榻上躺下了,低声劝道:“不爽快的事醉过一场就忘了罢,好好睡一觉。”
  林微容含含糊糊不知说了些什么,终究大抵还是惦记着花圃的事,昏然合眼前使劲力气大喊了一声:“我要将他剁碎了沤作花肥埋了!”
  闭口,阖眼,沉沉睡去。
  正取了屏风旁薄被要给她盖上的公孙瑨一怔,莲城已给自己满上一杯酒,轻啜一口,似笑非笑道:“这梁子一结,我那凤起师兄可是要好一阵头疼喽!”
  公孙瑨听出了点苗头,也不慌不忙坐下了,与他对饮几杯,这才淡淡一笑道:“殿下可是知道些什么?”
  满桌菜色丰富,香味扑鼻,莲城挑了挑眉挨个吃了一小口,这才放了筷子故作惊讶道:“咦?莫非我当真忘记告诉微容,我凤起师兄在城西建的宅子是要给她的?”
  他凤眸含笑,隐隐带着促狭之意,公孙瑨也不多说,只是略微点了点头道:“小两口的事,我们少插手为妙。”
  两人各有说辞,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又不动声色地对望了一眼,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接着饮酒。
  酒过三巡,还是莲城先开了口,他支颔扫了酣然睡去的林微容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看了片刻,忽地笑着调侃道:“堂兄,我可是还记得当年你骗得凤起去捉那千面淫贼花间蝶,事先并未告知他花间蝶男女皆采……事后凤起似乎没少找你麻烦,嗯?”
  这“嗯”字带着尾音拖了极长,是试探,又是打趣,公孙瑨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抿了口酒从容道:“事前仓促,怪我忘了提醒,凤起着恼也是正常。”
  他缓缓勾起唇笑了笑道:“倒是殿下你,年前有意去酒坊内转一遭,将人心收得服服帖帖,我舅舅险些就松了口把微容许给你,凤起指不定早怀恨在心呐。”
  好一招四两拨千斤。
  两人互知底细,明明都是想趁乱看戏,却还都能装得若无其事,一副好人的模样,你一杯我一杯,推杯换盏间的促狭念头彼此心知肚明。
  金牡丹,十杯倒,九杯即止。
  两人慢慢吃菜,偶尔说些宫内宫外的趣事,谈笑之余扫一眼沉醉酣睡的林微容,不自觉地淡淡一笑,再转头,越发的欢畅。
  雅间内虽是有火盆,菜也逐渐凉透,莲城搁了筷子,愉快道:“虽不如宫内御厨手艺,却也当真算得上铜鸾城数一数二的菜色了,也不知道林家酒楼能拿出什么样的绝活和白家比?”
  公孙瑨也搁了筷子,淡淡一笑道:“我这表妹最是脾气倔,她既是发下豪言要赶上白家,那必然是拼尽了老命也要赌一把的。”
  他顿了顿,随口问道:“殿下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我耳聪目明,天下无一桩事我不知。”莲城哈哈大笑,挤眉弄眼道。
  这自然是说笑,公孙瑨也不当真,笑着摇了摇头道:“那便可以在旁瞧这场好戏了,看究竟是微容胜,还是……”
  窗外蓦地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急匆匆传来,到了窗下那马长嘶一声,鸣声震耳,公孙瑨话未完,却笑了:“瞧,某人追来了!”
  莲城支颔笑觑着他:“堂兄,我们该走了。”
  两人对望一眼,互相在彼此眼中瞧见了笑意。
  公孙瑨起身走到绣榻旁,连薄被一起轻轻抱起了沉睡的林微容,微微一笑道:“我们走。”
  像是算好了时辰一般,两人略一磨蹭,刚往门旁走了一步,门外木梯上一阵脚步声响,白凤起匆匆地走上楼来。
  三人一打照面,冲天的酒气窜入白凤起的鼻中,他皱了皱眉头,再一嗅,神情微变。
  莲城伸手推开他,笑嘻嘻地道:“师兄来迟啦,我们改日再痛饮一场罢!”
  公孙瑨也微微一颔首,绕开他往门外走去。
  白凤起闪身拦住两人,不紧不慢地笑道:“殿下,公孙大人,何必走得如此匆忙?”
  他望了望公孙瑨怀中沉睡着的林微容,客套地笑着挽留:“我让厨子再做几道好菜招待着如何?”
  白凤起越是绕着弯说话,莲城越是催着公孙瑨走,他朝着白凤起挥挥手道:“师兄客气了,这顿酒菜本就是叫了楼里最好的十道菜,可惜微容还没能吃到就醉过去喽!”
  说罢,他又幸灾乐祸地挑眉笑道:“微容说了,这顿酒菜饭钱记在师兄账上,师兄不会介意罢?”
  “那是自然,再留下吃一席也无妨。”白凤起笑道。
  “师兄难得好客,可惜我酒足饭饱,已无力气再拼一席,我看我和堂兄还是先行离去罢,就不打扰日理万机繁忙如梭的师兄了。”莲城好一番明褒暗贬的话,说得公孙瑨挑起了眉暗笑。
  两人又颔首示意,迈开步子要走,白凤起忽地又闪身拦住了,这才沉声道:“我与微容间有些误会,我想同她解释解释……”
  “表妹睡着了,我送她回去,你等她明日醒来再去登门解释如何?”公孙瑨一句话堵回了白凤起的请求。
  他还要再说什么,莲城忽地闪电般点了他的穴,笑吟吟地抚掌道:“师兄,咱俩虽师出同门,却只是一道学的医术,这武功并非一人所授,因此我点了你的穴你也解不了;不过不必担心,一个时辰后自动解了,你就能动了。”
  说罢,哈哈笑着与公孙瑨一道下了楼,扬长而去。

41.  觅王府
  公孙瑨与莲城存心要戏弄白凤起,说是要送林微容回林家酒坊,在玄武大道上打了个弯竟又拐进了睿王府。
  两人心照不宣地击掌大笑后这才挥手道了别。
  林微容这一醉,直到日落时分才醒来,刚一睁眼,床边坐着的铮儿欣喜大叫:“大姑娘终于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四处张望了下,床帐被褥眼生至极,又见桌椅几凳也是上好的紫檀木打造,一时之间有些回不了神,张了张口疑道:“咦,谁给我换了屋内的摆设?”
  铮儿正绞了湿帕子来给她擦脸,这一听,哈哈笑起来:“大姑娘可是还醉着?连睿王府的客房也不认得了?”
  她伸手接过帕子揩了揩脸,面颊上的水气被凉风一吹,寒意沁入肌肤,顿时清醒了大半。
  再仔细一看,可不是就是王府的客房么,往年也曾在这屋里住过些日子,有一回睿王爷随口说了句:“丫头们反正也常来,收拾干净了留着便是。”睿王妃一听有理,便索性将这屋子空下来专给她姐妹二人留宿之用,只是后来轻容嫁去了山城,她又整日里东奔西走忙碌,倒是不常来了。
  林微容盯着那绣了鸳鸯牡丹的缎面薄被看了会,蓦地记起花种花苗一事,面色沉了沉,掀了被子便要下地,谁料那金牡丹的酒劲不容小觑,人虽是醒了大半,头脑却还有些醺然,她这么猛地一站起来,顿觉头痛欲裂,踉跄了几步又跌坐回床上去。
  铮儿连忙过来扶起她,强忍住笑打趣道:“难怪瑨少爷不放心,要我来守着,大姑娘这才醒又要上哪里去?”
  林微容抿了抿唇扶住床沿道:“花圃都收拾好了不是?没有花种总归不是个事,我准备准备去趟南陵城,就不信除了他曲九重,再无别的花商手里有白荷种子和赤芍的花苗了!”
  算一算日子尚早,还不到播种的时候,想必还有些花商手中留着货,她这一趟若是赶得巧,说不定还能逮住曲九重那个奸商。
  一想起曲九重她就来气,恨得磨了磨牙骂道:“曲大奸商,你就求神拜菩萨保佑你千万别给我瞧见了!”
  铮儿走远了去端桌上一碗醒酒汤,离得远了只听见后半句,以为她在说白凤起,忙回身替白凤起说好话:“哎呦大姑娘,凤起少爷也不是有意的不是?大姑娘就瞧在往日旧情的份上原谅他一回么,哎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她小心翼翼地端了碗回来,往床沿一坐,忽地舒眉笑道:“啊,就叫做:旧情绵绵如私语,忘却嫌隙携手欢,如何?”
  林微容一怔,这狗屁不通的话她是从哪里学的?
  “铮儿,你这几日躲在花圃又偷偷瞧了些什么书?”她心中有数,却还是开口试探道。
  小丫头毫无心机,一面将汤药递给她,一面笑嘻嘻地应道:“大姑娘书箱子里随手取的一本册子,名叫《小橡儿暗会痴情郎》,里头那小丫头橡儿与赵家公子不知为何有了些误会,却又瞧在赵家公子一片痴心的份上与他重修旧好,只是终究失了身也失了心还要眼睁睁瞧着赵家公子喜气洋洋地迎娶门当户对又如花似玉的庞小姐进门,最终橡儿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一盏青灯伴古佛,唉……”
  说到最后,意境颇有些凄凉,铮儿眼圈竟也红了红。
  林微容一口醒酒汤入喉,险些喷出来。
  丫鬟与公子?失身失心?遁入空门?
  “铮儿,这种风花雪月的小册子今后不许看了。”她咳了一声,悄悄将那碗味苦涩口的醒酒汤往床边的小几上一推,“也不许你替你的凤起少爷再多说一个字的好话!”
  说着,又站起身来取了衣物匆匆披上,铮儿阻拦不住,只得伸手过来替她整理衣摆。
  “瑨少爷吩咐过了,大姑娘这几日就在王府住下,安安心心休息着,不必操心别的事。”铮儿笑嘻嘻地替她扣好衣带,抬头道,“瑨少爷还说啦,花种与花苗的事他替大姑娘去办,三五日内就能办妥。”
  林微容一喜,她这大表哥言出必行,若说他要一手揽下必然是极有把握,如此说来她倒不必急着去南陵城了。
  她这一想,眉宇霍然舒展开,正要吁一口气,铮儿却又哪壶不开提哪壶,眨眨眼谄媚一笑道:“那大姑娘就原谅凤起少爷这一回如何?”
