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19

兜兜麽: 900年暗伤 66-完

66. 曲终

  斜阳将血色光晕滴落在他刚毅的面容上,继而一圈圈涟漪般散开,剥落出难得一见的柔和。
  思量许久,他转过身来注视着垂首啜饮的女子,欲言又止。终余一声哀叹,种种苦涩尽藏其中,余韵了了。
  “阿九……”
  手中动作突然停顿,莫寒缓缓抬头,目光落在韩楚风郁结的眉间,了然道:“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的。若你还是楚风大哥,我便还是阿九。楚风大哥的好,阿九一点一点都记在心上,又怎会怨恨你。”
  浮茶被吹散,升腾的热气氤氲了熟悉的面庞,朦胧虚幻,仿佛透过这一小片白雾窥视藏匿在深处的琐碎记忆。放浪不羁,年少风华,却韶华不再。
  终究是雾里看花,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往昔种种,似水无痕。
  一回首,许多年。
  “你应当怨我。若不是我,你与完颜煦也不会……”
  “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天色渐渐转暗,密云压城,想来又有大雨,酣畅淋漓,若能如此哭上一场,亦可谓美哉,“但……幸好是你,这样,阿九受的苦更少些,至少还有楚风大哥照顾着,不至于孑然一身无所倚靠。”
  “阿九,圣上英明仁德,定会好好安置你。”
  深呼吸,将鼻尖酸涩压下,她笑,没心没肺,“是啊,承元长公主,自诞生之日起,便荣宠无限,皇考亲赐封号,指婚镇远将军韩楚风。”她侧过头,朝韩楚风挤眉弄眼道,“那时候你可是京中女子的梦中情人,可惜一道圣旨打碎千万芳心。尔后,新皇登基,承乾二年九月,十里红妆,风光远嫁。燕京十年,五味杂陈,幸得良人,虽无奈离别,但比起夫妻反目,这结局,已算得上完满。”
  “老天……实则待我极好,他把世上最好的都给了阿九。九五至尊的父亲,高贵贤淑的母亲,聪颖睿智的弟弟,文采风流的表哥,武艺超群的黑子哥,富甲天下的柳二哥,还有……忍辱负重堪当大任的楚风大哥。”
  还有,独一无二的完颜煦。
  “若你是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看着怔忡不语的韩楚风,笑意盈盈,仿佛从不曾受过伤,从不曾流过泪。
  她缓缓走近,执起韩楚风布满老茧的手,直视他溢出彷徨与挣扎的眼,“若你觉得是对,那便去做,阿九这辈子,只记得楚风大哥的好。”
  十年前,他叛国投敌,十年后,他抛弃妻子。
  他恨自己,禽兽不如。
  他如此自私,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心中浇不灭的仇恨。抛下至爱他的妻子,遗弃敬他如神的稚儿,屠杀与他同甘共苦的女真部下。
  他是反复无常的小人,是这世上最卑劣的男人。但却不能忘记,被金军践踏的普通汉民,被弯刀夺取性命的无数汉军将士,被金军残忍分尸的老父……
  反与不反,都是错。
  忘不了,胸中抱负,忘不了,韩氏家训,忘不了,男儿血性。
  他抿唇不语,把掌中纤细的手越握越紧。
  语言如此苍白贫乏,此刻静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好好照顾自己。”
  莫寒乖顺的点头,低头揉着发红的手背。“好。”
  “还有……宥麒要托你照顾,母亲她,恨透了女真人。但让他随你会宫也是不妥。大战之时,往日旧识大都不敢接受他。你可有法子?”
  远远看着呆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莫寒蹙眉,不忍道:“他是无辜的。博日娜不要他,你若再将他遗弃,宥麒便是孤儿了。”
  韩楚风亦向外看去,眼中似有莹润光泽,闪烁着无法言语的疼惜,“等等吧,等战事结束,我再想办法,一定把他接回来,一定。”
  “好吧,我给苏州行宫去封信。”
  “大恩不言谢。”
  “举手之劳而已。只是你,刀剑无眼,战场之上还需多加小心,你是宥麒唯一的依靠了。”
  京鑫似一朵颓败的花,死在最绚烂的时刻,战火纷飞,寒光凛冽,满眼皆是触目惊心的红,一碰,仿佛就要流出血来。
  幸然,脚下土壤依旧,来年春晓,仍有盎然生机。
****
  莫寒步出门厅,牵起韩宥麒冰冷的小手,“进屋去吧,夜里冷,当心着凉。”
  他依旧保持着连日来的沉默,安静地随莫寒进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曾从韩楚风离开的方向移开。
  “明天去给你裁几件衣服。”
  “……”
  “宥麒,叫我姑姑就好。”
  “……”
  “下雨了,宥麒,你怕打雷么?”
  “……”
  “我怕打雷,从小就怕,呵……很丢脸对不对?”
  “……”
  “以前每逢雷雨,他都会……小男子汉韩宥麒,肩膀借姑姑一下……”
  在这样雷声轰隆的夜里,我只是,胆小地被吓出了眼泪而已。
  浓黑的影音遮盖他无奈的笑容,她似乎总是如此,色厉内荏。明明难过至极却仍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去安慰别人。
  要怎么样你才能变得稍微聪明一点呢?呆呆。
  他从房梁上跳下,落地无声。
  挑开床帘,他看着床榻上满脸泪痕的女人微微勾唇,琥珀色的眼中竟是怜惜。
  “呆呆……”
  “我要走了。去大漠,与狂沙作伴,日后再不踏足中原。”
  “幸而在苏州学了门手艺,此番可去关外开店卖饺子。你曾赞过我厨艺非同一般,我想,生意应该会很好吧……再不济,便继续做杀人的买卖。”
  “我是杀手,生来便是,再难改变。你不同我一起是对的,我……终究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总不能叫你陪我去怪外吃沙子吧,你这身子骨,三两下就能叫黄沙给埋了。难得,你聪明一次……”
  他伸手,轻轻拂开粘在她嘴边的发丝。
  “还是第一次,想要停下来……可是你……可是你却不要,天下第一美男子陆非然你都不要,真不愧是呆呆,我的……呆呆。”
  他将藏在袖中的紫木簪取出,放在莫寒枕边,弥散着他的体温,他的气息。
  “下辈子……做我女儿吧。”
  幔帐缓缓落下,他静静凝视,直到已无缝隙可窥。
  窗外更深露重,他踏月而去,仿佛从不曾来过,无丝毫踪迹可寻。
  今夜只余习习晚风,轻拂床幔。
  一曲终,人散去。
****
  繁星下的萧索,灯火阑珊处,尽欢小小的身子被晚风吹得瑟瑟发抖,他死死盯住那一扇古朴厚重的红漆大门,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世子,进屋吧。老身求你了,若害了风寒可怎么得了。”岑管家又止不住劝道,但尽欢固执得像一头小牛犊,目光不曾从府门挪开分毫。
  寒风呼啸而过,将腐朽大门嘶哑的呻吟带入耳畔。尽欢突然起身,圆滚滚的身子不顾一切地往府门口奔去。
  仰头看着满脸风尘,面无表情的父亲,尽欢愣了愣神,随即蹿到父亲身后,急切地寻找,却终是颓然。
  “爹爹……”尽欢还有些喘不过气来,扯着完颜煦的衣角,略带哭腔地问道,“娘亲呢?”
  完颜煦躲开尽欢闪烁着泪光的眼睛,将他一把抱起,向正厅走去。“我不在这几日,功课如何?可有偷懒?”
  尽欢仍在努力地往门外看,直到府门紧紧合上,再不留一丝缝隙。“娘亲呢……爹爹,娘亲呢?”
  “哦,明日就去给你找一个,你尽欢想要什么样的?”他心不在焉地答道,满身疲倦地坐在躺椅上。
  “爹爹……”尽欢不置信地看着完颜煦,死死咬住下唇,半晌,突然爆发似的喊道,“爹爹把尽欢的娘亲弄丢了!”
  “尽欢讨厌你!”
  他从完颜煦身上跳下,忍着眼泪跑回卧房。
  “她有什麽好的?过几天给你找个比她温柔美貌一百倍的……”他半眯着眼,身体随着躺椅的弧度摇晃,倦意沉沉。
  岑管家默默抹一把眼泪,不忍地说道:“世子他,在门口守了一夜,王妃……”
  完颜煦忽的睁眼,打断岑管家的话语,吩咐道:“你准备准备,明日本王要去宫中负荆请罪。至于尽欢,过些日子把他送回会宁,你也一同去,待在燕京,恐难周全。”
  岑管家虚应一声退出门去,却瞥见躲在门外长廊处的尽欢。他缓缓上前来,扯住岑管家的衣袖,肩膀仍在一下一下地抽动,“娘亲走了,爹爹也不要尽欢,尽欢是没人要的孩子。”
  “他们……都不要尽欢了。”
****
  清晨微光中,她一睁眼,便看见被遗落在燕京王府中的紫木发簪,急忙起身去寻昨日踪影,却只见残灯烛泪,似一场繁华落尽,了无痕迹。
  韩楚风寻来的圆脸小丫头燕子敲门而入,问莫寒今日想梳何种发髻,她却直直望着铜镜发愣,许久,方才将攥在手中的发簪递给燕子,紫木簪上已蒙上手心薄汗,湿润滑腻。
  “简单些就好,用这个吧。”
  不多时,丛丛乌丝便将发簪包裹,素雅的发髻,除斜插入发的紫木簪外再无装饰。燕子左右看了看,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太素了些?”
  莫寒对着镜子,尝试着将唇角上扬,留给燕子一朵淡雅怡人的微笑。“这样便好,多谢你。”
  燕子脸一红,连忙致谢,却见屋外一阵嘈杂,莫寒已然起身往外走去,不留神撞上匆忙赶来的韩楚风,险些倒地。
  韩楚风急忙将她扶住,也不多话,径直说道:“完颜晟前来督战,于前夜在途中被刺杀,现下陈全命我趁乱乱突袭金军,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语毕,转身疾走,莫寒连忙拉住他,急急问道:“那刺客呢?”
  “乱箭射死。”
  望着韩楚风渐渐远去的背影,她下意识地抬手触碰头上发簪,粗糙简陋却无比熨帖。
  只愿天大地大,无所羁绊,只愿仍有清风明月时时与尔相伴相依。


