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17

兜兜麽: 900年暗伤 1-15

楔子:不是结局的结局

1. 殓葬

  最是一年春好,漫天花雨和着惨白的冥钱为承乾十三年的开春写上凄美的一笔。
  广济寺里的古钟发出声声哀戚,穿过舞榭歌台,穿过茅屋草棚,掩过了清晨的第一声叫卖,震碎了春始先发的迎春花。
  繁华的汴梁城陷了入从未有过的沉湎之中。
  送葬的队伍从内城西华门出,一直延伸到外城的西直门外。
  没有和尚,没有尼姑,没有道士,没有道姑,没有絮絮地诵经声,没有乐队的锣鼓吵杂,没有骇人的鞭炮声,没有过多的随葬品。
  只有引幡人苍凉的领跪声回旋在城中。
  汴梁纵横交错的阡陌上布满了周身缟素的人,有的低头悲泣,有的满脸肃穆,没人敢有一丝一毫地怠慢。
  因为队前由皇家宗室里选出的六十四人高抬的紫杉棺木里,静躺着的是当今皇上的亲姐,是拥有东起辽东半岛,西到天山南缘,北到阴山,南至西南夷地区的广袤领土的大齐王朝的承元公主。
  这是一个盛世初现的时期,承袭了近一万万汉人对失地的渴望,体会了华夏族被驱逐被奴役的耻辱,也历经了无数场惨烈的战争——在漠北边关,千万枯骨埋葬在了戈壁的风沙里,青海头的阴雨,淋湿了新鬼旧鬼的哭泣声。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而这些也不过是汗青上的了了几笔。
  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人的梦想,站在皇城最高处那个成熟睿智的男人,用与承元相似的眼睛看着送葬的队伍。
  就是要这样,血流成河,天下缟素。
  这就是皇家,这就是天子之家。
  一人殇,数万万人批麻戴孝。
  “皇上,春寒料峭,骛北塔上风大。”应是内侍的声音,却无半点似男似女的尖利,带着一丝深沉,掷地有声。
  那内侍递上亮得晃眼的明黄色披风,九只形态各异的五爪金龙正直勾勾地盯着内侍白得有些病态的脸,而他似乎已是这世外的人,无言地低首伫立。
  “朕要看着她走。”承乾帝的目光随着棺木拉得更远,更平静,平静得仿佛在笑。
  初春的风带着寒意而来,卷起了他的衣袂,拂过他利刃般的眉,掠过他英挺的鼻,轻吻他薄薄的唇,正如她所言,他长成了好看的男子,他也终成为万人景仰的帝王。
  苍生,在于他手中的朱笔御批。
  “承元已在迩英阁见过你了。”内侍的头低得更深,红润的唇被咬得发白。
  他紧紧地握着双手,想以此缓解身体的颤抖。
  是痛,是彻骨的寒冷,如傍晚时的潮水,不断地拍打他的心,一浪接着一浪。
  痛不欲生。
  他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没有。
  胜者为王,败者寇。
  承乾帝的眼中淌过一阵报复的快感。
  近万人的队伍已渐渐走出西直门,留下长安街上一层单薄的冥纸。
  街边做豆腐的王川子第一个揭开窗户,悄悄地探出个全是乱发的头来,左右看了看,啧啧道,“好大的排场,竟还派了七皇子捧灵,这已嫁的公主……哎呀,我说婆娘,你干啥子啊!啊,痛死老子叻……”王家媳妇一手揪着她家男人的耳朵,一手小心翼翼地关了窗,生怕惊了地上的纸钱。
  “我说王川子,你不要命了,天家的事哪轮到你这破烂人管。你不想活了,也别害了我和狗儿!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贪上了这么个没用的男人……”话未完已号出了声,忽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赶紧捂住了嘴。
  王川子摇摇头,往炕上一躺——今天怕是没生意了!仿佛是下了雪,汴梁城被缀上了白色妆容。
  愈发静了,静得让人心慌。
  城外黄绿交杂,是万物复苏的景象。
  内廷一等侍卫田荣正跟在七皇子身后,看着这个才十岁的男孩挺着笔直的背脊,双手捧着承元公主的灵牌,从皇城步行到城外十几里的皇陵,遇临街送行的长辈便跪。
  不叫累,不说苦,一路缄默。
  十岁,已成熟如此。
  下葬,掩土。
  承元公主已成墓碑上一段长而繁复的谥号。
  永远沉睡在冰冷的皇陵中。
  大殓后,宗室贵族斋戒。
  斋戒期满以后,王以下文武官员不准作乐,禁止丧服嫁娶活动。
  在京的军民百姓半个月内不准嫁娶,一个月内不准作乐,七天内不准屠宰,二十七天不准搞祈祷和报祭。
  京城自大丧之日始,各寺、观鸣钟一万次。
  隆重得令人惊奇的葬礼。

  夜,使皇陵更加寂寞。
  初一,无月。
  星光撒在比夜色更深的黑色丝绸上,勾勒出他坚毅的轮廓。
  鹰隼般锐利的眼神霎那间变得温柔如水,“你就睡在这?这太冷了,会把你冻坏。”他抚摸着大理石上的名字,将目光放得很远很远,仿佛呓语。
  “他不能困住你。”黑色的身影划过天幕。
  皇陵依旧静谧得可怕。
  夜,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

  承乾十九年初夏。
  汴梁。
  梅雨时节,江南被织进了细细绵绵的网中,风也被沾湿,带着淡淡的香甜。
  心也缱绻。
  女子斜倚在窗前,容颜如故,只眼角若隐若现的细纹透出曾经的沧桑。
  她笑,抡起袖子,将手伸出窗外去感受思念已久的江南梅雨。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忽而,一种熟悉的温暖包裹着她,男人从背后将她圈住,把那白玉一般的手放进自己手心,拉下她的衣袖,道:“白居易的词?很美。”“嗯,也就是读了着白老头的诗,才中了江南的毒,不过,这也确是一片好地方。”女子回首,看着那张欣赏了无数次的脸,嘴角微微上翘,“这词还有下阙。”顿了顿,说,“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白乐天的词写得撩人,女子柔和的声线更如涓涓细流与这墨香缠缠绕绕,绵绵不舍,为这流传百年的江南词更添一份妩媚。
  男人轻笑道:“原来阿九想去杭州,明白说了就好,何必吟诗作赋的,你们女人哪,就像这江南的河,九曲十八弯,绕来绕去的,麻烦!”“这叫情趣!”男人惊奇道:“你想要情趣?嗯……虽说这是大白天的,但你夫君我也会鞠躬尽瘁的!”
  “你又断章取义,死皮赖脸,无理取闹……”“阿九,你听!”男人脸色一沉,眉头紧蹙,仿佛闻到了危险的气息。
  女子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有杀手?”“是哭声……婴孩的啼哭。”男人沉声道。
  “啊?怎么会?”“我儿子在哭着叫我快点把他弄出来!!”男人陡然大笑道,“儿子,爹爹这就来了!”
  她翻过身,玩着枕边人长长的睫毛。
  “你不会腻吗?”“会,当然会。”男人忽然睁开眼,乌黑的眼珠熠熠生辉。
  他拉下她挑着自己睫毛的手,邪邪地笑到,“等腻了,我们就回会宁,再去巡视蒙古草原,又腻了就在回江南,又腻了就又回东北,又腻了又回江南,再腻了再回会宁……”“唉,你以后改名叫折腾好了。”她撇撇嘴,也许,这就是幸福了吧。
  一段漫长而孤寂的旅程,空虚而淡漠的一生。
  想寻一簇阳光,温暖彻骨的痛。
  想寻一丝甘霖,湿润干涩的唇瓣。
  牵着我的手,可不可以,不要放开。
  二十年的光阴,把她塑成了什么形状。

                 
卷一:陌上花开缓缓归
2. 袭远

  九月的阳光带着暖意从延义阁斜开的天窗里倾斜而下,照在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
  她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正细细地看着手中的《齐太祖录》,时而莞尔,时而蹙眉,时而勾起讥讽的笑,时而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秋水般的眸子却透出一股清冷。
  合上书,莫寒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享受这傍晚夕照。
  一个下午,终于完成了对这个陌生时代的了解。
  这是一个她从不曾听说过的王朝——齐。
  而历史的岔道口就在北宋靖康之难。
  北宋两帝被金人所掳,康王赵构难逃,建立南宋政权,北方有伪齐政权。
  可是就在赵构难逃途中,历史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赵构南逃途中金军穷追不舍,于淮水发生激战,赵构被杀,北齐降将后裔澹台昊宇奋力抗金,将金军逼退到长江以北。
  众人钦服,遂推澹台昊宇为帝。
  澹台昊宇不予。
  于三个月后推赵构年仅五岁的次子赵崇为帝。
  次年六月,赵崇应病死于大庆殿。
  众臣再推澹台昊宇为帝,澹台昊宇于崇政殿上恸哭不已,感先帝恩德,于八月称帝,改国号为齐,定都汴梁。
  澹台昊宇就是齐太祖。
  齐太祖改宋朝管制、兵制中的诟病。
  裁官,裁军,轻徭薄赋。
  天下太平。
  现为景德十四年,齐的第三任皇帝当政。
  莫寒轻步走在曲折反复的回廊上,身后是低头颔首的宫人,今日慈寿殿太后赐宴,凡三岁以上宗室孙辈都要赴宴,更无须说她这个嫡亲的孙女了。
  齐太祖?莫寒轻笑,左边唇角向上勾起,露出习惯性的坏笑。
  赵构多半是死在汉人手上了,历史嘛,不就是几个四方四正的史官为博君王一笑,写出的赞美诗。
  历史的真实性就在于突出的是事实,掩盖的也是事实。
  天下太平?齐与宋一样,在长江以南偏安一隅,虽不若宋一般对金称臣,但岁币,绢帛,求和是一项都不落。
  但江南,确是个让人平静的地方。
  进了慈寿殿前厅,莫寒乖巧地给长辈问安。
  一些宫里寂寞的老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夸着她的相貌。
  她只是笑。
  像这样的宴会,几乎每天都有。
  她早已适应这样的生活,微笑,请安,再微笑。
  很不错的职业。
  她还记得那个嘹远而温柔的声音——“三十年里你必须为她而活,按她的命运向前走,不能让历史有丝毫偏差。”她用自己特殊的命理与死神交易,换来了家人的平安。
  她应该欣慰。
  那一场她并不期待的家庭旅行成为她现代生命的终点。
  莫寒,依旧是莫寒。
  可是一切都变了。
  回延福宫的路上莫寒与一母同胞的弟弟——太子袭远一前一后走在长廊上,本该紧跟着的宫人不知何时被屏退在长廊转角。
  袭远看着身前故意似的越走越快的人,终是开口叫住了她。
  二人来到临湖而建的小亭内,还是袭远先开口。
  “皇姐近来身体可好?”“还好。”“皇姐近些日子变了不少。”“是吗?可能是精神不太好吧。”“原来是精神不好,我说皇姐怎么会连侍奉自己三年的弥月的名字也忘了。”袭远勾了勾唇角,微笑,眼神冰冷。
  莫寒身子一震,后宫果然是藏不住事的地方。
  自她到这个身体来以后,一直小心谨慎,但有些事,不是小心就能避得了的。
  只是想不到,这个十一岁的弟弟,竟布了眼线在自己身边,难道连亲姐姐也要防。
  莫寒起身,度到亭柱旁,看着湖面上跳跃的星光,叹了口气,缓缓道:“有些事情我无法解释,总之莫寒依旧是莫寒,会走她该走的路,一切都不会有变化。我不会害你。”稍顿,她一字一字地说,“你与我,一荣俱荣,一伤俱伤。”袭远放下手中把玩已久的青瓷酒杯,嗤笑了一声,问道:“我为何要相信你?”他抬眼睹见她突然转身,双手反锏在身后,笑得异常灿烂。
  “你必须相信我。告发我,仅凭着一个无法昭告世人的证据和你自己的推断,无法令人信服,反而会让人觉得你心机深沉且冷酷无情。至于我的失忆,我可以随便在哪跌一跤,顺便撞到头。”
  她向袭远靠近几步,继续说:“你知道,女人是很会骗人的。当事情无法弄清时,大多数人选择同情弱者。况且,你已经选择相信我了。”袭远直直地注视着莫寒的眼睛,道:“你要小心,我不敢保证其他宫里的人是否也察觉到了。”语毕,露出孩童应有的笑脸。
  莫寒看着袭远的缺牙,有些转不过来。
  “你都不问她怎么了吗?”莫寒有些急切又有些生气地冒出一句。
  袭远走出亭子,坐石阶上,仰头望着漫天的星光,半晌才道:“皇姐是因心疾走的吧。”
  “你知道?”莫寒也走过去,蹲在袭远身旁,侧头看着他与自己现在这个身体相似的眼睛,低低地说,“七天前,心疾在夜里突然发作,她还没喊出声就结束了。”“皇姐从小就患有心疾症,身体也一直不好。前些天她祝福我很多,她时日无多,必须要走,会有人来代替她照顾我。她一直不停地说,说她累了,说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当时也没当真,谁知道……不然,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容易就相信你了。”袭远默然,姐姐那样柔弱的性子,怕真是不适合这样的地方,况且她走了,便不用受那相思之苦了吧。
  庄周果是古之圣人。
  “我会做个好姐姐的。”长久的沉默之后,莫寒突然说。
  袭远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
  “刚才怎么那么容易就承认了?我并没有挑明啊!”
  “是因为……孤单吧……”莫寒抱着腿前后摇晃,“你知道,撒谎很麻烦,所以想找一个脑子好用的人帮我圆谎啊!呵呵。”太子与长公主年纪尚幼,仍同皇后住在玉华殿里。
  玉华殿石径上,莫寒突然转身对袭远说:“要哄你睡觉吗,不如讲睡前故事吧。”
  袭远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嗯,讲什么好呢?”莫寒小心地将小男孩的被子掖好,“有了,不过讲完你一定睡觉。”
  袭远乖乖点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流浪的小狗。他为了维持生命在街上四处寻找食物,他穿越了无数的城市走遍了大街小巷。最后它来到了一个沙漠前,它想穿越沙漠。于是它就走啊走~走啊走……累的口干舌燥。最后它终于躺下了说了一句话:‘我怎么累的跟狗一样?’”
  袭远的眉毛开始抖动。
  “怎么?不好吗?太短了吧。那再换另外一个。
  “军队征召动物们从军去打仗,于是森林里的动物全都要来体检。排第一的老虎很不想从军去,他看看他的长尾巴,哥哥为了证明他们绝无仅有的爱,挖掉了自己的眼睛;妹妹为了保存他们相爱的象征,将自己的耳朵剪下来,不久,两个人都死了。后来,人们知道了这个感人的故事,便做了一首歌送给他们,现在我们一起来欣赏这首歌。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的快,跑的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莫寒唱得很投入,可是她通常都是自己谱曲的。
  袭远的眉毛开始抽搐。
  “我睡了,已经睡死了。”
  

