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09

江南四时/樱桃/车厘子: 一奸成瘾 61-完

61)

  若问谨义帮如今是谁的天下,了解的和不了解的人必然有两种回答。
  不了解的人必定大拍胸脯,说严冬果然吃得开拿得下,临危受命,丝毫不乱,说到兴起恨不得显摆家谱,证明自己跟少年失怙的严冬确确实实有那么几分亲戚关系。
  了解的人却会沉默片刻,说这帮会里看上去是严冬理事,说到底,是程子青说了算。
  程子青的父亲也算帮会元老,虽然他多年不问世事,但一旦插手,老一辈叔伯都会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担待一二,新一辈又都承叶香山大恩,再加上程子青向来会做人有手腕,他来主事,倒比国外回来的严冬更有群众基础一些。
  不过对于他们二人而言,谁才是真正的当家毫不重要。
  因为子青心不在此。
  他一心惦记着叶香山。气候变换、衣物增减、饥寒饱暖,甚至叶香山每日心情如何,他都一一过问,听完眉头便皱上半天,很是心急。
  严冬比他还急。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一百个谎言来掩饰,他每对子青说谎一次,就仿佛在挖一铲土。
  土挖多了,那个坑就只能拿他自己填。
  可他没有办法,叶香山就像滴入大海的一滴水般,杳无音讯。
  所以后来他尽量避免亲自向子青汇报叶香山每日情况,上阵亲兄弟,这件事他毫不犹豫把杜三推了出来。
  这日杜三照样带了一肚子叶香山的“近况”来向程子青汇报,推开门,子青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宽大办公桌后面。
  他站在窗前,拿着一颗瓜子逗弄叶香山最喜欢的一只虎皮鹦鹉。那鹦鹉不知是不是衣食无忧叫人惯坏,倒养出一身坏毛病。瓜子到了眼前,才懒洋洋抬着眼皮朝人瞥上一眼,努着嘴,一副爷吃你瓜子是给你面子的大爷样。
  程子青倒是极有耐心,两指夹着瓜子忽近忽远,就是不给。甚至把食盒水盒都清空,那架势,仿佛鹦鹉今儿个不乖乖听话,他真能把这小东西活活饿死。
  杜三在旁边看了半天,啧啧称奇,心想这程医生对着只鹦鹉,笑得竟比对着自家大哥时还灿烂。
  但他是汇报正事来的,可不能一直在旁边陪看,于是清清嗓子,叫道:“程医生……”
  程子青回过头,见是他来了,轻轻笑道:“今天来得很早。”
  他如今主事,顺理成章进了叶香山的办公室。公司九点上班,程子青一般九点半到,杜三今天也不过比他晚了那么一步,的确很早。
  杜三朝他讨好般笑笑,说:“冬哥叫我来跟您汇报下香山大哥的近况。”
  程子青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等一等,扬声叫进秘书小姐。
  秘书小姐应声进来,程子青很嫌弃似的指着笼子里的虎皮鹦鹉道:“拿出去,处理了。”
  此话一出,其余两人都是一愣。
  秘书小姐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赶忙追问道:“处理是……”
  “宰了扔了,随你。”程子青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又道,“你是女孩子,别管了,杜三,你来处理吧。”
  “程医生……”杜三万分为难,劝道,“这是香山大哥最喜欢的鹦鹉,他出院以后看见鹦鹉没了……”
  “人都没了,要只鹦鹉干嘛?”程子青皱皱眉头,亲自提起鸟笼子,眼都没眨就打开窗。
  这是二十层,笼子扔下去,就算摔不死,楼下的车水马龙也能让这斑斓绚丽的虎皮鹦鹉顷刻成为一摊肉泥。
  杜三看得冷汗都下来了。
  而程子青丝毫没有手软,打开窗子,接着就把胳膊伸了出去。那鹦鹉在笼子里乱飞乱蹦,张大了嘴“啊、啊”乱叫,声音听起来,简直乌鸦嚎哭。
  程子青才不管它叫得好听难听,只知道给它面子时它不叫,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子青,子青!”
  忽然,鹦鹉张大嘴,没命似的叫唤了两声程子青的名字。
  子青仿佛触电般抽回了手。
  一时间,他仿佛能看到叶香山是如何站在窗前,极有耐心地一遍一遍对着个不通人事的东西表达对自己的思念。
  他闭上眼,静静地沉默了有半分钟的时间,然后将鹦鹉笼子挂回了原处。
  “你出去。”他转过身,对秘书小姐说。
  秘书小姐赶忙转身,近乎逃难般出门,差点夹到纤长五指。
  室内只剩下程子青和杜三两人。
  杜三一后背冷汗,心里直感叹自家大哥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人。看着像个佛爷,原来是个修罗。
  程子青却不在乎他心里想着什么,他施施然坐下,从纸抽里抽出一张纸巾,一边擦着手一边说:“说说吧,香山如今到底在哪里。”
  “香山大哥在医院……”
  “杜三,”子青打断他的话,“别撒谎。”
  “程医生,香山大哥真的……”
  程子青忽然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话语中三分讥讽三分杀意:“你不是跟了严冬三天,就忘了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了吧?”


62)

  杜三腿一颤,后背的冷汗刚消,又刷的一下出来了。
  “杜三,你还记得你跟你弟弟饭都吃不上,偷了人家两个馒头被人追了两条街的时候是谁救了你么?”程子青忽然提起旧事。
  杜三足足喘了两口气,才张开嘴:“旭明大哥。”
  程子青点点头,叹道:“旭明是吃过苦的,他常跟我说,看见你就像看见当初的他。当初香山拉了他一把,才让他有了后来的地位。如今他拉你一把,也盼着你能出人头地。杜三,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会尽我能力多次保全你,旭明对你抱有很大期望,我不想让他失望。”
  “我知道。”杜三诚恳地说,“所以我一直记得旭明大哥对我的恩德,也不敢忘记程医生的救命之恩。”
  “你不必记得我救过你,旭明出事时我救你是为了保存旭明心血,后来从石诺枪口下救你是为了我自己,没有一次是因为你。”子青说得坦荡,“你不用谢我,但是你要谢旭明。”
  杜三垂首。
  “杜三,你之前一直做得很好,后来耍心机,都是无伤大雅的事,我也没跟你计较。可香山这件事,如果你要瞒我,我也不得不对不起旭明一回。”子青将纸巾扔到一边,缓缓站起身,“你告诉我,严冬把香山弄到哪儿去了?”
  程子青说完便不再多言,只是静静等着杜三的回答。
  有那么一瞬间,杜三觉得自己的回答也许能够左右自己的生死。
  死就死吧,他忽然一笑。
  “为什么程医生认为是冬哥把人藏起来了?”杜三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瞪着子青,“藏起香山大哥对冬哥有什么好处?还是说,程医生只是习惯性的怀疑冬哥,你从来都不肯把冬哥往好处想?”
  “你的意思是,我在诬陷严冬?”子青扯动嘴角,很是讽刺地笑了一下。
  “程医生,我认识您年头不短,您对别人都能笑脸相迎,为什么只对冬哥这么苛刻?”杜三忿忿不平,“凭良心讲,冬哥对您真是掏心掏肺的好,您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搁别人身上谁受的了,就只有冬哥都忍了。不仅忍了,还当一切都没发生一样,接着对您好。可您呢?您算计他也就罢了,凭什么有什么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您就不怕脏水泼多了,凉了冬哥的心么!”
  杜三说完过瘾,也知道捅了马蜂窝,于是乖乖低着头等子青动怒。没想到他等了半天,预想中的暴风骤雨却没来。
  非但没来,他反而等到一声轻笑。
  “也就是说,你承认香山的确被藏起来了,只是这件事跟严冬无关?”程子青斜倚在桌上,手指屈起,一顿一顿地敲击着红木桌面。
  “我没……”杜三失言,懊悔地叹了口气。
  这件事既然跟严冬无关,那就只有可能是一个人做的。
  子青手掌成拳,恨恨地咬紧牙。
  石诺,你胆子很大,但是,胆子大的人一般都死得早。
  程子青深吸一口气,杜三这人吃软不吃硬,不能再逼下去了。况且他已经对自己有了成见,只怕以后全心全意为自己做事的可能性也很小了。
  情义无价,难得严冬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自己又何必偏要夺走呢。
  不如就这样吧。
  他摆摆手:“你出去吧。”
  杜三猜不透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生怕他为难严冬,固执地不肯走,劝道:“程医生,今天的事……”
  “今天什么事也没有。”程子青直起身,抓起桌上一份文件,眼前却一片混乱,满纸的字都像糊在一块,让他心烦意乱,“回去吧。”
  杜三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忽然不由自主地回过头。
  程子青撑着额头,眉目间一片排解不去的疲惫。


63)

  严冬这几天很郁闷。
  他不知哪里触了子青逆鳞,惹得子青对他爱理不理不说,连碰都不准碰一下。那天大着胆子亲一口,被咬的嘴唇快穿孔。
  他暗地猜测是不是子青知道真相,试探了几次却什么也没试探出来,况且以子青脾气,要是知道自己骗他,早就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了。
  虽然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正发愁,忽然接到子青电话,约他去春波楼喝茶。
  春波楼是市里有名的茶楼,真名士与真附庸风雅之士都愿意到那里坐坐。听说这家的老板是个南方人,前些年受了情伤才到这里开茶楼,偏偏情场失意商场得意,茶楼一开业,日进斗金。
  就是这茶楼名字不太好听,春波春波,消费不起的老百姓背后编排,说这老板爱上的是李春波。
  近日茶楼请了些苏州评弹艺人过来唱曲,听说弹琵琶的小姑娘长得尤其清秀,小脸尖下巴,皮肤嫩得像能掐出水来,很有江南水乡风韵,引得全市蜂拥而至。
  但只要子青往哪里一坐,就算天仙下凡,严冬也绝对不多看一眼。
  子青对喝茶一事毫不热衷,由着严冬下单。严冬对着单子选了半天,选了碧螺春。
  他也不知道啥味,单纯觉得这名字清雅淡丽,最衬子青气质。
  茶上来了,子青淡淡喝了一口,香气馥郁转于唇齿,果然好茶。
  放下茶盅,再看对面严冬,那人竟然连茶盅都没拿起来,只是犯傻一样痴痴盯着他。
  子青轻咳一声,严冬回神,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继续冒傻气:“子青,你真好看。”
  子青一笑,由着他脑袋抽风。
  却不知道他这一笑看在严冬眼里简直像催情的毒药般惹人犯罪。
  他们坐在一间半包围的包厢里,地方隐蔽,不易为人察觉。严冬挪着屁股坐到子青身边,手臂一点点缠上他的腰,搂着人就往自己怀里带。
  “子青,你请我喝茶,我真高兴。”他嗅着子青身上淡淡的茶香味道,觉得亲不着,这么抱抱也挺好。
  子青乖乖靠在他怀中,顺从的姿势让严冬小腹一阵发紧。
  他忍不住低下头,刚想趁机亲一口,忽然外面一阵喧哗。
  评弹表演开始了。
  严冬对那些东西没什么兴趣,子青却抬起了头。
  他们的位置因为隐蔽,视角也不太好,要看评弹得站到窗口才行。子青站起身,朝窗口走了几步,回过头看着严冬。
  严冬赶紧跟上,狗腿似的在旁边伺候。
  那琵琶姑娘果然年轻漂亮,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股淡雅,她一出声,台下一片叫好声。
  子青倚着窗棂听得认真,严冬却不免噪乱。
  没别的原因,听不懂而已。
  但他还怕子青不高兴,偏要装得很享受,于是只能往台下看,想找些乐子,这一看,心跳都停了三秒钟。
  褐色头发白皮肤的劳文斯教授坐在第一排,正使劲鼓掌。
  他在心里把杜三骂了一百遍,干嘛好端端安排行程竟然把人往子青眼皮子底下安排,却不想他们才是那不速之客。
  “子青,这有什么好听的。”事急从权,严冬也不在乎扫不扫子青的兴了,打断他道,“咱们坐着喝茶去。”
  说完他便关上自己这边的窗户,手伸到子青面前时,却被拒绝了。
  “听得是很没意思,看得倒是很有趣。”子青笑笑,朝窗外努努嘴。
  严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劳文斯教授正起立鼓掌,为灿烂的中国文化喝彩。
  他瞬间便明白,今天子青根本不是想请自己喝茶,他早就知道劳文斯教授在这里,这是故意让自己掌自己的嘴呢。
  一时间,严冬不知自己该气还是该怕。
  子青懒洋洋靠在窗棂边,将严冬的表情看个遍,真觉得他比台上唱的戏还有趣好看。
  “坐下说吧。”子青打破尴尬,说道。
  严冬关了窗,回到桌旁坐下。程子青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把严冬杯里的茶洗净了,重新续上一杯,这才摩挲着杯壁,缓缓开腔:“严冬,香山丢了多久了?”
  事到如今,严冬只能坦白:“一个星期。”
  “找到了么?”
  “正在找。”
  “等你找到了,也许香山已经死了。”子青捏住茶盅,冷冷道,“你不必找了,这件事我来管。”
  严冬一愣:“子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子青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无能的下属,又或者是个可有可无的累赘。
  “子青,”严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件事毕竟是自己理亏,他要心平气和地跟子青说,“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你气我骗你?”
  “不,我一开始就知道你骗我。”子青毫不隐瞒,“这么多天,我每天都在等你告诉我真相,我相信你总会跟我坦白,可是你没有,严冬。”
  “子青,你听我说……”
  子青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严冬,我没有更多的时间给你浪费,就算我有,香山也没有。我已经把一切都部署好,今天不过是知会你一声而已。就这样吧,你慢用。”
  说完,他便要起身。
  严冬却忽然按住他的手。
  “子青,别走。”他的声音听起来急迫而紧张,仿佛放开子青的手,这个人就会就此走出自己的生命,“我不是有心骗你。”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把这件事向我坦白,我们一起想办法,很难吗?
  子青不置可否地笑笑,问道:“严冬,你敢跟我说你从来没有希望香山永远消失吗?”
  那只抓住他的手猛烈地抖了一下。
  他不敢。
  每次子青为叶香山皱眉的时候,每次子青对叶香山嘘寒问暖的时候,甚至更早,每次子青接到叶香山的电话就赶到他那里去的时候,严冬都如此强烈地希望叶香山能够消失。
  这是种极其无能而消极的想法,但他克制不住。
  无论他做多少努力,在他们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感情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所以哪怕只要回答一个“敢”字就相安无事,可严冬还是无法再继续欺骗下去。
  他的确吃醋,的确嫉妒,这是事实。
  “呵。”沉默就已经是默认了,子青失望地抽出手,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子青,难道你没有骗过我吗?”
  严冬忽然抬起头,凝视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地问。
  子青的脚步停了下来。
  “难道你没有骗过我吗?”严冬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为什么你可以骗我那么多次,我就连骗你一次都不可以?”
  他血红着眼睛,看着面前那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人保持着迈步的姿势,脚下停顿片刻,连一个转身都吝啬给他,便绝情地向门外走去。
  严冬觉得,他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地爆炸了。
  他几步跨到门边,抓着程子青的手腕将他甩到桌上,整个人压上去,捏住他的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茶壶与茶盅被带落,发出碎裂的巨大声响。站在门外的服务生赶紧过来查看,却被门内的景象吓了一跳。
  “滚!”严冬的声音仿佛透着杀意,服务生不敢跟他硬碰硬,赶紧装看不见似的逃开了。
  身子下的人在剧烈地挣扎扭动着,严冬以前把这些当做他闹别扭的小把戏,全都一笑置之,此时却觉得碍眼地很。
  他将子青的双手拉高,狠狠按在桌上,然后去扯他的腰带。
  子青的腰带都是名牌货质量好,结结实实捆上两道,他就是掰断了手腕都挣脱不出来。
  严冬这才觉得安心。
  他根本不敢看子青的眼睛,俯下身,轻易地将子青的外裤剥了下来,露出包裹着完美形状的内里。身体里有股火在叫嚣着发泄,以致于他明知自己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他伸出舌尖,颤颤巍巍地隔着内裤在顶端舔了一下。不太强烈的刺激,却引得子青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严冬,你要强暴我吗?”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带着恐惧的询问。
  严冬怔住,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子青的双眼。
  那双眼中含着泪水,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古色古香的花纹,连一丝挣扎的欲望都消失了。
  仿佛他知道,再多的挣扎到头来都是无用。
  “严冬,你要强暴我吗?”他喃喃地笑了一下,眼角忽然滑下一颗泪来,“像八年前一样。”


64)

  严冬像被针扎到般,猛地抽回了手。
  子青缓缓从桌子上滑下来,两只绑在一起的手艰难地提上自己的裤子,轻声说道:“八年前,你潜入我家,强暴了我……严冬,你忘了?”
  八年前,那是严冬临时起意的行为,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说过,可是……
  “子青,你怎么会知道是我?”严冬本以为只要他不说,这件事就能成为永远的秘密,哪怕在他心中日日煎熬,都不会为外人所知。
  可子青为什么会知道?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仗势欺人,哪怕我走了,你还在我背后粗口。”子青挪动着自己的手腕,试图挣脱捆得严实的腰带,“你当时骂了声操,还记得么?”
  严冬不记得了,但他知道,子青说得应该不假。
  自己的口头禅就是这个,到现在都改不了。
  “那天晚上,我反抗,快要逃出门去的时候,你抓我回来,还是骂了声操。”子青挣脱不开,索性任由手腕被勒出红痕,“我认出了你的声音。”
  “那时候你就知道我是谁了?”严冬心中一阵发寒。
  “我不知道,我只是隐约记得你的样子,知道你的身份是因为后来偶然看到香山那里有你的照片。”程子青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语气中有种掩饰不住的咬牙切齿,“我只要想到我成了这样,你却在东南亚大展拳脚如鱼得水,心里就非常不爽。”
  严冬身子一震,脑中有一根线忽然绷直了。
  “子青,我回国这件事,是你设计的?”严冬虽然在询问,但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所以子青很是坦然地点头承认了。
  “子青,你想要什么?”严冬忽然觉得非常可笑,“我的产业?我的心?如果你告诉我你知道一切,要我拿这些补偿,我不会不给你!”
  “那多没意思。”子青摇摇头,轻声说道,“你心甘情愿把一切给我,好像赎罪一样。我凭什么给你这样的机会。”
  他猛地站起身,原本平淡的眼神变得凌厉,严冬以前说他有千重面孔,此刻这个,怕是严冬最不愿看到的。
  “我要你对我不可自拔,我要你的事业如日中天,我要你在最鼎盛的时候摔下云端,一辈子不能翻身。我要亲自送你到极乐的巅峰,然后亲自打落你十八层地狱。”子青眯起眼,缓缓地,宣泄般说道。
  “就如此刻?”严冬问。
  “正是此刻。”子青答。
  严冬闭上眼,子青做事滴水不漏,此时此刻说出这样的话,必定是有稳操胜券的准备。只怕他在这扇门里还是冬哥,出了门,就已经成为众人追打的落水狗。
  即便不至,亦不远矣。
  他懒得算计那些权力得失,钱财都是身外物,大不了从头再来。
  可他现在闭上眼是子青,睁开眼也是子青,心有不甘,不得不再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对我赶尽杀绝?为什么你竟能忍着满心恨意在我身下婉转,甚至……
  “因为我恨你。”子青斩钉截铁,答得飞快,“严冬,你毁了我的一辈子,难道我不该恨你?”
  严冬不解。
  “我的父亲是为帮会而死,母亲思念成病,也跟着去了。我从小就被香山的父亲收养,帮会的叔伯说我聪明机灵,以后必定可以成为香山的好帮手。他们这样说了十多年,却从来不知道,我最讨厌黑帮。”子青道,“黑帮害得我父母双亡,我恨不得一辈子跟它没有关系。所以我跟香山的父亲说好,只要我能向他证明我已经不需要帮会荫蔽,我就可以自由支配我的人生。”
  他勾起唇角,有些凄然地笑起来:“我为此奋斗了十几年,终于医学院毕业,成为一名医生,脱离帮会。严冬,如果不是那一夜,我可以继续做我的医生,做一辈子。”他抬起头,如今说起旧事,仍旧克制不住肩膀颤抖,“你走之后我就发烧了,躺在床上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严冬,你没有给我清理,也没有解开绑住我双手的皮带,最关键的是,你没有锁门。”
  严冬心里咯噔一下。
  “那时跟我对班的是祁铭,我们是大学校友,实习时在一间医院,就顺理成章租住了同一座小区的房子,有个照应。我该上白班却没有去,电话也打不通,他不放心就过来看一下。进了门,却看到我躺在床上,整个人已经烧得脱水。”子青说,“他帮我们两人请了三天假,从药房买了药,寸步不离地照顾我。被强暴这种事,对一个男人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可他丝毫没有嘲笑我,反而对我更加关心。所以后来他跟我说喜欢我的时候,我觉得,其实可以试试看。”
  与祁铭在一起的日子,一开始非常开心。祁铭温柔体贴,总堪称完美情人。子青一度认为,上帝给了他如此重大的打击,只是幸福的前戏。
  直到他跟祁铭的第一次,两人脱光了滚在床上,只差最后一步,子青却发现自己不行。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抗拒,哪怕祁铭耐心为他做好前戏,他也克服不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祁铭只能草草用手打发自己,那之后屡试屡败,扫兴至极,他便再也不提这件事。
  子青心中愧疚,也就由着他在酒吧猎艳寻欢,从不计较。
  “后来忽然有一天,他来找我,说他要娶院长的女儿,所以不得不跟我分手。我心里明白,男人间这种关系长久不了,所以他要分手,我没有意见。”子青顿了顿,像是下面的话让他无法启齿一般,“但他还要让我退出主治医师的竞选,这个我不能接受。”
  “于他而言,成为主治医师是他能否迎娶院长女儿的关键,于我而言,从医是我的志向,成为主治乃至主任医师是我的目标,我不可能为他放弃。”子青说,“祁铭说服不了我,就只能威胁。他拿出我的照片,上面全都是我被强暴后不堪入目的样子,他说,如果我不同意,他会把这些复制一百份,寄给任何一个跟我有关系的人。”
  严冬忽然挺直了腰。
  子青被强暴后的样子……也就是说,当初祁铭进入子青的家,看到他高烧不退后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为他退烧,而是给他拍照?
  “我同意了,不仅仅因为我害怕我的照片被曝光,更因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很没意思。”子青自嘲地笑了一下,“医院已经回不去了,我回到家,蒙着被子,睡了不知多久,直到被房东的敲门声吵醒。我打开门,房东说她再也不敢租房子给我,要我下午就马上搬走。我不得不出门找下一个住所,却发现银行卡被冻结,口袋里只剩下不到一百元现金。那天下午我坐在门口,看房东和她丈夫把我的东西一样一样丢出门,心想这就是走投无路。”
  “我在街上游荡了三天,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花光了,最后不得不回到香山这里。”子青回忆过旧事,整个人像被冰水洗过,浑身冰冷,“我恨祁铭,但更恨你,严冬。我本来可以做一个医生,慢慢的,洗掉我身上所有的黑帮痕迹,做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可是我二十多年的努力,因为那一个晚上,全部毁了。严冬,你说,我为什么不恨你?”
  “可是,”严冬觉得自己的话是如此苍白无力,“你说过,你爱我。”
  子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是啊,我说过,我爱你。”他一步步走到严冬面前,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侧,轻笑,“那句我爱你是……”
  “骗你的。”


