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29

惜之: 苦滋味

第一章



  深褐色衣柜里,一名十六岁女孩蜷缩着身体,细细的手臂圈住自己,凌乱长发披盖脸颊,她自龟裂的衣柜门板缝隙间向外窥望。

  女孩名叫小书,严格说来,她并没有真正的名字,更仔细的说法是——她从没有入籍落户,中华民国的两千三百万人口中没有她。

  女孩的母亲文沛铃在十四岁那年怀孕,家中亲人觉得丢脸,将她赶出家门。文沛铃搭上火车一路南下,前途茫茫,举目无亲,十四岁少女,生活无着落。

  她不晓得自己怎么会来到垦丁,不过运气不坏,她在海滨寻到一间多年无人居住的破旧房子,房子不大,但足够容身,且有一床一柜,便住了下来。

  十四岁的她,连身分证都没有,找不到工作,只能靠出卖灵肉生活。后来小书哇哇坠地,她跟了许多个男人,生活慢慢稳定下来,不再有一餐没一顿的过日子。

  没人能要求一个十四岁的小女生当个称职妈妈,所以小书几乎是自己长大的。

  她学走路、学讲话、学找东西吃,她凭借人类的求生本能,一天一天活下来、一日一日成长茁壮。

  八岁那年,见附近小朋友都去上学,她也跟着大家走进校门口。她在学校里认识张老师,张老师知道她的情况,虽同情却爱莫能助,只能在班上角落留一张桌椅,替她影印书籍,帮助她学习。

  「小书」这名字是张老师帮她取的,后来她完成小学学业,在张老师的协助下进入中学。

  小书是班上的特殊人物,她没有钱缴学费、没有制服穿,甚至连双象样的鞋子都没有。

  许多同学都知道她的母亲靠男人为生、都知道她的生活背景,所以看着小书的眼光中,多少带了轻鄙和厌恶,长期下来,她强烈的自卑性格形成,几乎不太敢抬头与人平视对谈。

  小书习惯以衣柜作为睡床,因为母亲的床上夜夜都有男人,胖的、高的、瘦的、老的,村里的男性都晓得,这个外来的年轻貌美女子,提供廉价的性服务,所以人人都想一亲芳泽,于是文沛铃的存在,成了村中女人最大的威胁。

  每个夜里,小书躲在衣柜中,眼看母亲和每个男人燕好,性对于小书不是件神秘的事情,没有好奇、缺乏探究心情,她眼睁睁看遍所有男人充满欲望的恶心嘴脸。

  可是这个男人不同!

  妈妈说,她恋爱了,也许「他」将带给她们幸福,虽然妈妈比他大七岁,可是妈妈相信,他是有肩膀的男人。

  是的,这个男人很不同,他叫作姜冠耘,不是本地人,才来这里几天便引起大轰动。听说他是台北人,手上有很多钱,刚刚大学毕业。

  姜冠耘长得英挺帅气,颀长身量、深刻五官,他只身到垦丁开牧场,每每说起未来蓝图,他的眼便炯炯有神。

  缘分是种奇怪东西,他一到垦丁,便深受文沛铃的吸引,他讶惑于她的美丽,在偏僻的乡下垦丁,她的存在简直是种奇迹。

  不过几天,他爱上她,片刻不离。

  小书常在衣柜里偷看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温柔、他低哑的醇厚嗓音,他架构未来时的自信。

  小书崇拜他,崇拜得不能自已,这个男人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最不同的。

  下午母亲回来,她的眼神熠熠生辉,快乐得像个小女人,她抱住小书说:「小书、小书,我们快要发了,冠耘爱上我,他许给我美丽的未来。」

  看着幸福的母亲,小书不禁为她快乐,只是,向来悲观的她,不认为事情会无风无波,顺顺利利。

  那些三姑六婆怎会放过说嘴机会?她们是连小书低头经过,都要唤住她,嘲讽问她,她的母亲一星期服务过多少男人的呀!

  「今天晚上……不,明天,明天我一定把妳介绍给他,不过,妳要答应我,告诉他,妳是我的妹妹。我编了故事骗他,说我们父母双亡,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扶养妳长大,他听了很感动呢!」

  「他会知道真相的。」小书轻语。

  「没关系,等他知道时,我已经嫁给他了,我会哭着乞求他原谅,妳也会站在妈妈这边,请他原谅我们的,对不对?妳长得楚楚可怜,谁都禁不起妳的哀求。」

  十六岁的小书显然没有三十岁的母亲那般天真,她苦笑点头,对「幸福未来」的架构,不若母亲般认真。

  「他晚上要来,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在这里过夜,妳知道的,他是个君子,不会像其它男人那样。」

  「嗯。」

  「所以……妳还是进衣柜,好不好?」

  「好。」

  小书很少有异议,母亲不是坏人,她知道,她不是别人口中的狐狸精,只是让她能够生存下来的方式实在不多。

  乖乖地,小书回到衣柜里躺着,她和衣柜外的母亲一样,一样期盼他的来临。

  夜里,他对母亲低语,房子不大,小书在衣柜里听他们的对话,每字每句。

  「我们结婚吧!」冠耘拥住文沛铃。他要当肩膀,当一个女人的天。

  文沛铃是他的初恋,不过几眼,他便对她疯狂迷恋,将和父母的约定放在一旁,他决定自己选择妻子,一如他自己选择职业,决定或许冲动,但他能感受到自由呼吸的喜悦。

  「这么快?」事情比文沛铃预想的更顺利。

  「我希望尽快减轻妳肩上的重担,妳不愿意?」

  「不、不,我当然愿意。」回抱冠耘,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你愿意替我照顾妹妹?」

  「当然,明天我和代书先去办理过户,等我把土地和房子稍稍整理过,就来接妳回去。很辛苦吧,带一个十六岁的妹妹,这个年龄正值叛逆。」他想起自己的妹妹小题,古灵精怪得让人头痛。

  「不会、不会,你放心,小书很乖的。」

  「我来几次都没见到她。」

  「她到同学家做功课,你也知道,我们家没有书桌,连灯光都嫌不足,我怕小书近视,就叫她到同学家读书。」

  「明天是假日,我来的时候她会在家吗?」

  「在,她平日很乖的,不会四处乱跑,你放心,她和一般小孩子不一样,她努力用功,经常考一百分,我想,她长大肯定能当博士。」说到女儿,文沛铃多少有几分骄傲。

  「真的吗?要是她真的有本事,我就尽力栽培她。」

  「太好了,小书最喜欢上学读书,假使她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开心。」文沛铃说着,往衣柜瞄过一眼。

  「她喜欢上学读书?那我应该把她和小题摆在一起,看看她能不能影响小题。」冠耘笑说。小题痛恨读书,满脑子只想着赚钱,才十二岁就会自己去大卖场批口香糖,到火车站卖。

  「还有一件事,我想要求。」

  「说说看,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话。」他乐于对自己选择的对象慷慨。

  「我想要一颗钻石,不用很大,小小的就行了。」

  这是文沛铃的梦,多年飘泊,她冀望有个男人提供她一份恒久远。

  「没问题。」冠耘一口气答应。

  一颗钻石呵!小书没见过钻石,但每当母亲提起钻石时,似幻似梦的表情映在眼底,她便在心中画上一颗璀璨星星,小小的光芒,一闪一闪,闪着动人爱情,耀动人心。

  食指在破旧的门扇上轻轻划着,小书勾勒起他的眉毛,浓浓的粗眉、温柔的双眼……她用眼睛一遍一遍描、一次一次绘,将冠耘的影像烙在心间。



  小书临时被塞进衣柜里,因为一个出手大方的观光客来了,她听说文沛铃是垦丁的奇迹,硬要当地导游带他来见识。

  妈妈不该接下这笔生意的,她马上要和姜冠耘结婚了呀!可是妈妈说,这是最后一次,对方要给她八千块,有了这笔钱,她就能为自己买一套美丽的衣裳当嫁妆,她还要去做脸,享受一下身为女人的快乐。

  蹲在衣柜里,小书从缝隙间看出去,这个男人孔武有力,黑阔的脸庞上带着几分酒意,他一进门,就粗暴得让小书心惊。

  她闭上眼,摀住耳朵,不敢看、不敢听。

  断断续续的,传来母亲的激昂呻吟、男人的猥亵激叫,还有细碎的救命声夹杂其中……

  经过多久?不晓得,是男人的低吼,让小书蓦地惊醒。

  从洞缝中望向床边,母亲的脸瘫往她的方向,右手无力垂落床沿,大大的眼睛瞪着她,不发一语。

  妈妈……

  手在发抖、牙齿在发颤,几秒间,小书意识到,她失去母亲、失去亲人、失去依靠了……

  小书喊不出声音,直直地,她望住母亲无神双眼。母亲发紫的脸庞带着不甘心、带着疑问——她将要幸福了啊,为什么造化弄人……

  母亲在恨她,是的,她恨小书不出手救命、恨她只顾虑自己的恐惧、恨她放任一个男人将她摧残致死……

  男人从酒意中乍然清醒,他懊恼地推推文沛铃,但任他怎么努力,床上的女人仍然一动不动,向他宣告死亡。他扶住额头,考虑半晌后,决定面对事实,于是打手机找来警方。

  几分钟,警车铃声传来,接着门被打开,警察、人群把小小的房屋挤得水泄不通。

  小书蜷缩在柜中,一个黑暗、安静、充满死亡气息的空间里,她一动也不动,圆圆的双瞳里布满恐惧。

  姜冠耘冲进门,一眼望上盖了白布的文沛铃,伸手拉扯掉覆盖,她……

  「我不是故意的,是她很High,一直要求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凶手的声音里满是后悔,谁会晓得不过是寻欢,怎会弄成这样

  「姜先生,我没骗你吧!这个女人不正经,专靠皮肉赚钱,早晚要出事的。」

  三姑凑到姜冠耘身边,早上她才为这个八卦遭到对方冷眼。

  「她呀,跟村里所有男人都有一腿。」六婆也跳出来说话。

  「报应吶!全是报应。」

  幸灾乐祸的奚落声、看好戏的围观人群、凶手的自首,他们的声浪传进冠耘耳里,也飘进小书耳里。

  那种非善意的言论,一圈一圈,将小书圈绑起,他们说的人是她的母亲呀!

  自卑将小书逼入地狱,她的容身地只剩下这小小的衣柜,带着淡淡腐朽味的黑色空间。

  「闭嘴,全给我安静,想讲话的人全给我滚到外面去。」他不是警察,严格来讲,他也不是文沛铃的家人,照理说,他无权发言,但他的气势就是硬生生压住在场人士。

  他转头问凶嫌:「你为什么找上她?」

  「听、听说她是垦丁的奇迹,我想来见识一下。」

  「你说她是垦丁的奇迹」冠耘大吼,吓得粗壮男子脚软,没道理怕他的,可是他的威势就是让人脚软。

  「不是我说的,是带我来的皮条客讲的,听说她的床上功夫了得,放荡激情的程度,连台北的小姐都比不上。」他连忙撇清。

  她放荡激情?不会吧,她不是清纯得像朵小茉莉?突然间,他独立自主的婚姻变成笑话。

  笑话?不,村人对文沛铃本来就不公平,也许这是桩强暴意外,他不应该一径地相信凶手的话,对了,他要找到小书,让她来向自己证明,证明他的决定不是笑话。

  「小书,妳在哪里?出来!」他的视线扫向人群。

  大家随着他的视线,也跟着找起小书。

  突地,他看见衣柜,冲上前打开门,登时倒抽气声扬起。

  「夭寿哦!那个私生女躲在衣柜内,目珠金金看伊阿母被人家……被人家那个啦!」

  「这个查某,自己不要脸,连女儿也拖下水。」

  「伊一世人枉费啊啦!」

  小书不听他们,一句都不听,她把下巴靠在膝间,细瘦的胳臂环住双腿,口中喃喃自语。

  她在默书,默明天老师要小考的历史,林老师是好老师,她不要教他失望。

  雅典位于希腊半岛东南沿岸,人民善于航海经商,重视教育,喜好演说和辩论……

  雅典位于希腊半岛东南沿岸,人民善于航海经商,重视教育,喜好演说和辩论……

  雅典位于希腊半岛东南沿岸,人民善于航海经商,重视教育,喜好演说和辩论……

  她一心一意将众人的轻视与敌意排除,不听、不想。她的妈妈是好妈妈,她辛苦赚钱全为了她,她不是坏女人、不是狐狸精,她是……

  几个偌大身影罩在她头顶上方,小书没抬头;有人对她说话,她没听见,她要背她的历史,那很重要,她要考最高分,要考全校第一,虽然,她没学籍、不能拿奖状,可是,没关系,林老师会看重她、会夸奖她,会告诉她,一枝草一点露,每个生命都是上帝最美好的宝贝。

  冠耘走过来,大大的手掌托起她的脸。

  视线接触到他,小书淡然表情中融入了生气,不争气的泪水一颗颗滴下,淌在他指间,湿了她的衣襟。

  「妳是文沛铃的妹妹?」冠耘问。

  小书看着他,谎言还要继续吗?不用了吧!他不再是母亲的幸福归宿。

  「不是啦!她是文沛铃的女儿,可怜哦,也不知道老爸是谁,到现在还没有户籍。」

  「她和我女儿同班,老师看她可怜给她一张书桌椅子读书啦!要不是靠大家帮助,她不晓得要怎么活到这么大。」

  小书没响应,单单盯住他。他的脸冷酷无情、温柔缺席,深刻的五官凑在她面前。他在生气吗?生气妈妈编的谎话、生气妈妈不是落难公主、生气她不是妈妈的年幼妹妹?

  「拢是大人作孽,才十几岁囝仔,看伊以后要安那过日子。」

  「我看,伊早晚要行到伊老母的旧路。」

  「可惜,这么水的查某囝仔,比伊老母更卡水十倍。」

  左一句、右一句,全是对她未来的预测,小书一句也听不入耳,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未来。

  「我不听他们讲,我只听妳讲,妳是她的妹妹吗?」他认真望她,企图从她的话中,证实自己并非昏庸愚昧。

  小书缓缓摇头,缩身,她往衣柜里层缩去。

  「所以,妳是她的女儿?」他的语调带出冷冽。

  她很怕,但是林老师说过,时间会证明所有的谎言,匈奴的南下牧马、希特勒的借道阿富汗,谎言会让时间揭穿。

  鼓起勇气,她摇头。两道凌厉视线射来,小书全身泛起颤栗。

  「跟我走。」冠耘说,他要找个没人的地方,逼她回答他所有疑问。

  他说……跟他走?小书抬眉,观察他的心思。

  小书摇头,她看不透他。

  「随妳。」

  话落,姜冠耘离开。小书让一群警察伯伯带进警察局,她要作笔录、要替母亲办理后事,世情不容许她稚弱。



  对方赔了钱,小书替母亲办过丧事后,这笔钱便所剩无几。

  学不去上了、书念不成了,她和母亲有着相同的境遇,举目无亲、人情冷清,缩在衣柜里,她哪里都不想去。

  想过未来吗?

  没有。她本来就不对未来存太多幻想,只有那段日子,那段母亲谈恋爱的日子里,她幻想过和他一起生活,幻想过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是幸福呵!只不过,幸福匆匆,弹指间,幻灭。

  她喜欢他,很喜欢,喜欢到从门缝中望见他的温柔,便觉得温暖窝心,虽然他的温柔并非针对她,可是,足够了。

  那夜,他问——要跟我走吗?

  说实话,她心动,只不过悲观性格告诉她,跟他走,她的一世将沉沦堕落,守护着一个不爱她的灵魂,战战兢兢于他的恨,这种日子是煎熬。

  但在他转身离去的那刻,她后悔了,即便煎熬,她至少保有幻想的幸福,不若现在,没有他、没有幻想、没有薄弱的幸福感。

  木门被推开,咿呀声惊扰了小书,抬眼,他从衣柜缝里看向来人。

  自从母亲去世后,这里访客不再,垦丁传奇已成过去。当来人转过身来,小书才瞧了仔细,是他,那个温柔男人,那个说起未来便满眼灿烂的姜冠耘,妈妈说过,她看人很准,他是个有肩膀、有担当的男人。

  肩膀?担当?