3. 阿九

  汴梁的冬天并不太冷,莫寒只着了见湖绿色夹袄,坐在袭远的书斋里随意地翻着他的字帖。
  前几页临的还是规规矩矩的楷书,到后来却成了怀素的狂草,虽未成形,但已有了一种气魄。
  脚步声越来越近,莫寒蹙眉,将字帖压在书下。
  那人披一身白色,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晃眼。
  莫寒不由得眯起眼睛,看他白衣上的翠竹,想来他就是弥月口中权相沈鸿儒之子沈乔生了吧,“温润如玉,才华横溢”那个沉默的小丫头竟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沈乔生有一刻的恍神,躬身行礼,“微臣见过长公主。”莫寒起身,笑道,“表哥。”不错,皇后就是沈鸿儒的妹妹,沈家乃名门望族,其祖父在齐太祖称帝时立有大功。
  沈家三代为官,在沈星玥成为皇后之后,沈家更是盛极一时,六部中除工部、礼部外都有沈家的人。
  虽然皇帝在尽力削弱沈家的势力,但也显得力不从心。
  外戚强大自古以来是帝王的大忌。
  莫寒有些发愁,沈家的势力已经成为袭远即位的阻力,虽说太子已定,但皇帝对袭远的冷淡使得其他皇子蠢蠢欲动,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只可惜沈家太过自信。
  相权皇权之争,古来有之。
  二者此消彼长。
  无论将来是谁荣登大位,沈家都不会有好下场。
  沈乔生看着兀自发呆的莫寒,轻咳了一声道:“太子在迩英阁听苏先生讲学,命微臣将太子前些日子所做文章带去,请苏先生评鉴。不料长公主在此,多有冒犯,请长公主恕罪。”
  “都是自己人,表哥无需多礼。去取便是了,不必在意。”
****
  晚膳过后,袭远抿了一口明前龙井。
  “今日你见过乔生了?”
  莫寒舀了一勺糖,随意地答道,“嗯。”
  “你的喜好怎么这么奇怪。”袭远看着对面的人把白糖加进菊花茶里,皱眉问。
  “我不喜欢吃苦。”皇宫之中本就少饮花茶,更无须论在茶中加糖者,但莫寒却丝毫不在意,“只是小事罢了。”语毕,轻啜了一口。
  袭远不再看她。
  “你觉得如何?”
  “谦虚谨慎,比他老子强。”
  袭远似乎不太满意她的用词,却也不反驳。
  “十五岁中榜眼,十六岁任龙图阁学士,十九岁调任吏部侍郎,品级虽降了,但……”他没有再说下去,莫寒意会地点点头。
  吏部,掌天下官员升迁考核之事,实权居六部之首,人际复杂,更不乏卖官鬻爵之事,的确是个历练人的地方。
  莫寒勾起左边唇角,了然于胸。
  “看来,咱们的舅舅想退休了啊。”
  “那可不一定。”袭远瞟她一眼,“他们哪,绝不会止步于此。前些日子,宜兰表姐嫁作陈同翎为继室。”他放下茶杯,“御营使陈同翎。”
  莫寒惊诧。
  御营使,统管全国军事。
  虽无统兵权,但全国军队调动均由其负责。
  而皇帝的印鉴,他们绝对有能力拿到。
  “你临的那几张草书,记得收好。”
  又一天,平静地消逝。
  这就是将来的承乾帝吗?莫寒只从那飘渺的声音中了解到了历史的主线,却不知个中曲折。
  看来袭远的路,不好走啊。
  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吧。
****
  莫寒的生日快到了,因只是散生,且景德帝尚俭,便自己要求不做酒筵,只邀家人吃吃饭罢了。
  这几日往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金银首饰她得了不少,高兴得很。
  今日的生日宴设在玉华殿,景德帝也会来。
  莫寒只远远见过他几面,面庞消瘦,轮廓坚毅,虽颇有威严,却少了一股帝王之气。
  他相貌一般,袭远两姐弟多是承袭了沈皇后的美貌。
  只是皇帝的身旁总跟着一个美不可言的男人,这让她老往歪处想。
  木兰有一双巧手,为莫寒梳了时下流行的芙蓉髻,比其他妃嫔所梳的小巧、简洁些,斜斜地开在右侧,显出少女的俏皮可爱。
  莫寒一身粉红,蹦蹦跳跳地进了大厅。
  “女儿给父皇母后请安。”银铃般清脆甜美的声音。
  皇后微笑着扶起她,那笑容使她本就无可挑剔的面庞更生光辉,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只是,笑得再美,也得不到身边人片刻的驻足。
  “阿九今年就十四了,真是快啊。”皇后抚着莫寒垂在胸前的一髻头发,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感叹。
  只因莫寒是数九寒冬出生,且为早产儿,先天不足,故而乳名唤作“阿九”一取自出生时节,一取“久”字谐音,祈求长长久久。
  景德帝摸了摸胡子,点头道:“是快到及笈的年纪。”
  袭远忽然到了,大冬天的,跑得满头是汗。
  请安之后,他睁着大大的眼睛,靠近莫寒,嗲声嗲气地喊道:“皇姐生辰,远儿准备了礼物。”
  莫寒身上的鸡皮疙瘩活跃起来,望着袭远粉嫩粉嫩的脸,感叹他终于有了当小孩的自觉,不禁伸手捏了捏,手感很好,她决定陪他演下去,“好弟弟,你要送姐姐什么呀?”
  “一幅画,远儿为皇姐画的像。”袭远很兴奋,莫寒有了不好的预感。
  “远儿,母后能看看吗?”皇后倒是很好奇。
  “好啊。”之后就是哗啦啦啦纸张磨擦的声音。
  皇帝开始闷闷地笑,皇后捂着嘴偷笑,袭远在邀宠,莫寒很愤怒。
  她就知道,前些日子,她在袭远的书房看书。
  实在闲得无聊,便提笔随便画了点东西,有一副就是袭远的漫画,虽说是眼大鼻小嘴巴大,但也比不上袭远的这一副——大头,小身,宽额头,小眼睛,肿唇。
  只是莫寒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能让这幅画看起来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
  到底是小孩子,记仇。
****
  景德帝话很少,莫寒努力地扮小孩。
  一顿饭下来,心力交瘁。
  莫寒与袭远在鹅卵石铺的小径上缓缓度步。
  袭远严肃地说,“你要小心,父皇怕是要开始张罗你的婚事了。”
  莫寒屈膝蹲下,仰望着袭远苍白的唇,认真道,“我会的。”用力地点了点头,“你也要小心,你说话漏风。”
  她这是在报复吗?袭远的拳头纂得紧紧的。
  第二天,莫寒就接到了皇帝的封赏——承元公主,赐从二品年奉。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无数。
****
  午夜,寒风刺骨。
  紫宸殿门窗紧闭,盘龙雕凤的薰香炉内升起缕缕轻烟,似缠似绕,妖妖娆娆,散出一股销魂蚀骨的气息。
  一道又一道,是半遮半掩欲拒还迎的纱帐。
  帐内,一人半裸着上身,右手支着头,正痴迷地看着眼前人露出锦被的洁白肩颈。
  那肌肤比松江棉布更柔嫩,比苏州白缎更光滑。
  他像着了魔一般,半眯着眼,轻轻地吻着他的颈,噬咬着他的肩,舔舐着他光裸的背脊。
  他的舌略过他背上新添的鞭伤,激起身前人一阵痛苦的颤栗。
  “玉儿,对不起。”他浑厚的声音在此刻变得如此小心翼翼,“朕……又伤到你了。朕也不想……”
  他翻过身来,将头埋进他怀里,唇角勾起一丝难以捕捉的嘲讽,“玉儿……心甘情愿。”那声音较女子更柔三分,比戏子更魅七分,千回百转,将人的心勾上云端,包裹在云里,又暖又痒,只觉得这样半吊着不够,不够。
  想要更多,更多。
  男人变得狂野起来,他像一头草原上年迈的雄狮,在日暮中,不顾一切地撕咬、折磨对手,企盼得到霎那的欢愉。
  不断地向前向前,向着那云端。
  他仿佛看见天堂的样子。
  一切都停了下来,男人瘫软在暖榻上,眼神迷离。
  半晌,才能回过神来,抚摸着美人锦缎般的黑发道:“玉儿,朕都给你……你要的,朕都给你。”
  不够,你给的远远不够。
  他闭眼,心思清明。
  四更,他拢起长发,离开凌乱不堪的床榻。
  桌上是早已准备好的朝服,他整顿仪容,看一眼未灭的香炉,头也不回地离开。
  殿外,为他引路的提灯小太监已等候多时。
  多少年了,这般机械地重复。
  要改变这一切,除非天崩地坼。
  

4. 年节

  “二十三祭灶天,二十四写联对,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割年肉,……初一初二磕头儿,初三初四耍球儿,初五初六跳猴儿。”春欣正手舞足蹈地在莫寒面前唱着民间的《年节歌》,秋思上前揪了春欣手臂一把,悄声警告:“收敛着点,在公主面前像什么样子。”春欣不语,悄悄地看看莫寒,又低下头,委屈极了。
  莫寒温和地笑了笑说:“没事,也就是她这样唱唱才热闹。”以往过年的时候,她总要为去父母哪一头发愁。
  其实,去哪都是一样,正如朱先生所言,“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孝敬长辈,爱护弟妹,她对每个人都好,却又不完全好。
  她努力地做好一切,却形单影只。
  她骨子里透出的冷漠,她对生命的不信任。
  皇宫因年节将近变得热闹起来,终于有了一丝人情味。
  弥月和小太监五德、六福在门前捣鼓桃符。
  桃符又称“桃版”,是春联的前身。
  古人认为桃木是五木之精,能制百鬼,从汉代起即有用桃作厌胜之具的风习,以桃木作桃人、桃印、桃板、桃符等辟邪。
  桃符转化成春联据说缘于五代后蜀之主孟昶。
  只是宋以来由于造纸术的发展,纸质桃符已慢慢取代木质桃符,又称做“春帖子”。
  王安石的诗中就有“千门万户幢幢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之句。
  弥月贴的是景德帝御笔亲提的春帖子,莫寒琢磨着要不要亲手给袭远提一对。
  招呼六福取了空白的春帖子,想来许久未逗那早熟的孩子玩,便写了个挺歪的对子。
  上联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下联是“说你行也不行行也不行”。
  横批是“不服不行”。
  那字虽算不上顶好,但也算流畅,比一般的举子稍好一些。
  想来这长公主也是念过书的。
  自宋以后对女子的束条愈发多了起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说盛行。但宋太祖曾要求其子孙永远不得杀害文人,文人在宋朝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升,重文轻武的风气在宋朝达到了极致,其后中国由于蒙古的入侵并对文人采取敌视政策,加上明清的文字狱与八股文严重压制学人思想自由发挥,中国再也没有出现过象宋朝一样兴盛的文化景象。
  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且莫寒乃长女嫡出,念书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但到了十二岁,因男女有别,别不再进殿阁听先生讲学了。
  前几天她还遇见了曾经的老师,现今的太子太傅——苏彦,听闻是三苏后人。
  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眼睛小而有神。
  虽有满腹经纶却少了其祖的落拓不羁,不可称作文人。
  却不知是否为袭远身后的人。
****
  除夕夜。
  莫寒穿着藕合色上衣,淡粉色落地长裙,其外套着一件红色纱衣,头上盘着团髻,寓意团团圆圆,正和着年节的喜庆。
  除夕宴设在延和宫,景德帝、太后、沈皇后还有一些身份较高的妃子坐在首席。
  沈家的人也悉数到场,只是莫寒没料到,参政知事祁洗玉也来了。
  他一身淡绿色长袍,广袖盈风,白色的坎肩上开出一朵墨绿色大立菊,肆意而妖娆,他并不若其他官员一般将头发全部束上,只用根青玉簪子固定住一部分,其余都披散在肩上,看来是放荡不羁惯了。
  祁洗玉正低头饮茶,莫寒只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不似袭远那般黑,没有凌厉的棱角,有些淡,有些远。
  她不敢再往下看,只盯着茶杯上的莲花发呆。
  景德帝子嗣不多,只她、袭远,和庶出的大皇子和三皇子。
  沈乔生和沈家老二沈乔逸作为同辈也坐了过来,祁洗玉不知是什么身份,竟也坐同席。
  年节饮食很多,诸如年糕、年夜饭、更岁饺子等。
  另外还有巫术味很浓的饮食,如桃汤、柏酒、椒酒、五辛盘。
  桃汤是用桃煮的汤,柏酒是一种用柏树叶浸制的酒,椒酒是用椒籽浸制的酒,意为避邪祈福。
  五辛盘即以葱、姜等五种辛辣食品置盘中,又称春盘。
  俗谓可以辟恶、除瘟、通五脏,也有贺新的意思。
  莫寒兀自吃得欢,仿佛其他人已来回敬酒多次,她只守着“食不言,寝不语”。
  忽然,她碗里多了一片麻腐鸡皮,抬眼看去,沈乔生正盈盈地看着她,温和地笑道,“民间吃食,尝个鲜吧。”
  那笑仿佛冬日阳光,暖暖地照在人心上,霎那间什么都散了,心也散了,思绪翻飞。
  莫寒赶紧低头。
  天,她怎么对他有了反应。
  她摸摸脖子,果然——全是鸡皮疙瘩。
  “皇姐,我也要。”没等莫寒反应过来,她碗里的麻腐鸡皮已到了另一人的嘴里。
  “表哥好偏心,也不给远儿夹菜。”她低头,果然——一地鸡皮。
  兴许是吃得无聊,有人提出要行酒令。
  莫寒这一桌自然不必说,齐国一大才子沈乔生在此,怎么可能不轮到这里。
  头痛。
  先是一人一对,由皇帝先出上联,再邀另一人对出下联,此人再出上联,以此类推。
  千万不要点到她。
  皇帝捋须,道:“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袭深。”
  大皇子起身回道:“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他朝沈乔生看去,“蚕作茧茧抽丝,织就绫罗绸缎暖人间。乔生,请。”
  沈乔生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不急不缓:“狼生毫毫扎笔,写出锦绣文章传天下。”他环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了莫寒身上,“天连碧树春滋雨。”这次是回文对,难。
  只见他仍看着莫寒,却道:“太子殿下,请。”有人暗暗舒了口气。
  “地满红红花送风。”是袭远得意的声音。
  他们你来我往地对送了几轮,最后只剩沈乔生与大皇子袭深二人。
  莫寒无聊,偷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祁洗玉,他鼻形优美,鼻尖向下稍稍勾起,却不似真正的鹰钩鼻那般阴柔。
  最美不过那双眼睛,黑亮似墨,竟和袭远一般熠熠生辉。
  只是多了一股对世俗的厌弃。
  像个愤青。
  袭深上联出了“朝朝潮,朝潮朝汐。”是叠字联,也是谐音联。
  沈乔生半晌不答。
  多数人有了一种看好戏的心情。
  沈乔生江郎才尽?众人随着沈乔生的目光看去,便寻着了正品茗的长公主。
  沈乔生笑得狡猾,莫寒有一种几乎中套的感觉。
  只见她比着口形仿佛在说些什么,沈乔生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朗声道:“长长涨,长涨长消。”众人皆拍手称好,沈鸿儒满意地摸着肚子,皇帝更对他赞美有加。
  莫寒狠狠地咬了一口芙蓉糕,不经意间却捕捉到了愤青祁洗玉的笑,只瞬间,全世界都安静了,仿佛是贬谪人间的三月花神,明眸如月,鬓发玄髻,皓齿朱唇。
  一抬首,倾国倾城。
  一回眸,余满地初春桃瓣,零落成泥。
  痛……莫寒一回头,是袭远警告的眼神。
  她揉揉被掐的手臂,“肯定紫了……”声音细如蚊蚋。
****
  “乡村里过年,从腊月直到正月半,足足一个半月的锣鼓声……”
  宴散了,皇帝身体不太好,便令各自守岁。
  莫寒向春欣打听民间过年的习俗,谁料那丫头一说个没完。
  “弥月,去取些活血化瘀之类的药来。”袭远那小子,下手怎么这么狠!
  

5. 海棠

  炭盆里的木炭烧得正旺,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灯光昏暗,莫寒招呼了丫头们一同守岁,撷芳阁内暖意融融。
  莫寒与春欣、夏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们家乡的风土人情。
  齐与宋一样对商业不做过多限制,且早已解除宵禁,广开边境贸易,指南针也已用于航海,海外贸易频繁,汴梁可算当时最繁华的城市了。
  有机会一定要去城里看看。
  典型的富百姓,穷朝廷。
  弥月坐在一旁缝着已成型的大布兜,想来也奇怪,公主竟放着那白玉制的双狮枕不用,非要缝个大布袋子做枕头,不过这小祖宗的心思谁又猜得到呢?明日还要去内务府那寻些棉花来,实满了这怪东西。
  见那厢,小丫头们已乐得前俯后仰,不由得展颜,那从小养在深宫的富贵人,也不知从哪听来了这么些怪东西。
  而她自己什么时候起也变得这么不分尊卑了?兴许都是受了她的影响吧。
  弥月正听着她那毫无气质的主子讲的麻花的故事,却发觉窗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弥月姐姐,弥月姐姐……”门口,太子宫里的王顺贼似的蜷在窗户底下,见弥月开门,比得了大赦还高兴,直低着嗓子道:“好姐姐,总算出来了。我们爷让奴才问问,公主说了什么没?”
  弥月皱眉:“怎么打听事来了。你这么个问法,我该怎么答,这说了一大篓子话了。”
  王顺想了想,勉强开口问:“是问公主抱怨太子殿下什么没。”
  “那到没有。晚上回来连太子殿下的名字都没提过。”说罢就进屋了,留王顺一人在外挨冻。
  王顺往里再望了望,一甩手也走了——横竖是个死呗。
  这年头,当太监也太苦了。
  “弥月,什么事啊?”冬泠伸长了脖子问道。
  “哦,没什么。内务府差人来问炭火够不够。”
  “弥月,你说这枕头上该绣什么图啊?”莫寒抚着膝上的枕套,呐呐地问道。
  春欣凑近了,笑呵呵地说:“绣鸳鸯吧。早做准备啊!”
  “对,我看不远了。”秋思凑趣道。
  弥月给了俩丫头一人一下,“我看不行。”清了清嗓子又道,“咱们沈大才子可不爱这个,鸳鸯戏水还是俗了些……”
  “呵呵……”莫寒操起枕套就往弥月砸去,“连你也消遣我!”
  冬泠起身来拦,却道:“今日只看您和沈大人眉来眼去的,宫里就都这么传来着。”
  莫寒叹气,自知躲不过,便坐下同这帮女人絮絮叨叨说开了。
****
  马车摇摇晃晃地经过了宣佑门,沈乔逸看着正闭目养神的大哥,不只如何开口。
  “二弟,你若要问什么就问吧。”沈乔生突然问道。
  “大哥,你今日是为何……”
  沈乔生了然,“你还记得今日你我在太子书斋所看到的对联吗?”
  沈乔逸想起今日进宫后,离晚宴的时间还远,他兄弟二人便到了太子寝宫,本想知道太子功课却看见太子书桌上一对颇具意味的春联。
  当时大哥还大赞有趣。
  难道……
  “那字不是太子的,那写字的人曾为姨母代笔写过家书。”沈乔生沉声道。
  阿九的字他认得,也曾教过她,只是今日所见之字,似乎有些变化,具体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
  沈乔逸失笑,自幼怕生的长公主,怎么,怎么会有这般刁钻的对子。
  “那大哥今日?”
  “只是想试试她罢了,想看她会否想出给有趣的对子。”
  “那,大哥最后是准备邀长公主殿下接下联喽?”
  “不错。”
  “那为何又……”沈乔逸似想起什么来了,急急道:“公主殿下最后对你说的是什么啊?”
  “呵呵……”沈乔生笑而不答。
  天机不可泄露。
  阿九,你究竟是长大了,还是活回去了呢。
  他用手中的象牙骨扇挑开车帘子,见皇宫的红墙绿瓦上已满天星光。
****
  “公主,那你到底跟沈大人说了什么呀?”春欣撒娇似的晃着莫寒的腿道。
  莫寒轻轻翘起左边嘴唇,勾了勾手指。
  只见几个不同发髻的脑袋都靠了过来,小姑娘们眨着好奇又期待的眼睛一同望着莫寒。
  莫寒装腔似的咳嗽了两声,道:“佛曰——不可说!更声响了,睡觉!”
  “啊——”一片不满的叹息声。
  门外冻了半晌的王顺也撅着屁股跑去回禀他家那个别扭的主子了。
  想着方才秋思铺床时不甘的表情,莫寒不禁抿嘴一笑。
  她究竟说了什么呢?这恐怕要成为大齐的千古迷案了吧。
  睡觉……
****
  初七,久未出宫的沈皇后要求回门省亲。
  景德帝允,遣三百精兵护送。
  沈星玥隔着红色的纱帐看向梁河大街上涌动的人群,纤细的手指抚上了她眼角的细纹和日渐松弛的皮肤。
  “面若芙蓉,肤如凝脂。”她笑,车架内万种风情。
  无人赏,无需人赏。
  一株芙蓉,开在万花丛中,再美也是颓然。
  一个女人,养再深宫之中,再多的恩宠也只是男人手中的玩物罢了。
  没有哪一个男人会真正欣赏女子的才情。
  锦被上的芙蓉花他固然喜爱,但他真正想要的不过只是一床暖被罢了。
  沈府还是老样子呵。
  太监李崇年挑起帘子,领一声,“皇后驾到。”众人齐跪,高呼,“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沈星玥满意得笑笑,踩着车下小太监的背,优雅地下了马车。
  她伸出双手,温和道:“免礼吧,都是自家人。”沈鸿儒连忙起身,迎了皇后进去。
  一家人说说笑笑,融洽和睦,让人好不羡慕。
  沈家大门一闭,街上看热闹的人群也就散了。
  都说沈皇后好相貌,沈家好福气哪!
****
  “晱子本生图?”
  “姑母好眼力,此确乃隋朝壁画。”
  “江山如画,美不胜收。”
  ……
  “乔生哪,你年少有为将来必成大器。”
  “姑母过奖了。”
  ……
  “大哥,彭睿,他……还好吗?”
  “回皇后,尽忠职守。”
  她回头看一眼院里早已谢完的秋海棠,怔怔出神。
  仿佛是海棠开遍的日子,少女鹅黄色的身影在雪一般的海棠花丛中若隐若现。
  远处飘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还有,那少年英气勃勃的脸庞。
  “大哥,多小心照料它们。”
  最难忘却少年事。
  