65)

  严冬站在门前,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扳下把手,轻轻一推。
  门没锁。
  他一步迈进去,开门的微风惊起地板上无数细小的灰尘。阳光下,那些小到不仔细分辨就看不清的粉末飞舞着,竟然有种淡淡的萧索。
  不过三日未归,这熟悉的房间已经落满灰尘了么。
  他按照习惯在门口换鞋,打开鞋柜,左边一半全都空了。转身去卫生间洗手,架子上的男士洗面奶也不见了踪影。洗完手有些落寞地出来,脚仿佛有意识般,将他带往子青的房间去。
  门半敞着,可见这人走的时候有多么着急。严冬缓缓走到屋子中间,轻轻合上眼睛,左耳侧仿佛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下都踩在他的心口上。
  子青,他在心里叫。
  那人的气息近在咫尺,可他不敢睁眼。
  一睁眼,一切都没了。
  那日分别,他足足有三日未敢踏足家门。
  他在本地的产业遭遇重大打击,由于早前的东南亚势力转移,这一挫折直接导致两边同时动荡。
  严冬于东南亚称雄这么多年,仇家也结下了几个,坚固城墙出现缺口,对方马上乘机而上。好在留守东南亚的兄弟都是过命的交情,很快便为他稳定大局。
  而国内则不同,他虽然势头正盛,但根基不稳,与他作对的人又熟悉他的弱点,每次出手都正中七寸。
  短短三天,他已经连连败退,再输,就只能灰溜溜逃回东南亚。
  子青,严冬苦笑,你要的远远不止如此,我知道。
  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床铺,然后轻轻躺了上去。
  被褥松软,仿佛人一躺上去就被柔软的棉花包裹一般舒服。每次子青陷在其中,仰着脸看他时,他都会感到微微窒息。
  严冬将脸深深埋进枕间,半晌,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你要的是我一无所有,就像当初的你一样。
  依你又如何。
  手机忽然在口袋里震动,严冬也不再妄想子青会给他电话,慢悠悠地接起,果然,那边传来杜三的声音。
  “冬哥,出事了!”
  这些天,杜三似乎就只会说这句话,每个电话都是出事了出事了,嚷得严冬心烦。
  他翻了个身,“大”字般躺在床上:“怎么了?”
  “三号码头被人占了,咱们的兄弟赶过去,已经跟他们交上火了。”杜三的声音哑着,这些天来他的压力也不小。
  严冬想出声安慰他两句,又觉得自己实在没那个资格。
  “叫兄弟撤出来,三号码头咱们不要了。”严冬说完就想把电话挂断。
  “冬哥,不能不要啊!”杜三急了,“咱们手头的码头就剩这一个了,没了这个,咱们靠什么走生意吃饭!”
  “别担心吃饭,饿不着你们。”严冬心中一阵烦乱,“撤出来。”
  说完,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他翻了个身,头顶嗡嗡地炸着,半晌,还是坐起了身。
  刚要把电话拨回去,手机又响了。
  严冬心中一沉,赶紧接起:“怎么了?”
  “冬哥,没法撤了。”杜三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像在极力压抑着内心那头愤怒的猛虎般,一字一句道,“对方……对方看样子是,大开杀戒了!”
  严冬右眼皮猛地一跳:“什么意思?”
  “老九带人跟他们交火,被他们堵在三号旁边的集装箱仓库里已经半个小时了,看样子是……凶多吉少……”杜三说不下去了。
  老九是投奔杜三来的,按辈分排,该跟他叫一声表哥。这孩子才刚满二十岁,性子直敢拼命,严冬对他器重,他就对严冬掏心掏肺。
  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如今……凶多吉少?
  本市黑道向来盛行一条,抢地盘不要紧,莫动刀枪。这是江文久时代立下的规矩,多年来即便手里的兵器推陈出新,这条规矩一直都无人打破。
  子青,你可知你这一举动,将自己置于了什么地位?
  何况,你要我的命,我给你,可你不该拿我身边的人下手。
  “杜三,找几个兄弟,瞅准机会,去仓库外面探探情况,能救人尽量救,救不了也不要意气用事。”严冬抓紧手机,不光滑的纹路深深凹进他手掌之中,“其余人不要轻举妄动,我现在就过去。”


66)

  叶香山失踪的消息并没有对外公布,所以外界一直以为他是重病住院。加之子青手腕了得,谨义帮虽然动荡了一阵子,但近来已经趋于平静。
  程子青从公寓搬出去后就自然地住回叶家,他自高中起就搬到叶家居住,所以这里仍旧保有他的房间。叶香山吩咐人时常打扫,房间一切如旧。
  即便如此,子青住回来的第一天还是失眠了。
  每次迷迷糊糊快要沉入梦乡的那刻,他总觉得身后会有个人搭一只胳膊过来,温柔地将他拥入怀中,强迫他嗅着自己的味道入睡。
  于是他便放松身体,顺从地向那个宽阔的胸膛靠去。
  靠了个空。
  如此折腾了两三次,他再无睡意,坐在床上看窗外月光,一直看到晨光熹微。
  第二天晚上,他吞了两片安眠药才勉强睡着,一睁眼却日上三竿,桌上堆着亟需处理的公事,由不得他片刻松懈。
  “叩叩。”
  两声短促的敲门声。
  子青只凭声音就知道是叶家管家,多年来,老人家的习惯从来没有变过,敲门只有两下,且短且促。
  “请进。”子青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文件签署,取下另外一份。
  “子青少爷,”管家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打了声招呼,道,“从您家里拿回来的东西,有些您说可以扔掉,但这一件我不敢做主,还望您过目。”
  “什么东西?”子青抬起头,“您拿进来吧。”
  管家便叫人把东西抬了进来。
  子青的瞳孔微微睁大了。
  放在地上的是一个老式皮箱,锁扣坏了,只能用来放些杂物。
  之前它放在子青的书桌下面,他想看的时候,就拖出来仔细地看上一看,后来就被子青发配衣柜上方,落了厚厚的一层灰都不曾打扫。
  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皮箱前,蹲下身,轻轻一扳就打开了皮箱的盖子。
  从小到大,所有的毕业证书,荣誉奖状,就连小组游戏时老师发的小小奖励,子青都珍而重之地收藏其中。
  他常常对着这一箱辉煌成果提醒自己做得多棒,仿佛随便拿起哪一件,都能支撑他在一片茫然中继续走上五年。后来他把那个人给自己的拍的照片也放了进去,他对自己说,如今他爱情事业双丰收,终于可以满足了。
  从满足到失落,也不过几百个日月。
  这些曾经代表美好未来的东西,如今都在提醒着他不堪的过去。
  他唏嘘地看着这一箱红红绿绿的本子奖章,只觉得往事不可追。
  “程医生。”忽然,门口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子青头也没抬,一样一样翻看着自己的获奖证书:“怎么了?”
  “找到香山大哥了。”来人是叶香山培养的心腹,子青一直派他带人暗地寻找叶香山的下落。
  “在哪里?”子青猛地站起身,迟疑了一下,说道,“不,你直接带我过去。”
  “这……”心腹知道子青对香山的重要性,不由劝道,“程医生,还是我带着兄弟先过去排查一下,免得……”
  “免得什么?”程子青冷冷一笑,“我就这么过去,看他敢把我怎么样。”
  说完,他绕过敞开在地上的皮箱往门外走去。
  身影消失那刻,他忽然僵硬地顿了顿身子,偏过头,尾音不自然地上扬。
  “扔掉吧,管家。”他说。


67)

  山路回环,军用越野车在前方开道,后方的防弹越野中,保镖全神贯注握紧方向盘,避免每一次过大的转弯离心力,务求将车开稳。
  程子青看向窗外,本市植被茂盛,尤其南部山区,可谓国家级森林。十年前这里被开发到如今,林中已经建起大大小小的度假区,专供上位者使用。
  而这里过半的度假区,都隶属于叶家旗下。
  所以即便是子青也想不到,石诺竟会在这里有一幢别馆,且将叶香山藏身此处。
  手指轻轻刮擦着安全带的细小纹路,子青微微合上眼,思考待会儿该如何尽量避免伤亡,将叶香山救回。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会让子青一筹莫展的话,无疑只有石诺。
  车子在一个急转弯处急转而上,石诺的别馆建在近山顶处,越往上走越显得冷。子青打了个寒战,再抬头,已经到了。
  面前的是一幢欧风小洋楼,规格不大,外表看来不过是小富之家都买得起的户型,子青却知道,这间别墅的每一块玻璃都是国外进口,哪怕大口径狙击枪都不能穿透。
  他谢绝了保镖的帮助,自己推开车门下了车,刚刚站到门口,就有西装笔挺的年轻管家迎上前来。
  “程子青先生?”管家礼貌地询问道,“石先生请我转告您,请不要在他的家门口动刀动枪,您是来接人的,可以随我来。”
  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子青微微皱眉,朝身边的保镖队长使了个眼色,然后对这位年轻管家道:“劳烦带路。”
  石诺的别墅果真不大,不过走了几步就穿过庭院,进入正厅。山上的温度本来很低,厅中却像开了暖风空调般,恰好是让人舒服的温度。
  子青感觉自己身上的毛孔都因此而舒展开来,心中暗暗一思量,顿悟其中缘故。
  香山的病,就是三伏天只怕也不觉得热,何况气温低寒的山顶。这房间内的温度之所以调高,只怕都是为了适应叶香山的身体。
  “子青,你来了。”
  忽然,一声熟悉的轻唤拉回了他的思绪。
  子青顺着声音看去,不远处的米色沙发上缓缓坐起一个人。他身穿暗色西装裤,显得双腿修长,胳膊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用一种闲适的姿势转过头来,轻轻一笑。
  子青的心中仿佛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不过一个多星期不见,香山身上竟然多了几分他从未见识过的气质。
  看他的脸色,竟然也比那日好了几分,虽然仍旧苍白,但隐约却透出些健康的颜色。
  那天虽然人是在严冬手里丢的,但却是因为他的信任,才把叶香山交到严冬手中。
  说到底,是他的错。
  子青情不自禁地踏前两步,颤声道:“香山,你……你还好么?”
  叶香山看他这个样子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于是无奈地耸耸肩:“别乱想,我死不了。”
  说完,他脸色忽然一变,冷冷地看着他亲自甄选出的保镖队长:“你跟着干什么?出去。”
  听他的意思,似乎早知道子青会来,且做好准备见谁不见谁。
  子青忽然摸不透他的心思,潜意识里不愿保镖队长走,于是沉声道:“不准走,留下。”
  “子青,我们说话,不需要第三个人在场。”香山皱起眉。
  子青张张嘴,却发现本来还在自己身边的年轻管家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在他心头,他沉下脸,声音骤冷:“我没打算跟你在这里长篇大论聊天,我是来带你走的。”
  “那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香山对子青的固执一向持宠溺态度,也不舍得过于严厉,但对于除子青外的人,他可就没这么好脾气了,“阿进,出去。”
  话音刚落,这几天唯子青马首是瞻的保镖队长干净利落地转过身,大步走出正厅。
  合门声在身后响起。
  叶香山指了指面前的沙发,对子青道:“子青,坐。”
  子青没有动作,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叶香山认识子青这么多年,看他这个样子,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忍,于是歉意道:“子青,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子青叹了口气道,“他们本来就是你的心腹,不是我的。我来也不是跟你生气的,我是救你走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目的,这次,叶香山的眸子微微颤动了一下。
  “子青,我不能跟你走。”他说。
  自刚刚见到他,子青就觉得不对劲,此时此刻,香山这样回答他,他却仍旧有些意外。
  石诺对叶香山的心思几乎毫不掩饰,而叶香山一向冷眼以对,按理讲被他抓来应该一刻也不想多呆才对,怎么会不愿走?
  子青强迫自己把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压下,温言劝道:“香山,你的身体不能再耽误。劳文斯教授还没有回国,你跟我回去,治疗随时可以开始。”
  叶香山摇着头笑了笑,道:“子青,你我都知道,治愈率并非百分之百,且过程痛苦。我不愿意去遭那个罪。”
  此话不假,劳文斯教授在一开始就明白告诉他们治疗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一切痛苦和副作用,每一项都让人心惊胆战。
  可因此,你就放任病魔吞噬自己的身体?
  子青心中恨极,几度握拳才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和缓地问:“那帮会呢?帮会你也不管了?伯父当初打下的江山,还有你自己的心血,你都不要了?”
  “帮会你管理得很好,我不必操心。”叶香山笃定道。
  打小父亲就有意识地培养子青成为自己的左右手,他们对彼此的信任是无数次联手度过危难中建立的。如果不是子青后来执意不肯在帮中效力,如今石诺的位置根本就是他的,所以叶香山丝毫不怀疑子青的能力。
  站得久了,他有些精神不济,于是不着痕迹地靠在沙发上,几个眨眼,才又看清楚子青的双眸。
  “我管理得再好,帮会也是你的,我不可能代管一辈子!”子青有些恼了,“香山,你不肯跟我回去,是因为石诺么?”
  叶香山身子一震,猛地抬起头。
  有那么一刹那,他眸中伪装出的淡定闲适骤然褪去,眼底的惊慌难以掩饰地流泻出来。
  “呵,”子青证实猜想,心中大恸,张开口,声音都微微变了,“香山,你竟然因为他,什么都不要了?”
  “不……”叶香山想要辩驳,却忽然语句贫乏,仿佛有一肚子的话来反驳,可每一句拎出来,都百孔千疮。过了好半晌,他才张了张嘴,干瘪道:“好吧,我答应……”
  “你答应什么?”忽然有个人从旁边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叶香山身边,伸手捞住他的腰,“子青,我不拦着你带走他,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耐心留下来,听我跟你讲点故事。”


68)

  “石诺?”叶香山吃了一惊,刚要出声阻止,石诺已经拦在他前面。
  “你真的以为自己能骗他一辈子?”石诺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难道你不好奇他对你的感情足不足够原谅你做过的事?香山,你难道你想一辈子活在这种不安里?”
  他很好奇,也受够了这种不安,只是……
  “我的一辈子没有多久了,我不在乎。”叶香山甩开他的手。
  “可我在乎。”石诺说,“你的一辈子还很长,它要用来跟我在一起,所以是好是坏,必须有个了断。”
  说完,他充满警告地看了叶香山一眼,扶着他的肩让他靠坐在沙发上,挑眉微笑,无声启唇。
  “别乱动。”
  叶香山身子一凛,下意识地根据经验找到房间最佳的狙击角度。果然,西北角落处有一处不易察觉的暗洞,如果从那里伸出杆枪,能够轻松正中子青后脑。
  他恼恨地看着石诺,石诺却微微一笑,直起身来。
  “我不喜欢听故事。”子青不知道他跟香山切切错错说些什么,却莫名感到一阵心乱,“有话直说。”
  石诺在道上向来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越让他动气他越笑得灿烂,从不明着整人。
  如今的石诺笑得就很灿烂,一边微笑,一边应道:“好,那咱们就一点点说来说。”他挑着眉梢,道,“子青,我跟你认识有十年了。当时你大学临近毕业,香山不同意你进医院实习,你跟他冷战,提着东西要搬出叶家,我就是那时候见着的你。”
  子青不明白他为何提起旧事,却知道石诺不是个喜欢废话的人,于是点头道:“香山叫来帮手,我搬一件东西就让人往回扔一件,你是扔得最卖力的那个。”
  想起当时年少胡闹的情景,石诺不由一笑:“香山向来宠你,后来没办法,只能答应让你实习去。你当他是妥协,我却知道,他不过是等你烦了腻了,自己找回家的路。可惜他等了三四年,都没有等来你低一下头。”
  石诺回过身,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叶香山。
  “好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叫祁铭的人,他寡廉鲜耻,为了金钱地位,可以抛弃自己的爱人。”石诺转回身,“这么好的对象,不利用一下简直是浪费。子青,你一直认为是祁铭对你赶尽杀绝,可你不想想,他本事再大,能叫所有的朋友都离你而去,连银行卡都惨遭冻结?”
  子青呼吸一窒,目光穿过石诺,投向一直端坐沙发上,动都没有动过一下的叶香山。
  本就不踏实的心瞬间更加躁动起来。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香山做的?”他微微眯起眼,缓缓问道,“那后来,没有一间医院肯用我,就连最小的诊所都将我拒之门外,也跟香山有关?”
  石诺笑笑,没有回答。
  子青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我不信。”他摇摇头,“我问过香山,他说,他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他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两步,心中的痛竟然这么强烈,叫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好像走在针尖一般,滴滴溅血。
  “我跟香山从小一起长大,熬过那么多想也不敢想的困境,如果有一件事对对方说谎,那我们也不会一起走到今天。”他咬着牙,想要扯出一个轻松的笑意,可面部的肌肉却像失灵了般,通通不听他的使唤,“所以他不会对我说谎,我信任他。”
  “你是真的信任他,还是,你不得不信任他?”石诺忽然走到子青面前,针针见血道,“程子青,你只不过把这份所谓的信任当做救命稻草,留着它,证明你在这个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后盾可以依靠,没了,你就真真正正成了一个孤单的可怜虫。”
  “胡说!”子青低叫。
  “你敢说你从来没有动摇过对香山的信任?如果不是因为察觉到了他的不可信,你怎么会转而尝试信任旭明?”石诺怒道,“就是因为你的利用,才害死了他!”
  “你有什么资格提旭明!”子青紧紧地攥住他的领口,“你才是杀他的凶手!”
  “我不是。”石诺抓住他的手,指尖用力,逼他一点点放松手指,“旭明是因你而死,但下手的,是香山。”
  在他身后,叶香山猛地挺直了身子。
  “旭明性格外向,他喜欢你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你以为凭香山对你的占有欲,他会容他?”石诺眼眶泛红,嗤笑道,“本来,远远地把他打发走也就得了,多亏你那一夜,让香山彻底动了杀心。”
  那一夜?
  子青浑身一震,是他坐上旭明的车,跟他回家的那一夜!
  “我……”他下意识地张口辩解,所有的话,却被一声冷笑阻在喉中。
  “我知道你不爱他,香山也知道。可你在答应与祁铭交往时,很爱他吗?香山怕的不是现在,是未知的将来。”石诺仔细观察着子青的表情,“当然,你大可不信,这黑锅我背了这么久,不在乎多背几年。”
  子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审视一般,想要找他话中的漏洞。
  可他找不出来。
  渐渐地,子青移开目光,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一般,整个人萎靡下来。
  他疲惫地摇摇头,越过石诺,一步一步地向叶香山走去。
  “是真的吗?”他走到叶香山面前几步,迟疑着不敢靠近,好像靠得太近,会打破一个长长的美梦般,小心翼翼地问,“事故报告说,旭明是由于刹车制动出现问题,所以才会出车祸。香山,我记得,你最不喜欢这种暗杀方法……”
  “正因为如此,才会显得与我无关。”叶香山抬起头,仿佛在哄一个懵懂的孩子般,轻声道,“为了排除嫌疑,我足足忍了半年才下手,而且所有参与过这件事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子青,他是我从土里挖出来的人,是我把他捧得这么高,可如今,他竟然觊觎我的人。于情于理,我不能容他。”
  所以,你就能毫不犹豫地下手,杀掉一个多年来为你立下汗马功劳的兄弟?
  子青闭上眼睛,眼眶热热的,仿佛想要流泪,可过了很久,那里仍旧一片干燥。
  不,他没什么资格来责怪香山。
  石诺说的没错,其实旭明是因为自己而死的。
  如果不是自己贪心他的温暖不肯放手,如果他能早一点跟旭明把所有的一切讲清楚,如果他能多体谅一下香山的心情,那一切都会不同。
  他还记得,旭明死前他们的最后一次通话。
  那个人一向大大咧咧,讲电话的声音隔了一公里的人都能听到。他在开车,说看上了法国的一套别墅,要买下来,盖一座农场,请他去住。
  直到他去世后一个多月,子青才敢回想那个电话中,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他对未来还有那么多的期许,甚至已经规划后今后五年,甚至五十年的生活。
  而这一切,已经再也来不及了。
  原来害旭明的一切戛然而止的,不是石诺,不是香山,而是自己。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浪费时间在这里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难过伤心。”石诺忽然道。
  子青下意识转过头,目光与他相触的那刻,身子猛地一颤。
  如果旭明仅仅与自己走得近一些,香山便要对他赶尽杀绝,那严冬呢?
  看出子青目光中的惊惧,石诺露出一个“如你所想”的笑容:“我记得,严冬手里就只剩下一个三号码头了吧?今天早晨我接到报告,谨义帮的人要夺下码头,现在,两方应该已经交上火了。”
  子青一愣:“不可能,我并没有下那样的命令……”话未说完,他忽然想到保镖队长那张绝对服从的脸。
  他并不喜欢抛头露面,又因为此人是叶香山的心腹,所以发出的命令,十有八九会经过此人的手。
  现在看来,他果然是叶香山的心腹。
  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要防备的人中,竟然会多一个叶香山。
  子青冷笑一声,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子青,你不是很希望他死么?”叶香山站起来,急切地追出几步,“我在帮你!”
  “我从来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子青头也不回,“我只说过,严冬的命是我的,是死是活,我说了算。而我现在,一点也不希望他死。”


69)