  小书没依靠过任何人,她不晓得被保护的滋味,只能凭空想象小鸟依人,是甜蜜?是温馨?还是心悸?她不晓得,只希望他停留久一点,隔着衣柜门板,让她拥有片刻幸福。

  走近床沿,冠耘看着凌乱床铺,腐败的气息传来,他皱眉。

  曾经,他以为碰上此生的眷恋,她的娇憨、她的天真、她的热情,她不受世事羁绊的性情,在在都让他心醉,没想到,真相揭开,竟是龌龊!

  不过七日,他让自己陷入热恋,他将所有八卦斥为无稽,认定是她的美丽引起妒嫉。

  他不惜与家人闹翻,为了娶一个年龄比他大的女子,结果却……摇头,他不想承认错误,错误却站在眼前,提醒自己的荒谬。

  那日,他们走在海岸边,迎面一个女人冲过来,甩了文沛铃巴掌,匆促间,他把她护在身后。

  女人张牙舞爪对文沛铃咆哮:「妳这个不要脸的下贱女人,自己得了脏病还要勾引男人,妳没有男人会死吗?」

  愤怒的女人击出拳头,但全数落在他身上。

  文沛铃在他身后哭得凄惨,圈搂住他的腰,不断说:「我没有,我不是,我根本不认识妳的男人。」

  她哭得悲恸欲绝,哭得他心肠绞碎,当时,他认定一个美丽的女人在乡间生存不易,于是将她娶进门的念头萌起。

  没料到那竟是真的,她真的人尽可夫、她真的以下半身赚钱、她真的对他说过无数谎言,精明的姜冠耘竟栽在一个历经世情的女人手心!

  冷笑,他嘲讽自己的简单,嘲笑自己被美色所惑,看来他和一般男人没太大差异。

  衣柜中,小书发麻的双腿稍稍挪动,声响吸引了冠耘的注意力,他打开衣柜,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姿势,一个纤细女子,蜷缩住自己。

  半晌,她望他、他看她,两人沉默不语。

  小书从不敢直视他人,没有衣柜门作掩蔽,她的目光放低。

  冠耘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只见到两条瘦伶伶的手臂,圈住满是红点的细削双腿,乌黑长发披垂,盖住她的眉眼和半边脸。

  缩缩身,衣柜里就这么点大,小书躲不开他的冷冽目光。

  「为什么还在这边?」

  他的声音没有表情,她猜不出他的心情。

  「我只能在这边。」小书幽然说。

  「妳十六岁?」

  「对。」

  「她才大妳十岁,不可能生出一个这么大的女儿……哦,我懂了。」恍然大悟,原来连她的年纪也是谎言。

  「对不起。」小书轻语。

  对不起她居然向他说对不起?讽不讽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妈妈并不想这样。」小书低语,妈妈想要的是平稳的幸福,不是意外。

  「她并不想?哈!她不想谁有本事逼她?是那个男人将她推到床上,强暴致死?是我满足不了她的欲望需求,她只好红杏出墙?妳的借口未免可笑。」

  他的震怒吓倒小书,但她觉得该挺身为母亲说些什么。

  「她不是故意的。」

  「好一个不是故意,妳知道她的『不小心』让我变成多大的笑柄?我认为自己很聪明,不易受骗,没想到她几句谎言就将我耍得团团转!清纯茉莉?根本是讽刺!好啊,妳想不想知道『非故意』造成的伤痛有多大?要不要我教教妳?」对着一个十六岁的小女生失控吼叫,他的情绪荒谬可笑。

  舔舔干涩嘴唇,小书无助地望着他。「对不起,可是妈有难言之隐。」

  好个难言之隐!他深吸气,压下怒气,这是她自找的。「文沛铃的后事处理好了?」

  小书点头。

  「要跟我走吗?」

  他没有义务照顾她,可她酷似文沛铃的脸庞,让他的决定近乎冲动。

  是的,他满腹的怨与恨,需要一个宣泄出口,而小书,将是怨怼收纳盒。

  这回有了之前的懊悔作前提,小书不考虑,点头答应,泪滚下,这些泪很复杂,有伤心、有感激,有悲情,也有对未来的憧憬。

  「永远不准在我面前掉眼泪,妳哭的时候像妳妈妈,这种虚假眼泪,让我觉得恶心。」他吼她,生平第一次对女人不客气。

  掉头,他走出小屋。

  下一刻,小书自衣柜间抱起自己的包包,冲出家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没有回首、没有恋栈,小书走出旧生命,迎向新未来。

  她不晓得,前面的路是康庄平坦或坎坷难行,她只想追随他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进有他的生命里。



  冠耘对小书很糟。

  新购的牧场里聘用十几个员工,小书必须独自打理十几间宿舍,还要照料所有人的三餐,这对一个未成年的小女生来讲,工作量是过度了。

  可小书甘之如饴,在打扫冠耘的房间时、在为他做饭时、在她看见他穿著自己亲手洗烫的衣服时,她觉得好幸福。

  她在冠耘身边来来去去,偷空望他,看他照顾牛羊的背影、看他耙草时的专注,顿时,生活有了目标。

  小书认真拚命,学校不去了,将所有精神用来让大家满意。

  清晨,天未大亮,她就醒来,从洗衣、晾衣开始,然后做早餐、洗碗盘,接着提着菜篮上市场,选购食材。

  她的动作可以用迅速来形容,买完菜,回到牧场,还能偷空整理几间宿舍,然后做中餐、整理餐厅、宿舍、煮晚餐,收衣服、整理办公室……效率让所有员工竖起大拇指,对这个未成年童工同声钦佩。

  小书很忙,忙得相当起劲,彷佛上帝赋予她新的生命意义,尤其在第一个月底自他手上接到两万块薪水时,雀跃的心让她发觉,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困难。

  渐渐地,生活周遭的善意,让她稍微有了自信。

  偶尔,她能抬眼正视人群;偶尔,她能主动对人打招呼;偶尔,她也能加入大伙儿的热闹中。

  她的快乐看在冠耘眼里很不是滋味,那根本不是他的本意,他带她回来,给她一个姓,是为了惩罚文沛铃对他的欺骗,要她即便在地下,亦不安心,哪里想到小书却悠游自得、快乐如意得很!

  见她把工作打理得人人满意,他不爽;见她拿到薪水,眼底绽放的喜悦,他不爽;见她拉着阿德,要求他陪她到邮局储蓄,他更是不爽到极点。

  于是,他不给她好脸色,把工作一件一件往她身上加,他不准她有时间与人玩笑,不准微笑在她脸上绽放。

  冠耘的「过分」看进所有员工眼里,知道原因的人保持缄默,不晓得的人则义愤填膺。再怎么样,小书是牧场里的唯一女性,怜香惜玉是所有男人都会有的情绪。

  于是,有人偷偷替她分担工作,比如洗完澡顺手把自己的衣服洗掉;提早十分钟起床,把自己的宿舍整理好,不劳小书跑一趟;或者动手帮她整理菜圃、花园等等,而这些分担,让冠耘的心情更加恶劣了。

  就这样,事情发生了——

  周日,牧场放假,小书把该做的分内工作完成后,央求没有回家的同事文仔载她到市区买东西。

  两万块薪水,一万七千存进邮局,她留下三千,支配金钱的快乐让她High到最高点,见她为了一点点钱开心成那样,谁会不答应载她?

  中午,小书和文仔出去,直到黄昏才回到牧场。回程,他们说说笑笑,从牧场里的趣事谈到同事间的八卦,笑容在她脸庞,映上余辉。

  「小书,下次妳做那个卤牛肉,可不可以多做一点,每次大家抢成一团,不够吃啦!」文仔说。

  「好啊!」小书一口答应。

  「妳的手艺越来越进步,害大家肚子上都多出一圈肥油了。」

  「不会啦,你们工作很辛苦,食量大是应该的。」

  「妳不晓得,我们这个肚子摆出去,人家以为牧场里养的不是牛羊,是我们这群猪。」

  他的话勾得小书展颜,一串清脆银铃,在草原间漾开,十六岁的女孩,展露十六岁的青春。

  未进牧场,他们同时发现冠耘站在门前,冷峻的五官里写满严厉,两人相视,停住笑声。

  小书紧抱纸袋,轻步向前,低头经过冠耘身侧时,他的大手拉住她;文仔在冠耘的瞪视下,快步往牧场里走去。

  讶异,她侧头望他。

  名义上,她是他的养女,但他要求小书和所有员工一样喊他冠耘先生。

  「冠耘先生,有事吗?」

  「妳倒是很逍遥自在嘛!」

  「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

  「妳和妳的母亲一样,在男人的世界里很吃香。」

  这种带着浓厚鄙夷的暗示,小书听得多了,更可恶的话她都听过,村里男人甚至当面问小书价钱,说凭她的年轻貌美,可以赚得比母亲还要多。

  小书不为此伤心,她的心脏结上一层厚痂,谁都伤不了她。但,偏偏此刻说这种话的男人是他——她的偶像、她的神呀!

  低头,她没错,却认错。「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妳在我的牧场里经营应召站?」

  「我没有。」

  他挑起她的自卑,瞬地,她回到以前那个不敢对人直视、不敢对人多话,小心翼翼的小书,泪悄悄沿颊畔滑下。

  他的食指勾抬起她的下巴,盯住她每分表情。该死的,她的眼泪……

  「我说过,不准在我面前哭,我痛恨妳的眼泪。」

  倏地,他伸手抢过她手中纸袋,打开,没有漂亮衣服,不是女性的最爱,只有两盒水彩和一叠画纸。

  「阿文买给妳的?」利用男人是她母亲的高招。

  「不是……」

  小书慌张拭泪,从口袋掏出两千多块和储蓄簿。这种行动很无聊,但她迫切想向他解释,她和母亲不一样……

  不一样?她在澄清些什么?清者自清呀!她何必急忙解释?何况,她的母亲不过是为了生存,求生存是件可耻的事情吗?

  叹口气,她问:「我是不是不能画图?」

  如果不能,就算了吧!能在这里生活已是奢侈,她实在不能向命运要求其它。

  「我没有这么说。」一丝懊恼闪过,对于自己的错怪,冠耘有几分抱歉。

  「谢谢。」低头,长发掩住她半边脸颊。

  「牧场里的其它人在帮妳做事?」他寻了另一个衅挑。

  「对这点……我无能为力。」她请他们不要了呀!

  「好个『无能为力』,妳不表现出可怜兮兮,别人会平白同情妳?妳要是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不投诉、不告状,人家会无聊到认定妳需要帮忙?」他硬将罪名扣到她头上。

  「我懂了,对不起,是我的错,以后我会注意。」

  他要扣,她便认,认罪不难,难的是解释心疼。他对她越冷淡、越过分,她就越明白,他对母亲的恨有多深。

  「希望妳是真的明白。」

  「是的,我真的明白。」

  冠耘把纸袋交到她手上。

  「妳在这里,身分是员工,不要以为冠上我的姓,妳就有所不同。」

  「是。」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认分是妳最重要的工作。」

  「是。」她以为她已经够认分,原来还是不够!

  「不要对男人露出淫笑,将本性展露无遗。」

  对小女生讲这种话,任谁都会觉得过分,冠耘也这样认为,但他顾不得,他就是要伤害她、就是不要她好过。他承认自己偏激,可是,谁叫她倒霉,活该和文沛铃有关系。

  他一走,她抬眸望住他的背影,喃喃地,无数句对不起自她口中流泄。

第二章



  小书成为牧场一员已经四年。

  四年间,牧场有了很大进步,除了牛只羊群的数目以倍数增加,员工从十几人到一百多人外,飞云牧场也开始走观光路线。于是第一批住房盖起来,新购的两甲地,开始进行第二批工程。

  冠耘的弟弟陆续加入进来,连最小的妹妹也会在寒暑假来到牧场帮忙,整个牧场变得更热闹了,小书的工作有了更多帮手,照料大伙的三餐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工作。不过冠耘吃惯她的手艺,所以她仍要负责主屋的三餐料理。

  照理说,有了那么多朋友同事,小书应该活泼开朗才对,但事实上并不,自从冠耘对她的「提醒」后,她便在自身筑上一道城墙,别人走不进来,她也走不出去。

  她对所有人保持客气疏离,淡淡的笑,不带情绪。

  她认分、她安静,她学会感激,她乖乖做自己的事、画自己的图、幻想自己的偶像;偷偷爱他,是她最专心的工作。

  是的,偷偷爱他,虽然他是她名义上的父亲,是她母亲的男朋友,可是她爱他,偷偷……

  随年龄增长,她的慕恋愈深愈浓,阻不了的爱情,日日鼓动。

  拾起画笔,她在画纸上方染下几抹霓云,远远地,树下的背影是他,他在眺望远方。

  「哦哦,妳在画图,画得不错哦!」小题踅到小书身边,坐下。

  小题是冠耘的妹妹,排行第四,唯一的女孩子,中间还有老二亚丰和老三季扬。

  「谢谢。」没停下笔,小书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

  「妳老画这些东西,又没有钱赚,会不会很郁卒?」

  在小题眼中,世界上最帅气的人是孙中山,最可人的形状是长方形,最迷人的名字叫作金钱,任何有形的东西若不能以金钱来估算其价值,那么它便不具价值。

  「我觉得画画很有意思。」小书响应。

  「如果它能卖钱会更有意思,要不要把它们裱起来,我带到市场去卖?」说到买卖,小题眼中瞬地散发光芒。

  「我想不行……」

  这事儿要是让他知道,肯定又是一场风波吧!尽管她努力保持低调,但这些年,冠耘仍是处处挑剔,挑剔她轻浮、挑剔她刻意勾引男人,随意一个眼神,都是他说嘴的借口。

  他大概真的很恨她,然小书从不怨他迁怒,不怨他待她比待任何人都严苛,只希望他的恨能随时光消磨,渐稀渐薄。

  「妳怕我大哥骂妳?」

  小书她没作答。

  「好怪,大哥虽然对每个人都不热络,可也没有像对妳那么过分呀!他眼妳有仇啊?」小题偏头怀疑。

  仇?是吧,是仇!

  「老板对员工严格是理所当然的。」她替他找足借口。

  「就是妳这种不懂得反抗的女人,才会鼓励别人对妳软土深掘。」

  本是不爱多话的,可是提到冠耘,小书忍不住站到他那边。「我不觉得冠耘先生恶劣。」

  「厚,气死人!妳是天底下最笨的女人!不跟妳说这个了,下次妳不要的图画就送给我,我试着卖看看,说不定我会把妳捧成画界新星。」

  说到底,小题就是想做没本生意,老讲大哥对小书软土深掘,她自己也差不了几分。

  小书对她一笑,没有表示好或不好。

  低头,再度专注在画上,她只能在画画里表现自己的快乐喜欲,画是她的情绪发泄,她的伤悲总在画作中抚平。

  小题离开后,多了几分宁静。

  无人树下,微风徐徐,今天是小书的假日,为了应付观光客,飞云牧场的假日采轮休制,员工每月有六天假期,托这个制度的福气,工作繁重的小书有了自己的时间。

  落下最后一抹蓝,小书搁置画笔,手支在草地上,静静欣赏画。

  那个背影呵!那个男人,他在她胸口占的位置愈见宽广,她不晓得哪一天,心会被占满,再无位置容纳其它人、其它事。

  想得专注时,一道黑影遮去她眼前黄昏,抬眼,是姜冠耘,小书习惯性低眉,习惯性恭敬谨慎。

  「冠耘先生好。」

  他不发一语,走到她身边,坐下。

  小书不晓得自己该离开,把空间让给他,或是保持原样?静默在两人当中游移,时光一分分流去,小书全身肌肉紧绷,心狂跳不已。

  他在想什么?他要什么?她又做错事了?他想赶她走?小书在心底作了几千几百个猜测,却猜不出他要什么。

  冠耘挪挪身,她鼓起勇气转头。

  他似乎在作重大决定,冷酷的脸庞上浓眉微蹙。什么事困扰他?