  铮儿这一回胳膊肘往外拐得厉害了,林微容心中的微火被勾起,一簇簇燃起来,暗恼道:“我可记得当初曲九重毁了约,急得险些哇啦啦大哭的可是你,现下你倒是替坏人说起好话来了……”
  她恼了,铮儿也不敢多说,跺了跺脚自语道:“我就说我不会说话么!”
  说罢,无奈地翻了翻眼皮朝外唤道:“喂喂,你自己来说罢,我再说下去我家姑娘要怨我了!”
  林微容一怔,却见原先紧闭的雕花木窗咿呀一声缓缓开了,露出一张俊秀的脸庞来。
  是她许久未见的唐七!
  俊俏少年无奈地撇了撇嘴,原是半蹲着偷听,此时见铮儿供出他来,只得站直了身子,别别扭扭朝林微容打了个招呼:“大姑娘,许久不见。”
  还不等林微容开口,他又连忙澄清:“不是我要偷听,实在是我小师叔逼得紧,我不得不悄悄跟着他混进睿王府来。”
  他好一番解释,林微容才听明白,却是白凤起四处寻她,找遍了林家酒坊酒楼花圃不见她的踪迹,立即想到是公孙瑨与莲城合伙捉弄他,便匆匆来睿王府拜见知府大人,谁知公孙瑨一口咬定表妹微容已送回酒坊,决计不在他睿王府,白凤起无奈之下只得托唐七溜进来查看,若是见着她,务必替他说几句好话。
  这小子倚着窗台大致说了,嘿嘿笑了几声,老气横秋道:“没想到老狐狸也有失算的时候。”
  林微容心中还有些气堵着,半晌无语,唐七却又狡黠地转了转漆黑的眼珠子,幸灾乐祸道:“谁叫他藏着掖着不让你知道,却是弄巧成拙哩!”
  铮儿瞪了他一眼,唐七这才慢悠悠道:“小师叔不过是想讨好大姑娘,便将新建的宅子里种满了大姑娘喜欢的花,谁知误打误撞碰巧遇上曲老板这么个不知信用节操为何物的奸商,一转手三倍的价卖给了小师叔,啧啧,想我小师叔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商,这一回竟会这么心甘情愿地给曲老板占去便宜,我也是好奇得很呐!”
  林微容默然无语,唐七见她不做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小师叔啊小师叔,我可是代你说尽了好话,仁至义尽喽!”
  说罢,朝屋内两人挥了挥手,大摇大摆地出了这东北角的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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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是日落西山,睿王府仍旧是好景致,冬末春初的园子里梅花落了迎春开,沿着墙角绽开一路的嫩黄,又有地上微露的茸茸嫩绿点缀着,春意已至。
  便在这落日的余晖中,虽有凉风徐徐,凉亭中却仍有两人对坐品茗,一人身形修长挺拔,刚正的脸上有一抹淡然从容的笑,他啜一口清茶,不动声色地对轻快走向凉亭的唐七朗声道:“七少四处看了一遭下来,可有觉得王府哪一处需要修葺,又有哪些楼阁不大合眼?”
  唐七笑了笑道:“公孙大人过谦了,贵府亭台楼阁座座精雕,屋梁壁檐处处华贵,哪里还能找出不合眼之处?”
  他一面说着,一面悄悄朝被拖住喝茶叙旧的白凤起使了个眼色。
  公孙瑨瞧在眼里,也不戳破,待白凤起起身笑吟吟地告辞,也便顺水推舟笑道:“天色已晚,我就不强留二位了。”
  白凤起又与他说了几句,这才带着唐七告辞离去。
  睿王府门前已点了灯,早有王府下人将牵去喂食草料的枣红大马重新套上马车,交还给两位客人,唐七跃上车,朝车内招呼一声,挥一挥鞭子,大马便迈开步子往道上横过去。
  天色逐渐黯下,马车拐过街角上了玄武大道,街道旁顿时星星点点亮起来,都是各家点了灯,隔了窗透出光来,便如繁星一般闪烁着。
  唐七一路没作声,白凤起也一路无话,不知过了多久,白凤起才在车内隔了车门低低地问:“小七,可有将我的话带到?”
  “小师叔所说字字句句毫无遗漏,都转告了大姑娘。”唐七眨了眨眼嘿嘿一笑,面上却露出些狡猾的神情来。
  车内沉默了片刻,白凤起淡淡地笑了一声,又问道:“她可有说什么?”
  “大姑娘么?她什么也没说哩!”唐七转了转眼珠子,忽地哎呀一声叫道,“唔,有说!”
  白凤起“嗯”一声,略略推开车门来问他:“说了些什么?”
  唐七眯眼偷偷一笑,却仍旧是装作思考的模样,努力想了半晌才故作无奈状叹气道:“大姑娘说小师叔是坏人!”
  编排完一句,再接着又编排一句:“还说要剁碎了小师叔沤作花肥!”
  说罢,唐七吐了吐舌头,却听见身后车门轻轻掩上了,白凤起淡淡地应了一声:“这样么?”
  他忙点头:“是啊是啊,就是这样。”
  车内默然无声。
  春初的夜风却有些大了,迎面呼呼地吹来,唐七吁了一口气,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古怪地笑起来。
  “唉呀,我竟然忘了告诉大姑娘,城西那新建的宅子其实是小师叔要建好了给她住的哩!”
  想一想,又摇了摇头勾唇笑道:“无事无事,多一句少一句都一样。”
  末一句散在风里,呜呜声过,消失不可闻。

42.  白疯子
  林微容又在睿王府内住了一日,第二日便被莲城强行请去了他在城北的一处别院小住,前来睿王府迎接她的是莲城身边那眼熟的侍卫,只说请林家大姑娘去太子殿下的私人别院小住几日,公孙瑨了然一笑,立即吩咐铮儿收拾收拾陪着林微容前去。
  铮儿这才得知这连公子竟然就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惊得险些将眼珠子跌出眼眶来,慌忙照着吩咐速速收拾好了简单衣物催着林微容上路,林微容却是惦记着花圃与酒坊的事,有些迟疑,沉吟了半晌才开口道:“辛护卫,我还是不去……”
  公孙瑨看穿她的心事,拍了拍她的肩打断她:“微容不必担心,舅舅那里我替你打个招呼便是,至于那些花苗花种,过几日我就着人送去园子,如何?”
  铮儿在她身后推了推她的手肘,低声道:“大姑娘,违抗太子殿下可是不大好罢?”
  林微容瞪了她一眼,见那姓辛的侍卫有些犯难,不由得有些不忍,左右摇摆间却听见公孙瑨微微笑道:“微容,你不是最爱花花草草?太子殿下的这座私宅可是遍植珍稀花草,说不定他见你赏脸去了,还能给你送几株。”
  辛侍卫连忙跟着点头,抱拳笑道:“瑨少说的是,林姑娘就当是去散散心如何?”
  前有侍卫殷切恳求,后有公孙瑨以珍稀花草相劝,再加上铮儿竟是神情雀跃,林微容犹豫了片刻才勉强点了点头。
  主仆二人出了门要上马车时,公孙瑨见林微容有些不安,安抚了几句,淡淡笑道:“刚开春,国事繁忙,太子殿下大多时候住在东宫内,大约也不会在宅子里住着,你就多住几日无妨,也叫白凤起多寻你几日。”
  说着,她这向来刚正严谨的大表哥朝她调皮地眨了眨眼,压低嗓音说了一句:“你只当不知,安心歇几日就好。”
  林微容默然点了点头,临上车前却又有些不忍心,抿了抿唇低声道:“他若是找的急了,就告诉他罢,我不怨他了……”
  说罢,与铮儿相携上了马车,辛侍卫拱手谢过公孙瑨,驾了车上了街道拐向城北去。
  这别院倒还当真是个清幽安宁的好去处,依山傍水,身后有群山挡住北风,门前又有大片湖泊似明镜,在这春初的时节里遍地泛起了嫩绿,遥遥望去,生机盎然。
  只是,若是此处单单只有这一片大宅子,那便是如世外桃源一般,偏生这青山绿水间沿着宽阔大道遍布了宅院,一处比一处修建得华贵堂皇,倒像是非要比出哪一家的主子更财大势大一般,都在门前石阶下摆放着一人高的石兽,你家是石狮,我家便是天禄,他家一瞧,更是气派,朱漆大门旁一边一头辟邪,张牙舞爪气势逼人。
  铮儿好奇心重,在车上攀着车窗四处张望着,一见那些道旁华贵院落门前的石兽,壮着胆子问了驾车的辛护卫,才得知这一带原先本没有这许多的宅子,不知哪一年起兴起了在郊野大兴土木修建别院避暑歇夏的坏风气,不少的王公贵族便都相中了铜鸾城城北这一块山明水秀的好地方,仗着有权有势,纷纷在这里建了别庄;不到三年,遍地庄园,倒像是将皇城又搬到了此处。
  “原先太子殿下还常来小住,城北人多了之后就不大回来了。”辛护卫一面驾车一面小声道,“这一带八九片宅子里有三四户都是王爷郡王之流,要是到了夏天,更是热闹得不得了。”
  说话间,马车在最远一处的园子前停下,辛护卫低声道:“两位,到了。”
  林微容下了车,四处一张望,颇有些惊讶,原以为当朝太子的别院该是金碧辉煌、贵气冲天,谁知不过是个寻常的宅子,青石墙朱漆门,与白家大宅有几分相似。
  大约是大山挡去了凛冽寒风,又或者是春天先到了这里,院墙内竟有一枝桃花伸了出来,三两朵粉色的花灼灼地映着艳阳开了,春意烂漫。
  园内更是花草遍地,果真如公孙瑨所说,珍稀花草不在少数,林微容欣喜地四处转了一圈,还要继续往园内走时,铮儿笑着拉住她,好说歹说才劝住了,由辛护卫领着去客房内休息。
  宅子里各处隐着侍卫,也有不少的下人丫鬟忙碌着,都是听说这几日要住进来太子殿下的友人,各个都好奇得很。林微容一路穿过园子,察觉檐下廊后,乃至树丛间都有人偷偷立着看她,影影绰绰的晃来晃去,辛侍卫忙挥了挥手将这些人都各自遣回去。
  莲城果真不在,却是吩咐了下人尽心伺候着,一连三日她都住得极舒心顺意,园中有花草上百,书房内又有野史杂说数本,足以消磨打发时光,还真如辛护卫所说,是散心来了。
  到了第四日早上,别院却来了个稀客。
  辛护卫在园中寻到林微容时,她正半蹲在西北角的花圃内替几株初生的蔷薇花苗浇水,铮儿听见脚步声响,将水桶往地上一放,转头一看是辛护卫,忙对她道:“大姑娘,辛护卫来了,像是有事。”
  林微容放下水瓢,起身将挽起的衣袖放下,又轻轻扯平皱起的衣裙,这才转过来笑道:“辛护卫有什么事?”