  “你看起来好像非常平静?”子青走后,石诺似真似假地说。
  叶香山久久地望着子青离开的方向,半晌才淡淡地回答:“难道我应该扑上去抱着他的腿乞求原谅?”
  石诺不由一笑:“我说的是你对他去追严冬的态度,你想到哪里去了?”
  叶香山一怔,下意识地看着石诺。
  那人笑得打跌,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嘲笑他欲盖弥彰——明明心中紧张子青是否肯原谅自己,还偏偏装出一副淡定的样子来欺己欺人。
  但叶香山毕竟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脸皮早就厚得可以加工轮胎。他抚着额淡淡一笑,接着石诺的话道:“严冬那边是万无一失的死局,子青去追也没有用。只要严冬一死,我就可以顺利接手东南亚的线路。子青没处可去,气一阵子,自然还会回来。说到底,今日坦不坦白都无妨,子青总是走不远的。”
  说完,他平静地抬起头,淡淡地看着石诺。
  那淡到近乎漠视的目光,让石诺有种,这个人其实在蔑视自己的感觉。
  胸口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窒息,他一点点调整着呼吸的频率,缓缓走到叶香山面前,声音中仿佛藏着一点点痛:“香山,听你的意思,我好像又被你利用了?”
  利用他坦白旧事,做那个残忍揭开真相的人。
  这样就子青的第一感觉而言,先恨的是讲述真相的石诺,其次才是叶香山。
  “对,”叶香山毫不歉疚,“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太愿意了!”石诺抚掌,笑容凄惶,“为了你,我犯一百次贱都愿意。”
  叶香山懒得陪他发傻,探身去取茶几上的茶杯,忽然,一只大手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重重甩在沙发上。
  天旋地转,叶香山下意识闭上双眼,一具火热而强壮的身体压了上来,不安的膝盖挤入他两腿之间,暧昧地摩擦。
  只是几下,就让叶香山条件反射般酥软了身体,喉中不由自主地咕哝了一声。
  “可你知不知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石诺抬高叶香山的下巴,轻轻啄吻着上面刚刚冒出的一层青色胡茬,“你看不出,我可明白,程子青早就在意严冬,只怕待会救不出人来,他殉情都愿意。”
  “我不信。”叶香山用食指摩挲着他的脸颊,唇角却勾起一抹没什么感情的笑:“子青恨他。”
  石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提议道:“敢不敢打赌,看谁说得对?”
  “赌什么?”叶香山一仰头,脱离他的戏耍,很是认真地看着他。
  “你的心。”
  “你的命?”
  香山话音未落,石诺已经用话接上,同时,香山的下半句也脱了口。
  一时间,两人心中都有些莫名的情绪在激荡,仿佛马上就要破土而出。
  “我同意。”石诺挑着眉毛,仿佛他稳赢一般,“你赢了,我的命随你拿走,可如果我赢了,你要将程子青从心中剔除得干干净净,从此心里每一个位置,都刻着我石诺的大名。”
  “无聊至极。”香山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你不敢。”石诺耻笑。
  这一笑,捅了马蜂窝。
  叶香山恼羞成怒,屈膝顶在他小腹,轻而易举地将他顶到一边,然后扶着沙发扶手站起身,还是觉得不解气,竟孩子气地踢了两脚。
  正中石诺尾椎。
  石诺咬牙强忍过去,非但不恼,反而很是受用一般,倚着沙发坐在地上,真的开始犯起贱来。
  叶香山踢完打完心里舒畅,转过身,废话都不多说一句,大步向门口走去。
  他这几步走得又稳又准,优雅得仿佛置身巴黎时装周的秀场。石诺欣赏地津津有味,直到叶香山快走到门边,他才惊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香山!”他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叫道。
  叶香山的身子顿了顿,回过头道:“石诺,你关我这么久,已经够了。帮会无人主持大局,我必须回去。”
  这理由合情合理,若是之前,石诺为帮会着想,怎样也要准他回去;可如今,要石诺轻轻松松地放他走,可真是比登天还难。
  叶香山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到石诺的只言片语。
  那人竟然完全游离在对话之外,扶着沙发椅背一点点坐下身来,弯着腰,给自己倒了杯茶,倒得过慢,一杯水到了面前,竟然只剩下半杯。
  叶香山不耐烦陪他玩些喝水吃茶的把戏,转过身,刚要迈出门去,身后,石诺闷闷的发声了。
  “香山,”他微微皱着眉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实在想不明白,不得不问出口,“那天晚上,你在我怀中说的话,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那天晚上?
  叶香山的手指猛然抽紧。
  “你猜呢?”他强自压下心中那屈辱与愤恨交织的心情,逼迫自己微笑。
  石诺摇摇头,将喝过的茶盅随手搁在桌上,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罢了,起码有一句,我已经知道是假的了。”
  他抬起头,朝叶香山绅士地挥了挥手,一脸的笑容仿佛街头雅痞一般,每个弧度的边缘都仿佛点缀着颓然。
  “你走吧。”他说。


70)

  海风腥咸。
  严冬抽了抽鼻子,手中的枪被握得太紧,竟然滚烫如炭。
  早先派出的兄弟已经探明仓库里面的情况,老九和其余兄弟浑身浴血,但万幸都活着。
  严冬庆幸之余,也明白,他们全军覆灭只是早晚的事。
  子青派出的人手经验老道,对地形却不熟悉,所以前期才屡屡被老九躲过。随着他们一步步摸清地形,老九避无可避,只剩死路一条。
  他必须赶在对方摸清仓库地形前,迅速料理一切。
  “杜三。”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叫了一声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兄弟。
  “冬哥。”杜三应。
  “咱们这一进去,是生是死不一定,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严冬说。
  杜三大惊:“冬哥,你这是说什么话……”
  “你明白我的意思。”严冬略微侧了侧头,看着他,“你当初会跟我,是因为我救了你弟弟。可那件事前因后果漏洞百出,我不是傻子,当时不知道,事后也能想明白是有人给我个契机,让我收你做心腹,好就近监视我。”
  以谨义帮高层的人精程度,怎么可能看不出杜三的弟弟是被人诬陷的,可偏偏这些地头蛇集体保持沉默,偏要叫严冬一个刚到没几天的人大费周章去调查。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自己当初调查得如此艰辛,只怕是有人故意为之。而子青恰到好处的出现帮忙,也是他刻意之举。
  从他一踏上祖国的土地,阴谋的齿轮就已经开始缓缓转动。
  “冬哥……”杜三心中一阵愧疚,“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说?”
  这件事,杜三本来也没打算瞒严冬一辈子,既然他选择这种情况下挑明了说,就证明他是真的把自己当兄弟了。
  否则,一会儿冲了进去,乱枪之下,他一颗子弹崩了自己,说是对方干的,谁又能发现呢?
  “我虽然怀疑,但没有证据。”严冬道,“没有证据,我不能随便质疑你。”
  可等到你有了证据,一切不都已经晚了吗?
  杜三失语,严冬这是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愿意伤兄弟的心。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子青的人吧。”严冬又道。
  杜三惊讶万分:“你怎么会……”
  子青向来不过问帮会的事,严冬猜叶香山猜石诺,却万万不应该猜到程子青身上。
  可他竟然一语中的。
  “我虽然跟子青住在一个屋檐下,可我的一举一动,他却了解得过于清楚了。”严冬停了停,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况且,他这么恨我,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我。”
  哪怕程子青跟严冬摊牌,只要有一个杜三在严冬身边,那就等于悬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在他头顶,要他的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谁知,严冬竟然早就察觉。
  杜三语塞,手中的枪也不由得松懈了几分。
  严冬却忽然伸过一只手,包裹着他的手指,让他重新握紧手枪,掌心的温度仿佛要将杜三的心都烧着一般炙热。
  “兄弟,你不是为我办事,我也不能连累你跟我送死。”严冬用力握了一下,然后松开手,“拿好枪,走吧,好好替冬哥活着。”
  这几乎是遗言了。
  杜三垂着头,眼神茫然。
  手背上还残留着严冬的温度和力道,无数次自己身临险境时,他就是用这双有力的手,帮自己挡去危难。
  这个人为了保住自己一条胳膊,在石诺的枪口下毫不退却,而如今他生死攸关,自己又怎能弃他而去?
  “冬哥,你把不把我当兄弟?”杜三忽然问。
  严冬愣了一下,想也没想答道:“当然。”
  “很多人都说过,我是他们的好兄弟。可我被人拿着刀追砍了三条街的时候,我犯了事躲在没水没电的地下室的时候,这些兄弟却从来没有来管过我的死活。”杜三深吸一口气,道,“冬哥,出来混的都明白,只有大哥的命是命,小弟的命那就是草,拔掉一茬,还有另一茬。我本来以为,我连草都不如,可是生死关头,你明知我是无间道,却拿自己的身体来护着我一条贱命。冬哥,你把我当兄弟,我信,我也愿意跟你当兄弟。”
  严冬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杜三,你的意思是……”
  “冬哥,今天要是得有人死,那就让我先死。”杜三紧了紧手中的枪,笑道,“也让我这棵杂草威风一回!”
  “好!”严冬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朝身后的兄弟做了个手势,“一会儿看见里面的信号,大家就跟我冲!”
  子青,你要我的产业,我不抵抗不转移,双手奉上;你要我的命,我也恨不得立马遂了你的心意。
  可你不该动我的兄弟。
  当年事是我一人犯的错,你要我如何赎罪,我认,可这件事从头到尾与他们无关,你不该为了让我痛苦,拿他们下手。
  况且,过往种种,我不甘心。
  所以子青,我发誓,如果这次我能够活下来,我一定……


71)

  子青跳下车。
  三号仓库建于海边,几乎是本市众人皆知的走私仓库。平日这里常常为某些仓库的归属发生火拼,自从到了严冬手中,不仅火拼事件从未发生过,连日常走货进货都井井有条,且每次巡检都安全度过。
  而此刻,矗立于子青面前的三号仓库,却肃杀萧瑟得令人生寒。
  太静了。
  四周唯有海风猎猎的声响,以及海浪拍打礁石的洒碎之声。
  那些本该震撼人心的枪声与尖叫,仿佛仅是他臆想出来的一般,空洞地嘲弄着他的紧张忐忑。
  严冬,你在哪里?
  子青无法自抑地打了个寒战。
  如果你已经死了,连尸体都沉入大海再也不可寻,那我怎么办?
  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可以相信,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唯独只剩下一个你,现在,连你也要离去吗?
  他远远地看着仓库灰黑色的墙壁,明明走进去就可以验证自己的猜测,可是他害怕。
  如果拉开门,看到的是严冬倒在血泊中的身体,那该怎么办?
  当他伤心难过的时候,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当他仅仅觉得累了,想找个人说说话的时候,这最后一个肯无条件陪在自己身边的人都失去了,他该怎么办?
  原来他早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经习惯在所有脆弱的时刻,寻找这一个拥抱。
  而他竟然到了今天才知道。
  “严冬……”他喃喃低唤。
  忽然,一声短促而尖厉枪响在轰鸣的海浪中穿风而过。
  子青的心仿佛被这一声枪响击透。
  他想也没想,拔开腿便往仓库的方向跑去。
  海风鼓满了他的耳膜,让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自己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吸。
  严冬,他跑到门前,伸出双手,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
  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子青呆怔地退后几步,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飘了出来。
  仿佛有一双手,将他的心紧紧地攥成了小小的一团。
  “程医生?”
  是谁的声音,这么熟悉?
  子青想迈步,却被向外走的人重重地撞了一下。僵直的双腿忘记挪动,他一个不稳,坐倒在地。
  杜三浑身是血,将手中一个伤了的兄弟交给旁边的人,弯下身,刚想把子青拉起来,身边却忽然伸过一只同样沾满了血的手。
  他转过头,看清楚那人的脸后,默默直起了身,护着其他兄弟走到别处。
  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过头。
  严冬身上伤了三处,正汩汩地流着鲜血,而他仿佛毫不察觉一般,只是耐心地弯着身,等程子青将手交给自己。
  可毕竟有什么不一样了。
  在严冬为了救一个兄弟而挺身迎向子弹的那刻,在严冬负伤剧痛仍咬牙切齿地发誓自己要活下来的那刻。
  程医生,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严冬……”子青微微湿润了眼眶。
  “起来吧,不要坐在地上,海边很凉。”严冬将手递出去,溅上血的唇角轻轻扬了一下。
  子青将手交到他掌中,由着他猛一用力,拉自己起来。
  “严冬,”子青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心中一阵紧缩,“你哪里受伤了?”
  “不知道。”严冬笑了笑,“医院验伤报告出来后,我会把诊断书寄到你家里。到时候你再来判断我死不死得成,下一步再如何折腾死我,好不好?”
  子青一怔:“你……”
  “我知道,你做事认真,生怕这次弄不死我,甚至亲自跑来检查。”严冬耸耸肩,“不好意思,看到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子青的头像被什么猛击了一下,耳中嗡嗡作响。
  不,不是我干的,不是我要杀你。
  “严冬……”子青有些乞求地看着他,却发现,以往他眼中的那些宠溺和包容,竟然全变成了赤裸裸的鄙夷和愤恨。
  “对,我很失望。”子青冷笑一声,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
  严冬,既然你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那我又何必拿我仅剩的自尊来哀求你。
  “那不好意思了,只怕今后我会让你更失望。”严冬咧开嘴,露出一个充满挑衅的笑容,然后转身朝杜三那边走去。
  走了一半,他忽然转回身来,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子青。”
  仅仅一声,就让子青的心仿佛阴霾的天空般,瞬间被阳光照亮。
  他应声抬起头,屏息看着他。
  “我以前犯傻,以后不会了。”严冬挑起眉,对他做了一个告别的姿势,“程医生,拜拜。”


72)

  老九被一枪打中左胸,万幸子弹卡在肋骨之间,所以虽然浑身是血,可送到医院却还有救。
  从手术室推出老九后,严冬就一直不眠不休陪在他病床边,谁劝他去休息都被他冷冷地赶出来。
  小弟们没办法,找到杜三那里,杜三也叹了口气。
  小弟们不了解其中的猫腻,他却清楚得很。
  严冬的确心疼老九为自己受伤,但他更心痛的,却是程子青竟会对他的兄弟下手。
  可当兄弟,尤其是心腹兄弟的,存在价值就要此刻体现。于是杜三把手中的事交代下去,飞车来了医院。
  其时已近深夜,医院中早过了探视时间,杜三事先跟医院方面打过招呼,所以进来得并不困难。他走到病房门前,伸手推开门,室内一盏灯也没有,唯一的光亮来自曲线闪动的监控仪器。
  弓着背的严冬,正坐在那一闪一闪的仪器前。
  “冬哥。”杜三心中一揪,脚步也放轻了许多,“这么晚了,去睡会儿吧。”
  他敢开门见山的说话,就是吃准了严冬对别人都能疾言厉色,唯独对自己,是绝对撂不下狠话的。
  果然,严冬既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仍旧弓着身,仿佛很疲惫地坐在椅上。
  杜三见自己果然猜对,趁热打铁走近了几步,劝道:“冬哥,从下午到现在,你一点东西也没吃,不饿吗?这里我替你看着,你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严冬仍旧不理他。
  杜三无奈,刚要接着劝,恰好仪器上绿光一闪,正映亮了严冬左臂上的伤口。
  厚厚的纱布微微透出了浓厚的血色。
  下午老九被送来时人已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严冬一路跟随,哪怕自己也伤得浑身是血都不肯离开半步,逼得医生不得不在抢救室外给他草草包扎伤口。
  这种就地包扎,自然消毒措施做得不到位,包扎得也不完美,到现在会再度挣裂开也是难怪的事。
  杜三一阵心疼,走到严冬面前道:“冬哥,我知道你心疼老九,可再心疼,你不能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啊!兄弟们肚子里都压着一股火,就等你伤好了带咱们抢回地盘,给老九报仇,你要是这个样子,让兄弟们怎么办?!”
  “我什么样子?”严冬忽然有了回应,“杜三,你觉得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杜三本来满肚子话要警醒他,被严冬这样淡淡一问,反倒没了语言。
  严冬毫不在乎他的窘态,轻声一笑,道:“你以为我会就此颓废,像条丧家犬一样灰溜溜地逃回东南亚?不,不会的,我这个人从来不害怕跌倒,从哪里跌倒,当然要从哪里爬起来。”
  “那你……”杜三想问那你为什么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坐在这里让人担心,想了想,终究吞掉下半句,“那你也吃点喝点,睡一觉再爬起来,成不成?”
  他的语气太过急切,那架势,严冬今晚要是不肯去休息,他简直就要叫人进来绑他出去了。
  杜三为人向来和善,何尝跟人这样动气过?
  严冬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直接了当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杜三一怔,下意识否认:“没事!”
  看他这欲盖弥彰的反应严冬也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跟我出来。”严冬豁地站起身,走出病房,将杜三叫到走廊上。
  “说实话,是不是子青又做了什么?”他轻轻合上老九病房的门,转过身,温柔的动作便立即冷硬。
  杜三咽了口口水。
  他无法说谎,也不能辩解,犹豫再三,只能说出实情。
  “与程医生无关。”杜三说,“傍晚我接到消息,香山大哥病愈出山,重掌大权了。”
  病愈出山?
  严冬冷笑一声,只怕是石诺困不住他,被他逃出来了吧。
  怪不得杜三如此为难,一个程子青就已经害得己方吃了大亏,再加上一个叶香山……
  严冬微微牙疼,事情如今会变得这么棘手,其实有他早些时候消极不抵抗的功劳。
  还真是自作自受。
  “冬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杜三毫无头绪。
  他们实力大减,手中唯一的筹码只剩下拼死保护下来的三号仓库。如果要动用到严冬在东南亚的势力,势必影响到那边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可如果不用,那眼前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死局。
  严冬思考良久,刚要张口,不远处却传来清晰的两个字。
  “合作。”
  这个声音在寂静的夜中仿佛炸雷般击打开来,让严冬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石诺?”


73)

  石诺无论何时出现都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即便深夜逛医院,也穿得仿佛出席慈善晚宴。
  不过此时此刻,他就算穿得再堂皇,也不会讨得严冬半分欢心。
  严冬只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就转过头,目光还没定稳在杜三身上,石诺已经开口。
  “跟我合作,我们一起吞了谨义帮。”石诺道。
  严冬讥笑:“以你的实力,收服谨义帮只是时间问题,用得着来找我合作?”
  他说得不假,之前所有人都认为石诺的实力最多与叶香山拼个平起平坐,待他一点点露出獠牙众人才知道,原来他早就具备吞并谨义帮的实力。
  这样的情况下,石诺还要找他合作简直是多此一举,难怪严冬怀疑他另有所图。
  况且于严冬而言,东南亚的产业是棺材本,绝不能有一点闪失,除此之外,他就只剩下三号码头一个筹码。
  石诺要是想要三号码头,从自己手里抢过去都比说服自己跟他合作容易。
  石诺也明白其中关节,于是撇唇一笑道:“正因为是时间问题,所以我才要找你合作。谨义帮是百足之虫,我没那么多时间慢慢布局,我要的是尽快。”
  严冬皱眉,忽然脑中灵光一现,脱口道:“叶香山的病已经严重到不能再拖了?”
  石诺不答,等于默认。
  “那你还让他逃了?”严冬不解。
  “谨义帮是他心之所系,不让他彻底地尝到失败和挫败,他绝不会放弃。我强留他在身边,也没什么意思。”石诺坦承道,“严冬,我求的是什么你知道。只要你同意跟我合作,条件随你开。”
  严冬皱眉。
  石诺的话说得决绝,如果自己说事成之后要他所有产业,只怕他也会二话不说答应。
  在严冬眼里,叶香山为人不过如此,难为石诺竟肯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看来老话是话糙理不糙,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跑不了。
  恰如自己与……
  想到那个在心中百转千回的名字,严冬心中难以抑制地绞痛起来。
  “可我如今这个样子,也没什么能帮你的。”严冬说道。
  “你能。”石诺道,“而且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
  严冬一怔。
  “本市最赚钱的就是走私生意,而走私又主要有日韩和东南亚两条线路。三号码头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是最快也是最安全的东南亚走私装卸货码头。”石诺道,“严冬,与其说我要找你合作,不如说我想求你帮忙。因为你不仅手握三号码头,而且是东南亚走私业翘楚。”
  说到这里,他防备地看了杜三一眼。
  杜三下意识地要出去把风,严冬却拦住了他。
  “自家兄弟。”严冬道。
  石诺仍旧有些戒备,但严冬已经这样说,他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只能简单将他要求的事对严冬说了一遍。
  一件事说完用不了多久,待石诺话落,严冬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石诺真的只能求自己帮忙。
  况且,如果自己答应帮忙,于自己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如何?”石诺道,“还是那句话,条件随你开,我要的只是结果。”
  严冬略略低头,沉吟不答。
  一旁的杜三盘算来盘算去,怎么也想不到有什么理由拒绝,但严冬不发表意见,他也不好插话,只能心急火燎地等严冬的答复。
  等得心都快炸了,严冬才抬起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对谨义帮没有兴趣,所以事成之后,谨义帮归你,但三号码头,五号码头要交由我控制。”严冬道,“除此之外,我要程子青。”
  三号和五号码头一个是东南亚方向走私码头,一个是日韩方向走私码头,严冬要这两个码头用意明显。
  倒是程子青……
  石诺毫不惊讶,仿佛早料到他会如此要求,耸肩道:“我又不是人贩子,程子青一个大活人归谁不归谁我可没法管。不过,到时候如果他寻求帮会帮助,我可是无能为力,要是不巧,他莫名失踪,只怕我也是找不到的。”
  以他对叶香山的执念和叶香山对子青的在意程度,他是绝不可能公然对子青下手的,能保证这些已经是他的极限。
  严冬颔首道:“可以。”
  合作这便算达成。
  石诺心中一颗大石放了下来,言语间也多了些轻松,道:“咱们还需要签个合同么?”
  严冬也不禁微扬唇角:“不需要。”
  如果他不认账,严冬自然有办法让他知道厉害。
  石诺笑着摇摇头,目光扫到他手臂伤口,颇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终将所有的话咽进腹中,道:“那具体细节,我们改日再详谈。时候不早,我先走了。”
  严冬目送他大步离去,直到看着他走入电梯,缓缓下降,才对杜三道:“联系东南亚那边,同时从现在开始,三号码头过的每一笔货我都要亲自过目。”
  吃一堑长一智,从今往后,他不会再轻信谁了。


74)