  小书的手指蠢蠢欲动,她想为他抹去不顺心,又怕自己能力不足,反将他的眉毛弄拧。

  终于,他说了话,一开口竟是叫她诧异——

  「妳要跟我吗?」

  接在讶异之后,是直觉反应。「我一直都跟着你。」

  不管是她的心、她的人,她的每分知觉都跟着他的背影,只可惜她拚了命地追呀追,依旧追不上他的心。

  「我的意思是,没有名分和地位,妳是妳,我是我,除开多了床上关系。」

  他要床上关系……

  他是唯一一个走进她家门,没有和母亲发生关系的男人。他和母亲谈心谈感情,温柔的眼眸、温柔的语言,温暖了躲在衣柜中小书的心。

  咬咬唇,对于性,小书并非一无所知,更或者她比大多数同年龄的女孩都懂性。

  这件事,让她害怕过、憎恶过,也梦过、幻想过对象是他,却不敢非分希冀,而此刻他居然提出建议,她该不该表现出欣喜若狂?或是万分惊喜?

  眼角抬起,一不小心,接触到他的视线,闪电,划过她的心……

  不用考虑了,还有什么值得怀疑?跟他,她一直跟着他呀!能追随他的脚步、能温濡他的气息,她毋庸考虑。

  「好。」点头,小书同意。

  「妳要什么代价?」冠耘问。

  「不懂。」小书困惑。

  「我不认为文沛铃没有教导妳,如何从男人身上获得好处。」

  他眉问的鄙夷,小书清清楚楚,那是她从小看到大的眼神,仿佛她是龌龊的,从头脏到脚。

  「我已经从你身上得到许多好处。」

  低眉,她害怕那样的眼光,那眼光总提醒她温习黑暗和不堪经验。

  自母亲去世那夜起,她害怕黑暗,灯一关,就闻到森冷的死亡气息,寒意自脚尖窜升,勾引着恐惧,将她困在无底深渊里。

  「妳可以要求更多的钱。」冠耘说。

  「钱我够用。」他给她的薪水,她很少动用,四年下来,积在邮局里的数字,已让她成为一个小富婆。

  「想放长线钓大鱼?收了这层心思吧!妳不会得逞的。」

  这回,小书选择默然以对。

  「我给妳十分钟考虑,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十分钟后,妳便什么都得不到手。」

  十分钟,不快不慢,但它让小书明了,即便追上他的脚步、躺上他的床,他的心仍旧与她无缘。

  但,是不是无缘,她就该放弃机会?

  不!她不想放!

  「想清楚了?」十分钟,一秒不多。

  「想清楚了。」

  「妳要什么?」

  「不用。」

  「好,这是妳自己选择的。」

  「是。」

  「不能有任何怨言。」

  话一出,冠耘就后悔了。她从来没有过怨言,不是?

  「我不会。」小书恭谨回答。

  「妳不能拿我们的关系到处宣扬。」

  「知道。」

  「妳不要以为从此自己的身分不同。」

  「知道。」

  「妳分内的工作还是要件件做好,否则我一样会赶妳离开飞云牧场。」

  「知道。」

  她幻想过很多种男子对女子求欢的表现,但没有一种是像他这样子恐吓的。吞下苦涩,一句句知道中,她把自尊压进地底,深埋。

  「很好。」

  语毕,他的大手压住她的脑袋,强势地入侵她的唇齿间。

  他的吻带着霸气和恶意,小书没有反抗,静静地承受他所给予的一切。

  悄悄地,她的手攀上他的颈项,缓缓地,他的吻加上温柔,如她记忆中……

  小书在二十岁这年跟了冠耘,没有后悔,只有义无反顾。



  他的肩膀很宽、他的胸膛很暖,贴在他身旁,小书全身酸痛。

  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但他是精力充沛的男人,夜夜的需索无度,让全身上下没几两肉的小书,瘦得更厉害。

  当然,她的瘦削不单因他而起。每日清晨,她自他房间走出,牧场里早起的员工看见了,谣言一天天传,恶意的、善意的,全在她心间划下深刻伤痕。

  再加上她无法在黑暗中入眠,他却习惯在黑暗中沉睡,为了将就他的习惯,黑眼圈爬上了她的脸。

  翻身,天快亮了,她必须起床工作,小小的动作惊醒冠耘,大手一捞,他将她捞回身边,她的背贴住他的身,细碎的吻串串在她颈间滑过,湿湿的、温温的,她总在床笫间享受到他的温柔。

  翻过她,他眼睛未睁,以吻膜拜她全身。

  她不晓得为什么他不愿意在这种时间睁眼看她,是为着……想象母亲的倩容吗?

  酸楚滑过鼻间,吞下哽咽,她合作地环住他的肩。

  不在意,不能在意啊!她怎能在意,他爱母亲胜过自己?怎能在意,自己不在他心中占有一席?怎能在意,他们的心相隔遥远距离?

  男女间亘古的节奏响起,欲望压抑心碎,她在他怀中呻吟、在他身下享受片刻温情,爱呵、欲呵……她不能自已……

  当节奏停止,紊乱的气息慢慢抚平,尽管疲惫,小书依旧认分地起身,迅速着衣,离开有他的空间。

  她的苍白写在脸上,近两个月的无眠,让她时时摇摇欲坠。

  走进厨房,林妈妈已经在里面熬煮稀饭,动作要加快了,工人们马上要吃早餐上工。

  拿出一篮鸡蛋和一把葱,小书迅速加入工作行列。

  「小书……」用大勺子搅动稀饭的林妈妈欲言又止。

  「有事?」小书问。动作没放慢,拣洗葱和萝卜干,她的菜脯蛋三分钟内上桌。

  「林妈妈知道妳是个好女孩,和他们口中说的……不一样。」

  林妈妈话一出口,小书的手顿了一顿,立即意会,她知道她要说什么。紧闭双唇,她不发一语。

  「我相信妳不是爱慕虚荣的女孩子,妳很实在,不会用身体换取东西,妳会和冠耘少爷在一起,是因为喜欢他,是不是?」

  小书不敢响应,不敢承认喜欢爱意。

  「大家都传,难怪妳不和所有人打交道,原来妳眼光高,只看得见老板,看不见员工。」

  停了停,林妈妈叹气。

  「妳不是这种人,妳是乖得过分了,冠耘先生对妳严厉,林妈妈都看在眼里,我想他对妳没有那层意思,妳跟着他是没有结果的。」

  她曾经盼望过结果吗?她知道他对她无心,知道他的恨主宰了对她的感情,她也知道奢求是很过分的事情。可是……

  「妳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他,哪一天……妳怀孕呢?妳还能留在牧场里吗?二十岁的小妈妈谋生很困难的,妳要步上妳母亲的后路吗?妳母亲的下场妳是亲眼目睹的,要懂得警惕的!」

  怀孕?她从没想过,是啊……一个半月了,心陡然抽紧。

  「别怪林妈妈唠叨,我是为妳好,妳年纪轻轻,事情考虑不周详,什么事想做就做了,没考虑到后果的严重性,知不知道,一步差、步步差,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放下手中工作,小书回眸,泪水垂在脸畔,冲动向前,她一把抱住林妈妈,哽咽。

  「谢谢妳,我知道妳为我好。」

  「乖孩子,别把事全闷在心里,找个人商量,好过自己担心。」

  「嗯。」她点头、点头,再点头,说不出口的是感激无限。

  「好孩子,林妈妈就知道妳是懂事的,好了,快做事,等会儿大伙都过来,没早餐吃,会翻桌子的!」

  拭去小书的泪水,林妈妈关掉炉火,接手洗菜工作。

  小书整理好情绪,从柜里找出几瓶罐头食品,打开,盛盘,心里记记挂挂的,净是林妈妈的话。

  若是怀孕呢?他会赶她离开吗?她该舍弃孩子,继续留下,抑或带着孩子远走他乡?

  孩子呵……那年妈妈是在怎样的心情中生下她?是否也像她一样,彷徨恐惧?一个孩子,一条小小生命,一个至死都不能卸下的责任,她扛得起、负得住吗?

  她没有半张文凭,离开飞云,恐怕别想找到工作,她要拿什么养孩子?用原始本能?

  不,她不走这条路,即便要和孩子活活饿死,她也不选择。

  又或许……他能容得下一个孩子,或许她不教人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他会愿意留下她,当年,他不是收养她了吗?

  说不定,他会给她一笔钱、一栋小屋,让她安安心心带着孩子生存,他会偶尔来看看她,抱抱孩子,享受天伦。

  妈妈说过他是个有肩膀的男人,说不定,他乐意挑起责任……

  这层想法,让小书松开眉头,小题老说她太悲观,也许她该在这件事上,试着乐观。

  微微一哂,她将菜端上托盘,送到餐厅,牧场里,热闹的一天即将展开。



  当天晚上,小书洗完一百多个餐盘后,换上干净衣服,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到镇上唯一一家药局购买验孕片。回到宿舍,她迫不及待想知道结果,当结果揭晓时,她满心雀跃。

  要当妈妈了呢!二十岁的年轻妈妈,她会有足够体力和时间来陪他长大。

  拿出画纸,她用铅笔在纸上勾勒,小孩子的天真笑颜跃然纸上。

  他的眉,浓浓两道,像他的父亲;他的鼻梁直挺,像他的父亲;他的唇笑出甜蜜,笑望住他的母亲。

  「将来,你长大,会和你爸爸一样帅气。」没听过宝宝的胎心音,她已经预测了他的性别。

  带着喜悦,小书飞快完成轮廓,沾上水彩,她要描出宝宝白里透红的粉嫩肌肤。

  「他要怪我自作主张吧!没关系,反正挨骂挨惯了,再骂几声无所谓。」小书自言自语。

  幻想冠耘乍听见孩子的存在时,满目讶然,小书微笑。

  他是个有肩膀的男人,他的肩膀承受得住小孩的重量,到时,孩子骑在他肩上,满室笑声,幸福就是这种感觉。

  「听说过了四个月,孩子就拿不掉,到时他不能强逼我,我就能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小书的诡计很简单,简单得像她这个人。

  一个孩子,一段两人之间的亲密联系,想到这点,小书认识了期待与希望,心涨得饱饱。

  此时,门被敲开,是小题,她径自走到小书身边,坐下。久久,她不发一言。

  这不像平常的小题,她向来是开门见山的个性。

  「怎么了?」小书问。

  「听说,妳每天清晨都从大哥房里走出来?」小题开口问。

  她一怔,这事儿……怕是传到他耳朵里了,到时,他会不会误会,是她多言传出去的?微微心窒,小书不答。

  「我不认为妳是那种想飞上枝头的虚荣女人,更不认为妳在对大哥耍手段,我想……」

  小题看看她画架上的图画,小小的婴孩,像大哥的缩影,她有一点点明白了。

  「妳想怎样?」

  小题说得很保守,更难听的话,她都曾经耳闻。

  「我想,妳爱他!」小题说得笃定。

  她的结论下得小书心惊。那么明显吗?明显得让林妈妈、小题一眼就能望穿?

  「我说对了?难怪我大哥对妳那么坏,妳也不怪他,日子那么辛苦,还是甘之如饴。可是……我不偏袒我大哥,错的是他,不是妳,妳应该离开他,真的,我是为妳好。」小题一口气把话说完。

  怎么每个为她好的人,都希望自己离开他?她们不晓得,只有留在他身边,她才能好、才能品尝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感吗?

  「妳被爱情冲昏头了,可是在爱情之后呢?当爱情过去,妳怎么自处?」

  小书摇摇头。「我没想过。」

  她甚至认为,即便得不到他的爱情或承诺,自己仍然坚持着,爱情就不会过去。

  「所以啰,妳坏在匆促行事,缺少考虑!这样吧,妳明天去向我大哥提分手,很洒脱的告诉他:拜拜,我不要你了。」小题替她作起主来。

  「可是……我不想分手。」

  「为什么不想分手,我大哥除了帅一点、高一点、有事业心一点、有钱一点,他哪里好?」小题说完,顿时住口,光这四「点」,大概所有女人都会一窝蜂冲上来,告诉她——妳大哥好好哦!

  「小题,妳也认为我配不上妳大哥?」这才是重点问题吧!他们身分悬殊、关系混乱,任谁都不会看好。

  「妳以为我是那种人?没事把人分成天子、诸侯、卿大夫、平民和奴隶吗?拜托,我又不姓周,封建制度是三千多年前的事了,你们之间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是我大哥不喜欢妳、妳却喜欢他的问题。」

  小题的话说得又快又急,一时间,小书反应不来。

  「妳看不出我大哥不喜欢妳吗?」

  一语中的,小书低头。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冠耘先生不喜欢她?大概吧,他总对她没好脸色。

  「说嘛,妳知不知道?」小题逼她回答。

  「知道。」小书承认。

  「所以啰,我分析给妳听,他不喜欢妳,为什么挑妳做临时情妇,解决他的需求?」

  「不知道。」

  「厚,很简单嘛!他结婚那天,势必要和情妇分手,万一自己爱上情妇,谈分手,多少有遗憾;若是选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解决生理需求,要分手就分手,拍拍屁股走人,谁都不觉得难过。」

  是这样吗?小题的推理让小书陷入两难。

  难道没有一点点可能,他从「不喜欢」转为「不讨厌」,最后出现一点点喜欢的因子?

  「懂了吧?我大哥想寻求短暂慰藉,没有意思发展一段爱情,妳要是对他投注太多希望,会全盘落空的。」

  可是……试试吧!谁晓得呢?人生无常,不管是环境或人心都在改变啊!

  「妳要是聪明,就听我的话,立刻和我哥划清界线。」小题下结论。

  侧眼望她,小书安静不语。

  「说话啊,我讲的,妳听进去了没?」

  小书点点头。

  「妳准备和我哥分手了吗?」

  这次,小书毫不考虑,立即摇头。

  「为什么?」她是为她好耶!

  「我不是聪明女人。」

  「且止不聪明,妳简直笨透了,幸好妳没当商人,否则一定会大大赔本。」小题生气起她不能变通的脑筋。

  小书微微一笑,动笔继续自己的图画。

  两人不说话,再出现声音,是小题的叹气。

  「小书,妳真的爱惨我大哥了?」

  「对。」她坦诚,不隐瞒欺骗。

  「爱情是什么东西,值得人们义无反顾?」

  「将来妳会懂。」

  「我不会,我只爱钱,只有钱才能让我惊心动魄,只有钱才……」

  小题正发表她的金钱万能论时,房门被推开,没有礼貌性敲门,来人自动进驻。

  是姜冠耘。

  「妳在这里?」他扫了小题一眼。

  「我不能在这里吗?」

  「亚丰找妳。」他的语调没有温度。

  「二哥找我?做什么?」小题转而气弱。

  「听说妳开了讨债公司?」冠耘冷问。

  晴天霹雳轰下,小题被打得耳鸣背痛!不会吧!二哥知道了?她死定了!