6. 心荷

  太阳似乎是从西边升起。
  撷芳阁里,一个湖绿色的纤细身影先向前探去,又缩回来看看自己的。
  再而又挠挠头,抱怨弥月教的着实太难,而后又感叹自己当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弥月纵然是有天大的耐心也被这烦人的主消磨完了。
  无奈,见她那左右不是的可怜像,叹口气,上前再指导些吧。
  只见那人将大理菊的花瓣都绣成了团,黄灿灿的倒像个大煎饼。
  “唉……”弥月无奈,扶住她的手,一针一线地教了起来。
  莫寒也是无聊到了极点才提出向弥月学些女红,想来自己穿过来一趟总不是什么都没学到的。
  除夕晚宴上,她见祁洗玉衣裳上的墨菊煞是好看,便琢磨着自己也弄一个。
  等绣好了,说不定能和弥月她们组成个“黄金圣斗士队”呢!可惜,胎死腹中。
  “瞧你,大姑娘家的真不害臊!”春欣像是夺了什么东西便向里屋跑。
  冬泠急了,一跺脚,嗔怒道:“你还我,臭丫头!”
  “不还不还,偏不还,我去找咱主子做个主,把你指了算了。”一转眼功夫便到了莫寒身前。
  弥月本就被折腾得没了耐性,便斥责道,“大早上的,闹什么闹,真不消停。”
  但莫寒却忽然来了兴致,“什么事啊?说来听听。”
  春欣瞟弥月一眼,凑近了说:“冬泠姐姐动春心了,正为心上人绣帕子呢!”
  “哦?”春欣递上块未绣完的帕子,得意道:“瞧,这个!”
  那锦帕上绣着几朵初绽的荷花,还有几个娟秀的小字:“一片冰心寄新荷。”
  “这上面的字我是识不得,但瞧冬泠绣花时那小心样,不是给心上人,难道是给我?”春欣倒是唯恐天下不乱,“不如公主就帮冬泠指门亲事,好了了她一桩心愿。”
  莫寒见冬泠满脸通红,便知是说中心事了。问道:“这名字里有荷的男子?你们知道吗?”
  “莫不是那睿思宫的小合子吧!”秋思幸灾乐祸。
  “难道是内务府的张春和总管?”
  ……
  眼见冬泠急得都块哭了,莫寒摆摆手,示意丫头们别再说了。好奇地问道:“冬泠,你这帕子到底是给谁的啊?你不说,我可就由着她们消遣你了。”
  冬泠见一屋子人和着来欺负他一个,心一横,道:“是……是沈大人。”
  “哪个沈大人啊?”一群女人的声音。
  “吏部侍郎,沈乔生,沈大人。”
  “哦。”莫寒调笑道,“那沈大人和这荷花又有什么关联啊?”
  “沈大人原有个乳名叫‘心荷’,奴婢和爹爹曾在沈大人府上小住,便……”
  莫寒心里好奇,那笑面虎怎么就取了个这么女气的名字了。
  “奴婢听说是因沈大人曾有两个兄弟夭折了,就将他做女子养,就盼着……“冬泠还在继续说着,只见莫寒“倏”地一下直直地站了起来,好生心惊。
  她扬起左唇,邪邪一笑——
  这下能出去了!
****
  初春,御花园里的迎春花羞涩地露出嫩黄色的面庞。
  沈乔生一身墨绿色袍子独自走在御花园小径上,正与园内的一片片新绿交相辉映,他缓步徐行,穿过御花园的重重虚景,却进了冷宫附近的一座小园,沈乔生仿佛赏景般左右环顾,最后目光落在了石桥上正凭栏远望的女子身上。
  “微臣参见荣妃娘娘,娘娘……”
  不等他说完,荣妃已上前将他扶起,柔柔地笑道,“妾身以为,今日又等不到你了。”
  沈乔生握住胸前雪白的柔荑,心疼地说:“你这又是何苦呢?这春寒料峭的,当心冻坏了身子。”顺势便将女人扶进屋内。
  莫寒觉得她早上吃的甜枣桂花羹现在正在她胃里叫嚣。
  这个沈乔生,还真是闹腾。
  沈乔生刚走到御花园就看见一湖绿色身影立在小湖边,任风撩起耳边碎发,仿佛在出神地看着什么。
  沈乔生看那身影一眼,转身向反方向走去。
  “表哥!”
  沈乔生回头,温柔如常。
  “微臣参见,公主……”
  不等他说完,莫寒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扶起他,气喘虚虚地说:“我以为今日又等不到表哥了呢!”
  沈乔生笑容依旧,起身道;“不知公主等微臣所为何事?”
  “呐。”她从小兜里掏出一块锦帕递给沈乔生,“还你。”
  那是她前些日子闲得发慌想学刺绣,又觉得弥月的绣样不够新奇,便厚着脸皮到各宫娘娘那侦查,看有没有合适的绣样。
  不巧她看上了荣妃娘娘亲手绣的荷花帕子,便讨要了来。
  荣妃娘娘虽有些不愿,但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只好允了。
  更不巧的是,她知道了“心荷”是谁。
  并且守株待兔的在这喝了好几天西北风。
  沈乔生接下帕子,并不惊讶,“那就多谢公主殿下了。”
  “本来我还想请母后看看的,这帕子的针线可真好。又细又密。”莫寒看石像一般的沈乔生终于有了反应,不禁得意道,“表哥,最近好无聊啊!过几天就是浴佛节了,表哥去逛逛吗?”
  “去,自然是要去的。”沈乔生低着头,莫寒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就麻烦表哥知会我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谨尊殿下旨意。”
  “心荷表哥,春寒料峭的,要当心身子啊……”
  莫寒满意地走了,不见身后沈乔生抽搐的嘴角。
****
  莫寒懒懒地靠在暖榻上,看着越发英俊的袭远,心里有点小小的骄傲——是和她有相同基因的弟弟啊。
  “你笑够了没有?”袭远跳上暖榻,把莫寒挤进去。
  “我只是奇怪,笑面虎谁都不怕,就怕母后。”袭远不说话,等着莫寒自己接下去。
  “母后执掌后宫,他是外臣,又是亲属。我看到的事情又没凭没据的,那么,就是怕有人起疑心……”
  “他在和谁谋事呢?”莫寒摆出个思想者的样子,沉思。
  袭远胡乱摆弄着莫寒那些失败的绣品,蹙眉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刘娥的故事?”

  
7. 洗玉

   “公主,公主,啊……公主你怎么了?”
  “是谁扔闪光弹!!”只见床上一人挺尸般地坐了起来,又直直地躺下去。
  幸亏弥月用手拦了一下,不然这人的脑袋准要肿一大包。
  弥月本是受了太子的旨意来将公主叫醒,谁料点举了宫灯来却见公主跟中邪般胡言乱语。
  八成是做恶梦了,得赶快摇醒这磨人精。
  “公主,醒醒,公主……”弥月轻轻地晃着莫寒的肩膀,谁知她咕哝两声随即又翻身睡去。
  弥月无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这才见莫寒揉揉眼睛,抱怨道:“这什么时辰了啊?”
  弥月见人已醒,便转身欲将宫灯放好,“刚过了四更。”
  “还没天亮啊……”
  眼见那懒虫复要躺下,弥月连忙腾出收来将其身子扶正。小声道:“太子殿下差人来,说有急事,命奴婢叫公主起来。”一边说,一边帮莫寒穿衣服。
  莫寒撑了个懒腰道:“真是个事精!”
  听见门响,弥月连忙上前,见是王顺,也不问就迎了进来。
  只见王顺和袭远进门来,王顺身上还驮着个人。
  莫寒有些莫名其妙,正不耐地想开口,却让袭远抢了先。
  “你照顾一下他,我还要安排他的事,不能多待。”语毕,招呼王顺将人放在莫寒床上就要走,临出门前,看莫寒满脸问号,谨慎道:“除了弥月,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也就你这安全些。各类贡药你都还有吧,都用着吧。我一会回来。”
  袭远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不知所以的莫寒。
  “公主,奴婢去取药。您赶紧着,不然那人可真不行了。”
  这下,真只有她一个人了。
  莫寒有些踟躇地走向那仍留着她体温的床,挑起床帐。
  那是一副充满诱惑的画面,起码对她来说是。
  那人轻轻蹙着黛眉,微翘睫毛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长长的影,英挺的鼻下,那如樱桃般红润鲜嫩的唇轻启着。
  白玉似的肌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一道柔和的光晕。
  他正安静地,沉沉地睡着。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说的就是眼前人吧。
  也无怪景德帝爱男色了。
  要是每天早晨起来,睁眼就能看到这张脸——也不错。
  莫寒俯身侧坐在床沿,仿佛着魔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只想取触碰,那如玉的肌肤,那若谪仙般美丽的面庞。
  “公主,药都拿来了,您挑挑,看行吗?不行奴婢再去太子宫里寻些来。”弥月抱着一大堆瓶瓶罐罐,用脚勾上门,小声说。
  莫寒仿佛在做什么亏心事似的,猛然收回了手,有些埋怨的看了弥月一眼,道:“都拿来,我看看吧。”只差一点就摸到了,真成一大憾事了。
  她佯装无事地解开祁洗玉的衣带,挑开他本就松散的袍子。
  却突然被弥月按住了手,“公主,男女有别。”
  莫寒抬眼瞟她一眼,两手一摊,道:“不然,你来?”
  弥月偏过头。
  “还是回你那太子主子,说咱们不干了?”莫寒甩开弥月的手,继续剥床上人的衣服。
  “奴婢……”弥月低头退到一旁,没有再说下去。
  古代的姑娘聪明啊,打一份工,拿双倍工资。
  莫寒觉得自己的经济头脑倒是不如这足不出户的小姑娘了,真不知道为什么人都说古人的钱好赚。
  莫寒还在盘算她的赚钱计划,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先前令她忍不住要触摸的凝脂似的皮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有鞭痕,有烙铁留下的烧伤,有利器划过所留的伤疤,更多的是她也无法辨认的疤痕,新旧交杂,不可胜数。
  他左肩还有一处很深的刀伤,似乎是很多年前的,像蜈蚣一样,丑陋地爬在美如青玉的人身上。
  莫寒本挑了先西域来的金创药,后又似想起来了什么,回头对弥月低声说:“你去兑些盐水来。”继而又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最后在箱底找出了她十四岁生辰时太后赏的苏州雪缎。也不见她有丝毫犹豫,“哧啦”一声就将这上好的缎子撕开,又用剪刀裁成布条。
  她先将布条扎成一团,再蘸了盐水万般小心地拭着祁洗玉身上新添的伤口。
  见那鲜红的肉向外翻着,莫寒心里不禁一阵发毛。
  他又是如何能忍下心来对他做这样的事的?他没有心吗?还是他有一颗魔鬼一样的心。
  莫寒每碰到他的伤口都会激起梦中人的一阵颤栗。
  可直到莫寒将药擦完他也没醒。
  也许,真的是有美丽的梦吧。
  莫寒想。
  轻轻地替他将被角掖好。
  日出后不久,袭远就回来了。
  也不见另外几个丫头来吵,兴许是弥月吩咐了吧。
  袭远沉默地看着她,并不打算解释什么,“他服了安睡散,大约午时醒,就多劳你照顾了。”
  莫寒并不说话,直直地盯着袭远的眼睛,又突然转向床榻,幽幽地开口,“他身上的伤很多,密密麻麻……太多了,数也数不清。”
  “父皇最近越发狠了。兴许是老了吧,总想证明自己还年青。”
  她看着他淡然地吐出这些字来,竟也不觉得惊讶。
  也许她也老了吧。
  只袭远还年青,不,还年幼。
  “公主,沈家公子差人来问,马车已经备好了,您还去吗?”
  莫寒皱眉,弥月不是应该吩咐好了不许人过来吗?怎么秋思倒来问这个了。
  但毕竟是自己邀的沈乔生,也不好不理会,便走近了门,说:“就说我今天身体不适,不去了。”
  门外,秋思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他醒了你再叫我吧。”莫寒就这样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守了两个时辰。
****
  日上三竿时,祁洗玉醒了。
  他既不问这是哪里,也不在意自己衣着散乱。
  直接下床就走,但不知是睡得久了,还是安睡散的作用,中途便头晕目眩,他只好撑着桌子,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莫寒也不急着挽留,只上前倒了杯茶递给祁洗玉,平静地说:“四更时,太子送你过来的。”
  “他叫你守着我的?”祁洗玉饮一口冷茶,用讥讽的语调问道。
  “嗯。”莫寒点头,“不然你以为我自愿的?”
  “哼,微臣真是三生有幸,承蒙长公主亲自照顾。”
  “你身上的伤我已经上过药了。不过你回去还是要看看大夫,毕竟……”
  没等莫寒说完,祁洗玉就整了整衣服往外走。
  “你不等袭远来了再走吗?我已经差人去请了。”
  “怎么,要我谢他?只是相互利用罢了,何必前恩万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些东西还是远远看着就好,莫寒摇摇头,果真是个愤青。
****
  莫寒坐在梳妆台前独自怔忪,仿佛有很多东西要想,但脑子里却是一片乱哄哄的,不知道要从何处理清思绪。
  她从梳妆台的最底层抽出了一个景泰蓝的方形首饰盒,揭开盖子,欣喜地看着里头的贵重首饰和一踏厚厚的银票,顿时安心许多。
  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莫寒连忙盖好盒盖,回头看见袭远正站在门口,午后的阳光似精灵般在墨色的衣襟上跳跃,那若星辰般闪耀的眸子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还没吃饭的吧!”袭远招呼身后的宫人将饭食布置好,大剌剌地坐下,说:“正好,我也没吃,今日与姐姐一同吃饭。”
  莫寒入席,拾起筷子,却道:“他走了。”
  “我知道。”袭远含糊地说,“吃个蹄膀吧,你那小细身板,要多补补。”
  她看着自己碗里的红烧蹄膀,第一次有了是不下咽的感觉。
  算了,先吃吧。
****
  入夜时分,莫寒亲自去了太子宫里。
  袭远斜靠在暖榻上,左手支着头,右手捧着本《鬼谷子》。不时地用眼角余光观察身前愁眉不展的人。
  见那人将双手拧得指节发白,他没了玩笑的兴致,拍拍床榻示意那小媳妇似的人过来。
  多少还是不想瞒她。
  莫寒安静地坐在袭远旁边,侧头注视了他一会,终是开口问道:“你和他,计划了什么吗?”
  她见袭远不语,也觉得自己这么问有些唐突,毕竟她只是借用这个身体,称不上是他亲姐姐。
  当莫寒以为等不到答案的时候,袭远突然开口了,“不是我和他,是我、他和母后。”
  “啊?”莫寒诧异,沈皇后大概已经部署多年了吧。
  真不知景德帝会如何。
  “但,母后不知道我参与了。”袭远起身,靠近了莫寒,在她耳边低声说,“母后更不知道,这个计划,是我先和祁洗玉商量好的。”
  良久,莫寒呐呐地问道:“那,你信我?”
  袭远把头枕在她腿上,闭着眼睛。
  “不知道。”他侧过头,仿佛要睡的样子,“阿九,你好香。有点像小娃娃身上的味道。”
  什么时候,开始叫她阿九了?莫寒将被袭远扔到一旁的《鬼谷子》捡拾好。暗暗骂了句臭小子。
****
  当那双玉足所踏之鞋距离她藏身的假山零点零七公分,身后的秋思已然等不及看好戏了,一把将她从假山后推出,将迎面而来的祁洗玉惊得立马倒退一步,满脸嫌恶地看着眼前左顾右盼手足无措的女人。
  晶莹圆润的露珠从早春柔嫩的草叶上滑落,叮咚一声滴落在一旁的小石上。
  “我……我……”祁洗玉挑起俊秀的眉,似有不耐,“长公主有何吩咐?”
  莫寒转头看向躲在假山后掩嘴偷笑的众人,几乎要仰天长啸,“天欲亡我!”
  话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镜头倒回清晨的玉华殿。
  用过早饭,莫寒拍着圆滚滚的肚子直呼无聊,回想在现代的娱乐活动,便纠集玉华殿众人一齐参与大冒险游戏。
  无奈,一轮过后,她被抽中,秋思坏心眼,只道这宫中唯独有一人敢给堂堂长公主脸色看,不如就叫公主去同那位大人说几句话吧。
  莫寒摆摆手,满不在乎,这有什么,不就是说说话么?没意思。
  秋思乐得拍手,若公主能惹得那位大人展演一笑,秋思可就真真服了殿下。
  这有何难?可惜莫寒的信心只维持道秋思报出那个人名便扑消失无踪。
  微风轻柔,悄悄撩起乌黑发尾,似有春雨落于身前,水滴积蓄在细长的睫毛上,仿佛残留的泪滴。
  还有他微微上挑的眼角,还有他桃瓣般红润的唇,还有他吹弹可破的肌肤……
  莫寒不禁口干舌燥,又瞥见祁洗玉越发不耐的神情,慌忙之中拣起地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径直递于他眼前,越是紧张越是理直气壮地说道:“祁大人,这个是你掉的吗?”
  祁洗玉吓得一愣,下意识地往后退,嫌恶地看着眼前丑陋不堪的石头,继而看向已经快撑不住的莫寒,蓦地想笑,却硬生生憋住,更显得此刻表情的沉郁。
  听见假山后头的窃笑,举着石头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饶是她不要脸到了极点,如此无耻无德无技术含量的搭讪方法也令人不得不汗颜,不得不立马抱头逃窜。
  对上祁洗玉带着嘲讽与鄙夷的眼,莫寒颓丧地将石头往地上随手一丢,耸耸肩,无所谓地说:“不是大人的么?那就不是吧,本宫还有事,先行一步,祁大人请自便。”
  “确是在下不慎遗失,多谢长公主殿下。”
  迈出去的脚步陡然收回,莫寒转身,瞬间已换上一脸谄媚的笑,直道:“哪里哪里,举手之劳而已。”且丝毫不顾及祁洗玉顷刻放大的瞳孔,蹲身拣起地上石块,再次递给他,“祁大人,自己的东西要好好收着,如此贵重之物万不可再丢了。”
  呆愣半晌,祁洗玉才呐呐接过,低头,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石块表面凌乱无章的纹路,唇角渐渐上扬,依稀划出一道美得令人心惊的弧度。
  他抬头,笑容若有似无。
  “臣下定然将其收好。”
  而莫寒只是呆呆地问:“你……这样算是笑了么?”
  “怎么?”他看向光秃秃的假山,玩味道,“这般就算赢也太过无趣。”
  莫寒心中有一种被拆穿的窘迫,更有豁出去拼一场的气魄。
  于是大剌剌地坐在石桥栏杆上,淡青色裙角随着双腿的弧度来回飘荡,仿佛溪中涟漪,娇憨可爱。
  她挥手,招呼他一同坐,祁洗玉却只是皱眉,略微上前一步站在她身旁。
  “你喜欢听什么类型的笑话?”
  “我从不听这些东西。”
  她侧过头,眼中满是惊异,“拜托你不要总是那么孤傲好不好?偶尔恶趣一下对身心健康有好处。老是紧绷着脸容易老哦!”
  “老了才好,如此方可弃了这肮脏皮囊!”祁洗玉突然激愤起来,捏紧了拳头,恨到骨头里。
  “那你可以自己毁容嘛,何必等着老天让你老!”
  半晌未闻身旁响动,莫寒自知说错话,扯着他宽大的衣袖,讨饶道:“我说太快了,其实不是这个意思的,我是说……”
  “公主说得对,说到底,是我舍不得这一身富贵。自作孽,不可活。”
  “这话好奇怪,富贵有什么不好?任谁都不愿做乞丐。你又何必跟银子过不去,尽管放肆去花,你得想着,你若不用,便会让我这样好吃懒做一事无成的人浪费,如此,花钱必再无后顾之忧!”
  “公主倒是直爽。”
  莫寒皱眉,撇撇嘴,有些赌气地回道:“大人也真是……直言不讳。”
  “是吗?看公主的表情可不像是在夸人。”
  “我都这样贬低自己了,大人就不能配合着答吗?至少也应该说,公主怎可如此妄自菲薄?长公主蕙质兰心冰雪聪明颖悟绝人锦心绣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话未完,身侧已传来声声朗笑。
  祁洗玉笑不可抑,象牙白的肌肤上泛起阵阵红晕,艳过朝日飞霞。
  但……他还是适合忧郁小生作派。
  黄鹂惊飞,只余空无一物的枝头,轻轻晃动。
  “虽然你不笑的时候比较好看,但……多笑笑还是好的,即使是嘲笑我。”
  “你赢了。”
  “对哦。”莫寒点点头,伸手去接飘落的白梨花,“你不说我都忘了。”
  “不走么?”
  “为什么要走?”
  “你已经赢了。”
  “可是这样坐着很舒服啊,何必要走?”
  她随意地笑笑,将手心落花吹散,潺潺流动的碧水上浮起点点涟漪,继而,渐渐消失无踪,“你觉得……输赢很重要?”
  他将落在她头顶的白梨花拂去,仿佛自语道:“不重要么?”
  “谁知道呢!”莫寒耸耸肩,完全不在乎的模样,“说这样深奥的话题做什么。来来来,吃颗糖,甜食让人心情好。”她取出腰间锦囊,将乳白色糖果倒于手心,在祁洗玉跟前晃了晃,眯着眼问:“真的不要?”
  “你自己吃吧。”
  “没劲,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吃,连袭远那个小娃娃都嫌甜。”
  正兀自品着甜腻腻的糖果,就见秋思匆匆忙忙地从假山后跑出来,对祁洗玉行礼后望着她欲言又止。
  莫寒心下明了,从栏杆上下来牵了秋思就往玉华殿方向跑。
  “我得回去了,袭远见我不在还不知有多少罗嗦呢!下次再来找你玩啊!”
  清脆的声音远远飘来,人已消失在回廊转角处。
  他垂目,指间是伴轻风而落的残花。
  玩么?还是第一次,有人寻他只为玩耍。
  过往时光一点点追溯,家乡青石板,春日细雨,小桥流水。
  他仍是天真无忧的孩童,下学后随伙伴一同在江南小巷中疯玩。
  还有巷尾那个,总被欺负的贫家小女孩红扑扑的脸。
  朝踏落花相伴出,暮随飞鸟一时还。
  