  “唐老丞相的孙儿唐七少爷在前院等着林姑娘,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属下不敢耽误,便过来请大姑娘过去。”辛护卫眨了眨眼道。
  他眼中分明有笑意,想来他家主子早就料到有这一日白凤起会找上门来。
  林微容也不说破,略一点头便跟着他往前院走去。
  刚踏进花厅的门内,便瞧见唐七焦急地走来走去,热茶微凉,却一口未动。
  “七少爷什么事这般着急?”她有些愕然,难得见这狡黠少年慌张成这样,却不知怎么了?
  唐七一听见的声音,如遇救星,几步到了她跟前,皱眉无奈道:“大姑娘回去劝劝小师叔罢,他说大姑娘生他的气,非要下池子里去捞齐那一筐劳什子莲子来给大姑娘,第一日捞了七八颗上来,被风一吹竟不知怎么的就受了风寒着了凉,在床上老老实实躺了半天后又脱了衣服摸下了池子去。”
  这个疯子!
  林微容一惊,这初春时分虽已不甚寒冷,可湖水仍旧是触手冰凉,泡一整日冷水不病才怪。
  唐七又无奈道:“小师叔一意孤行,拦也拦不住,我要去劝他,还被削了一顿。”
  说着,偷偷看了林微容一眼,咳一声道:“白家爷爷也劝不动,我只得来找大姑娘了。”
  “找我有什么用,他不是事事都有把握,又自以为是得很,我说哪里会听?”她微恼,因他跳下池子去捞莲子要还她,更因他病了还往那冰凉湖水中跳,她这一气,顿时有些眩晕,又被日头晒了好一阵,更是头昏眼花,不由自主地往后踉跄了几步扶住了桌缘才站定了。
  唐七又咳了一声,年轻俊秀的脸上露出些焦急来:“大姑娘,你若是劝不住也就真没人能拦下小师叔了……小师叔高烧着,浑身发烫,却还非要往池子里走……”
  “好,我跟你去。”林微容抚额叹了声气,微微红了眼圈忿然道:“谁要他装好心,我都说了我不要那些花种了他爱种哪里是哪里,就是种去树上也不关我的事!”
  说着,一股气蹿上胸臆间,她抿了抿唇强压下恼火道:“走,我这就跟你回去。”
  唐七大喜,眉宇间的焦灼之色顿时褪去大半,连声道:“好好好,多谢大姑娘!”
  话音未落,铮儿却提了包袱出来,一见唐七,呵呵笑道:“呀,你真的来接我们回去了?”
  林微容一怔,铮儿又笑嘻嘻道:“我以为辛护卫催我收拾包袱是要赶我们走哩,原来当真是有人来接咱们呀!”
  花厅屏风后人影一闪,辛护卫朝林微容拱了拱手,她顿时了然,也不多说,带着铮儿匆匆地出门去。
  早有宅子里的丫鬟们在门前候着,一见主仆二人同唐七出来,连忙将准备好的几个小纸包递给林微容,说是太子殿下早早吩咐过了,林姑娘走时带上。
  林微容无暇细看,接过了便往包袱内一揣,上了车便跟着唐七走了。
  天气极好,沿途的许多庄园都敞开了朱漆大门,各家的下人们举着木梯捉着利剪在园内园外忙着修建花枝枯叶,繁忙异常。铮儿掀了珠帘向外望时,忽地低呼了一声:“咦,那不是天长戏班的名角儿柳禀生么!”
  林微容又是一惊,下意识探头朝外看时,却见那柳禀生立在不知谁家的石阶下,正同石阶上一个华服贵气的阴沉男人在说些什么。
  他面色泛白不见一点血色,双臂用薄木板夹了吊在脖颈间,极为痛苦的模样。
  那滑稽的样子实在是扎眼,林微容心中打了个突,蓦地记起前些日子在暗巷中发生的事,不由得大惊。
  白越桓下手如此狠,竟折断了他两只手臂么?
  正惊疑间,马车缓缓驶过那门前,柳禀生无意一回头看见驾车的唐七,顿时认出他是白家的小跟班,又往半掀珠帘的车窗一瞧,眼中浮起恨意来。
  “王爷!就是她!就是她勾结了白家那小兔崽子伤了我这两只手臂!”他突然间尖着嗓子大喝一声,惊得铮儿手一抖,落了珠帘。
  唐七也是反应极快,一挥鞭子,催马急奔,远远地将柳禀生的尖声叫骂抛到了身后去。

43.  荷池怒
  马车一气急奔出很远,好在并没有人追上来,唐七眯眼朝后看了看这才擦了擦汗,怪叫了一声:“真险!”
  铮儿惊魂未定,捉住林微容的衣袖小声问道:“大姑娘怎会和柳禀生结了梁子?”
  林微容瞒不住,只得将与柳禀生结怨始末原原本本说了,末了,叹一声气道:“小人不可得罪啊。”
  铮儿低呼一声:“难怪大姑娘正月十五那日穿的衣裙上沾了大片污泥,我洗的时候还觉奇怪……”
  说着,气恼道:“那白二少爷只拧断他手臂还真是便宜他了!”
  林微容默然半晌,摇了摇头无奈道:“白越桓也是下手重了些。”
  唐七在车前嗤地一声笑道:“二少爷若是没折断这厮的两只手臂,估计这几日他还会变着法儿来找碴。”
  他甩了甩鞭子又嘿嘿笑了几声自语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桩事,二少爷也没说,小师叔都不知道哩!”
  唐七在前头这一说,林微容霍地一凛,忙同他说不要告诉白凤起,好一番好说歹说才劝住他。
  “若是给小师叔知道柳禀生夜半时劫走大姑娘欲行不轨,大约过不几日长天戏班就不必在铜鸾城内唱戏了。”唐七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摇头笑道。
  车内主仆二人没出声,只是相对望了一眼。
  柳禀生身后还有个成王爷做靠山,怕是要动他也难。
  说话间马车出了玄武大道,拐上了往城西去的小道,唐七鞭子挥得急,马也跑得快,在旷野中一阵狂奔,不多时已遥遥地能望见那正在建的宅子的轮廓。
  铮儿眼尖,伏在窗口一张望,惊讶道:“呀,宅子外头竟都给种上树了呢!”
  唐七在前头听着,但笑不语,待马车越发地靠近那青石院墙时,才慢悠悠道:“这是小师叔将来要同大姑娘一道住的宅子,自然是要多种些树好讨大姑娘喜欢了。”
  “嗳?”林微容一愣,他却又转头来朝她眨了眨眼道:“莫非我没告诉过大姑娘么?这是我小师叔建了要送给大姑娘的宅子呐!”
  铮儿惊喜地大叫一声:“大姑娘!凤起少爷当真是有心啊!”
  林微容又是一怔,平放于膝上的手不由得捉紧了衣袖,心中一点点泛起了涟漪。
  她不作声,铮儿以为她还在为花种花苗之事生白凤起的气,连忙凑过来挤眉弄眼道:“大姑娘,凤起少爷这可不是为了让你喜欢么,才向曲老板……曲大奸商买了白荷与赤芍,这么一算,凤起少爷还亏大了哩!”
  说着,一拍手,叉腰横眉道:“曲九重才是那最大的恶人,不守信不说,还敢将花苗花种以三倍的价卖给咱家凤起少爷,哼!”
  小丫头神情激昂,像是张牙舞爪地要将曲九重捉到跟前来撕成碎片,林微容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这份气势你先留着,春末同我一道去南陵城,保管有你表现的时候。”
  铮儿大喜,正要细问,前头唐七清叱一声,勒紧马缰停了车,推开车门道:“到了!”
  林微容心里一紧,忙下了车去,见唐七早已没了在城北莲城别庄的着急,倒是换了悠闲安然的神色抱着双臂立在院墙外的小树下嘿嘿地笑,这俊秀少年本就生得灵气万分,这一笑更是狡黠精灵,林微容不由得心中有了些防备,站在园门口打量他许久,警惕地问道:“七少爷,莫非是你小师叔故意诓我前来?”
  如果他敢点头,她立马掉头就走。
  所幸唐七只是眨了眨眼,摇头道:“小师叔下水受凉之事千真万确,我所说的如有一丝虚假,罚我被柳夏末唠叨死!”
  像是响应他的话一般,院墙内忽地有人大叫一声:“快来人啊,大少爷又下水去了呀!”
  林微容一惊,也顾不得去想这个叫做柳夏末的是什么人,连忙撇下唐七便往园子里跑。
  铮儿也跟着匆匆往里跑去,只留唐七一人气定神闲地立在刚植下的小树旁,朝园门处张望了几眼,摇头笑道:“小师叔这一回倒是将戏演得足了,高烧了还敢往池子里跳,就不怕师公知道了要跳脚大骂?”
