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狩猎
山巅的风如利器般狠狠刮过面庞,朝霞将东方天空渲染成绯色。
莫寒瑟缩着拢了拢身上的貂裘,把脸颊藏进貂绒里。
前方背手立在断崖边的人,丝毫不顾及重病的身体,任凭夷山上刺骨的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只是奇怪,远处俯首而立的太监总管来顺竟也不劝阻,只有她在破晓之时陪着景德帝在山顶喝西北风。
“阿九,你来。”
莫寒心中一惊,不知何时,他的声音已如此苍老。
她半眯着眼,小心翼翼地上前,在男人身后半步停住,颤颤巍巍不敢往下看。
“父皇,天寒地冻,您要当心身体……”
景德帝一动不动,平静地俯视着云雾缭绕的山景。
“朕在这片猎场,害死了四弟……”
只有风声和艰难的呼吸声。
“他被野兽一片片撕碎,吞进肚里,尸骨无存。”他转过身,柔和地看着莫寒,仿佛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在为最爱的女儿讲睡前故事。
他将莫寒垂在胸前的发丝置于指尖轻轻摩挲,“你知道苗疆人制蛊之法吗?”他蓦地抬头看她,眼底闪露精光。
“嗯。”莫寒点头,“听说过的,将天下至毒的十二种蛊虫放入缸中,密封,不喂食。一年之中那些爬虫在缸中互相吞噬,毒多的吃毒少的,强大的吃弱小的,最后只乘下一个,这个爬虫吃了其他十一只以后,自己也就改变了形态和颜色,即成蛊王。”
他猛然将莫寒扯进怀中,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抚着她的头发,不住地耳语。
“她也是数九寒冬生的……朕是无情之人,亏欠的人太多……阿九,朕给你的东西收好了么?朕走了,你要好好活着。朕……必定是要去地狱的,也好,不遇见他们也好……”
她越过景德帝瘦削的肩膀,目睹黎明破晓中,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落梅,沈落梅。
她离开断崖,回头,听见景德帝在风中自语。
****
巳时,隅中。
紫燕骝飞奔而来,激起漫天尘沙。
马上少年意气风发,因剧烈运动而面色潮红,他举起方才猎得的白狐,朝莫寒咧嘴一笑,光芒胜过初生的朝阳。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匆匆向观景台走去。
莫寒掏出帕子正欲上前,却发觉身旁一娇俏女子正迎上去,便媒婆似的笑着朝袭远使个眼色,示意他好好享受。
袭远先是皱眉,见紫玉拾帕上前,急忙舒朗一笑,腆颜伸出头去好方便紫玉为他拭汗。
紫玉见他如此,佯装恼怒,却笑得甜蜜。
男人们在皇家猎场纵马奔腾,高声呼喝,痛快之极。
脂粉堆里各色美人笑若春风,相顾无言。
穷极无聊,莫寒移步清溪,席地而坐,懒洋洋地靠在大石上晒太阳,继而准备午后小憩,睡个户外午觉,惹得弥月又是一阵没完没了的唠叨。
忽而一片阴影罩下,她并不睁眼。
“紫玉呢?怎么把人姑娘晾在一边啊!小心你女朋友给你小鞋穿。”
身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人便紧挨着她坐下。
“弥月,去寻些点心和水来。”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小心眼。”
“是了,人紫玉姑娘可是名门之后,又生的唇红齿白,娇美动人,最重要的是读《女戒》,懂得三从四德,气量大,不定以后还帮着丈夫张罗一屋子女人呢!这么百年难得一遇的女人,你说,有哪个男人不动心啊?”她终于睁开眼,笑盈盈地看着袭远。
袭远也不在意,略带薄茧的手按在她头顶。
“魏王的独生女,宗室里再寻不出比她更令人心动的女子。”
用外戚对付宗室,以宗室牵制外戚。亘古不变的真理。
见莫寒眼色黯淡,袭远调笑道:“要说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女人嘛,舍你其谁!”
“臭小子。”莫寒拍开他的头,将领口拉高,“答应送我的白狐呢?”
“给紫玉了。”他用自己的披风将莫寒裹住。“以后给你更好的。”
“不行,我就喜欢白狐,还偏爱你刚打的那一只。”
“等你针线功夫长进了再说吧。你送韩楚风的香囊我可是见过的,只怕世上再寻不出比那更丑的了。”
“谁说的!我房里还有一堆比那丑得多的呢!”莫寒直起背,鼓着腮帮子怒气冲冲地瞪着袭远。
……
“阿九,韩楚风不会愿意娶你的。你傻透了,是男人都不会要你。”
莫寒噙着邪恶的笑,向袭远伸出魔抓。
“乖弟弟,很久没挨揍,皮痒了是吧!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啊——你别打我脸,一会还要见人的——别——耳朵——好姐姐我知道错了——啊——”
“太子殿下,奴婢只寻了些金丝枣糕、玉米面蜂糕和细花糕来。”弥月语调平缓,对眼前的景象习以为常。
莫寒终于停止对袭远施暴,迅速爬起来,潇洒地甩甩头发,回头看向弥月手中的食盒,皱眉问道:“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吃甜食了?”
袭远拍拍身上的枯草,结果食盒。
“见你午宴时吃得少,此刻必定是饿了。”抬手将一块细花糕塞进莫寒嘴里。“弥月比你聪明多了。”
“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
“对了,方才你没睁眼如何知道是我的?”袭远递上水杯。
“汗味混着我制的玫瑰白芷香……嗯……闻香识人。”
袭远捏着微微上翘的鼻子,露出阳光般的笑容。
“果然是……狗鼻子……”
又是一场混战。
不多时,袭远被澹台紫玉的丫头寻去了。
莫寒不禁摇头,“男大不中留,你说是吧,弥月。”
弥月拍掉莫寒衣衫上的枯草,低头说:“太子殿下虚岁十四,是该选太子妃了。”
莫寒眉尾抖动,十三岁的小男孩也不知道发育好了没。
都不是她能管的事。
眼皮开始打架。
****
长长的睫毛来回扫过他手心,带来一阵酥麻。
“小祁同志,这招太俗了。”
“你又知道?”
莫寒牵着轻捂她双眼的手,回身得意地说:“据鄙人观察,世上再没有男人比咱家小祁的手更好摸了。”说完,色迷迷地在祁洗玉的手上摸来摸去。
祁洗玉抽回手,百般无奈。
“就快嫁人了,还是这么个性子,当心你公婆不给你好日子过。”
“我什么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拿这个来刺我!”
不远处传来马的嘶鸣。
沈乔生勒住僵绳,下马朝他二人走来,依旧一脸春风和煦。
“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莫寒敷衍着叫起。祁洗玉却变了脸色,“猎场上未见大人丰姿,原是在此处赏景,祁大人近来可好?”
祁洗玉丝毫不买账,挑眉讥讽道:“日日在朝堂上相见。沈大人怎会不知祁某近况,又何必多此一问,枉费口舌?”
沈乔生泰然自若,谦和道:“是沈某疏忽了。”
“沈大人疏忽了,都可将吏部搅得鸡犬不宁,倘若沈大人仔细起来,可还有他人的活路?”
“祁大人过誉了。”沈乔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但不知为何在她面前就那么容易撕破脸呢。
莫寒见祁洗玉又要开口,急忙拉扯他衣袖,示意他适可而止。
不料祁洗玉瞪她一眼,怪声怪调道:“怎么?心疼了?”
“愤青祁,你别狗咬吕洞宾不是好人心哪。你刚看见太子了吗?想让我用相同的手段解决你吗?”
“咳……”沈乔生打断正在咬耳朵的人,脸上浮起不悦之色。
莫寒投给站在一旁等待多时的李崇年一个同情的目光,郁闷地看着夹枪带棒说得没完没了的两个大男人,猛地一拉祁洗玉衣襟,吼道:“祁大人,你儿子等你很久了,你还是先处理他的事,过后再与沈大人叙旧吧。”
祁洗玉整顿衣领,一甩袖,潇洒离去。
李崇年忙不迭跟上,走时还不忘还给莫寒一个感激的眼神。
真不懂,祁怎么收了个比自己还大的义子,不过,这个世界总算安静了,她真是功德无量。
“你同祁洗玉如此相熟?”沈乔生收敛笑容,沉声问。
“嗯,怎么表哥你不知道吗?我以为秋……算了,爱怎么怎么吧。”
沈乔生掸落她发上的草屑,“怎么就睡地上了,冬天里霜露重。”
“是啊,没想到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莫寒享受地地撑个懒腰,“表哥是专程来找我的吗?”
“嗯……算是,阿九,骑马吧。康居来的汗血宝马,叫晨凫。试试看?”
“不行。圣人说:‘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窥必藏形。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开玩笑,那马比她还高,正打着响鼻,满面怒容,万一摔下马背,不死也残哪!
沈乔生把马牵至身前,伸手托住不盈一握的纤腰,将莫寒扶上马背。
不理会女子一声声尖利的叫嚷,仰头笑道:“你还会背《女论语》?”
“那是,带女字的东西我都能背。”
晨凫甫一抬足,莫寒就死死抓住沈乔生牵马的手,“表、表哥,你、你千万别松手,千万别啊。安全第一,我的小命可是全捏在你手里。我还年青,别害得我英年早逝啊……”
“放心,不会让你出事的,绝不。”
他白色衣袍携满金色光辉,引马在前。不时回头与马上的女子说笑。
林中,倦鸟已归巢。
天边,落日将余辉轻轻撒在他们身后。
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哬——”怎么老是睡不够似的,还在打呵欠。
“阿九,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好么……”
“啊?表哥你说什么?”
金色的苍穹越发黯淡,暮色四合。
他们已经走出很远,沈乔生不舍地调转马头,“晚了,回去吧。”
“嗯。”密林中传来水鸟扑腾翅膀的声音。
微亮的天色里,一群黑色身影从天而降,手中明晃晃的大刀倒映出来人鸷狠狼戾的眼。
他们十人左右,呈圆圈式队形,并一步步收拢,将莫寒与沈乔生重重围住。
沈乔生“噌”的一声拔出佩剑,压低声音说:“一会我打开缺口,你就骑着晨凫冲出去。”
她就知道,荒山野岭,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不出事是不可能的。
但没料到,是最坏的那一种。
17. 双城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篝火猛然窜升,爆出毕剥声响。
燕山南缘,天凝地闭,山寒水冷,折胶堕指。
火光映出男人英俊的侧脸与额前未清的血渍。
他稍稍整理身上沉重的铠甲,不经意间触到腰上略带粗糙的绣品,脸上紧绷的线条倏然柔和,一丝丝暖意流过早已麻木的身躯。
他擦去凝固在额角的血,向篝火靠近些。
此刻无月,亦无星。
白日里几乎疯狂厮杀,换取了黄龙岗一役与金军铁骑的和局。
他想取出锦囊再看一眼那拙劣的绣工,却在闻到满身血腥后停下了动作。
韩楚风缓缓吐气,将嗜杀的气息从胸中释放。
他仰起头,看向沉郁的天幕,忽然痴痴发笑。
七夕夜的汴梁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跳跃的灯火中,她穿着女装出现。
不若旁的女子鬓发玄髻,油光可鉴。
只用银制步摇将青丝松松挽就,余下的发丝垂在肩上,随着细细微微的晚风,轻轻扬起。
一时间仿佛天地都失了颜色,只有她,携一身淡紫色衣裙款款而来,时而与身后的沈乔生高谈,时而掩嘴偷笑。为本就无可挑剔的面容更添一抹神采。
她慧黠地笑着,秋水般地眸子满是得意地望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的他。
“怎么楚风大哥,不认识阿九了吗?”
他看看沈乔生,又看看柳锡侜和陈诠,见其三人皆是一脸了然,竟艴然不悦他责备她,身为女子终日与男人相伴,甚至到烟花之地游乐。
她却丝毫没有悔意,继而吐出令他彻夜难眠的话——她竟是承元公主。
拂袖而去的瞬间,错过她平静无波的眼。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有她在身边。
她逼他吃青菜。
她抢他杯中的烈酒。
她喝醉时的胡言乱语。
她爱喝的茉莉和六月雪。
她做坏事成功时得意的神色。
“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是她提给贪官吴楚良的门联。
“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是当乔生与当朝大儒谈论孔孟时她不耐地插嘴。
“铁杵能磨成针,但木杵只能磨成牙签,材料不对,再努力也没用。”是她对锡侜参加科举的评价。
……
很久以前,那个跟在他身后言笑晏晏的小丫头已经驻扎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当他忍受了两个月身边没有她的日子,当边关告急,当皇帝正式御旨赐婚,当她在大政殿侧门清脆地叫他——“小红哥。”他决定要亲自管教这个令他茶饭不思的人。
临行夜宴,锡侜撺掇着要交换定情信物,他掏出家传的玉镯拿向她递去。
哪知柳锡侜不肯罢休,嚷嚷着要他亲自为未来的媳妇带上。
莫寒大方地起身,抡起袖子露出玉一般的手腕。
他没有留意柳锡侜大笑的脸,没有关注陈诠难得的笑容,也没有看见沈乔生不自然的神色。
他只看见她,她盈盈的笑,她眼中粼粼的波光。
拿着玉镯的手指不住地颤抖,触到她温良的肌肤。
他抑制着握住眼前雪白柔荑的冲动,艰难地将镯子套在她纤弱的手腕上。
他面色潮红,满头大汗,不想十月的汴梁竟然如此之热。
她再一次于大政殿外截住他,那时候的她满身疲惫,明亮的眸子里尽是血丝。
她向他展示缠满纱布的手指,像个邀功聆赏的小兵。
红色缎面的香囊上绣着个圆圆的苹果,她说这寓意着平平安安。
她说,其实,只要平安就好。
她讲了个故事,勒令他不许问缘由。
曾经有一位战功卓著的将领以步兵持麻札刀入阵,斫马足的方法大破北方夷狄的重型骑兵。
她说她很没用,能帮的也只有这一点了。
又摇着头念叨,怎么会是架空,怎么会是架空……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他饮尽囊中来自樊楼的酒,胃中倏然一暖。
耳畔萦绕着她轻灵的声音,“楚风,你知道酒和水的区别吗?……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所以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咱们干了它……”
此刻身在汴梁的你,是否也会起闺中相思。
****
汴梁城郊,猎场。
“嘀嗒——”一滴晶莹的汗珠坠落在锋利的剑尖,划成无数微粒消失在干枯的草叶间。
天边微光全失,风中只有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草茎被踩断时最后的呼救。
沈乔生伸展握剑的手指,下一瞬又紧紧地合拢。
他作势向前冲,却猛地一拍晨凫。
骏马扬起前蹄向前冲去,他亦提剑杀向正对马前的黑衣人。
“哷——”晨凫一声嘶鸣,轰然倒地,厚重的大地陡然一颤。
后方匪人以钩锁缠住马蹄,再猛地向后使力,使得马上的人被重重甩出几米远。
脑中嗡嗡地震动,莫寒摊倒在草地上,仿佛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不知道伤在何处,只觉得周身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难受。
她坠地时的声音仿若千斤重的狼牙棒狠狠地锤在沈乔生心上,带来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大喝一声,“阿九。”挡开黑衣人当胸袭来的大刀,奋力冲向莫寒。
此刻,莫寒觉得她是西班牙斗牛场上最强壮的那头母牛,她被白色上触目惊心的红所刺激,强忍着背脊上火辣辣的疼痛,竟咬牙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向那发疯的白衣男人走去。
混乱中仿佛有刀光闪过,却未伤她分毫。
“阿九,如何?伤到哪了?”他腾出左手将站都站不稳的可怜人收入怀中,急切地问。
“呵呵……我没事,就是腰有点酸。”她艰难地扯动嘴角,却改变不了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
“表哥,你听我说。”她努力地向上靠,伏在沈乔生耳边说,“他们要抓的人是我,不会伤我性命。一会儿我挡着你,咱们往后退,到山坡的时候你就跳下去,往前跑,一直跑,不许回头。听见了吗?”
她闭眼,不去看他此时此刻的表情。
耳边是沈乔生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她咬着唇,恨恨道:“你的沈家不用管了吗?你的雄心壮志就这么戛然而止了吗?你不是要清吏治御夷狄重夺幽云十六州么?难道要让舅舅白发人送黑发人……咳咳……你舍得那如花美眷年少守寡吗?你舍得你的命吗?”