  严冬经此劫难,与谨义帮是彻底撕破脸面,加之他与石诺合作这件事根本没有刻意隐瞒过谁,所以不出三天,全市黑帮已经震动。
  谨义帮在本市呼风唤雨多年,从未遇见敌手,胆敢向其挑战的人无论多么生猛,下场都只有一个。以至于当初张立北放话要跟叶香山死磕时,全市黑帮连眼皮子都没眨,就等着看他哪天死。
  事实证明,他的确是死了,南山江家坟地,被石诺指使余城一枪毙命。
  但今时不同往日。
  石诺与严冬虽然都是新秀,但二者合作,实力不俗。再加上两人原本归附谨义帮麾下,熟知谨义帮七寸,下手更加有的放矢。
  而且叶香山患病,程子青不问江湖事,在外人看来,于领导这方面,谨义帮已经先输了一半。
  事实证明,大家的猜测基本正确。
  石诺与严冬联手,不过半个月,谨义帮已经失落半壁江山,众多堂口被迫易帜,挂了石诺的牌子。尤其是城东区水街这块赚钱宝地的控制权,石诺方面竟然用了短短两天就胜利拿下。
  结果一出,全市哗然。
  本市多年的黑道平衡终于被打破,无数势力蠢蠢欲动——既然谨义帮不再是霸主,那新霸主可以是谁?
  对于发生的一切,谨义帮内也是人心惶惶。叔伯年纪大了不管事,全靠着帮会庇护自己名下产业,才能颐养天年,出了这么大事,他们恨不得住到叶香山家逼他想对策。
  叶香山一概挡回,叫人挨个安抚,承诺有惊无险,这才缓缓压下叔伯们的质疑声。
  三天后,东区水街控制权被他用强势手段收回旗下,被搅乱的水面再次回复短暂的平静。
  但所有人都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
  严冬早前在国内发展势力从房地产业入手,在城南风水宝地给自己留了一套别墅出来。当时他私心里希望往后能跟子青搬到这里来住,空气清新,景观也好,所以所有的装修摆设无不揣摩子青心意,如今住进来,看到一花一木,都是说不出的讽刺。
  讽刺也好,他欣然住下,越是讽刺越是心痛,越能叫自己记得。
  既然自己对他好,他不领情,那自己就只能对他坏一点。
  反正自己在他心里已然是千刀万剐的坏人,那就索性再坏一点吧。
  放手?这个词,在他八年后回国见到他的一刹那,就已经不会再出现在他的字典里了。
  严冬坐在办公桌前仔细核对完一份文件,刚打算查看下一份,忽然,门被敲响。
  他头也没抬,道:“进来。”
  他挑了个信得过的兄弟跟在身边,帮他管管杂事。这兄弟长得瘦小,心也仔细,跟在严冬身边,大事小事从来安排妥当,被杜三他们戏称为管家。
  如今进来的就是管家。
  “冬哥,有人来访。”他说。
  严冬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问:“谁?”
  “那人没说。”管家道,“那人说只是来找您聊聊天,您要是忙,他等您忙完。”
  什么人这么神神秘秘的?
  严冬最反感别人卖关子,况且那人要是真有要事还这么故弄玄虚,也活该他干等。
  “那就让他等着吧。”严冬道,“我忙完再过去。”
  这一忙,就忙了一个多小时。
  他从如山的文件中抬起头,看看墙上的钟,早前约了城中李氏连锁店的老板吃饭,已经是动身的时间。
  严冬整理了一下衣衫,迈步出门,走到楼梯上往厅中看,却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背对着自己坐在自家沙发上。
  他这才想起来,刚刚管家说有客来访。
  这人竟然真的等了自己一个多小时,他究竟是谁来着?
  严冬一边走一边想,直到右脚踏上平地,终于想了起来。


75)

  “胖根叔!”他满心惊讶,一脸惊喜,几步跨过去,“您怎么不说是您啊!我也真是,竟然让您在这里干等这么久!”
  胖根叔背影极好认,他长得胖,肩膀又宽,要不是严冬压根没往他身上想,也用不了这么半天才想出他是谁。
  胖根叔一张脸上老是带笑,即使等一个小辈等了一个多小时,他也仍旧笑眯眯的:“不怕不怕,你这里冷气很足,水果也不错。”
  他扶着沙发扶手要站起来,严冬赶紧探身搀他,一边叫他搭着自己的手一边道:“根叔,您别站,坐着就行。”
  胖根叔年纪大了,身体又胖,站一起坐一次就要搞得气喘吁吁,严冬实在不敢叫他劳顿。
  更何况胖根叔救过他和杜三的命,严冬对他怎么仔细小心都不为过。
  胖根叔没听他的,借他的力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笑道:“坐久了,骨头都软了,还是站站走走好。我看你这外头景色不错,来吧,咱们出去散散步?”
  严冬颔首一笑:“那我扶着您。”
  这外面的景色还真是不错,树木葱郁百草向荣,放眼望去,一片深绿中还点缀着不知名的紫红色小花,看得人眼前一亮。
  胖根叔走不快,扶着严冬的胳膊一步步挪,十分钟走不上一百米。严冬很有耐心地陪在一旁,听他点评绿化工作哪里是亮点哪里仍可改进,口中不住表示赞同,直附和得胖根叔说不下去,气氛冷场。
  胖根叔大概一生少遇这种尴尬,胖脸都耷拉下来几分。严冬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好笑,直言道:“根叔,我记得您可是个快言快语的人。”
  胖根叔无奈地摇摇头,笑道:“唉,我实在是不知怎么跟你开口。”
  “根叔,我知道您要跟我说什么。”严冬道。
  胖根叔虽然早就不过问江湖事,好歹也是谨义帮的叔伯辈人物,对谨义帮的忠心那是毋庸置疑的。自己如今跟石诺联手将谨义帮逼得风雨飘摇,他坐不住了也是正常。
  只是……
  “胖根叔,您来找我这件事,叶香山知道吗?”严冬问。
  胖根叔停下脚步,只走了这几步,他脖子上已经积出虚汗:“我没告诉香山。严冬,我的来意你肯定是误会了,谨义帮从成立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香山不是无能之辈,我用不着替帮会求情。我是为我自己来的。”
  严冬微微意外:“您要……”
  “我自己在家里想了好些天,石诺狼子野心,他反水很正常,可你要反水,我却不能理解。”胖根叔微微蹙着眉头,“香山待你虽说不是恩重如山,但也不薄,石诺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要反过来对谨义帮赶尽杀绝?”
  “他没有给我任何好处。”严冬坦白道。
  “那你究竟为什么要跟谨义帮为敌?”胖根叔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试探道,“难道真是因为三号仓库那件事?”
  严冬牙关一咬,没有回答。
  子青在三号仓库围堵他们的事第二天就传遍本市黑道,同时自己宣布与谨义帮决裂。道上都传言,是程子青坏了规矩对兄弟下手才寒了兄弟的心,只有他知道,这不过是个导火索而已。
  哪怕子青不拿老九下手,也会有别的事来做这个让自己爆发的契机。
  时间问题而已。
  胖根叔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答,只见他盯着不远处一朵小花出神,便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说对了。
  他是明眼人,当初子青到他那里为严冬求情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出不对劲。
  子青那么一个冷心冷肺热火炉都捂不热的孩子肯为谁担心过?
  他要是但凡有一点点疼人的心思,也不会晾着叶香山晾了这么多年,哪怕人重病都不肯松个口。
  可他却一大早堵在自己门外,好话说尽求他去救严冬一命。
  严冬对他那更是不用说,一声令下,头交出去都不肯眨眼。
  所以严冬会反水,症结绝对出在程子青身上。
  “严冬,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胖根叔缓缓道,“谨义帮有个规矩,龙头不在的时候,就由叔伯推举出个主事的人代管。这人做出的每个决定,都必须事先报告给各叔伯,经由叔伯同意后,才能执行。”
  严冬点点头,他毕竟曾是谨义帮高层,这个规矩还是知道的。
  “香山不在的时候,叔伯们就默认是子青管事。他很守规矩,每个决定都会事先告诉我们这些叔伯知道,完成的进度和结果也会一一向我们汇报。”胖根叔说,“可三号仓库出事那天,我们这群老家伙却没一个人收到子青的通知。”
  严冬心里猛地颤了一下:“您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胖根叔道,“咱们都知道,子青做事谨慎,很少有忘了什么的时候,但也不代表,他就不会忘。严冬,孰是孰非我不评论,免得你说我为谨义帮求情。可胖根叔活了这些年,经验总是比你多一点,还是要劝你一句,谁是真对你好的人你要分清楚,不要糊里糊涂被小人利用。”
  言下之意,当初在仓库痛下杀手的人,很可能是石诺派去,为的就是让他跟谨义帮决裂,好为己所用。
  胖根叔说是不评论,实际已然百般暗示。
  “多谢胖根叔特地赶来告诉我这个。”严冬道,“不过,我要反水,并不单单是因为这件事。那天究竟是谁下的手我会去查,但谨义帮,我也不会放弃。”
  他的镇定让胖根叔有些意外,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多说无益。
  胖根叔只能徒劳地应一声,由着严冬把自己扶进屋去,虚汗粗气一齐折腾。
  罢了罢了,他换了块擦汗的手绢,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76)

  送走了胖根叔,严冬转过头就让人备车。
  管家小兄弟一脸不解,提醒他:“您跟李总一会儿还有个饭局,再不去可就迟到了。”
  “推了。”他一边往院子走一边吩咐。
  上了车,司机还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车子发动了,却不敢开。
  严冬闭着眼想了想,道:“海观别墅。”
  海观别墅是石诺的私宅,正建在海边,风景宜人,夏天住在里头尤为凉爽。
  车子行驶在宽阔的滨海大道上,严冬偏过头,漫无目的地向窗外望去。
  胖根叔说的话,他并不全信。
  胖根叔本就是谨义帮的人,他为了救帮会与其他叔伯串供说谎,硬说那些训练有素的杀手不是子青派去的,也不是没有可能。况且子青是否故意没有通知,谁也不能保证。
  自己如今跟石诺联手气势正盛,胖根叔当然要给自己一些不好的暗示,好叫自己跟石诺先起内讧,斗个两败俱伤,谨义帮获得喘息机会。
  但要说子青对老九的事从头到尾一概不知,严冬也能够相信。
  因为叶香山重新掌权的速度太快了。
  快得就像他从来没有丧失过对谨义帮的控制权一般,在他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一刹那,他就又成了那个呼风唤雨的本市老大。
  而同时,子青消失了。
  这段时间,叶香山在暗地寻找他,严冬也时刻关注着与他有关的动向。但他就像滴进大海的一滴水般,杳无音信。
  严冬合上眼睛,满心都是那日离去前,他最后一个表情。
  优美的唇角微微扬着,眉头却痛楚地拧在一起。
  那是期待着巨大的希望,却收获了更大的失望的表情。
  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有想过,也许从头到尾他都是不知情的。
  也许是他偶然从别处得知了自己遇险的消息,才会急匆匆跑过来,却被自己当头一盆凉水,浇灭所有关切的火焰。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自己还真是……
  严冬低下头,用力揉揉眉间,忽然,前方传来司机的声音。
  “冬哥,到了。”
  他叹了口气,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没用,倒不如直接去问石诺。
  直觉告诉他,石诺这里一定有事情的真相。


77)

  严冬走到客厅时,石诺仍在二楼书房。
  他如今与严冬是盟友,盟友来访,自然要赶紧接待。
  于是他只能对眼前的访客失礼。
  “不好意思,我有个朋友来了,麻烦您在这里等我一会儿。”石诺歉意道。
  访客坐在沙发上,听他这么说,笑着摇摇头,道:“没有关系,请您先去处理要事。”
  他的发音很不标准,每句话都有严重的吞字现象,石诺却听懂了。
  他点头感谢理解,起身走到门边,刚要拉开门,身后的访客忽然叫住了他。
  “石先生,”那人站起身,努力用不标准的中文表达自己的意思,“那个人是……严冬先生吗?”
  石诺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头,道:“是。”
  那人笑了笑,道:“严冬先生是个非常诚实的合作伙伴,在我们那里信誉很好。我曾在越南见过他一面,不过他一定不认识我了。”
  石诺顺水推舟:“那是否需要我为您引见?”
  对方摇摇头,笑道:“多谢您的好意,但时机不到,再等等吧。”
  说完,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石诺知道他是个脾气十足古怪的人,也从善如流地微微颔首,转身出门。
  正厅,严冬正坐在充满地中海风格的米白色布艺沙发上抽烟。
  石诺几步走了过去,表情夸张声音激动:“真是稀客,冬哥竟会屈尊到我家里来。”
  严冬根本不接他的话茬。
  他慢条斯理地吞吐过几轮眼圈,探身将烟蒂熄灭在水晶烟灰缸中,抬起头,淡淡地扫了石诺一眼。
  这一眼,把石诺看笑了。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石诺道,“冬子,有什么事,你说吧。”
  “行,石诺,那我开门见山。”严冬起身,直视石诺的双眼,“那天,让人把老九和兄弟们堵在仓库里大开杀戒的,究竟是谁?”
  石诺一惊:“你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他心中不是早就认定是程子青干的了吗,为何忽然旧事重提?
  谁在他面前说了什么?
  石诺眼底的惊慌一点不落地进了严冬目中,让他更加确定自己是问对人了。
  “因为我想知道真相。”严冬道。
  “你凭什么认为我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石诺冷笑,“况且,我说你就信?”
  “所以我只要求你诚实回答我两个问题。”严冬扯动嘴角,眼中却全无笑意,“这不难吧?”
  此话一出,石诺也不必遮遮掩掩,况且一味拒绝只能引来更大的怀疑。
  他的计划需要严冬的鼎力相助,失去这个盟友对他而言百害无一利,况且只是两个问题而已,应该无妨。
  他沉了沉心,索性道:“好,只有两个。”
  严冬点点头,问出第一个问题:“这件事你没有插手,对不对?”
  石诺一愣。
  下一秒,他便想明白其中关节。
  怪不得严冬会忽然来问自己这件事的真相,原来是有人在他面前搬动是非,竟然诬陷到了自己头上。
  而严冬这么问,已经表明了他并不相信自己会害他。
  石诺目光坚定地答道:“是。”
  不出所料。
  严冬心中有数,继续问道:“你不肯告诉我真相,是为了保护什么人吗?”
  如果说刚刚的问题只是软绵绵的轻抚的话,这个问题就是刺骨钢针了。
  一时间,石诺甚至不知如何回答。
  能对老九下手的,除了他以外,就只剩下程子青与叶香山两人。他与程子青素来不睦,是绝不可能去保护他的,那他要保护的人就只剩下了叶香山。
  这也正是为何石诺明知严冬误会,却仍旧装聋作哑。
  若是程子青下手,严冬捉到他,把他揉圆搓扁,却不会真的伤他一分一毫,而叶香山则不同。
  他之前多次利用陷害严冬,之后又动了他的兄弟,新仇旧账加起来,足够严冬不择手段将他绑来给兄弟解恨。
  都是混黑道的,他护得了叶香山一时,护不了他一世,只要严冬想报复,那他是拦不住的。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他一时大意,竟然导致了这么严重的错误。
  “这个问题这么难以回答?”严冬讥讽道。
  “不难回答,我的答案是,你说对了。”石诺耸耸肩,他可以对严冬说谎,但最终选择了告知实情,“严冬,知道真相的滋味如何?”
  酸甜参半。
  严冬咬咬牙,苦涩低喃:“这次我数罪并罚,只怕负荆请罪都不行了。”
  说到底,他与子青之间是笔烂帐。
  八年前,他为一己私利强暴子青,间接毁掉他的一生。八年后,子青设计他回国,算计他的感情家业,若不是之后自己为老九出头,只怕自己这半生积累已经都姓了程。
  谁欠谁多,谁欠谁少,早就不重要了。
  那什么才重要呢?
  他要好好想一想,也许想明白了,他就有勇气站到他的面前,把过往的事好好同他聊一聊。
  石诺见他微微失神,道:“这件事我虽然没有参与,却是知情的。严冬,你大可怪我没有阻拦,将我一起恨上。”
  “只是叫我不要动他?”严冬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连一句话都不愿多说,转身走出门去。
  直到他离去许久,石诺才缓缓回过神来。
  直觉告诉他,也许他并没有做错,但心中却总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仿佛虫子般正啃噬他的心房。
  他烦躁地踢了一下沙发,目光掠过墙壁的刹那,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墙上挂着一幅草书书法,无须仔细辨认,也能看得出是出自香山的手笔。
  “鹏之徙於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犹记得当年自己刚买下这套别墅,对他提起时他正在练字,闻言,随意铺了张纸就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上面的话,以贺他乔迁之喜。
  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算了,石诺苦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要为难你,我替你挡下又如何。
  反正,我早已决定做一只能够扶摇九万里的鹏鸟。


78)

  市立医院后有一片家属区。
  因为处于市中心,地价昂贵,这里没人买得起,自然也没人来拆。故而家属区的楼龄普遍在二十年以上,外观破旧,内里也腐朽不堪。曾有人家想翻新房子,叫了工程造价人员过来一看,发现连个盼盼防盗门都装不上。
  房子太旧了,禁不起折腾。
  程子青的父亲和母亲结婚的地方就是在这里。
  程子青的母亲是人民医院的内科护士,照顾胃病住院的程混混时日久生情,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然嫁了。当时医院福利好,结婚就提供单人宿舍,俩人领了证,直接去市场买来拉花喜字,又从楼下小卖部打上来半斤散装白酒,晚上面对面喝了个大醉,欢欢喜喜算完成了仪式。
  那些拉花喜字直到现在还挂在房间里,即便已经褪色,仍旧透出旧时喜庆的味道。
  程子青的父亲去世前就把这小小一间房子买了下来,产权证写的是程子青的名字,悄悄夹在他课本之间。他大约早就知道自己会一去不回,却不敢向妻子透露一个字,只能默默为他们母子的后半生安排好一切。
  程子青站在窗前,仔细用胶带将半掉的喜字重新贴好,对着那被岁月筛洗过多次的痕迹微微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这是他最后一个容身之所。
  他近来早睡早起,作息规律,又在附近的社区卫生站找到工作,衣食无虞。日子过得像流水般波澜不惊,却每每让他觉得内心茫然无措。
  他本就是为了逃避而躲到这里来的,可真的躲开尘事,却一天比一天更加迷茫。
  叶香山骗他伤他,他可以控诉可以伤心,可以跟他赌气不相往来,但对于严冬,他束手无策。
  他应该恨他恨到了极点。
  那个人的一时冲动毁了自己辛苦奋斗了二十年的一切,让自己重新回到泥泞的深渊。
  可那一日,当他知道他命在旦夕的时候,却只想不顾一切地赶到他身边。
  为什么?
  子青闭上眼睛,回想那一日的尖锐枪声。
  为什么那一刻,自己如此害怕中枪的人会是他?
  他步步为营,设下陷阱,一点点引导严冬跌入他挖下的深渊中,难道不就是为了叫他一无所有,卑微惨死吗?
  可为什么在那一刹那,他只要想想世上再也没有严冬这样一个人,就会痛得仿佛心脏都炸开了一般?
  他骤然睁开眼。
  一定有什么地方脱出了控制,让他的心走到了一条未知的道路上。
  而那答案呼之欲出,清晰得让他觉得是如此荒谬无稽,只淡淡地想一想皮毛,便觉得彻骨生寒。
  那便不要去想了吧。
  他强迫自己把脑海中的一切都远远抛开,抬头看看时间。
  已经差不多是上班的时候。
  他将手中的胶带放在桌上,转身走到门外,像是把所有让他心烦意乱的东西都留在家中一般,重重地关上了门。
  由于附近就是人民医院,小区里住的又都是医院家属,所以社区卫生站的作用不大,几乎变成一个大型输液室。
  程子青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一边穿白大褂一边看桌子上摆的那张通知。
  上级部门早前下达指示,市区先进卫生站要与乡镇卫生站结成帮扶对子,定期派医生过去交流工作,这次他所属的卫生站又指派了他去。
  乡镇医疗条件差医生素质低,城里的医生来了,村民都蜂拥而至,往往从早忙到晚,也没个休息,更别提有没有多余的钱拿。这种苦差事谁也不愿去做,于是同事纷纷推给新来的程子青。
  他毫无意见,反而欣然接受,私心里觉得,忙一点未尝不好。
  累到极点,夜晚躺在床上,就不会翻来覆去无法成眠,总觉得身后应该环上一双手臂,将他紧紧拥入怀里,然后……
  “程医生,”忽然,一个清脆的女声甜腻腻地打断他的思绪,“帮我个忙好不好?”
  他的满腹心神都粘在脑海中那双不安分的手上,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仿佛被人窥视到了内心的秘密一般猛地抬起头,磕磕巴巴地回道:“什、什么?”
  小护士奇怪地看着他,笑道:“你这么紧张干嘛吗?”
  程子青的耳根微微泛红,不由自主地双腿交叠:“没事。你让我帮你什么忙?”
  “利奈唑胺昨天用完我忘补充了,你帮我去库房拿一下好不好?”小护士笑成了一朵花。
  本来这事都该是护士做的,可来卫生站的基本都是从别处看了病只过来打点滴的患者,于是倒显得医生清闲。
  况且程子青也实在没办法对着这样一个乖巧伶俐的女孩子说不。
  于是他取下钥匙,往库房走去。
  库房就在卫生站后面,由于铁门年久生锈,即便手中的钥匙插了进去半天,也转不动老化的锁眼。
  子青小心翼翼地变换着扭动的角度,可锁孔就像跟他作对一样,怎么都不肯动一动。
  也不知这药她急不急着用,万一耽误了患者输液……
  真是该死!他重重地踢了铁门一脚,等有时间,一定要自掏腰包给这老旧的库房换一把好锁!
  他愤愤地低下头,瞳孔忽然紧缩了一下。
  脚下不知何时,忽然多出了一个黑魆魆的人影。
  一瞬间,不详的预感像一张密不透孔的幕布般,紧紧笼罩住他的心头。
  他下意识地回过身:“你——”
  乙醚的气味。
  厚厚的毛巾不知洒了多少乙醚药水,严严实实地覆住他的口鼻,味道直冲头顶。
  他伸手往那人的手臂抓去,可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一般,连意识都在药物的作用下,陷入不可自拔的黑暗。
  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79)