  说完,又似笑非笑地望了望身旁的小树苗,自言自语道:“古往今来,果真还只有苦肉计最是奏效。”
  *********
  林微容沿着石径往园中急走时,便见竹林前人影杂乱,都往湖那边跑去,她一绕过竹林,已有人瞧见她,远远地就大声招呼:“哎哟,兄弟们,七少爷找来了林姑娘喽!”
  一群人都停下来,面上的神情无一不是如释重负,那出声大喊的高壮黝黑汉子正是上一回白凤起称作陈师傅的,他三两步到了林微容跟前,急急道:“林姑娘,快去劝劝大少爷罢,他不让我们兄弟下去捞,非得要亲自下池……”
  话未说完,林微容已沉了沉脸色,一阵风地与他擦身而过,往湖畔急走去。
  二月初的天气,风还有些凉,莫要说湖水,更是凉;她立在湖畔便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阴寒湿气钻入她的肌肤,这般寒凉,却有个疯子当真立在水中,弯着腰细细在污泥中摸索。
  那是距湖岸不远处,水尚浅,只漫过他的腰,他披了白色单衣,薄薄的一层衣衫被水浸得湿透了,贴紧他的肩背,隐隐约约显出他精瘦结实的身躯来。
  若是在平日,林微容会厚着脸皮抚掌大笑三声,赞一声“好身段”,可是便在此刻,她心头一撞,红着眼跺了跺脚大声唤道:“白凤起!你给我上岸来!”
  这一声喊很是响亮,白凤起身躯僵了僵,缓缓地直起身,又缓缓地转过身来,迷蒙着双眼略略朝她一笑道:“微容先去屋内坐坐,我再寻几颗出来就来。”
  一面说着,一面将沾了污泥的手在湖水中洗濯干净了,举起掌心握着的几颗莲子来给她瞧:“城郊的水凉,莲子种下几日都没发芽,正好捞起了给你……”
  “白凤起!”她寒着脸又大声唤了一声,“你给我上来!”
  湖畔立着的几个下人被她唬得不敢作声,既佩服又胆战心惊地在一旁看着,谁也不敢站出来吱一声。
  白凤起久久不过来,林微容当真是生了气,捉起衣袖便往上挽,愤然道:“我不管你是当真要给我捞莲子还是苦肉计,你若是再不上岸来我就下去拽你上来!”
  她绾好衣袖,又去捉住裙角要撩起了打结,铮儿从未见她这么恼火,也慌了,不知该拦着她下水还是帮着呼唤白凤起上岸来,急得在原地跳脚。
  林微容将衣裙都拾掇好了,伸手就要去除脚上的鞋袜,白凤起这才叹息一声道:“微容,水凉,你莫要下来。”
  她恨恨地将鞋袜往池畔大石上一丢,光着白皙的足几步走到岸边来,嗤一声道:“你也知道水凉么?”
  林微容一脚刚要往下探,白凤起低喝一声:“不许下来!”
  她斜了他一眼:“你下得去,我就下不得?”
  话未说完,她当真毫不犹豫地一脚踏了下去,那湖水的凉意倏地蹿上全身各处,冻得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湖畔的水浅,只没到她膝下,水下却是绵软的淤泥,踏上去滑溜黏腻,她险些摔倒在水中,慌忙将另一只脚也探入了水,勉强站稳了身子。
  不等她抬头去冷眼怒瞪白凤起,他却已拨开水面大步向她走来,原先因高烧而迷蒙泛红的双眼中含了些微的恼怒,只一眼便将她心底的怒火勾起了。
  “你也会恼?”林微容昂首叉腰冷笑一声,将从前冷静从容的她抛去了九霄云外,此时她只觉怒火熊熊在胸臆间烧起,恨不能用这火将满池的水烧干了,再将眼前这个疯子烧成焦炭。
  白凤起没出声,却是来得极快,眨眼间便到了她跟前,闪电般将她拦腰抱起了大步走上岸去。
  湖畔立着的下人们悄悄松了口气。
  林微容的火气却还在,用力推了他一把:“嘿,你不是不肯上来么……”
  话说到一半,她打住了。
  手下的结实胸膛虽是浸湿了湖水,隔了那湿透的单衣却还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滚烫得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烧起来一般。
  唐七没有说谎,他真的高烧着。
  “白凤起!你病成这模样还敢下水!”她气得推他,白凤起却不松手,揽紧了她的身子低声道:“别动,让我好好抱抱你,你都好些天不肯见我了。”
  甜言蜜语虽是如蜜糖,林微容却不觉受用,哼了一声别开脸去。
  下人们连忙识相地退下去各忙各的事,铮儿也捡起青石上的鞋袜跟着避开了去。
  白凤起抱着林微容,一路慢慢走回宅子里临时收拾出来的卧房内,早有手脚快的下人准备好了热水与干净衣物在房中,见白凤起走回屋来,也是松了一口气,欢喜地退了下去。
  两人的腿间、足底都沾满了污泥,林微容正要让他放下她,白凤起却一手抱着她,另一手从屏风上抽了一条干净的帕子,替她将小腿、足底与脚趾间的污泥擦拭得干干净净。
  她极难想象七八年前病弱苍白的白凤起竟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手抱着她,另一手竟还能腾出来给她擦拭,只是不容她再多想,他竟又在浴桶旁的椅上坐下了,将她抱起坐在大腿上,掬了桶中热水一寸寸洗净她的双腿。
  那热水的氤氲热气一点点沿着她的肌肤往上攀去,悄悄暖了她的身心。
  他是极细致的,单手掬一捧温热洒向她白皙的小腿、细嫩的双足,不等那水滴落尽,带着滚烫热度的指掌已贴住她的温润肌肤,轻轻揩去滚落的水珠。
  那是怎样的暧昧,怎样的亲密。
  林微容霍地惊醒,伸手要推开白凤起时,他却微微闭了闭眼,嗓音里带了倦意笑道:“微容,你的衣衫被我沾湿了,索性也洗洗罢。”
  说罢,起身将她放到椅上,轻声道:“我在屏风外候着,你洗完了再叫我。”
  林微容原想说不必了,腿一伸,顿觉沾湿的裙裾贴紧肌肤,冰凉难受,只得咬了咬牙点点头。
  白凤起转身出去了,脚步声在屏风外止住,她犹不放心,低声道:“不许偷看!”
  隔了屏风有迷蒙的笑声低低传来,他轻声道:“你放心便是。”
  她飞快地褪了衣物跳入水中,随意洗了下,待那热水温热了身子,才不舍得起身来。
  好在下人细心,另外也备了一套略小的男子的衣物,她手忙脚乱穿好了,这才扬声朝外道:“我洗好了!”
  白凤起扶着屏风走进来,俊美脸庞因发热微微有些赤红,他将身上单衣一褪便要伸手去脱那湿透的裤子,林微容不及闪避,一眼瞧见他精装的胸膛与袒露的肩背,轰的一声双颊绯红,低呼一声便要往外跑。
  才跨出一步,手腕便叫白凤起捉住了。
  “微容别走,我还有话要同你说。”他低声笑道。
  指掌间的灼热循着手腕的细致肌肤一寸寸往上走,林微容又羞又窘又恼,却又甩不开他的手掌,只得沉下脸道:“我去找人给你换热水来。”
  “不必,我就用这水罢。”白凤起轻笑一声,恳切道,“你不要走,我有话要说……”
  林微容横他一眼:“我去外头等你。”
  话未说完,忽觉浑身一麻,竟是白凤起点了她的穴。
  这一来,她却再也走不出去了,只得眼睁睁望着他将她抱到屏风外的绣榻上躺着,她啼笑皆非地张口要骂,又怕被人听见,只好恶狠狠地瞪了白凤起一眼,咬牙道:“我不走,你解了我的穴!”
  白凤起摇了摇头,光裸着结实的肩背慢慢转进屏风去。
  不多时,便听得有泼水的声响悉悉索索地隔了屏风响起,林微容原本是闭了眼养神,不知为何心里一动,悄悄睁开眼朝屏风一看,惊得眉目圆睁,张口结舌地大声道:“你、你、你……啊!”

44.  嫌隙除
  到底屋外还是有人不放心在守着,一听见她惊慌地大叫,连忙哒哒几步跑到房门前来叩响门板低声问:“林姑娘、大少爷,什么事?”
  她僵卧在绣榻上动弹不得,只得清了清嗓子强自镇定道:“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那人放下心呵呵笑着应一声退了下去。
  可当真无事么?
  林微容挣扎半晌再睁了双目偷偷看那屏风一眼,顿时羞窘得赤红了双颊。
  这屏风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织就的,从她这一面瞧过去竟是一片通透,根本也遮不住些什么。
  譬如此刻,白凤起立在浴桶内清洗,水珠自他的宽肩滚落,蜿蜒着顺着那肌理分明的胸膛一路往下流淌,他缓缓地举起手,捉着沾湿了的帕子拭过脖颈、双肩,再慢慢向下拂过精瘦的腰……
  她死死盯着屏风后那张带笑的脸,双唇哆嗦了许久才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你、你、你都瞧见了是么?”
  她能将他看得一清二楚,他自然也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更何况她也如他一般侧着脸对着屏风,必定是浑身的曲线都落入了他的眼。
  林微容羞愤得恨不能跳起来抓花那张犹带了高热的俊朗脸庞,只是她现在被点了穴,动弹不得,有心为之而不能为。
  她羞恼万状,小声骂了几句,听不见白凤起还嘴,她更是气恼,干脆闭上眼去;只是这一闭眼,哗啦啦的水声更是清晰,声声入耳,越发地让她想起白凤起在浴桶中袒露胸膛的模样。
  那是另一种令人面红耳赤的诱人景象。
  林微容屏住呼吸,好容易静下心来,水声却也停了,白凤起离了浴桶起身穿衣,悉悉索索一阵后缓缓地走过来,却不急着替她解穴,伸手将她抱起了往屏风后走。
  她一惊,转着眼珠子瞪他,低声道:“替我解穴!”