依旧没有回应,但答案已然揭晓。
他们正一步一步向山坡退去。
沈乔生仿佛还有犹豫,莫寒用尽全力狠狠地将他推下山坡。
染血的白消失在密林深处,她早已到达身体的极限,眼前晃着好几把宽背大刀。
突然想起一句名言——要头一颗,要命一条。
算了,两脚一蹬,双眼一闭,管它穿去与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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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烟衰草,月上山巅。
白头翁将头藏进翅膀,断崖处传来一声声凄厉的狼嚎。
早已失去生命的草叶上噙着没有温度的血滴,黑暗包裹着他不断奔跑的身躯,凛冽的北风似乎要将面庞割裂。
除了奔跑再没有多余的念头。
身上一处处刀伤张着血盆大口高声叫嚣,撕裂般的痛比不上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死灰般的眼神。
那是最狠绝的一剑,重重刺在他胸口,越过肋骨,直插心脏,从背后穿出。
没有血,没有泪,没有怨,不能说原谅,不能忏悔,一切静谧无声。
但有些东西已然死亡,再也追不回。
沈乔生几近疯癫地奔跑着,直到被前来寻人的指挥使都校陈诠撞飞在地,方缓过神来,只是紧紧攥住陈诠的衣袖,不断地说:“西南十里,女真人,救阿九。西南十里,女真人,救阿九,西南十里,女真人,阿九……”
淡淡的月光下,一颗颗圆润的血滴沾湿了枯败的野草,为荒芜的草地画上一条长长的血红色丝带。
只是,她已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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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眉月。
袭远慵懒地靠坐在太师椅上,托着下巴的手遮住了他面无表情的脸庞。
“送你的白狐还喜欢吧?”
前方传来细弱的女声。
“嗯,喜欢。太子殿下送的,自然是最好。”
“哦?人说礼尚往来,紫玉妹妹不回送些什么吗?”他玩着手中莫寒所谓的中国结,眉头轻蹙,月上中天,那个人又不知道疯成什么样了,竟还不回来。
“紫玉愿太子殿下福寿绵长。”她小心翼翼地将绣了半夜的香囊递到袭远眼前,脸颊已飞满红云。
袭远掂掂手中绣着鸳鸯戏水的香囊,又置于鼻尖嗅了嗅,强迫自己堆出笑容。
“真香,没想到紫玉妹妹不仅有沉鱼落雁之貌,更是心灵手巧哪。”
紫玉绞着手中锦帕,低头,羞涩地说:“太子殿下过誉了,紫玉绣工粗陋……”
“太子殿下!”弥月突然夺门而入,跪倒在地。
袭远大怒,呵斥道:“大胆奴才,未经通报竟敢擅闯本太子营帐,来人哪,把她拖出去杖责二十。”
“太子殿下,算了吧,我看她也是一时情急,就饶过她这一次吧。”紫玉楚楚可怜地看着袭远,替弥月求情。
袭远面色稍霁,摆摆手,不耐道:“罢了吧。”转身对紫玉温和地说:“今日多亏紫玉妹妹照顾,此刻想必也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紫玉又是一阵脸红,娇声道:“谢太子殿下好意,紫玉有柳絮儿一同回,就不劳烦殿下了。”说完招呼一旁叫柳絮儿的丫头,再看袭远一眼,便出了帐篷。
“说吧,什么事?”他将香囊丢掷在案几上,回身坐回太师椅。
弥月磕头一拜,强压心中急躁。
“公主殿下出事了。”
“什么?”袭远的声音陡然提高一倍,“你且细细说来。”
“是。公主殿下与沈大人外出遛马,久久不归,奴婢便报了都校陈大人,不多时便带了满身是血的沈大人回来。沈大人只反反复复念着‘西南十里,女真人,救阿九’,奴婢猜想公主殿下是否遭遇险境……”
袭远拍案而起,怒骂道:“混账,他沈乔生竟丢下阿九一人回来,真是懦夫之举。”
他背手在帐内来回踱步,稍顿,吩咐弥月道:“你且先去照顾沈乔生,待他醒来再仔细问了事情经过,一个字都不漏地来报我。”又招来帐外两名守卫,命令道:“令指挥使都校陈诠搜遍猎场附近方圆五十里,有任何发现即刻来报。再而,父皇病体未愈,不宜辛劳。你令他暂时不要上报。”复指另一人,“通知祁洗玉,彻查猎场内所有随侍人员,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找出力通外敌的贼人。另寻武功高强者,日夜监视魏王。”
“卑职领命。”
“王顺。”
“奴才在。”
“告诉李得胜,本太子要知道皇兄十日内所有动向。”
“嗻。”
他捏着火红的中国结,眉眼间闪过难以捕捉的狠戾。
鹰撮霆击,龙骧虎视。
捋虎须的人必将为他的无知付出代价,千万倍的代价。
18. 搜寻
次日清晨。
“郡主,太子殿下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许进去。”
“你个狗奴才好大的胆子,竟敢拦我家主子的去路,是吃了雄心豹子但么?”柳絮儿瞪大杏眼,尖声骂道,“郡主是与你这奴才一般下贱的人吗?真真没半点眼力见,今后指不定要听谁的呢!还不快让开,当真让我家主子在太子爷面前告你一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吗……”
紫玉终于开口:“柳絮儿,不得无礼。”
今早她就听猎场内的太监说太子殿昨夜发病,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怎知遇上田容拦着不让进,本该让他得个教训,也让自己早些立威,无奈田容是个榆木脑袋,且为太子近身侍卫,终究不能让他太过难堪。
她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泫然欲泣。
“劳烦田侍卫让紫玉进去看看情况,也好让皇后娘娘放心。”
“太子殿下昨夜受寒,已无大碍,太医吩咐只需静养即可。今日一早,太医院孙大人已向皇后娘娘报备太子病况。”
紫玉被田容堵得无话可说,强压心中怒火。
“奴才该死,让郡主受累了。”王顺笑得一脸谄媚,“太子殿下不愿过了病气给您,殿下那是心疼您呢。”
紫玉掩嘴羞赧一笑,便也不追究了。
****
“这是到哪了?”
“禀太子,汴梁城外西南六十里,已近奉州。”
如此,就离两国边境不远了,东边正燃战火,局势紧张,绝不能让他们出了大齐边境。
袭远一夹马肚,扬鞭向前。
————三十六计《胜战计》第一计 瞒天过海 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
****
封闭的房间里传出女子嘤嘤的哭泣。
她一脚踢开床边的食盒,尖声骂道:“这狗都不吃的东西,竟敢拿来给本宫,你们这些绑匪也太不人道了吧,本宫要灭你们九族!”
玄色衣衫的男人坐在桌前,冷哼一声。
“再换。”
临时雇来的丫鬟馨儿急忙将打翻在地的糕点收拾干净,揉揉被床上的华服女子揪痛的手臂,含泪退了出去。
“你若再不吃,就等着饿死好了。”阴影中的男人,已满是不耐。
“呜呜……本宫的背脊好痛,呜呜……本宫一定要吃金丝枣糕,芙蓉糕啦,不是,本宫要食正餐,一路颠簸,你们竟拿些糕点来……”
男人忍无可忍,从角落中走出,吩咐道:“照她说的办,等出到了奉州,再食正餐。”
“记得要多加点糖,本宫爱吃甜的……”
似乎她还想吩咐些什么,却在看清男人面容后,痴痴地说不出话来——宽阔的肩膀,高过韩楚风的身躯遮住了清晨柔和的阳光,剑眉高挑,细长的眼睛,削薄的唇,较之汉人更高的鼻梁与其蜜色的皮肤,宣示着北方游牧民族的野性与张扬。
“如何?看够了么,女人?”他特意加重了女人两个字,深邃的眼中写满不屑。
她双手捂住绯红的面颊,身子往里一转,却仍羞赧地悄悄抬眼看他。
“公子生得好俊哪……”
男人冷哼一声,摔门而去,吩咐门外的守卫,昨夜奔波,现留下一个即可。
———三十六计【并战计】二十七计。
假痴不癫, 宁伪作不知不为,不伪作假知妄为。
****
猎场上尘土飞扬,发出一阵阵吆喝声。
景德帝拖着病体坐在观景台上,冷冷地欣赏这场男人的集会。
远离密集而华丽的营帐,穿过萧索的密林,在低矮的小土丘上,有一座灰色的帐篷,缝隙中塞满了粗布和褐色的沙土,极力掩盖着帐中的秘密。
长鞭划开帐内沉闷的空气,掠过镣架上赤裸的身躯,随着男人一声脆弱的悲鸣,又为这沉闷增添一道血腥。
祁洗玉将茶杯搁在透着暗红的桌面上,悠悠然发问:“该说说你家主子是怎么里通外敌,从皇家猎场里将人掳走的了吧?嗯?”
他微微调高的语调,令人全身酥麻,但在张庭瑄听来却如魔音穿耳——每每当他如此说话,而又得不到回应时,便会有更狠毒的刑罚接踵而至。
“看来这魏王的亲信侍卫倒是个硬骨头。”他架起二郎腿,左手手撑着侧脸,右手抚弄着披散在耳际的发丝,一身媚态,只是那眼里除了不耐与阴霾,再寻不出别的情绪。
“小禄子,给你张庭瑄大哥加点料。”
“是。”小禄子难掩兴奋,麻利地抬起一旁准备好了的辣椒水,朝满身是伤的人,哗啦啦兜头淋了下去。
“啊——”张庭瑄胸口起伏不断,却还张口骂道:“祁洗玉,你这不男不女的妖怪,媚上欺下……你不得好死,你竟敢明目张胆地把我绑来,就不怕魏王找你算帐吗?”
祁洗玉不怒反笑,“魏王?我早已派人知会过魏王,说你家中突然传来丧讯,要你速速回府为母奔丧,你这有名的大孝子便不顾身兼要职,匆匆赶回祁县。啊,就是你的好兄弟刘淇帮忙传的口讯,你说,有谁会怀疑呢?”他转过头看着张庭瑄满脸怒容,竟高声大笑。
“刘淇,你个王八蛋,叛徒,枉我张庭瑄还将你当作亲兄弟般看待,原来是这般无耻小人!”
“你也不要怪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祁洗玉轻轻抚过眼前残破的身躯,纤白的手指停在最深的一道伤痕上,他勾起唇角,骤然加重力道,三根手指就这么生生的插入裂开的伤口,引来张庭瑄一声惨绝的嘶吼,只是这一次,除了愤怒的盯着祁洗玉外,他再没能说出一句话。
祁洗玉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渍,随即毫不留情地将带血的锦帕丢弃在地。
“差点忘了,张大人的妹妹快要出嫁了,令堂带话来让你早些回去,不过鄙人已为张大人的亲妹子备下厚礼,定会让她嫁得风风光光……”
“你,祁洗玉,你有什么就冲我来。你若是胆敢伤害我家人,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够了。”祁洗玉怒不可遏,夺过鞭子就往张庭瑄身上招呼。
一阵疯狂的抽打后,祁洗玉一把扯过张庭瑄的头发,逼迫他抬头。
此时此刻,祁洗玉双眼通红,雷嗔电怒,如同一头嗜血的野兽,仿佛要将张庭瑄一口吞食。
“你们怎么不只冲着太子和我来,她又碍着你们什么了?嗯?”他挪开手,倏然阴邪地笑道:“张府外现聚集着五十刀客,如果张大人合作的话,他们就是为令妹抬轿的人,若是张大人不识抬举,他们五十个男人就会是令妹今晚的新郎。当然,张大人如果选择自裁,我会另外再多找一百人。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张大人觉得呢?”
“你——”张庭瑄眼神一暗,仿佛用尽平生所有力气说道,“他们打算将公主送往燕京暂时拘禁,等事情一过,再接回来。与我们接洽的人是金国六王爷,以奉州到淮河以北所有领土为酬金,请金军助大皇子夺位。”
“那么东边的战事只是为了拖住准驸马韩楚风,以免其协助太子?给我他们的逃跑路线,还有,你们是如何联系的?”
“按时间算来,他们应该已到奉州。但一直都是大皇子和魏王亲自与其联络,我并不知道。”
白鸽扑腾着双翅甫一落地,就被守在帐外的士兵抓住。
他取下信鸽脚上的黄色布条,进帐递呈祁洗玉。
“已有踪迹,西南一百里。”
祁洗玉将布条丢入炭火,看着它烧成灰烬。
西南一百二十里就是奉州,看来张廷瑄所言非虚。
他招手道:“钱太。你家主子把你安插在我这也有一年多了吧。你为他办的事如何啊?”
“这世上奴才只认祁大人您一个主子。”被唤作钱太的人声音沉稳,波澜不惊。
“那好,你去告诉你曾经的主子大皇子殿下。承元长公主已被寻回,并无大碍。”
“是,奴才遵命。”
“还有,让李得胜好好监视他。有任何举动,立刻来报。”转而又令另一人道:“暂时不要惊动魏王。”
“传书给太子,告诉他去奉州寻人。”
“祁洗玉,你答应我的事呢?我妹妹怎么办?”张庭瑄急切地吼道。
祁洗玉回头,看笑话似的说道:“怎么张大人不知道吗?这里离祁县少说也有百余里,现下已过申时,就算飞鸽传书也来不及了,唉,张大人你为何不早些坦白呢?”
“祁洗玉,你个贱货,老子要将你千刀万剐……”
祁洗玉出帐,对一旁的小禄子道:“随行的太医可有我们的人?”
“周生甫周大人。”“让他好好医治张庭瑄,还有,看好他,不许他死了。”
————三十六计【敌战计】第七计。
无中生有, 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
****
陈诠风尘仆仆,步履匆匆。
沈乔生不顾满身伤痛,咬牙撑起伤身,急切地问:“如何?有线索了吗?”
“大人。”拟芳连忙扶住沈乔生摇摇欲坠的身子,将软垫搁在他背后,又扶着他坐好。
“大人刚醒,切莫伤了身子。”说完,眼中含怨地看了刚进门的陈诠一眼。
“我已无碍,只是腹中饥饿。拟芳,你去取些吃食来。”虽是在对她说,但神乔生的目光未有半刻离开面色尴尬陈诠。
拟芳忍着泪乖乖地退出帐外。
跟着他有多久了?自己也记不清了,似乎是他点亮了她的人生,让她明白了如何活的像一个人,也是在一刹那间,她沉醉在他若春风一般的笑容里,他就这样将她的心夺走。
只是她,怕是永远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只要能这样永远守着你就好,不管你心中装着的是谁。
拟芳擦去眼角的泪,他其实是不爱见女人哭哭啼啼的吧。
陈诠摇头,面无表情。
“他们虽然手持宽背大刀,但手法却仍和持着弯刀一般,且擅套马,身形高大。对阵时,不擅武学技巧,却以力量取胜。我便猜,他们都是女真人。”
沈乔生似在闭目养神,口中却不停。
“派人将阿九的事告诉锡侜,让他通知柳家在边境上的所有商号、客栈、酒楼,密切留意往来的女真族男子,且令酒楼留意有无女子,不,是所有人,有无喜喝花茶、爱甜食者,一有消息,立刻报……报给太子殿下和祁洗玉吧。”
“如此,你不怕暴露了……”
“怕?眼下再没有比她出事更令人害怕的了。”
“好吧,我立刻命人去办,你也好好保养身体。”
沈乔生倒在暖榻之中,沉沉睡去。
梦中仿佛有她模糊的脸,她轻轻地问:“如果时光倒回,你,会不会陪着我?”
————三十六计【混战计】第二十二计。
关门捉贼,小敌困之。
19. 反击
奉州城内资历最老的大夫,正仔细地在女子光裸的背脊上敷药,他的额角渗出一层微薄的汗,仅仅只是因为一旁男子如猎豹般的眼神。
“听说汉家女子,被人看了身子,就要嫁于那人为妻,不如就将你许配给吴大夫,如何?”声冷刺骨。
吴大夫甫一听此话,就停下手中动作,跪倒在地,祈求道:“大人莫是如此,老夫乃花甲之年,这般不是糟蹋了姑娘吗?”
“哼,汉人卑劣,不就是用来糟蹋的?”
先天蒙古症的青头蛙,阴阳失调的黑猩猩。
她在心中暗骂,却在脸上堆出此生最娇最嗲的表情,缓缓抬头道:“公子……难道公子一定要这样对本宫吗?本宫的心,公子为何如此视而不见呢?本宫……啊……为何我的命如此之苦啊?哇……”不必说,她再一次上演女配的戏码,不知道身份暂时不明的女配会不会指控她抢戏。
男人厌恶地看了床上缓缓穿衣的女子一眼,余下一声冷哼,甩袖出门。
她将药包塞进罗袜,接着极为不雅地抓抓背。
“戌时,远。”
那老大夫怎么在背上写个字也这么痒痒?这一包应该是蒙汗药吧,该怎么下呢?直接放?没机会。
藏在手指甲里?那么大一块,只有傻瓜看不见。
那么……她想到了一个异常俗气的办法来配合她现在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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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州,醉仙楼。
“公子,好不容易到个像样的酒楼里,你怎么不和本……不和奴家坐一块吃呢?真是伤人心哪!”