67. 腐朽

  雪落无声,夜幕下的汴梁皇宫灯火辉煌。
  昭华殿内,君臣同乐,美酒佳肴,歌舞升平。即使在偏殿角落,仍可听得靡靡弦乐,不远不近地纠缠在耳边,挥散不去,更似众人脸上虚假笑容,遮掩幕布后的丑陋狰狞。
  “说话呀!以前不是挺横的吗?怎么?哑巴了,不说话了?”穿着艳红色喜庆袍子的孩子又一次将对面瘦弱的男孩打倒,插腰,挑衅地问道。
  趴在雪地里的小孩闷不吭声,只是倔强地回头瞪着比他高大的男孩,咬紧下唇,仿佛下刻就要愤怒地冲上前去将其按倒撕碎。
  “怎么?还不服气?没娘养的!”红色衣裳的男孩做势要打,旁边略小些的男孩却突然出声劝道:“大哥,若打得厉害,怕是要告道父皇那里去,到那时……”
  大皇子遥显甩开二皇子遥沣的手,不耐道:“二弟担心什么!小东西敢告到父皇那去,就不怕下回打死他!再说,父皇厌恶死他们两母子,怎会理会他!”语毕又是拳挥过去,打在遥勉侧脸,磕破嘴角,血渐渐渗出,在漫银装中落下零星血色。
  “别总装得比谁都高贵,告诉你,你已经不是父皇嫡子,没人再会让着你!还有,下回再敢跟我动手,有你的好果子吃!”
  遥勉咬紧的唇颤抖着开阖,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喊道:“母后乃名门望族之后,岂是尔等粗浅之人能……”
  遥显的拳头与遥勉涨得通红的小脸只有毫厘之隔,却听身后声轻唤,不得不停住动作,连忙站起身,恭敬行礼。
  遥勉勉强抬头,眯起被打肿的左眼,努力向长廊转角看去,却见一华服女子缓缓从暗影中走出,身后跟着手提宫灯的侍女。缎面绣鞋踩在薄薄的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声响,绛紫色裙角擦过有些脏污的积雪,他就着昏黄的宫灯,顺着厚重的白色狐裘向上看去,便见一张含笑的脸,精致的面容,淡雅的妆容,波光粼粼的眼瞳。
  遥显遥沣皆是恭敬,同行礼道:“侄儿遥显/遥沣见过姑母。”
  “同是自家人,无需多理。”目光扫过趴在雪地里的遥勉,并不多做停留,仍旧是温和地对站着的二人道,“在殿上看不见你们几个小淘气,原是跑着雪地里寻新鲜把戏,大冷天的,也不怕冻冰了。皇上正寻你们呢,大过年的,可记得多说几句喜庆话。”
  遥沣闻言又是一拜,“多谢姑母,侄儿就回去。”又扯了心有不甘的遥显匆匆往昭华殿赶去。
  从两个半大的孩子身上挪回视线,恰巧对上遥勉满是傲气的眼,于是微微一笑,也不伸手去拉他,只是蹲下身子,拂开他发上的雪片,仔细地看着这个八岁大的孩子。
  “你的眼睛很漂亮,和你的母亲很像。”
  遥勉有些吃惊,随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拍去衣裳上的残雪,整顿衣襟,俯身,恭敬一拜,道:“侄儿遥勉见过姑母,姑母万安。”
  解开肩上狐裘披风拢在遥勉身上,莫寒伸手将他略微有些凌乱的发丝整理好,指尖触及之处皆是片冰冷。
  “你该饿了吧?随姑母去殿里吃东西吧。”
  莫寒拉住他雪般温度的手,便要往昭华殿去,孰料,遥勉却站在原地,不愿往前半步。
  “怎么?不愿同我一起?”
  旁提灯的侍女纤巧见莫寒扯下披风已是着急,此刻又见她与遥勉在雪地里僵持着,连忙劝道:“公主身子弱,当心风寒,三皇子自有睿思殿的人照应着,公主不必如此。”
  但莫寒不理会,仍旧牵着遥勉的手,见他半晌没有回应,又试探着问道:“去玉华殿,如何?你的伤也应仔细照料。”
  “姑母,您是见过母后的,侄儿斗胆问您句,母后……母后出身高贵,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乃天下女子之典范,绝不是绝不是那般飞扬跋扈,气小善妒之人,是不是?”
  她默然,只是摸摸遥勉的头,沉声道:“即使回答是,废后诏书上的字句也不有会丝毫改变,即使打赢侮辱母亲的遥显,史官们亦不会对既定的事实有任何更改。遥勉,记住,这是最后一次,你的父皇不会容忍任何人对他的质疑,尤其是他的儿子。”
  不知何时,空中又飘起轻薄易碎的雪,却比燕京的雪吝啬许多。
  “走吧,去玉华殿,我藏了许多好吃的,今日统统给你。”
  遥勉跟在她身后垂首死死盯着脚尖,安静地走向前走。披风下摆滑过酥软雪地,将浅浅的脚印抚平。
****
  遥勉似乎对玉华殿很感兴趣,仰头四下打量着殿内格局与装饰,险些被矮凳绊倒。莫寒将他领到内厅,内侍已将炭盆燃起,屋内渐渐暖和起来。
  将伤药在他眼角淤血处轻轻揉散,莫寒笑笑,逗弄道:“可是看中什么?尽管说就是,一会就叫人给你宫里送去。”
  “姑母……”
  “嗯?”接过纤巧递上的点心,莫寒推到遥勉跟前。
  “侄儿只是从未来过玉华殿,有些好奇罢。父皇倒是常来,只是禁止妃嫔皇子进来。想来姑母与父皇定是自小亲厚,非一般人可比。”
  昏黄的光晕在羽翼般纤长她的睫毛下投出落寞的影,他仍旧是个孩子,纯真美好,却已学会偷过老旧的记忆,搜寻今日的点点滴滴,一场角逐,初生的牛犊,带一片痴妄,一路荆棘,遍体鳞伤。
  这是早慧的痛苦,过早的触碰腐朽与残酷,目睹粼粼鲜血,听闻残破嘶吼,直至麻木,继而残酷地展露死亡前最后一丝悲悯。
  风筝在高飞,暖风和煦,线轴在欢笑的孩童手中。那尽情欢乐的孩子永远存在于不可触及的远方,梦之彼岸,含泪遥望。尔后,在时光流逝中笑看他无望挣扎,寸寸消弭,灰烬般落于尘埃之上,随暖风逃亡。
  仿佛一场又一场轮回,不可避免,她看他,仿佛看到彼时过于早熟的袭远,早凋的纯真,连微笑都带着阴暗的色调。
  她曾努力将色泽调成温暖,却只是颓然。在黑暗中向他伸出手,温暖他僵直的身体,唱着不着调的歌儿哄他入睡,在那些暗无日的日子里,成为他的光源,却在不知不觉中种下禁忌的果,营造出今日混乱不堪的局面。
  这是禁忌,但当黑夜降临,禁忌在他面前脆弱得不堪击。
  即将到来的一幕,她早已猜到,却不知,旁人已算计至此,仿佛是一个人人皆知的秘密,在某个静谧的夜里痛苦上演。
  永不会有落幕的一日,苦难来临,冥思历劫归来那一日。
  心蓦地柔软,揉揉遥勉的头顶,几乎可以想象,袭远身后,前赴后继的人,用血肉之躯铺成权利的坦途,鲜血淋淋的道路上,唯见人,睥睨下。
  前路茫茫,生死不知。
  “我同圣上同长大,自然亲厚些。与三皇叔也是一样的。”
  “侄儿明白。”遥勉略略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拣起块点心随意咬几口,谨慎小心,无处不忘保持皇子风度。
  屋外传来声闷响,华光漫天。
  绚烂的光辉熏红脸,窗外烟花盛放,万紫千红,妖娆如春。
  “姑母,侄儿该回去了。”遥勉跳下暖榻,朝莫寒做缉。
  新年,钟响,挥手道别。
  额头抽痛,以为可以平静地忘记,却在不经意间触痛思念的神经。
  要继续等待,逆来顺受,还是在既定的死亡来临之前,抹去双手浓重的血腥。
  她回头看着遥勉,目光沉沉。
  片刻之后,双瞳回溯温柔颜色,拉起他的手,往屋内走去。“夜深了,今晚就在姑母这儿休息吧,一会叫人知会睿思殿的宫娥声就好。”
  “这玉华殿有时太过冷清。”
  “各宫娘娘不是都来玉华殿走动吗?”遥勉仰头不解地望着,勉强跨过门槛。
  “那不一样。”莫寒突然停步,蹲下身来,盯住遥勉,道,“遥勉,……其实你与父皇很相像,许多时候,让人忍不住心疼……好了,休息吧,以后的事情,姑母帮你想办法好么?明天一大早,就去教训那两个臭小子,帮你出出气,好么?”
  遥勉忍不住笑起来,露出甜甜的酒窝,不多时又换作小大人的模样,但已不若先前那般生疏试探,“姑母好像个不懂事的小娃娃!”
  “是啊是啊,你就是个小老头!”莫寒翻个白眼,伸手去捏他的鼻梁,相视而笑。
****
  埋首在光滑的丝帛间,许久不曾触碰的画面展现在眼前,犹如昨日。
  黄昏时分,烈焰般的霞光将双眼灼痛。那般潇洒地离开,是否因为早已笃定他日的相逢。
  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在心中,默默重复,恍如梦呓。
  喜庆的色泽还未褪去,就已见满目苏白,飘荡在遥远的战场,马革裹尸,河流如血。
  掊土,葬不遍野残尸,埋不尽狰狞白骨。
****
  夜,汴梁灯火辉煌,举国欢腾,夜,边城烽火连,尸横遍野。
  紫杉木案几承受着袭远的怒火,又是声闷响,莫寒无奈地看着摇摇欲倒的案几,等着袭远再次拍击。
  “不就是输来了一场么?那些个趋炎附势的朝臣就叫嚣着要停战议和!一群废物!朝廷白养着他们!”
  袭远气极了,抬脚把圆凳踹到门边,撞上门槛打个滚又落在莫寒身边。
  莫寒弯下身将圆凳扶正,环视着满屋狼藉,无奈道:“敢问圣上,砸得可还尽兴?要不再给您搬几箱瓷器来?可先得说好,你砸坏的东西可要赔新的给我!”
  袭远被堵得无话可说,狠狠地瞪眼,默不作声。
  “休息一会吧,生气也挺累人的。”
  “是啊,完颜煦胜了,你自然是要高兴的!”袭远冷冷地嘲讽,却只见到依然含笑的眼,除却听见完颜煦三个字时明显的惊诧和刻意的掩藏。
  完颜晟遇刺身亡,完颜合剌登基即位。
  没有完颜晟的猜度与掣肘,他应似雄鹰振翅,无人可挡。
  晨光依稀,从时光的缝隙中寻出他朦胧的影,只见百马如龙,战袍迎风。
  他胜了,于烽火狼烟之中显露王者之尊,足下为头颅垒砌的小丘。
  很多人死了,很多很多,有的连姓名都不曾留下。
  他们素未谋面,他们拼死一战。
  汉时陈汤言:“犯中华威者,虽远必诛。”
  袭远,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十年强兵,今朝必血前耻。
  完颜晟告诉身后挥刀霍霍的并将,杀过长江,汴梁是大金的州郡,江南是真的牧场!
  完颜煦总是低语,更多的丝绸,更多的粮食,更多的财富,更多的人……一柄刀,一匹马,女真人已经习惯用杀戮满足欲望。
  丈夫,亲人……
  每一步,都是错。
  出乎意料的,莫寒只是平静地坐在袭远身旁,随手为自己倒上杯温茶。
  她笑,想象他日相逢,是否尘满面鬓如霜,是否相识而笑擦身而过,是否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
  天南地北,时光苍凉,只道相见不如怀念。
  十年呵……
  你成就我的信仰,今后不论生离不论死别,信仰不灭。
  “阿九。”下巴被捏起来,她被迫抬起头迎上袭远寒气逼人的眼,看到愤怒,杀意,胁迫,还有欲望,她还可以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
  夜夜夜,开始惧怕黑夜。
  “阿九,朕劝最好忘他,朕不想看到你为他的死伤心难过。”
  袭远的手指流连在苍白的脸颊,轻柔的动作,缓慢的语速,嗜血的眼神,“朕要夺下燕京,他必死!”
  她握他的手,冰凉如水,如同她一般,太冷,太冷。
  “如果我说,对完颜煦已无丝毫眷恋,你信么?”
  他怔了怔,反握住她纤细的手指,捏痛指尖,“朕更希望他从来不曾出现。朕已苦等十年,不,比十年更长,你要明白,朕的耐心有限。”
  看那广阔疆域,看那壮阔山河,看那万千臣民,看那千军万马,看那哀嚎着的女真兵士,看那求饶的女真贵族……
  他在顶端,俯视着那些卑贱如蝼蚁般的人,乱世求生,战场屠戮。鲜血染红他脚下的地毯,装饰额前硕大的珊瑚珠。
  他要更多,更多……
  曾经想爱而不敢爱的人……而今再无需矛盾,无需挣扎,他已成强者,他不畏惧任何阻拦,他便是世间的法则。
  他给她时间,不是任她逃避,只是让她调整好心态,等待他,接受他。
  你看,他多么仁慈。
  “袭远,仇恨令人迷失。”悲悯,她的眼中流泻着悲悯与宽容,“取完颜晟性命并不是步好棋。而完颜煦……应当比你更清楚他的能力,涠洲丢了,金鑫也不再是固若金汤,鲜少有人能挡得住除却绑缚的他,至少……那个人并未重用。”
  “你在逃避。”他重复着,强迫她看他,“阿九,你在逃避,你在掩藏。你变了,十年前,你聪慧却坦然,不像现在,表面为朕着想,其实只是想要利用朕,什么时候也学会虚与委蛇笑里藏刀?”
  她轻轻勾起唇角,还给他个讥讽冷凝的笑,“十年,御花园的花草换几轮?十年……你知道十年意味着什么吗?对我而言,十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由聪颖早慧变为冷血残酷,柳家败亡,沈氏灭族,魏王流放,皇后废黜,还有袭深,韩楚风,祁洗玉……试过眼睁睁看着珍惜的人慢慢死去却无能无力么?袭远,你带给我的伤口太多,多得无以计数,也许我该吞下一个的毒,这样也就安心,再无人与你争,亦不必担心的背叛……”
  “不是!”他猛地将她拉进怀里,用尽力气死死按住瘦削的背脊,“朕经历过,朕比你痛千万倍!朕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他们在朝堂上大义凌然忧愤难当,其实不过是群懦夫,要用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去换边疆片刻的安宁,可是朕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那年在苏州,朕给你毒药……朕只是怕,害怕你心里有别的人,害怕你忘了朕,所以,朕宁愿你死在燕京,永远不要回来……”
  冷,彻骨的寒意。
  明明被紧紧搂在怀中,却仍止不住瑟瑟发抖,也许如同他们同样冰冷的指尖般,他们都是没有温度的人,给不了彼此一个靠近温暖的机会,却仍是苦苦挣扎,行走在毁灭的边沿,并且不以为意。
  “然后呢……”她双唇开阖,止不住颤抖。
  “朕舍不得。朕令念七无论如何带你回来,可是他却放任你留在燕京,之后朕整夜整夜地失眠,因为闭眼就是你服毒自尽的样子,朕看见你痛苦的脸,怨愤的眼神,嘴角溢出的血滴在朕的手上……朕怕,这次又要失去你。还好,完颜煦把你送回来,送回朕身边。以后,朕会好好补偿你,一辈子对你好,只要你乖乖待在朕身边,让朕每天看看,跟我说话……朕只有你,阿九,世上只有你是真心对朕好,只有你明白朕,不要走,不要背叛朕,不要算计朕,千万不要,千万……”
  已然连痛感都失去,袭远的力道让她几近窒息,如他压抑多年的爱,不,也许应该称作占有和依赖。
  无论是多么残忍无情十恶不赦的人,心中都有块净地,也许是美好的幼年时光,也许是某个深爱过的人,也许是带着温暖笑意的陌生人,也许是顿美妙的晚餐,也许是朵初开的花,也许是清晨偶遇的迷人朝霞……让我们在暗无日的时光中默默回想,如此,生命仍有丝缝隙,透露出丝丝光亮,不至于将人活生生逼死。
  我是你的阳光么?她笑了,他却看不见。
  这么多年走过,她才明白,这世界浑浊不堪,不留一丝纯净。所以,对不起,要你让失望了,袭远。
  伸出手,轻抚他僵直的背,在他耳边低声宽慰,“我知道,我明白的,一直都明白……你的苦衷,你的难处,你的孤独……别这样,我已经回来了,不是么?”
  袭远的手臂松了松,几乎是欣喜说,“是啊,是啊,你回来了,你已经在这里。而那些伤过你的人,朕也会将他们从世间抹去。朕不会再让你难过,朕会对你加倍地好,朕会让你幸福。”
  “包括完颜煦?”其实她想问,那些人里包括他自己么。
  他搬正她双肩,目光锁在她没有焦距的眼瞳中,寻觅着脸上的细微变化,“你舍不得?”
  莫寒有些无力,垂下眼睑,“我会难过。”
  世界真是可笑,他活生生剥离她的幸福却在此刻信誓旦旦地要给她幸福,那么,面对他的恩赐,她是否应该感激地顶礼膜拜?
  太多的伤痛,让她学会冷漠,太多的磨难,让她学会生存。
  让我们好好把这场戏演下去,观众是冷漠的上帝,只不过,他不会鼓掌致谢。
  “不会太久。你会忘了他,忘记他的一切,他的生死与你无关。”不是劝慰,仅仅宣告,仿佛宣读道圣旨,带着威严与权力。
  你不得不从,卑躬屈膝,奴颜媚骨。只因,世界,权力代表一切。弱者的反抗就像个荒诞的笑话。
  穿过耳膜,还你一个讥诮的笑容,如此而已。
  “袭远,不要再提他,不要再提燕京,求你了。”婉转哀求,已然放下尖锐的恨意。
  他说好,闻她发间熟悉的馨香,仿佛找到一种纯净,久违的纯净。
  世上还有一丝美好,而唯一的光束在他手心。
  多么美好,个弥散着薄雾的早晨,他握住梦寐以求的快乐。
****
  “你说的那个人,是指韩楚风?”他坐在桌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莫寒用早饭,满桌甜食,仿佛将空气染出甜腻。
  抿口莲子羹,她舔舔嘴唇,一丝甜味都不愿放过,“对于金军,对于完颜煦,军中无人比他更熟悉。知不信他,恐他反再反,但信,因为不曾见过他在燕京经历的置身烈狱般的生活。千军易得将难求,况且,他已无退路,不是么?”
  袭远淡笑着刮她的鼻梁,若儿时嬉戏般,“这么多年过去,口味倒是都没变,还是嗜甜如命。”
  莫寒放下手中釉瓷调羹,眼神淡漠,“因为生活太苦……”
  心上一痛,他握住她的手,带着疼惜说道:“以后不会,以后不会了。”
  你不知道么?痛苦永远延续,它长在心头,不死不灭。
  有什麽已然毁灭,壮烈而绚烂,烧干所有眼泪。