  他不做声,只是俯下身来吻了吻她的额头,他的唇也是滚烫,火一般烙在她冰凉的额间,再一眨眼,她已被轻轻放到了柔软的床褥之间。
  白凤起只着了单衣,俯下身来在她耳旁轻声道:“微容,陪我。”
  不等她出声,他已伸手过来解开她匆忙间扣起的衣襟,那滚烫的手掌刚触着她的襟口,她已是吓得魂飞魄散,再也忍不住大声喊道:“不许碰我!”
  这一回却再没人来敲门了,大概下人们都放宽了心,有意留这对小情人在屋内细语,因此这附近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喊了一声无人应答,瞪大了美目再喊一声:“救命!”
  “救”字才出了口,白凤起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将她的口掩住了,低声道:“微容别喊,我不会对你如何。”
  说话间,单手利索地除去了林微容裹得严实的外衣,将薄被展开了覆在她身上,自己也脱鞋上榻,在她身旁躺下。
  她仍旧是僵直着身子,虽然已是知道他毫无恶意,却还是极愤怒,且不说先前他抱病下池,只说他看光了她的身子,还点了她的穴,她就要跳起来给他几拳泄愤。
  “微容,你别走,我就替你解穴。”白凤起贴近她身前来将她搂近胸怀,在她耳旁轻声央道。
  说不上是怜惜还是如何,林微容心里一软,先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再勉强点了点头。
  白凤起果真伸手解了她的穴。
  她却没有如他的意,一得了自由便远远地推开他,翻身坐起来沉着脸道:“我不想理你,我要回去。”
  白凤起伸手去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叹了口气道:“微容,我当真不是骗你,我丝毫不知曲九重手中那一批货原是要给你的,若他当时先同我说了,我必定不会高价买下。”
  他说得极诚恳,林微容稍稍和缓了颜色,却仍旧是哼了一声没说话。
  “我原想将这宅子建好了,种上你喜欢的花花草草,我们成亲后若是在城内住得腻烦了,就可以来这里住。”白凤起忽的停下,咳了几声,又勾了勾唇角涩然笑道,“我一心只想将宅子布置好,却忘了微容最在意的还是你的花圃和伙计。”
  林微容听他说得极委屈,哼道:“若是换了你,你又会如何?”
  白凤起眨了眨温润双目,略略一点头:“大约也是如你这般。”
  两人难得的意见相同,没了可以争吵的事,顿时沉默下来,二月初的天气还是很凉,她只穿了单衣坐在床上,不一会就觉寒气穿透薄薄单衣紧贴住肌肤四处漫开,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白凤起察觉她手足温凉,重又伸手将她拽回身前拥着,又将被褥一角在她颈后掖好,低声道:“你生气无妨,只是天气冷,可别冻着。”
  他不提也罢,这一提,林微容霍地从他胸前抬起头,斜他一眼道:“呵,你可也知道天气凉?那湖水可比洗澡的热水凉多了不是?你也没觉着凉?嗯?”
  形势顿转,从前都是白凤起气势步步逼人,林微容堪堪招架,风水轮流一转,白凤起落了下风,直被她迫得连连点头称是。
  “我不管你是真心要将莲子捞起了给我,还是演这一出苦肉计,我都要同你好好说清楚了,你这破烂身子能慢慢好起来,就要好好珍惜,不然真枉费了你师父的一片苦心。”她伸指戳了戳他的胸膛,愤愤然道,“我幼时只盼着你能好好地起来同我放一回纸鸢也不能,现如今你全然好了,竟然一点也不在意。”
  说着说着,她在被子底下伸足狠狠地踹了他一脚,红着眼恶狠狠地瞪他:“凤起哥哥从来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吓唬我,你是哪里来的假货!”
  白凤起朝她无奈地勾了勾唇,将她的手捉住了贴到身前暖着,低声道:“我不是假货,我当真是你的凤起哥哥。”
  不知从何时起,她逐渐又变成了十三四岁年纪的林微容,慢慢地有了大姑娘家的生动与娇俏,就如此刻,她说一句,白凤起就点一点头,一句也不反驳,只是望着她薄怒的神情微微地笑。
  待她一口气说完了,发泄尽了,他才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好,微容说什么都好。”
  咦?这么好说话?林微容微讶,耳旁却响起唐七那小子说过的话:“大姑娘可要小心我这小师叔,他可是狡猾得很!”
  她张了张口,忽地想起那桩还未同他算账的事,声未出,面先红:“你、你、你偷瞧我洗澡!”
  白凤起星眸中倏地闪过一丝光亮,然后,他却笑了:“我也让你瞧了我洗澡。因此,我们算扯平了如何?”他凑近前来笑觑着她。
  林微容脸色变了数回,最终镇定下来微微一笑道:“也罢,不过是被瞧了几眼而已,又不是非得嫁你……”
  她恼他有意捉弄她,一时口快说了这话,立时见白凤起眸色沉了沉,静静地望住她道:“这道屏风今早才送来,我事前并不知晓它的特别之处,微容。”
  说罢,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哑声道:“偏生连屏风也来作梗,我白凤起要讨心上人欢喜也这般难么?”
  他说得委屈,林微容不由得笑了,轻声道:“好了我不说就是了。”
  言至此,两人再无隔阂,白凤起笑着低头去亲吻她的粉唇,才一触到,那炙热如火一般灼烧着林微容的唇齿,她连忙推开他,大惊失色道:“糟糕,我竟然忘了你还病着!”
  都赖他,一路将她抱回了屋内,又那么有精神地同她说话,她险些忘记了他还高烧未止,正是病弱体虚之时。
  “无妨,我睡一觉便好了。”白凤起将她重又拉回怀中,毕竟是一早抱病下水吹了风着了凉,又使了力气抱林微容回房,再自己收拾折腾一番,早已有些筋疲力尽,此刻只想抱着怀中温香暖玉沉睡半日,奈何这怀中的姑娘着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好一番劝慰才劝得她安静下来。
  “让唐七寻大夫来瞧一瞧,开付药喝罢?”林微容双手抵着他滚烫炙人的胸膛,有些焦急地问。
  “不必了,我不想喝药。”白凤起咳了一声,嗓音微哑着抚了抚她的肩背,“睡半日就好,你陪着我我就好了。”
  林微容忽觉心疼,他年少时重病卧床,日日与汤药相伴,想来也是怕极了再喝药,只是总归是病了,怎可能睡一觉就好?
  她叹了口气,与他商量:“若是睡半日醒来还是高烧着,就请大夫来瞧瞧好么?”
  他点了点头,微微闭上眼去。
  林微容被他火热的身躯揽着,只把全身煨得极暖,却又毫无睡意,瞪着白凤起微微露出的瘦削胸膛看了半晌,叹气道:“这可好,谁都知道我进了屋与你一道沐浴更衣……”
  话戛然而止,她瞪大了眼往上一看,白凤起正睁了眼笑吟吟地看她。
  便如大火烧过后泼下了一盆冰水,她听见心中滋滋几声,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该笑。
  “若说这不是苦肉计,我随你姓。”她低低地哼了一声,抬头看着他道。
  他是狐狸,她却也不是傻子,只是这一回她却并无太多的恼意,说不清为了什么缘故。
  白凤起闭了眼微微一笑:“不管如何,你终究还是不舍得我不是?”
  林微容略略红了脸,却是默不作声地也闭了眼。
  屋内沉静下来。
  ***
  过半日,再醒来时,果真如他所说,高热褪去了,他出了一身的汗,湿了自己的单衣不说,还将她紧紧拥在身前,也沾湿了她。
  两人只得又叫人送了热水来清洗。
  这半日里,全宅子上下都知道他二人独处一间屋内情话绵绵,再见林微容时,众人都是喜笑颜开,恨不能当着她的面直呼她为少夫人,唐七也是促狭,一见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门来,不怀好意地凑近白凤起身侧来,笑嘻嘻地小声道:“小师叔,我可是可以称呼大姑娘为师婶了?”
  林微容咳了一声故作不知,唐七却又有意大声道:“哎呀呀,这苦肉计果真好使不是?”
  白凤起淡淡扫他一眼,伸手捉住林微容的手腕,轻声道:“走,我送你回城内去。”

45.  沈穆轻
  白凤起送林微容回了城,她在酒坊内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匆匆收拾了要赶回花圃去;林老爷子早已从铮儿处打听得自家闺女与准女婿白凤起的事,偷乐了一夜,见这好女婿似乎已是煮熟的鸭子再飞不了,便放宽了心,挥了挥手只说了一句:“你折腾归折腾,早些同凤起成了亲我老头子也就放心了。”
  账房老金同管家老钱也在旁笑吟吟地点头称是,又有哑厨娘乐呵呵地过来捉住她的衣袖咿咿呀呀打手势说了许久,大概意思也是同老爷子一般,劝她早些成亲,也好了却老爷子一桩心愿。
  面对这许多长辈的殷殷笑脸,林微容只得陪着笑一一应对,好容易应付完老人们,铮儿已在门前招呼她:“大姑娘,日头出来了,再不走道上人多就走得慢啦!”
  铮儿便是那救星。她心里暗暗吁了一口气,正好向林老爷子道了别,火烧屁股一般出了门来,铮儿先前去牵马,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见她急匆匆往外走,正要问,林老爷子却已跟到了酒坊的门前扬声唤道:“大闺女,这几日我就去找人挑挑日子,早些将事情办了我也放心!”