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十余人都着汉装,且将掳来的女人打扮成男子,谁料那没脑子的女人真是半刻也不消停,若任她如此闹下去,难保不惹人留心。
唉,都是他这张绝世无双的脸惹的祸啊。
他无奈地起身,坐到那满脸迷恋的女人旁边。
“公子,奴家真是很庆幸能与上公子这样的……这样的良人呢!这杯酒奴家既要敬老天爷,感谢他的苦心安排,也要敬公子,多谢公子连日来对奴家的照拂。”
语毕,张开涂满胭脂的血盆大口,稍稍饮一口。又无限娇羞地望着他。
哼,真是傻得可怜,被人掳劫而来,却还深感庆幸。
真该庆幸我大金国没有如此痴傻无知的公主。
他抬眼冷冷看她,却遇上她依旧矫揉造作的眼神,那不要脸的女人竟将自己喝过的酒杯递到他眼前,旁若无人地说:“公子也敬老天爷一杯吧。”说话间又已将沾着胭脂的杯口凑到他嘴边。“公子不愿喝吗?难道公子一定要将奴家的心撕成一片一片的才甘心?”她一跺脚,娇嗔着,表情越来越委屈,下一刻就呼啦啦惊天动地地哭泣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被人抓了不算……”
他紧张地捂住她的嘴,一连几日的相处,他早已知晓这疯女人嚎哭的本士。
若不是她对他死缠烂打,又鬼哭狼嚎地要下馆子吃饭,且他又允诺绝不伤她,他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我,我喝。”他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回视别桌随从,皆是怜悯地望着他。
“那奴家伺候公子饮酒。”
她兴奋地蹦到他身侧,不顾他瞪得比牛还大的眼睛,举着杯子往他嘴里灌酒。
他看着唇下的胭脂印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发誓,终有一日要用最狠毒的刑罚将眼前笑得可恶的女人折磨至死,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三十六计【敌战计】第十计。
笑里藏刀, 信而安之,阴以图之。
备而后动,勿使有变。
刚中柔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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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暮色四合。
莫寒望着窗外鎏金的天际,抿一口杯中香醇的六月雪,庆幸他们是不擅茶道的外族人,并不知这难寻的六月雪在这样的边境小城出现,是多么的突兀。
六月雪淡雅的清香萦绕齿间,她仰面迎上冬日暖阳,心蓦地柔软,不禁勾唇一笑,展露出难得的妩媚与娇柔。
他睨着她若昙花一现的醉人笑靥,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为自己刹那的失神而懊恼,思肘着这疯女人会不会又要发病了。
【戌时】黄昏,又名日夕、日暮、日晚等: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天将黑未黑。
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故称黄昏。
他提刀欲行,却发现酒楼内已只剩下寥寥数人。
身旁随从也纷纷起身,警惕地看着四周。
他扯住莫寒手臂,将她置于中心,慢慢退出大堂。
只在刹那间,楼顶横梁上蹿出近十个黑衣人,他们手持飞钩,干净利落地钩住女真人人脚腕猛地往后一拖,但女真男人身强力壮,虎背熊腰,并非这般容易对付。
但见那黑衣人袖中飞出多道亮光,闷哼声随之而来,数十只蒺藜如漫天花语飞洒而下,虽不能说百发百中,但已有五六个女真人中镖,听那人大吼一声,“好卑鄙的汉人,竟在镖上使毒!看老子捏碎你这杂碎!”边骂边冲了上去,与黑衣人缠斗。
她冷漠地看着眼前血肉横飞的场面,身边除那俊美男人外,再无他人。
“主公带人先行,我等灭了这些喽啰,随后便到。”
他默然点头,抽刀欲拖着莫寒向外走。
陡然一阵眩晕袭来,他差点儿倒下,慌忙撑住桌子,勉强站立。
到底是何人下毒?每日饮食都由多默亲自检查,并无任何问题。
除非……他抬头猎鹰捕食般用眼神攫住她的脸“是你?”
“没错,是我。”她答得爽快,敏捷地夺过他手中佩刀,“怎么?想杀我?你没机会了。”
莫寒眼角瞟过打得没完没了的人群,举起桌上的青釉圆口小碗,猛然向下砸去,那碗“砰”地一声裂成数块锋利如刀的碎片。
她拾起其中最尖最利的一块,直抵他脖颈上最粗的血管。
“如果不想你们的主子血溅当场,就给我统统住手。”
此时此刻,她声线平稳而深沉,丝毫不像十六七岁如花似玉的少女,冷静得可怕。
“继续杀,你们若束手就擒,我亦难逃厄运,我女真族男子有哪一个怕死的,你以为……”
她淡淡地笑着,手中利刃已陷入肌理,潺潺而下的血蜿蜒在白嫩的手背上。
“无所谓,反正你也是输。“她指指门外接踵而来的数十个黑衣死士,勾起左边唇角,投给他一个狡黠妩媚的笑。
“你是要等他们进来把你的手下一个个杀死呢?还是令他们放下刀,我,澹台莫寒在此向你保证,放过你的手下。我说的话,作数。”
短时间的沉默,他终于妥协。
———三十六计【攻占计】第十八计。
擒贼擒王, 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
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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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寒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胸间强烈的窒息感,避开地上的残尸,看向那一头冲进来的英俊少年。
“都是丘戈拦着,不然我早进来了。怎么样?阿九,没受伤吧。”他语速极快,直待说完后,才微微喘气。
“我没事。”她还他一个抚慰的笑,放下持着碎片的手,跌入少年怀中。
袭远急忙接住她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子,扯过厚厚的貂裘把她裹紧,“前脚还说没事,后脚便是这幅模样,你叫人怎么能放心。”
原来已与她一般高了啊,她如痴如醉地看着咫尺间英姿勃发的少年,忽然欣慰地笑了,“我的袭远,怎么生得如此好看,且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呢。”
“你干嘛说这个,我本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袭远耳根通红,眼底含笑。
是,是你的袭远,永远都是你的袭远。
不自觉地,他将圈住她身子的手紧了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真实的存在。
“你答应我的事呢?”对面的男人忍不住开口质问。
“袭远,我答应过他,放过他的随从。”她垂下眼睑,黯然道,“我讨厌看到血。”
袭远无声叹息,吩咐将活着的人放了,死了的就地掩埋。
“谢谢你。”
箍在她腰上的手又是一紧,袭远咬牙道:“不许说谢字。”
“嗯,好,以后都不说,咱们,都不说谢。”她静静地说,仿佛说给袭远,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猛然想起什么,莫寒回头,冷冷地看着靠在桌上虚弱无力的男人。
“你必须留下。”不等男人开口反驳,她就得意地说道:“这个教训是告诉你,永远不要小看女人。”特别是穿来的女人。
他看着她,由笑若朝阳转为冷若冰霜。
懊恼自己为何会希望有一天她能笑若朝阳地对他。
用仅存的力气甩甩头,借此甩开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
很好,他笑,终有一日他要以其人知道还治其人之身。
———三十六计【并战计】第二十八计。
上屋抽梯, 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
遇毒,位不当也。
20. 纷飞
莫寒穿着单衣,慵懒地俯卧在床榻,半眯着眼十分享受的模样。
留着八字胡的老太医隔着一层薄薄的锦缎在她腰背上来回按摩,鼻尖已微微沁出薄汗。
“找人在你原来的宫里挖个地下室,筑成牢房,嗯……再给他灌下两三斤蒙汗药我看就差不多了,唔……胡太医,这疼,您轻点儿啊。”那声音慵慵懒懒,酥酥麻麻。
胡太医抬起袖子擦去鼻尖的汗水,平稳心境道:“是微臣疏忽了,如此力道可好?”
“唔……”她缓缓睁开眼,扭头看着紧张的太医安抚地笑笑,转而对孤坐在一旁深深皱眉的袭远道:“真是没想到你们效率那么高,两天就把我拎回来了,真是……厉害啊!”
“怎么?你还没玩够?你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他有多担心。
“啊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啦,真的,真的,你别不信我啊。”看着袭远越靠越拢的眉头,忙不迭地解释。
“胡太医。”袭远终是耐不住了,猛地起身道,“你将这按摩的手法全数告诉本太子,你年事已高,不宜劳苦。”
胡太医被袭远冷冷说出的一番慰问的话吓得一个激灵,忙点头称是。语速极快地讲授了要领,便将这烫手的山芋丢给袭远了。
退出玉华殿外,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终于避免了在太子殿下杀人般的眼光下被生吞活剥的命运,真是老天垂怜佛祖保佑啊。
唉,这年头,谁都不好混哪。
“我来试试手。”袭远眉间的乌云倏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兴奋。
他侧身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纤细的腰肢上,她微凉的体温透过白色缎面中衣传达他掌心,带来一种不可言喻的美妙,他的神情却蓦地紧张起来。
莫寒将头偏到一侧,只当他是小孩子贪玩,只叮嘱下手轻点,并不多做理会。
“沈乔生怎么样了?他那天伤得挺重的。”
“还好,没死。”袭远的手轻轻抚过背脊的左侧,想到上药时所看到的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瘀伤,没来由地对沈乔生恨得牙痒痒。
她感受着背上略带生涩的手法和轻得不能再轻的力度,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带着巧克力香甜的笑容。
“你打算怎么办?”
“你觉得呢?”袭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扯过被子笨手笨脚地盖在莫寒身上。
“抓好手上的证据,暂时别动魏王。”
“阿九,你……”
“行了,先听我说。”莫寒抓住袭远搁在床沿上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你现在还需要他的支持,虽说他选择了袭深但他并没有明目张胆地跟你作对,这就证明他对你有所忌惮。皇后那边,还隐藏了在军中的势力,且沈乔生并未真正表态,所以,不可不防。宗室的力量极大,虽然历代君主都宁信外戚不信宗室,但现下,外戚已成强敌,你别无选择。再而,此事一出,你亲自将我寻回,魏王必定知晓其罪行已然曝光,里通外敌、绑架公主,是诛九族的大罪,证据在你手里,到时,他想不听话也不行。况且,他只有紫玉这么一个女儿,事到如今,他必定是不敢反对你们的事了。”
莫寒没了力气,把头埋在松软的枕头里,不让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是悲凉?是无奈?还是心机深沉、踌躇满志?没人知道。
只是这一席话已经在她的脑子里盘旋了很久,她不能等袭远开口说,这番话,注定只能从她的嘴里说出。
如此,袭远才能毫无负担地去做吧。
他将她凌乱的发丝拨到一旁,露出沉静的侧脸。
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双令人沉醉的眸子,只是叹息,无声地叹息。
你我都做不到,也许这世上谁都做不到——随心所欲。
“就如你所说吧。”他以指腹拂过她干涩的眼角,仿佛要将看不见的泪珠拭去。“我以为……”
“你以为我不想把他们抓起来一个一个从高处甩到地上,摔短他们的第三条腿,再关个七七四十九天,用尽满清十大酷刑啊!”莫寒忽然抢了先,撇撇嘴说,“可谁让咱是淑女呢!淑女要有淑女的风范嘛,最多你以后再帮我找他们算账喽!要文明点,记得一定要文明点啊!就摔断了第三条腿扔到皇宫里当太监得了,别太狠……”
兴许,每一次创伤,都是一次成熟。
她不去看他带着愧疚的眼,将自己藏进被子里,发出嗡嗡的响声。
“以前我总觉得,躲在乌龟壳里就万事大吉,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我只是想保护好我自己,也保护好你,袭远。”
也不知道隔着一层被子的他听清楚了没有。只有干冷的风捕捉到眼角一滴湿润的气息。
****
摇摆不定的烛火将少女白皙无瑕的面庞映得忽明忽灭,地下室沉闷的空气里飘浮着诡异的美。
她斜坐在宽大的靠椅里,双腿交叠,专注地看着手中轻轻晃荡的薄胎瓷酒杯,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
乍一看,如此画面确实是赏心悦目,但如果这样的景象已持续一个时辰有余,不知是否会有人如眼前男子一般心烦气躁。
“你到底要如何,既已被你抓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其实也没什么。”她撇撇嘴,用无所谓的口气说,“只是心情不好,想折磨人罢了。”
“你……”
“你,你,你什么你啊!怎么风流倜傥喜欢逃婚的金国六王爷到了我这竟成结巴了?”她眨着眼睛,好奇地问。
男人只是冷笑一声,“你倒是查得清楚。”
“那当然了,我可不想重蹈王爷的覆辙。”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紧紧攥起的拳头和压抑的表情,心中有一种变态的快乐——原来有些快乐必定是建立再别人的痛苦之上。
他站在夕阳里,将死的太阳把金色的遗言留在他肩上。
莫寒就这样看着他,将腰椎上的伤痛狠狠地丢弃,她第一次,有了心疼一个人的感觉,她想迎上去搂住他瘦削的肩膀,告诉他,“以后,不再一个人扛。”可是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只是低头看着已自己绞得发白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我知道,我明白的……”时而低婉,时而幽怨,从始至终的是语句中浓的化不开的悲哀与无奈。
她应该明白,那样的情况,那样的选择是最理智最应该的;她也一直理解,理解他转身奔逃的无可奈何。
可是为什么,被遗弃的悲伤像北冰洋冰冷彻骨的浪潮般,在心底此起彼伏,久久不能释怀。
直到斜阳入土,夜色将皇宫筑成华美的坟墓,不知名的鸟儿唱起欢快的葬歌,太监尖利的嗓子里冒出文辞华丽的祭文。
她才意识到,原来,早已看不见所有。
她踮起脚尖,忽略那双饱含歉疚与痛苦的眼眸。
“表哥,吻我吧。”她将自己温软的嘴唇覆上他干涩的唇瓣,宫墙内上好的唇油润泽了已干枯的皮屑,她一点一点,尝到他舌尖微微发苦的凄凉,一点一点将彼此渗透。
她将头仰高,以此抑制将落未落的泪珠。
也因此,他们切合得更紧密。
他像是溺水的人,捧住她后脑,狠狠攫住她已红肿的双唇,仿佛再她的唇齿间寻找延续生命的氧气。
莫寒轻抚紧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忍着疼痛,示意他放松些。
但他没有片刻的停顿,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探寻,带着长久的渴望与苦痛的绝望。
“走吧,再晚宫里就要下钥了。走吧,我也回去了。”
没有走到一半,彼此回头相拥而泣的感人场面,只有黑夜再两人的背影之间将距离慢慢拉长。
她舔舔嘴角,庆幸自己良好的忍耐力,沈乔生无法向她一样在唇角尝到对方苦涩的泪。
如果可以将记忆抹去,是不是,会幸福。
莫寒灌下一大杯苦酒,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个烙在记忆里的名字,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四肢无力,瞳孔喷火的男人身上。
“小白脸,听说你皇考挺喜欢你的,怎么又把皇位传给你哥了?”
“你叫我什么?”
“小白脸啊!怎么?你不喜欢啊,那叫小白也可以啊,本宫今天开始讨厌白色,所以你的名字里一定要有个白字,用以表示你是本宫极度讨厌的人。”
“你个疯子,到底要如何?”
“都说了我无聊嘛!其实小白,你除了这张充满野性的脸和性感的身材以外,真的没什么可取之处了!我就弄不明白,你们金国皇室的小郡主怎么会喜欢上你的,你看,你要是老老实似乎的待在家里娶媳妇,不去接这麻烦的交易,也不至于现在让我欺负了吧!”