8. 出游

  本计划好要痛痛快快地玩转东京,可惜遇上了祁洗玉这个大麻烦,且不识好歹。
  莫寒窝火,盘腿做在床榻上,想来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出宫的机会,绝不能就这么放过了,最多脸皮再厚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沈乔生今日忽然得了莫寒的信,说是到了东京的七十二户大酒家当年开卖煮酒的日子,要去尝尝鲜。
  也不知她一个姑娘家去尝酒作甚。
  无奈让人抓了把柄,也只好鞍前马后的照顾着了。
  也不知她明白了几分,不过多半是太子告诉她的吧。
  远处一青色身影渐行渐近,见她故作潇洒地晃着手中的葵扇,左右看着东华门的守卫,满是得意,沈乔生不禁莞尔。
  “啪。”莫寒将扇子合上,拱手道:“心荷表哥,近来可好?”
  沈乔生见来人一身青色袍子,系一根白色腰带,以一根女儿家的玉簪子将乌发全数束在头上,身量是差不多了,只是配着那娇俏的脸庞,又觉得有些不男不女。
  见她满脸笑意,便回道:“表弟今日兴致颇高啊。”
  莫寒摇摇扇子,勾起左唇,道:“那是,有美同游,怎能不高兴。”往前几步,又回头,颇具深意地说:“还是表哥神通广大,我本以为还要扮个太监这么的,没想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来了。这东华门的守卫可都是表哥的兄弟?”
  他亦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答道:“只是有些交情罢了。请。”语毕,伸手欲扶莫寒上车,不料那人竟毫无顾及,避开他的手,侧身轻巧地一跃,就挑帘子进去了。
  “公主的扇子颇为别致,竹子为扇骨,以纸绢为扇面,清新雅致,多半是苏扇了。”
  莫寒摊开扇子,上下看了看,呐呐道:“就从袭远房里随意抽了一把……没看出什么名堂……”
  沈乔生靠近了,解释说:“扇面为顾恺之所画《凫雁水鸟图》,十分珍贵,你要当心些,太子殿下对此物颇为喜爱。”
  “是吗?我没念过什么书,不清楚。”
  “一会你就叫我阿九吧。”莫寒挑开车帘子,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随意地笑笑,算是回答。
  她摸摸脖子上被那笑容激起的鸡皮疙瘩,咕哝道:“整天这么笑着,也不怕闪了下巴。”
  “阿九似乎对表哥颇有成见。”沈乔生突然出声,脸上竟还挂着笑意。
  莫寒似乎被惹毛了,见四下无人,也不同他客气,反正又不是第一次骂他了,便冷冷道:“男人,总是笑容满面,两眼放电,不是发病犯贱,就是坑蒙拐骗!”说完,偷眼看去,见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不由得窃喜。
  其实她也不是不爱看他笑,但是如果一个人一天到晚对着你笑,一般人都会判断那人不是神经病就是面部神经萎缩。
  沈乔生眯起眼睛,眼神犀利。
  “不知表妹从何处学来这些市井语言,若是抓住了这教唆公主的人,定要将他重重治罪。”
  还记得除夕宴上的事啊,不就是骂了句粗口吗?至于吗?“父皇教我的,让我切记不要被这样的男人迷惑了。不信你去问父皇好了!”
  他被噎住得说不出话来,自我安慰道,罢了罢了,不同着小女子一般见识。
  莫寒为自己比了个胜利者的“V”型手势,只是对面的人看不明白。
****
  东华门外是皇家专贡的市场,到了繁华的任店街,叹正是一年春好。
  不少时鲜都已上市,青杏、桃子、李子、金杏、还有小个子的苹果。听沈乔生说叫“林檎”,名字道雅致。
  莫寒先尝了些青杏,酸酸甜甜,因是新摘,还有些涩,但也掩不住新果的鲜嫩。
  又捡了几个小苹果,比现代改良后的更香脆些。
  之后又发现了新奇物件,便跑跑跳跳地过去了,无奈沈乔生只好跟在后头付账。
  任店街上人来人往,其中不乏穿着朴素的女子。
  想这“河东狮吼”的美谈不就出自宋朝么?可知那害人的程朱理学也就适用于士大夫一族,民间还是较为开放的。
  莫寒暗自思筹,过几天也要换女装来逛逛。
  莫寒逛累了,见沈乔生已抱了一大堆东西,便说要去樊楼。
  沈乔生点头,应予,随即在前边领路了。
  才到州东宋门外仁和店,小二就已弓着背迎了上来,谄媚道:“沈大人来了,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说着就要来接沈乔生手上的东西,哪知沈乔生只吩咐了要见间雅座,便自己抱着包裹上楼去了。
  莫寒看着他那力不从心的样子,调笑道:“自古,百无一用是书生哪!表哥,你怎么也不带个小厮出门。”
  沈乔生斜睨了莫寒一眼,“你不也没带吗?”
  这小厅倒也雅致,桌前有一座六扇雕镂折屏,用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图,大俗即使大雅吧。
  落座后,小二在卓上布了兔毫盏,又问要什么茶。
  沈乔生先叫了“太平猴魁”,接着转向莫寒。
  她还真是喝不惯这老祖宗的宝贝,便偏头问小二:“有花茶吗?”
  小二点头唱道:“有三窨一提茉莉毛峰、珠兰大方、玫瑰、蔷薇、兰蕙、桔花、梔子、木香、梅花,今年的梅花是真真好。”
  莫寒看一眼那面无表情的人,道:“就要茉莉吧。”
  又点了百味羹、红丝水晶脍,软羊,旋炙猪皮肉,鲊脯,莫寒闹着要吃鱼,便又点了西湖醋鱼。
  沈乔生却特意要了麻腐鸡皮。
  不多时,菜便上齐了。
  莫寒夹起一块麻腐鸡皮,笑道:“这就算两清了。可不许再寻我的麻烦。”顺势送进了沈乔生碗里。
  他本欲一笑抿恩仇,又想这丫头也太过刁钻,饶是他性情好,方才也被她气得够呛。
  本是觉得她有趣,却不知是个浑身带刺的,天不怕地不怕,爱耍些小伎俩,不料自己却成了那中套的人。顿觉不甘。
  抬头看她悄生生的脸,也不笑,将那麻腐鸡皮放回她碗里,平淡地说:“我敬的菜,阿九不一样没吃。”
  那不是袭远捣乱嘛,莫寒暗自骂了这小气男人一声。就大快朵颐起来了。
  沈乔生尝一口西湖醋鱼,想起她瞬间僵硬的脸,心情蓦地畅快。
  莫寒正觉着无聊,就听门外“咚咚”的脚步声,有轻有重,还有调笑声,仿佛是一群人正向这房间走来。
  沈乔生锁眉,又见小二先开门赔罪道:“沈大人,这陈公子和柳二爷都来了,正闹着要和您坐一屋呢!”
  他想阿九从小养在深宫,除沈家人外也没见什么宫外的人,而陈诠和柳锡侜一个是陈同翎独子,另一个是京城首富柳成桂次子,若让她见了,也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正欲回了小二,就听见莫寒压低了嗓子吩咐道:“表哥的朋友来,我岂有不请之理,快请!”说完又朝他眨眨眼睛。
  一穿紫色锦绣团花缎子男人,大跨步进门来,高声说道:“乔生你好不够义气,平日里约你出来,尽说你公务繁忙搪塞我们兄弟几个,今日来了樊楼却拦着不让进,我倒要看看你这般神秘是和谁共饮呢!”
  莫寒见来人一双凤目,鹰钩鼻,形容放荡,多数是京城大贾的子弟了,便鞠身一拜,道:“小弟莫九,见过兄台。”
  “好说好说,在下柳锡侜。”
  柳锡侜本想沈乔生定是有美相伴,不料眼前却是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登时傻了眼,转念想想,又咧嘴一笑道:“本以为你有美人相陪,没想到竟是个如此俊秀的小兄弟。怎么,乔生兄转性了?”
  柳锡侜身后又来一人,黑色衣衫,满脸肃穆。
  沈乔生不愿多说,只道说话注意些,又相互介绍了,说莫寒是他远方表弟,原在临安,现下道汴梁探亲,游玩。
  反观莫寒,倒是一脸的不在意。
  莫寒才知,这沉默男子竟然是陈同翎独子,多少也有二十岁了吧。
  想那沈宜兰也着实命苦,竟嫁了个老男人,又骂沈家人心狠。继而怨愤地瞟了沈乔生一眼。
  “怎么只有茶啊?今天可是七十二户大酒家开坛煮酒的日子,喝茶岂不太淡?”柳锡侜见冷场,便插上一句,又朝陈诠使个眼色,“你说是吧!”
  “柳公子说的是,小弟今日本就是奔着京城的新酒而来,不料表哥却说酒多伤身,拦着不让喝。”莫寒极尽委屈,双眼朦胧,仿佛是要滴下泪来。
  柳锡侜见不得美人垂泪,即使是个男人,也愤愤然起来,高声道:“乔生你还真不地道,这远房表弟来了眼巴巴地讨口酒都不成。”回头对莫寒一招手,“来,莫兄弟,跟你柳二哥尝酒去!这樊楼有什么好的,丰乐楼的酒才醉人哪!”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莫寒心中一乐,立马朝门口走去,却发现手被人扣住了,猜是那笑面虎急了,挑衅道:“怎么?表哥也要去尝新酒?”
  人是他带出来的,出什么事都由他负责。
  本想喝喝茶,随意逛逛便了了,谁知遇上个爱惹事、好充大头的,无奈又掉进了小丫头的圈套,只好舍命配君子了。
  莫寒一行四人说说笑笑间就到了马行街,这是东京最大的大道,且东接皇宫。
  左右两侧为大小货行。往来间叫卖声不断,又见一家新开的首饰行,好像是在做酬宾活动,她一头窜进去,后头跟着三个大男人。
  首饰行里头钗、步摇、簪、铀、花、玉佩、镯子等货物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莫寒先挑中一联珠纹玉镯,在手腕上试了又试,仿佛万般喜爱,但在自言自语几句后又放下,挪到右边柜台捡起个金步摇,左右比划。
  想用右手去取较远的一个白玉簪子,才发现沈乔生仍旧用两指扣在她手腕处,莫寒使劲皱着眉头,用看怪物的眼神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点点说:“表哥,我对男人没兴趣。”
  柳锡侜也不知从哪冒出来,好奇地问:“怎么?谁对男人有兴趣?”
  “哪,你看!”莫寒朝被扣住的手腕处努努嘴,示意问题在于沈乔生。
  柳锡侜恍然大悟道:“我说乔生你这些日子也不去芙蓉阁了呢!原是转了性了!”
  “胡闹,我那是怕阿九人生地不熟的走丢了。”说罢,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便走开了。
  原来沈乔生除了假笑还是有点别的表情嘛。
  莫寒同柳锡侜说笑着,继续看首饰。
  拾起一个华丽的镶珠宝鎏金银簪,莫寒凑近了仔细瞧了瞧感叹道:“镶的是琥珀和红蓝宝石,做工也好,够轻巧。”比宫里那好几斤重的金钗好多了。
  柳锡侜接过簪子,掂量掂量,道:“是包金,宝石也不纯,不过手工倒是一流的。你若喜欢,随意捡了回去便是了。横竖是你柳二哥家的店。”
  莫寒一喜,心想这是难得的便宜,又睹见沈乔生在一旁休息,心中绕个弯子才开口道:“柳二哥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早带了付账的人,哪有不用的道理。”
  柳锡侜自然明了,爽朗一笑。
  “好,今日咱们就捡些贵重的,也折腾折腾那管家的人。”继而吩咐老板从柜上取出一根翡翠凤发钗,来回看了看,道:“这也算是店里的上等货色,配着流苏髻就更美了。”
  “这个不错,配坠马髻再好不过。”沈乔生拿着个蝴蝶状金步摇在莫寒眼前晃来晃去。
  敢情这两人都是研究女子发髻的高手了。
  莫寒也不理会,径直走道陈诠跟前,问道:“陈大哥觉得呢?”
  “莫兄弟要买这簪子作何用呢?”莫寒一下懵了,高手,果然是深藏不露的。
  不等莫寒做出反应,沈乔生率先开口:“还不是汀兰,吵着闹着让人给她捎首饰。”汀兰是沈家最小的女儿,与袭远一般大。
  莫寒投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匆匆收了东西就想走。
  沈乔生倒是大方,将方才莫寒挑过的东西一并买了,还有她临时选中的龙首螭形玉带钩。
  走一小段路,男人们手上的东西也多了起来,沈乔生已将上午买的寄在樊楼,此刻也提了三四带,都是些小物件,吃的玩的都有。
  才买的首饰在柳锡侜那,只是柳锡侜望着沈乔生的背影,笑得诡异。
  