68. 迷局

  嘱咐莫寒几句,袭远便匆匆赶回回紫宸殿,他是帝王,是这广袤领土的统治者,还有许多事情等待他处理,比如边疆战事,比如赋税征订,比如收拾主和的朝臣……
  莫寒亦不留他,他说要走,她只是含糊应声,道一句恭送圣上,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朝廷那些个老头子可是走运了,气都撒在我这,明日上朝可都没他们什么麻烦!”
  他转身,她低声抱怨。
  他笑,提步走入暖阳之下,吩咐王顺在紫宸殿挑几件顶好的瓷器送来。
  走了几步又停住,转过身来看着背后躬身听命的王顺,清朗的眉目间隐隐显露出飞扬神采,“从今往后,但凡新晋贡品都先捡着几样最好的往玉华殿送,而且,由我亲自挑。”
  王顺略微愣了愣,片刻便应承下来,抬头望着帝王大步远去的背影,暗自惊心。
  这般恩典,却不知是福是祸。
****
  “醒了?”
  遥勉盘腿坐在床榻上,安静地看着她,忽然觉得窘迫,下意识地往内里躲,嗫嚅道:“姑母……父皇……”
  莫寒招呼宫女服侍遥勉穿戴,伸手理了理遥勉襟口,“边疆战况又有变化,皇上要同大臣们商议国事,大过年也不得闲。怎么?吓住你了?”
  遥勉谨慎地打量过莫寒的表情,又低头看着腰间挂坠,摇头答道:“遥勉无用,不能为父皇分忧。”
  话未完,便听见头顶传来“噗嗤” 声轻笑,他好奇地抬头却突然感到脸颊一痛。应是端庄贤淑的女子此刻竟捏着他的侧脸,笑意盈盈,“小东西才多大呢,就跟个老头似的,小心年未弱冠便长出一脸褶子,到时可没有姑娘喜欢!”
  遥勉有些恼了,气鼓鼓地揉着略微发红的脸颊,再抬眼看去,那人仍是丝毫悔意也无,那弯月似的眉眼却让人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任由纤巧在肩上罩上一层厚重的披风,她侧过头向躲在角落里嘟着嘴巴,满脸委屈的遥勉伸出手,“年初一,按理说是要去延福宫给皇后问安的,今日我陪你一同去,愿意么,三殿下?”
  遥勉愣了愣,静静看着眼前苍白得有些病态的手,眼角略微有了湿意。他最不情愿的便是去延福宫,去向那从五品太府寺少卿之女请安问好,而四周那一双双幸灾乐祸的眼睛更令他恐惧,唯恐不能再失态,唯恐让母后失望。
  而今,终于有人可以让他暂时倚靠。
  “遥勉,再不走可真要晚了。”语毕,她便去牵遥勉的手,微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
  进延福宫时遥勉并未依礼跟在莫寒身后,而是照着她的吩咐紧紧挨在她身侧一同入殿。
  是否听闻内侍通报是她与遥勉一同来时便已觉惊异,才会如此急切地想要一探究竟,从而莫寒踏入正殿时所见的便是众人翘首以待的情景,不由得在心底暗笑,这样的心情她许久未曾体味过。
  每一个人都在猜测她要做什么,答案五花八门,而谜底永远不会是他们所想的那一个。
  因为目标不是此刻元庆殿内任何一人能猜到的。
  与人斗,其乐无穷。
  由近及远,延福宫众人一一行礼,状似恭顺。
  “是我惫懒,连累着三殿下也来晚了,是我的过失,还望皇后娘娘恕罪。”莫寒作势行礼,皇后早她一步起身,恰恰将她扶住,忙宽慰道:“长公主言中了,应当本宫亲自去玉华殿给长公主问安的。”回头又对两侧侍女吩咐道:“愣着做什么,快请公主上座。”
  莫寒笑,“皇后温良贤淑,乃我大齐之福,圣上之幸。”
  “公主过誉了。”
  莫寒顺着宫人指引坐于皇后右侧,满意地看着遥勉在殿中向皇后行礼问安,目光扫过众人头顶,料想今日定然不会有人再敢出言刁难,不经意间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一顿,片刻之后又自嘲地笑一笑,当是如此,各自归宿,皆大欢喜,不是么?
  皇后心细,低声问道:“公主可是看见相识之人?”
  莫寒将遥勉招呼到自己身边坐下,指向西南角着朱色夹袄同紫色襦裙的女子,“娘娘可知那位姑娘是什么身份?”
  皇后招呼内侍将那女子带到跟前,细细看一几眼,转头对莫寒道:“若本宫未记错,这应是去年进宫的,年底封了红霞帔。张姓,江南小户。她可是公主旧识?”
  “远远看去倒与先前服侍我的婢女有几分相似……”莫寒将目光从女子身上移开,少顿,方才说道,“现下看来,红霞帔更灵秀许多。”
****
  后园小径上积雪只剩薄薄的一层,枯槁的枝干与嶙峋怪石点缀在雪白画卷之上,有风盈睫,吹动卷轴徐徐展开,将角落里的娟秀女子映入来者眼帘。
  莫寒示意随行宫人不必跟来,却独独留下遥勉,随她一同走向花园一隅。
  原是曾在延福宫问过话的张氏红霞帔,听了脚步声,连忙行跪拜大礼,却不敢抬眼相对。
  有些淡漠地看着在寒风中等候多时的女子,莫寒拾起一片枯叶在指尖把玩,“红霞帔好兴致,这满园萧索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不答话,只是直挺挺地跪着,又是重重地一磕头,道:“妾身位卑,但望公主殿下福寿康宁富贵永享。”
  “弥……”月字还未出口,便只余一声叹息,缓了缓,才开口唤道,“红霞帔,你可知念七现下如何?”
  弥月亦是哽咽,“念大侠仍留在边境一带为朝廷办事。”
  “哦?仍活着,便是好了。”莫寒伸手隔着冰冷的空气虚扶弥月,“红霞帔起来吧,这么冷的天要当心身子。”
   转身,对一旁面容沉静的遥勉略微扬起唇角,“进了宫,便好好服侍皇上,做好份内的事情即可,也算是对故人的交代。”
  遥勉瞄一眼仍旧跪在雪地上的女子,安静地随同莫寒离开。
  身后是弥月颤抖的声音,“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却已来不及体会人世无常的悲凉,将目光投向一旁垂首而立的纤巧及之后五六个宫女内侍,越发深沉。
  袭远仿佛已对她放下戒心,弥月不在她身边监视,而他亦不会再轻信任何人,没错,是任何人,这便是宫廷生活的法则。
   低头,望向兀自沉思的遥勉,恶作剧似的捏他粉嫩的脸颊,乐不可支。
  “玩个游戏吧!”
  “姑母……”遥勉有些跟不上节奏,皱眉不赞同地望着被他称作姑母的女人。
  “游戏的内容就是看谁先跑到冷宫!”
  “什么?”
  “一二三,开始!”
****
   辉煌殿阁,繁华楼宇,每一步都是虚浮,点滴欢乐都是从时间缝隙中偷藏,隐匿于重重帐幕之后,须臾成风。
  时光化雾,刹那成空。
  走出那片静谧之地,墙外已是夕阳晚照,血色光辉将苍穹引燃,烈焰席卷单薄的雪地,莫寒无奈地望着满满站了一庭院的侍卫宫人,回头对红着眼睛的遥勉耸耸肩,做个鬼脸,“你跟嬷嬷回自个宫里,我还得去跟圣上认错,谁让咱们今天闹这么一出呢!”
  遥勉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仿若未闻,却在下一刻乖顺地随走上前来的嬷嬷离开,略向前几步,又用那兔儿般盈满血丝的眼瞧着莫寒,欲言又止。
  莫名心酸,莫寒揉一揉他的发,笑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多想,回去好好念书,过了年节太傅可是要查功课的!”
  遥勉擦一把眼角,点点头。
  回望清冷静谧的寂寞宫墙,一提步走过严阵以待的侍卫,在夕阳暗影中无声微笑。
****
  在宫女侍候下净了手,莫寒却只安静地站在离圆桌一尺有余的地方,迟疑着不肯入座。
  袭远绷着脸,以筷子轻敲瓷碗,发出清脆声响,斜睨了眼一旁乖觉异常的人,清了清嗓子,道:“阿九今日在冷宫可还玩的尽兴?”
  莫寒不答,垂目看着脚尖,怯怯地伸手拉拉袭远描着金线的袖口,讨好地扬起嘴角,“不过是跟宫女太监们开个玩笑而已……”
  “哼……”袭远扬手将甩脱,面色却已然缓和许多,只是仍扳着面孔喝问,“这玩笑倒是有意思,朕正批奏折呢,就听见外头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王顺也是个经不起事的,匆匆忙忙跟朕说长公主带着三皇子失踪了。这下可更有趣了,朕令禁宫侍卫封堵城门,又遣一大批宫人去寻,内侍卫统领跟朕说长公主和三皇子进了冷宫便再未出来。朕就是纳闷,这冷宫到底有什麽让你感兴趣的?”
  退后一步,躬身行礼,“圣上恕罪。”
  “行了,别跟朕装可怜。”用筷子虚指身侧空位,示意莫寒坐下,“说你去做了什么吧。”
  将拿起的筷子复又放下,莫寒迟疑片刻,观察着袭远的脸色缓缓开口:“去见了紫玉。”
  “哦?原来你与废后竟是如此亲厚,朕倒是疏漏了。”他薄凉的唇轻触被沿,嘴角挂着讥讽的笑,言语中夹杂着明显的不信任。
  莫寒叹息,“年节里带着孩子见见亲身母亲而已,大人的错何必怪罪到小孩子身上,何况他是你的亲骨肉。”
  眼底眉梢,清冷面庞终有细微触动,但仍是不信,冷冷道:“这些时日你对遥勉颇为照顾。”
  “如何?”她笑,抖落下先前负荆请罪时的乖顺,“圣上可是不许姑母与侄儿亲近?”
  袭远无言以对,低头吃饭。
  “其实我这次也是存了私心的。”瞥见袭远明显停滞的动作,莫寒心下一沉,想来世上最高明的骗术便是说真话,只不过说一半藏一半而已,但愿能如此逃过严密的监视,“我去同紫玉要了样好东西。”
  袭远并未有过多反应,显然是事先知晓,只随意附和道:“哦?是何物?”
  “白狐领子,十年前猎场里你答应送我的,却不想转给了紫玉,这回正好讨来。不过也难得紫玉惜旧情,收得极好,现下寻出来也没有丝毫破损。”
  他从桌下握了她的手,滑腻且温良,心绪不由得一松。
  “世人都赞长公主贤德,却不知其实也是个小肚鸡肠的。”
  莫寒亦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仍是没心没肺地笑,“我可没闲情去在乎旁人如何如何说,只管自个过得舒坦就行。再说,天大的事不还有你们这样贤德宽厚的人顶着么?圣人太难,做小人就挺好。”
  “哼,你倒是本分得很!”他轻哼一声,但已不复先前质疑,“那也用得着一路跑着去?”
  “若是跟宫女们说,他们定是要拦的,再呈报给你,大半当即就给驳了,弄不好害得挨顿教训。倒不如就这样去了,横竖也只骂一次。”
  袭远失笑,轻捏她鼻尖,“你总是有理。”
  顿了顿又正色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不然那玉华殿的宫人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莫寒忙不迭保证:“绝对不会有下一次,皇上可别凡事拿宫人们开刀,不然过不了几天我那玉华殿可就人迹罕至 。”
  “不罚他们,难道罚你?”
  指示宫女将碗碟撤走,回头却见莫寒坚定地摇头,不由得大笑,揽了她纤细的腰身,取笑道:“胆小怕事,谁跟了你,怕是要暗地里后悔死。”
  下意识地往外挣,对于袭远的触碰,她有莫名的抵触,但须臾之间,脑中已回复清明。
  忍,是悬在心头的一把钝刀。