  「大哥,可不可……救救我?」二哥……哦!他吼人的音量,可以在世界大战期间,充当警报器。

  「我奉劝妳自首。」

  「是不是自首,你就帮我讲话?」

  「可以。」

  领了免死金牌,小题弹起身,向大哥挥手。「我去自首啰!」

  小题走后,不大的房间里剩下两人。

  冠耘走近,小书顿觉窘迫。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她的房间,不晓得他的来意,小书心颤。

  「晚饭后妳去哪里了?」他没有资格发问的,那是她的下班时间,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她习惯对他的提问诚实。

  「去镇上。」

  「做什么?」

  「买东西。」

  「买什么?」

  「买……女性用品。」

  「妳可以白天去。」

  「我……临时需要。」首度,她对他说谎。

  话至此,冠耘放弃这个话题。「小题来找妳,为了什么事?」

  缓缓收拾画纸画具,小书思索,是否该对他说真话。

  其实,他猜得出小题对小书说的话,为这件事,她早上特地在他房前拦住他,和他「深谈」。

  认真讲来,他们的深谈只有几句——

  小题说:「有人看见小书每天早上从你房里走出来,你怎么可以逼她在你里过夜?」

  他的回答是:「我们是成年男女,不需要妳管。」

  小题抓抓辫子问:「你爱小书吗?」

  他爽快回答:「不爱。」

  「不爱?总有一点点喜欢吧!」

  「没有。」

  「那……小书很吃亏。」

  「她乐意吃亏,妳有意见?」说着,他从她身旁走过。

  他认为小题肯定会来这里,向小书洗脑,果然,他撞见了她。

  「她要我离开你。」

  小书选择实话实说,说不定,他转身会去问小题,而小题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女孩,他早晚要知道。

  「妳的回答呢?」

  「我说不。」

  「为什么不?她没告诉妳——我不爱妳,妳会吃亏?」

  「说了。」

  「妳不介意吃亏?」

  「感情不是生意。」

  「妳对我有感情?」冠耘勾起她的下巴,直视她的眼睛问。

  他的眼神教她无所遁形,皱眉,她在下一刻点头,承认。

  「妳爱上我?」

  「是的。」

  「妳不如妳的母亲,是不是她死得太早,没来得及教会妳别对男人交出真心,便能勾引男人的绝技?」

  「如果命运给她机会选择,她不会选择贩卖身体。」对母亲,她无恨,只有悲怜。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咎由自取,不要把错全归诸上天。」

  是吗?那么她也是咎由自取,所有人都劝她离开,可惜她执迷难醒。

  点点头,她懂了。

  「妳爱上我?」冠耘重复问。

  「是。」她没有力气反驳自己的愚蠢。

  「很好,记得,这是妳自己选择的,将来有怨,只能怨自己。」

  「是。」

  微微一哂,冠耘心底有几分骄傲,他完完全全控制她了,当年他被不成熟的初恋控制,现在他有能力控制她的初恋。

  打横抱起她,冠耘将她抱到书桌上,猛烈激昂的吻狠狠地封住她的脆弱,他喜欢自己的强势,喜欢报复的感觉,那是文沛铃从没想过的情节。

  褪去她的衣衫,他的温暖覆上她的皙洁,他喜欢在她身体里面制造巅峰……

  这夜,他留在她的房里,灯没有关,她没有睁眼到天明,第一次,她在他怀里安然入睡……

  也是这个第一次,冠耘注意到她对黑暗极度不安,从此,在两人相处的夜晚,他在床边留下一盏夜灯,帮助她入眠。

第三章



  牧场总管吴先生说,三个男老板明天起要回台北两个礼拜。

  做什么?他没交代,只是要求大家不可因此松散。

  小书这才知道,他的家在台北。只听过南部人汲汲营营想往台北发展,成为台北人;像他们这样,从台湾头跑到台湾尾工作的人,倒真的不多。

  他的父母亲是做什么的?公务员家庭吗?小书没为这些事烦过心,她认真工作、认真过日子,她的生活不精采,但留在他身边,就不至于灰暗空白,反正她配不上他,是她老早就知道的真实,多晓得几分,无法改变现况。

  只不过……两个礼拜,那时候肚子里的小宝宝就将近五个月了,她是不是该在他离开之前告诉他?

  这件事情在她心底反复,做菜的时候想、整理办公室时想,她时时刻刻挂记着他的反应。

  他会生气吗?会大怒吗?或是冷冷一句——咎由自取,将问题交回她手中,小书不知道,心中辗转反侧。

  终于,完成一天之中最后一件工作,小书回到房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一袭洁白衣裳,她走到他房门口,敲敲门。

  打开门,看见小书,淡淡的微笑掀起,带着些许讽刺与自得,他成功控制她的身心,成功变成她生活中的唯一重心。

  冠耘神定气闲地欣赏起她眼中的寥落。

  「我今天不需要,妳回去吧!」

  他是残酷的,小题没说错,他对她的过分是入神共愤。

  「我们……可以谈谈吗?」

  「我们之间有事可以谈?」勾起嘲弄,他总有本事,让她在他面前自卑自惭。

  「不会耽误你太久,十分钟就好。」

  他没回答,转身进屋,小书跟随他的脚步。

  屋里,他正在整理行李,小书自然而然接手他的工作,将床上的衣物折叠装箱。

  「妳打算把十分钟用来整理行李?」冠耘双手横胸,望住她的举动。

  「你问过我,如果我跟你,我要要求什么东西?」

  「没错。」

  「现在,我还可以要求吗?」她小心翼翼,低垂的眉头,始终不敢看池。

  「妳想要什么?」

  她变聪明了?是小题教会她别做亏本生意,还是她认为自己的线已经长到足以让他这条大鱼上勾?

  「我想要一个小孩子。」

  聪明!可是她以为他有那么笨,笨到把支配权交到她手上?

  「不行!」他一口拒绝。

  「为什么?」

  「我给过妳十分钟,而这十分钟已经是过去式。」

  「如果我已经怀孕呢?」

  「拿掉!」他说得绝然。

  拿掉?他连考虑都没有……深吸气,小书终于抬头对他,惨淡凄然。

  「你真的很残忍。」她幽幽说。

  她说他残忍?她应该去问问自己的母亲残不残忍!「妳怀孕了?」

  她看他,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成了僵立化石。

  「回答我。」

  有没有重要吗?不重要了,他已经回答她「拿掉」不是?垂首,心灰气丧,沉重的疲倦感侵袭。

  「没有。」摇头否认,小书叹口轻到不能再轻的气,俐落地整理好他的东西,起身,鞠躬。「冠耘先生,我先下去了。」

  转身欲离,他的声音留下她。「为什么想要一个孩子?」

  「只是……一时兴起……」她否认掉之前的幻想,逼自己回到现实面。

  「这段时间,妳没有避孕?」

  她怎晓得什么叫作避孕?就如同他所言——她缺乏一个母亲教导。

  小书不语,淡淡的悲伤,浓浓的愁绪,熏染她的心。

  「我不会要妳的孩子。」

  「我知道。」

  他说不要啊!是斩钉截铁的不要,毫无商量余地,她怎会蠢得认为他会给她一个家?或者,偶尔来看看她?

  「想替我生小孩的女人多的是,我绝对不会选择妳。」

  「我知道。」她默默接受他的「绝对」。她的反应激不起争执火花。

  「这次我回台北,就是要确定订婚对象。」

  确定订婚对象?这是什么语法,为什么她听不懂?订婚对象不该是由爱情产生?为什么需要确定?又以什么来确定?

  这些年,他身边没有别的女人啊!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怎地发生在他身上便失去真确性?

  「我不懂你的意思。」

  「要我详加解释?好,我今天有空,从头至尾讲给妳听。我家的家族企业是世新集团,全台湾排名前三大集团之一,妳听过世新吗?」

  小书摇摇头,那是一个她全然陌生的世界。

  「我选择到南部发展,除了兴趣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想摆脱家里为我铺好的路,我要凭自己的能力建立另一个王国,一个比世新更大、更辉煌的经济王国。我的愿望不仅只经营一家专业牧场、一个度假农庄,我还要在世界各地,拥有自己的度假农庄。」

  说起未来,他眼中的热情如昔,光灿的热、温柔的表情,那是一个男子的骄傲与自信。仿佛间,小书回到过去,蹲在衣柜里,从缝隙间偷看他的表情。

  「你会成功的。」

  小书的声音提醒了冠耘,眼前他的工作是伤害她。

  「通常企业之间,会以联姻作为加强双方关系的方式,当我要南下发展时,我答应父母亲,婚姻对象由他们指定。」

  想起文沛铃,冠耘冷笑,曾经,他还为她与家里大闹一场,怎料得到竟是不值得。

  听到这里,小书懂了,这就是他要回台北「确定订婚对象」的原因,她有强烈无力感,可在他面前,腰必须挺得直直,咎由自取的苦,她不能在他面前表现。

  「最近他们锁定几个企业家族的千金,要我和亚丰、季扬回去相亲,作最后决定。」

  看着小书的无条件承受,突然间,他发觉自己无法安然自若地欣赏她的痛苦,心微微挑动,报复的快感消失。

  「是不是……确定了对象,我们之间……就宣告结束?」小书困难问出。

  「不用,我不会这么快就结婚,也许再过三四年,要确定两家的合作关系融洽,才会有下一步动作。」

  换句话说,要是合作关系不融洽……她还有几分机会?就算机会不存,她也有几年时间?

  「懂了。」小书点头。

  「懂了最好,妳不会是我的结婚对象,更别想替我生下孩子,因为我不会给妳机会。」

  「是。」

  「还有疑问吗?」

  「没有。」

  「很好,妳下去吧!」

  「是。」

  走出他的房门,月光洒上她的身体,半圆月亮斜挂天际,拉出她孤伶身影,长长的影子落地,任人践踏欺凌……



  姜家三兄弟回台北当天,小书失踪了,整整十二日,没人找得到她。

  小题虽感到离别愁绪,却为她终于懂得爱护自己而欢欣。牧场里不乏像小题这种心情的人,但有更多人拿小书的事当话题,无聊八卦纷纷出笼。

  事实上,小书并非无故失踪,她请了一天假,离开屏东,跑到没人认得她的高雄做流产手术。

  原以为手术只要四十五分钟,哪里晓得,流掉四个多月的胎儿是危险手术,她大量出血,差点死在手术台上,手术后愈合情况不是太好,她整整住院住了十几天。

  十几天中,她发烧、她作恶梦,一次一次在生死边缘徘徊,每个恶梦里都有他的声音,清清楚楚说着——我不要妳的孩子。

  他不要她的孩子,一如不要她,但她仍奢望地期待他的心情转变,期待爱情产生,真是无可救药了!矛盾的她、矛盾的情结,若真有前世今生,那么,她的前世肯定负他太深。

  封锁知觉,小书从出租车下来,颤颤巍巍,走过一遭生死,她仍看不透爱情,就如小题所言,她笨死了。

  晕眩得厉害,她仍一步步向前走,每定一步,她都累得想躺平,医生说,别仗着自己年轻,回家后要好好休养身体。

  这里是她的家吗?

  曾经,她以为有他的地方就是家;曾经,她紧跟在他的身后,走入牧场,那刻,她告诉自己,她有家了,她不再是无依孤儿,哪里晓得,他想给的不是家,是恨!

  「小书,妳怎么又回来?」

  小题从老远的地方飞奔过来,拉起她就是一阵摇晃。

  「我……」她好晕,晕得说不出话。

  「我以为妳下定决心离开大哥,妳怎……唉……」

  虚弱微笑,她理解小题的心情,是恨铁不成钢吧!

  「妳是不是没钱、没地方可去?没关系,住的地方我帮妳想办法,钱我给妳。」

  嗜钱如命的小题居然要给她钱?她的爱情不被看好到这等程度?微笑带上苦涩。

  「不对!妳生病了,对不对?」小书异常苍白的脸色,引得小题注意。

  「只是感冒。」勉强支撑自己,既然回到这里,她必须放手过去十几天的恶梦。

  「严重吗?」小题关心。

  「还好。」

  「告诉妳坏消息,大哥打电话回来说,他今天晚上就要回牧场了。」

  「他回来不是坏消息。」小题真认定她不该和冠耘碰在一起?

  「他、他要带未婚妻回来,我大哥真是个大白痴,居然同意娶震驿企业的苏大小姐。妳不知道那个女人我见过几次,超刻薄、超小心眼的,她同谁都处不好,站到哪里都像只嚣张孔雀,大哥真是头壳坏去了,等妳见到她,妳就晓得她有多顾人怨。」批评未来大嫂,小题不遗余力。

  没太多讶异,他上台北相亲,有未婚妻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带她回来更毋庸怀疑,未来,说不定苏小姐会住下,慢慢适应牧场环境,毕竟嫁鸡随鸡。她接受,她无异议,可怜的心,痛由它去吧!

  「我本来还很开心,高兴妳早一步走掉,让大哥看看,女人不是好欺侮的,可是……妳为什么要回来?再回来妳有苦头吃了!」小题滔滔不绝。

  「不会吧!」

  「什么不会,吴伯伯说,大哥本来计画后天才和二哥、三哥一起回来,可是他在电话里一听见妳失踪的消息,暴跳如雷,气得要马上回来,看到妳,他可有话骂的了,要不要……我先带妳到朋友家避难,至少躲到苏孔雀回台北再说。」

  「要来的躲不掉。」

  没关系,最辛苦的十二天,她都安然度过了,有什么事比死一回更严重?

  「妳……我实在说不动妳,固执,妳和我大哥一样。」瞪她一眼,小题气呼呼走掉。

  又把小题气走了!她实在很糟糕,明明是关心她,她却不领受好意,像她这种人,真活该是……咎由自取……想起他的评语,心倏地下坠。

  深吸气,她每个步伐都走得艰辛,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几十张她画的婴儿图片冲着她微笑,每张笑脸都可爱得让她落泪。

  孩子……她终是选择离弃孩子,留在他身边。

  都说了不非分,她还是私存希望:希望他的婚姻不顺利,是不是歹毒?没办法,爱情让她面目可憎,让她气走所有关心她的人。

  将药搁在桌上,那是她成为凶手的证据,别过头,她不看不听,爱情不愿意成为过去,那么对于苦难,她只能甘之如饴。



  十菜二汤,牧场里为欢迎未来的老板娘,特地办宴席请贵客,忍住一波波晕眩,小书在燥热的炉火前辛勤。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知觉是——她必须站着、必须撑下去。

  「小书,冠耘先生回来了,吴总管在向他报告这十几天牧场里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妳失踪的事……」林妈妈说得焦心。

  身体靠在厨柜边,小书投给林妈妈一个安心笑容。

  「没关系,我不会有事的。」

  盛上最后一道菜,小书为自己倒杯热开水。明明是热得吓人的七月天,她却全身冒冷汗,似乎身体里的骨头即将撑不起自己,她想找张椅子坐,眼睛四处搜寻,却找不到。

  吴总管进厨房,对林妈妈说:「快上菜,先生小姐们都入座了。」

  阿璧、小玉应声端起菜肴,吴总管看看小书,走到她身边。

  「小书,妳端盘菜到桌上,让冠耘先生看看妳,也好交代一下。」

  「我……」她能说自己脚软头晕吗?

  「去一趟就好,冠耘先生对妳失踪的事很生气,我以为妳不回来了,才说出去,哪里晓得……唉,小书,妳就露个面吧!」

  「是,吴伯伯。」端起清蒸鱼,她跟在吴伯伯身后,走向主屋餐厅。

  未踩入门,小书听见陌生的女音,正在高谈阔论。

  「我不晓得这里这么简陋,早知道,我就带一队工程师南下施工,保证不到一个星期,房子焕然一新。」

  后来小书才知道,苏小姐家里是做营造的,盖房子、装潢房子、卖房子,家业很有些根底。

  「谢啦!我们有自己的工程师,妳没看我们的饭店,不是我夸口,在整个垦丁找不出几家有我们这种设备的。」小题和苏真婵杠上。

  「也是啦,我刚刚走一圈,是五星级饭店设施,不过你们的主屋旧了点,和员工宿舍差不多,哪有主人和下人住同等级的房屋。」

  下人二字刺入耳,却清楚提醒了小书,自己和对方相别甚遥的地位。

  小书安静上菜,想趁着苏小姐高谈阔论之际迅速离开,但冠耘不遂她的意,放下筷子,淡淡问她:

  「玩够了,想回来了?」

  冷冷七个字从冠耘口中射出,小题和苏小姐同时住口,望向小书。

  「是我要小书去台南帮我办事情,大哥,你不可以怪她。」小题挺身护在她身前。

  「我在和小书说话。」瞪眼小题,他不准妹妹插口。「说,妳去哪里?」

  「我去高雄。」她不习惯对他撒谎。

  「妳不错嘛,我前脚走,妳后脚跟着离开,我还以为妳不会使用特权。」

  特权?她哪里来的特权?小书想哭,却没力气哭。

  「既然走了,为什么还回来?这里有值得妳恋栈的东西?」冠耘冷冷地说。

  「对不起。」她垂头,不想多作解释。

  「我不认为妳对不起什么人、什么事,只不过,妳的行径带给其它员工不良示范。」他尽量说得公事化。

  「我知道。」

  她以为她说了「我知道」,就能抵销他的愤怒?天真!