  上午十点。
  严冬亲眼看着兄弟们把最后一车货归入仓库,清点完毕后,将大门落锁下钥。
  价值上亿的违禁品光天化日之下被正大光明地走私入库,在忙碌了几乎整整十个小时的兄弟眼中,这是巨大的胜利,而在严冬眼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他目光深沉地从怀中掏出一包烟,手指刚刚捏住烟草柔软的过滤嘴处,身旁忽然伸过一只讨要的手。
  连个敷衍的眼神都欠奉,他将手中的烟递给了身边的人,自己又取出新的一根,叼在嘴上。
  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烟草香。
  “大白天卸货。”石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草瞬间燃尽长长一截,“你在东南亚的时候也经常干这种事?”
  严冬斜了他一眼,很是爱答不理地回道:“不经常。因为我们的上家都很靠谱,不会搞出些船只偏离航线导致晚点的乌龙。”
  石诺自讨没趣,掩饰尴尬般地笑了笑。
  走私行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装货卸货都要在夜里完成。原因很简单,无论再怎么搞定上层关系,这都是见不得光的买卖,安全起见,必须掩人耳目。
  而由石诺牵线的这次生意,对方的船只本来预计凌晨一点靠岸,却让所有人在夜风中足足等了他们四个小时。
  船只停稳时,天已经大亮。
  货物如果要晚上搬卸,那就势必要等待一整个白天的时间,这其中万一出现什么变数,谁也担待不起。所以关键时刻,严冬只能硬着头皮一声令下:
  卸货!
  由于货物量大,从搬卸到完全装入仓库,足足用了近五个小时的时间。这五个小时内,前方的兄弟们在紧张地看顾着自己手中的货物,后方,严冬与石诺分工合作,一个搞定上层施压,一个平息身边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
  这件事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一旦做成,本市走私业的霸主地位便已经无形中确立。
  而现在,他们做成了。
  一根烟抽完,恰好杜三跑过来报告一切后续事宜全部安排妥当。严冬满意地点点头,将手里的烟草抛给身边的石诺道:“后面的事交给你了,我先回去补个觉。”
  石诺叫苦不迭却无话可说,只能接住剩下两根的烟盒道:“做个好梦。”
  “承你吉言。”
  上了车,严冬懒洋洋地靠在后座上打瞌睡。
  他确实又累又困。这五个小时,虽然他没有像卸货的兄弟一样大量消耗体力,但身为大哥,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兄弟荣华生死。这种压力,比让他沿着海边跑上二十公里还要劳累。
  所以一放松下来,他就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觉。
  可就在意识马上要坠入黑甜梦乡的前一刻,他的手机响了。
  熟悉的铃声让他一个激灵睁开双眼,手下意识地摸索着口袋找出手机,看也没看便按下接听键。
  “严冬。”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严冬被打扰了睡眠心情不好,听到对方如此故弄玄虚,更加懒得应付,于是大声冲着电话那头威胁道:“给你一分钟时间,有事说事,否则后果自负!”
  那头沉默了三秒钟,然后传来一声略带嘲讽的轻笑,道:“程子青在我手上。”
  严冬的脑袋像是被谁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虽然痛,痛感却很迟钝。
  “你说什么?”他觉得自己说不定是听错了或者会错意,“你是谁?”
  “我是吴达。”对方平静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吴达……
  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并不陌生,他只在记忆中搜索了三秒钟,就准确地想起了这个人的身份。
  江文久的司机,最忠心的心腹。
  也是当初纵火焚尽谨义帮三个仓库过半货物的唯一嫌疑人。
  “你绑架了他?”严冬坐直了身子,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紧紧攥住一般,每个跳动都牵引着说不出的疼痛。
  吴达跟子青无冤无仇,他会绑架子青,只可能是为了要挟自己。
  在吴达心里,自己承过江文久大恩,却恩将仇报,害死了他的妻子和唯一的儿子,不仅如此,他还杀了唯一能为江文久报仇的张立北,真正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严冬被误解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根本不在乎多一个吴达。
  况且在他心中,吴达一向是个成事不足的小人物,不能对自己造成多大的威胁。
  但就是这一点疏忽,让他连累了子青!
  “严冬,”电话那头,吴达默认了严冬的问话,说道,“如果你不想看他死的话,就一个人到眺望崖。”
  严冬咬咬牙,这个时候越是表现得在乎,对方就越是会抓住你的痛脚大肆威胁。
  所以他努力放缓自己的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毫不在乎一般,冷冷说道:“随你。我跟他现在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你要是杀了他,还省了我动手。”
  没想到这个方法对吴达毫无作用。
  “呵,”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接着,淡淡的、充满了无奈与嘲弄的叹息响起,“那我也没办法了。严冬,我在这里等你半小时,如果半小时之后你还没到,我就当帮你个忙,撕票。”
  说完,那头干脆利落地收线。
  严冬手里捏着手机,死死地咬着牙,盯着窗外疾速向后奔去的道路。
  江文久死后,吴达一直作为他的心腹被仇家通缉,火烧仓库的事发生后,就连一直持中立态度的谨义帮也把他划到了通缉名单中。
  但一直没有人能抓到他。
  除非他自己现身,否则,他就像一滴水蒸发于空气中一般,无迹可寻。
  所以这样一个隐忍的人忽然做出绑架的举动,不可能没有经过周密的策划。
  因为如果失败,他没有从头再来一次的机会。
  换句话说,如果严冬不去,他真的会对子青下手。
  那,要是他装作单枪赴会,暗地里却叫杜三带人跟在后面呢?
  严冬很快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吴达站在江文久身边为他挡子弹的时候,严冬说不定刚刚出来混。他想得到的这些方法,说不定吴达早就有了防范。如果没有做好万全的安排,他不能拿子青的命开玩笑。
  也就是说,眼下最快,也是最直接的方法,就只剩下自己单枪匹马赴约这一个了?
  严冬的心一下子敞亮起来。
  他缓缓地松开了牙关,仰着头,放松地笑了笑。
  那就这样吧。
  “司机!”他大声叫道,“调头,去眺望崖!”


80)

  本市依山傍海,气候宜人,向来旅游业发达。去年为了申请十大旅游城市搞了个本市十大景点选举,眺望崖曾经高票当选其中,但后来却莫名其妙名落孙山。
  据内部人士透露,公布结果之前曾有风水大师仔细查看过各个景点,唯独指着眺望崖大叹:煞气太重,太重!
  于是背靠南山,面朝大海的胜景眺望崖惨被拿下。
  而此刻,吴达约严冬见面的地方,就是这传说中煞气太重的眺望崖。
  对于吴达而言,能够抓到程子青是上帝在对他关上了所有的门之后,打开的一扇窗。
  他是泥水里滚大的,如果不是遇到江文久,他早就饿死在那个重病的夜晚。是江文久救了他的命,给他新衣穿,给他饱饭吃,甚至让他当自己的司机,在帮会中拥有众人艳羡的地位。所以他早就发誓,这条命,他是为江文久而活。
  江文久死后,他也曾冲动得想要为大哥报仇,但林瑜拦住了他。
  这位看起来柔弱不堪的大嫂用自己仅剩的力量安排好了他的退路,告诉他,忍住,直到她来找他那一天。
  于是吴达隐姓埋名,咬牙忍耐,直到八年后,林瑜带着江文久唯一的儿子回来。
  他终于可以报恩了。
  于是他听从张立北,实际是林瑜的命令,火烧谨义帮仓库,然后迅速地躲起来,作为他们一颗隐秘的棋子,等待下次出击。
  但他没等到下次,他等到的是林瑜与江宁车祸惨死的消息。
  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除了报恩外,又添新仇。
  张立北去南山江家祖坟找严冬前,曾秘密与他见面。两人从之前就面和心不合,如果不是有林瑜从中调节,只怕早就分道扬镳。而那次,张立北也仅仅是与他对坐半晌,直到走前,才交代遗言般告诉他,如果他此去不回,那报仇的事,就全拜托他了。
  “以你的能力,只有绑架程子青才能让严冬就范。”张立北说,“可是你动了程子青,就等于跟整个谨义帮为敌。报仇,你只有死路一条;不报仇,也许你还能活得久一点。所以,好好想想吧。”
  说完,他就走出了吴达低矮潮湿的砖房。
  没几天,就传来张立北的死讯。
  他没有解释为何绑架程子青才能让严冬就范,但吴达知道他并没有骗自己。
  于是他在黑暗的生活中等待着复仇的机会到来。
  直到那一日,他在村中公布大事的黑板报上看到了程子青的名字,其时他是市里派来交流的医生,被村委宣传政绩般挂出姓名,供众人围观。
  吴达知道,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吴达!”不远处传来严冬的叫声,“吴达,我一个人来了!你在哪里!出来见我!”
  眺望崖后的小树林里,有个人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烟头狠狠摁灭在厢式货车的车厢上。
  他从一旁的破旧工包中掏出一个改造过的炸弹,小心翼翼地拴在身边的麻袋口上。
  麻袋里,是一个人的形状。
  “都靠你了。”他站起身,狠狠地踹了麻袋一脚,然后跳进驾驶室。
  车子抖动两下,平稳地向严冬开去。


81)

  来到眺望崖前,严冬已经通过各种方法确认过,子青的确是失踪了。
  况且以他对吴达的了解,如果他没有绑架子青,是绝对不会轻易暴露身份的。
  所以严冬让司机远远地等在别处,自己单枪匹马地上了眺望崖。
  自从前些时候传出眺望崖风水不好的消息后,这里渐渐无人问津,此时此刻,偌大一个崖顶竟然空无一人。
  严冬深吸一口气,刚要大声再叫,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发动机的轰鸣之声。
  他猛地转过身,一辆沾满泥水的白色厢式货车慢悠悠地开了过来。
  投过满是浮尘的挡风玻璃,车厢内,吴达一脸得意的冷笑,目光瞬也不瞬地粘着在他脸上。
  就像沾满黏液的爬行动物紧贴皮肤打滚般,让严冬一阵反胃。
  他强忍住这种不适的感觉,静静地看着吴达将车子停到他面前不远处,接着跳下车来,径直走到后车厢,用力扳动铁质把手。
  厢门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应声而开。
  严冬不由得向前走了两步。
  阳光下无数浮尘飞舞,透过浮尘的缝隙,可以看到车厢角落处,一个暗褐色的麻袋静静坐着,隐约勾勒出一个人的形状。
  “子青!”严冬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每一个尾音都颤抖得不成样子。
  麻袋里的人毫无反应,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怎么样?”严冬的脚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般向车厢跑去,“让我看看他!”
  “他没死,”吴达伸出手,做了个阻拦的手势,“但如果你再往前踏一步我就不保证了。”
  “我不信他没事!”严冬怒道。
  “你没有别的选择。”吴达看着严冬的表情,露出一个夸张的、于心不忍的笑容,“不过,为了咱们接下来能好好说话,我可以发个誓,他没死——至少,现在没死。”
  现在没死,也就是说,他的生死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严冬目光深沉,却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毕竟如今的情况下,他只能暂且相信吴达的话。
  否则激怒了他,只怕事情会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吴达见他的表情终于平静下来,低头看看手表,啧啧道,“来得很快嘛。”
  从他挂断严冬的电话到现在严冬赶来,竟然仅仅只用了二十分钟。
  眺望崖地势高,且只有一条路通往顶端,平日开车走那条路都要十分钟,严冬竟然这么快就赶到了。
  “我听人说,他是叶香山的姘头。”吴达仔细观察着严冬的表情,“难不成,你也好这口?”
  严冬只想速战速决,于是没接他的话,直截了当道:“林瑜和江宁不是我杀的。”
  “人是你安排送去美国的,什么时候走,哪班飞机,张立北都不知道,不是你杀的还能有谁?!”吴达果然被他转了话题,咬牙切齿道,“难不成是张立北?也对,你连他也杀了,当然是打算嫁祸给他!”
  “不管你信不信,他们三个的死跟我没关系。”严冬又怒又急,反而冷静下来,“你如果一定要寻仇冲着我来,把他放了!”
  林瑜和江宁的死是叶香山一手包办,张立北是被石诺指使人一枪毙命。但无论说出哪一条真相都无济于事。吴达绑架子青本就是为了引来自己,如果子青同时可以威胁到叶香山,他并不介意多打一通电话。
  所以严冬宁可自己担下这件事,先让他把人放了。
  “严冬,嫂子死的时候什么样?”吴达忽然问,“我听说,她坐的车起火了,火势很大,消防车过不来,她被烧得连原样都没了。”
  他没说错,林瑜的确死得很惨。
  但严冬不能承认,承认了就等于再一次刺激他已经疯狂的神经。
  吴达也不需要他承认:“你还记得文久大哥是怎么死的吗?也是车祸。”他顿了顿,目光渐远,仿佛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一般,“我常常想,如果那天是我开车的话,文久大哥就一定不会出事……”
  吴达状若癫狂,已经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和自责中。
  严冬佯装出听他说话的样子,目光却不停地往车厢瞟去。
  以他的奔跑速度和弹跳力,从这里跑过去,抱住子青将他带下车,只需要二十秒左右。但子青被绑在麻袋中,在解开麻袋这段时间,如果吴达扑上来阻拦的话,自己还要分心与他搏斗……
  所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先解决掉吴达,再救子青。
  他不动声色地夹了夹腰间的枪。
  他没有随身带枪的习惯,可是既然要来救人,又怎能不做好准备。
  “严冬,”吴达的话忽然拉回他的全部心神,“你今天有的一切,都是文久大哥给的,而你却杀了他的妻子和唯一的儿子。你还记得咱们当初的规矩,对叛徒应该怎么处置么?”
  严冬记得。
  叛徒,格杀勿论。
  “我的命随你处置,你先放了他!”严冬装作情绪激动,暗自向货车走近了几步。
  吴达摇摇头:“你一个人就想抵三条人命?这太不公平了。不过,我不是善恶不分的人,这位程医生的确是无辜受牵连,我也不为难他。”
  他忽然态度大变,让严冬的右眼忽然跳了一跳,一种不祥的感觉渐渐弥漫在他心头:“你想怎么样?”
  “我们来玩个游戏。”吴达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遥控器,“我在麻袋上面装了个小东西,限时一分钟,如果你能取下来,算你赢,这位程医生的命我不要。如果你取不下来,那就不好意思了……”
  他晃了晃手里的遥控器,笑道:“砰!你们两个就一起炸了!”


82)

  严冬身子剧震,猛地转头看向车厢。
  距离不远,他隐约能够分辨麻袋口上扎着一个呈长方形的东西。
  该死!
  之前吴达在江文久手下时就是装炸弹的好手,他早该想到的!
  “好。”严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所有的主动权都掌握在吴达手中,这时候还提要求,叫吴达也怔了一下。
  他皱了皱眉,示意严冬说吧。
  “从我这里跑过去要几十秒,这不公平,所以你要等我走过去才能按开关。”严冬道。
  吴达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引爆器,轻蔑地笑了一下。
  他刚刚才说到公平,这会儿严冬就知道抓着自己的话来提要求了。
  不过没关系。
  他对自己造的炸弹有绝对自信,别说一分钟,就是十分钟也未必能安全拆卸,所以他毫不担心严冬会耍什么花招。
  “没问题。”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严冬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抬脚。
  不过十几步的距离,走起来却像跨越一条河谷般漫长。严冬每一步都迈出得极为仔细,仿佛稍稍走歪一点,就会滑下万丈深渊。
  他的眼睛一直牢牢地锁定着车厢中那个蜷缩的身影,如果目光是一条细长而有力的丝线,那严冬的目光一定紧紧地拴在车厢那头。
  可再长的路也会走完,何况这样的距离。
  严冬在距离车厢仅有两步时停了下来。
  从他这个角度,只要轻轻一跃就能跳上车厢。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安静的身影,肩膀像是聚积了所有的力量般,猛地一耸——
  出手,拔枪,瞄准,扣动扳机!
  子弹以肉眼追踪不上的速度火速向吴达右手中的引爆器疾射!
  只要能毁掉那小小的引爆器,炸弹就不会爆炸!
  但天不遂人愿。
  千钧一发之际,吴达的右手稍微向后撤了半指的距离。
  子弹打在他的手腕之上,引爆器远远地飞了出去,“卡塔”一声卡在崖边的石缝之间。
  这是一个子弹瞄不准的角度。
  没有半分犹豫,严冬与吴达几乎同时扑了出去。
  吴达虽然手腕有伤,距离引爆器的距离却更近一些。他脚下发力,左手远远地伸出,眼看就要碰触到引爆器,身边却忽然扑出另一个身影。
  是严冬!
  严冬身材高大自然占尽便宜。他伸长手臂,哪怕两人同样速度,他的指尖也比吴达更早地碰触到引爆器。
  如此脆弱的物体却关乎着子青的安危。
  严冬恨恨地咬牙,刚要补上一枪,身体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扑倒。
  吴达像丧心病狂的禽兽一般压着严冬的身体,眼中仿佛只剩下他手中的引爆器,即便手腕已经燃尽鲜血也不肯放松。
  他挥着拳头,用力招呼在严冬身上每一个脆弱的位置,仿佛自己隐忍许久,只为这一刹那的疯狂。严冬忍下所有剧痛,手指收紧,死死抓着引爆器不放,同时手肘用力,重重地向吴达胃部击去。
  吴达喉咙一甜,咕咚一口将血咽进腹中,接着拼尽全力,将身体转了一个近乎扭曲的角度,出拳在他手腕处重重一击。
  一瞬间,严冬觉得自己的腕骨几乎都要碎裂,刺骨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手指一松。
  就是此时!
  吴达探手将引爆器抓进掌中,几乎同一时刻,严冬回过劲来,反扑而上,猛地抓住他的手腕重重一扳。
  腕骨发出断裂的脆响。
  引爆器应声而落。
  “滴滴……”
  严冬的心像是被谁扔下了万丈深渊,在顺着声音看过去的那刻,跌个粉碎。
  还是晚了一步。
  引爆器在最后时刻被吴达按下了开关。
  定时炸弹启动了!


83)

  “子青!”严冬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几步窜上车厢。
  炸弹定时装置开启,顶端的计时器上正惊心动魄地走秒闪动。
  刚刚那一迟疑,竟平白浪费了二十几秒!
  时间禁不起耽误!
  自当年某次在东南亚遇袭后,他就有随身带一把刀的习惯。此刻,他一边从腰间掏出刀子,一边蹲下身,想要将麻袋划破,直接救人出来。
  可隔着麻袋,他刚将那个软绵绵的身体揽入怀中,心头就一阵惊颤。
  怪不得这么久子青都没有任何动静,原来他一直是昏迷的。
  这样一来,即便自己划破麻袋将子青救出,只怕也是徒劳耽误时间。毕竟他无法把握炸弹引爆时的威力,如果自己好不容易将子青从麻袋中拽出来,却没时间带他跑到更远一点的地方怎么办?
  炸弹一炸,他们两个还是难逃一死。
  他恨恨地咬牙,将手中的刀换了个方向握住,迅捷地站起身来。
  只能从炸弹本身下手了。
  余光瞟了一眼计时器,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多秒,严冬咬紧牙关,浑身的肌肉因为高度的紧张而绷到最高点。
  他低下头,再次看向被鱼线紧紧缠缚在麻袋口的炸弹。
  鱼线本身就柔韧难断,吴达还怕严冬取得太轻易一般,将几根鱼线拧成一股,密密麻麻地缠了好几圈,仿佛生怕他能徒手拽下炸弹一般。
  即便严冬手中的刀锐利无匹,也不得不承认,将这几条虬结缠绕的鱼线割断颇需要一点时间。
  更重要的是,炸弹拆下后,他该如何快速地处理?
  “滴——滴——”
  四十五秒。
  严冬强自定下心神,伸出刀子挑断其中一股鱼线。
  不知是否是天意,车子停的角度刚好与悬崖呈一条平行线,也就是说,如果严冬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将炸弹取下,抛入海中,那也许他们还能有一条活路。
  既然已经下手,严冬也不再迟疑。手中的刀仿佛挽着刀花一般舞动,拼着虎口剧痛,手指酸麻,迅速地将原本互相缠绕密不可分的鱼线一根一根割开。
  时间推移,定时器上的红色数字逐个递减,而严冬面前要挑断的鱼线也逐条减少。黄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流下,砸在最后一股,也是最粗的一股鱼线上。
  还有五秒。
  严冬低下头,对着袋子里那个安静的身影轻轻微笑了一下。
  赌一把,子青。
  刀刃重重地撞击在鱼线之上,空气中仿佛传来鱼线一根根断裂的声响,在破釜沉舟般的力量压迫下,最后的障碍被割得粉碎。
  炸弹稳稳地落在严冬手中。
  没有片刻迟疑,严冬两步跨出车厢,对着一望无际地海平线,使出浑身所有的力气,用力一掷——
  “滴!”
  定时器归零。
  瞬间沉默。
  紧接着。
  “轰——”
  炸弹在空中爆炸,巨大的热浪几乎席卷所有的草木,风卷残云般冲向一切敢与它抗衡的物体。
  爆炸造成的冲击让小小车厢都为之震动,严冬双膝跪地,紧紧地护着怀中的人,不敢有片刻放松。热流在他身周冲撞回荡,仿佛要将他的衣物毛发甚至皮肤全部烧着。鼻腔一阵充血剧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不敢再吸入这过于灼热的气体。
  过了好一会儿,那种让人近乎烧起来的炙热气息才渐渐褪去,空气中残留着火药刺鼻的味道。严冬重重地咳了两声,直起身,轻轻地解开了麻袋的封口……
  爆炸发生时,吴达虽然极力躲避,却并没能够完全躲开。
  之前在与严冬的搏斗中,他右手手腕中枪,左手手腕骨折,如今又被爆炸的热浪灼伤了双腿。
  哪怕意志力再怎么坚定,他也没办法再站起身了。
  但是,已经足够。
  吴达趴下身子,将严冬丢在不远处的手枪够入怀中,用衣服遮住。
  同时,空气中传来严冬跳出车厢的落地声。
  他抬起头,目光迎上那个向他走来的年轻人,带着皱纹的唇边露出一个讽刺的笑:“那里面的不是程子青,对不对?”
  严冬双拳紧攥,肩膀颤抖,没有回答。
  “那是这辆车的司机,我抢了他的车,总不能把他丢下不管,于是就带来了。”吴达笑道。
  “子青在哪里?”严冬沉声问道。
  关心则乱。
  刚刚解开麻袋,看到里面是一个陌生人的那刻,严冬痛悔地几乎想立刻杀了自己。
  他竟然着了吴达的道!
  “告诉我子青在哪里,我不杀你。”严冬亮出手中的刀,恶狠狠地说。
  吴达毫不惧怕,反而对着泛起银光的刀刃轻轻笑了一下。
  “我说过,你一个人换三条命,这不公平。”他一脸柔和,“所以,我想了个公平的办法——干脆就留你一条命,让程医生替你死吧。”
  “你说什么?”严冬猛地跨前,脚步却硬生生在吴达面前几步外停住。
  “刚刚的炸药威力已经很惊人了,但我还预备了另外一个更厉害的,跟你的程医生放在一起。”吴达用右手颤巍巍地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严冬,明知自己的爱人即将惨死却无能为力,在痛悔中度过余生,这种报复,才够公平!”
  说完,他抬起头,手指轻轻屈起,将最后的目光投向辽远的天空。
  “大哥大嫂,我来陪你们了。”


84)