“哼,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长得想长白山上青面獠牙的野猪,身材就像圆滚滚的熊瞎子,今天你多半是乱献殷情被男人拒绝了吧。”
“对,没错,我是被男人甩了。听到这个你很开心吧。小白。”
他猛地抬头不置信地看着她,虽然不懂“甩”这个字的具体含义,但大概意思他还是懂得,又见她满脸笑意,没有丝毫伤心的模样,但言语中却溢满了苦涩之感。
他没来由地心底一阵,继而烦躁道:“你别笑了。”
她怎么会有那么沉重的心思,不像草原上的儿女,豪爽奔放,嬉笑怒骂统统写在脸上,让人一看就懂。
这就是汉族的女人吗?像一池深水,令人难以捉摸,却又散发着一股魔力,怂恿着池边的人涉水而去。
“你很讨厌我笑?”她压低身子,欺近了痞痞地看着他,“那我就偏要笑,偏要看你难受的样子。”
“那我知道了,哼,原来你跟旁人相反,越是伤心就越是笑得高兴,本王只把你的笑看作哭便是了,本来也是笑得比哭难看。”他抬头,因为终于扳回一程而猖狂地笑着。
“你知道为什么吗?”没来由的,她将声音放低,幽幽地开口道,“愈是难过便愈要笑得开心。”她艰难地闭上眼,将喷薄欲出的泪逼回眼眶。“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忍住不让人看见哭泣的样子,”
“啊,对了。”她勾起左边嘴角,划出一道灵狐般狡黠的弧度,“听说大金国六王爷曾是前任皇帝属意的即位人选,谁料自幼文武皆优的六王爷不知从何时开始恣意花丛,放荡不羁,声明狼藉,不过你好像在燕京闺中口碑极好,果然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哪!啧啧……其实,也不怎么样嘛。”
莫寒丝毫不顾及眼前仿佛暴怒的雄狮一般的男子,摆摆手,优雅地落座,“你别告诉我,你会傻到为了不和你三哥争夺皇位而故意为之吧?你逃婚也是因为小郡主的父亲乃世家大族之首,若与其联姻便会让世人以为你六王爷对皇位有觊觎之心。看你那要哭不哭的样子,难道真的被我说中了?你还真这么傻啊!”
她以两指撑开男人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头,本是如水般温柔美丽的画面却因男女主角由于过度用力而扭曲的面容变得异常诡异。
终于将他的眉头扒到正常的位置,莫寒在唇角展露邪恶的笑容,她得寸进尺地将手指分开向上,把男人的眉毛撑成衰到极点的八字眉,“哈哈……”她把空闲的手捂住笑痛的肚子,上气不接下气,“王爷,您这可是连最后一点可取之处都没了啊……你以后干脆叫阿衰好了,太像了……”
“嗯哼,哪,这是纸笔。”
莫寒拖过男人健硕的手臂,大大咧咧地将纸笔塞入其手心,“多少你还有个疼你的妈,还有,你三哥待你也不错。你呢现在就写信告诉你母亲和哥哥,说你在大齐皇宫住得很舒服,暂时还不想回去,不过如果太子可以顺利登基而你哥哥又愿意拿三百万两白银来接你,那我是不介意在新皇登基之日打法你回国。”
她享受地看着他怒到极点却无力发作的表情,得意自己十分具有先见之明地给他下了重药。
“写完了。”她接过轻薄的建邺宣纸,点点头道,“嗯……如果那天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那么你……就只好留下来当本宫的内侍了,你放心,到时本宫会替你找敬事房最好的刀手。”她将信纸递给新派的贴身侍卫田畦,吩咐道:“立刻快马加鞭派人送去奉州西南边境……”斜睨微微有些吃惊的男人一眼,转过头继续道:“就说是大皇子派去的,到时自会有金国士兵接应。”
“看在你那么配合的份上,我便附赠你一个忠告。其实呢……你这个人自负,自傲,自以为是但又没什么真本事。你是女真男人,骑射好是必然,且出身皇室,文才出众也是应当,至于相貌过人,那都得感谢你的父母。所以,你大可不必放浪形骸,因为即使你一直如你所想的所谓‘优秀’下去,也不会对旁人造成任何威胁。我想你的皇考最多给你个一世无忧的王爷做,并不会真正将皇位传于你……”
“别生气,生气也没用,昨日因今日果,要怪就怪你自己过分轻敌。靠蛮力……始终只能逞一时之勇。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不顾身后人灼热的愤怒,莫寒步履轻快地走出新建成的地下牢房。
举步出门,可见漫天星光将单薄的影泼洒在沉寂的大地上,想起彼时娇俏的女孩在丰月楼若男子般豪迈畅饮,想起喝酒时他不悦却又无可奈何的眼神,想起酒醉时她拉着他对着天空大吼:“天上的星星数不清哪!姑奶奶今天不数完你是不为人。”
忘记是怎么回到宫里,只记得他带着淡淡青草味的怀抱和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的眼神。
今夜,依旧是满天繁华景,依旧是笑若春风的人,仿佛从未变过,却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越。
时间总爱在潜移默化之间改变从前的模样,然后欣赏人们蓦然回首时大吃一惊的表情。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一切都在改变。
她微笑,微笑,再微笑。
令心底的伤,掩埋,掩埋,再掩埋。
其实没什么的,真的。
谁和谁弄假成了真 谁和谁欠了谁的吻 谁和谁 相遇了 怨恨了 触碰了 安慰了 再见了 毁灭了 谁和谁牵手过 争吵过 微笑过 流泪过 伤害过 欺骗过 到最后谁和谁遇不了 恨不到 爱不起 碰不着 安慰不了谁的泪 欺骗不了谁的笑谁说的 谁还记得谁会永远的爱谁 谁说的 谁的永远 谁的轮回 谁的一直 谁的颓废 谁的眼角触了谁的眉 谁的掌纹赎不回谁的罪谁的笑容 谁的暧昧 谁的永劫不复 谁的百折不回谁的戒指束缚谁的手指 谁的蓝色妖姬妖冶灼烧谁的胃谁咒骂 谁买醉 谁清晰 谁妩媚谁唾弃谁的凄美 谁和谁 谁破碎 说到底,谁都不是谁的谁。
21. 消散
早春三月,汴梁微凉的空气里透着一股湿湿的暖意。
春去春又回来,四季交叠,相互追赶,步履匆匆,并且乐此不疲。
新酿的果酒在她白皙无瑕的脸颊上泛出诱人的绯色。
她趴在红杉木桌上,任凭一头青丝凌乱地铺陈在越发瘦削的背脊,昏黄的烛光映出她疲惫的眼睑,只是依旧不能,不去想,不去看。
“春城儿女纵春游,醉倚层台笑上楼。满眼落花多少意,若何无个解春愁。”
咽下一口清凉可口的果子酒,她把脸贴在冰凉的桌面上,咕哝一声,“好舒服……”便似真似假地闭上眼,露出久违了的舒心笑靥。
男人皱着眉头,指节习惯性地敲击着桌面,他静静地看着眼前微醉的女子,眼神清亮。
“突然想找人喝酒,可是却找不到可以一起喝酒的人了。然后就……跑你这来了,我想你坐牢也挺无聊的,所以就来找你喽……呵呵,好奇怪哦……”话未完便又是一杯酒下肚,却因为喝得太急而呛了喉咙,引来不住的咳嗽。
他也终是忍耐不住,伸手欲夺下她手中酒杯,不料却被她反手握住,继而把脸贴在他手背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来回磨蹭,“好冰,好舒服……”
他偏过头,看着另一只手上攥得发白的指节,剥开眼底最后一层冷漠,静静地听她一声声痛彻心扉的呢喃,“为什么呢,为什么要选择死呢,到底是为的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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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春雨是江南独有的细致之美。
袭深甩开肩上厚重的貂锦,由着料峭春寒捧起单薄的衣襟。
宽敞的跑马官道上是一派与初春旖旎的江南相悖的苍凉与厚重。
江南,是古今文人骚客灵魂的归所,而他,却是永生永世无法到达那一片湿润的土地。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全凭着高座上的一句旨意。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在争些什么。
母亲只是王府中卑微的家妓,承恩露水,只是偶然中的偶然,将他带入尘嚣,也注定了他此生永不得志的悲凉。
他愿放手一搏,搏来世人的仰望,搏来他所被亏欠的一切,搏来母亲的高贵,搏倒父亲对他二十一年的漠视。
终究只是失败,是一败涂地后的落寞与凄凉。
他抚过侧脸,回想起她指尖温暖的气息,唇角浮起一抹欣然笑意。
也许正如她所言,自己只是一个求索爱的所谓孩子吧。
多好,时间缓缓流逝,她却仍是为他人而殇的小丫头,她说不是他的错,不必愧疚,不必难过,去到杭州,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的……只是她不知道,这一去便是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其实,他想将她带离,拼尽全力却敌不过命运的寥寥几笔。
前日,父皇冷冽若冰锥般的眼神,已再不能刺痛他。
“袭远已将所有事情陈上,你是我澹台家的人,断不能做里通外敌的奸细,此番你便去杭州养病,永不能再起奢念。”
奢念,奢念,他笑,狂乱地笑,果真是奢念,是他不自量力的下场。
袭深咽下准备已久的那一颗胭脂泪,迎着乍暖还寒时候带伤的风,轻轻吟出一段久存心尖的诗句:“曲栏干,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又去; 一片残红无著处,绿遍天涯,绿遍天涯树。柳絮飞,萍叶聚,梅子黄时,梅子黄时雨; 小令翻香词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处。”
愿你今生不存遗憾,愿世上有人时时刻刻宠你爱你,愿你走出这寂寞宫墙,愿你永远像他笔下那笑靥如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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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抓你是因为你手中掌控着一件重要的东西……”
“我可以假设六王爷现在是在关心本宫吗?”
莫寒猛然直起身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再不复前一刻的茫然无措。
他有些适应不了这个瞬息万变的女人,只眼中含怒地与其对视,直到门“碰”一声被撞开,时常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叫弥月的宫女慌慌张张夺门而入,却又担忧地看着她时,他才将手抽回,一脸冷然地看着她们。
“公主,边关来了消息。”
临出门时,她背对着他,却一字一句冲着他说道:“作为方才的谢礼,我不得不提醒王爷,无论何时,你我都在不同的营阵,始终如一的只有‘对立‘二字。”
殊途同归,随着一声门响,他的脑中回荡起这样一句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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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囊上深浅不一的红狠狠地烧灼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跪在厅中的兵卒在止不住的悲泣中艰难地拼凑着一段段锥心刺骨的语句。
“后援到的时候……鬼马坡已经没有任何生迹……五百七十七人的尸体都被金军的重装铁浮屠踩得稀烂,再分不清谁是谁,只能从盔甲辨认……将军……将军手里一直握着……”他抬起头,露出翻着粉色鲜肉的伤疤,悲怆的眼神落在莫寒手心,刹那间香囊化作锥心的蛊,从手心钻进身体,穿梭在几乎凝固的血液里,刺透了心肌,仿佛听到血液从胸口喷出的声音,是不可言喻的痛,牵扯着身体的每一段神经。
“本是计划周密的突袭战,前夜,将军还说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谁知道金军居然在鬼马坡埋伏了三千人马……此去的兵士无……无一人生还……”
静得可怕,仿佛是一片死寂,耳边除了隆隆的轰鸣声再无其他。
她看着袭远不断开阖的嘴唇和祁洗玉复杂的眼神,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惧。
都是太阳马戏团里满脸油彩的小丑,一直笑,一直笑,却看不清浓妆之下究竟是什么模样。
“哈哈……”她突然笑得直不起腰,眼泪追随着凄凉的笑声从眼眶窜逃,“拜托,你们在演还珠三吗?我可没紫薇哭得漂亮,也不会说我好伤心好难过好痛苦啊……呵呵,你们怎么了啊,都苦着张脸,你们不觉得很好笑吗?你看,我眼泪都笑出来了呢……你干嘛,放开我!”
她不要命地在袭远怀里挣扎,却都是徒然。
莫寒攥起拳头,拼劲全力地击打着他的胸膛,“王八蛋,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大哥倒在了官道上,是恶疾突发吗?是吗?真的是吗?韩楚风又招你了吗?为什么,为什么,到底要死多少人你才肯罢休,你才安心?啊,你说啊,你说啊你……”
“是,都是我的错,是我,都是我……都是我澹台袭远一个人的罪孽……”
从未见过她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花厅里静得出奇,却越发凸显了她埋在袭远怀里低沉的抽泣声。
袭远示意众人退下,又命弥月去请太医,才将搂着莫寒的手臂稍稍放松,他把头埋在她颈间,呼吸着熟悉的淡香,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仿佛是抱着一件易碎的薄胎瓷器,慎而又慎,小心翼翼。
弥月出门去送太医。
袭远将被子拉高,再轻轻掖好被角,动作愈发熟练。
他斜着身子,半躺在狭窄的床沿,对着她沉静的睡颜,鼻尖一阵苦苦的酸涩。
他以指腹磨挲着细腻的肌肤,替她擦去眼角残存的泪痕,第一次,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眼泪,阿九,多希望你是为我而泣。
袭远闭上眼,感受着两人相互纠结的呼吸,仿佛又回到多年前大雨滂沱的深夜,他们相拥而眠,梦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心。
他吻上她的唇,依旧是那年蜻蜓点水般的亲近。
他微微叹息,再一次检查已将莫寒裹得严严实实的暖被,才放心地转身出门。
“对不起……”他顿在门口,听她细弱蚊蚋的声音,“不该怀疑你的。”
“无所谓的。”袭远回头,露齿一笑道,“只要你舒服些就好。”
她慌忙止住将要落下的泪珠,深吸一口气,舌尖尽是苦涩。
“以后……还是称姐姐吧,直呼姓名始终于礼不和。”
袭远大踏步走出玉华殿,嘴边是嘲讽的笑容,“礼数,敌不过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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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繁华初绽,正是一年春好。
景德十七年,三月,大皇子病逝江南官道。
景德十七年,四月,定远大将军韩楚风于鬼马坡一役战亡。
北地的风呼啸着来去,挣扎着为燕山南北渐渐苏醒的土壤烙上寒冬最后一丝印记。
干冷的空气早已被浓浓的血腥濡湿,呼吸间尽是令人作呕的腥味儿。
不断翻腾的除了收尸人早已麻木无感的胃,还有少年壮志枉死的冤魂。
黑色的泥土被鲜红的血液侵染成浓厚的深褐色,被铁蹄践踏的身体与这片用生命守卫的土地紧紧贴合在一起。
在金人欢呼而去的马蹄声里,坚不可摧的甲胄狠狠地镶进皮肉,把鲜活的生命分割成藕断丝连的躯块,仿佛没有凝固的时刻,只是不停地不停地有新鲜温热的血液从尸体里流出滋润着每一寸将要融化的冻土。
残破的身子,孤零零的手臂,伤口整齐的腿,爆裂的头骨和浑浊的脑浆,还有血肉模糊的脸,再寻不到,那个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
直到年迈的母亲哭瞎了双眼,直到贤惠的妻子被迫改嫁,直到聪慧的儿女寄人篱下地艰难过活,直到不久之后,新春的小草好奇似的探出脑袋。
又是一片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光景。
五百七十七人,于二十万禁军来说只是九牛一毛罢了;于战争来说,死亡是必然;于史家来说,只是丹青上匆匆带过的一页,也许连数字都没有。
只有北归的大雁,撒下一声声悲鸣。
都是小事罢了。
明灭不定的宫灯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不知从何时起,有了点灯睡觉的习惯。
莫寒翻出压在枕头底下的香囊,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莞尔一笑。
香囊上是一片片深深浅浅的红,初始的血腥味早已弥散在远去的时光里,余下淡淡的奇异味道,似乎还有韩楚风留下的气息。
思绪被拉得很远,她又沉湎在对过往岁月的怀念中。
直到玉镯冰冷了纤细的手腕,她才猛然意识到,原来她长挂嘴边的“死亡”二字是如此残酷——再不能见到那张英气勃发的脸,不能听他憨憨的笑声,不能取笑他害羞时满脸通红的窘迫,甚至不能抱怨为什么要嫁给他,更不能打听他的消息。
一瞬间,什么都没了,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给。
“韩楚风,你一定是被金国的漂亮公主掳回去当驸马了对不对?你现在指不定再哪风流快活呢!害得我,成了天生克夫的望门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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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
古朴大气的皇宫灯火通明,完颜晟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座上的虎皮,蹙眉看着因小胜而大肆庆祝的女真贵族,自太祖竭力推行汉化后,女真势力迅猛发展,但随之而来的奢靡怠战之风亦是愈刮愈胜,着实令他这个登基不久的皇帝发愁。
但其实人的本性如此,女真还在森林里做野蛮人的时候,文化低落,物质匮乏,常有饿肚子,发病英年早逝之虞,所以打仗时能拼命。
进入中原花花世界后,由落后的原始社会进入先进发达的封建社会,抢夺了汉人的土地,衣帛,子女,成了有钱人了,自然就瞻前顾后,贪生怕死。
呼敦快步入殿,跪倒在高座旁。
完颜亮一抬手,满座皆静。
“如何?”