  「我想,飞云牧场用不起妳这种大牌员工,妳明天去会计室结算薪水离开。」话说完,他立刻后悔。他真要她走?她走了他不会失落?冠耘沉眉。

  他要她走?小书心沉深渊,为什么?因为他的未婚妻让他很满意,他不再需要自己?要不要回答一句「是的,冠耘先生」?小书混沌的脑海里,缺乏答案。

  一向不把女人放在眼里的姜冠耘居然对下人注意?苏真婵望住小题上下打量,小书耀眼的美丽,勾起她的危机意识,她和冠耘之间……不寻常?

  「妳叫小书,很漂亮耶,一定有不少男人为妳疯狂吧!」苏真婵说。

  小书没听见她的声音,胸中反复的是他的话。他要她走、要她走呀!缠绵病榻那段画面回到眼前,苦涩在唇齿间流转……

  彻心的疼、碎心的痛,汩汩鲜血自她身体剥离,每一秒钟,她都以为自己将随母亲而去。

  医生的双眉深锁,一再说:「妳应该早点来的,年纪轻轻……」

  背过所有人,泪湿枕畔,想起宝宝的小小生命,小书任罪恶感啮心。

  他的冷漠无情、他的温柔眼神反复徘徊在梦境。

  又痛了,她的身体让痛紧紧控制,从头到脚底,每条神经都在向她呼痛,冷汗自她苍白额间刷下,手在无人看见的空间颤栗,濒死的感觉再度回来,她将为自己的残忍下地狱。

  「妳叫作小书是吧,有没有念过书?乡下人恐怕不注重教育吧!妳爸爸做什么的?妳妈妈做什么……」

  灯在转、地在摇,小书的身子跟着摇摇晃晃,黑暗来临,属于死亡的气息入侵……终于,她晕过去,免除了一场可以预见的羞辱。

  小书晕倒时,在苏真婵的背间撞一下,撞掉她手中的汤碗,淋出满身狼狈。

  「妳这个没家教的野女人,妳竟敢……」

  她的话没说完,冠耘大步落到她身后,一把抱起小书离去。

  苏真婵的错愕落进小题眼里,她笑咪咪地往对方痛处踩去。「『大嫂』,我大哥抱着『野女人』离开了。」

  呵呵,爽!



  她在发烧,全身烫得惊人,冠耘在她房间桌上看见妇产科的药袋,联想到他离开前,她来找他谈话时的古怪神情。

  下意识,他觉得不对,抓起药袋抱着小书,一路驱车往高雄市区驶去,没想到,刚入门,护士才瞧小书一眼,就连声唠叨:「我就说她不能出院嘛,她硬要出院,现在不是又送回来了!」

  很快地,一群护士围上来,找医生的、插管的、送急诊的,她们七手八脚将两人分开。

  好不容易,冠耘抓到一个护士,向她请教来龙去脉。

  「你不是她的家人吗?」护士问。

  「不,我是她的老板。」这句话,他答得心虚。

  「她今天回去上班?」

  「对。」

  「不要命了!为什么这么逞强?」

  「可以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十几天前她来院里,请求院长帮她把孩子拿掉,问题是胎儿已经四个多月,谁敢贸然动手术?她跪在地上请我们院长救她,说她走投无路,找了一整天,没有医院愿意替她动手术。可是,她没有亲人陪同,弄不好就是一场医疗纠纷。后来,她说愿意签下切结书,万一手术失败,她愿意自行承担后果,进手术房前,她还把存款簿跟印章交给Miss林,说她没有亲人了,万一发生不幸,请大家帮忙办理她的后事。」

  她居然说她没有亲人?那么他这个「养父」算什么?可是……能怪她吗?他不也告诉护士小姐,他只是她的「老板」?

  「后来呢?」

  「如同院长预期,手术并不顺利,姜小书大量失血,差点死在手术台上,幸而她年轻,还是撑了过来,住院十几天,天天落泪,问她是不是痛?她摇头。

  「昨天,她求院长让她出院,好象是谁要回来了,她必须赶紧回去归位,我们觉得奇怪,她不是没家人吗?

  「今天一大早,她急着赶回家,院长叮咛她许多注意事项,不过显然她没听进去,否则她不会去上班,不会再被送回来这里。」

  叹气,为命运多舛的小女生。

  冠耘不再接问,然后,他记起稍早吴总管告诉他,他说小书很认真,比以前更卖力工作,说她准备了一桌丰富佳肴为他洗尘。然而,他却刻意让小书被苏真婵羞辱。

  从医院落地窗向外望去,视线在车水马龙间游移,冠耘想着两人的关系,想着他的恨意。第一次,他认真考虑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

  从四年前在衣柜中看见瘦伶伶的小书开始,她让他惊艳、让他讶异,一股认养她的冲动在心底成形。

  四年来,她长大、她愈加美丽,她的存在让冠耘矛盾困惑,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恨她?

  然后她跟了他……他被更多的矛盾包围,于是他待她苛刻,对她要求更多,他甚至纵容自己享受她的失意。

  他不允许自己对她心疼、不允许自己动心……可是,她为他的一句话,差点儿死在手术台上,却又表现得若无其事,回到工作岗位,她……

  急诊室的门打开,打断了他的翻腾思潮。

  小书被推出来,苍白的脸庞映在苍白的枕上,似乎随时,她将消失。

  他跟随医护人员走入病房,遥遥看着一群陌生人为她尽心,不走近。

  是心虚吗?不,是他厘不清自己的心,他不晓得,心间那一阵一阵微微的抽痛是什么?不晓得,那道在胸口缓缓流泄的灼热是什么?

  医生离开、护士走了,偌大的空间中只剩下他们两个。

  小书睡得极不安稳,她喃喃自语,时而低吟,时而拔尖,冠耘走到她身边,倾身,欲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他认真,凑得很近。

  「知道……不要孩子……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小书坏……小书该救你……宝宝对不起……留我……不要走……爱你……」

  她的对不起敲在他心口,痛的感觉更鲜明,一颗不在预计范围内的泪水悄悄落下,沿着她的脸庞坠落。

  不!这是错的,他不该为她心怜,她的存在是为了偿还,还清她母亲对他的欺骗。至于她的可怜……那是她笨、她蠢,她的头脑不清楚,不关他的事。

  倔傲地拭去颊边的突发状况,狠狠的,他提醒自己,是她们对不起他,他对她有恩无过。

  转身,他走出病房,毅然决然。

  小书的脸色依然苍白,喃喃自语亦然,她的人生仍在灰暗地界徘徊,爱情注定她的辛酸。

第四章



  时序再往前推进,这年小书二十四岁。

  牧场的规模又扩大了数十倍,成为全台湾最大的乳口叩供应场,而饭店部分更是亚洲地区占地最大、设备最优的度假村。

  他成功地结合牧业、旅馆业和观光业,带动了南台湾的旅游风气,也引起国外旅游界的注意。

  最近美国有几个州频频向他释出善意,希望他到美国开设第二个、第三个飞云牧场,将他的经营理念带到美国,带动他们的观光产业。这些,冠耘还在审慎评估中。

  这段日子间,牧场里加入了幼幼,她是个善良体贴的女孩子,很快地和大家打成一片。

  小书眼看她和季扬间的爱情发展,陪着他们享受属于爱情的丝丝甜蜜,尽管她也会自问,如果甜蜜是爱情的一部分,那么她的爱情算是爱情吗?

  自问后的结果是——她掉头,坚持她要的那个男人、那颗心。

  「小书,我们要去看电影,妳来不来?」小题、幼幼和季扬从厨房经过。

  小书摇摇头,笑脸拒绝。

  「为什么不去?苏大小姐一来,大家都闷得半死,要不是怕大哥把我赶回台北,哈!我老早鼓吹全体员工进行大罢工。」小题夸张地跳进厨房,拉住小书的手。

  苏真婵一到,就是小书的受难日的开始。

  小书和冠耘的关系不是秘密,问问饭店、牧场里任何一个员工,都可以告诉你真相,请问这种真相,哪一个未婚妻受得了,何况是骄纵惯了的苏真婵?婚期未定,她不敢明目张胆对冠耘发作,只能拿小书开刀。

  「走嘛,一起去散散心,晚餐桌上摆了那张皮笑肉不笑的假脸,谁都吃不下饭。」幼幼鼓吹小书。

  「还好,她没那么难缠。」

  小书笑笑,她得到鸡舍抓鸡,苏小姐晚餐点菜,要吃八宝鸡,这道菜需要费一点工夫,从整理过中午的餐厅后,她便开始为晚餐烦恼。

  「妳的脾气真好。」季扬说,可惜大哥不愿意娶这个好脾气女人。

  「我总是觉得危险,她每次来都要生一点事才爽快,这回风平浪静,有点不对劲。」幼幼说。

  「对哦,上次她把小书弄出三度烫伤,害小书十几天没办法做事;再上次,她诬赖小书和阿德开房间;再上上次,她说小书在早餐里加料,害她拉肚子……」

  小题扳动手指头细数,认真算算,这位苏小姐的头脑结构和八点文件的编剧归属同流,动不动就是一支番仔火、一桶汽油,要人好看。

  「小书,妳老实说,这回她有没有……」

  小题没问完,小书连忙摇头否认。

  「没有、没有,以前只是……误会。」她轻描淡写。

  「误会?有没有搞错,这是哪门子误会?妳头壳坏去,这叫陷害好不好。」小题哇哇叫。

  「我看,电影还是取消吧,要是她果真在晚上生事,我们在家,起码能帮小书一点忙。」幼幼提议。

  苏真婵每次来,总能让他们凝聚向心力,同仇敌忾。

  「好吧,大家忍忍,再辛苦一个晚上。」幼幼的提议,获得季扬全力支持。

  「小书,加油!」

  一个Give  Me  Five,小题、幼幼和季扬走人,小书笑望他们的背影,友谊无价。

  回身,挑起竹篓子,她要到养鸡场抓鸡,牧场里除牛羊马匹外,还养鸡、养鸭、养鹅、养鱼,蔬果香菜、花茶全是自己植栽生产,冠耘还规画其中的十分之一作为观光农场,游客可以自行采收。

  才跨步,她撞上冠耘,拾眼,小书忙垂眉,眼光不敢直视。

  「冠耘先生好。」对他,她比所有员工恭谨。

  用四年来考验一个人的诚心够不够?

  如果她是个演员,连续演四年的戏也算不简单了,四年来,她从不对人谈他,在他面前,她恭敬谦逊不逾矩,小书落实了他的要求——别以为躺上我的床,妳就有所不同。

  「妳不错,会聚众寻找支持者,要是让妳当政治家,一定很容易拿到领导权。」欲加之罪,是他经常对小书做的事,坏事做多,他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不认为自己有错。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书紧张,她调调肩膀上竹篓的粗绳子,两手上上下下,反复摩蹭。

  焦虑在她眼中、手上,她在焦虑他的脾气吗?不,她焦虑他在发完脾气后,告诉她——妳可以离开牧场了。

  明明知道自己的爱情很危险,她仍然不去设想爱情推开她后,自己该何去何从,她一天一天过,把每一天都当作纪念日,告诉自己,今天是爱情中的最高峰。

  「妳在小题、季扬面前说真婵的坏话,目的是什么?想把真婵的形象打坏,突显妳比她好?」他冷冷讽刺。

  「我……」可以反驳说没有吗?事实上,她和人说说笑笑就是错误,她应该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将自己隔绝在快乐之外。

  「不说话?承认了?妳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心机,我想真婵并没有欺负到妳什么,妳恨她,因为妳拿她当对手、当假想敌。」他的推理把她推进地狱。

  不是这样……叹气,小书知道,反驳只会让她罪上加罪。

  「妳不用和她较量,我早就把话挑明说,我们之间只是床笫关系,除了这层,不会再发展出其它,妳爱我,是妳的事情,与我无关。」

  说得好,是与他无关,是她选择用爱情来伤害自己。

  「对不起。」她能说的只剩下这句。

  她认错。在他面前,她不断不断认错。她受伤是她的错、她快乐是她的错、她掉泪也是她的错!总之,她不能出现任何教他碍眼的情绪。

  「就算妳毁谤成功,得到牧场所有人的支持,我要娶的人,还是真婵,绝对不会是妳。」

  略过他的话,她选择性失聪,没到最后关头,她学不来放弃,小书的韧性强得吓人。自会走路起,她就学会自己生存,她要的一切东西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这回,她争取爱情,不放手。

  低眉,两道细细的柳眉挂上失意,偷偷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流泄心情。

  「我不希望妳在背后使手段,让我更看不起妳。」

  「是的,冠耘先生。」他总是有能力让她觉得自己很卑贱,苦笑,她用笑掩饰滴血的心。

  「妳最好是说到做到,要是再让我知道妳在背后挑拨,妳很清楚,我会选择让谁离开这里。」

  冠耘欺负她,欺负得很自然,他企图让自己的愤怒在她身上获得平复,第一次对爱情的认知,教会他不再相信感觉。

  是的,他不再相信自己的感觉,所以,他不相信小书待他是真心,认定她的所有牺牲,纯为钓得大鱼,认定小书和文沛铃属于同款女性。

  他要冷眼旁观,紧紧盯住她的一举一动,看看她会在哪天哪分钟,露出丑陋真面貌。

  「是的,冠耘先生。」

  「很好,开始准备晚餐了吗?真婵想吃八宝鸡。」他只在她面前,表露对真婵的宠爱。

  「是,我要去鸡舍抓鸡。」

  「真婵喜欢吃林妈妈的腌梅子,她明天要回台北,帮她准备几瓮带回去。」

  「是。」

  他说什么,小书都回答是,她不愿他有一丝丝不顺心。

  「妳到马房,叫阿德把马准备好,我要带真婵去兜风。」

  「是。」

  他的挑衅挑不起她波动情绪,若她表现出嫉妒,他或者有些许成就,但她是个深藏不露的对手,低低的头、低低的眉,他看不出她隐藏在恭谦的表象下,是怎样的狰狞面目。

  冠耘离开,小书抬眸,他看不见的表情在此时出现,然他估计错误,小书不是嫉妒而是羡慕。

  「好好哦,骑马兜风……」

  那场景,她幻想过一千次,想坐在他怀前,随着马匹驰骋,幸福在风中扬起,春天刷过耳际。

  轻声喟叹,小书给自己打气,有那么一天的,只要她的爱情不断、她的信心不减,他会看见她、爱上她……



  小书不笨,亏吃多了,她学会自卫。

  譬如苏真婵缩在桌边那只脚,上回临时踢出,害小书把热汤洒在自己手上,当然,苏真婵的腿免不了也遭点小殃,可这点小伤让她作足了戏,又是医生、又是哀鸣,直喊小书对她心存不轨。

  那次小书没说话,默默拿来抹布,把桌子、椅子连同地板周遭全收拾过,才绕回厨房泡冷水,要不是尾随而来的幼幼瞧见,谁会知道她的伤比苏真婵严重了好几倍?从此,她学会经过苏真婵身边时,瞄一眼她的腿,往外多跨三步。

  这些小动作,冠耘都看在眼里,可恶的是,他宁愿配合苏真婵的大烂戏,对小书说上一顿。

  私心底,他在期待小书反抗,但小书并不,她像捕蝇草,再苦、再恶劣的环境都能生存,只盼小小叶片能捕得他的心,所以,对于冠耘的指责,她只是淡淡点头,淡淡回答:「是,冠耘先生。」

  她的反应总让冠耘失望,头脑清晰时,他会问自己,为什么那么无聊?理智缺席时,他会告诉自己,他就是不要她好过!