  杜三一得到消息就把手头的事丢下往眺望崖赶,急三火四赶到时,严冬正推开司机自己往驾驶座上蹦。
  见他来了,严冬明显松了口气,马不停蹄地吩咐道:“崖上有具尸体,是江文久以前那司机吴达的,你叫人收了给叶香山送去。另外,召集兄弟,把全市给我翻过来,找人!”
  杜三赶紧问:“找谁?”
  “子青。我没救出他来。”严冬坐进车里,手臂的灼伤碰到车座,疼的他龇牙,“叫兄弟们全市撒网,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地方,另外,再通知石诺和叶香山一起找人。要快,子青的情况很危险,可能没多少时间了!”
  说完,他脚腕微抬,车子颤抖着发动。
  杜三连连点头,眼神充满担忧,半分不离他手臂肩头的伤口,却也知道这时候劝也没用。
  程医生出事,以严冬的脾气一定恨不得自己亲自将本市所有角落都翻个底朝天,叫他等消息?那不如杀了他!
  可见他伤成这样仍旧跳上车不知要开到哪里,杜三还是忍不住了:“冬哥,你都伤得这么重了,能不能先包扎好伤口再走?”
  “不能!”严冬大叫,同时右脚油门。
  “可是你知道他在哪里吗?!”转瞬间杜三就被远远地甩在后头,空气中只剩下他的喊声。
  严冬看了一眼后视镜里被气得跺脚的杜三,又踩了一脚油门。
  我不知道,但我只能碰碰运气。
  吴达死后,严冬叫醒了一直昏迷的司机。他不知中了什么药,即使睁开眼睛,样子依旧恹恹的。
  他说他是郊区瓮村人,运输为生。吴达开车好又经常帮忙,他们这才熟悉。
  除此之外,他对吴达一无所知,而今天的事,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严冬却大概知道。
  吴达多年来被人通缉,只怕一直藏在郊区农村才能幸免。不知什么机缘让他起意,所以才借着帮人开车进城的机会把子青绑架。
  瓮村……严冬口中默默将这个地名念了两遍,心头莫名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瓮村是距离眺望崖最近的一个村落,从崖下的公路转小路开车到村中只需要二十分钟。
  据司机说,吴达到村里大约有一年左右,最初来到这里是因为瓮村后山发现煤矿急需人手,所以他来打工。之后煤矿渗水,为安全计不得不全线废弃。民工大半都撤出去了,不知为何,吴达却留了下来。
  如果他的推断没错,八年来,吴达进城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未必多么熟悉城中日新月异的变化,也就不会把人往一个他根本不熟悉的地方藏。
  况且,如今太平盛世,炸弹并不是多么好搞到的东西。
  吴达要搞到如此威力巨大的火药,只有私藏煤矿开山时的炸药才可以。
  况且既然煤矿已经废弃,那必定人迹罕至,是藏人的绝佳场所。
  前方弯路,严冬猛打方向盘,车子像是摆脱了地心引力一般大弧度地拐了个弯,直直地驶上通向瓮村的窄路。
  除了这些原因之外,他找不到任何理由证明子青的的确确是被藏在瓮村后山的废弃煤矿中。
  即便如此他还一路风驰电掣赶往那里的唯一原因就是:直觉。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子青一定在那里等着他。
  他怎么忍心让子青失望?
  要到达后山就必须穿过瓮村主道,有煤矿的时候村民在这里拦路收费,家家都赚得盆满钵满。如今煤矿废弃,路障竟然还没撤掉,严冬的车眼看着就要开到后山却开不动了。
  “操!”严冬急得心都要跳出来,猛地一拳击在方向盘上,巨大的冲击让车子都颤了一颤。
  路障正好拦在车前,严冬用余光往两边扫了一眼,发现没有任何负责人出现,时间紧急,那就由不得他生生撞开了。
  心意已决,他猛踩油门,车子仿佛怒吼的猛虎般冲向了那形同虚设的停车栏,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即将把横栏撞飞的那刻,一个人忽然从旁边一步跨到了他的车前,烂泥般趴在他的车上。
  严冬猛踩刹车,车子硬生生在那人面前停住。
  “过路费!”来人光着上身,一脸横肉,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反而晃着自己满肚子的肥肉走到严冬窗边,用力敲着车窗。
  严冬探手伸到后座抓出自己的钱包,降下车窗,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抛给了他。
  接着,他脚上轻放,离合抬起,车子再次震动着要向前冲去。
  一边的胖子打开钱包,只看了一眼,整个眼神都亮了起来。他急急忙忙将钱包揣在怀中,见严冬这块肥肉要跑,赶忙故技重施趴到严冬车前。
  “你撞我的医药费呢!”
  严冬一愣,心中本来就已经又急又烦,听他这么一耍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仿佛细细的沙漏般,宣告着子青的死亡倒计时。
  他垂头看了一眼手表,不能再耽搁了,现在他多浪费一秒时间,就等于把子青往深渊推近一步。
  既然从这里就能够看到后山,那应该不会特别远。
  反正早晚要下车搜寻,也不用纠结那一时半刻!
  他推开车门,绕过胖子朝后山跑去。
  “哎你站住!”胖子一怔神,赶紧追了上去。
  严冬刚刚与吴达搏斗一场,又经历了那一分钟的考验,体力早已消耗得七七八八,再加之地形不熟,很快便让胖子追了上来。
  “你站住!没交钱谁让你过去的!”胖子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向后一拽。
  严冬心急如焚,本来不愿跟他一般见识,连钱包都扔给他,现在看他这么不依不饶,腾腾直冒的火气全都迸发了出来。
  他想也没想,就着胖子的力气回身,右手握拳,又准又狠地打在胖子眼眶。
  胖子连声痛呼都来不及发出便飞了出去。
  严冬根本不屑看他,飞快地转回身。
  脚下的步子只迈出了半步,却被突如其来的震耳响声阻住了。
  “轰——”
  与刚刚如出一辙的爆炸声响彻山谷,在空气中传来一波波震撼的回音。
  炸弹,爆炸了?
  严冬目眦俱裂,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轰鸣的山谷。
  只有五分钟……
  严冬的心,仿佛在这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碎成了一摊齑粉。
  只有五分钟……
  他还是来迟了!


85)

  什么声音?
  子青难过地皱了皱眉,耳边滴滴答答,似乎是水声。
  下雨了吗?
  他动了动肩膀,那里抵着什么东西,冰凉又坚硬,粗糙的表面一蹭上皮肤就有种微微的燥痛。
  手腕像被什么紧紧绑缚住了,怎么也动弹不得。就连脚腕也像被什么缠着,想伸伸腿都很困难。
  他努力想睁开眼睛,可眼皮上仿佛压着什么很重的东西,刚刚睁开一条缝隙就疲惫地要落下。
  他怎么了?
  他强迫自己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眼部,缓缓抬起沉重的眼帘,入目,是一片模糊的黑暗。
  隐约中,角落里似乎有一点点昏黄光亮。他努力睁大眼,本能地向那里看去,模糊的视线仅仅能分辨那里似乎站着什么人。那人正蹲在地上摆弄着什么,背影看起来佝偻却有力。
  他想起来了。
  自己被绑架了。
  可为什么呢?
  脑袋昏沉沉的,每次思考都带来一阵钝痛。他知道这是吸入过量乙醚的副作用,也知道自己必须克服,否则只能任人摆布。
  他微微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试图让大脑再次活跃起来,忽然,角落里那个人站起身来。
  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擂鼓般敲打在子青心上。他装作还没有醒的样子垂下头,眼睛眯成一条缝,不动声色地看着一双沾满泥水的军鞋停在自己眼前。
  下一刻,他的颈动脉处重重得挨上一个冰凉而坚硬的物体。
  是刀!
  他的心脏骤然缩紧,原本平缓的呼吸也为之一乱,即便只有一刹那仍旧让对方低沉地笑出了声。
  “既然醒了,还装什么?”
  脖子上的刀示威般在他的皮肤上一点点移动,自颈动脉一点点移至那颤动的喉结,然后直线上移,挑动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不好意思了,程医生,如果你要怪,就去怪严冬吧。”
  严冬?
  子青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震动了一下。
  为什么要怪严冬?
  自己是因他被绑架的吗?
  他张张嘴,想说句什么,可不仅身体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就连声带仿佛也罢工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微微眯着昏倦的双眼,觉得这个人一定是搞错了。
  他跟严冬如今连熟人都算不上,绑架他来又有什么用呢?
  严冬不会在意自己的死活,说不定他的死讯传到他的耳中,反倒会让他欢呼出声。
  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手臂忽然用力,刀尖猛地下沉,直奔他的颈动脉而去。
  这是一个割裂的姿势!
  子青昏沉的神智顿时清醒大半,下意识地缩起脖子,躲避那致命一击。
  没想到他等待良久,那预想中的刻骨疼痛却没有到来。
  后背一片冷汗,他呼吸不畅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那把刀,竟然在距离自己颈动脉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四年前的中秋节,你在哪里?”那人忽然问。
  四年前的中秋节?
  如此久远的事情,他怎么记得?
  子青歪着头,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呼吸,没有回答。
  “四年前的中秋节,你有没有救过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当时他刚刚被仇家追杀,浑身是伤,恰巧被你看见,于是打算杀你灭口,可他还没动手,自己先晕倒了。是你救了他,送他到医院,还为他垫付了医药费……”
  子青本就吸入乙醚,浑身无力,如今劫后余生,更加四肢酸软。他虚弱地靠着墙壁,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可面前男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如同催眠曲一般,乙醚的药性再次涌上头顶,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沉入梦境的怀抱中。
  忽然,喉咙上再次传来那冰凉的刺激。
  他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般抬起头,男人的刀收了起来,回到刚刚的角落,俯下身,似乎按动了什么按钮。
  空气中回荡开仪器单调的报警声。
  “滴——滴——”
  男人将刀子小心装进怀中,躬身端起老旧的烛台。他饱经风霜满是皱纹的脸在烛光中显得异常诡异,唇畔若有似无的笑容仿佛死神的宣判般,阴郁而无情。
  “我不亲手杀你,但我的目的不会改变。”男人看着他,缓缓说道,“是死是活,就看你的造化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狭窄的空间中只剩下一片黑暗,唯一的光亮只剩下定时炸弹报警器的一点点红光。
  子青怔怔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仿佛坠入绝望的海底,被激流冲碎。
  不,他不能莫名其妙呆在这里被炸弹炸死!
  子青紧紧地咬住牙,强迫自己清醒一点,然后用力挣了挣绑缚住手脚的绳子。
  没用,绳子绑得非常紧,纹丝不动。
  只能弄断了。
  可这里一没有刀二没有剪子,只能就地取材了。
  虽然刚刚只是短暂的一会儿,但借着男人手中的烛光,子青仍旧能看出墙壁上的岩石并不圆润,甚至可以说尖利。用这些东西磨短绳子的话,应该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他被反剪着双手,只能靠着肩膀的支撑缓慢地直起身来,一片一片地摸索着潮湿而布满灰尘的墙壁,试图找到一片最尖的岩石。
  乙醚的药劲依旧不依不饶地冲击着他的大脑,昏沉的感觉像涨潮的海水一半,刚褪去一波,马上又迎来更加猛烈的一波。
  子青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试图用自己的动作来分散昏睡的欲望。
  这是哪里?山洞吗?为何会这么潮湿,甚至连一束光都没有?子青挪动着身体,记忆中没有一点关于这种地方的记忆,他究竟被关在了哪里?
  会不会有人知道自己被绑架,会不会有人正为自己心急如焚,千方百计营救自己?
  定时炸弹闪烁着倒计时的残酷红光,他转过头,朝那嘀嘀作响的冷酷凶器上看了一眼,手掌下意识一转,微微的痛楚穿来。
  被石头划伤了……
  他不顾手掌的钝痛,挪动着腰部靠上去,仔细地摸着这块尖石的棱角。
  尖锐又细长,应该可以磨断绳子。
  他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凑上去,让尖石摩擦着紧紧绑缚住双手的绳子。
  狭窄的空间内低低地响起他因为用力而发出的急促呼吸声。
  似乎是精神作用,那种浑身乏力,头脑昏沉的情况好了些,但相对的,乙醚的药劲开始作用在别的地方。
  他的偏头疼犯了。
  黑暗中,他死死地咬紧牙关,抵抗头顶一阵又一阵挤压般的痛楚。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边流下下巴,重重地滴在潮湿阴暗的地面上。几次,他都因为几乎将头颅撕裂般的疼痛而不得不停下所有动作,咬牙将这片刻熬过去。
  熬过去了,他便继续在那块尖石上蹭着自己手腕上的绳子。
  一旁的定时炸弹欢快地跳动着数字,仿佛在嘲笑他的多此一举般,每一次变化都牵动着程子青的心脏。
  不,绝不能死!
  绑匪绑人用的绳子既粗又结实,而尖石虽然尖利,却常年泡在这潮湿的环境中。所以渐渐地,尖石不再锋利,而绳子却不见有断裂的迹象。
  子青没那么多时间可耽误,马上摸索出另外一块,将绳子凑了上去。
  时间在自救与痛楚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子青的神智渐渐被头疼折磨得昏沉起来,全世界仿佛只剩下手中的动作在一点点地重复。
  忽然,手臂无处着力,他整个人倏地向后仰去。
  被绑缚在一起的手腕,松开了!
  子青足足愣了有三秒钟才意识到自己成功了,可他来不及享受这巨大的喜悦。
  他弓起身子,摸索着将脚上的绳子解开,扶着墙壁,一点点地站了起来。
  “滴滴,滴滴……”
  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已经换了响声,这几乎催促般的歌唱,让他瞬间明白,自己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没有片刻迟疑,他转过身,凭借记忆在黑暗中准确寻找到男人离开的方向,顺着面前的道路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跑出去。
  “滴滴——轰!”
  威力巨大的炸弹在他踏出洞口的那一刹那爆炸了。
  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热流横冲直撞地掀翻了周围所有的一切,子青本就腿脚酸麻,速度不快,即便在听到爆炸声的那刻骤然加快速度,也难以避免地被呼啸而至的气流卷起,推至空中。
  痛!
  铺天盖地的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双颤抖的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那双手将他紧紧拥入怀中,熟悉而思念的味道仿佛世间最有效的灵丹妙药般,霸道地涌入他的鼻腔,奇迹般缓解了他所有的疼痛。
  他伸出手,牢牢地攥住了那个人的衣襟。
  “严冬……”这声音颤抖得几乎像是从胸腔最内部发出一般,“不是我,不是我要杀你……”
  “我知道。”那个人的肩膀耸动着,每一声都像在平静地嘶吼,“你舍不得我,我知道。”
  “嗯……”原来他知道呀。
  他于是便放心地闭上了眼睛,沉入了黑甜的梦想之中。


86)

  暮色四合。
  严冬探身把被角掖了掖,免得随日落而来的寒气侵扰子青的身体,接着无声地坐到了床边。
  他已经这样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三夜。
  子青受伤不重,看着流血不止,大部分都是皮外伤,将养一阵子,说不定伤疤都不会留下。他为何睡了这么久都没有醒来,连医生都说不明白。
  可严冬明白。
  他爱的人,是个色厉内荏的胆小鬼。
  他对于所有自己解决不了的烦心事,都只有一种方法解决——逃避。
  明明只要坦白说出心声就好,他偏偏就能用逃避把事情搞得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说不定他迟迟不肯醒来,只是因为不愿见到自己。
  就如同严冬守在他床边贪看他的睡颜,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双眸一般。
  那天他顺着爆炸的声音寻找子青时,曾经想过,如果子青死了怎么办?
  他不知道。
  只要想想这种可能,他就无法呼吸,浑身血液几乎静止。
  也是在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的极限只有八年。
  他受不了比这更久的别离。
  强暴、利用、欺骗、误会……他们之间已经经历过这么多的曲折考验,为什么竟容不下一点点卑微的爱意。
  他不甘心。
  所以——
  严冬抓住子青的手,那虚弱而带着一点凉意的手指静静地在他掌心中伸展。
  ——子青,你肯不肯信我?
  让我用我的一生来弥补我的过错,让我们重新开始。
  掌心中的手指忽然轻轻抽动了一下。
  严冬像被电光击打了一下般,猛地抬起头。
  雪白的枕间,子青像是很不舒服一般微微皱着眉头,侧着脸,将额角在枕上蹭了几下,接着,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迷离而昏沉的双眸轻轻地转动着,落定在了严冬身上。
  这几乎回应般的苏醒几乎叫他心跳停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巨大的欣喜中回过神来,手脚笨拙地扑到子青面前,用颤抖而温柔的声音问他:“子青,你……你醒了?”
  子青睡得太久,浑身乏力,只能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严冬已经非常满足。
  “子青,你还疼不疼?”他手忙脚乱地给他倒水,“喝点水好不好?”
  子青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唇,然后轻轻应了一声。
  就这简简单单的一声都让严冬高兴地差点飞上了天。
  他小心翼翼地扶子青坐起身,还生怕他哪里不舒服,在他腰后背后横七竖八垫了三个枕头。然后从一旁端起水杯,自己试过水温后,才贴到子青唇边,一口一口喂他喝了下去。
  子青果然是渴了,一杯水即便喝得慢,也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喝完,那比骨瓷还白的脸上才渐渐涌出了三分回暖般的血色。
  “我怎么样了?”他轻咳一声,声音略带三分初愈后的沙哑。
  严冬愣了一下,才知道他是问自己身体,赶紧道:“都是皮外伤,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住几天院观察一下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子青点点头,身子往外挪了挪,躲避着严冬般,自己往枕头上靠去。
  严冬顺着他的意思让他自己靠床头坐着,心尖子那里有股说不出的疼,像是被谁不轻不重的扭了一下。
  子青垂着头,往手臂上看去。小臂上有个伤口,里三层外三层包着绷带,可看着就知道不严重。
  他自己是医生,被热流推翻出来的时候虽然浑身剧痛,可到底心里有数,所幸跑得及时,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轻声问:“我睡了几天了?”
  “三天。”严冬回答。
  这么久?
  子青微微蹙了蹙眉头,问道:“那个人是谁?”
  严冬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他在问谁,心中的内疚骤然翻涌起来:“吴达,江文久以前的司机。他不是冲着你,是冲着我来的……”
  事情简单,不过是严冬替人背黑锅结果仇家报错了仇,严冬简简单单,几句话便解释明白。
  子青自始至终面色不变,仿佛在听别人的事般平静。他这幅样子,反倒叫严冬的心里不踏实起来。
  “子青,这件事是我连累了你,我……”
  “没关系。”
  子青“体贴”地打断了他。
  这根本就是多余的体贴,让严冬不得不乖乖闭嘴,只能老老实实坐在他身旁。
  沉默仿佛低沉的夜色般,紧紧地覆盖住周围的空气。
  昏暗中,子青仿佛坐得有些不舒服,手臂撑着身体,轻轻地挪动了一下。可他昏睡方醒,手臂有伤,这一下子没挪到位,反到不轻不重地撞了伤口一下,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这口气抽得不顺,岔在了喉咙口,他胸腔一紧,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严冬赶紧抚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可他哪伺候过人,这只手没轻没重,在子青胸口上来下去,非但没压下子青的咳嗽,反倒叫他难以名状地燥热起来。
  一种阔别多时的热流在他周身流窜,子青心头一震,几乎慌乱地抓住严冬的手臂,制止他的动作。
  “子青?”
  炙热的身体靠了过来,将他牢牢拥入怀中,不解的目光仿佛带着某种审视的光亮,照得他心中那些不能见人的念头无所遁形。
  他用力推开了他。
  “我没事。”子青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耳边几乎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我有点累了……”
  “哦,”如此委婉的逐客令,严冬不可能听不懂,“那我先出去了。”
  他起身走到门边,将门顶的小夜灯打开,微微泛着青绿色的光芒柔和地洒了他一身。
  “我就在门外,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叫我。”他轻轻握住门把手,平静的声音里,仿佛压抑着某些说不出的情绪。
  “严冬!”子青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自己,让他脱口而出,“为什么他会认为绑架我就能威胁到你?”
  严冬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过了足足有三秒钟,他才喟叹般地舒了一口气,回过头,挑动唇角,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他也知道……我爱你。”
  “怪不得。”
  子青仰起头,整个人深深地靠在枕上。
  门口传来轻轻的关合声响。
  夜色降临。


87)

  时已入秋,病房朝阳,窗前摆了两个藤椅一张小桌,桌上一应茶水物事俱全,如果不是桌旁的人穿着病号服,只怕谁也不会想到这是在医院里。
  子青不耐久站,叫香山坐下后,自己也坐在桌子另一侧。暖洋洋的日光照着,倒显得他气色好了很多。
  他病中不宜喝茶,壶中装着半凉的白开水。他提起茶壶,给叶香山和自己分别斟了一杯,问道:“你最近身体好吗?”
  叶香山点了点头:“很好。”
  这明显是谎话。
  他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不过半个多月没见,已经明显消瘦了一圈,要说他好,谁都不信。
  但子青不愿拆穿他,只是应了一声,不再追问。
  两人相对默默,过了一会儿,叶香山清了清嗓子。
  “听说你受伤住院,我第一时间派了人过来盯着,但还是担心得要命,恨不得马上跑到你面前来看看。可我走不开,帮里闹了内讧,我得亲自坐镇才行,”他道,“子青,对不起。”
  子青端起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
  说他担心,他派人盯着,他脱不开身,这些子青都信。
  但他仍旧有点心寒。
  自己是跟炸弹关在一起,要不是逃得快,早就炸得粉身碎骨。他一向对自己深情厚谊,自己劫后余生的时候反倒不见他踪影。如今自己已近出院他才赶来,谁不心寒。
  但看着他的苍白面容,子青的心莫名软了下来,只是淡淡地说:“我不怪你,倒是你,不要不注意休息,身体已经这样了,还是早些治疗的好。”
  这话中浓浓的关心意味让叶香山眼睛一亮,忙道:“我已经联系过了,过了这阵子就去美国接受治疗。子青,我走后,帮会的事还是……”
  “我不会管的。”子青忽然出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叶香山一惊,脱口问道:“为什么?”
  “我不想再跟帮会扯上什么关系了。”子青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着叶香山的双眼,“我本来就不喜欢黑帮,你知道的。况且……我父亲就死于帮会争斗,我不想有朝一日像他一样。”
  “可是我……”叶香山张了张嘴,反驳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即便他拍胸脯保证会护着子青又能如何,就像这次一样,凡事总有万一。
  况且子青这番话半真半假,真正所为何事,只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叶香山惨然笑笑,叹道:“你心里还是在怪我。”
  “你这样对我,我开始的确怪你,但咱们这么多年感情,早就说不清楚谁欠谁多些,所以我现在并不生你的气。”子青淡淡笑道,“我是真的厌倦了帮会,不愿再呆下去了。”
  那意思听在叶香山耳中,却仿佛他早就想走却走不成,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要赶紧离开他一般。
  不,一定不会这么简单!
  叶香山垂头,目光阴沉地盯着桌上薄胎的瓷杯,冷冷笑了一下。
  怪不得刚刚在门口如此拦阻自己,连一个普通的杯子都精致准备到如此地步,严冬,你用心良苦,当然不愿功亏一篑!
  “腾”的一声,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胸口燃起的那团怒火。
  “你要走,是因为严冬吧?”他轻蔑地笑了一下,逼视着子青的双眼,不无讽刺道,“难道他不是混黑道的?!”
  “香山,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你不要扯上他。”子青坐直了身子,有些无奈。
  “子青,你现在开始维护他了?”叶香山讥笑,“难不成你果然爱上他了?他强暴过你,毁了你二十多年的努力,你竟然还能——”
  “这跟爱不爱没关系!”子青豁然起身,脸颊因为恼怒而微微发红,“况且究竟谁才是真凶,是谁毁了我重头再来的机会,让我真真正正无法翻身,香山,你比谁都清楚!”
  叶香山像被子青当头一击般,无言以对。
  “当初你对我做下那些事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我们已经没什么可能了。”子青俯视着他,目光已然疲惫到了极点,“够了香山,到此为止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说出接下来的话要调动浑身所有的力气般,周身每一个细胞都下意识地绷紧了。
  “一直以来,我只要看着你,就觉得自己不是无依无靠的一个人,而你只要看着我,就能坦然地拒绝任何人叩击你的心门。香山,别再自欺欺人了。”子青闭上眼,轻轻地摇了摇头,“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子青,你是认真的?”过了很久很久,叶香山才一点点站起身,声带像是撕裂了一般,带着一种伤痛的嘶哑。
  子青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呵。”叶香山紧紧攥着双拳,可他不得不承认,有什么东西就像流沙一般,越是攥紧,越是快速地流泻出他的掌心。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快要把他击垮了。
  他轻笑了一下,仿佛要逃离这种让他窒息的尴尬般,转身走出门去。
  门锁扣响的声音传来,子青在这轻而决绝的声响中怔忪了三秒钟,然后扶着墙壁,重新坐回了藤椅上。
  日光真好啊。
  他抬起头,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那种温暖的光芒仿佛带着一种有力的触感,叫他全身都充沛起来。
  忽然——
  “砰!”
  子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过头,顺着声音看去。
  门口,严冬猛地推开门,拳头紧握,双眼大睁。
  “叶香山说的都是真的?”严冬每一步都非常慢,却带着一种复杂得让人分不清喜怒的意味,“你答应他了?”