  不再往外挣脱,垂下眼睑,静默无言。于袭远,又做另一番体味,他只当她渐渐尝试着接受,心中一喜,手臂不自主地收紧。
  尽力压制,仍是亲昵的口气,“奈何我倾心相待却总换不到他人半分真意,这便好似那吃人的夜叉,面目可憎。”
  “还记恨着先前的事?朕不过是想多放些人在你身边保护你而已,朕也能放心些。”
  她仍是垂着头,摆弄腰间挂坠。“圣上自然是为大局着想。”
  触到袭远痛处,联想她曾受过的委屈,无外乎为“大局”二字,他便心生怜惜,安抚道:“罢了,都是朕的过错。今后绝不再如此。”
  “琐碎事情而已,圣上无需挂心。”
  “朕琢磨着这当是说反话,阿九心里指不定多怨恨朕!”他笑,眉目舒朗,此刻才显出几分少年稚气。
  仿佛现下才是人间,识得凡尘俗世,普通情感。
  “后宫经验总结?”
  “可不是。虽说后宫美人无数,但归结起来不过几类,只是面孔不同罢。”袭远牵着她往案几走去,懒懒地说,“但阿九是不同的。”
  “可别太抬举我,再夸几句就得找不着北了。”将侧脸埋进斜照的阴影之中,笑得极不自然。
  而袭远却在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不错过任何细微变化。“阿九,今日又起战事。”
  莫寒身子一颤,迟疑着开口道:“是么?想来黄天庇佑,大齐必是胜。”
  袭远从桌脚堆得老高的一叠奏折中抽出一份,置于莫寒眼前,那耀眼的明黄,几乎要将瞳孔灼伤。
  “看看吧,里头提了完颜煦。阿九不想知道么?”
  她在心底冷笑,他处处试探,她步步为营。
  目光落在奏折边沿灰白的指尖,她忽略袭远几近炽烈的眼神,犹豫许久,终是将奏折从袭远手中接过。
  如她所料,完颜煦再胜汉军,窦县失手。
  缓缓合起奏折,脑中飞快旋转,该以何种表情面对袭远。
  她只能保持默然,将折子递回,不料袭远却扣住她手腕,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好似等待,好似怜悯,更有一股胜券在握的自信。
  他嗓音低沉,引导似的说:“再看看,下面还有。”
  她本满腹狐疑,现下却成恐惧。仿佛那几句干瘪的文字会将她拽入无底深渊,更似利刃,划开永不弥合的伤口。
  她的世界,陡然化作一片废墟,只留她,独守空城。
  许多画面,凌乱不堪,来回闪烁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却似青烟弥散。
  她想,她此刻定时极丑的,落寞不堪,暗自神伤,不知该感叹命运多舛,还是应嘲笑自作自受。
  而他此刻应是极美的,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又有娇妻在侧,众人恭贺,皇帝亲临。青云壮志,何人能敌。
  她离开,他亦丢开枷锁,失去羁绊。
  为何不能为她留下些许欲念,醉生梦死,了此残生。
  此刻打破她梦境的人,才是真的残忍。
  “八大部族之首,蒲察部首领的掌上明珠,乃完颜合剌亲自下旨赐婚,婚礼定在他凯旋之日,且帝后亲临……”
  很静,四周空旷。
  仿佛有温和的风,携着淡淡的青草香,追逐纷乱的发尾。
  抬起头,闭上眼,就可以寻到那些恒河沙数版闪耀的星。
  还有那随风而来的辽远歌声缠绕在耳际,仿佛在何时听过,那般深沉低哑的嗓音,流溢着默默温情。
  “章古图海子里的芦苇,不是种的是自己长的;娇小柔嫩的蔚琳花儿,不是画的是天生的。后襟绣着库锦花儿,袖口绣着旱獭花儿。二十三岁的蔚琳花儿,两只眼睛象龙腾花儿。烘托月亮的群星,是碧空的装饰;生来美丽的蔚琳花儿,是理想的情侣。锋利的针尖,扎透厚厚的鞋底;美貌的蔚琳花儿,扎透小伙子们的心底。莎草的颜色,摸来摸去摸不了;蔚琳花儿的心意,老来老去老不。”
  今夜凯旋,红烛帐影,他会同她唱一样的情歌么?
  碧波清池,嶙峋怪石,水榭长廊,尽态极妍。
  穿过这般美到极致的殿宇,她只寻一处阴暗角落,静待黑暗。
****
  苍穹转了夜色,低声哀泣,早就冬雨绵绵,寒气侵染入体。
  宫人提着灯匆匆忙忙向前,大太监王顺跟在皇帝身边,亦步亦趋。
  袭远抱着不断发抖的人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叫太医全去玉华殿侯着。”
  陷入柔软丝帛中,莫寒半眯着眼漠然地看着太医与宫人穿梭在眼前,还有床边袭远焦虑的模样,但心如死水,再无涟漪。
  他该满意,她这般反应与他事前设想相去无几。
  在他的算计中,她对完颜煦仍存眷恋,但自此后,伤心欲绝,心若死灰,斩断旧情,如此他方可进驻她心底,收拢多年来他对她所谓的付出。
  却不知是真真切切的剜心之痛,痛贯心膂。
  她冷冷的笑,泪眼朦胧。
  众人撤去,只余一灯如豆,闪烁不定。
  袭远低头,吻她眼角残泪,得舌尖苦涩。心中不忍,却仍是不给她半分仁慈。
  “阿九,从今往后你便只有朕。这世间,唯独朕对你好,唯独朕会永远照顾你,唯独会给你天下女子所梦寐以求的荣耀,唯独朕不会抛下你。阿九,你要在朕身边,离开朕你便一无所有,阿九,你只有朕……”他紧贴她仍带着湿意的侧脸,在她耳边低语,劝导般一句句重复。
  莫寒闭上眼,一阵阵反胃。
  千古艰难唯一死。
  但她还有希望,不是么?斜睨着樟木箱子,内里的白狐领子便是密云盖日时一道破云而出的日光。
  不能,不能绝望。
  在这处阿鼻地狱,绝望便是死亡。
****
  寂寞宫墙,随处都是腐朽,无论喧哗殿阁或是寂静冷宫。
  镜中女子有着精致的妆容和油光可鉴的发髻,鬓角眉梢修饰得一丝不苟,除开过于苍白的唇色,在这脸上根本寻不出憔悴的痕迹。
  她拆下凌云髻的镶金翡翠簪子置于妆台之上,指尖过处,一尘不染。
  身后的简嬷嬷取了开花的桃木梳仔仔细细地梳理着她一头乌亮发丝,仿若手心珍宝,小心谨慎。
  “娘娘当真要帮她?”简嬷嬷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简陋的卧室里,竟听得有些凄厉。
  指尖划过娟秀的眉眼,却闪着凌厉的光,她蓦地一笑,抚过仍是姣好的面容。镜中倒影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诡异。
  “你说的不错,这是本宫唯一的机会,错过了,便是一生。”
  “那人……那人言行着实让人琢磨不透。”
  “莫说你,即便是本宫,这么多年宫中历练,自信能猜皇上的心思,却唯独看不透她。”紫玉站起身,悠然向床榻走去,“兴许她当真不似你我,所以她的心思,不必猜,也无需猜,因为本宫只需看透一项,她想要的,绝对与本宫所求没有冲突。”
  冷宫于她,已成一片净地,让她安静地思考,回想往日种种,耻笑昨日愚蠢。
  此刻练就的沉静坦然,亦是对往日辛苦追逐的嘲讽。
  换个目标,爱情于女人并不是全部,于宫中女子,更是可有可无,似曾来过便是完满。
  她仍有漫长岁月,却不想在此处终了余生。
  唯有一搏,须臾争欢好过苟且度日。
****
  莫寒侧过身,听着身旁袭远平稳的呼吸声,辗转难眠。
  也许明日,也许下一刻,她惧怕的境遇便会降临,到时,是否还能忍下去。
  她睁眼,看着顶端幔帐,细数时光。
  一路逃亡似的赶到冷宫,却见一处静谧宫殿,安逸祥和,丝毫没有凄厉之色。
  而紫玉见到遥勉时也没有他预想中的激动,只是淡笑着颔首,连拥抱都不曾给。但遥勉却是满足,也不多话,紫玉问一句他答一句,恭顺谦和,只是站在一旁一个劲地傻乐,嘴角都要被笑开花。
  紫玉未的相貌未有大变,但气度风范已非当年娇柔少女,举手投足之间自由气韵,比之当今皇后婉容更胜几分。
  而这样的女子,仿佛仍生活在金碧辉煌的殿堂,悠然平和,令人叹服。
  老嬷嬷递上的茶具虽然简陋,却甚是干净,茶虽是粗茶,却经人挑选筛漏,清香宜人。
  母子二人简略寒暄过后,紫玉便单刀直入地问莫寒来意,无惊诧更无半点忌讳。
  莫寒放下茶盏,“你我旧识,客套话我便省了罢。遥勉生活得并不好,你可知道?”
  紫玉点头,望向仍是傻笑着的遥勉,眼中波澜荡漾。
  “过几日我会去同皇后说,将遥勉带到玉华殿养。今后有我照拂着,遥勉可说前途无忧。”
  “说条件吧。”紫玉说得很平静,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交易,兴许更是厌恶。
  莫寒环视一圈,屋内简陋,屋外地势开阔,且此刻应是无人知晓,正欲开口,却听紫玉淡漠道:“说吧,没人会在这费心思的。”
  莫寒勾唇轻笑,大约是对这样的伙伴十分满意,“紫玉在宫里宫外大约还有许多人脉,可否借我一用?”
  紫玉抬眼看她,眸如秋水生波,却暗藏刀刃,仿佛要将她看透。
  半晌,却只是淡淡道:“公主说笑。”
  “执掌后宫五年,皇后贤德,宽厚待人,后宫感念娘娘恩惠的人不在少数。且后宫如战场,皇后虽贵为一国之母不屑与小人争斗,但后宫制衡仍需眼线,不是么?再说到国丈,魏王乃大齐三大异姓王之一,先祖又是开国功臣,累世功勋,贵不可言。皇上虽想将其连根拔起,实际却只砍断主干,还剩枝蔓散落各处,而皇上忙着边疆战事,自是无暇过问。我不过借用片刻,紫玉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有些紧张,藏在桌下的手不断擦着袖子,却仍是湿淋淋的一片。
  紫玉抬头看一看天色,并无过多触动。“日已偏西,来寻公主的人怕是要到了。”
  但凡到最后一击时,都不若先前紧张。莫寒已然平和许多,笑道:“紫玉难道真甘心再次终了一生?”
  “不无不可。”仔细整理遥勉衣冠,面容温和。
  “皇后,你一生荣耀,当是皇后,或者……皇太后。”声音极小,却字字敲在紫玉心上,如雷声轰鸣,引来瓢泼大雨。
  而紫玉仍是压抑着,冷笑道:“不过是冷宫中被废弃的皇后,紫玉不敢一般痴心妄想。”
  莫寒不语,挑眉看着遥勉。
  紫玉不屑,回道:“废太子,亦不敢心存妄念。”
  莫寒笑,深不可测,“紫玉你忘了,皇考是如何登上宝座的?还有袭远,他难道是等着兄弟们将玉玺双手奉上么?”
  紫玉一惊,险些站不住脚,呆愣许久才正视眼前仿若无事的女人,压低了声音,恨恨道:“原是我忘了,你们澹台家的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仿佛是得了夸奖,莫寒嘴角弯起愉悦的弧度。“我可助你。但愿你敢倾力一搏。”
  停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室内一声绵长叹息。
  “名单要如何给你?那人定然在你身边设了眼线,这般出去必定被发现。”
  “十年前袭远送你的白狐可还在?”
  “制成了狐皮领子。他送的东西,全然当作宝贝似的藏着。”紫玉起身去取,折回时略带疲惫地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回头,看窗外金色苍穹,仿佛从未失去。
  “要布一个局,一个死局。”