  老爷子喜气洋洋地立在门前大声说话,早引得左邻右舍好奇地聚过来,老爷子这一看更是得意,哈哈大笑着将这事一说,邻人也是替她高兴,乐呵呵地拱手道贺。
  林微容连忙朝铮儿使了个眼色,赶紧驾了马车拐上街道去。
  马车走得远了,却仿佛还能听见邻人道喜之声,她叹息了一声,被铮儿在前头听见了,掉头问道:“大姑娘叹什么气,该高兴才是。”
  “是啊,该高兴才是。”林微容怔怔地望着窗外缓缓倒退的人流,喃喃道。
  高兴么?她并不;不快么?也不;只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迟疑,久久在她心头萦绕着。
  她默不作声,铮儿也不敢多问,两人一路无语,不多时马车已下了玄武大道,拐上了城郊小道。
  初春的道上早已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道旁的杨柳也在枝头抽出了新芽,遥遥望去,零星的黄绿色在枝头随风轻摆,一路延伸至远方。
  又经过了几处荒凉的村落,视野越见开阔,不多时已是能瞧见远处的青石院墙与成排的高大桦木。
  “大姑娘,咱们到啦!”铮儿兴奋地挥了挥鞭子,催马急行,那马也好似极亢奋,仰天长嘶一声,撒开蹄子直往前奔。
  马的嘶鸣声在旷野中分外清晰,马蹄声也是极响亮,早已惊动了看守园门的赵哥出来看,这一瞧是眼熟的马车,忙朝园内高呼了一声,哗啦啦一下拥出七八个人在门前乐呵呵地等着她们二人走近。
  不等铮儿勒住缰绳,驾车的马像是知道到家了一般,一靠近那桦木树林就放缓了脚步,一点点停下来,铮儿跳下车笑嘻嘻地拍了拍马脑袋,又去掀了车帘扶了林微容下来。
  这一转头,门前已立了一堆人,林微容还不及开口,目光在众人笑呵呵的脸上扫过,惊讶道:“咦,可是有什么好事?怎么一个个都这般高兴?”
  她口中这么问,心里却是舒了一口气,没能抢得花苗回来总还是一场空,也不知该怎么和这些老伙计们交代。
  立在最前头的老江叔笑呵呵道:“大姑娘,咱不必为了花种发愁了,前天公孙大人让人送来了些红莲子,虽是不多,也能种满半片荷塘了。”
  林微容微喜,红莲虽不比白荷珍贵,却好歹也是月琅国极少见的品种,非王公贵族家可是买不起。
  老江叔又接着喜滋滋地笑道:“昨儿个晚上凤起少爷也命人送来了半篮白荷的种子,虽不知为何沾了水,却所幸还没发芽,我们哥几个连夜便种了下去。”
  铮儿低呼一声,悄悄看了林微容一眼。
  她心头一紧,已是猜到白凤起遣人送来的必然是他下池捞出的莲子。
  半篮,也有百余颗数目,要在冰冷的湖水里立着,伸手入那淤泥摸多久才能捞出这半篮的莲子?
  “种下了就好,辛苦江叔和大家了。”她抿了抿唇笑道,心中却悄悄地叹了口气。
  老江叔却还有话说,欢欢喜喜地指了指园内不远处的花圃与花房道:“还有喜事哩,大姑娘!”
  “昨夜白家来人还送来了二十来株赤芍的花苗,就放在花房内暖着,只等大姑娘回来种呐!”
  这更是一件喜事!
  林微容大喜,匆匆去花房一看,靠墙摆着的几个大竹筐中的果真是赤芍花苗,白家将这二十来株花苗护得极好,辗转来回几趟竟没有一片叶子残破受损,每一株都还绿油油地挺 立着,生机勃勃。
  她当机立断,取了花铲要将花苗种下,老江叔一拍脑袋,拦下她:“凤起少爷还留了字条给大姑娘。”
  他匆匆出去取了一张薄薄的信笺来给她,拢着袖子呵呵笑道:“我瞧凤起少爷待大姑娘一片痴心,大姑娘就早些允了他罢。”
  说着,老人朝她挤了挤眼睛嘿嘿笑着出去了,临了,还将门前挤着凑热闹的一群人都像赶小鸡一般赶了出去,招呼道:“日头都上中天了,大伙儿赶紧着干活喽!”
  人群一哄而散,只有铮儿没走,挤眉弄眼地学着老江叔的口气笑道:“呀呀我瞧凤起少爷待大姑娘一片痴心,大姑娘就早些允了这亲事罢。”
  林微容横了她一眼,笑骂了一句,蓦地记起一事来:“我昨天换下的衣衫鞋袜可有带回来?”
  铮儿点点头,蹦蹦跳跳出门去马车内取了来:“大姑娘和凤起少爷躲在屋子里换衣裳,也不记得同我说一声,我险些忘了取走,好在唐七提醒了我。”
  她说得极自然,那一句“大姑娘和凤起少爷躲在屋子里换衣裳”入了林微容的耳却是分外暧昧,她俏脸微醺,咳一声岔开道:“我记得临行前别院的侍女给我塞了几个纸包……”
  她伸手到衣兜内摸了摸,取出那四个纸袋来,展颜笑道:“果然还在。”
  铮儿好奇地凑过来看,她一层层在地上摊开了一瞧,竟全是些米粒大小的种子,或沉黑如墨,或赤红如火,也有隐隐泛青的,最末一包拆开了一瞧,倒是同大表哥公孙瑨一般心思,骨碌碌滚了一地的红莲子。
  也不知这几包都是些什么花草的种子,铮儿好奇地蹲下 身去细看,林微容吩咐她收起了拿去艳阳下晒一晒,小丫头高高兴兴地取了小匾来盛了种子出去了,她这才得了空展开白凤起留下的那封信笺来看。
  薄薄一张纸,飘着荷香,几行龙飞凤舞的大字跃然其上:
  微容,莫要忘记酒楼与书肆之争,余时已不足五月;若侥幸胜你,七月初花轿相迎。
  落款更是狂放,“白凤起”三字嵌在纸上,仿若一团火,灼得她掌心发烫。
  呵,当真是将她当成囊中之物了!
  林微容瞪了那信笺上的落款一眼,哼一声道:“还不知谁胜谁负呢!”
  屋外忽地一阵耳熟的轻笑声起,铮儿遥遥地惊喜高呼道:“大姑娘!大姑娘!沈大公子来了!”
  话音未落,沈穆轻已一脚迈进花房来,笑吟吟地朝她打了个招呼:“妹子,许久不见,可有想我这个大哥哥?”
  她慌慌张张要将信笺收起,手脚慢了些,已被沈穆轻劈手夺了过去。
  林微容面上一红,像是做错了事的孩童,慌忙抢过去要抽回那张薄薄的纸,谁知沈穆轻脚跟一转,闪身躲过她伸来的手掌,挑了挑眉大声将信笺内容读了一遍,这才将信笺递还给她,气定神闲地望住她笑道:“白凤起总算是动手了?”
  他细长眼眸中隐隐有光亮闪过,林微容瞧不真切,也就没多在意,只当他有意打趣她,便将信笺往袖中一塞,横眉怒目斜他一眼:“要你管!”
  沈穆轻诧异地眨了眨眼笑道:“呵!月余不见,妹子越发的牙尖嘴利了,来跟哥哥说说,可是白凤起这小子教的?”
  林微容脸上泛起一片薄红,却是哼了一声没理他。
  沈穆轻哪里是这么容易被打发的人,他有趣地打量林微容半晌,蓦地咧嘴笑道:“瞧瞧,我只不过说了白凤起的名字,你就面红耳赤,来来,告诉哥哥,你可是看上他了?”
  他有意逗林微容,越是刻意,林微容越是镇定下来,她也不是头一次知道沈穆轻这恶劣性子,他这一笑,她反倒沉静下来,不理他的打趣与揶揄,单刀直入问道:“就你看,有几成胜算?”
  沈穆轻仍旧是促狭地望着她笑,直笑得她终于红着脸颊走过来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这才吃痛跳开几步,摇头苦笑道:“你这丫头真是无趣,哥哥说你几句你就恼羞成怒,不该,不该啊!”
  林微容再往前走一步提起脚尖作势要踩他,他这才笑吟吟摆手道:“好啦好啦,我不逗你就是了。”
  略略沉吟了下,微微一笑道:“我进城时就听得林老哥说起此事,因此顺道去两家都瞧了一瞧,要说胜算么,就现如今这情况,你是输定了!”
  林微容脸色黯了黯,他却又朝她眨了眨眼道:“妹子别着急呀,我可没说你笃定输。”
  沈穆轻找了张方背椅稳稳坐下了,朝她招了招手:“来来,哥哥同你说说该如何办。”
  她怔了怔,犹豫了下,还是搬了椅子过去坐下。
  “你当如此这般,再这般。”沈穆轻笑吟吟地说罢,伸指弹了弹她的脑门,“若是你输了,你那份嫁妆我替你出。”

46.  半相隐
  虽是有沈穆轻坐镇指导,林微容也不敢大意,好在城郊园子的花圃也有老江叔与几个伙计照看着,她才能抽空回城内打理酒楼生意。
  掌柜刘大海是个老实人,林家二姑娘轻容嫁去山城后林老爷子便将酒楼交给他管着,这憨实汉子人倒是老成可靠,只是守旧不知变通,既不勤换菜色又不懂得招徕生意,林家酒楼到了他手上便是一落千丈,不说与专做达官贵人城中富豪生意的百家饭庄相较,单与对街的蓬莱四海菜馆比都是落了下风。
  更有相隔几步远的林家另一间小酒楼知意轩做着榜样,这金字招牌的林家酒楼更是越发显得潦倒。
  林微容一脚踏进门去,刚扫了一眼店内陈设,就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刘大海想必也是为了这毫无起色的酒楼愁了许久,一见大姑娘亲临打理,面上倒是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来。
  一连三日,林家酒楼停业修整,偶有老熟客来照顾生意,便被转请到知意轩好酒好菜招待,刘大海有些不解,犹犹豫豫半天才悄悄问林微容:“让他们三日后再来就是了,知意轩招待一回还得破费银子……”
  林微容笑了笑,也不多说,只是一面拨着算盘珠子一面抬头来安抚这坐立不安的老实人道:“刘掌柜不必多虑,不过是招待熟客一两桌酒菜,日后赚回来的必定不止于此。”
  刘大海也没敢再问,连连点头。
  三日过后,林家酒楼重新开张,门窗围栏各个都重漆过新漆,日光一照,喜气耀眼;又将楼内大堂与雅间各处的桌椅板凳都换做簇新的,伙计们抖擞精神将酒楼内各处打扫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便将原先暗色沉沉的林家酒楼焕然一新。
  林微容又照着沈穆轻所说,去睿王府央着姑丈睿王爷题了“迎四海客,聚八方财”八个铁画银钩的大字,落了款,拿去装裱起高悬在正对大门的墙壁上,又去磨着公孙瑨替她重写了酒楼招牌,“林家酒楼”四个大字洒了金粉,衬着朱红的底,更是喜气洋洋。
  铜鸾城百姓原以为林家酒楼是要改作他用或是干脆关门大吉,谁知三日后一大清早,鞭炮声响彻一整条街,知府大人亲自来揭去酒楼招牌上覆着的大红绸子不说,还极亲切地给前八桌的客人敬酒,惊得这几桌的客人连忙受宠若惊地立起身来回敬这位难得露面的父母官。
  这一日生意奇好,酒楼内热闹异常,客人蜂拥而至,险些要在堂内一角再添些桌椅板凳才够坐下。
  又有沈穆轻在楼上雅间招待着,竟招来了铜鸾城不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冲着这翩翩公子而来,往雅间内一坐,沈穆轻便亲自来斟酒传菜,那丰神俊秀的容貌、从容自若的神态、倜傥潇洒的气度更是将女客们迷得神魂颠倒。刘大海同伙计送完菜下楼同林微容一说起,个个都竖起拇指来赞道:“沈大少好风采!”