9. 酒趣

  丰乐楼十分靠近皇宫,他们的楼修的比宫墙还高了,便禁止西楼登临睽望。
  齐太祖时又修了稍矮一些的三座副楼,与主楼一起形成了京城最大的酒店群。
  四人进了丰乐楼顶楼的房间,从窗户相下望去,可以看见整个东京。
  本想从远处看看皇宫,可惜西边的窗户被封了,只能向东远眺,欣赏车如流水马如龙,还有那蜿蜒西去的汴河水。
  先点了些下酒菜,莫寒本是南方人,这时泰国良种水稻经由政府推广已经普及,所以能够吃到符合南方人口味的大米,便又上了绿色的琉璃碗盛的面和羹,叫做“合羹”。
  有柳锡侜在,酒是必定不能少的,只是这是还只有黄酒,白酒估计也快投胎了。
  见吃的差不多了,胃里已有铺垫,柳锡侜举杯道:“莫兄弟,这可是丰乐楼最出名的眉寿酒,你初到京城,这杯酒就当愚兄为你接风洗尘。”
  莫寒也不扭捏,端起酒杯就道:“那就多谢柳二哥了,以后就同表哥一样唤小弟阿九便是了。”说完,仰头饮尽,再将酒盅翻个个——竟一滴不胜。
  柳锡侜见她小小年纪,样貌清秀,骨子却是豪爽。顿时觉得又寻着了知己,举杯又道:“阿九好气魄,愚兄敬你!”
  莫寒自是来者不惧,觉着这眉寿酒不如白酒辣口,也比米酒醇香,既有白酒的劲道,又有米酒的润爽。比后妃的香泉酒、天醇酒、琼酥酒、瑶池酒爽利多了!在宫里也不能多喝,趁着新酒开坛,又有保姆在侧,不多喝几杯怎么对得起自己。
  二人一来二去的变着法找理由对饮,竟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灌下七八杯。
  喝光了两壶酒,也不见有什么醉酒的反应,莫寒越发大胆起来。
  柳锡侜又说为了阿九生的如此好看也要喝一杯。
  莫寒觉着柳锡侜这人煞是可爱,大笑道:“那是要敬我的爹娘了!”
  举杯时手被沈乔生按住了,他绷着脸,用警告的口吻说:“这酒后劲足,醉了回去可不好交代了。”那是你不好交代,又不是我,出了事就说是你把我拐带的!”
  莫寒成心作弄他,吐出舌头朝他做了个鬼脸,趁他发呆的时候,抽出手,道:“柳二哥,今日咱们不为别的,就为让表哥破财干杯!”
  “好!”柳锡侜来劲了,拍案而起。
  “就为让乔生散财干了这杯!”
  那厮不乐意了,不快地说:“锡侜,你也收敛着点!阿九不懂事,你还撺掇着一起瞎胡闹么?”
  此时,高手又出招了。
  陈诠缓缓起身,为自己斟满酒,道:“愚兄也为让乔生破财干杯!”
  柳锡侜笑得捶桌子,大叹陈诠够义气。
  莫寒对陈诠的敬仰愈加泛滥,又见沈乔生的脸色如乌云盖月,阴沉得骇人。
  莫寒为沈乔生斟酒,强行将酒杯塞到他手中,道:“表哥,你不为沈乔生干一杯吗?”紧接着又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不料他竟也起身,端起酒杯道:“阿九敬的酒怎么能不喝?就为了……为了沈乔生干杯吧!”为了他一次又一次被她算计干杯。
  三人欢呼一声,又大吃大喝起来。
****
  暮色四合,莫寒与柳锡侜都喝高了,只沈乔生和陈诠清醒着,便一人抗一个,走在马行街上。
  莫寒直嚷嚷着还早,也不顾及此刻一身男装,女儿家似的抱怨道:“还要去吃宵夜呢!不是早没宵禁了嘛!沈乔生,你这人还真不痛快!娘们似的……啰嗦……整天穿一身白,你以为……你是小倩哪!嗯?”
  柳锡侜虽然挂在陈诠身上,却努力将上半身凑过来,对着莫寒一阵傻笑,“嘿嘿!就是就是!他整日笑来笑去的,惹得芙蓉阁的姑娘都来找他,可怜我夜夜独守空房哪……”话未完又打一酒嗝。
  莫寒捏起鼻子,仰头细细品味沈乔生的长相,最后下结论:“说美呢,你比不上祁洗玉,说聪明,你比不上我家弟弟,说钱呢,你又不及柳锡侜,论武功,那你是肯定比不上陈诠大哥的!再说家世,你……哪有我厉害……还有呢……你,一点儿也不可爱,你看柳锡侜多可爱!”说着捏捏柳锡侜通红的脸蛋,还没玩够就被沈乔生扯开了。
  柳锡侜还是一脸傻笑,看看沈乔生越发绷紧的脸,在莫寒耳边仿佛说悄悄话似的,大声道:“阿九,你厉害!我还没见乔生吃瘪,哥哥跟着你算是开眼了!”
  莫寒一拍胸脯,豪爽地说:“跟着我,有肉吃!”
  “过几个月等韩楚风那小子从边疆回来,咱们再……再痛饮三百杯!阿九,你不知道。我那兄弟年纪轻轻就上阵杀敌,现在可是……”
  柳锡侜的嘴巴像打算盘似的“噼里啪啦”说个不停,莫寒根本听不清楚,抬头迷茫地看看沈乔生,却见那人惊奇地望着她,“你不记得楚风了?你不是……”
  “呵呵……嘿嘿……”大约是受了柳锡侜的影响,莫寒也开始一个劲地傻笑了。
****
  两个酒疯子又约定过几日再聚,柳锡侜还保证带她游遍汴梁,陈诠也说要来,只是苦了沈乔生,这保姆的日子怕是熬不到头了。
  马车里,沈乔生看着在自己身上酣睡的人,那面庞若成熟的桃儿般红润动人,还浮着一层细细绒绒的汗毛。
  明年就及笈了吧,彼时还在怀中撒娇的小女孩,现今也已到了出嫁的年纪了,“你小时候啊,见了生人就怕,身子也不好,还老爱哭,心疾也难医治……”他将思绪拉远,远到阿九躲在姨母身后怯怯地叫那一声“表哥”,远到每每出行便为她寻医问药的日子,远到她被袭远欺负了藏在他怀里抽噎的景象……“已是大姑娘了啊……”当真要做韩家的媳妇么……
  “嗯……”莫寒觉得耳边痒痒的,仿佛有一阵暖风拂过。
  揉揉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沈乔生放大的温柔笑脸,还有,那清澈如水的眼眸,她不懂得,那个被各种势力重叠起来的人,此刻竟会有这般澄澈的眼神。
  她几乎是痴了,常常的睫毛拂过他略带青色的下巴,如果不是马车的晃动,如果不是她的额头撞上他的下巴,她想,她会一直这样看下去吧。
  那么美,像山涧中的溪流,穿过岩缝,流过森林,绕过炊烟袅袅的农家,经过夕阳下的小山岗,带着相国寺清晨的钟响,携满身落花,就这样缓缓地轻柔地流进一颗心……
  “哎呀……”莫寒揉着额头,又赶紧擦擦嘴角,见沈乔生肩上已濡湿一片,也不惭愧,只凉凉地丢过一句:“多说让你别穿白衣服了嘛!你看……”
  沈乔生也不恼,确切地说,他已经被折腾得没脾气了。
  “快到了,你一身酒气,回去要小心些……”
  “嗯……啊!!”莫寒大叫,连带沈乔生一惊,“我的扇子呢?放哪了?怎么,怎么不在手上了?”
  “没事,你别急。看在不在车上,不在的话我回头再去找找,反正丢不了。”沈乔生安慰道。
  莫寒一脸沮丧:“没有,找不到。完了,完了,袭远那小气鬼非杀了我不可。”
****
  月上中天,沈府大院。
  常安捧着茶正往沈家大少爷卧房走,迎头撞上了大少爷的小厮平安,“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呢!走路看着点!”说完绕开平安往前走。
  平安抓抓头,不解地问:“哎,我说常安啊,大少爷这个时候不是该在书房吗?你端着茶往卧房走做什么?”
  常安不耐道:“我怎么知道,今天大少爷回来就进卧房了,也不见去两个姨娘房里,这不,连茶都换了。”
  “换了?不喝毛尖了?”平安好奇地凑过去,想看看是什么茶。
  常安拍掉毛爪,斥道:“让开点,换了茉莉香片。”
  “今天可怪了,大少爷出门也不让跟着,你说不是会什么人了吧,要不是出什么事了……”
  常安腾出手来将平安赶到一边,“行了行了,就不爱你终日里说人是非!”
  常安将茶放好,本想提醒大少爷,趁热喝了,却看见他家主子正捧着脸,对着镜子左瞧右瞧,喃喃自语道:“难道真的不如祁洗玉……”
  常安战战兢兢地退出门,“大少爷可别真出什么事了……都是平安那张臭嘴。”
  今夜月圆,月光顺着床沿倾泻而下,轻纱似的笼在他脸上,镜中人,妩媚一笑,倾倒沈府众人。

  
10. 同类

  春意正浓,桃花开遍,天地一片粉嫩嫩的红,黄鹂轻巧地落在枝头,惹得桃花瓣簌簌下坠,随着柔和的春风,悄悄落在湖心亭那一抹红色纱绸上。
  “你早就知道?”莫寒咬一口金丝枣糕,美滋滋地砸吧砸吧。
  莫寒瞥见他腰上的玉带钩,回想昨日送给他时的扭捏模样,暗自埋怨袭远的别扭性格。
  “嗯。”袭远颇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尽爱些甜的,不嫌腻。”
  莫寒咧嘴一笑,露出八颗牙齿,得意地说:“我又不是某些人,我牙口好着呢!不担心缺牙!哎呀……你打姐姐!没大没小!”
  袭远给了她个爆栗,不满道:“我看你出去玩几天就收不住心了,这什么地方,你也注意些。”
  见莫寒恹恹地不反驳,立马乘胜追击,“以后干脆你叫我哥得了。”
  “行了,别登鼻子上脸,谈正事呢!”莫寒正襟危坐道,“你就由着他?”
  “不然怎么样?把东华门的侍卫统统都换了?我自问没这个本事。”抿口茶继续说,“放他手里总比放别人手里好,你以为,皇城守卫就只有东华门?各人有个人的考量,他看似与母后连成一气,实则……”他放下茶杯,示意莫寒接话。
  她左手支着下巴,掸开落在袭远头发上的花瓣,漫不经心地开口:“实则相互猜忌,母后想利用沈家和她在后宫的权利,效法前朝刘娥。而沈乔生并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他最难掌控的就是后宫,所以就有了我在冷宫小院看到的事情。”
  “不错,沈乔生怕此事母后知晓后对他生疑,因而你才从中得了好处。”
  “还有你……你何必要防着母后,说到底,她也是你亲娘啊!”
  “你知道武则天登帝后他的儿子是什么下场吗?”继而又补充道,“你方才还未说全,母后手中必定还有一张牌,多少是与禁军有关。这场竞逐,并非只有我和沈家。”
  莫寒挑起袭远的下巴,反复观察,认真地说:“怎么看怎么像个小老头,你才多大啊?”你不会也是穿来的吧?这句她没敢问。
  “又不正经了!”袭远从她的魔爪中挣脱出来,也不管她是否在听,肃然道:“我同你说的事,你找个机会试试,少了他,路会好走得多。还有,沈乔生不是什么好人,再而……你以后别穿红的了,太惹眼。”
  莫寒仿佛受伤般,低着头不说话。
  袭远怕她当真伤了心,凑过来想瞧瞧她怎么样了,却见莫寒猛地一抬头,阴森森地笑道:“你们这群人都当皇帝是吃白饭的吗?”
****
  乐声从水边竹厮幽幽飘来,带着风吹竹动的沙沙声。
  雁柱箜篌柔美清澈的声音先起,似缓似急,仿佛在耳边独奏,又如在远山高弹。
  大弦是秋雁的悲鸣,小弦是春燕的呢喃。
  来来去去如风过耳。
  又一道清亮的急弦,引出软软糯糯的江南小调。
  声线仿佛被细雨淋湿,携一生江南梅雨的缠绵缱绻,唱不完半生幽寂,道不尽半世寥落。
  莫寒提起裙角,轻盈地跳过丝带般蜿蜿蜒蜒的小溪,不经意间掬起一抹落红。
  “人间四月芳菲尽”,或许有些人真如掌心零落的桃瓣,生如夏花,死若秋蝉。
  她抬头看枝桠上星星点点的红,听竹叶与风的互动,还有那男子仿若悲泣的唱腔——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不远处是高高的红宫墙,她仰起头,直到脖颈酸涩,才看到墙沿。
  她轻轻地笑,长门,长门,长门是门外长长的宫墙,长门是心中一座隔世的堡垒。
  她红唇开阖,与男子同和:“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只有落花听见。
  仿佛泪已盈眶,指尖却只触到眼角的干涩。
  太久没哭。
  雁柱箜篌奏完最后一个音,伶人各自抱着乐器退去。
  他周身素白,跪在方形歌台中央,四周是翠绿的新竹,身前是耀眼的明黄。
  他向他招手,像招来一只听话的小狗。
  风将男人放肆的笑声带到莫寒耳边,她想捂住耳朵,但她不能,她一身浅绿,掩藏在竹林之中。
  那个被称作皇帝的男人,正双眼通红地盯着他,似一只嗜血的野兽。
  他右手捏着他尖细的下巴,仿佛要将他捏碎在手中。
  他饮尽白釉莲花杯中的鹿头酒,左手抓住他发丝,低头狠狠攫住他毫无血色的唇,辗转反复,久久不放。
  莫寒看见他干涩空洞的眼,还有顺着他光滑如釉瓷的下巴缓缓坠落的血。
  直到太监提醒要去观稼殿观种稻,那明黄色身影才从视野中消失。
  她走出竹林,站在他眼前。
  他仿佛被抽空了,颓败地跪坐在竹木地板上,也不抬眼看她,只是空泛地对着地板。
  莫寒捧起他的脸,用袖子擦他嘴角的血。
  祁洗玉奋力挣扎,但她像是见了世仇,不顾一切地擦着,好像这样,就能擦掉一个人的过去。
  她恨,恨这一抹刺目的红,白珪之玷。
  这一滴血,是她乞求父亲施舍的日子,是她守在母亲床前的日子,是她四处求人借钱的日子,是她第一眼看到父亲高大的别墅的耻辱,是看着母亲出嫁的酸涩……他们,曾经那么相爱。
  她终于停手,直勾勾地与祁洗玉对视。
  她记得这双眼睛,她在镜中见过无数次的眼睛。
  孤独,却又讨厌孤独;想爱,却又抗拒爱;坚强,却又软弱;冷漠,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自私,却没有什么可以自私。
  风停了,竹叶不再唱歌。
  太阳被山峰撕扯成一片一片,天边的云染上了太阳的血,月亮停止裸奔,套上太阳留下的霓裳。
  莫寒深吸一口气,掏出一个青色瓶子,递给祁洗玉。
  “止痛的,是酒。”
  是宫里的长春酒,配上生州乌、生草乌、草拨、白芷各、细辛和冰片,曾经见中医院的爷爷做过,风湿痛的时候就喝一点。对外伤,多少有效果吧。
  “嗯。”他接过,不多话。
  “怪了,我还以为你会说,‘哎,你少管闲事啊!’或者是,‘不需要你同情’。没想到啊,真没想到。”
  莫寒双手抱膝,见祁洗玉依旧沉默,便继续自语,“哎,你不会是被我弄傻了吧?……其实,我觉得你是我的前世,真的。”
  “莫寒,我们不一样,太不一样。人和人本身就是不一样的。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了。”
  “祁,你的名字是祁吗?”
  “是,只有祁。”
  “祁,你像……我救不了自己,我想救你。”
  “你已经救了你自己了,而我,谁都救不了我。”祁洗玉摇摇头,自嘲道。
  “一定要走那条路吗?你明知道……”
  “是救赎。”
  祁洗玉迎风而立,白色的衣袍被吹得很高,很高,遮住了莫寒望向他的视线。
  “是啊,不是终结,是救赎。”
  ……
  莫寒托着祁洗玉的手,拂过他苍白的骨节,“帮我抄份词吧。再谱曲,兴许过后,就成绝唱了呢!”
  他点头,欣然接受。
  “啊?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啊!以前不老讨厌我的嘛?嘻嘻……不是折服在我的魅力之下了吧!”
  莫寒仰头看他,他比她高一个头,夕阳将最后一片余辉洒在他脸上,眉眼间开出一朵即将枯萎的花儿,美得炫目。
  祁洗玉将手搭在她头顶,“你我不都一样?”
  他笑,像干爽的秋风,夹杂着菊花苦艾的清香。
  同在一座囚笼,我们是同类,却不是彼此的救赎。
  我们都是泥菩萨,谁也救不了谁。