69. 异地

  马蹄踏着人的身体往前冲刺着,就像是在充满泥土腥味的沼泽中行军,死人的铠甲破碎 ,黑色的血沾满了马蹄和它胸前淡棕色的皮毛。
  衣角仍残留着腐肉与白刃的气息,他勒马暂停,望着门前烈焰般灼热的红绸和众人脸上各自不同的笑容,脑中却不断闪回刀锋划过脖颈的画面,血肉模糊。
  一样的红,一样的诡异面容。
  一袭明黄立于阶下,繁华仪仗排满长街,锣鼓喧嚣,红鸾天禧,浩大声势空前绝后。
  他下马行礼,却见天子和善容颜,急急扶起,宽言慰藉,“皇叔辛苦,当是朕向皇叔行礼。”
  完颜煦自是称惶恐难受,而当今圣主完颜合剌亦不肯有丝毫敷衍,来来往往尽是溢美之词。
  “陛下圣明,功均天地,明同日月。”
  他垂首躬身,目光触及地上埃尘,眼角干涩,倦意席身,仿佛要叹一句红尘客梦,浮生若寄。
  完颜合剌抚掌大笑,拍着完颜煦肩膀朗声道:“皇叔战功彪著,乃当世英雄,今日皇叔大婚,朕自当亲临,敬祝皇叔与郡主百年修好,永结同心。”
  他拱手道谢,忆及当日廷议,指点江山慷慨激昂,帝指蒲查部首领笑曰:“若此番六皇叔得胜归朝,便与蒲查部一结姻亲可好?”
  二人惶恐谢恩,三呼万岁。
  他低头,看着地板上的模糊倒影,仿佛在遥望每种不可触及的情感,本因埋葬的往日,此刻却依然鲜活如初。
  浮生若寄,年少几何,黄叶又继,人间之恨,何啻千端。
****
  “漫脱春衣浣酒红,江南二月最多风。梨花雪后酴醿雪,人在重帘浅梦中。”
  晨雾弥漫,清冷花园逐渐显露出沉寂空落。远处隐没于天光之中的红色屋顶更为肃穆。
  秋千在微凉的空气轻轻摆荡,裙角飞扬,她轻盈越过他的视线,像单薄纸片,只有秋千绳索发出细微呻吟,仿佛某些静谧夜晚,咬着下唇猫儿般羞涩呻吟的女子。  
  “姑母身子刚好,应当在屋子里多休息。早晨霜露重,当心受寒。”
  掀开薄雾,得见小小少年白袍短袄,眼中全然是担忧,伸手拉住秋千一侧绳索,蹙眉与秋千上单薄如纸的女人对视。
  “跟我说说话吧。”指尖描摹这男孩稚气未脱的轮廓,她望着他的眼,仿佛看见另一股幽深寒泉,似曾相识,镌刻在记忆深处。“我家遥勉长大一定个俊俏男子,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凌波。”
  “姑母,您喜欢这么?汴梁,您的故乡。”
  “喜欢啊。当然喜欢。”她捏了捏遥勉的鼻子,用玩笑的口吻说道,“但我更喜欢燕京,春天也喜欢,夏天也喜欢,秋天也喜欢,冬天也喜欢。下雨天,大晴天……统统都喜欢……”她侧过头,笑得让人心酸,“因为我爱的人在那里啊。”
  “您在难过么?”
  莫寒一愣,刻意的笑容被打破,随之而来的是轻扬嘴角的云淡风轻,忍不住伸手去触碰眼前的干净少年。
  此刻突然冒出奇怪念头,祈望青梅竹马,祈望两小无猜,祈望自牙牙学语时便牵完颜煦的手,伴他童年无忧,看他少年意气,望他男儿风华。结儿时情谊,伴来日坎坷。如此便不会在苍茫岁月中彼此错过,眼见年华似水,眼见生离死别。
  祈愿一个难忘的相遇,一段美丽的邂逅。
  尔后珍惜时光,每分每秒,十指相扣,缠绵不休。
  只是现下,一切已成惘然。
  她仰起脸,瞥见宫墙外,一轮红日跃跃欲试,仿佛宫墙内灼热升腾的欲望,吞噬寄居体内的灵魂。
  许多人,不过是一块块会行走的没有知觉的肉而已。
  “姑母,您在哭吗?”遥勉小心翼翼地问,即使在这样空寂的庭院中,细微声响都来回飘荡,被石墙反复哼唱。
  她望向远处开阔地界,仿佛倒映在细流中的水仙,纯净平和。“我快死了。遥勉,我所能支配的时间已经不多。”
  遥勉定住,却没来由地相信,亦是无故地后怕,恐惧来日无法弥补的失去。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出去呢?在这里享受不是更好?”她继续说,继续问,仿佛天地只余她已人,自问自答,纤弱的双肩承受压得人崩溃的伤痛,“是自由么?对的,我想要自由,即使一天也好,你明白么?自由不是选择今天代什么首饰,穿什么衣服,自由是……自由是决定自己的生活,自由是一种氛围,是与这里完全不同的空气,然后,自由之后我要去见他……”
  她在遥勉眼中急切的寻找,寻找某种带有肯定和理解的眼神,但她看到震惊,兴许还有过后的宽容体谅,但她已然明了,必须独自承受,独自面对。
  于是絮叨,自言自语。“只是想去看他一眼,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前,看看他的脸,兴许还可趁着四下无人去偷一个拥抱,想要效仿某些感人画面,在他怀里死去,但这样,太痛苦,我怎么舍得。不过也许会是另一个场景,他已妻妾成群儿女绕膝,但无论是何种结局,我都要走上前去,告诉他……”
****
  红霞满天,远方残阳如一滴凝固的血,悬挂在燕京凛冽的暗紫色苍穹之中。
  他卸下沉甸甸的铠甲,由侍从换上殷红喜服,房间里塞满了匆匆忙忙的人,从一角到另角,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喜跃抃舞。
  镜中红衣男子,束发金冠,轩然霞举,却不见欣然笑意,只余漠然眼神,看这一桩利益掩盖下的完美姻缘。
  走过喧嚣人群,他杯举杯畅饮,仿佛乐不可言,但凡敬酒者,来之不拒,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他本是千杯不醉,一轮喝下来,却起了踉跄,脚步虚浮。
  宾客指他急着入洞房。
  完颜合剌在首座同太后,皇后笑道:“这可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也罢,今日暂且放过六叔,来日定要讨回。”
  众人哄笑,完颜煦由家仆搀着往新房去。
  首座上,完颜合剌脸色忽地一沉,向一旁随侍使个眼色,复又转过脸来同众人玩笑。
  当年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桥红袖招。
  然而帝王生涯,青春孟浪是往昔旧梦,一文不值。
****  
  新房定在她走后扩建的院落,夜幕层层叠叠将灯火渲染得如烟花般魅惑。他足下不稳,斜靠在门栏,看着红烛魅影与血色霓衫。
  略过喜娘们的繁复程式,他径直挑开盖头,俯视着新娘年轻姣好的面容,静默不语,嘴角挂着诡谲的笑。
  喜娘们识趣地鱼贯而出,木门合上时发出绵长叫嚷,令红帐下的气氛愈发暧昧。
  他不说话,摩挲着新娘细腻的肌肤,目光从新月般的眉眼到洌滟饱满的唇,他擒住新娘脖颈,突然重重地吻下去,带着某种沉寂已久的念想和幼稚可笑的报复。
  新娘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完颜煦一把捞起,迎上他近乎吞噬的亲吻。
  她喘息呻吟,像飘来荡去的秋千,绵长而细微,欲语还羞,欲语还羞。
  片刻停歇,他依旧紧绷着脸,像押赴刑场的犯人,或是被迫行刑的刽子手,却展现出郑重相对的气势。
  新娘喘息着,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看他,她的丈夫,战无不胜的男人,在女真人心中,他已成一尊神,崇敬瞻仰,此刻却活生生在眼前,喜怒哀乐全然展现。
  她挺起胸脯,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的名字是宝音。以后就是你的王妃。”
  他不说话,低头扯开她的大红色罩袍。
  她在凌乱的衣衫中朝他喊:“宝音代表福泽,父亲说我会给你带来好运。”
  冰冷的空气让她瑟缩,但随即遇上他滚烫的身躯。她有些害羞,面对赤裸的身躯,她想躲,却被吻住,几近窒息。
  唇瓣被磕出了血,尝到铁锈的味道,酸涩怪异,但却火一般炽热。
  她仰头看着低垂的幔帐,层层眩晕。
  宝音想,我会做一个好女人,做一个好王妃,如同母亲一样。然后我会爱这个男人,这个始终沉默的男人,这个在我身上宣泄的男人。
  宝音承受着破茧而出的疼痛,她睁着眼,幻想着未来的美好。
  完颜煦离开的时候她瑟缩进床脚,继续她迷蒙的梦境。这样年轻的生命,未经风霜的纯净,总让人不忍伤害。
****
  有人在夜幕中赏景,只听得潺潺溪水,自西向东,将王府割裂成破碎的两半。
  月上中天,完颜煦自房中走出,束发已散落两肩,夜风狂躁,将乌发拂乱,眼角唇边皆有乱发,在清冷月色下透出几分狂狼几分不羁。
  他走上廊桥,看着桥上负手而立的男子,沉声道:“陛下。”
  男子回身,目光沉沉。“六叔何苦如此?”
  他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六叔,她是齐国公主,而你是我大金战将,你二人之间再无可能,又何必对她念念不忘?”
  长久的沉默,他将思念酿成苦酒,畅饮下肚,从此无人知晓,无人感怀。
  “臣为陛下,百死不悔。”
  完颜合剌凝视他许久,重重地拍他肩膀,嘱咐道:“此乃内忧外患之际,切不可失了蒲查部的支持。”
  他躬身叩拜,“臣请陛下放心。”
  完颜合剌满意地颔首而去,忽的转头道:“六叔,莫寒若回燕京,你当如何?”
  这样熟悉的姓名仿佛让时光停顿,他依稀看见她提着裙子蹑足走过一片繁华花海,笑靥如花。
  “臣会处理好。”
  他会告诉她,他爱她,一如相逢初日。即使她不再接受。
  朝日破云而出,霎时霞光万丈,仿佛那一刻吞吐了整个白昼与夜晚。
  她足下轻点,秋千便又摇荡起来,与晨光一道,显现在冬末春初的清晨。
  在离遥勉最远的距离,他仿佛听见她说:“我会告诉他,我爱他,一如相逢初日。”