  林微容在柜台后立着,险些笑倒。
  刘大海又由衷佩服道:“今日一早来的八桌客人中果真有大半是旧时的熟客,大姑娘料事如神,大海佩服。”
  林微容但笑不语,垂首记账间,听得门外招徕客人的铮儿惊喜地一声低呼:“凤起少爷!”
  她一怔,手中的狼毫刚蘸了墨还未落下,身前不远处已立了个修长挺拔的人影。
  一抬头,秋水明眸便对上一双笑吟吟的星目。
  不过几日不见,白凤起俊朗面庞上的倦意与病容已褪得一干二净,他身着月白锦袍,黑发以玉冠束起在顶心,一双明亮带笑的眸子温润如水地望着她,便如她第一次在酒坊内见到他时的那般模样,俊美得惑人。
  “微容,墨沾上手了。”他好笑地提醒她。
  林微容低头一看,呵,捉笔的手举起在半空里,墨汁竟落了三两滴,染黑她的手指不说,还将正翻开空白一页的账簿渲染开一大片的浓黑。
  她慌忙搁了笔,将账簿挪开去,手指刚收回,已被白凤起轻轻握住了,自袖中取了一方干净的丝帕来替她擦拭干净。
  他指掌间的温热暖了她温凉的手,那丝帕更是温柔,如云一般轻轻拂过她的指尖。
  白凤起松开她的手,将那沾了浓黑墨色的丝帕折一折往袖中送去,林微容慌忙拉住他的衣袖:“给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白凤起微微挑了挑眉,笑了:“微容,你我还客套什么?”
  他隔了柜台握住她的手合在掌心焐暖了,四下随意看了几眼,眸中露出些赞许的神色来:“做的不错,若是今后都能这样,倒是当真有希望胜出。”
  林微容抽回手,从容地笑道:“那是自然,我林微容好歹也是林承安的女儿。”
  白凤起笑了笑没说什么,却有人在不远处噗哧一声笑起来。
  两人一起抬头望去,沈穆轻自楼梯上慢慢走下来,隔了老远便哈哈大笑:“你这小妞,倒是毫不客气!”
  林微容横了他一眼,正要叫他闭嘴不得多说半个字,忽觉眼前人影一闪,白凤起已拐过柜台站到了她身旁来。
  她的手一暖,却又被白凤起紧紧地握住了。
  “呵,凤起兄!”沈穆轻先出声招呼,含笑的目光暧昧地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落到一大一小紧握的手上,嘿嘿笑道,“啧,亲亲小妹,我认得你这许多年,你都从不肯让我牵牵你的小手,凤起兄一来,你倒是巴巴地就靠过去了,唉,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呐!”
  他打趣的神情极分明,林微容横了他一眼:“谁是你亲亲小妹!”
  白凤起捏了捏她的掌心,从容与沈穆轻对望片刻,淡淡一笑道:“沈兄别来无恙?”
  “好说,年前回了颙国一趟,顺道探望了你师兄,他让我捎个口信来给你,说是极惦念着凤起兄弟,盼着哪一日再与你痛快对饮一番。”沈穆轻走下最后一阶木梯,走到柜台旁轻笑道,“算一算你们师兄弟二人也有一年多未见啦。”
  “师兄惦记的恐怕不是我罢。”白凤起笑着摇了摇头,“他能躲得一日,一月,一年,莫非当真还要躲着一辈子不成?”
  沈穆轻了然地一哂,倚着柜台轻声道:“谁知道这厮心里想些什么,分明又惦念着如花似玉的心上人,却又不知为何不敢来见她,啧啧!”
  两人无奈地相视一笑,林微容这才有机会插进来问道:“你们……原就认得?”
  白凤起与沈穆轻又笑了笑,这才同她慢慢解释。
  无非是浪荡师兄在外漂泊时认得了同样不羁的沈穆轻,两人志趣相投,引为知己,小师弟白凤起也便因此与沈穆轻相识。
  林微容了然地点了点头,沈穆轻却望着白凤起道:“你师兄与我是过命之交,凤起兄弟也算是我的手足,不过……”
  他淡淡瞥了林微容一眼,指尖在柜台上叩了叩,似笑非笑道:“微容是我妹子,凤起兄弟既然是真心想娶她,那便要拿出点实实在在的诚心来叫我瞧瞧。”
  白凤起一怔,却还是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好觉悟!”沈穆轻竖起拇指来赞了一声,却又狡黠地笑了笑问道,“那你偶尔让一让微容,索性现在就认输如何?也省得我日日来伺候这群难缠的大姑娘小媳妇,皆大欢喜,怎样?”
  “不!”不曾想白凤起与林微容两人异口同声拒绝。
  “我若是赢了,便能早些娶微容进门,认输是划不来的。”白凤起好笑道。
  林微容也不甘示弱,抬头哼一声道:“谁说我一准输了?我偏就不要他让着我。”
  沈穆轻笑觑着两人:“好好,我也就随口说笑罢了,都这般认真做什么?”他伸手叩了叩林微容的额头,朝白凤起道,“唉,这丫头就是倔,难为你了,凤起老弟。”
  白凤起皱了皱眉,却仍旧是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我就喜欢微容这倔脾气。”
  这话一说出口,柜台旁正忙忙碌碌的几个伙计都停下来朝这边挤眉弄眼地笑,林微容微赧,伸手悄悄捏了白凤起一把,示意他不要再乱说了。
  白凤起却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继续道:“况且谁说她倔了,只是有些直罢了,在我眼中不知多可爱。”
  酒楼大堂内的客人们都静下来,片刻后哗地一声惊呼,有人笑着扬声问道:“白少爷与林大姑娘可是好事将近?”
  林微容来不及掩住白凤起的口,他已颔首笑道:“七月初,还不曾挑日子。”
  客人又一阵惊呼,已有人抚掌大笑道:“恭喜恭喜!”
  这才恭喜了旧店新开张,一日之内又多了件喜讯,客人们乐呵呵地都鼓掌欢笑起来,林微容双颊红了红,在底下狠狠掐了白凤起的手臂一把,暗恼道:“谁说我一定输给你!”
  白凤起不语,只是笑,也就由着她掐他。
  还是沈穆轻看不过去了,叩了叩柜台咳一声道:“妹子,凤起兄弟好脾气,你也该收敛着些。”
  果不其然,挨了一双白眼。
  他只得扬了扬手笑道:“瞧瞧,在谁跟前都是老虎模样,好在还当真有人能收的住她。”
  说着,挥挥手要告辞,林微容要拉住他,他回头斜了她一眼:“不肯唤我一声哥哥也就罢了,我替你做了这大半日的苦工,连口茶水也没见着,怎么的,我还不能回去喝口茶?”
  林微容抿了抿唇不作声,半晌后笑道:“让我爹请你喝酒罢。”
  沈穆轻轻笑道:“正有此意。”
  他说罢,正要走,想一想还是回过头来望了望白凤起,细长柳眉挑了挑,温润眸中多了些莫名的光亮。
  “凤起兄弟好自为之。”他微微一笑,转身走出门去。

47. 凤惊艳
  再三日,仍旧是宾客盈门,人来如织,林微容动了动心思,将林家酒坊内几个模样生得好又嘴甜的伙计调来酒楼内帮忙,沈穆轻正好脱了身,日日出外逍遥快活。
  毕竟是奸商,他四处转悠找乐子时却也没忘替林微容打探消息,这一天午后慢悠悠晃进酒楼来,朝门口立着的刘大海招呼一声便往楼上走。
  过午时分店中客稀人少,林微容犯了春困,迷迷糊糊被铮儿赶去楼上空置的雅间伏案眯了一觉,半梦半醒间听得耳旁一声轻笑,倏地惊起,顿时睡意全消。
  一看是沈穆轻立在案前促狭地笑,她这才舒了口气。
  正要闭了眼再趴下眯一会养神,沈穆轻大马金刀地在案前的花梨木方背椅上坐下,笑觑她道:“你多睡一时,白家就多进半斗金子。”
  她霍地立起,愕然问道:“此话怎讲?”