呼敦一拱手,沉声答道:“那人只说不在其位不谋其实,无论小人如何说,他都拒绝。”
“言崇,你的意见如何?”
坐在右下位的年轻男子应声而起,“微臣认为,这帮人既将齐军情报送给我们,又不答应救出六王爷一事,只能证明他们与囚禁六王爷之人并不相容,此番虽不能立即救出六王爷,但齐国又露破绽,当是之时必可善加利用。”
“嗯……”完颜亮颔首,表情虽无变化,但眼底却流露出赞赏之色。
无论齐国开的条件再低,他也是不愿救他六弟的,无奈那人十分清楚他们的状况,竟同时派人通知母后,母后爱煞了六弟,必是不顾一切的要救他,白白失了除去久患的良机。
只是前月突然又有齐国人前来秘密接洽,透露了齐国军报,而条件却只是必定要除掉韩楚风。
汉人哪,始终是自己败给自己。
至于韩楚风,完颜晟眼中闪过一丝晶亮之光,宽大有力的手扶在虎头上,他半眯着眼,好似一头伺机而动的猎豹,信心满满。
22. 救赎
烛火忽明忽灭,啪啪地爆出一朵朵烛花。
铜镜里映出她模糊的影,倾泻而下的乌黑发丝将面庞衬得愈发苍白。
她一下接一下缓缓梳着头发,遇到打结处也不停,只咬牙使力往下,任一髻髻青丝纠结着坠落。
搁下尖细的眉笔,指尖扫过微微颤抖的胭脂盒,绯色匀染了肌肤,在面颊开出一双羞赧的芙蓉花,她微微侧头,眼光触到捧着胭脂盒颤颤微微的手,“弥月,放下吧,帮我梳头,把头发全挽上。”
“是。”弥月利落熟练地拿过梳子,视线在檀木梳上含苞待放的梅花间停留片刻,便小心翼翼地梳理着早已顺服妥帖的发丝。
昕兰快步悄声进门,脸上不复从前的娇憨可爱。
“公主殿下,宣佑门已准备妥当。”
“好,令宣佑门侍卫将紫宸殿所有宫人集中在紫宸殿后殿,一个都不许放走。这内侍卫统领的位子,早该让你大哥做了,昕兰,你说对么?”
镜中的女人,发髻高悬,明晃晃的金步摇一点点切合着禁宫的雕栏画柱。
“昕兰不敢。”
“素菊。”莫寒稳了稳头上的堕马髻,用盛夏里开得最美的扶桑花替代了沉重的步摇。
“通知祁大人,收口袋的时候到了。”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挑衣服的手越过素色衣裳,出人意料地停在了金丝描边的大团花华服上。
莫寒脑中来回闪现着这样一个问题,目睹了生命流失的全过程,此刻却像路人般实施着久存胸中的计划,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澹台莫寒真的走了。
她毫无感触的心,她挣开父亲垂死时刻握住她的手,她眼神中的漠然,无一不证明了这一点。
只是,剩下的又是谁呢?她打开暗阁,抽出准备已久的圣旨,“阮梅,让来顺总管派个亲信太监去宰相府宣旨。”
天亮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宽大华丽的宫装把她衬托得越发单薄,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飘到散发着漆味的铁门前。
牢狱中的金国六王爷似乎已经适应了地下室昏暗的烛光和沉闷的空气,一壶黄酒满满地坐在卓上,仿佛在等举杯共饮的知己。
混浊的酒随着执杯的手在沿着光滑的内壁回旋晃荡,昏黄的倒影中多了一个人破碎的面容。
“看样子,六王爷过得不错?”
“何止不错,本王过得十分享受。”他举起酒杯轻啜一口,没有女真人喝酒时的豪迈样子,只细细地品,感受琼浆玉液滑过唇齿的醇香。
被禁锢三月有余,他早已了解此处设防的严密,加之那可恶的女人定期逼迫他服用软骨散,更是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何况这里高床软枕,美酒佳肴,还有她时不时的探望,日子并不显无聊。
莫寒指着不远处横放在床上的棉花枕头,笑问:“这粗俗之物,六王爷可用得习惯?”
“舒服之极。”
饮尽杯中酒,见莫寒异于往常的华丽装束,他已猜中六七分,只盼一切早些结束,让他早日归国,但似乎,又有一些别样的情绪隐隐绕绕,产生难得的犹豫。
莫寒扬袍落座,拿过闲置在一旁的空杯,为自己斟一杯酒,悠然地喝起酒来,似乎一对这一切轻车熟路。
“王爷在等我?”
六王爷并不掩藏,干脆地答了声“不错。”又说道,“你已多日未来,我便嫌闷了。”
“哦?近日来未能替六王爷驱愁解闷,是我的不是。”她调笑着,两指扶在杯沿,将酒杯举高,在眼前来回晃荡。“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
心中突然被刺了一下,有种莫名的疼痛,他努力地稳定着自己的情绪。
“边关出事了?”
“该夸你聪明么?”
是一声没有人听到的叹息。
静默的空气在这座囚笼里无声叫嚣。
他们毫无默契地对酌,各自想着不同的心事。
但沉默的存在是为了被打破。
“说不定,这是你我最后一次对座畅饮了呢!”
“怎么说?”他扬起利刃一般的眉,眼中却只有空空如也的酒杯。
为自己斟满最后一杯酒,莫寒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决战前的焦躁隐约在眉间。
从宰相府到皇宫,算算路程,怕是该到了吧。
“王爷很喜欢明知故问哪。”嘴唇接触到温良的液体,味蕾温习着属于昨天的滋味,酒滴撞开了平静无波的脑海,翻腾而上的波涛被强制压下。
“我已通知你三哥来接人,明日午时一过,你便起程归国。”莫寒缓缓起身,拉好长长的裙摆,全然不理会对桌饮酒的人抑制不住的惊奇。
“结局只有一个,何必等到最后,早走早散。”
转身匆匆而去,禁锢在原地的人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只是她现在根本不愿听。
结局早已写好,为什么你要偏执而孤独地走下去。
月色是灰蒙蒙的,固执地笼罩着寂寥的大地。
也许一人是一座孤岛,可是她已然失去到达他所属岛屿的力气。
脑中是不愿去的声音,可步伐却奇异地越来越快。
咫尺间是紫宸殿飞舞着游龙的大门,将犹豫丢到一边,莫寒推门而入,坦然笑对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是你?”倒映着女子姣好面庞的瞳仁陡然一收,强压的冷静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慌乱。
她低头,勾唇一笑,并不在意沈乔生的惊异。
她跨过门槛,再没有被坠地的群摆绊倒的糗事,当然,更不会有他在隆重的皇家祭奠中,时时注意着她,在落地的那一瞬间撑起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其实,她早就学会与宫里各色花样繁杂的衣物做斗争,独自面对她所深恶痛绝的高门槛长裙子。
不会再吵着嚷着要将所有的门槛除去,玉华殿中已过耄耋之年的老门槛们现如今也还好好的处在那,并没有少胳膊少腿。
她也只是说说罢了,如此而已。
这段文字所流过的时间,莫寒已然将门合上,古老的木门发出绵长不息的呻吟,仿佛还有景德帝的孤魂顺着吱呀声走向他所梦想的无间地狱。
“怎么?表哥不想见我吗?”
“皇上呢?”向来沉稳的沈乔生在此刻也语带慌乱,谁都不是不食五谷的圣人,况且,他只是游离在尘嚣的碌碌庸人。
才入夜,宫里便来人宣旨令他连夜入宫,皇上有要事召见。
当时他只想是平常的商讨国事罢了,且荣妃并未从宫中传出任何消息,西直门中的亲信侍卫也未有报传,怎料入得宫来竟是如此光景,其中委曲现下他已猜中多半。
“父皇病重……”
“是你假造圣旨引我入宫?”未等莫寒把话说完,沈乔生便略失冷静地问道。
莫寒见他如此直接,也不愿再兜圈子,干脆地点头,“不错,是我。”
“皇上呢?”
“假圣旨都发出来了,你说皇上如何了?”
沈乔生坐在圆凳上,不置信地看着眼前平静的女子,良久,开口道:“那么,这半个月来你衣不解带的照顾皇上,就是为了……”
“什么时候,在表哥心里,阿九已然成为残忍杀父的女子?”
是一段时间不允许的沉默。
而莫寒早已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沉默,也许所有女人都一样,都想追根究底地去寻一个答案,即使明知道那答案不是自己所想要的,也义无反顾,在这一点上,女人比男人更勇敢。
就算是歇斯底里的吵闹,也比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好上一万倍。
“今夜,我只想与表哥好好地在这紫宸殿内喝上一杯,聊聊过往罢了。表哥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沈乔生按下莫寒悬在手中的酒壶,急切道:“听着,阿九,你现在回玉华殿安心地睡上一觉,就当一切都是一场梦,天亮之后一切安然。听话,快回去。”
为什么他们都要说天亮便如何如何呢?天光大亮之后,太阳依旧见不到地球的全貌。
终有一半是黑夜,一半是白昼。
仿佛一场生死赌局,必须分出胜负。
也可以说,这都是存在的必然。
沈乔生见莫寒半晌未动,心急地上前扶住她胳膊,引她向门外走去,却遇到了莫寒激烈的挣扎,他摇晃着莫寒的身躯,近乎怒吼道:“你这是来掺的哪门子浑水,回去,听话。”
“我想救你,救所有人。”
总想凭着微薄的知识和对历史主线的了解去拯救想要守护的人,却在执念中忘却了自己原来只是一尊泥菩萨。
谁也救不了谁。
“所以,留下来。别逼我。好么?”
“阿九……”
莫寒彻底挣脱了他的怀抱,退到墙角。
初夏的夜里,竟有一丝丝冷。
“你是决心要助母后成事了?想做武三思还是想取帝位而代之?”
长长的睫毛掩藏了眼底最深层的惧怕,身边人一个一个地离开,一个人活着,仅仅只是单纯地延续着生命。
宽大的衣袖里,藏着已然握得发白的拳头。
沈乔生面无表情地问,没有一丝情感,“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站在太子一方?”其实他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不选择帮他,陪在他身边,时时刻刻,分享,承受。
可是骄傲如他,过往如斯,教人如何问得出口,又要教人如何回答?
为什么呢?像是陷入了学术的大空洞,没有边际地寻找,却触不到答案的棱角。
因为要保护袭远么?因为血缘么?因为要顺从与死神订立的合约?因为要保护遥远时空的亲人?还是因为她的自私,她知道历史的主线,并且乐此不疲地追寻着,她害怕变化,害怕死亡,她自私而又懦弱地为自己选择了一条顺从的路。
只要乖乖地顺服,一切平安。
她口口声声要每一个人都平安,却不愿去寻一个令人人幸福的结局。
只是用他人的换她自己的,残忍却理所当然。
存在便是必然。
嘲笑古人根深蒂固的奴性,其实她便是命运最顺服的奴隶。
见莫寒抿唇不语,沈乔生继而追问道:“太子允诺了你什么?阿九你究竟要什么?”
“呵呵……”莫寒倏然抬头,对上沈乔生透露着急躁的眸子。“我什么都不要,却又什么都想要。我不是太平公主,不会走她的路,看着兄长一个个罹难,更不会嫁武承嗣!”
“好,好,实在是好极了。阿九你果真是长大了,懂得往人的痛处刺。何处是最痛,就往何处下刀子。你何不真真当胸一剑呢?如此倒还痛快些免了那些日日夜夜的折磨,我恨身不由己,更恨有口不能言。我要如何说,你才能……”
“表哥,咱们私奔吧!”她忽然笑嘻嘻地说道,昏暗的烛光下,她的影与从前摇着扇子言笑晏晏地穿梭在汴梁城大街小巷的狡黠小女子隐约着重叠,似今夜绽放的一朵昙花,在赏花人心中种下深深的蛊,蔓延进生命的细枝末节。
“这个时节正是苏州茉莉大开,盛夏天,漫山遍野一片雪白,二八年华的姑娘们,青丝衬着莹莹若雪的茉莉花儿,还有漫天的花香,嗯……你能闻到么?好香好甜的味道。”
莫寒闭着眼睛,嘴角浮起甜甜的笑,仿佛真有一丝丝茉莉香萦绕在殿内。
“你不会的。”她缓缓睁开眼,并不看沈乔生,双目像是没了焦距,自顾自的说着,“你不会,我也不会。原来大家都只是一群懦夫。”
“咚——”子时更响,太监尖利的嗓子冒出刺耳的句子。
“子时,夜深,安睡。”
今夜更声不同啊。
沈乔生被这更声惊醒,他看一眼仍旧沉醉在苏杭茉莉香里的莫寒,转身欲走。
“方才打更的太监是在说,子时,夜深,沈府上下安置,并无异动。”
像是被钉在了门口,沈乔生再没能向外迈出一步。
他回头,静静地等着下文。
莫寒并不看他,只径直走到门边,对门外空旷的花园挥了挥手,又将开了一半的木门合上,坐回桌边。
“只要你今夜留下来,不去见母后,更不去见柳锡洀和陈诠,便可保沈府上下一众平安。”
见沈乔生伸手开门,似乎对她的威胁不屑一顾。
莫寒从袖中掏出一块素色锦帕,悠悠然展开,偷偷用余光观察着站在门边的沈乔生。
“想来沈府还真是富丽堂皇,这布置格局处处透露着贵气,也不愧是世家大族了。”
“你竟有沈府布局?”沈乔生欺近了,瞪着莫寒斥问道。
“何止呢?”她为自己倒一杯酒,细细品了起来。
“沈府上下有多少人,几间房,还有……每间房里都住着什么人,每天都吃些什么,用些什么,事无巨细统统都有人记下了。”
“你在沈府安排了眼线!是你还是太子?抑或是祁洗玉?”
看着沈乔生越发挑起的音调和鼓掌的瞳仁,莫寒突然觉得,也许这会是个很有意思的游戏,只要她看得透彻。
“是谁重要么?现如今重要的是我们究竟在沈府干了什么吧,你说对么?沈大人!”
“难道许你派秋思在我身边监视,就不许他人在沈府安插眼线么?”