70. 真相

  时光奔腾不息,日月轮转,须臾即逝。
  春晓,鸟鸣,初蕊,淫雨霏霏。
  秀雅的汴梁城如同深闺中的女子,袅娜娉婷,摇曳多姿。
  袭远常常在清晨或黄昏于玉华殿后空寂的庭院中睹见一单薄身影,仿佛隔着重重迷雾,只能依稀看见轮廓线条,这让他感到恐惧,好似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稍不留神便会随风远走,遍寻无果。
  他紧了紧拳头,眉心处凝结着郁结的神色,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一直以来,他习惯了将世间万物掌控于掌中,翻云覆雨,俯瞰天下。但此刻,竟然有一丝不确定的因素缠绕周围,他不允许。
  此时莫寒正随着荡漾的秋千探寻宫墙外忽高忽低的景致,藕荷色裙摆摇曳如花,葱起到落,如同一朵花的盛开与凋谢,虽然短促却华光异彩,于某个平凡瞬间,诠释了生命的昂然与无奈。
  她与一旁的遥勉谈天,似乎很高兴,浅浅笑容在晨光照耀中显得愈发明媚。
  秋千降到最低,她足尖一点,便又将自己推高,更顺势捏遥勉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和肉嘟嘟的下巴。若见遥勉因此皱眉赌气,她便更是愉悦,清脆笑容能让站在长廊转角处的袭远不由莞尔。
  王顺已经依吩咐取了披风来,双手捧高递予袭远。他扬手示意王顺不必跟来,径自提着披风往庭中去。
  她笑间,忽见遥勉脸色转为肃然,刚要回头,便被人从背后揽住,莫寒亦不躲,但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不似从前,总爱往那人身上靠,浑身没骨头似的。
  兴许,此生再也无法爱的那般纯粹。
  袭远抖开披风,从背后将她裹住,亦不顾遥勉正在一旁,亲昵地将下巴搁在她肩窝上,“春寒料峭,你也穿得厚实些,还想像前线日子似的大病一场,好折腾朕?”
  瞥过遥勉漠然的面容,莫寒侧过脸,“难得高兴,也就没计较许多。”
  “哦?看来是朕扰了你们姑侄的兴致。”袭远站直身子,但仍将莫寒的手攥在掌心,转而又向遥勉问道,“都说了什么,惹得你们这般高兴,也让朕听听。”
  他虽是玩笑着询问,但莫寒亦知他一句话中几分真,几分假。而遥勉显然是紧张,思量许久仍未吭声。
  莫寒将袭远的手往身前拉一拉,笑道:“与遥勉一起说学堂上的事,苏先生仍旧严得骇人,一笔一划都不容出错。我便想起了你小时候的事情,同遥勉一并说了,都是些陈年旧事,现下回忆起来,倒真是有意思。”
  闻言袭远的神色果然缓和许多,只是仍旧严肃地对遥勉说:“苏先生乃当世名师,不可不敬。”
  遥勉施礼,“儿子知道了。”
  “时候还早,切不可虚耗光阴,贪玩怠学。”
  遥勉再一拜,“儿子告退。”
  “去吧。”
  袭远伸手将莫寒扶下秋千,“阿九与朕的三皇子甚是投缘?”
  “早年间熟识的人都不在了,有那孩子陪我说说话,也不会太过孤单。”往花厅走了一段,她又对袭远笑道,“况且你不觉得,他那副小老头的模样很像某人小时候?”
  “是么?朕觉着不像阿九小时候啊。”
  “行了,你就装吧。你我心知肚明即可。”停了停又说,“不然便让他住在我这吧,也好有个人照顾他。”
  她伸手去推门,却被突然被袭远握住,在手心反复揉捏,“是朕疏忽你了。”
  她想将手抽回,却抵不过他的力道,无奈只好用笑掩藏恐惧,“圣上日理万机……”
  “下月初朕会将韩楚风召回。”未等莫寒将客套话说完,袭远便推开门,进了花厅又转身扶她跨过门槛,时刻叮嘱她小心些,别又被绊倒 。
  “授予镇远大将军印。今后大齐边关就要托付给他了。”
  莫寒一顿,半晌才呐呐道,“楚风乃当世帅才,堪担大任,定然不会令圣上失望。”
  袭远回头,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但愿如此,朕不会容忍背叛朕的人。”
  莫寒被他看得心里一阵阵发憷,忆起往昔,心下平添几分凄然,“宽和些吧,袭远,不要赶尽杀绝。”
  大约是被这句话触到了逆鳞,他猛然揽过她的腰,脸上尽是恼怒的颜色,却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要看进她心里去。
  时间变得异常漫长,心跳为指针打着节拍,一下两下。
  袭远放开她,嘴角挂着和煦的笑,仿佛先前的阴郁根本不曾存在过。
  “你若闲得慌便去迩英阁寻些书来看吧,里头藏书多得很,正好给你解闷。”他一甩袖子,往门外走去,“遥勉的事情你去支会皇后一声就好,我会安排人办的。总之,随你高兴。”
****
  平静永远只是一种虚妄的假象,伤人的真相就在身后,如鬼魅般随行。
  一转身,便撕心裂肺的痛。
   她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去指定的地方,看预演好的戏码,袭远的安排,她除了沉默点头,别无他法。
  迩英阁外的小太监已等候多时,见莫寒来了,连忙作揖,“公主殿下要什么书,奴才帮您寻来就是。”
  莫寒吩咐纤巧在殿外等候,又对小太监 :“也不知道要看些什么,待我进去随便看看,还要劳烦公公引路。”
  “殿下严重了。这都是奴才分内的事。”语毕,扬手请莫寒先行,随即紧跟上,二人一同进了迩英阁。
  漫无目的地在层层书架中穿梭,迩英阁格局已与十年前大不一样,大约是翻修过的原因,显得更宽敞,所藏书籍也更加丰富。除却扰人的经史子集,犄角旮旯里倒是有些偏门野史志怪小说,随意抽出一本,阅得神鬼漫谈中暗含的辛辣讽刺,便手不释卷,令随侍的小太监暂且离开,兀自回到书痴的模样。
  正读到精妙处,忽闻不远处有人轻声说话,那声音是极好听的,温润平和,波澜不惊,更觉似曾相识,让人不由得想会一会声音的主人。
  莫寒提裙,蹑足一步步靠近。只听另一人说:“这书目做得真是好,你在迩英阁这么多年,可是头一次见了这么好的笔墨,你在这还真是可惜了。”
  而那声音的主人仍旧是淡淡的,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意味,“公公查一查,看看可有疏漏。”
  “哪里用得着查,小沈你从来是最仔细的!”
  走得近了,莫寒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放在一旁,穿过书籍间的缝隙向那人看去,却在下一刻恨不得剜了自己的眼睛。


71. 禁忌

  走得近了,莫寒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放在一旁,穿过书籍间的缝隙向那人看去,却在下一刻恨不得剜了自己的眼睛。
  午后闲散日光,好似被打得粉碎的玻璃渣,洒落在窗格,宁静温暖。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窗下,埋首于繁杂书目间,偶尔蹙眉,偶尔舒朗眉目,终无过起伏。
  好似在十年沉浮中修的了佛祖的不动念,但掀开表层的隐忍与克制,看到的不过是一潭死水,再无涟漪。
  莫寒在自己的嘴里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苍白唇瓣被咬出的血染红,丝丝缕缕,犹如蔓延的红色藤蔓,妖娆妩媚。却只是为了抑制盘桓在喉头的哽咽,为了盖过心中剥皮剜肉般的痛。
  活着有时比死更痛苦,痛苦到可以死去无数次。
  指尖还在不住地颤抖,她小心翼翼地将书本放回原处,生怕发出一丁点响动。
  不敢逃,不敢出声,不敢让自己与他碰面。
  她蜷缩在没有光的角落里,咬着袖口柔韧的丝绸,将抽泣压抑到近乎无声。
  她尽力将身体蜷缩到最小,祈望就此消失,再也不要有人寻到她。
  再也不要看到任何人,任何人。
  绵延无期的痛苦和钝刀割肉般的折磨,太阳一点点西沉,犹如短促的人生,从起到落,兴许只是上帝眼中的一场再平常不过的朝升暮落。
  荒诞的,可笑的,痛苦的,肮脏的,众人仰望的,都不过是死。
  最后一缕余晖殆尽时,莫寒与沈乔生隔着大约五步的距离。
  然后黑暗总是如期而至,好比既定的结局与命运。
  她在充满尘埃与木材腐朽气息的肮脏角落里,绷紧了神经听他的脚步声。默数到一百一的时候周围已成一片死寂。
  同样的姿势保持太久,她已然全身僵直,稍有动作便是剧烈地痛。小歇片刻,她便以双手撑地,尝试着起身,方能站直身子,勉强向前一步,孰料脚步虚浮,一个踉跄便要向地板倒去。
  眼见着就要落地,却恰恰被来时迎她的小太监扶住,“殿下可都看好了,要些什么书?奴才给您送去。”
  她眼神凄厉,苍白容颜划满泪痕,而小太监脸上丝毫不见惊惧之色。
  莫寒突然觉得恶心,恶心这宫里的一切,从袭远到眼前的小太监,从玉华殿精致的装潢到冷宫腐烂的墙角,没有一处不在散发着尸腐般的味道。
  她甩开小太监的手,冷冷道:“看够了,你呢?”
  小太监哈着腰,看不见脸,“奴才天天在这,自然看得够了。”
  走出迩英阁时,天已全黑,她与等候在院中的纤巧擦身而过,红肿的双眼中尽是茫然与空洞。
  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与死人相去不远。
  纤巧在身后一声声唤她,那遥远的称谓,离她越来越远。
  鲜艳霓裳,尊贵身份,都不过是浮华尘世的一块遮羞布。
  是谁说,不如归去。
****
  初春夜晚,暗紫色苍穹喑哑地哭泣。
  袭远已在雨中跟随她在皇宫漫无目的地走,细雨在他们之间织出了层薄雾,远远看去,仿佛名家的水墨丹青,待人去猜想,去品茗。
  拒绝了内侍的跟随,此刻他们更像两尊隔岸向往的石像,各自固执的坚守。他不愿退后一步,她不愿上前一步。
  她在东华门紧闭的大门前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她的城池轰然倒塌,天昏地暗。
  他上前去,接住她下坠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
  她一声嘤咛,双目迷蒙,“带我回家吧……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他说,“好,我们这就回去。”
  她在梦中微笑,带着令人不忍卒读的幻境中的幸福。
****
  半夜高烧,浑身若炭火般灼热,而她却睡得酣恬,只是在追寻往事的梦中反复嘤喃着那人的名字。
  重复再重复,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轻快时而悲鸣,仿佛一首简单平凡却深入骨髓的五言绝句,镌刻下她的信仰。
  她每唤一声,袭远握着她的手便更紧一分,好似要将她硬生生捏碎。
  “水……”
  袭远见她醒了,连忙将她扶起,又接过纤巧递上的水杯,亲自喂她。
  她连喝下两杯水,喉咙才能勉强发声。莫寒一睁眼便看见袭远清冷的轮廓,心下一点点收紧,停下对水的渴望,死死盯住他,夹杂着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仇恨与憎恶。
  “怎么了?”他亦察觉,却只是淡笑着拂开她被汗水黏在嘴角的发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他,始终一无所知。
  莫寒张了张嘴,却发现早已无言以对。
  于是沉默在沉默,连眼神都不愿给他。
  瓷杯成为这场静默的牺牲者,与花纹繁复的地毯相击,发出沉闷低吟。
  “朕对你还不够好么?到底要怎样你才肯看朕一眼?”
  他一脚踹开被吓得跪下的纤巧,低吼一声,“滚!不识好歹的东西。”
  她冷笑,最后一句当是在说我吧。
  “把人当猴儿耍,你可还玩的尽兴?”
  他的表情,突然由愤怒转为阴狠,“不是你叫朕饶他性命么?朕照你的要求办了,怎么?不满意?”
  闻言,她仿佛被刺伤,攥着床单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渐渐发白,她猩红着眼,牢牢锁住他的脸,仇恨像汹涌澎湃的潮水,一波一波涌上心头,她忍着眼泪,忍着恨意,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你真是让人恶心透了。”
  一句话,剜去他心中对她最后一丝疼惜。他像受了伤的虎,要将伤痛加倍奉还。
   说话时满是不屑的语气,充满憎恶的眼瞳和已然绝望的深情无一不在刺激着他。他已然暴怒,将她此刻的羸弱忘得一干二净。
  他听不见它的哭喊,看不见她的挣扎。他只是被自己压抑多年的渴望驱使着,如同穿越茫茫沙漠的孤独旅人,终于看到一片绿洲,即使明知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却依旧要拼力一试。
  他看不到结局,她寻不到开始。
  一切茫茫无期,如宿命,更如浩瀚烟波,他沉沦,她挣扎。
  他在她身上寻找某种温暖,丝缎般的肌肤和让人沉迷的体香。他仿佛在追寻儿时遗落的幸福和欢乐,此刻用她的身体弥补以往的缺失。
  他反复低吟,“爱我吧,阿九。爱我吧,求你了……”
  “阿九,忘了他们。你只要有我一个就好……”
  “阿九,爱我吧……”
  她看着晃动的幔帐,仿佛看到那一年仲夏的星光,承载着他们在离乱中卑微如尘的爱。
  告诉我你要去多久,用一生等你够不够。
  苍白唇瓣无声开阖,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想要诉说的人早已不在身边。
  也许,再也无力等下去。
  当我再次看到你在古老的梦里,落满山黄花朝露映彩衣。
  三尺长发铺成在一床狼藉锦绣之上,显出妖娆与迷乱。他自上而下得吻着她光裸的背脊,手指滑过她肩胛处的伤痕,他低声诅咒,却没有丝毫停顿,他咬她的肩膀,那印记,红的骇人。
  她已然烧得糊里糊涂,全身无力,只能依着袭远的动作,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
  而她细碎无力的呻吟与仿若无骨的身体却让她身上的男人愈发沉沦。
  他的眼神愈加温柔,他的吻愈加怜惜,他的呢喃愈加深情,他的动作却加倍粗暴,仿佛在血腥战场,让对方臣服的唯一方式便是暴力征伐。
  他爱她那么久,他忍她那么久,他寂寞了那么久,等来的却只是她的冷漠和蔑视。
  他不要再等下去,他要拿到他应得的回报。
  仿佛到三月末的落英缤纷,粉嫩桃瓣悄悄坠落在象牙色的肌肤上,浮出一片片深浅不一的红。
  他的唇流连在她柔软丰盈的胸上,烙下专属于他的痕迹。
  他说阿九,你是专为我设的蛊。
  她隔着重重迷雾看他满是欲望的眼,连恨都觉得无力,只是在等待下一刻,死亡的到来。
  他握住她的腰,小心翼翼,生怕稍有不慎便将这般纤细的腰肢折断。
  他爱她,在淋漓的汗水中唤她的乳名,在交缠的发丝中啃食她的锁骨。
  他在她身体里徘徊,流连忘返。企图通过温暖狭窄的甬道抵达她的心,成为她的归属。
  他想与她贴近一些,更近一些,于是愈发猛烈的冲击。她破碎的嘤咛成了他前进的凯歌。
  猫头鹰的凄厉哀鸣,将沉寂夜空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
  她断断续续地呻吟,他听得愈加享受。
  最后一声,仿佛是死亡前的呼救,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得满手虚空。
  “煦,救救我……”
  他被触怒,报复性地折磨她,他咬在她圆润的肩头,却在无意识间咬出满口血腥。纤细的红色在她的身体上蜿蜒作画,犹如远古图腾,古老神秘且充满诱惑。
  这样的景象更勾起他的欲望,他更加兴奋,折磨她已成某种快乐。
  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她如此渴望死亡的降临,仿佛唯有一死,才能得到灵魂的救赎与安歇。
  黑暗像升腾的烟雾,一点点遮盖双眼。
  痛苦是一层层上涌的液体,把胸口压得窒息。
  “哗啦——”
  她扒着床沿,将夜里服下的中药全数呕了出来。顷刻,酸腐的气味与淫靡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几欲作呕。
  他被吓住,抚摸她的背脊,而她却止不住干呕,直至将胆水呕出。
  他急忙抓一把外袍披在身上,对着外头大吼,宣太医进宫。
  他回头,看见莫寒擦干净嘴角,伏在床榻上仰头看他,肩上仍有藤蔓一般的血迹。她笑,没有任何声响,诡异得让人害怕。
  冰冷空气停滞在此刻,唯有屋内一盏孤灯,眼见这场黑夜笼罩下男人对女人肉体与灵魂的血腥屠戮。