88)

  “我答应他什么?”子青不解地问。
  “你答应他来接你出院。”严冬本来满肚子怨怒,可面对着子青,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般什么火也发不出,只能垂头丧气一脸委屈。
  病房的隔音太好了,严冬就算把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到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一颗心跟猫爪挠似的痒痒。后来好不容易等到叶香山出来,那人一脸讥笑,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三回,露出一副“不过如此”的表情。
  “过些天子青出院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他的。”叶香山说完这句话,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走了。
  严冬本来就没缓过劲,被他这句话不轻不重地一刺激,瞬间理智失踪怒气满值,想也没想就推开了门。
  “他要来接我出院?”子青一愣,马上便明白过来。
  香山这是不甘心,临走还要给严冬找点不痛快。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他骗你的。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以后我不再是谨义帮的人了。”他略略歪着头,有些怅然地笑起来,“死里逃生,我得好好过我接下来的日子才行。”
  听他前一句,严冬刚刚放下心来,到他后一句,心却又像被细细的丝线高高吊起,在半空中晃荡。
  “你想怎么过?”他慢慢地走到子青身边,单膝跪地,与他视线平齐。
  子青微微偏过头,像是在躲避着他的目光,又像是在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翘起唇角:“我也没想好。也许是到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去开家小诊所吧,毕竟我除了这个,别的什么都不会了。”
  “子青,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严冬忽然问。
  子青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逃避般将视线转到了别的地方去。
  胸膛有个东西剧烈地跳动着,每一下都让他感受到陌生的胀痛。
  相对沉默片刻,一把短而锋利的薄刃刀被递到了他面前。
  “这是我当年在缅甸的时候,当地一个村长送给我的。”严冬双手托着刀,献祭一般奉在他面前,“这把刀非常锐利,一刀下去,真正是削铁如泥。”
  子青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严冬低头瞥了一眼刀刃上反射的日光,仰着头,冲子青笑了一笑:“我知道你恨我,我本就罪无可恕。”他抓起子青的手,小心却坚定地将刀柄交到他手中,对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子青,刀在你手里,你可以随便捅我一刀,捅死我也没关系,我不躲。”
  握住对方的手渐渐松开,严冬把刀子的控制权全部交给子青,然后挺起胸膛,舍身就义般咧开嘴笑。
  “我只求你,这刀后,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眶里晶晶莹莹的,像极了抑制不住的热泪。
  “重新开始?”子青喃喃地念着,目光似乎黏着在了手中的薄刃刀上一般,久久无法移开。
  重新开始,你说得好轻巧。
  你对我的伤害,想凭这简简单单的一刀解决吗?
  我才不要做这样亏本的生意。
  他缓缓竖起刀锋,手腕轻颤。
  我要你永远欠着我的,永远也还不清,永远——
  血花四溅!
  刀子深深地插入严冬的大腿,疼得他低吼一声,半跪的腿骤然软倒,整个人虾子一样弓起一团。
  子青伸手稳住他的身子,扶他一点点坐在一旁的藤椅上。伤口像溃决的堤坝一样不停地往外冒着鲜血,不过片刻,严冬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事后他才知道,程医生这一刀下得极有分寸,离他大腿动脉不过一厘米。
  偏一点都能杀了他!
  但当时,这一刀捅得严冬通体舒畅,长久以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消气了吗?”严冬手指冰凉,紧紧地抓着子青的手不肯放松。
  子青抬起头,眼圈泛红:“我不同意重新开始。”
  严冬心中一紧,刚要开口,子青继续说道。
  “你欠我的,没那么简单一笔勾销。”他紧紧地咬着牙,强迫自己不要泄露一丝脆弱的声音,“这一刀是利息,剩下的,以后的日子你要慢慢还。”
  以后的日子?
  严冬心跳加速,仿佛有份期盼已久的幸运降临在他头上般,轻飘飘得有些不真实。
  “子青,你的意思是……”
  程子青抬起头,和着眼眶的泪水笑:“我跟你回东南亚。”
  嘭——
  严冬觉得自己心中的那朵花,怒放了。


89)

  特护病区向来安静,叶香山自东边走到西边,长长一条走廊,也只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
  他性格喜静,刚刚接手帮会的时候最不擅长的就是往来应酬。开始的时候跟人坐在饭桌上,对方就算再怎么给谨义帮老大面子,气氛也常常冷场。
  后来因为这个吃了不少亏,他深觉自己不能如此,开始对着镜子一遍一遍练习微笑,睡前模拟所有应酬的场景,在每一个需要八面玲珑的场合挑选最适合自己的话语。
  渐渐的就成了道上出了名讲义气,会做人的大哥。
  可他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呢?
  叶香山按住向下的电梯按钮,静静地抬头看着那跳动的数字。
  他早忘了。
  他只知道一个合格的大哥该是什么样子,却忘了叶香山该是什么样子。
  所以,我怎么放过自己,子青?
  我连自己是什么样都忘记了。
  电梯很快就升了上来,到他这一层发出叮咚的声响。叶香山往旁边让了一步,好叫电梯里的人走出来,没想到里面的人却大步跨到了他面前。
  “大哥!”来人一脸着急,正是他的心腹,“咱们的货,没了!”
  叶香山眉头微皱:“你说什么?”
  “大哥,咱们的货,从欧洲来的那批货,还没出港口就被人扣下了!”心腹急得直跺脚。
  被人扣下了?
  不是说这批货万无一失吗,怎么还会被扣下?
  “被谁扣下了?”叶香山一脚踏进电梯,燥乱地用力按着电梯的按钮,“杰拉德不是保证绝对没有问题吗?马上跟他联系!”
  “联系过了,联系不上!”心腹一跺脚,电梯都跟着颤。
  “废物!”叶香山狠狠地骂了一句,刚走出电梯便自己掏出手机拨号。
  杰拉德心思不纯,他言语中早就看了出来,所以甚少跟杰拉德对话。
  正因如此,每次他的来电杰拉德都会珍而重之,听到他的声音便激动万分。
  可这一通越洋电话拨出去,却了无回音。
  该死!
  强烈的不安在他心头聚集,即便有保镖的重重保护也不能叫他宽心。
  不知为何,右眼皮一直像上了发条般剧烈地跳着,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直到安全地钻进车中坐在车里,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大哥,去哪里?”司机等了半天也没等来指示,回过头,却看到叶香山双手紧握坐在后座,浑身紧绷。
  “去……”叶香山沉默了一下。
  这批货他已经跟欧洲方面谈了两个月,月初双方才敲定,是笔肥单。
  前几日谨义帮刚刚内讧,叶香山用近乎强硬的手段才勉强将之压下,但帮中仍旧谣言四起怨声不绝。
  他本打算用这笔单子来堵所有人的嘴,可万万没想到,帮中上下筹备两个月之久的生意竟会凭空飞了。
  他几乎能预料到,随之而来的将会是怎样一场风暴。
  他透过暗色窗户向外看了一眼,身体里某个地方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疼得他低叫一声,整个人虾一般躬起身子。
  “大哥,是不是又犯病了?”司机早就见怪不怪,从一旁掏出药丸,倒在手上,递到叶香山面前。
  叶香山挣扎着把药含进口中,清苦却凛冽的药香缓缓在他的唇齿间弥漫,所到之处,果然微微缓解了痛楚。
  过了一会儿,药丸渐渐融化完毕,叶香山浑身才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扶着一旁的座椅直起身来。
  “去总部。”他死死咬牙,短短三个字,却像自牙缝中生生挤出一般。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逃避不了,那就面对。


90)

  从医院到总部开车需要大约四十分钟,叶香山在接到消息后已经是马不停蹄地赶去,而叔伯及分堂主们到得更快。
  叶香山赶到时,总部一条古董长桌已经坐满了人,正闹哄哄地同仇敌忾,就等他回来。
  这也难怪,都知道这单生意油水多,叔伯堂主恨不得人人掺和上一脚,就为赚钱后能多分一点。
  可如今货没了,眼看着钱也打了水漂。
  他们混江湖这么多年,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痛打落水狗的道理谁都懂,别说之前就对叶香山颇有微词的那些,就是平日里跟叶香山一团和气称兄道弟的,到这时候也都眼巴巴盯上了叶家庞大家业,指望借着此事好好敲诈一笔。
  故而香山一进门,面对的根本不是一屋子人,而是一屋子绿了眼睛的豺狼。
  他病情刚刚发作,脸色仍有些苍白,看起来便知道是有病在身。叔伯堂主们交换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各自或冷笑或狞笑,盯着叶香山略显单薄的背影。
  平时大哥落座,这一桌子除了有辈分的都要恭恭敬敬起立问一声好,可今日香山落座,满桌子却没一个人给他面子。
  叶香山也不在乎这些。
  他平静地从左手边第一个扫到右手边第一个,这一桌子人各色表情皆落入眼底,才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大家齐聚这里,想必那批货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一室沉默,所有人都知道,重头戏在后头。
  叶香山接着道:“我刚刚已经与欧洲那边取得联系,这批货是由于上家出了问题,才会导致生意出了纰漏。这件事是我判断不周,连累大家,身为大佬,我难辞其咎。”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各位投在此单上的钱,我必定全数奉还。不仅如此,今年帮会分红,我一分不取,全数划归帮中,算是给大家一个交代。圣人言苟富贵勿相忘,帮会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又遭此重创,香山愿先拿出诚意,与各位破釜沉舟共度难关。”
  言下之意,帮会与各位富贵息息相关,如今危急存亡关头,他已经决定与所有反对的声音斗争到底,希望大家能够支持他。
  当然,若不支持的,依照香山大哥一贯行事,自然讨不了好去。
  叶香山毕竟执掌谨义帮近十年,即便今日形势如此对他不利,他这仍旧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况且他先让一步,主动捐出今年分红,数额巨大,已经远远能够弥补损失。这一番动作下来,当即便叫几个本来就不坚定的叔伯面露动摇之色。
  忽然,长桌一侧有人猛地一拍桌子,大怒:“叶香山,你以为赔点钱就算完了?!”
  叶香山一愣,顺着声音看去。
  说话的人名叫火根,在东区掌管一条街的色情场所,由于每年交给帮会的会费数目可观才勉强能在开会时候混个末席。平日里他向来不敢说话,今日不知哪里借的胆子,竟敢公然挑衅老大。
  叶香山顺着他的表情目光在众人中扫了一眼,马上便心中有数。
  “那你想如何?”叶香山扯动嘴角笑了一笑,但一双眼中却寒意四起。
  火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见叶香山态度温和,以为他是落水狗可以痛打,想也没想便道:“你要是真想拿出诚意,那从今往后,东区三街的分红你统统不收,度假区那边……”他滔滔不绝,摇头晃脑,一整套话说下来,没脑子的都听得出,这是要瓜分谨义帮。
  叶香山扫了一眼在座众位,却发现诸人面色不乱,好像早就私下达成共识一般。
  果然有备而来。
  “我要是不同意呢?”叶香山笑得更加和气。
  “那也好办。”火根一仰脖,说道,“既然香山大哥当不起大哥这个位子了,自然要换人来做,免得下回再出了纰漏连累大家。还请香山大哥自己让贤,不要到时候大家都难看。”
  “听你的口气,你们已经找好人来坐我这个位子了?”叶香山挑眉轻笑,“人选,大家都同意?”
  他的目光再次从左手边第一个扫到右手边第一个,那其中竟然毫无愤怒,满是笑意。
  这样嘲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胖根叔身上。
  这笔单子没了,胖根叔也有损失,但这点损失对他而言,根本就是痛一痛就过去的事。
  实际上,对在座众人而言,哪个不是痛一痛就过去了。
  今日大部分人来这里,不过是为了借机多捞叶香山一笔,毕竟叶家家大势大,不吃白不吃。可直到火根那句话一出口,大家才明白,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被人利用,成了帮凶。
  但是帮凶就帮凶吧,如果叶香山选择满足之前的要求,那大家多的一份利,如果他选择后面的……新老大上台根基不稳,天下还不是这些人说了算。
  稳赚不赔的买卖,自然没人多嘴。
  可胖根叔不同。他毕竟看着叶香山长大,心里待他如同侄子一般。侄子被众人围攻,他不帮腔,怎么也说不过去。
  于是他端了端自己满是脂肪的肚子,叹道:“大家这是何必呢,香山都做出这么大牺牲了。年底分红不拿,他这一年就等于白忙活了,咱们都是他的叔伯弟兄,何苦这么逼他。”
  没想到这句话说出,却无人响应。
  叶香山冷眼看着这些平时对自己百般奉承的人,脸上温和的笑容渐渐凝固成一个冷酷的弧度。
  “那好,我告诉大家我的选择。”叶香山站起身,“分裂谨义帮,不可能,让贤,更不可能!”


91)

  “那好,我明明白白给大家一句话。”叶香山站起身,“分裂谨义帮,不可能,让贤,更不可能!”
  “谨义帮是香山的祖父当年靠两只拳头打下的江山,又于父亲手中鼎盛,历经三代,才到香山手中。香山虽然无能,却不能看谨义帮在我手中分崩离析。”叶香山顿了顿,接着道,“况且帮中正值艰难之际,临阵换将本来就是大忌,诸位要是真心为帮会着想,就再信任香山一次。香山必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他这番话,动情在理,又有之前的利益让步垫着,是而听得在场许多人心中都颇多感触。
  仅仅是许多人而已。
  “也就是说,除了拿钱消灾外,你也没打算拿出点别的来检讨这次的过错?”忽然,胖根叔下首第三个,金叔缓缓的开了腔。
  金叔年轻时候在帮中地位比火根强不了多少,但因为入帮会时间长,还能在叔伯辈中混个不错的位置。
  叶香山平日虽然对他礼敬有加,却从来没怎么看得起他过。但没想到小喽啰联合起来竟也能翻身,他扫了一眼火根的方向,目光又迅速地转回金叔身上。
  “金叔,侄子觉得还是亡羊补牢更重要。”叶香山微微一笑,又是满脸温和。
  胖根叔也跟着打圆场:“是啊,先把事情解决了,再来一点点交学费嘛。况且香山这学费交的还不够多么?”
  身边的墙头草紧随着附和:“够多,够多。”
  “胖根,你说得轻巧,再信他一回,”金叔大怒,“再把事情办砸了怎么办!”
  “到时香山当然会……”
  话未说完,忽然叶香山的心腹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附在叶香山耳上,快速地报告了一句话。
  几乎在同一时刻,叔伯兄弟或接到电话短信,或接到心腹报告,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那批货,已经到港口了。
  叶香山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批凭空丢掉的货,竟然万无一失地回来了?
  怎么回事?
  他震惊地坐回椅上,虚空中,仿佛有一双友善的手,在他要跌入谷底的时候轻轻地拉了他一把。
  于是,他绝地逢生。
  屋内躁动着,有些心急的叔伯急于赶去码头确认这件事的真假,已然站起了身。还有些虽然坐在椅上,但早就电话通知小弟代自己过去查看。
  他的戏,还没有结束。
  叶香山环顾一周,淡淡地开口:“货回来了,可喜可贺,不过,咱们还是言归正传。”
  他声音不大,几乎没有语气,却有种让人震慑的力量,所有人不由自主地便安静了下来。
  叶香山朝心腹使了个眼色,不过片刻,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轻男子被丢了进来。
  他一个脚步不稳,立即匍匐在地,疼得泪花在眼珠里打转。
  “这就是你们计划好了,要取代我的那个人吧?”叶香山一脸鄙夷地看着脚边的痛苦扭动人,不屑道,“你站起来,看看谁是找你回来的主子。”
  那人根本没法凭借自己的力量起身,叶香山点点头,心腹几乎粗鲁地拽起他的身子,扯着他的头发,让他下巴磕在桌上,将满桌的人看了个遍。
  “他。”男子看着火根的方向,颤颤巍巍地说,“还有他!”
  这次,他看的是金叔的方向。
  “你不要胡说八道!”火根大怒。
  “香山,你随便弄来一个人就在这里自说自话,未免可笑。”金叔冷哼。
  “是,是我考虑不周了。”叶香山服了个软,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家父的私生子,多年来失落在外,就连我也是上个月才知道。不过金叔与火根却比我还要关心叶某家事,竟然早早替我找到了他,藏匿起来,只等我什么时候精力不济,好叫另一个叶家人来接我的班,其中用心良苦,真是佩服。”
  他说完这番话,火根已经浑身冷汗浸透衣服,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
  金叔却负隅顽抗:“仅凭你们两张嘴说,怎么可信?况且他现在这个样子,当然是你叫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那就不必他说,我们一点一点查下去。”叶香山笑道,“金叔做事时胸有成竹,自然不怕留下把柄,因此我的证据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你!”金叔怒睁双眼,虚张声势一般瞪着叶香山,良久良久,终究先败下阵来。
  “他毕竟是你弟弟,你放了他吧。”金叔看着委顿在地的年轻男子,轻轻叹了一声。
  没想到为之准备许久的一场好戏,竟会这样草草收场。
  从火根那里得知叶香山竟还有一个私生弟弟在世上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曙光。
  多年来受人冷眼如何,多年来任人轻视如何,他终于可以借由一个傀儡得到谨义帮的控制权,成为真正的主宰。
  可为什么,明明每个环节都没有错误,自己竟然还是一败涂地?
  叶香山叫人拖下已经吓得不会走路的火根,转过头来,对金叔道:“金叔,我敬重您为谨义帮立下汗马功劳,这次只当您是一时糊涂。我已经叫人给你和金婶买好了出国散心的机票,傍晚的飞机,现在去机场还来得及。”
  金叔一怔:“你……”
  叶香山对自己竟然不杀不罚,只是送出国了事?
  他是转了性,还是出国后,对自己有什么特殊安排。
  金叔满心忐忑,却终究在保镖的半强迫下,缓缓步出了会议室。
  至此,这场闹剧圆满结束。
  人去的速度,比人来的速度还要快上几倍。叶香山静静地坐在椅上,看着一室空荡荡的椅子,呆呆地出了神。
  曾几何时,那些踌躇满志竟然都已经化作了此刻内心的一片荒芜。
  一场闹剧结束之后,还会有另一场,这只是个开始,绝不会是结束。
  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感深深攀上了他的心头。
  他忽然很想跟谁说说话,好叫自己的心不要空荡荡的。
  几乎下意识地,他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早就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两声对方就接起,快得几乎像把手机抓在手中,就等他的来电一般。
  “喂?”熟悉的声音传来,仅仅是简单的一声,却仿佛有实体一般,迅速地填满了他的心脏。
  叶香山仰起头,仿佛享受对方的呼吸般,深深地闭上眼睛。
  那边也就配合地沉默许久,每一声吐气都刻意地撩动他的心弦。
  “不客气。”在一声长长的呼吸后,对方似乎是微微笑着,淡淡说出了这句话。
  叶香山肩膀一动:“我没有说谢谢你。”
  “可我知道你心里是这么说的。”那边的人似乎非常开心,一直在笑,“我还知道,你觉得你欠了我的,心里非常不爽,却又拉不下面子来问问我,如何还我这一份人情……”
  “你在哪里。”叶香山猛地坐起身,语气冷硬,“我去找你。”


92)

  石诺此刻身在山中别馆。
  叶香山曾与他在这里度过了此生难忘的一个星期,脱身后便对此处讳莫如深,石诺约他在这里见面,要说不是刻意真是谁也不信。
  所以当他听到地点时,心口条件反射般麻了一麻。
  他叫司机远远地把车停在路口,自己顺着寂静的山路一点点走进林间别馆中。门口早就有人迎接,对方对他并不陌生,恭恭敬敬问了声好后便引领他往里面去。
  今时不同往日,叶香山一路走,一路看着自前庭到主宅的树木,往日看这树木茂盛欣欣向荣,今时却只觉得每片叶子都萧索了许多。
  下人走到主宅门前便不再往里头进,朝他略微躬了躬身便退了下去。叶香山迟疑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竟然万分忐忑起来。
  仿佛这一路的平静只是层自欺欺人的外衣,进了这扇门,他的心就不得不被迫赤裸。
  这种感觉让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他抬起手,轻轻地扶在把手上。脑海中的思绪像缠在一起的毛线球一样,乱七八糟理不出个头绪,反倒叫他的头微微抽痛起来。
  “咔哒。”他深吸一口气,不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机会,果断而决绝地推开了门。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客厅的米色沙发里静静地站起一个人。
  那人一贯西装笔挺,哪怕在家中也是西装长裤雪白衬衣,此刻衣冠楚楚,好一副浪荡公子打扮。
  叶香山迎着他的视线朝他走去,脸上的肌肉仿佛僵硬住了,笑扯不出,怒也扯不出。
  一直走到那人面前,他才勉强动了动唇边肌肉,问道:“杰拉德家族倒台,货被新继任的教父接收。据我所知,此人之前一直默默无闻,跟外界基本没有任何来往。”
  “那是据你所知。”石诺耸了耸肩,一脸轻松,“据我所知,新教父为人爽朗干脆,我答应他往后五年跟他的生意只抽一成,他就干干脆脆把货发过来了。”
  叶香山冷笑一声,想讥讽他竟然答应赔本生意,却终究没有把话说出口。
  他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叔伯兄弟散去时,胖根叔特地最后一个离开。
  “香山,那批货是从三号码头上得岸。”胖根叔说,“三号码头是严冬的地盘,严冬现在在医院呢,那批货只能是……”
  只能是石诺送来的。
  多么可笑,自己身为谨义帮老大,关键时刻竟然要借助一个叛徒的力量才能安抚帮众。
  叶香山微微垂着头,目光仿佛蒙上一层迷雾,叫人分辨不清内心。
  可石诺爱了他近十年,这点小儿科的东西怎么会猜不出来。
  他轻轻的,却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是不知道他这样自作主张会伤他自尊,只是,除了冒叶香山的名将货运回,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无论叶香山做出什么承诺和补救,都不如明摆着的货更能让人信服,否则哪怕众人表面再满意,裂痕都会存在,香山往后的日子,便是动辄得咎。
  与其日后钝痛,他宁可此刻让他痛痛快快挨上一下。
  可他这番苦心,却无论如何不能对香山说明。
  叶香山一向心比天高,只怕这番安排落在他眼中非但不是为他着想,反而要让他觉得自己这是多管闲事。
  石诺只好打哈哈:“别站着,香山,来,坐。”
  说着,他伸手去扶叶香山的肩。
  没想到,指腹刚刚碰触到他肩头冰凉的衣料,叶香山便像触电一般躲开了他的碰触。
  “我不会欠你人情!”叶香山抬起头,冷冷地瞪视着他,“这批货,再算上你让人通知我我父亲有私生子那件事,开个条件吧,只要我有,我都会满足。”
  石诺脸上的笑微微僵住了,浓密的眉微微皱了起来。
  叶香山等了他半晌没等到回答,于是自顾自说道:“不如这样,东区十三街你挑十条,三条归我,西区所有游戏厅今后也都归你所有,度假区内……”
  他滔滔不绝地瓜分着本市的黑道势力,仿佛每说一句自己心中就有一口气吐出来般,又是绞痛又是舒服。
  不仅如此,一边说,他还一般观察着对面人的表情。
  石诺的眼角眉梢本来堆积着满满的笑意,叶香山每说出一个字,那笑意便减少几分,待他说完,石诺的脸已经阴得仿佛黑云压城一般。
  这让人透不过气的沉默仿佛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重重地覆盖住周围的空气。
  “香山大哥对自己倒是舍得下手,这样一分,我在这件事上吃的亏也都补回来了。”过了好一会儿,石诺轻轻抚掌,赞他算数高超,“只可惜,这些东西,我一概不想要。”
  “那你想要什么?”香山平静地问。
  石诺忽然跨前一步,紧紧地揪住了叶香山的领口,将他狠狠地拉向了自己。
  “我要你!”