过往的记忆一层一层涌上心头,她止不住翻腾的恨意,冷冰冰地讽刺着。
“你终究是怨我。”
“我才没那个闲情逸致。”莫寒习惯性地咬牙反驳,却看到沈乔生眼里久违了的笑意。
那是在她调皮恶作剧时他脸上常有的表情,温柔而宠溺,仿佛掌握了她所有的小伎俩。
像一位年长的智者,慈祥地看着孙辈;又像溺爱的父亲,对女儿的调皮人性颇不赞同,却又毫无办法;更像看着一件至宝,眼神中有满足,有欣喜,有若春风细雨般柔和却只能默默站在身后的爱。
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缅怀起过去种种,总有一股心酸,催促着泪腺。
最近的眼泪突然多了起来。
莫寒使劲吸了吸鼻子,发出极为不雅的咕哝声。
定了心神,便继续着袭远派给的任务。
“沈府里确实有我们安插的人,但绝不是像秋思一般的丫头,有火夫,当然也有守卫,或许会有什么高手藏在里面也不一定。祁洗玉府中养了数百食客,其中大半是刀客杀手一类,今夜会分散在沈府附近,若你执意要出宫,或是皇后、柳锡洀、陈诠任何一方有了异动,我不敢保证舅舅能在今夜安枕。”
“你……”
“当然,天亮之后,若一切安好,定能保沈家一世富贵。还有,你出不去的,门外是宣佑门的守卫,早已封了紫檀殿的一切消息,不会有人知道皇上在一个时辰之前驾崩,更没人能进来接应你。我想他们多半还在为我昨日放出去的消息苦恼,苦恼皇上的病为何又见好转吧。”
一口气说完胸中语句,莫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静待沈乔生的反应。
她不能去想,更感受不到他此刻的心情,只能当作一场早知结局的表演,无论演员有多痛苦。
“好,好啊!”沈乔生仿佛是被魇住了,大笑着拍起手来,继而凄然道,“你真以为,这样就结束了?阿九,你听我一句,回去吧。”
23. 遗物
夜色愈加深沉,弥月跑得微微有些喘气,几乎就要跟不上前方快步急行的人。
没有蝉鸣的夏夜,莫寒拖着沉重的宫装体味着久违了的奔跑感觉。
大力掀开床褥,莫寒取出一个明黄色包裹,顾不得喘息不定的气息,费力地咽下口气,展开锦帕,凝神注视着静静躺在手心上的虎符,眼前仿佛浮起两年前的深夜,景德帝将此物交给她的情形,想来她也为这能调动京城驻军的兵符受了不少苦,先是苦于不知如何向袭远说,但袭远并不追问,她便索性不再提起,之后又因它被魏王联合囚室里的六王爷绑票,万幸是这些年过去,她仍将小命保管得好好的,此次,也一定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你马上带着这个赶去禁卫营。”莫寒将虎符以锦帕包好,塞进一直跟在她身旁的田畦怀里,神色敛然道,“若他们有一丝异动,你便以此物宣皇上旨意,令其安守驻地,不服者当以抗旨不尊罪论处,任何人可杀之。如若禁军统领不服,副统领可杀而代之,若正副统领不服,参将可杀而代之。”
她深吸一口气,语速缓和了些。
“如果,无人敢于动手,你便身先士卒吧。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输。”
“是,臣定不负公主所托。”
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她瘫倒在凌乱的床榻上,双眼空洞无神地对着殷红的床帐。
红帐上一点点显现出沈乔生孤独瘦削的背,有一种难言的辛酸。
她心疼,却又明白自己早已失去了心疼他的资格。
就在这个夜里,仿佛一切都被斩断,是谁唱的——那是我们都回不去的从前……
她开始一点一点往前看,那些盛满了小幸福的时光像黑白的旧电影在脑中来回播放,似乎还有胶片滚动的声音。
到今夜打止,到上一刻凝结成只能埋葬在远去时光中的怀念。
“好,好啊!”沈乔生仿佛是被魇住了,大笑着拍起手来,继而凄然道,“你真以为,这样就结束了?阿九,你听我一句,回去吧。”
莫寒陡然一惊,却听见沈乔生苦笑道,“你们当真以为皇后策划了那么多年就是这么容易被击倒的?皇上驾崩,你们能瞒得了今晚却躲不过明日的宫内议事和太医请脉。这后宫中,做主的永远只有皇后,紫宸殿能封住,但其它宫里呢?南方起义不断,邪教横行,难保不会攻进汴梁城内,而禁军驻守在城外二十里,远水救不了近火,明日宫中内乱,当禁军赶来之时,太子殿下已不幸被贼人所杀,无奈国不可一日无无君,朝臣必定不会拥护皇后,但你不要忘了,你还有个弟弟,一个没有任何背景,无外戚支持的三皇子袭广。到时皇后垂帘,三皇子即位,一切稳妥恰当。”
“你不是在威胁我,而是在提醒我。沈乔生,你所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要什么?哼……以前我一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但现在……忽然不明白了。”
“禁军统领彭睿”——这是沈乔生对着她甩袖而去的背影所说的话,莫寒闭上眼,尽力不去回想沈乔生独自在灯下饮酒的落寞与无奈,她不懂他,她摸不透他,沈乔生,你究竟是不甘,还是退让呢?上下眼皮挣扎着来去,今夜也着实累了,第一次,产生心累的感觉,之后的一切都交给袭远吧,他会办好的,会让所有野心勃勃的人服服帖帖地对他顶礼膜拜。
只是,彭睿这个名字好熟悉。
不要再有死亡了。
莫寒和衣而睡,梦里有最深的安宁。
醒来已是三天后,其实她早就醒了,只是一直懒在床上,不愿推开门见任何人。
沈乔生回去了,沈府众人上下平安。
太子即位的消息传出后,禁军动乱,禁军统领彭睿被就地正法。
国不可一日无君,新皇名正言顺地登基。
遵先皇遗照,皇后移驾苏州行宫,颐养天年。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果不是眼前耀眼到刺目的明黄,她一定还在继续着半梦半醒之间的美好。
“你睡了这么久,登基典礼也没去,如果不是我来,你是不是准备永远懒在床上,嗯?”
袭远手心薄薄的茧子硌得人脸痒痒的,莫寒翻过身,枕在袭远手心上,半眯着眼睛,来回磨蹭着,像只午睡的懒猫。
“听说母后曾欲召见我?”
“是,只是当时某人正睡得酣畅,令人不忍打扰,我便回了母后,说你悲伤过度。”袭远将她伸出被子的手放回被子里,压住她不安分的手,俯下身子,瞪大了眼,却止不住嘴角的笑,“累了就再多睡一会吧,我守着你。”
“不行,再睡就正成猪了。你个臭小子都不知道在心里骂了我多少回了呢!”
不知怎么,对着袭远尽在咫尺的俊脸,她有一阵莫名的心慌,忙补充道,“再说,不是还有个闹着不肯回去的白痴等着我收拾么?时不待我,再怎么说我也是给人打工的,虽然工资不错,待遇颇丰,但也不能这么偷懒啊,你说是吧?咋得赶快哪!”
说着便弯曲手肘支撑着上身起来,却应为动作太大,“彭”地一下撞上了袭远俯下的头。
“哎哟,痛死我了。”莫寒捂着额头,愤怒地看着被人撞了头还笑嘻嘻的人,埋怨道,“臭小子,看你也不是个瓜瓢,我也没穿到月亮头横行的时代啊,怎么跟练过铁头功似的,脑袋硬成这样,我看看是实心的不?”
语毕,伸手对准了袭远的额头重重地敲了下去,引来袭远一声凄厉的哀嚎,过后,莫寒点点头道,“听声音像是实心的,难怪了。”
袭远揉着被敲红的额角,斜着眼,委屈地看着莫寒。
“你那么用劲做什么?你心里紧张也不用这么折磨我吧!”
“我,我哪里紧张了?有什么值得本公主紧张的?啊,啊?你说啊你!”
“我哪知道,只是你一紧张就喜欢说些谁也听不懂的东西,还有,你心虚的时候特别凶,越心虚声音越大,又心虚又紧张的……你不是害羞吧!你还能有害羞的时候?”袭远的音调陡然拔高,到最后便都只剩惊奇了。
莫寒身手敏捷地又赏了新皇的后脑勺一下,得意地挑眉对着他,“嘿嘿,你要再敢胡说八道,我保管你明天上不了朝!”
满意袭远只敢言语不反抗的态度,莫寒将他往外一推,掀开被子道,“一边去吧你,姐姐我还有大事要办呢!那个祸害,多在这待一天就多浪费一天粮食啊,农民伯伯多辛苦才种出的粮食哇,怎么这么糟蹋呢!你别拦着我为民除害了!”
袭远突然搂住她将欲下床的身子,头埋在她颈间,发出一阵闷笑。
“若你当真要为民除害就该先除了你这个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懒虫。”
脖颈上温热的气息噌红了她的脸,正奇怪自己今天这么容易就脸红是否为睡得太过的原因,听闻袭远这么一说,顿觉骄傲。
“那是,我可是社会主义第一号大蛀虫哪,你小心我把大齐国都吃穷了!”
“不怕,我把你送到女真蛮子那吃饱了再回来吧。”
“那我不是驱除鞑虏的一大功臣了?你可得好好封赏我,就给我百八十个美男吧,再给黄金万两,田亩无数,宅邸就三四间吧,我也不要多的,多了浪费,你说是吧……嘿嘿。”
圈在背脊上的手紧了紧,表达了它主人对这她这些疯话的不满。
“想也别想,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宫里,哪也不许去!天天看着我还不够么?要那么多美男做什么?”
“切,谁看你啊,就是一小弟弟。没意思,人家喜欢成熟又不失幽默,睿智却极富情趣,阳光却不失冷静的气质……哎哟,你,你,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你手松点,我快被你勒死了,改明儿,不就今天,我一定让弥月给你缝个大抱枕,让你一个人抱个够!呼……终于能呼吸了!”
“只许有我一个。”
“嗯。”
“不许再想别人。”
“嗯。”
到底还是个十四岁大的孩子,最对能称为小男子汉,这大概是青春期的孩子特有的独占欲吧。
莫寒想着,随意地应承一下就好,等他长大了,自然会有心仪的女孩,到时候,谁还记得她这个人老珠黄的大姐啊。
“阿九,你瘦了……”搂着她的手臂稍稍用力,袭远调整姿势,舒服地斜靠在莫寒肩窝上,喃喃道。“要给你好好补补身子才好,瘦得骨头都出来了,戳得人怪不舒服的。”
那你还靠得那么享受!小小的愤怒掩盖不了减肥成功的激动心情,莫寒惊奇道:“真的?太好了,原来心情不好真的能减肥,嗯,那我要想想伤心的事情,什么呢?对了,你老是骂我连女红都做不好,还逼我背《女戒》《女论语》《三从四德》,我整整编了三天的中国结你说乱七八糟的除了一堆线,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些天,难为你了。”
“哎呀,没什么的,咱俩谁跟谁啊!”
“你还是没变,还是那么不消停,整天乱糟糟的。”袭远按住怀里动来动去的人,语中带笑。
莫寒不以为然,下巴往袭远头顶一撞,贼贼地笑道:“你还不是一样,还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都是当皇帝的人了,还整天我呀我的,成何体统!”
“我是袭远!就是袭远,再不会是旁的什么。”
“我没说你是猪,你别伤心啊!”
袭远瘫倒在床上,为了她惊人的理解能力。
趁着袭远被她气晕的空当,莫寒顶着单薄的中衣起身,叫来弥月伺候穿衣,来了这么久,她还是没学会如何打理自己,一半是因为自身资质不好,一半是因为只要在这宫里就没有她亲自动手的机会。
穿戴整齐,回头看见袭远半躺在床上,挂着一脸怪笑。
想着他是不是中邪了,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觉得除了腹中饥饿外一切妥当,便又看向袭远准备告诉他自己要去送瘟神了,却惊奇地发现他竟还在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依旧是一脸痴傻奇怪的笑容,不禁上前去,伸出手掌在袭远眼前晃来晃去。
“喂,袭远,你没傻吧?笑得口水都出来了!”
恍然惊梦,袭远抓住她来回不停的手,表情变得凝重。
“以后的每一天早晨,都要像这般情景。”
“可是现在……是傍晚了。”莫寒转头看着夕阳洒在窗下的点点余晖,试了试袭远的额头,不热啊,没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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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掩着娇羞的面容藏匿无踪。还有一点点未尽的光辉流落在肩上,玄色衣衫摇曳在夏夜暖暖的微风中,男人背手而立,仰头看着近乎透明的弯月,下巴划出好看的弧度,一连数月的牢狱生活,下巴上竟连青色的胡渣都寻不着。
“听说王爷不肯离去,是否是本宫招待不周啊?”莫寒盈盈走来,嘴角挂着习惯性的坏笑。
他闻言转身,蹙眉凝视着她略带苍白的脸庞,不悦道,“你……无事?”
“王爷这话问得奇怪,本宫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不过还是多谢王爷关心了。”
“你——”他气急,这女人,永远这么不识好歹。
“你到时好兴致,一觉睡到现在。是终于可以肆无忌惮了么?”
对于他的冷嘲热讽,莫寒早已习惯,谁让人家手绑脚缚,除了这根舌头,基本上也没有能充分活动的器官了,原谅他原谅他这新长成的长舌妇。
“肆无忌惮倒说不上,起码可以随心所欲了吧,您说说看,这宫里,除了龙椅上的那位,谁还能大过我啊。这也要多谢王爷部族,令莫寒做了一回望门寡,一辈子待在着宫里吃香喝辣衣食无忧。”
“那是你们汉人无用。”
“嘿,我说你别太过分了啊!早早安排了人送你回老家去,你偏碍着不走要见我,这本姑娘亲自来送了吧,你又唧唧歪歪一大堆,你到底要怎么样啊你!都说你是个进化不完全的生命体,基因突变的外星人,十八辈子没做好事才会认识你,丢进太阳系都嫌你不够环保,被毁容的麦当劳叔叔,你一抬头臭氧层就会破洞……“
虽然可以说,莫寒口中絮絮叨叨念着的字句他一个也听不懂,但看那句“十八辈子没做好事才会认识你”却是听得真真切切,若换做以往,那说话的人早已丢了舌头,只是对眼前这个总将他气得跳脚的女人他却无可奈何。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已无数次在夜里发誓要让她生不如死,却又在天亮时期盼她在闲暇时偶尔来到昏暗的地下室与他酌酒谈天,即使最后的结果都是他被气得整夜无法安睡,脑子里全是要如何如何折磨她的画面,但醒来却又是周而复始的期盼。
她曾玩笑着说,他是终于体会到了府中妻妾等待丈夫归来的忐忑心情。
也许真是如此吧,回去以后,多少要对他那十数位姬妾们好些,这等人的滋味儿,确实不好受,特别当你等的是个所谓不想回家的人。
“你说够了没有!”他不耐地吼出声,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哦,够了。”莫寒似真似假地点点头,恍然道,“换王爷说了么?”
“我……”他左右看了看,顿觉守在她身边的一干人等无比讨厌,又毫无办法,只紧紧皱着眉,也不动,更不开口,算是消极反抗。
莫寒一脸欣然,眨巴着眼睛似乎在期待着他的答案,只是眼底的狡黠透露了她幸灾乐祸的心情。
月光愈加清亮,为眼前拧眉瞪眼的男人拂上一层薄薄的亮彩,带着塞外粗犷气息的面容变得柔和,虽然表情与气氛不相映衬,但英挺的五官却是时时刻刻吸散发着一股诱惑。
弥月匆匆赶来,同莫寒耳语一阵,就见两人相识一笑,莫寒叫一声“呈上来。”身后的宫女便捧着个苏州白缎面的大棉布袋子上前来。
她笑得有些谄媚,却又是笑里藏刀的样子,一挥手,将众人的视线带到那个颇为奇怪的棉布袋子上。
“王爷在这住了许久,近日匆匆一别不知何日再会,莫寒愚钝,也不知送些什么好,见这枕头上这么……啊……这里啊……这里都有王爷的印记。”她手指着枕头上一小块深深浅浅的印记,挤眉弄眼,怪腔怪调道,“如此,便觉得此物必定深得王爷喜爱,临别之际,就想着赠与王爷做纪念之物,不知王爷是否中意?”
她憋着笑抬眼望他,好整以暇。
只见那人气得脸色发紫,像个俊俏的茄子。咬牙切齿地说:“那是昨夜饮酒,不慎滴落在枕面上,不是……”
“哦,我知道。”莫寒万分认真地点头道,“我知道那是酒渍,不是王爷睡觉流的口水印!”
“噗嗤——”周围几个年纪轻的宫女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
又见一颗茄子瞬间变成一个火龙果。
“你——”他上前一步似乎是想要抓住她,但田畦先他一步挡在前面,护住莫寒。
他隔着侍卫田畦的手,恶狠狠地瞪着正装无辜的莫寒,漂亮的凤眼被撑大了几倍,莫寒有种上前安慰安慰他的冲动,顺其自然就好,再瞪下去眼睛也不会有她大的。
仿佛是瞪够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继而拂袖而去。
莫寒拍拍胸脯,万幸,终于送走一尊佛。
看着他顶着关公脸熟练地上马,莫寒还不忘狗腿一声,“王爷,不把这枕头带上么?这可是我的一番心意啊!”
见那马上的人回头又狠狠剜她一眼,莫寒急急躲到田畦身后,偷眼望着他勒缰而去。
“嘻嘻……”莫寒掩着嘴偷笑,却见身边一干人等早已笑开了,便也放肆大声地笑了出来,回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哎哟,早知道就不带来了,还枉费我们一番心意,你说对吧,弥月!”
接过宫女手中的枕头,她大着胆子嗅了嗅,接着嫌弃道,“还真是一股酒味,肯定是喝酒之后流的口水!”