  沈穆轻也不明说,白皙俊美的面容上一双明亮眸子骨碌碌转了转,一拍手笑道:“你自己去瞧瞧便知。”
  他有意卖关子,林微容好说歹说也没法撬开他的嘴,只得亲自去白家饭庄跑一趟。
  这一趟打探敌情,倒是叫林微容大开眼界。
  白家饭庄门前车如流水,竟比她林家酒楼还要热闹。
  更稀奇的是,临街的楼上莺声燕语,欢笑连连,又有丝竹之声袅袅传出,动听悦耳。
  林微容皱眉沉吟了片刻,吩咐铮儿留下等候,独自一人挤过门前的车马进了店内去。
  店堂内宾客满座,大多都是极眼熟的城中商户,城北最是富有,白家饭庄做的本就是富商的生意,满座皆富豪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林微容诧异的却是,陆陆续续有几个衣着华贵的美貌妇人带着丫鬟侍女走进来,朝柳掌柜嫣然一笑,便由店中伙计引着上了楼上去。
  铜鸾城虽是民风较开化,却是极少听说有女眷抛头露面来酒楼饭庄打发时间的,林微容随意数了数,她在店内立定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已有五六位衣着光鲜的妇人上了楼去。
  这几人她也算面熟,城东绸缎铺子的老板娘凌氏,城北皮具店张掌柜的内人邬氏,还有几位是林家的旧邻居,竟不知为何都聚到了这白家饭庄来。
  她正好奇,柳掌柜一眼瞥见她,有些慌张地朝楼梯前立着的小伙计使了个眼色,小伙计正巧转过头去招呼客人,一时没注意到,却被林微容察觉了。
  她心中有了底,不慌不忙地走到柜台前与面色惊惶的柳掌柜打了个招呼,也不同他多说,只笑了笑道:“柳叔,我要楼上雅间一间。”
  说罢,径直往楼上走,柳掌柜急急赶出来,只来得及大声朝楼上唤了声:“大少爷,林大姑娘来了!”
  呵,心中有鬼!
  林微容抿了抿唇,几步上了楼去,长廊一角却嗖的跳出个清秀少年来朝她嘿嘿一笑道:“师婶这可是来探望小师叔?”
  可不是唐七那小子!
  她还未开口,唐七却已拉捉住她的衣袖将她待到雅间前,将门推开,笑嘻嘻道:“小师叔在里头可是快活得很!”
  门一开,嫣嫣袅袅的丝竹之声蓦地停下,满屋寂静下来。
  林微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站在门口朝内张望了一下,一眼瞥见屋内情形,不禁美目圆睁。
  这雅间倒是极宽敞,七八个美貌妇人同坐一桌,原都是娇媚万千地掩口轻笑,唐七这一推门,谁也不做声了,都是闭口齐齐扭头望过来。
  俊俏伙计斟酒上菜,白凤起抚琴助兴,这分明是学了她林家酒坊的美男计么!
  林家酒坊的客人大多是家底稍殷实的小商贩,而白家饭庄的座上宾哪一个不是腰缠万贯的富商?
  沈穆轻那一句话却是当真深刻:你多睡一时,白家就多进半斗金子!
  林微容倒竖起柳眉,咬了咬牙道:“你、你、你剽窃我林家酒楼!”
  白凤起放下膝头的瑶琴,毫无愧色地挑眉笑道:“微容,为商之道,步步紧逼,兵不厌诈。”
  好一句兵不厌诈!
  便将她到了嘴边的话都堵了回去。
  白凤起从容地望着她,见她气得俏脸微醺,忍不住又逗她:“沈穆轻能教你的,未必能赢过我。”
  末了,又支颔轻笑道:“微容,我赢定了。”
  林微容不怒反笑,哼了一声扬声道:“话莫要说的太早,我迟早会让你认输的!”
  说罢,挺直了肩背昂首下了楼去。
  唐七倚着门直乐:“小师叔,把小师婶惹急了可是了不得啊!”
  白凤起微微一笑道:“惹急了才好,这才有趣。”
  一众美妇均是掩口偷笑,绸缎铺子老板娘凌氏更是笑得打跌:“林家大姑娘倒是当真有趣,原以为是只不做声的兔儿,谁知道竟是只老虎哩!”
  白凤起摇头笑了笑,立起身来朝一众娘子军作揖道:“凤起已应诸位夫人的要求抚琴一曲助兴,现下可否告知凤起,姑娘家最喜欢的东西有哪一些?”
  众美妇面面相觑,蓦地笑起来。
  唐七掩门出去,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嘿,这男女之事还当真是玄妙,枉费小师叔狡狯一世,竟就栽在小师婶这么个倔脾气的姑娘手里了。”
  他伏在廊中栏杆上朝大堂内瞧了瞧,忽地扑哧一声笑。
  堂内人极多,柳掌柜要去追怒气冲冲的林微容,却总有伙计满头大汗地过来搭话,急得老人在原地直跺脚。
  只转眼间,林微容已出了大门去,气恼地往车上一坐,铮儿见她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凑近了问道:“大姑娘,里头……如何?”
  还能如何?
  林微容稍稍镇定了些,将饭庄内情形大致一说,铮儿惊呼一声,干笑道:“凤起少爷真是……聪明……”
  话未说完,被林微容横了一眼,连忙吐了吐舌头闭上嘴去,过了许久才壮着胆子问道:“这不是好事么,我倒是觉得凤起少爷是因为极喜欢大姑娘,才这样急着要赢,好娶大姑娘进门哩!”
  林微容双颊薄红,却还是清了清嗓子道:“我却也不想输给他,这是咱们林家的酒楼,我不容许它落到别人手里。”
  “大姑娘有新的法子?”铮儿一喜,扭头问道。
  嘚嘚马蹄声中,林微容从容地笑了笑,扬眉道:“我偏就不信这一回他还能学我!”
  隔一日,林家酒楼再翻新花样,多添了四五个俊俏伶俐的丫鬟楼上楼下伺候不说,林家大姑娘亲自上阵,传菜斟酒,笑脸迎客,满城轰动。
  于是这一日酒楼内座无虚席,客如流水般来去,刘大海笑得眼都眯起了,朝林微容直竖大拇指,大声赞道:“大姑娘实在是高!”
  沈穆轻在柜台后坐着,一听这老实人也学会了拍马屁,嗤地一声笑道:“刘掌柜你可先别急着溜须拍马,你家大姑娘现在春风满面得意万分,过不多久保准就乐不起来喽!”
  刘大海鲁钝,追着沈穆轻问了几遍,沈穆轻才笑吟吟地朝在堂内忙碌穿梭的林微容指了指:“刘掌柜你仔细瞧瞧,你家大姑娘今天与往常可是有什么分别?”
  刘大海仍旧是鲁钝,眯眼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来,只好又去问他。
  沈穆轻翻了翻眼皮道:“你再瞧瞧,微容今日的衣着,打扮,可是与平日里一样?”
  憨直汉子刘大海这才哗一声点头。
  可不是,林微容平日里青黑两身男装,满头乌发用水蓝色缎带在脑后随意束起,虽是英气逼人,总还是小厮的打扮,不若今日这般,刻意细细妆扮了一番,走近了看眉似远山,眼如寒星,又将一点樱唇涂了朱丹,嫣红一张口,娇俏可爱;满头的青丝在头上盘起了髻,一枚碧玉簪子斜斜别在如云的乌黑发髻之间,更增了妩媚。更不提她平日里从不戴的首饰玉器,今儿个取了大半出来戴上,白玉雕花的耳坠儿、紫玛瑙的镯子、羊脂白玉的玉佛,齐齐挂到了身上,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眨眼间将一个男装俪人脱胎换骨变成个娇滴滴无限柔媚的小美人。
  这二月中旬的天气,已逐渐开始转暖,林微容穿一身杏黄色春衫,走动间裙裾微旋,如一朵清丽绽放的烂漫春花,早惊的满堂的客人眼睛发直,已有人抿了口酒低声道:“谁说林家大姑娘貌似无盐,分明就是个不输她妹子的美人啊!”
  沈穆轻耳力极好,听得这句赞叹,笑了笑道:“谁说不是?”
  再瞧一眼四处走动笑得极粲然的林微容,忽地扑哧一声笑道:“你这倔脾气的丫头,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鬼点子,施起美人计来了!”
  刘大海犹有疑问:“沈大少还没告诉小人……”
  “嘿,刘掌柜莫要着急,咱就等着看戏,我猜不到傍晚,就有人闻风而至了。”沈穆轻望了望天色,促狭笑道,“铜鸾城就这么点大,一点风声不到半日就能传遍全城,我就不信这小子还能坐得住!”
  这话说过不到一个时辰,果真门外车马声响,当真来了稀客。
  刚过正午时分,那枣红大马甚是威武,在林家酒楼前立定了长嘶一声,唐七跃下马来,不及去拉开车门,白凤起却已推门下了车来,匆匆地朝林家酒楼的两扇朱漆大门走去。
  他刚在门前露了面,沈穆轻支颔轻笑一声:“这不?人来了!”
  林微容还在堂内四处斟酒传菜,客人倒是极高兴,恨不得拉住她坐下来也喝一杯拉拉家常,有些是酒楼熟客,见多了她青衣男装的小厮模样,难得见她这样打扮,各个都是惊艳不已。
  不止是她,另外几名丫鬟也是模样生的极好,也是身着春衫,几点鹅黄在灰扑扑的人群中分外亮眼。
  白凤起一脚踏入门内,不须多瞧,一眼便望见了那个杏黄的婀娜身影,林微容也恰好转过身来给身后的一人斟酒,笑语盈盈间微启朱唇,寒星般的双眸如一泓秋水,只是略略往门这边瞥了一眼,他便怔住了。
  沈穆轻最喜看戏,慢慢踱过来拍拍他的肩打趣道:“凤起兄弟,怎么,不认得微容了?”
  不等白凤起出声,他嘿嘿轻笑几声,朝邻近立着无事的一个丫鬟挥了挥手示意她换下林微容,那丫鬟很是机灵,笑嘻嘻地去接了林微容手中的酒壶,将她推了过来。
  林微容正觉莫名其妙,这一抬头望见白凤起立在眼前,愣了一愣,蓦地记起那一日白家饭庄之事,忽地哼了一声扬眉道:“如何?有本事再学我呀!”
  白凤起不出声,细细将她上下打量个遍,缓缓的笑了:“微容,你可是将所有家当都穿戴在身上了?”
  林微容一怔,沈穆轻已哈哈大笑起来。
  呵,他嘲笑她!
  她将柳眉一横,还没出言反击,白凤起却又眨了眨眼,俯下身低声道:“可也美极了。”
  轰的一下,她脸颊着了火,一路烧到了耳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