93)

  “好,我给你。”
  叶香山重重拨开他的手,冰凉的指尖不带一丝迟疑地自半空中朝自己的脖颈移去,轻轻一扯,解开衬衫上第一课纽扣。
  扣子微敞,恰好露出一小段禁欲般的锁骨。顺着锁骨看上去,喉结上下颤动,每一下都像是柄小锤般,敲击着石诺的心。
  叶香山手指微抖,顺着衬衫衣襟的纹路渐渐滑下,不过食指拇指一个交错,第二颗扣子也无声解开。
  锁骨几乎完全袒露出来,弧度精致而考究,落在石诺眼中,竟多了一重平时绝不会有的情色意味。
  你想做什么,香山?
  你在勾引我,还是……讽刺我?
  空气中仿佛流转着那种摩擦衣料特有的“沙沙”声,他的指尖一路下移,明明只是细微到几乎注意不到的声响,在石诺听来,却震如雷鸣。
  衬衫扣子不过几颗,叶香山故意放慢动作,一粒,再一粒,直到衣襟大敞。
  略显瘦削的胸膛裸裎在石诺面前。
  他神色不变,仿佛这脱衣的动作早在他面前演习千万次般,每个动作都精准得恰到好处,准确地挑动石诺心中那根最隐秘的琴弦。
  “够了!”他忽然阻止了叶香山脱衣的动作,猛地将他扑在身后的沙发之上。
  后背着在软绵绵的垫子中,叶香山脸上这才一点点浮出一些名为讥讽的表情:“你不是要我么?为什么不要了?”
  “叶香山,我要什么,你难道不懂吗?!”石诺扳着他的肩膀,那紧皱的眉头仿佛再也无法承载更多的隐忍般,虬结在一起,“我为什么对你处处掣肘,为什么一定要把你拉下老大的位置,你都不懂吗?”
  “我懂。”叶香山平静地抬起眼睛,直视进他的眸中,“我知道你爱我,你想站到我能看得到的地方,让我不能再无视你的爱。你也想让我有理由摆脱谨义帮这个桎梏,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石诺,我很感谢你如此用心良苦,但是你要我的心,这不可能。”
  “你的爱,让我很困扰。”叶香山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他,眼前却止不住一阵阵发黑,“我每次看到你,都只想远远地躲开你,你越爱我,就越让我觉得恐惧。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我喜欢哪种方式,我也不知道你的爱会让你对我做出什么。所以我不可能爱你,我病入膏肓了,我承受不起。”
  一番话说完,他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身体内有种虚脱的感觉仿佛涨潮的海浪般一层层上涌,让他再也无法忽略那越来越强烈的不适。
  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推开石诺。
  这个人的表情如此震惊而悲伤,仿佛自己再多说一个“不”字,他那总是挺拔而坚强的身影就要崩碎一般。
  叶香山坐起身子,静静地看了石诺一眼。
  他们认识十几年了,这也许是他见过的,石诺最脆弱的时刻。
  脆弱得,他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他微微笑了笑,手臂撑着沙发背,尽量保持正常地站起身来“我先回去了,过几天我会……”
  戛然而止。
  叶香山的身体仿佛忽然被人拔走了所有的电源般,世界在他面前迅速变成了黑暗,几乎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他刚刚站起的身躯便重重地倒了下来。
  “香山!”


94)

  叶香山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若不是头顶悬着点滴瓶,他几乎自己已经坠落地狱,混在过奈何桥的队伍里。
  自己竟然没死,不可思议。
  两个星期前,劳文斯博士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不手术,只怕无力回天。
  当时谨义帮正闹内讧,货物谈判也正在紧要关头,与石诺的一场输赢眼见可分,他一狠心,安排人送劳文斯博士的团队上了回美国的飞机。
  两个星期,赢了,死而无憾,输了……
  叶香山艰难地抬起手,遮住窗外刺眼的阳光。
  输了更好,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承认自己不是不可战胜,大方放下谨义帮这付重担,坦然轻松地,把剩下的这段日子,好好过。
  可现在这个样子,是输了还是赢了呢?
  他伸手按响床边的呼叫铃,下一秒,白衣的护士急匆匆走了进来。
  “石诺呢?”他问。
  护士不解地看着他,像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石诺在哪儿?”他重复了一遍。
  护士没有理会他,走到床边把仪器数字通通查了一遍,问他:“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叶香山立即心头火起,不客气地讽道:“我差点就死了,醒过来身边空无一人,你问我要时间?!”他顿了顿,手臂撑起身子,像是要坐起来一样,“石诺就请你这样的人?叫他过来!”
  “叶香山先生,请你冷静一些。”护士也不高兴了,“我根本不知道谁是石诺,你病成这样我很同情,但你能不能不要乱发脾气,配合回答我的问题,方便治疗?”
  叶香山愣住了。
  “你不知道谁是石诺?”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不是他送我来的?”
  “谁送你来的我不知道,”这样的病人护士见得多了,除了钱,什么都缺,一生病,不知道被谁往医院一塞,就再也没人关心,“你的病情不太乐观,我们也会尽力治疗,你多一点配合,就会好得快些……”
  看着护士脸上冷漠中带着些同情的表情,叶香山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挽回面子。
  可说什么呢?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自己没有算计重重伤了子青的心,起码此刻自己床头,会有子青悉心照料,知冷知热。
  可子青不愿再留在自己身边了。
  还好还好,还有石诺那个傻子。
  无论如何伤他害他,利用他去换取任何对自己有利的东西,都还会像条狗一样爬回自己脚边的石诺,他永远也不会离开自己。
  可现在他呢?
  为什么终于如愿以偿,不会在每个噩梦醒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脸,自己却反而觉得更加寒冷?
  为什么在刚刚睁开眼睛那一刻,忽然很希望听到他问自己一声痛不痛?
  像之前许多次一样,露出那种让他反感的关心表情,紧紧抓住他的手,压抑着所有让他烦躁的担心和庆幸,问他一声——“痛不痛?”
  “护士小姐,抱歉,”叶香山疲惫地躺回床上,刚刚的力气荡然无存,重病和昏迷带来的虚弱转瞬将他填满,“可以帮我把我的主治医生找来吗?”


95)

  叶香山这边住院,谨义帮的事物却丝毫没有放松。
  心腹知道他醒来后,每日过来报道。他能力有限,叶香山昏迷这几日,他勉力才在众人帮助下撑住大局。
  至于这众人中有没有石诺一份功劳,叶香山没有问,心腹更不会说。
  叶香山每日在病房发号施令,那指点方遒的架势仿佛他根本不是个左手打着点滴的病人,每每思索良久作出决定,脸上的苍白便褪去几分,染上些红润。
  心腹看着他的样子,总觉得他似乎有了什么变化,就连配合治疗的态度都比之前诚恳了许多。
  但为什么每次自己推开门走进病房时,他的脸上总会露出那种不加掩饰的失望表情呢?
  心腹情商略低,他不懂。
  就连叶香山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日医生对他坦言,若不是送医及时,急救措施得当,只怕以他当时状况,早就不治。
  当时自己昏倒在石诺家中,送医及时是因为他,急救措施得当也是因为他。
  当然,事后不闻不问的还是他。
  但叶香山没法跟他一一计较,计较的多了,他怕自己计较出心脏病,雪上加霜。
  医生与他分析利害分析了半个多小时,末了见他若有所思,苦口婆心劝他,生命宝贵,早做手术。
  就连程子青来探病,也一副语重心长,劝他凡事想开,身体为重。
  话里话外仿佛都在暗示自己早就看穿他讳疾忌医,消极抵抗那套。
  其时程子青已经买好第二天飞东南亚的机票,严冬忠犬一样守在门外,他们聊得久些他就咳嗽,咳得地动山摇,咳得子青起身出门,当着他的面打电话改签机票,将行程延后三天。
  送走程子青后叶香山便坐在窗前发呆,足足坐了两个小时,脑子里乱糟糟画面闪回,到最后闪得他头昏,不得不起身快刀斩乱麻,拿起手机给律师打电话。
  “帮我起草一份委托书。”
  第二天石诺就冲进来了。
  叶香山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过来,慢条斯理叫他到窗边稍坐,自己从抽屉中取出一份文件递到他面前。
  “这是一份委托管理书,”他取出笔,搁到石诺面前,“右下角签上名字,这份文件就具有了法律效力,稍后我会再跟帮里开个会,正式通知他们这件事情。”
  石诺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签了名,谨义帮的大权就落入他手,叶香山只是名义上的大佬。
  怎么,划江而治不成,又来拱手相让这套了?
  他怒发冲冠,深深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伤害,放下文件就冲了过来。
  一肚子的火气却在见到叶香山的那刻,荡然无存。
  当日的讥诮与讽刺仿佛只是一件自我防备的衣衫,叶香山将之脱得干干净净,此刻一双眼睛望向他,瞳仁中竟然都带着柔和。
  这样的目光,仿佛催化剂一般,将他多日来隐藏的四年一股脑催化了出来。
  “为什么把谨义帮委托给我?”石诺问,“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治病。”叶香山耸耸肩,“没法再拖了,再拖下去我就真的活不成了。”
  石诺这些日子来虽然人没来,却一直关注着他的病情,心知他所说不假。
  “我已经跟劳文斯教授联系好,过几天就直飞美国手术。自我接手谨义帮,十余年假期都少有一个,这次的事是个机会,我引咎几天,大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叶香山说,“况且,子青跟严冬在一起,我很放心,谨义帮交给你,我也不必有什么顾虑。这一去,时间久些也不怕了。”
  的确,虽说货物到港打的是叶香山的旗号,明眼人却都知道是石诺关键时刻伸以援手。
  石诺本就是谨义帮的人,后来自立门户虽说激起众怒,此番却又为自己挽回不少民心。以他能力,再想回来并手掌大权,不过是手段问题。
  但这执本市黑道牛耳的荣耀却不能让石诺动心分毫。
  “香山,”他看着眼前一纸委托书,强迫自己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你知不知道自己好像交代遗言一样?”
  “我的确是在交代遗言。”叶香山指给他看,“这里有一条,如果我有何不测,我名下的股份和财产都是你的,也就是说,你就是谨义帮的新大佬。”
  这是在用钱财地位打发我么?
  “香山,”石诺用力按住他的手指,将他的手牢牢包入掌中,“我陪你去!”
  迫切的心情和力气将叶香山的指节攥得发白。
  叶香山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将手抽了出来,道:“你不用陪我。”
  那冷淡的语气竟染着几分说不出的燥乱情绪。
  一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许久之后,石诺才说道:“这几天,你的病情和身体情况也一直有人向我报告。”沉默片刻,他接着说,“可是那不一样,当别人告诉我你今天比昨天好了很多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这个很多是指什么?你昨天虚弱地吃不进东西,今天能吃一点,也算很多,今天胃口大开,还算很多。别人的转述永远都比不上亲自看着来得放心,香山,我知道你不愿见我,可是哪怕只能站在你的病房外,我也不愿再体会这种煎熬。”
  叶香山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
  竟然是……这个原因。
  心中某个阴暗的角落仿佛一下子迎接了阳光直射,那种一点点暖起来的感觉让他忍不住稍稍翘起了嘴角。
  “帮会的事如今是个烂摊子,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叶香山道,“况且,有些事,我需要安静下来,一个人好好想想。”
  “这些事,与你我有关吗?”石诺问道。
  “有关。”叶香山回答。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配上那么平淡却坚定的语气,竟让石诺的心一点点地暖了起来。
  “那……”石诺深深地望进他的眼中,每一个字,都几乎在祈求,“你要想多久?”
  “不一定。”叶香山看着他,微笑,“也许要很久。”
  “我能等到那一天吗?”
  “一定可以。”


96)

  东南亚,酷暑。
  严冬醒来时浑身是汗,闭着眼在枕头下面摸来摸去,摸了半天也没摸到空调遥控器,反倒把自己折腾清醒大半。他又抻着脖子到处看,在床上找了一圈没找着,目光往更辽远的地方望去,终于发现了远远地摔在地上摔得电池脱出的遥控器。
  自从上次开着空调身体交流导致子青第二天着凉后,严冬一直心怀愧疚,再做的时候哪怕热得要中暑也坚持把空调关了。昨晚两人动作幅度略大,大概谁一伸腿就把遥控器踹出去了。
  没办法,他半撑起身子,想要下床把遥控器捡回来,身边的人却忽然咕哝着翻了个身,将额头轻轻地抵在他的肩膀之上。
  严冬再不敢动,只能长长地伸出手,右半边身子保持不动,左半边身子恨不得拉长半米,好够到离他还有两步远的空调遥控器。
  ——这可能吗?!
  他认命地收回手脚,偏过头,无奈又宠溺地看着身边熟睡的人。
  能这样与他睡在一起已经挺美好的了,热点怕什么。
  严冬美美地在心里叹了一声,翻个身,刚要把人搂紧怀中,忽然——
  手机响了。
  “砰砰砰砰!”
  极富动感和冲击力的手机铃声彻底惊扰了子青的好梦,他不满地皱了皱眉,抬起头,半梦半醒地朝严冬投去愤恨一眼。
  吓得严冬差点把手机摔了。
  可是不能摔,电话是杜三打来的。
  严冬回东南亚后,国内的生意就全部交给杜三打理。杜三这娃也懂事,打电话从来算好时间,绝不会打扰到他跟子青的任何一次温存,扰人清梦的事他更是从来没干过。
  所以他这个时间打电话来,只能是出了大事。
  严冬赶紧接听,话筒一开,杜三歇斯底里的哭号立刻从电话那头窜了出来。
  “冬哥,大事不妙了!”杜三大叫,“石诺大哥没了!”
  没了?
  严冬一个激灵:“咋死的?啥时候的事?”
  子青也跟着清醒了,抬起头盯着手机,一脸不能相信。
  “啥咋死的?”杜三一愣,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不是,没死,是失踪了!”
  “我操!”严冬的心叫他这么一晃,起码少跳三下,“那你就去找啊,打给我有什么用?”
  叶香山走后,石诺以绝佳手段料理了谨义帮,如今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黑道大佬。但他跟严冬结盟的关系还在,杜三日常处理事务也多要跟他打交道,他要是不见了,杜三很多项目都要搁浅,所以他当然着急。
  可问题是,急你就去找啊,打电话给我干嘛?
  严冬毫无做人大哥的自觉,话里话外还有点幸灾乐祸,听得杜三瞬间泪流满面。
  “找了,挖地三尺,抛遍地皮,没找着!”杜三说。
  “那我也没办法了。”严冬说,“等着吧,说不定他玩够了就回来了。”
  说着就要挂电话。
  “等会儿等会儿!冬哥!”杜三在那边鬼哭狼嚎,“冬哥,给兄弟指条活路吧!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严冬根本不理,手指一动就要点挂断,忽然身边伸过一只白皙却瘦削的手来。
  程子青拿过他的电话放在耳畔,淡淡道:“杜三,是我。”
  那彻夜激情后微微沙哑的嗓音仿佛带着某种致命的性感,叫严冬体内瞬间烧起一团火,直烧到那个要紧的位置去。
  杜三小王八蛋,子青这种声音竟然都被你听见了,你给老子等着!
  杜三却完全不知道严冬正在一边磨牙,他一听见程子青的声音就跟见了佛光似的,想都不想就狗腿上去:“程医生,救命!”
  虽说严冬是自己大哥,但不得不说,大嫂才是真真正正靠谱的人啊!
  “石诺是什么时候失踪的?”程子青问。
  “前天下午三点,他的秘书是最后见到他的人。”杜三赶紧说。
  “查过空港旅客记录没?石诺一共有三个假名,都查过?”
  “查了,都没有。”
  程子青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谨义帮如今已经走上正轨了吧。”
  杜三一愣,这是哪跟哪啊:“对!”
  “那他走了,帮会是谁在管?”
  “余……余城。”
  果然如此。
  子青果断切断通话,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只等了几秒钟,电话就通了。
  “子青?”电话那头传来叶香山不解的询问。
  虽然是严冬的手机,不过,他可不觉得严冬会闲着没事给自己打电话。
  “你睡了?”叶香山那边正是半夜。
  叶香山轻轻笑了笑:“没呢。怎么了?”
  “那你现在快去门口,把门打开,看看门口有没有人。”子青说。
  “门口?”叶香山更加疑惑,透过流畅的信号,可以明白听到他走动的脚步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打开门锁的声音,“大半夜的怎么会……石诺?!”
  电话这头,子青看着严冬,有些无奈和促狭地笑了起来。
  “石诺,你怎么在这儿?”叶香山忘了切断电话,他的惊讶一分不差地顺着听筒传递到子青耳中,“为什么不敲门?”
  “我以为你睡了。”石诺的声音有些闷,“香山,我怕你想得太久,就会慢慢把我忘了,所以我就过来了。”
  “可是,你……”
  沉闷的声响传来,电话被挂断了。
  “你怎么知道石诺在美国?”严冬撑起身子,叹为观止。
  子青探身将手机搁在床头柜上,身后,一双手臂紧紧环上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带进怀中。
  “按照美国时间,明天上午十点,他进手术室,你说石诺能安心呆在国内?”子青轻笑一声,在严冬怀中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本市每天晚上七点有一班飞机直飞美国,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转车到香山那里正是半夜,还赶得上第二天的手术。”
  的确,石诺之所以如此拼命整顿谨义帮大局,只怕一开始就是抱着早一天完事早一天去找叶香山的想法。况且以他能力,再搞一个不为人知的假身份出国并不难,条件具备还不行动,除非傻子。
  严冬心满意足地搂着子青,不住感叹自家老婆大人果然聪明无比举世无双,哎呀呀自己真是捡到宝。
  “这件事别告诉杜三了。”子青安安静静靠在他怀中,忽然抬头冲他一笑,灿得他小心肝乱颤,“让他急着吧。”
  严冬赶紧答应,默默给自己刚刚的感叹加了个后缀。
  ……如果老婆大人能宽宏大量一点,就更好了。
  他们静静拥抱着躺在一起,严冬不停低下头肆无忌惮亲人,开始时候还是蜻蜓点水般的啄吻,渐渐把持不住,在子青那沉迷又享受的表情中越吻越动情,恨不得一口将人拆吃入腹。到后来,两腿之间那根不老实的东西干脆直接地顶上子青小腹,他含着子青的嘴唇问:“做吧?”
  回答是子青的一巴掌。
  严冬被扇得委屈极了,可怜巴巴拽着子青的手指头不叫他走,那副样子简直叫人不忍拒绝。可惜子青铁石心肠,加之昨夜被做得凶了,从头到脚都酸溜溜得疼。
  他腿脚酸软地起床进浴室洗澡,擦沐浴露的间隙,听到严冬那特有的爆炸式手机铃声又响起来。
  杜三?
  他没往心里去,转过身取浴球,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柔得能掐出水来的叹息。
  “你啊……真是孩子气……”
  子青的手一滑,浴球直直地掉在地上。
  十分钟后,他擦着头发走出浴室,严冬正坐在床上,满身大汗地跟小小手机搏斗,见他出来像见到救世主似发出求救信号。
  “子青,快帮我看看,怎么才能给手机换个铃声。”严冬说,“太吵了。”
  严冬是一切科技用品的白痴,拿着手机只会接打电话发短信,最多能拍照。子青把毛巾一扔坐到他身边,接过手机,三下五除二帮他换好。
  “这么吵的铃声,谁给你设置的?”他状若随意地问。
  “还能有谁,恭泰呗。”严冬一脸无奈,“那天把手机借给他,还回来就这样了。刚刚还打电话问我好不好听。好听什么啊,吵死了……”
  恭泰?
  那个越南籍的男孩子,刚满二十岁,整天跟在严冬身后亲亲热热喊他大哥说要跟他学东西,却经常往严冬身上蹭,有一次甚至险些坐进严冬怀里?
  现在的孩子,真是有手段。
  “我觉得不错。”子青冷冷地把手机抛回他怀中,起身走到储物柜前,咬着牙抓住旅行箱,像是扯着谁的头似的,猛地一拽!
  把严冬都吓了一跳。
  扯出箱子后,子青的动作就轻柔了许多,慢条斯理蹲在地上,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往里头整理,一副长途旅行的架势。
  “子青,你这是干嘛?”严冬问,“你要出门?”
  他怎么不知道?
  子青点点头:“前些天我参加了一个道教组织,里面的道长说,人要阴阳调和才能身强体健,咱俩现在这样叫阳气太盛。我觉得他说得没错,打算过去住一段时间,调和调和。”
  道教?阴阳调和?
  什么歪门邪道!
  况且你要调和,岂不是,岂不是要……
  严冬一声怒吼:“不行!”
  子青理都没理他,继续收拾东西。
  严冬彻底慌了,反复回想自己最近又哪里得罪了女王陛下,一低头看见怀里的手机,瞬间顿悟。
  子青……这是吃醋了?
  子青竟然会为了自己吃醋!
  严冬几乎不敢相信,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叫他眼前全是金黄色乱飞的小星星。
  ……不,等会儿,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
  看着子青冷冷淡淡的表情,他在心里把该死的恭泰该死的手机该死的自己骂了一百遍,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子青,我错了,我往后再也不把手机借给别人,我连手机都不用了!”严冬指天誓日发誓,“你要调和,我叫人给你做养阴滋补乌鸡汤,你别走成不!”
  听着前几句,子青还略觉舒畅,可这后几句说的是什么?!
  “养阴?养你个头!”
  子青一巴掌拍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