“是,您说是就是。”
弥月笑着去接莫寒手中从捧着变为捏着的枕头,却听见宫门外一声嘶鸣,马蹄声渐近,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何人,便听近处一声熟悉的尖叫,睁眼便见田侍卫已被马蹄踢中撞倒在门柱上,而前一刻还在她眼前玩笑着的人已被提到马上,侧身坐于马前,而身后便是中途折返的金国六王爷。
24. 叫板
“放手,放我下去,田畦,救命啊!”莫寒拼力挣扎却敌不过那人放在她腰上的力道,骤然间已被人像拎小鸡似的连人带枕头一把捞上马背。
他猛地用力一勒缰绳,随着一声马鸣,两人一马便似离弦的箭一般向宫外冲去,众人大惊,领头侍卫反应极快,打马便领着数十位随众追出宫门。
弥月上前扶助半跪在地的田侍卫,慌忙问道:“田大人,你没事吧?”回头有对昕兰喊道,“快去禀报皇上,长公主殿下被人劫持!”她掏出手帕擦拭着田畦嘴角血渍,心脏比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上苍保佑,保佑那个几乎是自找的人,逢凶化吉。
一股腥甜之气从丹田直冲喉头,田畦捂住胸口,极力压制着,但猩红的血液还是从唇瓣缝隙中渗出,衬着惨败的唇色,显得愈发骇人。
方才康居大马当胸一踢,切那骑马人动作快如闪电,让人根本没有办法招架,只得硬生生接下,现如今他能吐血已是万幸,一般人多半早已气绝身亡。
田畦拂开弥月颤抖的手,扶着门柱艰难地站立,侧头看向门外绝尘而去的一路人马,不禁叹道:“好快的身手。”心下又是一阵翻腾,终是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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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的风声在耳边放肆地叫嚣,急速的奔驰中,莫寒在马背上上下颠簸着,就快把胃液颠出来了。
呼叫,大叫,尖叫,然后是闭紧嘴巴以免空无一物的胃整个倒出喉咙。
七弯八拐的不知跑了多久,那康居大马终于一抬前蹄,嘶鸣一声,停下了撒丫子满京城狂奔的马蹄。
“呕————”莫寒身子前倾,向马前一声干呕,虽未吐出什么来,但却是一阵猛咳,“咳……咳……我,我说你别拍了,再拍我就死了!”好不容易缓了神,又被身后的野蛮人报复性地猛拍,她一条小命就快要葬送在这不懂怜香惜玉的男人手上了,难怪人们都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仁慈得太过分,对自己的残忍立马就来了。
怪就怪她太善良,应该给他灌软骨散灌到底的!
她顶着茄子似的脸色回头狠狠剜了身后笑若春风的男人一眼,暗咒道,再笑,再笑就把你丢去当马桶清洁剂!正想着要如何收拾他,胃里却突然天翻地覆,一股酸水猛窜喉头,脑中又转过一念,连忙捂住嘴,随即一个猛子扎进男人怀里,松手,“哗啦——”一声吐出腹中酸水,动作一气呵成,只是可怜了那一身玄色冰蚕丝缎子,此刻正散发着难闻的腐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莫寒故作轻松地擦擦嘴角,扯动面部肌肉,艰难地挤出一个胜利的傻笑。
“嘿嘿,挺香的,呵呵……当留着做纪念嘛!”说着,屁股往外挪了挪,手指捏着鼻子,丢出一记嫌弃的眼神。
那人气得双目仿佛要喷出火来,怒视着眼前苍白的面庞,却突然一下没了脾气。
他扳正莫寒的肩膀,怒道:“你到底要如何,现在四下无人,我想把你怎样就怎样,我倒是看你还要如何叫板,你叫啊,你叫板啊你!”
莫寒挺起胸脯,挥开置于她肩上的手,叉腰回瞪道:“我就叫,板,板,板!怎么了啊!就叫了!”
新上任的侍卫统领田荣领着众人赶到事发现场的时候,只目睹了事情的后半段,而且已是事发之后一炷香的时间。
话说女真人擅马,金国六王爷的马术武功更是惊人,于宫门外送行的侍卫确实追出去不少,但都是些不精马术的喽罗,待到昕兰将此事呈报太监总管王顺,王顺又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禀报依然处在幻想之中的新皇,新皇暴怒,挨个骂到后才想起来派宫中精锐人去追,而此后一层一层往下报,作为最后的执行者,田荣大人能率领从饭桌上奔逃而来的众侍卫在一炷香时间内追到犯罪分子,实属不易。
侍卫甲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狂笑不止的俊美男人,还不忘把嘴角的饭粒卷进嘴里。
不错,田大人能在短短一炷香时间内不但穿好铠甲,做好造型,还能将跨国犯罪团伙(包括那匹外国马)围个水泄不通还要归功于主要犯罪分子响彻天际的笑声。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识相的就马上放开公主殿下!”侍卫乙为了打破双方相互不搭理的状况,率先出声,他偷偷看看老大田荣——毫无表情。
还好,饭碗保住了,他多么不容易。
只是马上的头号犯罪分子丝毫不理会侍卫的叫嚷,沉下脸来,定定地看着一脸菜色的莫寒,沉声道:“你的侍卫被我踢伤了,你的没来得及嫁的夫君也为我族人所杀,你不找我报仇吗?”
“当然要!”莫寒喘口气,瞄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有仇不报非君子。”
看着猎物一点一点掉进陷阱里,心中升起一阵喜悦,但依旧极力保持着认真严肃的表情。
面对像狐狸一般狡猾的猎物,要么大智若愚,要么就必须比狐狸狡猾十倍。
他颔首道:“那好,那你准备如何报仇?”
“打小人!”莫寒笃定道,忽略了男人瞬间凝结的面部表情,“找宫里资历最老的嬷嬷,天天拿个拖鞋打你,打你个小人头,打你个小人眼……”
仿佛脑子一下被放空了,他噎在那里,半晌无话,最后只咳嗽一声打断她,沉声问了个连自己都觉得丢脸的问题:“你不知道我的名字,要如何……嗯……如何打小人?”为什么,每次与她在一起他的品味就会降得这么低,这么幼稚,这么愚蠢……
“啊,也对哦,我好像知道你名字来着,只是当时觉得没必要,就没去记了。你叫什么?”
从满脸阴霾到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不知何时,他的表情也变得如此丰富,如此瞬息万变。
他用星辰般的眸子直视着莫寒充满好奇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听好了,本王复姓完颜,单名一个煦字。我只说这一遍,如果再忘了,你会付出你无法想象的代价!”
还好,这也算得上是殊途同归,虽然过程低级了些。
“哦,知道了。”莫寒点头,屈服在美色之下,“就是完了然后再续嘛,这名字真……真好,真是太好了,好得让人嫉妒啊,我要有个儿子我就给他取这个名了,多威武,多俊俏,多风流,多潇洒啊……”看着那人越来越黑的脸色,莫寒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我在燕京等着你来报仇,千万不要让我失望了。还有,记住本王的名讳,不然,下次就不是绑架这么轻松了!”
“嗯。完颜煦,王爷果真好名字……”
“如果你还想着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的话,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完颜煦,有仇必报,在齐国所受的屈辱,他日我必要十倍奉还!”
完颜煦看一眼身后蓄势待发的一干侍卫,托住莫寒的腰,将其抱下马,还不忘抽走莫寒仍傻愣愣抱在手中的枕头,邪邪一笑,道:“这个我收下了,你们汉人崇尚礼尚往来,我这也回赠你一物,女人,如果你不好好保存,当心你的小命!”说完,利落地脱下满是赃物的外衣,揉成一团甩在莫寒怀里,然后,一夹马肚,潇洒转身,绝尘而去。
他挥一挥马鞭,留下一件脏衣服。
田荣急忙下马,冲向愣在原地的莫寒,拱手问道:“公主,可有受伤?”
莫寒摇摇头,把怀里的衣服塞到田荣手中,拂开额角碎发,疲惫道:“咱们回去吧,在这么折腾下去,骨头都散了!还有,我不想骑马,劳烦田大人去寻一辆马车来。”
“是,卑职遵命。”
田荣转身要走,却被手中衣物拦住了思绪,“卑职斗胆问一句,殿下要如何处置这件衣服?”
“田大人觉得这颜色如何?”莫寒随意地问,忍受着空荡荡的胃在肚子里疯狂叫嚣。
田荣如临大敌,思考半晌,谨慎道:“陈色鲜亮,颜色……不错。”
“那就送给田大人吧,这颜色,也极衬田大人的肤色呢。”横竖和那个姓完颜的也不会再有交集了,怕什么呢!
夜深沉,月深沉。
田大人一脸通红,听着莫寒凉凉地补上一句:“田大人来得可真早,真不愧是人民公仆的一贯作风。”
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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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玉华殿时已身心疲惫,推门而入时,与正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的袭远撞个满怀,莫寒顺势侧身倚靠在门边,无赖地闭上眼,身子一路往下滑,在将要接近地面的时候却被人一把捞起。
袭远皱眉,薄怒道:“早知真不该让你去打发他,这又是一闹。你没事吧?可有伤着哪了?”
“有,马太颠了,颠得我屁股痛!”她伸手撑开袭远紧锁的眉头,无赖地说,“我这也算是工伤啊,你这做老板的也得稍微意思意思抚恤我这任劳任怨的员工吧!”
“多大人了,说话还是这么没有禁忌!”见她还有心情玩笑,袭远终是放下一颗高悬着的心。“你倒是说说看,你要什么?”
“所以说,早把他送给我玩玩多好,保管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免去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温柔婉约的声线描绘着恶毒的话语,除他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我要……咦?老祁你也在啊!”莫寒轻轻推开袭远,朝门内走去,双手向后撑着茶几,两腿往上一跃,熟练的坐在了祁洗玉身旁的案几上。
“怎么样?今年新摘的六月雪,好喝么?”
祁洗玉细细品了一口,蹙眉惊异道:“你往茶你放了什么?”
“糖啊,六月雪……微苦嘛……呵呵……”
“哐啷”一声,祁洗玉将茶杯丢在案几上,冷哼一声:“尽糟蹋东西!”
“你看看,不止我一人说你糟蹋东西了吧!以前还嘴硬。”袭远忍不住插嘴,托住莫寒手肘,将她拉下茶几,责备道,“下来,像什么样子!”
她攀着袭远的手臂,挪挪屁股,不情愿地跳了下来,翻个白眼道:“得,你俩你合起来欺负我,尽情地欺负吧,等你们娶了老婆,我嫁了人看你们还欺负谁去!”
“凭你也能嫁得出去?”凉凉的带着讽刺的是从史上最毒舌的美男口中说出。
“天下没人敢要你!”笃定的霸道的带些幼稚的是新登基的承乾帝所说。
哭吧哭吧不是罪,可惜她是个死皮赖脸的人。
“喂,你们两个就不怕伤我的心吗?我都成望门寡了,你们还要拿这个刺我!”
“谁说的!朕定要扒了他的皮!”袭远霍然起身,光火吼道。
祁洗玉眼皮都不抬一下,替呆愣在一旁的莫寒答道:“谁说的?哼,这宫里除了她,还有谁敢这么口无遮拦的?”
“哦,对了。说起来你也该娶媳妇了,还有你,老祁,赶快找个婆家吧你!”莫寒一脸谄媚却换来袭远的冷漠和祁洗玉怎么翻都不嫌烦的白眼。
“什么叫赶快找个婆家?嗯?你少给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一个姑娘家没一点姑娘家的样子!哼,活该一辈子嫁不出去!”
“我说你……”
“是该大婚的时候了……”袭远叹息一声,转过头来失笑地看着被哽在半路的莫寒,“母后去了苏州行宫,能主持的就剩荣妃了,但她毕竟……这事还得你多去盯着些,别出什么大乱子,国之初定,大婚必定要空前隆重。”
“是紫玉?”本是说了多次的话题,但如今这么正式地提出,她却有些怯懦。
“嗯,是她。此次能顺利登基也有魏王的一份功劳在。他在宗室中势力颇大,现下只能先稳住他了。”
明亮的宫灯照暖了一室昏暗,却终有触摸不到的角落。
一时间三人无语,祁洗玉用杯盖反复刮摩着杯沿,忍不住又尝了一口,两条俊秀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他看一眼低头玩手指的丫头,叹口气,摇头道:“你让她去?不是平白给自己惹麻烦吗?有这么个祸害在,到时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烦!”
莫寒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吸吸鼻子,克制着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朝祁洗玉感激一笑,但祁大人根本不理睬她,瞟她一眼,用鼻子哼道:“你这么笑着真丑!”
一路玩笑着走来,悲伤或快乐,她都坚持着走过,为了与死神订立的契约,也为了自己,但,人总有疲累的时候吧。
经过那么多,沈乔生的苦她知道的,她能明白,但却不能理解,她曾怀疑过,痛恨过,但一切终究会随时间远走,也许只是因为命运不经意的折叠,两条不本该相遇的平行线相互纠结,快乐着,痛苦着,然后各自回到自己应属的平面。
感性些说,这是一场美丽而又哀戚的邂逅,虽然短暂,却让她了解,原来有些东西并不若她想象中的那般不堪,爱情,拥有过,坚持过,体会过,散了,留下一段回忆,时时提醒,也许这个悲凉的世界还是存在着这样一种感情,让人不顾一切,让人痛彻心扉,她似乎已然理解彼时坚持离去的父亲。
爱情,确实是让人疯狂。
无论如何,她已开始忘却一些东西,相信一些东西。
袭远的坚持,她陪着他一同上路,披荆斩棘,栉风沐雨,从不曾后退,那固执的坚守里有澹台莫寒身体里涌动的血液,还有他们亲人般的相互依存。
黑夜包裹着哀伤的童年,冰冷的雨,刮开天幕的雷电,他们曾相互依偎着取暖,而生命中能有这样一个永远让你依靠的人,何其有幸,何其骄傲。
还有那个浑身是刺的男人,脆弱却强装坚强,用外表扎人的刺武装内里柔嫩的皮肉。
生命有太多不公平,但活着已是对命运最强烈的反抗。
有时她看着他,像看着镜中的另一个自己,他的刺是恶毒的言行,而她的,是无所谓,是玩笑着来去。
他们互相了解得太深。
玫瑰爱上刺猬,终究只是一场无望的追逐。
她累了,只想寻一座孤岛,一个人孤独地驻守着,不想听,不想说,不想做。
让时间停住一秒也好,混乱的时光,她从未整理过来时的过往。
她保证,休憩之后,一定好好上路,做好所谓该做的事情。
让她偷一回懒吧,真是,累了。
“如此,也好。阿九,你就好好休息吧,一切有我。”
“啊——好饿哦,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咱们一起吃饭吧!”放肆地傻笑,她硬生生地将眼泪逼回框内。
“你们吃吧,朕与丞相还有要事商讨。”
袭远转身离去,行至门口恍然间想起一事,沉声道,“边疆战事已平,朕已派使节前往议和,过后为韩楚风立冢,你若无事,便代表皇室参加吧。”
“嗯,莫寒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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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微的月光从窗缝里窜进来,掩盖在满室明媚之下。
她对着一桌美味佳肴埋头苦干,他一边责骂着她的不雅行径,一边不停地为她夹菜,不时地提醒着让她慢些吃,后又觉不对,再加上一句刻薄的评价。
他不满地高高挑着眉尾,优雅执筷,细心地挑开鱼肉上的小刺,嫌弃似的丢进她碗里。
“小心点儿吃,别被噎死了。啧啧……真是饿死鬼投胎!”说完,盛好一碗热汤,递予她,“喝汤!别真被噎死了你那皇上弟弟还得找我算账,真够麻烦的!”
莫寒嘿嘿一笑,接过青花瓷碗,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罢了擦擦嘴,拍拍肚子,幸福地感叹道:“吃饱了,真爽!”
“哼!”祁洗玉习惯性地冷哼一声,“连基本的礼仪都不会,与乡野粗俗女子又有什么区别!”
莫寒完全不理会他,招呼宫女来收拾桌子,侍候漱口。
几乎是仰躺在椅子上,莫寒夸张地仰天长叹道:“今天,要谢谢你。”
“哼,你少来了。谁不知道你那副德行哪,整日除了吃就是睡,最大的爱好也就是闯祸了,皇上令你操办大婚,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时还需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去了结,我只是省的麻烦!别蹬鼻子就上脸,以为自己是什么呢!哼!”
“我说你能不能不用鼻子说话啊!”她“腾”地一下坐直,把祁洗玉捧茶的手惊得一抖,险些打翻了滚烫的茶碗,因此又换来祁洗玉一记白眼。
“反正就是谢谢你了,别给我废话!”
“你说谁废话,嗯?”
“谁应说谁!”
“身为皇室贵族之女,你竟口出污秽!”
“我才没有,不信你看。”莫寒咧出舌头,做着鬼脸道,“比起某人,我嘴巴干净多了!”
“你……”
“我什么我!”
“你怎么尽爱跟人叫板!”
一天之内,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竟有两个不同的人说她爱叫板,难道她真是有这方面的爱好?以前怎么没发现。
……
“田畦怎么样了?被踢得不轻吧,那六王爷换得的三百万两就分,嗯,分个百分之一犒劳犒劳他吧,还有,那虎符,记得交给袭远,不,皇上,无论如何,那总是能调动全国兵马,留在我这也不是个事啊……”
“莫寒……”
祁洗玉难得如此深沉地叫她的名字,她不由得一震,正襟危坐等着下文。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除了是个爱惹麻烦的丫头之外,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是,我一无是处。”莫寒点点头,破罐子破摔。
“所以,无论我做了什么事,你要记得,那一定不是为了你,跟你半分关系都没有,别老瞎想着世人都为你如何如何了,你有让人赴汤蹈火的条件嘛?”