  苏真婵的腿又来了,小书不动声色,转换方向,从季扬身边上菜。

  「小书,帮我拿鸡肉。」

  苏真婵趾高气扬,仿佛小书是她从台北带来的贴身女佣。

  小题不明白大哥的心态,他是个无法容许女人傲慢的男人啊!为什么偏对苏真婵处处将就?为什么她戏演得那么假,他还乐意当个好观众?

  对这点,小题的直觉认定是——大哥爱苏真婵,爱到不能自已,爱情的盲目全反应在冠耘身上。

  于是小题不断劝小书离开,问题是一个坏、一个痴,她没能耐劝得了谁,到最后,对于他们,她只能采取不闻不问的消极态度。

  苏真婵的叫唤声止住小书的脚步,她折回来,小心翼翼来到她身边,拿起公筷母匙,为她挑出满碗菜肴,退到身后,小书等她一句——无事退朝。

  「小书,妳下午到我房间做什么?」苏真婵说话。

  中午?到她房间?牧场里有女鬼,名叫小书?小书吞吞口水,知道自己又被强行邀约,演出一场大烂戏。

  「说话呀!妳是不是需要一点时间编谎话?」苏真婵好整以暇地挑出一块鲜嫩鸡肉,放进嘴里。她说谎不存心惊,仗恃着冠耘对她的「宠爱」。

  又来了!冠耘放下筷子,直视小书,这是「饭后余兴」——看女人欺负女人——他的余兴近乎病态。

  「对不起,我没有进妳的房间。」小书郑重回答。

  冠耘微笑,小书当然没有,中午她收拾好餐厅,小题一行人邀她去看电影,之后他诬赖她「聚众诋毁」,然后她去抓鸡,做出整桌宴席,她若还有本事偷渡到苏真婵房里,他应该要抚掌,夸奖她的工作能力,顺便问问,她有没有兴趣当牧场经理。

  「妳的意思是我说谎啰?」音阶拔高七度,恶婆婆出场。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小书恭敬。

  「妳没有恶意,意思是我有恶意?」台词发展到这里,稍停。

  她抬眼望望在桌人士,没有异议?很好,她大可继续。

  之前,小题总是莽撞跳出来替小书解围,结果害小书罪上加罪,到最后大伙儿学聪明了,冠耘根本知道小书无辜,他之所以容忍小书受委屈,是因为——他就是要小书受委屈。

  「妳认为我诬陷妳?」苏真婵说。

  「不,也许是妳看错。」

  小书小小反驳,为了、为了……他们的骑马兜风,那种感觉肯定美妙吧……风在发梢掠过,一阵一阵,一片一片,撩起他的心、他的情,一丝丝温柔和风,在他耳边低诉:小书爱你、小书爱你,不悔、不怨……

  小书心思不在,她不介意苏真婵挑衅,垂得低低的头,幻想着骑马场景,他的大手在她腰间,缠绵……

  「我看错?意思是我的眼睛该找医生修理?还是妳在指控我精神异常,出现幻觉,应该送到疗养院关起来?说啊,妳的意思是哪一个?」

  小书听不见她的话,自然无从回答。

  「我说有看到就是有看到,而且,妳在我房里留下证据。」

  「证据?」小题、幼幼、季扬三人异口同声。

  看到自己的话引起效用,苏真婵挂上微笑。

  「对,就是这个。」

  她伸出无名指,秀出指间的五克拉钻戒。

  呿!钻戒要收在小书口袋里才叫作证据好不好,挂在她手指间哪里叫作证据?何况这枚钻戒在她订婚当天早就秀过,很了不起嘛!那么「小」一颗钻石,唬人没见过啊!

  「今天中午,我把这枚钻戒放在床头柜,出趟门,回来时,看见小书匆匆忙忙从我房里出去,我进屋后,到处找不到钻戒……」

  「它不是好端端在妳手上吗?」

  这个戏烂得有点离谱,打个呵欠,小题的本意不是声援,她只想告诉电视台,编剧该换人了。

  「是啊!我后来在化妆台上找到,小书,你说,你是不是在镜子前面偷戴我的订婚戒指?」

  了啦!这回她不是诬赖小书偷东西,是暗示冠耘,小书在觊觎她姜夫人

  小题咕噜咕噜喝掉汤,率先起身离桌。看不下去了啦!未婚妻的位置很屌吗?拜托,连一点法律约束力都没有。

  认真想想,苏真婵根本没有「位置」可言,要论位置,小书倒有几个——冠耘床铺的左侧、冠耘身体的下方,或者冠耘的胸膛。

  「妳要解释吗?」冠耘挑挑眉问。

  果然,大哥又乐意「配合」起烂戏,他真是个样样不挑的九流演员。

  拉起幼幼,小题和她往外走,她一离席,季扬自然乖乖跟着走。一时间,餐桌上只剩下亚丰、冠耘和苏真婵

  冠耘的声音惊醒她的幻想,偏头,看见他在等待。

  他在等什么?小书轻喟……她还能有什么反应?他是她的恩人、偶像,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她不曾怀疑。

  「说话,我给妳的薪水让妳不能满足,需要到别人的房间中,幻想虚荣?」

  「我……」小书无言以对。

  「妳让我很失望,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工作人员,传出去,还会有房客愿意选择这里?」加码,他赌她会反抗。

  「我……没有。」

  「很好,妳说没有,为什么真婵的戒指会移位?她的戒指有特异功能?还是妳的说谎功夫太不高明?」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对啊,妳说,为什么偷戴我的戒指?」苏真婵接手。

  「对不起,我错了。」认错是小书结束所有闹剧的有效办法之一。

  就这样?冠耘有些些失望,她之前的「反驳」不错呢!

  对小书反应失望的还有苏真婵,她要的是大风大浪,可不是这等小波澜。

  「妳那么想要的话,我给妳啊!来拿呀!来呀!」她当着冠耘面前撒泼,抓住小书的手,逼她戴上自己的订婚戒指。

  一个用力,小书抽出自己的手,退几步,将手藏在身后。

  「妳敢推我?」苏真婵尖叫。

  「对不起,可是我不想戴妳的戒指。」

  「偷戴都在偷戴了,光明正大要帮妳戴,妳还有意见……」苏真婵摆高下巴。

  「将来会有个爱我的男人,亲手将最珍贵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这个动作不该是由妳来做。」

  微微喘息,小书不要「别人」的东西,她要的是自己的爱情。

  谁?哪个男人会爱她、替她套上戒指,念头闪过,冠耘的心抑郁不乐。

  「妳是嫌这钻石太小吧?这不过是订婚戒指,等我结婚时会有更大颗的钻石,我就不相信有多少个男人买得起这样的戒指。」

  「只要他爱我,就算只是一枚小小的银戒,我都会很快乐。」话说完,「冠耘先生,下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一鞠躬,小书迅速离开。

  冠耘终于看到她的反抗,但他没有想象中快乐,他的心绕着她的话打转。

  将来会有个爱我的男人,亲手将最珍贵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

  不会有这个男人出现的,因为他一出现,冠耘会马上把他碎尸万段。

  亚丰没理会大哥和未来大嫂,他跟在小书身后离开,几个箭步,抢到小书身后,拍拍她的肩膀。

  「妳这样很好。」

  撂下一句话,亚丰离开。

  对住他远去的脚步,小书怔忡,她这样算「好」吗?他会不会气炸?

  餐厅里,冠耘的脑袋空白,苏真婵在他身上赖着、啜泣着。

  「你一定要帮人家讨回公道啦!不过是个低三下四的贱人,都可以这么目中无人,往后我嫁过来,还有好日子过吗?」

  她过度娇腻的声音让冠耘火大,冷冷推开她,冠耘问:「妳敢指天立誓,说小书进过妳的房间?要不要我认真查查,若查出来是你在造谣,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

  他的态度教苏真婵吃惊,冠耘从不曾这样子对待她。这天,她连夜开车回台北,所有人都很乐意地列队向她说再见。



  这年夏天,飞云牧场多了一位成员——渟渟。

  套句小题的话——她是个工作能力零、思考指力零,笨到让人想大叫「杀了我吧」的超级笨蛋。

  不过,这位超级笨蛋给牧场带来朝气活力,也带出亚丰的爱情。

  幼幼的爱情、渟渟的爱情,她们的酸甜在小书心中绕圈圈,她幻想有朝一日,她的爱情除开苦涩,多了其它滋味。

  站在菩提树下,小书俯身,拾起一片落叶,每每找到喜欢的菩提叶,她便将叶片泡水,等叶肉腐烂后,用牙刷轻轻刷去,晾干。

  褪去绿色,密密麻麻的褐色叶脉像张网,她用毛笔在张张心型的细网间,写下冠耘的名字,盼呀盼,盼望他的心连同他的名字,一齐落入她细心织就的情网。

  做这件事情时,她分外细心,生怕不仔细,毁了自己的努力,一如她对于经营爱情,总是小心翼翼。

  仰头,这颗树是她到牧场那年种下的。

  那时牧场的占地不大,成员不多,每件工作,不分老板员工,大家一起动手做。

  那个火热下午,他们进了一整批树苗,大家合力挖洞种树,小书也来帮忙,她提着水桶来来回回为树苗浇水。

  菩提树混在整批树苗里,发现它时,冠耘直觉将它丢置一旁。

  是枝头上那两片半枯的心型叶片吸引小书的注意力,凑近,蹲低,小书的手在叶片上轻轻摩蹭。

  说不出的难解心情,只觉自己和菩提树同病相惜,她同它都是人们不要的小东西,同是一个不经意就忽略的空气,心啊心,他们的心都缺乏雨水滋润。

  是阿木先注意到小书的落寞,他凑近问她:「小书,妳喜欢菩提树?」

  阿木的话教会小书,这棵被忽视的小树叫作菩提,小书笑着点点头,才十六岁,她的笑容就能眩惑人心。

  「阿木,我们把这棵树种一种吧!」

  「不好啦,这排松柏是我们牧场的门面,中间插棵菩提不伦不类。」阿木有他的考量。

  「可是……」

  阿木想再表示意见,却接触到冠耘不善的眼光,他住嘴,小书也乖乖放下手中树苗,继续浇水。

  树种完后,工人们纷纷散去,小书留在原地,仍是爱怜与同情。

  轻抚枝头上的两颗心,她告诉自己。「瞧,妳比它更幸运。」

  余晖将她的身影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黑影,蹲着身,细小的胳臂轻搂住小树苗,沁心的木头芬芳侵入鼻间。

  一棵树、一个小女孩,孤伶相依。

  这情景触动冠耘的心,远远站在宿舍旁边,原本想冲上前,质问她记不记得自己的工作是做饭?但她周遭的孤寂,止住他的质询。

  带着冲动,大步跨出去,他不发一语,弯腰,抢走小书怀里的树苗,另一手拿起锄头。

  怔愣三秒,小书了解冠耘的动作,快步提起水桶,追随他的脚步,奔到牧场另一角,种下菩提树。

  从此,这里是她的私密园地,这里有他对她的心,日复一日,她在这棵树下幻想他的爱情。

  她又到这里来?

  冠耘站到她背后,久久不发一语。

  只要小书不在厨房、不在房间,他笃定能在这里看到她的身影。

  她总是抱着菩提树、靠着菩提树,一如往昔,明明是亲昵的动作,不晓得为什么,他总在这样的宁静空间里看见孤独,她的孤独一次次促使他的心动,总要他发挥足够的意志力,才能压制动心。

  「妳在这里做什么?」

  掏空音调里的表情,他冷淡得教人心惊。

  小书先是一愣,僵硬身体,然后像机器人般,缓缓回头。

  「冠耘先生好。」

  「我问妳,妳在做什么?」

  「我在……捡树叶。」小书巴巴地走到他身边,巴巴地把手上的心形叶片捧到他面前。「很美,对不对?」

  横瞄一眼,他看不出哪里特殊。

  冠耘的「不生气」鼓励了小书多说几句——

  「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证道,他怜悯世间情苦,身为人更苦,产生了普渡世人的想法。」

  这个起头话题有点怪,但他们很少交谈,第一次不自然,难免。

  「妳想普渡谁?」意外地,他非但不生气,还与她交谈一句。

  可以的话,她最想普渡自己的爱情,只不过遂意难,遂心更难。

  「我没有佛祖的能力,只能自私地希望自己平安顺利。」

  自私?与其说她自私,不如说她认分,她认分地当一个下人,认分地在他回过头时低眉,她从没因为攀上关系,就认定自己与众不同。

  「对未来,妳有什么打算?」冠耘问。

  不管有没有苏真婵,总有一天,他们之间会走到尽头。

  「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是你给我未来,我的未来会依照你的要求行进。」她是个谦卑的膜拜者,爱他是她唯一奢求。

  「妳从没有过想要的东西?」冠耘又问。

  一、二、三,他问了她三句话,这……算是聊天了吧!小书的心中涨满喜悦。

  「我有。」她回得又快又迅速。

  「妳要什么?」

  「我要爱情、婚姻。我并不特殊,要的东西和天下女生一样。」

  「妳有爱情吗?」

  「是的,我爱你。」她的答案和四年前一模一样。

  「妳爱我?」这句话他听过,可是他不相信,一如他不信任爱情。

  「是的。」

  「即使我将结婚?」有趣吧!还没走入礼堂,就有人领号码牌,准备当后补情妇。

  「是的。」

  「妳不介意自己成为第三者?」

  「我介意。」

  「妳介意?」

  冠耘讶异于她的答案,他以为小书会说——我不在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这句话许多女人对他说过,包括小书的母亲。

  这几年,想得通透,他知道男人的魅力在口袋,只要荷包满满,就算他是钟馗转世,所有女人依然会对他倾心,因此阅人无数的文沛铃挑上他,并不稀奇;至于这个小书……

  她说自己不特殊,所以爱上他的金钱与身分,不稀奇。爱情,不过是廉价的东西,他再不让廉价物品控制自己的心情。

  「我不抢别人的婚姻,不要别人的戒指。」

  小书说得笃定,认真诚挚的态度让冠耘联想起几个月前,她在晚餐桌上对苏真婵的反驳。

  她说——将来会有个爱我的男人,亲手将最珍贵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

  「我不会娶妳。」他回答她另一个笃定。

  他的说法不教人意外,但小书是棵有耐心的捕蝇草,在风中,伸展双臂,等待爱情。起码,他们之间渐入佳境了,不是?至少,他们可以开始聊天了,不是?