11. 心药

  莫寒坐在镜前,任弥月散开她头发,兀自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忽传景德帝病重,莫寒作为长女,自然守在紫宸殿内,亲事汤药,算是替这身子的原主尽一份孝心吧。
  景德帝做人也够失败的了,先不论他政绩如何,光是后宫事宜就如一堆乱麻。
  皇后、太子和他宠爱的祁洗玉一同算计他。
  更无须说,沈乔生一等外臣。
  而大皇子袭深、三皇子袭广,谁又敢说他们无谋逆之心呢?
  景德帝歪靠在床上,面色泛紫,呼吸不畅。
  太医战战兢兢地只说是虚寒症,调理几日就无碍了。
  内侍又端了药来,那药汁黝黑黝黑,冒着热气,惹得莫寒胃里一阵翻腾。
  小太监在床前跪下,双手将托盘举过头顶。
  皇后称病,说是怕来了过了病气给皇帝,袭远此时也只背手立在一旁,没有丝毫上前接药的意图。
  袭深、袭广垂首站在袭远身后,亦不敢上前,祁洗玉严格说来算是外臣,所以也不在。
  莫寒自觉,提步上前,侧身坐在床沿,看这不可一世的帝王,此刻形容枯槁,不由得一窒,端起药碗,感受白釉的滑腻,见一朵莲花开在浓黑的药汁里,心中不由得一阵抽痛————药,前面加个“毒”字依然称作药。
  她悄悄瞄一眼袭远,见那人依旧如石像般静默不语。
  不再踟躇,拾起银勺,搅动药汁,见不再烫手,便一勺一勺喂给床上憔悴不堪的中年男人。
  用完药,景德帝一挥手,命众人都下去。
  莫寒将药碗放回托盘,起身欲退,却被景德帝叫住。
  莫寒一脸茫然,也不回头看袭远了,她已经被景德帝的目光攫住,无法脱身。
  她无法,将那纵情声色的君王同眼前目光如炬的男人重叠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宫灯的灯芯快要燃尽,忽明忽灭,映得眼前人熟悉的面庞一明一暗。
  他伸手在莫寒眼前一晃,再微微弯曲手指,合拢成拳,仿佛握着天下最宝贝的东西一般。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手,竟倏然发笑。
  那笑声低沉嘶哑,若连天衰草的坟地里,乌鸦的啼鸣。
  “你看见了吗?看见它了吗?”他终于开口,吃力地抬起握拳的手。
  她摇头,却挪不开直视他的眼。
  “哈哈……咳……咳……”莫寒想伸手轻拍他的背,想为他舒气,想叫他一声父皇。
  莫寒,她回来了,真正的澹台莫寒回来了,她控制不了这个身体,却将她的情感渗透进四肢百骸。
  泪水顺着脸颊缓缓下落,像是被定格的画面,极尽挽留,那最后一滴泪,总悬在下颌骨上,迟迟不肯坠落。
  她走了,彻底地走了,留下她为她脆弱的亲情留下的最后一滴泪。
  “是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他们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阿九,朕的女儿,你能攥紧它不松手吗?你能吗?”
  那声音像是从远处极速冲来,一字比一字强,重重地拍打着莫寒的心,一浪接一浪,久久不能平息。
  莫寒没有犹豫,她摇头,眼中无一丝闪躲。
  “呵呵……”他自嘲地笑着,仰头看向雕龙锲凤的屋顶,长长地叹息。
  他也曾是儿子,是二弟,是兄长,是风流倜傥的男子,是为她痴狂的少年……他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嫡出。
  他曾以为,他生来就是陪衬,衬托长兄的睿智冷静,衬托三弟的文采风流,衬托四弟的能骑擅射。
  他平静地生活,声色犬马,治世经典,一并承袭。
  如果没有那一次偶然的相遇,如果没有生命中的擦肩而过……一切都会平静渡过。
  他不该遇见她的。
  他抬眼再看一次似曾相识的脸,忽然想起因果循环四字。
  谁是谁的因,谁又是谁的果?那年她也是这个年纪吧,不,更大些,应是过了及笈之年了。
  她水葱般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心,他想抓住那素白倩影,只是镜花水月。
  彼时,她巧笑倩兮,眼若星月,唇角轻勾,勾起他年少的心。
  那时,她已成太子妃。
  为什么会为一个如幻影般的女人痴狂。
  兴许是她填补了他心中的空洞,兴许是她掀起了平静表象下的波涛汹涌,兴许只是为那一垂首的温柔,兴许是她激发了他心中积攒已久的欲望……
  那是爱吗?他也不清楚,至今仍不明白。
  只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兄弟,那喷薄而出的血,像一锅沸水,泼在他心上,每当伤口结疤,总会被人生生地剜去,露出里层鲜嫩粉红的新肉。
  当他站在高处,睥睨众生,他忽然觉得他不再需要她了,就像不需要任何人一样。
  她死的时候,依然在笑,一身素白,连发簪也没有。
  鲜血落在她白色襦裙上,绽出一朵朵冬日红梅,她唇角嫣红,眼若寒星。
  她在说,你欠我的,更欠你大哥的。
  “朕也攥不紧它,它给朕的太多,朕不想要的它也给。”落梅,朕想将它还给你,还给大哥,为何,你又不要了呢?“阿九,你像她。沈星玥的女儿竟然像她……真是天大的讽刺。阿九,你看见了吗?看见沈星玥眼中的恨了吗?你知道吗?她也姓沈,朕不爱她,朕不爱任何人!可是,朕欠他们,朕欠他们每一个人。朕任他们去闹,去争吧……朕活够了,够了。一人来,一人去,无间地狱亦是一片乐土,哈哈……”
  莫寒走的时候,他将一硬物塞进她手里,将她的手与那物件一同攥在手心,直到莫寒吃痛哼出声,才恍然惊梦般松开手,他倾过身子,用龟裂的嘴唇轻触莫寒额角,在她耳边呢喃:“朕欠你的,不留到下一世。你是朕的女儿,这个怎么用,全凭你自己……”
  出门前,莫寒仍听见他的低语:“大齐不欠你们的,天下永远姓澹台……”
  权力就像一个陷阱,不管什么掉在里面,都没法逃脱,甚至亲情。
****
  淅淅沥沥一场春雨,皇宫一片濡湿。
  莫寒也不执伞,静静地走在花园小径上,任雨水侵湿衣裳。
  仿佛有许多人,穿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宫装,闪过她眼前,嘴唇开阖地问她些什么,也有人拿着伞,快步跟在她身旁,更有人瞳孔放大,瞠目结舌。
  斜风细雨不须归。
  不是不须归,是不知归向何处。
  “阿九,阿九,你醒醒,你别唬人了!”袭远晃着眼前几近呆滞的人,他怕太用力,弄疼了她,醒来又是一顿喋喋不休的抱怨,又怕劲太小,摇不醒她。
  莫寒的视线终于有了焦点,却傻傻地问:“袭远,你是我弟弟吗?亲弟弟。”
  “怎么又问傻话了?”袭远将莫寒洗澡用的麻布大帕子扔在她头上,胡乱地揉来揉去,“谁愿做你弟弟?话说不了半句就发愣,不念《烈女传》,不背《女则》,尽写些刁钻文字,还时常穿着男装在汴梁大街上乱晃,更不会女红刺绣,不懂品茗之乐……”
  “袭远,你好啰嗦,男孩子这么爱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古来只有长舌妇一说,到了咱们这一朝,恐怕要为你再多出个词来……哎哟,我说你轻点啊!笨手笨脚的……”
  莫寒洗完澡,穿上睡衣,草草批了件外衫就入了前厅。
  袭远正慢悠悠地喝茶,见她衣衫不整也无太大惊讶,多半是被吓习惯了。
  “这碧螺春是上好的,只是放在你这浪费,你最多肯喝也只是牛饮,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莫寒也不同他争论,坦然道:“你喜欢就拿去好了,放我这也是等着发霉。”她挑起湿漉漉的头发,整顿衣襟。
  “还有些自知之明。”鼻尖萦萦绕绕着一股馨香,清清甜甜,令人舒心。
  “你这是什么香?”
  “哦,在玫瑰露里加了些白芷。”
  白芷味香色白,为古老的美容中药之一,白芷对体外多种致病菌有一定的抑制作用,并可改善微循环,促进皮肤的新陈代谢,延缓皮肤衰老。
  莫寒便在沐浴的水里加了些,味道淡淡的,有益于舒缓心神。
  “你要吗?”
  “我要那女儿家的东西做什么?”
  “嗯。”
  长久的沉默,是对身心的折磨。
  “你怎么不问父皇留我说了些什么?”终于问出来,胸中顿时开朗。
  袭远取一髻湿润的发丝在手中把玩,突然有一种将它放在鼻尖细细体味的冲动,他松手,小老头似的皱眉看着她。
  “你一路淋雨回来,痴痴傻傻若中邪一般,怎么叫也不醒,行了又一股脑地问些傻话,你当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还问你这个?”
  “袭远……碧螺春都给你,太平猴魁也给你……”
  “行了行了,也没指望过你。其实,本不该将你卷进来。”
  五月,榴花照眼。
  萱北乡。
  夜合始交。
  薝匐有香。
  锦葵开。
  山丹赪。
  六月的时候,茉莉花会开吧。
  

12. 茉莉

  他从撷芳阁大敞的窗户向外看去,仿佛有什么东西,柔柔地罩住了心底的丑陋,有一点倦怠,有一点惫懒,有一丝暖意。
  莹白如雪的茉莉花丛掩映着她轻盈的身姿,忽隐忽现,却是难得的一身白。
  六月的阳光耀眼,他展开手掌,任日光在掌心跳跃,轻轻一握,却什么也没有。
  已满手茉莉香,她蓦地起身,茉莉满怀,分不清何处是花,何处是衣裳。
  她超屋内执笔的人灿然一笑,瞧见他手中狼毫陡然一颤,竟呵呵笑出声来。
  他朝她招手,远远地唤道:“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之后是什么?”
  她得了召唤,娇笑着跑进屋内,白嫩的肌肤染上绯色,额上已有一层薄汗。
  听她微喘道:“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是谁?”又递一朵雪白茉莉,狡黠道:“你带带看!带头上。”
  眼前人白衣胜雪,黑发若瀑,眉如远山青黛,眼似秋水横波,正鼓着粉腮,似嗔似怒的眸子晶莹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他脑中回旋着小院里少女的盈盈一笑,已不能说是如何如何美,只觉得心在颤,又像喝了琼浆玉液,深醉而人不知。
  祁洗玉垂下眼眸,两指捏住花萼,不与那纤细的手指有丝毫的接触。
  原来已是这般年纪。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他轻叹一声,便任你这般胡闹吧。
  细若惘闻。
  见他当真将花儿别在耳旁,莫寒“噗哧”一笑。颤着声音说:“真像个傻姑娘!”
  他撇过头去,不理会她的幼稚,把干裂的狼毫喂饱墨汁,细致地书完最后一个“谁”字。继而回首示意她继续。
  莫寒踮脚取下他耳廓上的茉莉,置于鼻下嗅了嗅,随即兴奋地说:“茉莉芳香馥郁,花期长久,一卉能薰一室香。常喝茉莉花茶,却没自己做过,今夏茉莉大开,我也要试着自己动手。”
  “苏州素有“茉莉花城”之称,一到夏天,家家户户门前院落满是茉莉,即便是盛夏,也觉玉肌生凉,心旷神怡。茉莉馨香淡雅,女子常采摘簪发,又有‘倚枕斜簪茉莉花’一说。”
  见莫寒不念下句,却说起茉莉,祁洗玉也不觉突兀,她本是如此随性之人。
  他搁笔,淡淡道:“有机会,去苏州看看吧!汴梁繁华,却不若苏州清灵。”
  莫寒迎着他忽然黯淡的目光,手肘撩拨似的捅祁洗玉的臂膀,“嘿嘿,那可得你做东,不然我不去。我懒着呢!你不是挺有钱的嘛!说,当了这么多年的副相,收了多少贿赂啊?”
  祁洗玉挥手,拍在摊开在他眼前仿佛收账似的手上。
  莫寒急忙缩手,埋怨他小气。
  顿了顿复又正经道:“然而,多数人只知用茉莉花窨制茶叶,而忽略其美容价值。《中医》认为:‘此花馨香异常,顺气活血、调理气机,入膳最宜。’取茉莉花若干,晒干,每次三至五朵调入清粥食用,不仅能清心明目,还可令肌肤流溢生香。”她朝祁洗玉勾勾手指,但见他并不上前,撅嘴扬声道:“茉莉花粥、茉莉豆腐、茉香蜜豆花枝片我可是统统都会。”
  “哦?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挑眉,尽是风情。“你何时又读医书了?”
  “嗯,这个,我不是勤奋好学嘛,学无所止。”
  他不同她争,由她胡搅蛮缠。
  “尝过六月雪吗?”她眉头轻蹙,仿佛在努力回想些什么,半晌才出声:“听过,没喝过。总顾着茉莉和玫瑰了,兰惠也喝,只是懒得去寻新鲜的。”
  “能懒到你这样的也不容易了。六月雪也是此时开花,远看如银装素裹,犹如六月飘雪,雅洁可爱,故由此得名。我去寻些来,种在这院子里,明年就能同茉莉一齐开了。”
  莫寒心中一紧,低低道:“明年,明年也不知它要开给谁看。你……已经开始了吗?”
  祁洗玉提笔,问道:“下面是什么?”
  “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她念,他写。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念完最后一句,莫寒长长地舒了口气,要以此舒尽胸中阴郁。
  祁洗玉停笔,叹道:“葬花吟,世上已无可赞美之词。”
  “生之多艰。”
  祁洗玉俯身,在莫寒耳边细语,温热的气息游走在她颈间,将她的手握在他宽大的衣袖中,塞给她一块扁圆状物件。
  她竟懵了。
  “哐啷——”门外一声瓷器跌碎的脆响。
  莫寒一震,撷芳阁书斋的门是朝南开的,窗户朝北,即使窗户大开,也看不见门附近的景象。
  莫寒猛地一开门,正是秋思蹲在地上收拾碎片,嘴里叫骂道:“王顺,你跑什么呀,把我东西都撞翻了。”
  莫寒只淡淡道:“别捡了,当心割了手,随便扫了就罢。”
  进屋却见祁洗玉神情阴霾,眼神中尽是狠戾。冷然道:“哼,太子殿下倒是越发长进了。还有你,也不知弄了一屋子什么人,被人连骨头一齐吞了还稀里糊涂。”
  莫寒不自在地撇撇嘴,这人,用鼻子说话的毛病永远也改不了。
****
  入夜,弥月起身去看莫寒睡得如何。
  也不知从哪得的毛病,突然睡觉不踏实了,整夜踢被子,若不是她夜夜小心照顾,都不知道那小祖宗来来去去病多少回了。
  弥月只穿着单衣,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撩开纱帐,见她睡的还算规矩,把被角掖合便准备离去。
  忽见上一刻还在酣睡的人,猛然间睁开眼,直直地望着她,那眼眸在月光的映照下竟闪出寒光,叫人身心发寒。
  莫寒压低了嗓子道:“弥月,我知道,你是袭远的人。”
  弥月默然。
  “我也知道,你对我好。”她语调轻柔,似在宽慰,更有一种笃定。
  弥月泫然欲泣,强压心中委屈,道:“太子殿下与您是血亲,不都一样吗?”
  莫寒突然笑起来,拍拍弥月的肩道:“说得好……弥月,我信你。”
  半晌,她靠在弥月身上,艰难地开口:“你……帮我盯着秋思。”
  夜很深了,她望着窗外高悬在天空的峨眉月,经历着第一次失眠。
  祁洗玉的声音像是在她耳边生了根,时时响起,更带着一股温热的气息。
  “胭脂泪。”
  莫寒支起身子,见乌云一点点将残月遮盖,一时间,四周没有一丝光亮。
  真是奇怪,她竟不再惧怕黑暗。
  在这样漆黑的夜晚,她可以平静的闭上双眼,将自己藏进夜的黑幕中,沉睡,长眠。
  莫寒摩挲着手中的圆形种子,想不到在这里它竟有如此美的名字——胭脂泪,是女子为了留住心上人用的吗?她几乎要笑出声。
  很久以前,她住在中医院的宿舍大院里,听爷爷讲各种草木。
  曾吵着闹着要找鹤顶红,爷爷无奈,想了许久才告诉她那可能是红信石,与鹤并无关系。
  之后就越发任性,缠着爷爷讲各种小说里的毒物,而掌心这个,她也是听过的。
  番木鳖,就是马钱子,是马钱子的种子。
  扁圆形或扁椭圆形,中毒症状是最初出现头痛、头晕、烦燥、呼吸增强、肌肉抽筋感,咽下困难,呼吸加重,瞳孔缩小、胸部胀闷、呼吸不畅,全身发紧,最后呼吸肌强直窒息而死。
  容易解,只是他们慢慢地加量,似乎还掺了什么,用来加重药性。
  祁洗玉,不怕死吗?袭远袭远,亲情于他,比纸更薄。
  