“是,我自身条件不好。”摔成碎片了还要摔。
祁洗玉蹲在莫寒身前,眼中是模糊不清的光,他将她鬓角的碎发挂到耳后,殷红的唇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他自嘲似的喃喃自语:“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的!”
他转身,晚风吹散了他肩上的长发,碧玉的发簪锁不住三千烦恼丝,白色的外袍上开出一朵墨色大理菊,她说过,最爱这一件开着菊花的外衣,让她觉得他是不慎落入凡间的仙人。
他笑,他是罪人,卑微如尘,没有人真正尊重过他,一个靠着身体存活的男人,不是在灯红酒绿的妓院,却处在庙堂之高,是多么的突兀。
无论是位极人臣的显贵,还是绫罗绸缎的富有,都抵不过她对他的尊重,曾经被自己用鲜血填堵的缺口被抽空,进驻的是一个微笑,一句戏言。
为她而苏醒的,是早已破碎的灵魂。
“莫寒,其实我比谁都自私。这点你早知道,不是么?”
卷三:乱红飞过秋千去
25. 孤岛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二十四番花信风,寒梅为首,苦楝为末,苦楝花败,夏天到来,人间十七年,弹指八十刹。
云间犹翌日一日,尘世已千年。
神灵千年不老,人活百岁已算长命,木槿花朝生暮落,人记不住每一朵花的凋亡,神望着人世,也只觉得凡人与花一样,生如夏花,死如荼糜。
红颜弹指老,明月独高照。
时光仿佛停滞,白昼与黑夜都没了区别。
梦里走了许多路,醒来还在床上。
一个梦破碎了,是因为另一个梦即将开始。
有句话说得好:有时迷惘来自不想清醒。
这样封闭地生活已两月有余,并非不见任何人,只是躲藏在狭小的空间里,将自己与纷繁喧嚣的外界隔离。
袭远大婚时,她隔着厚重的宫墙,听一声声爆竹惊天,她透过窄小的窗台,看一簇簇礼花窜上天际,嘴角浮起莫名的微笑,是幸福,是感同身受的幸福感。
从小到大,她不曾有的责任感和幸福感,在烟花绽放的一刻溢满心头,原来一切都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年轻的继母。
没有什么可以阻隔,身体里潺潺流动的血液。
那是她曾不屑一顾的东西,那是她曾认为脆弱到不堪一击的情感,此刻却成了掌心最珍贵的幸福。
也许人都会渐渐成长,这些年,那个叛逆的少女也渐渐脱落出成熟的模样。
多好,她已懂得分享,懂得如何爱,懂得如何珍惜。
夏末的晚风吹得人懒洋洋的,她趴在窗沿,头枕在手臂上,竟就如此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白玉流苏和紫杉木案几,苏州白缎铺就的暖榻,墙上一副熟悉的画像,画中人拈花微笑,却在此刻穿着一身淡绿薄衫,贪睡在窗边。
无论是耀眼的明黄还是现如今鲜艳欲滴的殷红在这个房间里都显得那么突兀,那么格格不入。
本该在凤毓宫享受人生四大喜之一的人,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入了定。
他以为会想起些什么,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一瞬间放开了朝中争论不休的各类琐事,只是如此倚门而立,她说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但他明白,最好的,一定会在他手中。
譬如这万里江山,譬如数万万子民,譬如依旧沉醉在梦中的人。
不知此刻她梦见了什么,竟笑得如此甜美。
他不会放弃,她害怕,他便给她勇气,她怯懦,他便代替她坚强。
他一直明白自己所要的,这浮华尘世,唯有他,目光如炬,君临天下。
深怕身上触目惊心的红惊扰了夏夜贪睡的人,他挪开脚,悄声退了出去,又吩咐弥月给她披上薄被,才放心离去。
也许,每个男人的野心里都住着一个女人,或重要,或不重要,都只能是锦上添花罢了。
人性的自私不允许任何人将手中一切对另一个人双手奉上。
无论有多爱。
先有人,才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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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江南是溪边濯足的浣纱女,漠北则是鬓发染霜的牧羊人;若江南是朵花生树群莺乱飞的阳春三月,漠北则是秋风萧萧雨雪霏霏的深秋严冬。
殿前十三岁的英气少年只着一条白色棉布裤子,赤裸着上身,将乌孙进贡的昆吾剑耍得虎虎生威,来去之间,竟满室虎啸龙吟,令人好不惊异!少年轻松地转动剑柄,剑锋在划破初秋干涩的空气,旋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噌——”地一声宝剑入鞘,少年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汗珠,咧嘴一笑,拱手道:“父皇,儿臣献丑了。”
虎皮座上的中年男人赞赏地鼓掌,点头道:“不错,合剌的武艺精进了!”
少年腼腆而又自豪地笑着,将宝剑双手呈上。
完颜晟取过剑来,转动手腕,令昆吾剑旋出漂亮的剑花,他半眯着眼从剑尖到剑柄仔细欣赏着这把销金断玉的宝剑。
复对右座上年轻英俊的男人笑道:“昆吾剑,传说是周穆王时西戎所献链钢,长欠有咫,用之切玉如泥。不错,果真是宝剑一柄!”说着轻巧一动,剑尖直指右座上的男人,“六弟,宝剑赠英雄,这剑为兄就送给你了!”语未完,剑已剑柄为中心,在空中旋转着,向完颜煦飞去。
他动作并不快,只是眼力迅捷,只见他不疾不徐地起身,犀利出手,眼睛都不眨一下,便擒住剑柄,使力往前一去,接着完颜合剌继续舞起剑来。
利器破空而去的呼啸声是他的伴奏,每一杯烈酒的倒影里都有他如猎鹰般矫健的身姿,飘摇不定的烛火随着凌厉的剑气舞动腰肢,大殿里每一分明灭都由他来掌控,还有观赏者痴迷的目光。
连续的旋身回剑,痛快犀利的剑花,仿佛卷起秋叶满地,随处是因他而纷飞不停的枯叶,他回眸,视线停驻在闪光的剑尖,这一眼,近在咫尺又若向天涯望去,捕获不了的赤子之心,不知停留在何处。
再多的色彩也是枉然,再美舞者也要掩面而去。
天地只一色,若一只白翎海东青,骄傲地飞翔在广阔的苍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烁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唯有此句能与之匹配——一舞剑器动四方。
他收剑,背手而立,对殿中众人惊羡的目光不屑一顾,他早已习惯,高高在上的生活,偶尔厌倦身边人谄媚迎合的笑容,却也不愿离开。
他欠身恭敬道:“谢皇兄赏赐。”
完颜晟抬手示意他起身,温和地笑着,若慈爱的兄长一般。“此番你受苦了,你看着吧。不多日,朕定要那汉人双倍奉还!”
“臣弟谢皇兄关心,汉人奸狡,不知皇兄有何计策?”
“呵呵……”完颜晟笑容深沉,眼望向左方一青衣男子,示意道,“言崇,你来替朕回答。”
“是,臣遵旨。”被叫做言崇的男人闻声起立,他身体单薄,脸色苍白,一身青色衣衫衬得人愈发病态,但唯有一双狭长的眼眸,清亮如水。
“齐国镇远将军韩楚风其实并非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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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政殿外,她匆匆而来,拦住了甫下朝的祁洗玉。
“就竟是怎么回事?”
“能是怎么回事?”祁洗玉轻蔑一笑,转过头,不去看她布满血丝的双瞳。
“我不相信。”莫寒使出蛮力,扯过祁洗玉衣襟,逼迫他直视自己,“昨夜我想了整整一夜,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这么做,他们……都是乱说的对不对?”
“是不是?你倒是说话啊,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话到最后,便都成了一片哀戚,昨晚她坚持不懈地自我催眠,外界的传言绝对不会是真的,小祁虽然有点刻薄,有点毒舌,甚至还有点变态,但他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啊。
“一切都不关你的事,你又何苦来搅和,安安生生地过好你的日子不行吗?”祁洗玉不耐地甩开她转身便走,连一个眼神都没有。
莫寒被他推着撞到房柱上,看着他头也不回的决然,有什么轰然倒塌,她狠狠蹭掉眼角泪痕,平缓住颤抖的身躯,咬牙开口吼道:“什么叫不关我的事,韩楚风再怎么说也是我朋友,而你,祁洗玉,你竟说你的事与我无关!你我这么多年的情谊在你眼中难道什么都不是么……”
她喘口气,哽咽着继续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说出来好不好,不要什么都一个人扛着,你还有我啊,我们是朋友啊,难道不该互相扶持么?”
“你我是什么关系?哼——”又是一声冷冰冰的嘲讽,“你我能有什么情谊,不过一个高高在上的主子,一个是牛马不如的奴才,你说,这样的两个人,能有什么情谊?不要再说什么朋友,你我只是陌路人罢了。我祁洗玉的生与死与你又有何干?快快回去过你养尊处优的舒服日子,休要再来扰我!”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宫门,深褐色的官服渐渐隐匿成远处一颗微小的尘埃,最后消失在无数的尘埃之中。
边疆战事已平,两国正商量着议和的事。
不合时宜的,一名金国细作正好撞在了皇上钦点的议和使节手里,经过一番审问,竟道出惊天大秘密。
忽闻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莫寒猛地起身,急急追出门外,抓住正迎面而来的弥月问道:“如何了?陈诠大哥怎么说?”
“回公主。”弥月打算行礼,无奈左手被莫寒紧紧攥住,只能屈膝低头道,“奴婢斗胆,请公主进屋再说。”
“嗯。”
“回公主殿下,奴婢去问过了陈大人。陈大人说此事来得诡异,竟能在一名敌军细作身手搜出祁大人与金军将领的往来书信,且已是四个月之前的,也就是韩将军战死后不久,但细细查来,除了原由有些蹊跷之外,再无任何纰漏,铁证如山,此信现已在皇上手中,只等着皇上如何发落了。”
轰然一声乍响,平地惊雷。
里通外敌之罪先撇开不说,韩楚风乃将门之后,韩家三代皆为边关大将,在军中威望无人可及,且韩家世代单传,韩楚风尚未婚娶,祁洗玉此番便是断了韩家的后,教韩老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韩家怎么能善罢甘休。
可是他又是为了什么,将军情泄露给金军,害令五百余名军士惨死在敌军铁骑之下?
祁洗玉并不在并不在兵部供职,任他能力再大,要弄到前方军情现报也实属难事,还是说,有人默许了?脑子里早已经是一团糨糊,她提起裙角便向外跑去,耳边除了风声再无其他,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她要救他。
似乎有那么一个洒满金色光辉的黄昏,她信誓旦旦,她承诺过,要救他。
曾经幼稚地以为青春无敌,却在这里,与死亡靠得如此之近。
一路狂奔到了紫宸殿外,莫寒扶着廊柱,拼命喘气,但还不忘吩咐守在门外的太监王顺道:“劳……劳烦公公进去通报……一声,我要见皇上。”
“回公主殿下,此刻皇上正批折子呢,怕是……”王顺职业性地谄媚笑道,低眉颔首,却不忘在说完话后翻起眼皮看一眼来人的表情,好盘算这下一句话该说什么,用什么样的语气说。
莫寒心下着急,又见万顺如此遮掩敷衍,“狗屁”二字脱口而出,继而怒骂道:“你休想来蒙我,这是什么时辰?皇上早该用晚膳了,你少拿对付后宫嫔妃的那一套来敷衍我!再不去禀报,定要让你好看!”
“公主殿下息怒,奴才就算有一千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公主殿下啊,但现下真真皇上吩咐了不见任何人,还请公主殿下发发慈悲,莫要为难咱们这些做奴才的,您就先回吧,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奴才替您禀报。”
是啊,她不也是任何人中的一员么?他这番做法,必定是算准了她会来求他,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她都会来。
没错,她就是这么幼稚,这么意气用事,没有机关算尽的心思,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不懂四书五经,不擅针线女红,在这个时空中,她几乎是一无是处,最后,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
你们如此睿智,如此胸怀天下,如此顾全大局,但她是个小女人,什么都不懂,一味的冲动,即使遍体鳞伤,也不回头。
莫寒推开挡在路中的王顺,想要夺门而入,却在手指即将触到大门时被守门的侍卫拦住,她用她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凌厉眼神盯着弓身立在门前的田荣,狠狠咬牙道:“让开!谁给你的胆子敢拦本宫!”
田荣保持着低头弓身的姿势,视线始终落在地板上。
“卑职不敢,只是职责所在,公主殿下请回吧!”
“好,好,你们都是职责所在……唯有我,只会给你们添麻烦么……”她颤抖着一步步后退,双目通红,眼中尽是流连着不肯下落的泪,下一刻却趁着田荣放下手转身立于一旁的空当,猛地向殿门冲去,也许是她动作的迅捷,也许是田荣故意迟缓,她竟一下撞开殿门,身子被巨大的冲力推得向地板倾斜。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接住她,然后笑着责备。
莫寒半蹲在地上,揉着最先与地板接触的膝盖。
王顺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满带哭腔喊道:“皇上饶命,奴才该死,奴才没用,拦不住公主殿下。”
袭远这才从龙座上起来,缓缓踱步上前,沉声道:“你如此大张旗鼓地闹着要见朕,究竟所为何事?”
莫寒赶忙起身,急切道:“祁洗玉的事你准备如何办?”
“如何办?”袭远回到案几前,背过身子,负手而立,“当然是照我大齐律法来办!”
觉出他话语中的生涩冷漠,但她已无暇多顾,她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道:“袭远,我求你,求你……”
“哎呀,公主殿下怎可直呼皇上名讳,这可是犯了大忌啊!”
太监尖利的嗓子像一件利刃,划破她那些幼稚的以为,实际上,叫做袭远的大男孩,早已成了高高在上的王者,再不是在雷电交加的夜里偷偷哭泣的孩子。
她将视线转向那个正背对着她的人,看到的依旧是他纹丝不动的肩膀,与留在身后的一片冷然。
毫无先兆地,她重重地跪下,俯拜,磕头,“莫寒求皇上无论如何保住他性命!”语毕又是一记最标准的磕头礼。
“朕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朕绝、对、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放过罪大恶极之人。”
承乾帝一手撑着案几,一手按压着眉心,不耐地说,“朕乏了,你们都先行退下吧!”
“嗻,奴才遵旨,奴才告退。”田荣与王顺都已小心地退了出去,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跪在殿中。
“你也先回去吧,好好休息,别想得太多了,朝廷的事不是你能管的……”
“如果我以魏王和大皇子里通外敌的秘密来保祁洗玉一命呢?”
“你——”袭远猛然转身,不置信地看着跪在殿前的人,“你什么意思?”
莫寒抬头坦然与之对视,嘴角勾起嘲讽的笑。
“说到罪大恶极之人,恐怕第一个当属魏王吧,唆使皇子,里通外敌,强虏公主,这一条条一件件,哪一个不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若要论起罪来,首当其冲的,便是当今的国丈——魏王了。能有这么个响当当的大人物陪着上路,祁洗玉也不吃亏啊?”
“哼,你凭什么觉得,朕会为了保住魏王而答应你?”
依旧是平淡的语气,但他脸上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惊慌却似冰锥,扎在莫寒心上,她几乎就要放弃,而她所更不能承受的,是身边人永远的离去。
“当日你不揭发他不就是为了让他有把柄在你手中,好利用他助你成事。今日你初登大宝,根基不稳,而国丈手握重权,虽然尚可以牵制住他,但若罪行被高发,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到时又是一番动乱,而大皇子一事,当时皇考都是那番处理,可知,皇室绝对丢不起这个人。况且,祁洗玉一事事有蹊跷,摆明了是女真人的阴谋,而这幕后,定有其他人在操控,怎能如此草率地就定了他的罪呢?”
“说的好!”袭远突然走近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满脸怒容,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几个字,“你,有何证据?”
“证据?”莫寒失笑,复又抬头望着袭远身上腾云驾雾的五爪金龙,一时出神,“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证据?还有祁洗玉抓来的魏王手下侍卫,你们派到大皇子、魏王身边的人,金国六王爷,你能杀光他们,总不能,连我也清理掉吧?”
“哈哈……”袭远陡然间大笑,鼓掌称好道,“不错,阿九,你果然是最了解朕的人,朕记得当时还是你为朕出的计谋,让朕留下魏王,只是没想到,今日……不过阿九,朕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朕不怕你那些所谓的威胁,祁洗玉一事,朕不但要办,而且要严办,你——又能如何?”
他知道,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