  「你爱我吗?」小书大起胆子问他。

  「不爱。」他的态度和她一样坚持。

  他的回答带出沉默尴尬,可是小书不死心,她换个角度问:

  「你还恨我,因为我的母亲吗?」

  她一问,他认真思索,才发现文沛铃已在脑间模糊,曾经存在的恨淡然,他欺负她只因为她是她,而他习惯欺负。

  「不。」他实说。

  冠耘的回答让小书燃起希望。他不再恨她了呀!那么慢慢地,他会将她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再慢慢地,他会爱上她,一如她爱他。

  「你爱苏小姐吗?」

  「不爱,但是我会适应她。」他不屑说谎。

  「婚姻是长时间的历程。」

  「所以我不准它失败。」他在文沛铃手中败过一回合,这次重头来过,他要排除所有失败可能。

  「你会认真经营婚姻吗?」小书问。

  「它在我的掌控当中。」

  「以后不管怎样,我希望你幸福。」

  「不管幸不幸福,我确定,苏真婵不会让我变成笑柄,至于妳,妳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吧?」

  「是的。」小书埋了忧郁的笑意仍然挑动人心,是心疼……说不来的心怜。

  「妳很美丽。」情不自禁,他伸出双手搂住她,晓得自己的冲动多不合宜,晓得明明是自己一再叮咛,他们的关系只在他的房间、在有需求的夜晚进行,但契合的身体、胶着的唇瓣,带来了浓浓的爱情甜蜜。

  「我希望自己的美丽能眩惑你,让你改变心意。」她大胆,为了他不曾出口的夸赞。

  淡淡一哂,她实在是个不容易放弃的女人,也好,至少这确定了,她留在他身边时,会一心一意。冠耘说:「我是一个意志力坚强的男人。」

  「人会改变。」

  「那个人不会是我。」他要她的身体、要她的心,却不要有她的婚姻,原因虽矛盾,却简单得不合理——他不信任她和她的爱情。

  小书不管,她的心一下一下,敲响着爱他、爱他、爱他,他的心,恨意逐渐远离。

  夏风在菩提树梢刮起舞序,翻飞的心,跳跃美丽,爱情在满是星子的垦丁夜空里,闪耀激情……

第五章



  小书的快乐总在菩提树下进行。

  他为她种下菩提、他在菩提树下吻她,认真细数,他给的幸福少之又少,但她为自己制作的心型叶网,一遍遍将幸福复制到无限多,小书在自己复制的爱情里悠游快意。

  牧场中,没人懂她,为小书好的人全规劝她,明明是一场可以预见结局的悲剧,她怎能期待喜剧收场。

  可是她的固执和韧性,要自己站到戏棚下,日复一日,守着、等着,直到自己站上戏台,唱和起他的人生戏曲,她相信两人的曲中有高潮迭起、有车福美丽。

  小书捧住满盒子晒干的菩提叶脉,蹲在屋檐下,轻轻地为它们染上色彩,红的、紫的、黄的、蓝的,缤纷的颜色、缤纷的爱情。

  她花了整整一下午,将所有叶脉染上色,贴在房间墙上,加上灰褐色树干,她在自己房里种下另一棵菩提。

  往后,在每个星子璀璨的夜里,她靠着墙,倚在树干下,幻想着自己的幸福美丽。

  「小书,要不要去逛夜市?」

  小题在门外敲叩,打开门,小书摇头,脸上带着迷蒙笑意。

  「对不起,我要画图。」

  「又画图?多无聊!走吧,我们一群人很有意思吶!大哥也要去。」

  他……要去?小书看看小题身后的人。是小题缠的吧!心微微动荡,也许……拾眸,对上冠耘的冷冷双瞳,他不希望她去吧?

  「我说过,她有事情要忙。」冠耘一出口,小书更加明白他的意向。

  「是啊,我想趁着假期把图画完成。」小书解释。

  「扫兴,我们走啦!」拉起幼幼、渟渟,小题往外走。

  「妳不想去?」冠耘留在队伍最后面,没跟上去。

  「你希望我去?」她不这么认为,除非她察颜观色的能力减弱。

  「我是不希望妳去,我不想让别人有错误认定。」

  「我知道。」点点头,她愿意顺遂他所有心意。

  「很好,早点休息。」

  他说早点休息,她可不可以将这句话当作关心?捣住胸口,她为他的「关心」雀跃不已。

  转身,小书注视墙面,菩提树下,一男一女并肩背影,微微倚靠,她的长发披在他背上,就这样子,她要靠着他一生一世,要与他相扶相携。

  拿起画笔,在远方勾勒一轮夕阳,她要用最光灿的颜料妆点她的爱情。

  「黄色……没了……」

  没有多想,小书穿上外套,背上小包包。

  一路上,她唱歌,软软的声音尽散夜空。几盏昏黄路灯与明月相辉映,偶尔,观光客的轿车经过,带起一点光亮。这段路不难走,但入了夜,人便少了,小书不害怕,心中有一堵宽阔肩膀,在护卫她。

  唱了一曲又一曲,她走了半个小时上街,买下颜料,往回家方向走。

  想他、想他,她专心想他……未眠幽人呵,道不尽相思情愫……

  一辆摩托车在她身后急驶,小书没回头,这不是牧场里的人,牧场里的人来来回回多半开车,若不是她没驾照,她也可以自由驾驶公用的小货车、汽车。

  机车车灯将她的影子烙在柏油路面,由长而短,在接近她身旁时,倏地,一股强大力量拉扯她——

  狠狠的,小书被摔在路边草丛间,当她意识到抢劫时,一阵晕眩将她拉入黑暗,车灯由近而远,迅速离开无人小路。

  迷迷蒙蒙醒来,小书不晓得自己昏睡了多久,她撑起上半身,只觉得全身疼痛,还好没大伤口,只有些许擦伤,算得上幸运了。勉强抬起手腕,表面摔碎了,指针却还在走。

  三点?是半夜三点吗?她不确定,确定的是她必须快快回到牧场里。

  小书每走一步都是痛,她成了用声音换取双腿的美人鱼,一心一意挂记着的,是快点回到牧场,回到她的王子身边。

  终于在气喘吁吁之后,她看到牧场大门,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回走动,在看见她时,高提的怒气放松。

  终于回来了!夜半三点,了不起,这时候还敢回来,反正都三点了,为什么不干脆等到天亮?因为她想继续在他面前扮可怜,让他误以为她和文沛铃不同?因为她的假面具不想被拆穿,想继续蒙骗所有人,她是乖女孩?

  算了,江山改易、本性移难,她身上流着什么样的血液,别人不记得,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妳认为,我该向妳说晚安还是早安?」他冷笑。

  是他!?他在担心她吗?

  心跳加速,小书小跑步直往前冲,她渴望冲进他怀里,诉说恐惧委屈,但是突然间,眼前一阵黑暗,她猛地止下脚步,眨眼、揉眼,看不见……她看不见他?

  躲在衣柜里的经验回来了,属于死亡的气息围绕,母亲临死前的不甘心,男人猥亵的笑声……

  她惊喘、她无助、她陷在恐惧中挣扎、她爬不出去了呀!张口,喊不出声,她是极端害怕黑暗的人呀!

  她站在那里不肯再往前,是心虚吧!

  她的衣衫凌乱、面容狼狈,出门去做什么违心事情,还需猜测吗?

  她说要留在在房里画画,却偷偷独自出门,如果光明正大,为什么没找人载她、没告诉林妈妈?如果问心无愧,为什么看见他,不敢进门?

  她去哪里?她能去哪里?龌龊的念头在他心问闪过。没错,她去应付别的男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合理借口能解释她的狼狈。

  大步向前,冠耘站到她面前。

  她知道他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她居然看不见他!居然呵……两手伸出,碰上他的衣角,大步,顾不得他的叮嘱,她执意投入他怀里。

  紧紧抱住他,她害怕、非常非常害怕,一幕黑暗,她失去亲人,再一个黑暗,她要失去什么?

  她没有东西可以损失了呀!除了她少得近乎可怜的爱情。

  她在害怕?她全身颤抖!什么事情教她恐惧?

  是了,是东窗事发,当他发现她和她母亲一样无耻淫荡,她演了八年的悲情角色,即将被拆穿,当年文沛铃不也是用她的可怜引他上勾吗?

  瞄一眼她被撕裂的裙角,想来那男人对她……真激烈。

  他居然为这样一个女人担心,为她守在门前徘徊?这一夜的担心……愚蠢!

  扳开她紧扪的双手,他拋下一语:「女承母业,克绍箕裘?」尽管不再恨文沛铃,他还是习惯用她的母亲伤她。

  转身,他大步离开。

  什么意思?他是什么意思?小书努力睁大眼睛……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请你不要走。」小书惊恐,她需要力量支撑,需要他的胸膛倚靠。

  「妳还没得到满足,看来这些年我把妳的胃口撑大了,别的男人不容易满足妳。」他满口讥讽。

  「对不起、对不起,虽然我不知道做错什么事情,可是请你别走,陪我一下子,一下子就好。」她慌张失措,她不要一个人面对黑暗。

  「姜小书,妳一定要我鄙视妳?」

  「不要走……」她的声音充满哀戚。

  「妳拒绝和我们出门,却又背着我们离开牧场,妳去约谁、见谁?」

  「我……」

  「不用说,我懒得听谎话,要编故事随妳,但是很抱歉,我没时间听,去找别的男人倾听吧,也许他们会为妳的可怜一掬同情泪,但那绝不会是我,我对女人的欺骗免疫。」

  「我不是故意这么晚回来的。」手伸出去,她触不到他。

  「又是一句不是故意,姜小书,和八年前相同,妳连一点点进步都没有,妳想几点回来,随便妳,那是妳的人身自由,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请妳交代一声,别让我们拿妳当失踪人口处理。」他的怒气隐藏在语后。

  「对不起。」

  「住口,妳的对不起我听得太多,不管用了。」

  这时黑暗过去,她又能看见他了,一抹笑容飘过,她向前拉住他的手。「我可以解释,真的!」

  「妳要怎么解释?」

  「我碰到……」

  「碰到暴徒?遇到车祸?妳可以骗我,但不要用烂借口骗我,基础智商我还是有的。」

  「不是借口,是……」

  他截下小书的话。「够了,我没兴趣听。」这回,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垂眉,脚下的黑影无奈对她,缓步踟瞄,小书回到自己房间。

  她望向墙上菩提,要是有一天像今夜,他推开她、她再也看不见他……

  恐惧降临,小书没去检视身上伤口,她疯狂地拿起湿布抹去墙上用铅笔勾出的男女。

  她要画正面,她再不要每张画中,只留下他的背影。

  连连两天,小书没出门,一双浓情男女在她笔下成形,一个他、一个她,她的爱情不多,只有在菩提树下。



  小书看不见的次数变得频繁,那夜之后,同样的情况出现十几次,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她心下害怕,却不敢请假出门看医生,她只在看不见的几分钟里,假装贫血,暂时歇息。

  其实,她并不需要太多的伪装,因为她脸色苍白是事实、食欲不振是事实、整天困倦想休息也是事实,林妈妈骂她不懂得爱护身体,她总是笑笑告诉她,她没关系。

  午后,碗筷清洗好,才起身,她又发觉自己看不见,手扶住墙,她缩在两面墙夹起的角落。

  是的,她抵抗不了对黑暗的恐惧,不敢想象哪一天,必须永远生活在黑暗里,所以她不去设想。

  这一次,她等得更久了,久到她心跳加速,以为自己再看不见光明,幸而半个小时后,她又能看见了,长长吁了口气,她又躲过一回。

  走出厨房,碰到亚丰询问渟渟去处,他们稍梢聊了一下,回头,她接上冠耘的眼神。

  「冠耘先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低眉,小书猜测他还在为那日她的晚归生气。要不要告诉他实情?告诉他,她是情非得已,他会相信或是判定她说谎?

  脸色铁青的冠耘走到她身边,冷笑问:「妳和亚丰聊得挺愉快嘛!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他伤她,从不留情。

  「不是,亚丰先生问我渟渟的下落。」小书解释。

  他没回话,单单看住她,企图在她眼里寻找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小书被看得慌了,想解释那夜的想法乱绪,找不到出口话题,叹气,她放弃解释。

  「我……我下去工作。」她总在难以面对他时,选择躲避。

  冠耘决定结婚了,这个决定来自她夜归的那个晚上。

  那一夜,他发觉自己对小书落下太多担心,发觉自己正一步步掉进她的陷阱,他为她牵动,想保护她的欲念攀升。

  就像那年,文沛铃哭着搂抱他的后腰告诉他,一个弱女子带着妹妹在陌生土地生存困难,于是他挺起肩膀向她求婚,他急着把她的担子收到自己身上。

  不要了,这回他不再当肩膀,不再让同情收纳谎言。何况那夜,他已经亲眼目睹她欢爱过后的狼狈。

  嫉妒在心中翻搅,他发誓不让自己落入另一次难堪,于是,大刀阔斧,他砍除心中不该丛生的感觉。

  所以冠耘打电话到台北,告诉父母亲,他决定结婚,他要把有关小书的一切,自生活中剔除。

  「有空到我房里,帮我把衣服收一收,送到A301。」冠耘说。

  「你要住到饭店?」她不解,好端端的,怎想搬到饭店房间去住?

  「我的房间要装潢,我决定和真婵结婚,下星期她会和家人到农庄小住,妳让林妈妈把菜单拟好,放到我桌上。」

  他的话是冷凝剂,短短三秒,冻结她所有情绪。

  他要结婚了,他要结婚了……他终于要结婚了?

  不对……不对呀,他们才渐入佳境,他们不是才像情人间般,开始学着聊天吗?她的菩提叶不是已织起纤纤细网,要网住他的爱情吗?可是,他竟然说要结婚了……

  天地在她眼前旋转,绕绕绕,绕出她一片无措茫然。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林妈妈总是为妳好,好高鹜远终会摔得狼狈。

  那些「为她好」的言语,一句句跳出来嘲笑她。看吧、看吧!妳就是不听、不听啊!妳活该狼狈、妳活该当落水狗,统统是妳自己活该。

  紧咬住牙关,小书不哭不语,他说过痛恨她哭,说她哭起来像极死去的母亲。

  「妳能在晚上之前收好吗?」他的声音,回收她飞散魂魄。

  「是的,冠耘先生,我会。」她机械般回答。

  小书的失魂落魄落进冠耘眼里,偏开头,他不看。他向自己重申,那是假象,是另一个骗你就范的谎言,她是连遗传基因都写满淫秽的女人。

  「我结婚后,妳可以选择要不要留在农庄内。」冠耘镇定心神,不受她的可怜影响。

  真慷慨,他让她选择去留呢!是慷慨呀!她无从选择地爱上她,却可以选择离开他,爱情、爱情,她的爱情是多么富有。

  她该骄傲、该欢唱、该……双肩垮下,她什么都不该……

  「是的,冠耘先生,我知道。」压抑伤心,惨白的脸庞浮上凄然笑意。

  「没事了,妳下去工作。」

  「是的,冠耘先生,我下去工作。」

  下去?很好,他替她找到一条最接近地狱的道路。再见了,阳光;再见了,爱情;再见了,她的梦幻菩提。

  这天下午,收拾好冠耘的衣物,小书频频回首,回想在他房里发生过的浪漫夜情。

  又如何?这里将成为另一个女人的美丽记忆。

  扣上门,关住心,关上她未见过光的爱情。

  送出假条,小书来到屏东市区,找到一家大型医院,做了检查。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她又怀孕了——在孩子父亲结婚前夕;坏消息是,那次的抢劫在她的头脑里面留下瘀血。

  血块不大但压迫到视觉神经,现在开刀的话,成功机率很高,但全身麻醉可能危及胎儿。

  若是等到孩子出生后再开刀,有两种可能,一是血块自动被吸收,视觉恢复正常;二是血块照旧变大,也许会全盲、也许像现在半瞎,但届时,手术的成功机率不再是八成。

  从医院出来,小书没直接回牧场,她在市区逛了很久。

  前八年的赌注她是下坏了,弄得全盘皆输,眼前又是一个双岔路,她该把赌注下在哪里?

  拿掉孩子,重新人生?

  不!她失去过一个孩子,这回,无论如何,她都要留住他。

  就是瞎了也不打紧?她是极度害怕黑暗的女人,怎能一辈子活在黑暗中?

  问题在她脑中反复,她不断走路、不断思考,下午结束,夜晚来到,黑幕驱走霓裳,当街灯亮起,她开启一个新赌局。

  深吸气,她对自己说:「上帝对妳终究是好的,祂为妳关上一方窄窗,却为妳打开一扇门,妳得不到全部的他,却能拥有一个像他的孩子,他将完全属于妳,没有人抢得走他。赌了,怕什么?这回,终该轮到你赢。」

  展开笑颜,扫除忧郁,再也不愁、下卑、不苦,她是小草,不管到哪里,也都要活得绿意盎然。

  这夜,她哼起歌,歌声一路伴她回到牧场。



  把辞呈收在身后,她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小小行囊。带不走的,是整面墙上,那双俪人身影;带不走的,是她花了八年时间细细织就的绝望爱情。

  看看房号——A30l。

  敲敲门,十二点钟,他没睡,屋里灯光仍然亮眼。

  冠耘打开门,门后的光将他的影子曳在她身上。

  凝望他,没有以往的闪躲,带笑的眸子,含着勾引妩媚。

  小书上了妆,淡淡的,这方面她不是好手,但她擅长画画,替自己画出一张快乐面具并不困难。

  她的美丽烙进冠耘心底,没错,她一直是漂亮的,比她的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上了彩妆,将她脸上所有优点尽现。

  冠耘浓眉皱起,这是小书的另一面,她用这种面目去勾引外面男人?