13. 梦魇

  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夜幕像一块被切割的裹尸布。
  雷声轰鸣,仿佛是天边野兽的嘶吼,惨烈而决绝。
  骤然间雨水倾泻而下,不顾一切地敲打着寂静得可怕的皇宫。
  这场雨,积蓄已久。
  一声惊雷大响,仿佛就霹在耳边。
  袭远扯过被子,将自己塞进去,狠狠堵住耳朵,六月天,竟瑟瑟发抖。
  他想念一个怀抱,想念一种馨香,想念一声呼唤,想念一张温床。
  他多么想,安安静静地睡去。
  再没有梦中的魑魅魍魉,再没有鲜血淋淋的梦魇。
****
  银色宝马越野车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急行,她坐在后座,手中抱着香香软软的泰迪。
  继母与父亲愉快地交谈着,同父异母的弟弟不时插嘴,两三岁的孩子,童言无忌,车内回荡着他们一家人幸福的笑声。
  她抬眼看看路旁新抽芽的小树,对着手中的泰迪悄悄做了个鬼脸。
  耳边是汽车极速刹车时轮胎与地面尖锐的磨擦声,她坐在车后,没有系安全带,身体被甩到另一边。
  眼前闪过他们惊恐的脸,还有眼角的一片猩红。
  她听到“嘀嗒,嘀嗒,嘀嗒……”滴血的声音。
  莫寒猛然惊醒,目光呆滞。
  亵衣已被冷汗浸湿,她来回抚着胸口,令呼吸平缓。
  窗外雷声轰隆,突然,一道蛇行闪电从天而降,照亮死一般沉寂的夜。
  就着闪电的光,莫寒竟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杵在门外,惨白的脸,夜似的漆黑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门外的人似乎感受到了莫寒的恐惧,竟一股脑地冲了进来。
  惊叫之声冲到喉头时就被人截住了,那人用手捂住她欲开的唇,体温冷得吓人。
  他叫她,“阿九。”
  莫寒把留在她唇边的手放进自己手心,“你怎么来了?睡不着?怕黑了吧,弟弟。”
  袭远也不答话,直接掀开被子窝在床上。
  莫寒被他连贯的动作搞得一头雾水,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袭远屁股上,“你起来,回屋睡去,别来闹我,都多大人了啊。”
  袭远藏在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声音:“阿九,我知道你怕打雷,我特意来陪你的,你就别不好意思了嘛。”
  莫寒气极,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只虚弱地说:“男女授受不清,太子爷,咱们得避嫌。”
  袭远突然坐起身,踢开被子吼道:“你都打我屁股了,还说男女授受不清做什么?”
  “我哪有?明明是隔着被子打的,那不算。”莫寒眉毛挑得老高,怒视这个比自己更加胡搅蛮缠的人。
  “就算。”
  “不算。”
  ……
  “反正我死也不跟你睡一张床,死也不要。”
  ……
  袭远拍拍床上软趴趴的大枕头,调整睡姿。
  “阿九,你的枕头好奇怪,不过还蛮舒服的,改天给我也做一个?”
  “哼!”
  “阿九,快到七夕了,你给我做个荷包吧。要亲手做,不许让弥月她们随意糊弄了。”
  “哼!”
  “阿九,我的生辰要到了,你要准备准备,不如你给我做件衣服吧,嗯……好像不太实际,那就做双鞋?”
  “……”
  感觉被人盯着,像砧板上的肉。
  莫寒艰难地抬起眼皮,恰好对上一对漆黑乌亮的眼眸——同阿九相似的眼眸。
  莫寒以指尖描摹他眼睛的轮廓,袭远闭上眼,任她用指腹轻触他眼睑。
  她身上有一种味道,令人安心的馨香。
  “袭远,你睡了吗?”莫寒把头往里挪了挪,早知道应该做个大大的双人枕,一个人的时候也可以翻来覆去地睡。
  “嗯,我睡了。”袭远咕哝一声,却蓦地睁开眼。
  “臭小子。”莫寒伸手拂过袭远脸颊上的乱发,将其挂在耳后。
  “袭远,为什么呢?他死了,你不会难过吗?”
  袭远将头向她靠近些,深吸一口气,玩着她垂在胸前的发丝,漫不经心地开口道:“阿九,我做梦了。”
  “嗯。”
  “梦见安姐姐,她在桃树下咯咯直笑,夸我懂事,又说我聪明。又看见庆喜姑姑,她做了我爱吃的四喜丸子,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她招呼我趁热吃,把身子长壮实。还有小乐,她正快活得唱着小曲,对了,雪球在地上蹭来噌去的,不知道在找什么……”
  袭远的声音越来越小,莫寒以为他睡着了,想将身子挪远些,却被袭远箍住腰,动弹不得。
  “眼前全是血,红红的一大片。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是我,是我杀的,亲手杀的……他说帝王不能有所好,他说我不动手,他就一点一点地把他们通通折磨死。我听见安姐姐撕心裂肺的叫声,有好多好多男人,他们撕扯她的衣服,骑在她身上……安姐姐那么漂亮……她求我,求我杀了她……”
  莫寒圈住他颤抖的身躯,抚着他的背脊。
  “他说他没有的,我也不能有。他说只有毁掉我心爱的东西,才能接受他的赐予……母后说,只有杀了他,才能保护身边的人,他死了,我们安全……”
  “阿九,我们是母后耻辱的烙印。她恨他,更恨我们。”
  窗外雨势渐小,只有雨点落地时“叭嗒叭嗒”的声音。
  “说完了?”莫寒将圈住他的手抽出,甩甩手道,“睡觉吧。别去管那个嗜血的变态。”
  “你都不安慰我的吗?”又开始耍小孩子脾气。
  莫寒打着呵欠说:“明天再安慰吧,咦,好像雨停了。”
  “每个人都会经过这个阶段,见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很想告诉他,可能翻过山后面,你会发现没什么特别。回望之下,可能会觉得这一边更好。但我知道他不会听,以他的性格,自己不走过又怎会甘心?”
  脑中回响着欧阳锋的这段独白,仿佛专写给袭远,一字字,完好无缺的镶在袭远的人生上。
  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的权利,一如她选择惫懒一生,而袭远,选择一条狭窄的巷道。这世上,谁才是目光如炬?
  “阿九,你方才做梦了吗?”
  莫寒闭着眼睛,懒懒地开口:“嗯,你怎么不叫姐姐了啊?我梦见我死了,然后就没了。”
  “就爱叫你阿九。阿九,给我唱个小曲吧。”
  “哦。”莫寒本不想搭理他,但身体比思想快一步,“回家吧,声音沙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所以呀,别让牵挂。变成一种孤单害怕,雨在下,家乡竹篱笆。南下的风轻轻刮。告别了繁华,将行李卸下,我们回家……”
  “就没了?”
  “嗯,没了,大概就这些吧,记不太清了。”莫寒翻个身,不胜其烦。
  但袭远的好奇心是无止尽的。
  “这曲子叫什么名?”
  “好像叫《家》吧,好弟弟,乖了啊,睡觉。”莫寒拍拍他的脸,祈求他快些闭眼。
  袭远怒道:“不许叫我弟弟。阿九,再唱首别的吧。”
  “哎呀,我说你有完没完啊,睡觉,不睡觉就TM滚蛋。”
  黑夜包裹着寂寞,风吹散了孤独,大雨倾盆润泽了干涩的七月。
  唯有相互依偎,才能逃过血红的魔咒。
  算不算,相濡以沫……
  “或许,真是上天赐我的蛊……”
  她睡得如此沉静,温热的呼吸带着一丝甜腻撩过他耳廓。
  空气中氤氲着暧昧的气息,朵朵红云羞涩地侵染着脸庞,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是渴望,渴望永久的占有,渴望与近在咫尺的睡颜夜夜相对。
  她微微开启的唇瓣,是五月天里新摘的樱桃,鲜嫩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他蜻蜓点水般地拂过,脸颊浮现满足的微笑。
  梦中人呢喃一声,沉沉睡去。
  “你注定是专为我设的蛊。”
  夏雨,狠狠地来,痛快地去,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
  不留,既然要走,便什么也不要留下。
  明日,又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吧……
  

14. 深秋

  已是深秋,冷涩的秋风卷走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花瓣。
  干涩的空气中透出菊花苦痛的挣扎,“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只是此时此刻,连菊花都已枯萎颓败,余下墨绿色的花萼,孤单的支撑起御花园的最后一缕鲜活气息。
  满目萧索,湛蓝的苍穹中偶有南归的大雁飞过,发出一声声哀鸣。
  抬头,是万里无云的蓝,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垂目,是枯黄的落叶,仿佛是宫中女子枯败了的人生,一点点一滴滴地等待,等待生命的终结。
  谁来许她们一个终结,无需等待,无需看年华一寸寸短,一寸寸成灰。
  她的生命,是否如同脚底穿梭在落叶间的蝼蚁一般。
  卑微如尘。
  莫寒漫无目的地走在彼时繁华竞逐,此刻荒凉凋敝的园中。
  脑海中一幕幕翻腾起她残破的脸,湿湿黏黏如海藻般的头发,已被泡的惨白的唇……那双眼睛,在肿胀的眼皮下,似乎还在死死的扣住她,要将她一齐拖下阴冷的废井。
  她想她是疯了,当弥月在背后缓缓吐出实情时,她以为她早已适应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空。
  那夜无云,无雨,只一轮缺月,洒下失落的光辉。
  鬼使神差,她竟走到弥月口中那废弃的井边,她向下望去,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夜风送来女子的悲泣。
  她本给了银两打发秋思出宫去。
  可小太监五德挽起袖子费力地从井底拉出的,又是谁呢?只有她一人瞳孔收缩,想尽力地嘶吼,却发不出声音。
  五德擦擦额头上的汗,笑着说,还是扔回去好了,横竖这口井也没人敢用,也不知有多少人用来填井了……
  弥月低垂着眼睑,平静地劝她回去,夜里风大,伤身……仿佛是她太过矫情。
  “噗通——”是年轻少女的身子坠进嗜血的魔障。
  荣妃没有救她,沈乔生亦没有。
  秋思就这样被她拼死效忠的人抛弃,只是袭远的一句话,她便成了井底无法解脱的冤魂。
  如果没有她的怀疑,没有弥月的跟踪,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秋思依旧是玉华殿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即使让她听去了什么,知晓了什么,又如何呢?
  莫寒无言,俯身拾起一片枯黄的落叶,视线直直地落在叶脉上,若老僧入定般怔忡不语。
  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莫寒茫然地抬头,见小亭里一人正执笔泼墨,宝蓝色的宽大衣袍掩饰不了他消瘦的身体。
  不经意间对上一双沉寂的眼,莫寒了然地回笑,提裙匆匆走到亭中。
  “大哥,今日怎么出来了?身子好些了么?”
  莫寒走近了方看清楚,袭深所绘的正式刚才在园中发呆的自己。
  袭深笔下的人儿,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似她前一刻的沉郁愁闷。
  “嗯,休息大半年了,见今日秋高气爽,便想出来走走,不料得了这般美的景致,这还要多谢阿九了。”袭深勾出画中人被秋风撩起的裙角,再远远地看上一眼,露出满意的笑容。
  莫寒侧着身子贴近石案,品味许久方开口道:“何必谢我,这画中人分明不是我。眉眼是像的,但方才我胸中郁结,应是眉头深锁,双目无光,而大哥所画之人眼角含笑,面若桃瓣,倒是我期期艾艾的模样更贴合这秋日的萧索。”
  袭深细心地理了理她鬓边碎发,唇角勾起浅浅的笑容。柔声说:“有些景致是刻在心里的,无需照物而作,大哥还是喜欢看阿九开心的样子。你看这满园秋色都因你的笑容而熠熠生辉。何苦将心思纠结在愁苦之中。”咳嗽一声,缓口气又道:“眼见这林寒洞肃,橙黄桔绿,天地一片金黄,更不觉又是一番美景。”
  莫寒顺着他的视野望去,透过高高的红宫墙,仿佛看到汴梁城的车水马龙,院里六月雪与茉莉同开时雪一般的景致,还有冒着热气的水晶蹄膀、泛着油光的糖醋排骨,以及白花花的银子……
  “如果你不给自己烦恼,别人也永远不可能给你烦恼。因为你自己的内心,你放不下。有些事,在这里,便如庭前的花开花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到了这里,你必须认命,因为你是人……咳咳……”他咳得弓起了背,胸腹剧烈地起伏,本是苍白的脸颊此刻被逼得染上一抹病态的红。
  莫寒上前轻抚他背脊,为他顺气。
  “大哥怎么也没带个人在身边,一会我去叫太医好了……”
  袭深稍稍平复,艰难地开口道:“本就是这样多病的身子,只是多开几位药的事,也只是平白糟践了药材……”
  莫寒取过被丢弃在角落的紫貂皮斗篷,踮着脚为袭深披上,又细细系好了带子,拍拍被揉皱的绸缎面子,又将斗篷往里拢了拢,才颇为得意地仰头,朝他嫣然一笑。
  恰好迎上袭深探究的眼神,忙挪开眼,佯装生气道:“依我看哪,大哥虽年近弱冠,这心性却是半大的孩子,这会子还跟太医们怄气,八成是埋怨开的药太苦了吧!深秋里,站这吹了大半天的风,竟连斗篷都甩了,装着画画,多半是要把罪责都推到我这个做妹妹的头上,好个聪明绝顶足智多谋的哥哥哪!”
  袭深舒眉,涩涩地说:“原想腰挂吴钩,平边关干戈,谁料这天生的病弱体质,莫说大散关,就是这宫门也难跨出几回。大丈夫志在四方……”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曹孟德不是说过‘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么,意思就是万里之远可以等同于咫尺之间,讲深一点呢,就是待在家里跟出门在外没什么太大分别的,再说了,在外头奔波劳累,栉风沐雨的,哪比得了宫里吃香喝辣,还附赠我这么个蕙质兰心的好妹妹。”
  袭深莞尔而笑,“这话在理,原是为兄鲁钝。今日听阿九一番话,便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啊……”
  “行了,大哥,你可别来揶揄小妹我。我这拙嘴笨舌的,可抵不过你之乎者也的糊弄……”
  “微臣沈乔生/沈乔逸见过大皇子,长公主。”
  莫寒向亭外俯身行礼的人望去,入目的依旧是苏州白缎,翩翩的丰姿。
  几人相互客道几句,但见袭深咳嗽得狠了,便打发了人送他回宫,临走袭深道画尚缺字,邀莫寒提诗,沈乔生也在一旁凑趣,她推脱不掉,只含糊应了,嘱咐袭深注意身体,过几日去看他。
  袭深走后,沈乔逸也被沈乔生打发到吏部去寻折子。
  一时间厅内只剩下莫寒与沈乔生二人相对无言。
  沈乔生望着铺陈在石案上的画出神,忽然叹道:“阿九已快到及笈之年了……”他拿起笔搁上的湖笔,舔墨,送到莫寒手边,温和地笑道:“公主不为此画填诗吗?”一双眸子柔柔地睨着她,眼神温柔得仿佛要淌出水来。
  莫寒并不接笔,直直地与他对视,他永远和煦的面庞在此刻看来竟成莫大的讽刺,莫寒冲动得想上前将那张封得严严实实的面具撕个粉碎,看看里头是否藏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
  她愤然地咬着下唇,仿佛那是杀父弑母的仇人,要咬碎了活活吞下肚去。
  沈乔生见她满脸愤怒,不自禁笑出了声。
  莫寒骤然发怒,拍案而起,怒道:“有什么好笑的,整天乐呵呵的,你是智障吗?还是得了癫痫,神经病,混蛋,王八蛋,面部神经萎缩……”
  直到她骂得喘不过气来,沈乔生才上前握住她因气极而颤抖的手,收敛笑容,正色道:“小卒而已,不可用便弃之,以免牵出更多的布置。 谁都救不了谁,你我都只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而已,为了身边的人,必须这么做,必须。你没错,太子殿下没错,秋思更没有罪过,我亦无悔。”
  莫寒苍然一笑,自嘲道:“是啊,兴许,看着看着就习惯了呢……”
  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气力,她扶着石案艰难地坐好,提笔,是流畅娟秀的梅花小篆,行文之间全是女子的灵秀与细如青丝的愁绪。
  “在表哥心中,什么才是必须捍卫的呢?沈氏一门的荣耀?身边至亲?生死之交?红颜知己?荣妃娘娘?呵呵……”她没来由地低笑,喑哑的笑声里满是嘲讽与干涩。
  “表哥若想护住沈家,就必须在此时做出决断,切莫聪明反被聪明误,到时两边都不讨好,表哥手中攥着的,难道他人就没有?人有时应该仰头向上望,高处自有人,目光如炬……”
  手心上柔软的触感被渐渐抽离,眼见着白璧一般的手一点点远离,沈乔生胸中忽然袭上一股深深的失落,他克制地攥紧拳头,舒眉朗笑。
  “阿九何时开始对表哥如此关心了?着实令人惶恐。”
  莫寒深吸一口气,远远地看着枯败了的大理菊,“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向败局……”
  沈乔生心中一动,莫名地升起一阵暖意,那暖流却被接下来的话瞬间冻结。
  “所以,我会闭着眼睛的。”
  耳边传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沈乔生竟也不觉的恼怒,只是,早就习惯了吧。
  习惯她的慧黠,习惯她的刁钻,习惯她不断带来的惊喜,习惯她眼底的脆弱,习惯她假装的冷漠,就这样吧,一直如此,永远如此。
  “表哥,我家弟弟是不会输的。因为……他有个超级无敌的好姐姐,所以,袭远必胜!”她眨巴着眼睛,露出狡黠的笑,似灵狐般。
  “过几日出去走走,散散心,锡侜他们常常念到你。”
  她安抚了咕咕叫的肚子,道一声该是犒劳胃的时候了,便匆匆消失在石径曲折处。
  “曲栏干,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又去;一片残红无著处,绿遍天涯,绿遍天涯树。柳絮飞,萍叶聚,梅子黄时,梅子黄时雨;小令翻香词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处。”
  沈乔生缓缓吟出莫寒所提的《苏幕遮》,眉头轻蹙,安静地独自伫立在亭中,秋风挽起他雪白衣袂,荒芜的园子里,他久久不归,手指拂过画中人微微勾起的嘴角,原来,袭深连这样的小动作都记住了。
  傻丫头,原来她也有了要保护的东西。
  