72. 面对

  燕京。
  他在半夜被噩梦惊醒,赤裸精壮的上身爬满黏腻的汗水。他坐直身子,古铜色胸膛喘息不定。
  良久,梦中的恐惧才一点点散开,呼吸终于顺畅起来。他望着茫茫无际的黑暗,轻声喟叹,“阿九……”
  她的名字已跟随十年相濡以沫的岁月融进血液,深入骨髓。仿佛在这样冰冷孤寂的夜里反复低吟便可取得她仍在左右的默默温情。
  说好不再等她,却止不住心中不断四溢的想念。
  府邸中每一个细微角落都有她的气息,挥散不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亲手将自己女人送走的懦弱与耻辱。
  模糊梦靥,她在淋淋鲜血里向他求救,却似水中倒影,一触即碎。
  而他仍是无能为力,一如一年前一般,眼睁睁看她远走。
  她绵长无力的呼喊,她绝望充盈着泪水与绝望的双眼,它苍白病态的唇瓣,无一不在烧灼着他的心。
  驰骋千里战场,斩杀数万敌军,战功赫赫,圣眷荣宠。仿佛已得世间完满,仿佛再不有任何缺失。
  人世沧桑,好似皎皎明月,世人抬头仰望,能见到的不过是光亮轮廓。
  但总有暗面,从不为人所知。
  当然,世人大都没有兴趣了解他人苦楚。
  月光如雾,将黑夜包裹成朦胧的梦幻,仿佛赤足走来的妩媚女子,欲拒还迎。
  无心睡眠,完颜煦下床取了偃月宽刀推门往外院去。
  刀锋如月钩,寒光灼灼。
  夜风被刀刃割裂成纤薄绸缎,滑过左肩的狰狞疤痕,拭干起伏胸膛上滑落的汗珠。
  只听见长刀破空而去的铮铮呼啸,若蛟龙长吟,风生水起,覆雨翻云。
  力道还未全然使出,便见收势。他旋动手腕,长刀于半空划出一道冷凝光环,随即收在臂侧,转身朝廊下阴暗处蹙眉道:“你来做什么?”
  阴影下的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大约是害怕与畏惧,迟疑许久,方才嗫嚅道:“王爷明天一早又要出征,我想来找你说说话而已。”
  完颜煦无话,收了刀,提步往屋内走去,“好生养胎。”
  宝音见他即刻便要转身关门,急忙从廊下走出,赶上前去拦住他,急急道:“王爷,你已经很久没跟宝音说话了。”
  “本王明日要出征。”蹙起的眉头更紧几分,他仍旧一脸冷漠,连一个关怀的眼神都不给 。
  宝音忍着眼泪,垂目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宝音会给王爷带来福泽,王爷必然大胜归来。”
  “此番要多谢蒲查大人鼎力相助,待来日归朝本王比要登门致谢。”生疏的语气,客套的对话,仿佛眼前的不是同床共枕的妻子而是同朝为官的劲敌。
  宝音紧紧攥着拳头,却不敢抬头看他,“爹爹说,今后都是自家人,王爷要率军出征,蒲查部支持也是应该的,不必计较许多。”
  完颜煦颔首,“若非王妃一家相助,军饷钱粮必不能如此顺利筹得,宝音你确实是本王福泽所在。”
  少女姣好面容若初生桃瓣,晕开淡淡绯色,娇羞无限。“姐姐们都羡慕宝音嫁的是王爷呢。”
  多久了,自她怀孕之后他便不再睡在她身旁,以往即使是沉默,却未及如今的残忍漠视, 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焦躁不安,不知所措,却茫然地不知该如何。
  今夜漫无目的地走到他房前,无非是想同他说说话,如果可能的话,她更想求一个缘由。
  她会改的,改掉所有他不喜欢的东西,为了她心中神一般的男人。
  “回去休息吧。”完颜煦合上门,将宝音孤零零地留在门外。
  他靠着门,突然莫名地笑,想来许多年前,他也曾如此狼狈地被人关在门外。
  我们都曾守望一段感情,有人幸福,有人失落,有人经过,有人回望,一切稀松平常,并无过多谈资。
  没有人无辜,因为上帝不曾指派任何人对你不离不弃。
  而那些真心等待的情感,一生一次。
  之后再也没有力量,那般纯粹地爱。


73. 汴梁

  怀里的人像一尊石像,痴痴地望着地毯细密的花纹,眼神都不曾变一下。他几乎要怀疑,她已在他怀里死去,余下一具冰冷尸体。
  他忍不住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在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后才稍稍放心,扶起她的肩膀让她在自己怀里坐正,“阿九,喝药了。”
  她没有反应,眼神空洞,犹如一潭死水,无一丝涟漪。
  袭远接过纤巧递上的药碗,舀一小勺汤药送到莫寒唇边,诱哄似的说道:“来,阿九,乖乖把药喝了就不发热了。”
  她抿着唇,未有丝毫触动。
  僵持半晌,袭远扔了小勺,转而对一旁的遥勉喝道:“劝你姑母喝药。”
  遥勉低着头,眼睛已然红的通透,他不接药碗,只是哑着嗓子对莫寒说:“姑母,身子要紧。无论何事,万不能自己糟践自己。”
  闻言,袭远忽地转身,目光锁在遥勉低垂的面容上,两眼如炬。
  而遥勉仍旧是沉静,只默默看着躺在袭远怀里毫无生气的女人,带着旁人无法明晰的复杂心绪。
  袭远见莫寒仍是不为所动, 扬手招了王顺来,低声吩咐几句,待王顺领命退开,又附在莫寒耳边说:“总能找到人劝你喝药。”
  莫寒微微勾唇,冷冷嘲讽。
  “若她还劝不了你,朕便唤迩英阁里的故人来劝你喝药,如何?”
  被刺中旧伤,她蓦地侧过脸,双目猩红,“一死万事休。”
  袭远用力将她拉近,贴着她的脸,将呼吸全然流转在她肌肤之上,“朕就让完颜煦,完颜尽欢,沈乔生,韩楚风,韩宥麒,陈诠,弥月,被你救走的柳家人,还有那个逃到大漠的陆非然统统给你陪葬好不好?嗯?”
  莫寒望着他仍旧带着温和笑容的脸,恨得几乎全身颤抖,却只能生生忍下来,让痛苦无限延续。
  “传她进来。”他放开她,恩赐似的说,“见见故人叙叙旧也好,毕竟她是伺候惯你的。”
  只听得殿外一阵细微脚步声,一鹅黄色宫装女子敛身进了卧室,朝袭远、莫寒行礼后方抬起头,又向半躺在重重纱帐后的莫寒深深一拜,“公主殿下……”仅道出四个字,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莫寒亦是恍惚,在纱帐后红了眼,低声啜泣。
  袭远心软,叹息道,“红霞帔且服侍长公主用药,朕还有国事,便不再留了。”语毕,回头深深望那躲在纱帐后的人一眼,甩袖出了玉华殿。
  遥勉亦是拱手告辞,一时间,众人皆退,房中只剩下莫寒与弥月,各自饮泣。
  遥勉随其父一同出了玉华殿,于殿外赶上袭远,道:“父皇,儿子有话要说。”
  袭远停下,耐心看他,“你且说就是。”
  遥勉一拜,道:“儿子见姑母体虚,玉华殿又都是新入的宫人,难免有怠慢的地方,不如寻些资历深的嬷嬷,更周全些。”
  “难得你一片孝心。”袭远转身往紫宸殿走,“你去办吧。挑中了什么人,同皇后说一声便是。”
  “谢父皇。”
  他望着父亲的背影,目光谦和。
  好一个父慈子孝。
****
  她挑开扰人的幔帐,对着跪在床边手托药碗的弥月叱喝道:“够了,别再假惺惺的。”
  弥月一愣,眼泪又一次聚拢,“身子要紧,殿下还是听圣上的话把药喝了吧。”
  莫寒挥手打掉弥月悬在手中的小勺,几近恶毒地挖苦道:“他又许诺你什么了?从红霞帔升做贵人么?”
  弥月惊得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磕头道:“公主喝药吧,求您了,保重身子啊!”
  “保重身子,保重身子做什么,好让他继续折磨了?” 猛地扯开衣襟,露出内里触目惊心的淤痕和尚未愈合的伤口,“看看你的好主子都做了些什么。弥月,这就是你对我的好么?你们把我逼回汴梁就是让我过这样的日子么?”
  弥月已然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哭求,却拼不出完整的字句。
  “我恨你们……我恨不得你们所有人都去死,都去死……”
  遥勉已经折回,悄悄在一旁看了许久,现下走上前来对弥月吩咐道:“还不走,处在这故意让姑母难过么?”
  弥月仿佛受了惊吓,站起身连礼都不行便跌跌撞撞往门外跑去。
  莫寒仍旧趴在床上抽泣,无力地问,“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遥勉轻声唤她,“姑母。”
  她猛地抬头,含泪相忘,仿佛溺水的人寻到救命的浮木,“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想的……我不想那样同她说话,可是……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地恨……恨所有人……”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你明白么?”
  遥勉沉默,在午后落寞的时光中,看着她满脸泪痕,听着她痛彻心扉的哭泣,轻轻问:“姑母,你喜欢的人呢?那个让你爱上燕京的男人,他现在在哪呢?”