                 
卷二:人似浮云影不留

15. 二岁

  景德十六年,初冬。
  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燕南飞。
  北地生出的寒风一路南下,带着燕赵之地凛冽,为湿润温和的江南染上一层厚重的霜色。
  八荒六合,尽是肃穆。
  阴暗的天幕下,寒光冽冽的铠甲主宰着送行人的目光。
  刀锋般的眉,灿若星辰的眼,傲如山脊的鼻,刚毅的唇,书写了少年将帅的意气风发。
  火红的战袍在呼啸的北风中飞扬,遮住了午时的太阳。
  似烈焰般烧灼着人们的眼球。
  烈烈寒风中,传来景德帝强忍病痛的高声颂文。
  再而是二十万禁军的呼喝,只听得清一个字——胜。
  气势磅礴,如暮色中的潮汐,一浪高过一浪,声声击打着脆弱的耳膜,振聋发聩。
  旌旗避空,战鼓高擂,使人顿时热血沸腾。
  韩楚风周身铁甲,紧抿的唇透出不同于往日的坚毅。
  他长身立于马前,叩谢皇恩,声如洪钟,令人心中生出一种敬畏和对胜利的笃信。
  莫寒拖着沉重的宫装,缓步上前,双手举杯,看尽那双深似寒潭的眼眸。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莫寒愿与贺兰山一同见证将军彪炳千古的战绩。”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肃然道:“愿与尔共享。”莫寒静静注视着他翻身上马,红衣战袍临风而舞,一双眼,盛满了不得胜不归朝的决心,他拱手和一声出发,勒紧缰绳,掉转马头,绝尘而去。余下飞扬的尘土和汗血宝马的嘶鸣。
  乌云聚集在远方山头,仿佛在预言某种悲怆。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前路漫漫,马革裹尸。
  他策马急行,在冷冽的风中忘却身后眷恋的容颜,再不回头。
  明年今日,她将是他的妻,生生世世,听她妙语如珠,抚她如玉娇颜,生生世世,携手共渡。
  景德十六年冬,金人侵入我北方重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帝感民之疾苦,承袭天命,令韩楚风为将,率二十万禁军征讨北方夷狄。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莫寒摇摇头,此时此刻,怎么会想到这样的句子。
****
  一路颠簸,终是到了玉华殿。
  莫寒等不及脱去宽大的宫袍,又唤素菊、昕兰来帮忙将头上重若千斤的头饰取下,青梅又道城外风沙极大,需沐浴才好。
  忙忙碌碌直到天边泛红她才将自己拾掇干净。
  内里穿着弥月制的无袖睡裙,外套一件狐皮袄子就匆匆走到花厅用晚饭。
  弥月在桌边伺候用餐,都挑着些清淡的夹到莫寒碗里,又盛了汤递到那正狼吞虎咽的人跟前。
  她微微一笑,无奈地摇摇头,看向不远处四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心中一时木然,春欣嫁了内廷侍卫,夏默回去通州老家,冬泠被推着近了沈府,是了,还有秋思,原是荣妃娘娘的人,到了玉华殿,最后留在井底陪伴宫里无数亡魂。
  两年,草木枯荣,月亮盈缺,玉华殿的老人,就只剩她一个了。
  罢了,罢了,眼下瞪着眼埋怨没肉吃的人,也终是长大了吧。
  袭远早已搬去承极殿,莫寒便得寸进尺将祁洗玉寻来的六月雪种在袭远以前的院子里。
  夜凉如水,她靠在窗沿上,皎洁的月光为她拢上一层轻纱。
  手中攥着的是韩楚风那个傻小子前夜醉酒才壮着胆子为她带上的玉镯,想到他不停颤抖的手和憋得通红的脸颊,莫寒不由得笑出了声。
  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啊?她第一次见他是景德十五年初秋,那时她正与汴梁三宝混迹在丰乐楼雅间,柳锡侜半晌不到,莫寒便与沈乔生对酌,先说了个倩女幽魂的故事,又问沈乔生是不是跟小倩穿情侣装。
  再说到白衣胜雪的西门吹雪,话到一半就独自沉醉在西门大人的非凡丰姿中,剩下的只用“太帅了,超厉害……”等等花痴女常用词汇延续。
  就在沈乔生露出国民党特务的嘴脸,亮出渣滓洞独门武功向莫寒逼供究竟谁是西门吹雪时,韩楚风就这样,从天而降,救民于水火之中。
  见有人来,沈乔生马上恢复了笑面虎的本色。笑若春风拂面,声如天街细雨,润物无声,“楚风。难得你回来,正要为你接风洗尘。”
  莫寒这才停止了与陈诠的交头接耳,将目光放在了那星辰般的男子身上。
  象牙色的肌肤,天庭饱满,眉如墨画,眼似鹰隼,一身玄色衣衫,边角处绣有繁复的流云花纹。手持墨色火葵扇,扇坠为雕工精美的龙凤纹玉璧,他朝沈乔生一拱手道:“让诸位久等,是楚风的不是,只怪今日府中事多,耽误了。小弟自罚三杯。”语毕,举杯痛饮,爽快之极。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澹台莫寒心疾缠身时还日日思君,原来是这样一个极品男人。
  虽不可说是面如冠玉,貌似潘安,但那刀凿般的轮廓,金戈铁马中磨砺出的坚毅,就不是房中任何一个男人能比的,特别是沈乔生。
  最难得的是他品味高,注重细节,懂得享受生活……可谓天人之姿哪!
  沈乔生不悦地唤着她的名字,将其与韩楚风相互介绍了。
  韩楚风执扇向莫寒拱手道:“久闻莫兄大名,今日一见果不其然。”随即咧嘴一笑,露出十六颗白森森的牙齿。
  莫寒有些愣神,思量着韩楚风还是不笑的好,一笑便像邻家大男孩,毫无方才面无表情时的男人味。
  见她满脸木然,韩楚风笑着解释道:“锡侜曾多次提过,莫兄聪颖幽默,貌胜潘安,才华横溢,韩某早就盼着与莫兄一聚。”
  “那都是花蝴蝶胡乱吹嘘,不作数的。倒是小弟久仰韩兄威名,今日得见将军风采,也不枉来汴梁一趟。”
  韩楚风见身侧柳锡侜身着绛紫色广袖长袍,衣襟敞口出还有金丝绣成的牡丹,了然一笑,道:“莫兄过誉了,唤我楚风即可。”
  柳锡侜对“花蝴蝶”这个雅号不以为意,比起“笑面虎”来,他的名字还有一派风流之气,也不算白疼了阿九。
  起箸,挑了一块水晶蹄膀,随意嚼两下艰难地吞下,也不知阿九如何会喜爱这般油腻的吃食,多半是少时清苦,不由得埋怨地看了沈乔生一眼,这表哥真是摆着当装饰的。
  “可不是我一人这么说,陈诠也赞你美貌,连祁洗玉都比不上。”说完,朝沉默的陈诠一挑眉毛。
  “真的?黑子哥也这样觉得?”语调中满是激动与兴奋。
  陈诠默然点头,只眼底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
  “啊!既然连黑子哥都这么说的话那就是真的喽!表哥还说我是黄毛……小子,乳臭未干,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说是吧,黑子哥。”
  陈诠低头看看身上黑色的丝帛,无奈地点头,又向沈乔生投去同情的目光。
  柳锡侜却拍案而起,“我说阿九,这可不公平,凭什么陈诠说的话就能信,我说的就是胡编乱造,都是你哥哥,这也太过分了吧!”
  莫寒摊开手,撇嘴道:“谁让您长了张不值得信任的脸啊!再说,柳二哥你也老大不小了,犯得着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计较吗?知道的说是咱们兄弟间闹着玩,不知道的还说您气量小呢!”
  见柳锡侜一脸的不服气,她又认真地点点头道:“嗯,是该找个嫂子让你收收心了,那杜尚书的孙女挺不错的,你们交情也好,还有城东范员外的大女儿,城西江侍郎家的三小姐,再不然就是流芳殿的晴岚啦、惜春啦、继红啦,哦,对了,差点漏了芙蓉阁的芍药牡丹玉兰白菊迎春……”
  “行了行了,吃个蹄膀补补身子,小心你家媳妇嫌弃你!”柳锡侜赶紧丢了块蹄膀到莫寒嘴里,能堵住她嘴的也就是吃的了。
  ……
  一顿平平常常的饭竟也吃得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逛夜市时莫寒走在韩楚风左边,这才发现,韩楚风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有多,可惜这时代没有高跟鞋……
  一路上同韩楚风东拉西扯,聊着大漠风景,还有北地金人的生活,她从电视剧和小说里挑出些桥段天花乱坠地一通乱说,竟也歪打正着,韩楚风都怀疑她是否到过边关。
  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叽叽咕咕地说,韩楚风话不多只是点头称是。令莫寒心生好感,若是换了身后的人,早嫌她聒噪了。
  只是奇怪,一晚上沈乔生跟个鬼影似的紧紧贴在她身后,甩也甩不掉,真是煞风景。
  路上,柳锡侜又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今日楚风府里事多,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哦?说来听听。”
  见莫寒起了兴趣,柳锡侜得意道:“韩老将军正忙着给楚风挑媳妇呢!”
  “不是那准了皇上会赐婚承元长公主吗?又生出变故?”沈乔生突然从莫寒背后出声,吓得她一个激灵。
  柳锡侜摆摆手,懒懒道:“那倒不是,长公主已过及笈之年,皇上却迟迟不下旨,可楚风是韩家的独苗,老将军急着抱孙子,也等不了喽……”
  不是不想听清柳锡侜接下来的话语,确实是身不由己,只因她已被眼前奇景所震慑,久久挪不开眼。
  昏黄的灯光下,象牙白的肌肤上,透着若桃花般的粉色,然后,随着柳锡侜没完没了的絮叨,不断地加深加深再加深。
  韩楚风的脸变成了秋天熟透的苹果,那一抹朱红一直延伸到耳根,而耳廓更是成了惨不忍睹的紫红。
  莫寒伸手拍拍他脸上僵直的肌肉,恍然道:“韩兄,方才你被谁抽了嘴巴子……”
  那声音颤颤悠悠,如泣如诉。
  芙蓉阁里莫寒的如鱼得水,反衬出了韩楚风的神色慌张。
  他几次想要逃跑,都被柳锡侜以各种理由劝了下来,其中竟然有“为了不让承元公主失望”这样的借口。
  莫寒靠在芍药身上,内心杀柳锡侜九百九十九次。
  虽然芙蓉阁的姑娘都喜欢一窝蜂地围绕在沈乔生身边,但韩楚风这个鸨儿口中的“雏”也是大龄女性的最爱。
  只见他左挡右避,却终是躲不过女人们的十指丹蔻。
  莫寒怕韩楚风把脸憋爆了,他死是小,那血肉横飞的场面恶心了大众是大。
  她从容地起身,抖抖衣袍,一挥手,围绕在韩楚风身边的莺莺燕燕便老实散去,仿佛她才是这里的妈妈桑。
  韩楚风忙不迭地致谢,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
  她坐在韩楚风身旁,手搭在他肩上,凑近了压低声音问道:“韩兄当真不想取那承元公主?”
  “其实……”
  “不想娶就别娶呗,我跟你说啊,这承元长公主嘛,实乃蒲柳之资,既无贤良淑德之品,也不懂诗词歌赋之美,更不能与你共谈武学精妙,夫妻之间完全没有共同语言,将来怎么生活?怎么生儿育女白首终老?与其痛苦一生不如现在就另寻佳偶,听我的,赶快成亲,越快越好,避过这门亲事!”
  “嗯……”
  “哎呀,你娶个公主回去干什么嘛!不能打不能骂的,娶个老婆还要像活佛一样供起来,你累不累啊!搞不好还不许你娶三娶四的,这不是要咱们男人的命嘛!”说完用力一拍胸脯以示她的豪情壮志,只是又担心正处在发育期的两团馒头会被自己毁成一对葡萄。
  “其实……”韩楚风还在结巴。
  “老实跟你说吧,这个承元公主我是见过的,她满脸麻子,皮肤粗糙,三角眼,塌鼻子,厚嘴唇,比这里的鸨儿还胖,而且她性格怪异,喜欢折磨人,听说那玉华殿的宫女太监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我说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家下人想想啊,他们多不容易啊,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死一个可就是连累一家老小,到时你韩府成了杀人魔窟,这不危害百姓吗……”她都将自己毁成丑八怪女魔头了,却不料韩楚风吐出了令人伤心欲绝的几个字。
  “其实,对韩某来说,娶哪家的小姐都不打紧。多谢莫兄……”
  莫寒最后看一眼那通红的脸颊,两眼一闭,瘫倒在芍药怀里。
  牙缝中透出她的临终遗言——靠,怎么又红了。
  作为报复,韩楚风从此被莫寒称为——“小红”。
****
  月亮艰难地从云缝中露出脸来,看向空旷的窗台,又再一次躲进云里。
  莫寒将玉镯带回手腕,埋身于松软的被褥间,心情蓦地沉重起来,她真切地记得澹台莫寒并不是韩家的媳妇。
  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她也不清楚。
  她用指腹摩挲着玉镯内侧繁复的花纹,轻轻叹息。
  虽然不想嫁给你,但,请你一定要平安。
  没有断裂的琴弦,没有针扎指尖,更没有报丧的乌鸦,只有静默的夜和没有尽头的黑暗。
  也许,一切都是杞人忧天。
  景德十六年,十月。
  皇帝赐婚韩楚风与承元长公主,并于韩楚风得胜回朝之日行嫁娶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