74. 屈从

  新来的嬷嬷姓阮,从撑着乌篷船走街蹿巷的江南旖旎中走出,口中嚼着轻柔的吴侬软语,足下踏着三寸金莲,将脚步声踩进冰冷地板。
  明媚阳光已将窗外庭院描绘出一片盎然,那般鲜艳欲滴的颜色却被重重幔帐隔绝在玉华殿之外,仿佛天涯海角的距离,让人绝望。
  室内四处弥散着淡淡的中药味,氤氲暧昧的熏香令处在房中的人愈发惫懒。
  帐帘发出细微响动,莫寒才发觉有人正缓缓靠近,抬眼看去,原是阮嬷嬷拖着药碗缓步徐行,在床边搁下托盘,将莫寒扶起,轻声道:“殿下,该用药了。”
  莫寒浑身无力,全然靠在阮嬷嬷身上,勉强笑一笑,说:“嬷嬷身子好香。”
  阮嬷嬷小心喂了莫寒一勺汤药,保持着一贯有的沉默。
  她俯下身子捂着嘴咳嗽,将汤药全然咳了出来,喘息着狼狈地倒在软软的被褥间。“嬷嬷,我是不是快死了?”
  阮嬷嬷将弄脏的床褥收拾妥当,重新端了药碗侧身坐在床边,也不急着央莫寒用药,只是略有些悲悯地望着她,“公主缺的是心药,但更要爱惜身体。”
  顿了顿,又伸手抚着她的额头,叹息道:“忍忍就过去了。”
  嗤笑声从齿缝中溢出,莫寒曲起手肘勉强撑起上身,自己接过阮嬷嬷手中的药碗,一口气仰头喝下,末了还舔一舔嘴角,“大约是吃得苦太多,现下连药都不觉得苦了。”
  自苦自嘲,她俯卧在床上,浑身酥软无力。风寒,体虚,心疾复发,当然,还有精神上的崩溃。此后仿佛失了心智,卧床不起,药石无灵。御医换了一个又一个,玉华殿的宫人也换了好几波。而今天终于可以在此放心说话。
  懒懒地舒展四肢,她转过身子,侧躺着看阮嬷嬷在屋里来回忙碌,却悄无声息,如同一幕古老的哑剧,神秘而暗藏玄机。“嬷嬷,圣上今日何时走的?”
  这禁忌的颜色淌在阮嬷嬷眼中,全然如一汪死水,平津得不似常人,只略略点头,答道:“圣上今早去的晚些,临走时吩咐说晚上要来玉华殿用膳。”
  “嗯。”莫寒将滑下肩膀的衣襟拉好,遮住肩胛处骇人的伤疤。这般孱弱的身子,如何守得住他几近残忍的折磨,他爱她圆润柔滑的肩头,于是每每咬在同一处,那喷薄而出的艳丽色泽让他痴迷,于是他便继续在她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寻找他所渴求的温暖巢穴,反反复复,不眠不休。
  他给她用最好的伤药,尔后在伤口即将愈合的时刻,咬出更深更难弥合的伤疤。
  她的梦里,总有鲜血淋漓。
  他抱着她温暖的身体安然入睡。
  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仿佛深陷囹圄,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夜夜睁眼到天明。
  阮嬷嬷走来将被角细细掖好,拂开莫寒有些凌乱的发丝,“公主安心,您要找的人已经安顿在城南韩将军府。”
  莫寒紧紧抱着新做的抱枕入睡,稍稍有了些安全感。
****
  日暮时分,她正靠在暖塌上,只穿着薄薄单衣,安静地看着窗外血色残阳,神游太虚。
  袭远从背后抱她,吻她柔软的唇瓣,“身子可好些?”
  她不言语,对袭远保持着长久以来的沉默。但袭远脸上依旧挂着满足的笑容,越发靠近 ,把玩着她纤细的手指,贴在她耳边 :“韩楚风挂帅,首战大捷,下月初朕要将他召回,阿九可想见见他?”
  余晖燃尽,天幕只余下一片暗紫色。她没了兴致,懒懒闭上眼,任由自己的身体全然倚在袭远身上。
  袭远得了鼓励,愈发将她抱紧,原是拦在她腰间的手已然穿过薄衫游走在凝脂般的肌肤上,继而爬上他已亲吻过无数次的柔软酥胸,身体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袭远的呼吸也愈发急促。
  灼热的气息呼唤出颈间涟漪,她看见天色一点点暗下去,一点点,失去白昼的光辉。直至那一刻天昏地暗,袭远充满情欲的双瞳展现在她眼前,广阔苍穹化作肮脏漆黑的裹尸布,包裹得人几欲窒息。
  她只着单薄衣料,于袭远来这更是顺手。莫寒看着开满白莲的肚兜徐徐落下,如深秋枯叶,展示着一段生命的枯竭。
  只可惜,她已没有下个春天。
  她死死攥紧了身下锦缎,却依旧止不住那般细小卑微的呻吟,犹如箜篌上最末那一根弦,缠绵凄切,纠缠着他,牵引着他。
  他低头吻她,趁着她的酥软无力缓缓侵入她的身体,他在她身上发出满足的喟叹。
  莫寒闭上眼,梦见被屠戮的庄园和垮塌的城池。
  天空有秃鹫盘旋,它们扑腾双翅在腐朽的尸体胖欢呼雀跃。
  她弓起身子,伸手环住他脖颈,吐气如兰,“我去拜会韩老太君,好不好?”
****
  再次醒来已然是夜色沉沉,莫寒揉一揉眼睛,发觉袭远早已不在身边,而眼前的神色凝重的阮嬷嬷,她正拿着白帕将莫寒肩胛处的血迹擦去,又取了御用伤药敷在再次裂开的伤口上。
  莫寒将早已散乱的长发拨到一旁,轻蔑而又讥讽的瞟了一眼仍在流血的伤口,“上药做什么?反正也不会有长好的一天,何必浪费这上等良药?”
  阮嬷嬷将伤口打理好后侧身让到一旁,莫寒才发觉站在房间一隅的遥勉,连忙拉高衣襟,却不想牵动了伤口,疼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遥勉仍是沉静,俯身将莫寒衣襟小心整理好,“很痛?”
  似乎对着这般纯净少年,她故作的坚强被轻而易举地化解,眼泪总在还未察觉的时候便落满衣襟。
  她摇头,眼泪坠在遥勉手心。
  “痛啊痛啊的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痛。”
  “姑母,外头已经准备好 。”
  她将眼泪擦干,捏了捏遥勉的脸,“知道了,下个月你同我一起出宫吧。”
  遥勉点头,转而又担忧道:“皇后怕是不会应允。”
  “皇上答应了。”看着遥勉惊讶的神色,莫寒心中陡然一酸,狠狠咬住下唇,仿佛身体上的疼痛可以稍微缓解心中沸腾的羞辱感。
  她侧过脸去,不再看他。
  遥勉恭谨行礼,缓步退出。
  殿外,遥勉望着卧室橘色的光晕,对身后人吩咐道:“嬷嬷,红霞帔张氏自缢之事暂且不要让姑母知道。”
****
  夜如深海,混沌诡谲。
  “言尽于此,但望王爷斟酌。”
  念七一身黑衣,消逝在边关凄苦月色中。
  风过耳际,他回想起弥月临死前决绝的眼神,比生死搏杀的斗士更让人敬畏。她不能背叛她爱了十多年的男人,亦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置身烈狱,于是以一死了解此生的痛苦挣扎。
  她在死前央求他将那人的境况告之完颜煦,连他也惊住,怎是今天这般局面。
  那个在山中与他谈笑的灵慧女子,怕是永远都寻不回了。
  他不敢看完颜煦的脸色,此生第一次如此狼狈逃开。
  究竟是谁造就了他们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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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军营寨,元帅大帐。
  胡尔诺挑开帘子,欲进帐呈报军情,却见一道寒光闪过,杀气腾腾。
  长刀空鸣。
  完颜煦凝视着染血无数的战刀,沉声低吟,“杀过长江,杀入汴梁!”


75. 终了


  浮光掠影,天堂幻境,人世沧桑,苦不可言。
  昨日倾国倾城绝色姿容,今日已成一朵干涸的水仙花,一丝光泽也无。
  韩府精致的厢房内,莫寒望着对面憔悴不堪的女子,心中多了几分挣扎与犹豫。
  “胡尔诺之妻容不下她,趁着战乱将她赶出家门,我们的人找到时,她在奉州城内最大的妓院里。”遥勉见她疑惑,便在旁解释。
  莫寒心中一紧,狠下心肠,“你可有未尽的心愿?”
  何秋霜从恍惚中猛然惊醒,拉住莫寒的手,急急道:“救救我的孩子,他留在燕京定然要受苦,只要你救他,我什麽都答应你,求求你们,救救他……”
  莫寒的手被她攥得发红,沉默许久,才回头对遥勉:“拿纸笔来,容我写信向完颜煦要人。”
  遥勉有些迟疑,“无需如此,平添事端。”
  莫寒看着何秋霜充满希冀的双眼,剪水双瞳倒映着她的残忍与肮脏,“你要知道,你若不履行承诺,你的孩子也不会有好下场。”
  混沌迷蒙的双眼陡然清明,何秋霜霎时换了神色,坚定异常。“只要孩子平安,于我,死又何惧?”
  莫寒点头,携遥勉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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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程的马车上,莫寒闭眼琢磨方才信中所用措辞,几乎可以想象完颜煦收到信时急躁却又无奈的模样,便如此不自觉地弯了嘴角,露出早已消失在燕京的恬淡笑容。
  遥勉便如此安静地看着她笑,仿佛是在尘埃中开出的洁白花束,一抹淡雅幽香,总让人流连忘返。
  “姑母,遥勉有事不明。”
  仍旧闭着眼,唇角轻勾,“你是指何秋霜的孩子?”
  遥勉颔首,“不错。我们要得不过是一具烧焦的尸体,何须得何秋霜甘愿?”
  莫寒笑,伸出手指恶作剧似的戳了戳遥勉软乎乎的脸蛋,“你不解你的父亲,若得不到他想要的结局,他是绝不会有罢手的一天。”她双手合十,好似虔诚的礼佛者,“我佛慈悲,他求什么,我便留给他什么。”
  “他要我爱他,我便全身心地奉上,爱他,直至死亡。”
  闻言,遥勉笑了笑,带着无言的悲哀。
  一时沉默,她挑开帘子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怀想梦中江南,宁静村庄,细雨织就缠绵天幕,流淌着落花的潺潺溪水,弥散着清甜茉莉香的小巧庭院,还有牵着她走过朦胧深巷的白衣男子。
  恍然间忆起彼时约定,梦想携手走过北地辽阔苍穹,如今却已如隔世。
  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 总好于那日没有遇见过某某。
  而她梦中的江南,却是用他人的鲜血描绘。
  “终有一天,我将走入地狱深渊,万劫不复。”她阖动双唇,仿佛呓语。
  遥勉一怔,拳头捏紧又松开,“姑母不是说无间地狱亦是片乐土么?”
  “是啊,要不那些和尚怎么总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分明就是抢着往好地方去嘛。”
  人世茫然,命运多舛。只好羡慕,年少轻狂。
  遥勉握住她没有温度的手,心中渐渐升腾起离别在即的酸楚,“姑母,还能再见到您么?”
  “今日我已交待韩将军,今后你若有所求,他与陈诠必然尽全力相助。”瞥见遥勉眼中明显的失落,她亦无力欺哄,只是拍了拍他僵直的手背,宽言抚慰道,“总之,相见不如怀念。”
  遥勉垂下头,静静望着她如葱管般的指尖,心中有莫名的失落。
  莫寒反握住他的手,微微上扬的唇角上荡漾起往日的灵动与狡黠,“昔日有唐玄宗为杨贵妃修华清池,眼见着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不如叫你父皇为我修个亭台水榭,亦不失为一段佳话。”
  此时此刻,卑微如斯,离回忆很近,离自由很远。
****
  承乾十四年秋末,燕京城被最后一片枯叶压垮。
  火光将古朴大气的燕京皇宫灼烧成耀目的殷红,在烈烈光焰中摇曳着婀娜的腰肢。
  完颜煦在火中呼唤帝王的名讳,杀过重重包围,一人一马,冲入皇宫。
  他眼中只剩下猩红血液与熊熊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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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帐暖,一室旖旎春光。
  莫寒在袭远身下辗转低吟,流散的长发纠缠出最勾魂的图腾。
  她看见幻灭的色彩,一片混沌天地。除却袭远浑浊的呼吸声,她还可以清晰地听见窗外廊桥下轻灵的水流声,仿佛可以将她带到宫外宁静广阔的天地。
  碧蓝天空,茵茵绿草,亭亭如盖的大树与繁星般璀璨的细小花朵。
  仿佛可以听见清脆鸟鸣,唤她早起。
  她轻勾唇角,在幻梦中描绘出一抹魅惑的笑,颠倒众生。
****
  立政殿在妖娆火舌中轰然倒塌,完颜合剌乘着千里驹在完颜煦的保护下冲出皇宫,在城外山头回望京师,只看见熊熊火光和被大火烧得泛红的天空。
  他勒马回转,看向身后护他突围而出的众兵将,“朕向苍起誓,终有日再回燕京。”
  他一扬马鞭,带着余下女真将士,向会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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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袭远贴着她光裸的背脊,享受着唯独只有在她身旁在能拥有的舒适睡眠。
  她转过身子,脸颊贴着他的胸膛,猫儿般乖顺。
  她扬起头,轻轻在他耳边唤他的名字,“袭远……”
  “睡着了?”她甜腻的嗓音中滑出几分失落,让浅眠的人不忍拒绝。
  袭远止不住一声闷笑,收拢臂弯,让她愈加靠近,低头舔了舔肩上仍在流血的伤口,满心疼惜地问道:“还疼吗?”
  她在心底冷笑,脸上却依旧挂着羞赧的笑容,倚在袭远胸膛,犹豫许久,方开口道:“过几日就是遥勉十岁生辰,你这个做父亲的总该有所表示才好。”
  “朕没料到,阿九对朕的儿子竟如此关照。”
  她叹息,久久不语。
  他没来由的恼怒,低头去寻她仿佛带着玫瑰香的唇瓣,直至舌尖尝到苦艾的红色汁液。
  莫寒嘤嘤地哭泣,泪水打湿了他的胸膛。
  她只是带着委屈却仍旧不舍的情愫,低声说:“你不明白么?在你眼中,遥勉就是小时候的你啊。”
  袭远抱紧她,用尽全身力气揽着她颤抖的身体。
  “朕知道的,朕明白,朕会好好待他,你尽管放心……”
****
  燕京城破,女真人被赶回会宁老家。
  大齐举国欢腾,袭远亦沉浸于江山美人尽在手中的快乐。
  那夜宫中燃放起绚烂烟火,靛蓝色苍穹中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瞬间颓败的花,死亡在此凝结成世人脸上如出一辙的笑容,烟花的寂寞无人知晓。
  只看见觥筹交错,只看见阿谀谄媚,只看见妖娆面具下张张没有表情的脸。
  中途退席是她的一贯做法,她还袭远一个无奈的笑,得到应允后转身离场。
  他们将目睹一场绝妙烟火,毕生难忘。
****
  烟花与烈焰相互辉映,将皇宫中隆重的庆典装饰得更加美艳。
  侍卫在浓烟中寻到已被烧坏了半张脸的长公主殿下。
  袭远看着怀中奄奄息的女子,不敢相信一个时辰以前,她还在远处对着他盈盈地笑,而此刻,已容貌尽毁。
  他唤太医,太医亦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失去光泽,一步一步,走出他的生命。
  莫寒突然睁开眼,漆黑眼瞳汲满泪水,嘶哑着嗓音唤他的姓名,一遍又一遍,每句都是锥心的痛。
  袭远贴近她,听她细小呻吟,不愿放过任何字句。
  她伸手,颤抖着擦去他眼角湿润,“遥勉……韩楚风……陈……”
  “朕明白,朕都明白。”他不住地点头,只想再挽留她,哪怕是短短一瞬。
  然则,莫寒已无气力做多言语,看着他,给他最后一个温暖的笑。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贴在他耳边说:“你从来不知道……我爱你……”
  恍然惊梦,袭远紧紧抱住她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好似回到彼时朗朗少年,哭泣只是寻常事,欢乐与悲苦都可以尽情发泄。
  空寂无人的玉华殿中飘荡着他压抑的哭声,仿佛要将人的心撕碎。
****
  依旧有皓月当空,繁华烟花落于尘土,唯有皎皎明月,如期而至。
  还有水榭旁丝带般蜿蜒西去的涓涓细流,不眠不休。
  顺流而下,可以看见山岭青葱,树木繁茂,天堂是自由。
  汴梁,前所未有的风光厚葬。没有人明白,繁华背后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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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使皇陵更加寂寞。
  初一,无月。
  星光撒在比夜色更深的黑色丝绸上,勾勒出他坚毅的轮廓。
  鹰隼般锐利的眼神霎那间变得温柔如水,“你就睡在?这太冷了,会把你冻坏。”他抚摸着大理石上的名字,将目光放得很远很远,仿佛呓语。
  “他不能困住你。”
  “那又如何?难不成你准备扒开我的坟?”
  完颜煦回头,看着她淡雅容颜,仿佛置身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