  是否,知道他将结婚,以为过去的她拉不动自己的心,便换回原始面目对他,妄想用女性优势改变他的决定?

  轻轻摇头,她错估他了。

  他皱眉?他在生气?无所谓了,她花八年时间照顾他的情绪,怕他东、怕他西,怕他一脚踢开自己。

  结果呢?终究他还是给不起她爱情,那么她的小心翼翼为何?

  所有人都嘲笑她愚蠢,她总该学着让自己变聪明吧!

  「你在生气?我很抱歉,打扰你。」淡淡的笑,她习惯包容他的所有情绪,尽管她明白,这是个糟糕习惯。

  「有事情?」

  他有冲动,想把小书抓到水龙头下,冲掉她的满脸媚笑。她不该笑,她该愁着脸,该关起门来哀悼,哀悼自己演了八年的悲情苦女,终究瞒不过他的锐利。

  「可以谈谈吗?」

  偏偏头,她探向里面。很好,苏小姐不在,她到牧场小住的这个星期,工作人员忙得人仰马翻,包括她自己。

  苏小姐的挑衅、刻薄,她一件件经历,很苦,可是当他的面,小书笑得灿烂甜蜜。谁说赌输,非得愁眉,人生的下一场赌注还在等她呢!

  说她是赌徒也好,骂她赌性坚强也行,八年前她选择跟上他的脚步,下场即便凄凉,她仍要笑着离开赌桌,告诉自己没关系。

  「可以,先把妳脸上的东西洗掉。」

  他还是对她要求!好吧,她顺了他,遂了自己。

  进屋,趁他不注意,悄悄把辞呈放在书桌上,顺手找来一本书,压住辞呈大半。

  进浴室,妆不浓,卸掉容易,难的是心中那份情呵……沉重得难以卸去。

  回到他面前,他坐在床上,她站在他身前,并不显得高几分。

  「你不喜欢我化妆?我以为男人都喜欢女生化妆。」原来,是自己对他的认知不多,才总是猜错方向,难怪她一路输,输去青春、输去自尊。

  「我不是其它男人,这招对我不管用。」「其它男人」自冠耘口中说出时,扯痛他的知觉。

  「可是苏小姐一向是上妆的。」

  「她不是妳。」

  「为什么?有不同吗?」今夜的小书不再害怕,胆子大得连她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当然不同,她是个家教良好的上流淑女,化妆代表的是礼仪;妳呢?去照照镜子,妳画起妆像不像妓女?」

  妓女?哦……了解,他说不恨母亲,却把妓女二字牢牢挂记,难怪他常说有其母必有其女,不管怎样,她在他面前,摆脱不掉妓女形象。

  又了解了,那年他问她要不要跟自己,他是用对一个妓女的态度来看待她,所以他问她代价,天,她笨透了,居然在一个看不起她的男人面前希冀爱情。

  小书果真乖乖走到镜子前面端详自己,那是一张绝美的脸,她知道,许多人告诉她,她有张易招桃花的脸蛋。

  但她从未让自己的行为逾越呀!她洁身自好、她全心奉献,结果是……想来心酸,她怎样可以容许自己这样笨!

  转身,再回到冠耘面前,他在生气,很生气很生气,她看得出,却猜不到为什么。

  于是,她给自己一个莫须有的答案——因为妳是妓女,所以玷辱他的身分。

  「我想……就算我不化妆,也像个妓女,对不对?」她轻声向他求证。

  「什么意思?」

  他更火了,火大小书知道他将结婚,反应居然不在自己估料范围内;火大她不再害怕自己,不再对他战战兢兢。

  「我在你的心目中是个永远的妓女,不管我多么努力,都不是正经女子,对不对?」

  「你努力?哼!」他嗤之以鼻。

  她怎么听不出他的轻蔑?惨淡笑容扬起,她自嘲。

  「看来我没有努力空间,没关系,妓女就妓女吧!反正是我上了你的床是我轻贱自己。」

  褪下外套,妓女总该有妓女专用的告别方式吧了,她要叫他难忘……

  难忘?她又忘记自己轻如蔓草,一转身,他便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冠耘定定看着她的动作,欲望被勾动,他发觉自己受制了,被她的身体、被她脸上悽然的笑容。

  「妳在做什么?」深吸气,他招回怒气,稀释情欲。

  准备除去里衣的手,停在扣子前面,小书睇望他。

  「我没什么,只想以一个妓女所能给的方式,祝福你结束单身岁月。你要结婚了,不是吗?」

  哼,被他料到!

  「妳想用自己的身体,换得我改变主意?姜小书,是妳太看不起我,还是对自己太有自信?」

  「改变你?我有这么大能耐?没有吧!」小书自嘲。

  「妳是没有,妳的身体让我觉得恶心,妳以为这些年,我受妳的身体吸引,离不开妳?错了,我只是图方便,对于我,妳不具任何意义。」

  他居然用恶心形容她?那么,他对她的恨,恐怕……不想,她没有力气应付他的恨,她要多留点精力,为将来打拼。

  低身,小书拾起衣服,背过冠耘,她慢慢着衣。

  小书的表现让冠耘非常不满意,他以为她会愤怒、会歇斯底里,没料到,她什么都没做,只是背过他穿衣服。

  「那个男人没让妳满足吗?还是,他口袋里的金钱没办法让你满足?」

  男人?她偏头细想,想想是谁引起他的误会?亚丰先生?阿德?她不晓得她和哪个男人说过话。

  「忘记了,上星期的夜归?」

  那天……他误会了,那天她……想出口的解释,在胸中绕过一圈,解释清楚又如何?他要结婚了呀!罢了,就这样吧!

  穿好衣服,转过头,她看他。

  「我为我母亲带给你的痛苦深感抱歉,但我从不怪她,她生下我的那年只有十四岁,她连照顾自己都不会,没有学历、没有工作能力、未成年,她只能靠原始能力赚钱,养活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女儿,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容易。」

  顿一顿,小书忍下哽咽,复开口。

  「我想,她是爱你的,爱到不惜对你说谎,以求得和你在一起的机会。每次你要来,她满面光彩,抢掉我的书,一遍一遍告诉我,你有多好,她几乎以为自己攀上幸福列车。」

  「妳想说服我,她的淫荡是时局所迫?多好笑的借口,当时我已经答应娶她,若非淫荡,她何必再和男人……甚至死于……」冠耘说不下去。

  这是他最难堪也最难启齿的部分,当时,他是多么珍视她,从无逾炬,没想到,一转身,恩客上门。

  「她是女人,有女人的虚荣,她想要漂漂亮亮地风光出嫁,没想到……总之,我不怪她。至于你恨我……你没错,错的是我,我天真的以为,总有一天你会原谅妈妈、会爱上我。」她最严重的错误在于误判,恨不会随时光流逝,幸福不会来访,她错估人性。

  第一次,小书大胆,伸出两手,捧住他的脸,要求他看自己。

  「请你仔细看我,我叫姜小书,和我母亲是不同的两个人,我爱你,千真万确。天晓得那对我有多困难,若无意外,你会是我的继父,我的行为是不是叫作乱伦?就算我没读书,也知道这是千夫所指的罪恶。

  「所以,结局很好,我受罚了,你要结婚,我失去爱情,上天终是用祂的方法阻止我继续犯错。

  「冠耘,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你,你问过我,上你的床我要什么代价,我理解,你给的十分钟已经是过去式,如果你愿意再问我一声,我会告诉你,我要的代价是——请你记得我。」

  听到她的话,冠耘作不出适当反应,他从未设身为她着想,没想过她会为了爱他,背负罪恶;没想过她会说对他的爱情千真万确;更没想过她奢望他的爱情。

  踮起脚尖,她的唇在他颊边滑过。

  轻轻地,她在他耳畔低语——「请你记得我。」

  下一秒,她松开他,回复以往的恭敬,后退两步,一个九十度鞠躬,她的声音带着公事化的僵硬。

  「冠耘先生,打扰你了,晚安。」

  直到门扇关上,冠耘才从震惊中清醒。她说爱、她说……

  假的!都是假的!她和文沛铃一样,善于作戏、善于勾起同情,她以为她这么做,明天他就会宣布停止婚事进行?不可能,他不会让她趁心如意!

第六章



  「我要离婚,我要离婚,听到没有?你这个废物男人,既然不能给女人幸福,为什么要结婚?」

  出租车里,苏真婵朝姜冠耘吼叫,尖锐的嗓音引得司机频频回头。

  对于她的愤懑嘶叫,冠耘司空见惯,不带半分反应,低头,他认真看计算机里的档案。

  结婚后,他和苏真婵到美国发展牧场与度假农庄相结合的观光产业,五年来,他们之间吵吵闹闹,战争反复上场,苏真婵演足他希望在小书身上出现的歇斯底里,可是他却不耐烦欣赏。

  这些年,他勤于工作,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飞云牧场在美国设立,现在澳洲政府也在向他招手,希望他过去实地考察,确立合作关系。

  可是……揉揉眉心,他累了,只想回台湾,回到他的第一个飞云牧场,坐在菩提树下,好好休息。

  菩提树,飞云牧场有两棵,一棵靠近厨房,一棵在员工宿舍里;一棵绿意盎然,一棵五彩缤纷。缤纷的菩提树下,相恋男女相依,那个房间他保留下来,员工宿舍改建时,也没有动过。

  冠耘不准任何人进入,那里是他的秘密屋,每次回到台湾,他便独自进入屋内,不接受干扰……

  「不准你看计算机,工作、工作、工作,你满脑子只有工作吗?有没有我啊!我说要留在美国,为什么非要把我带回来?」

  啪地一声,苏真婵猛然关上他的计算机,强迫他正视自己。

  「妳要我把话挑明说?」冷冷地,他抬眉问。

  突地,他觉得身旁女人陌生,陌生的眉眼鼻耳、陌生的表情,同床异梦多年,他发现自己从未认真看过她。

  「说就说,我怕你吗?」

  耸耸肩,完美的胸线矗在眼前,她确是有本钱吸引男人,比起小书瘦伶伶的身材,只有一张脸,教人爱怜。

  「牧场的员工说,要是我不把妳带走,要酝酿全体大罢工。」

  他说的是事实,除开苏真婵的麻烦难相处外,她和牧场里许多男人都搞上关系,没结婚的也就罢了,偏偏弄上有妇之夫的经理级人物,让他对对方的妻子难交代。

  他从不在这方面约束苏真婵,如同她时时挂在口中的——他给不了她「幸福」,自然没权利管束她去寻找幸福。

  「哼!他们就是怕管,有哪家老板不用管理下属?」

  苏真婵以为自己瞒得滴水不透,没料到对于她的私生活,冠耘了若指事。

  「我的员工自律性很高。」

  「才怪,那个玛莉整天用一双媚眼勾引男人,哪有心情工作?还有你的秘书林旋雅,谁晓得她的工作是钓老板还是当秘书?我倒觉得她长得有几分像小书,说实话,你是不是假公济私?」

  冠耘不想搭理她,的确,当时从若干应征者当中挑选林旋雅,多少和她的容貌有关,但一段日子相处后发觉,她是个工作能力强、自信满满的女人,和小书截然不同,他无法在她身上「假公济私」。

  「不想理我?真怀疑,你娶我就为了把我晾在旁边吗?既然你要把我晾着,把我晾在美国不也一样?我不管,我一定要去美国,不然我们马上离婚。」她正和美国营业部的经理谈恋爱,谈得火热。

  冠耘瞄她一眼,他从不去约束苏真婵的嚣张跋扈,任由她放荡、任由她无理取闹,就当是惩罚吧!是他选择她,后果自己承担。

  「我说话,你听见没?」

  车子进入牧场,熟悉景物回到眼前,这次回来冠耘没通知任何人,连随行秘书也没带,回国,单纯为休息。

  付钱,下车,不理会身后叫嚣的苏真婵,他走到昔日小屋前,取出钥匙,打开,进屋,锁门,转身,菩提树矗立眼前。

  离开台湾时,他在这棵树上「摘」下一片红色叶子,存入皮夹内,这些年贴身相伴,每每情绪翻涌,取出叶子,思念……

  她说她爱他,她说她受罚,她说——请你记得我。

  午夜梦回,这句话在他耳畔轻响。

  小书成功了,他记得她五官长相,清楚分明,他没有太多她的照片,唯一一张,是他收养她时,为办理证件,去照相馆拍的两吋证件照。照片中,十六岁的女孩,双眼黑白分明,惊惶的眸子里,带着对未来的恐惧。

  他不晓得她怎么能在他的严苛下成长,不晓得她怎能无条件爱恋他那么深切。

  她说要他看清楚,她和文沛铃是不相同的两个人。

  她们的确不同,她跟了他三年,没拿到半分好处,他甚至小气到连个礼物都没送过她,就是工作薪资,她也比别人低一级。

  她始终在付出,一直一直,在小书离开他房间那天,他还在想,要当着她的面告诉她——「不论妳像不像妳母亲,我都决定进行婚礼」。

  可是,她居然走了,不辞不送。

  他的婚礼没惩罚到小书,却重重地惩罚了他自己,是终身监禁,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将小书的画拿去裱褙,他的背影、孤寂的女孩、日落菩提、天真婴儿,一张张、一幅幅,全写满她的心路历程。

  终于,他认清她的爱;终于,他正视自己的感情。五年来,思念将他的爱蒸得浓烈,可惜爱情已远离,他没有后悔余地……

  她还好吧?终于找到一个肯为她买下戒指的男人嫁了吧?也好,二十几年的悲凉日子结束,平顺幸福开始。

  门板上的敲叩声惊扰思潮,冠耘的浓眉往上竖,敲门声停下几秒,再续叩两声。

  那不是苏真婵,他确定,如果是她,她会拿门板当鼓擂打。

  走近,开门。

  门外站的是渟渟——亚丰的妻子。

  小题嫁到台北去,季扬带幼幼回北部接手世新,留下来的只有亚丰,渟渟曾是个连钞票都认不清,只会刷卡的富家千金,没人想过她能适应垦丁这块乡下土地,足见爱情力量之伟大。

  「大哥,吴伯伯说你和大嫂回来了。」渟渟开口。

  「亚丰呢?」

  「第二家证券公司开幕,他去台北剪彩,不准我跟,他说我肚子里面有小宝宝,累坏了,他要骂死我,不过,他应该快回来了。」渟渟甜甜笑着。

  亚丰的脾气差,也只有这个笨笨的弟媳可以忍受他。

  「恭喜。」

  「恭喜?你是说宝宝吗?对啊,是男生哦!我希望他长得跟亚丰一模一样,我要把他训练成阿诺史瓦辛格,从小就让他练举重。如果你说的恭喜是指证券公司,那就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

  「小题说,他钱越赚越多,我会悔叫夫婿觅封侯,以后要关在家里天天唱闺怨。」

  冠耘微微一哂。「妳找我有事?」

  「是有一个秘密,我整整憋三个月了,几次打电话给你,都是大嫂接的,大嫂好凶,我吓死了,赶快把电话挂掉。小题骂我不应该乱害人、亚丰不准我多管闲事,连幼幼都不赞成我说出去,可是啊……可是,我还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绕半天,废话比秘密多。

  不过,她的废话解释了冠耘的疑惑。这阵子,苏真婵常接到无声电话,赖他搞外遇,原来是渟渟的杰作。

  「有什么秘密想告诉我?」

  「可不可以……你别告诉亚丰、小题和幼幼,说是我泄露给你的。」

  「好。」

  他答应得爽快,渟渟带着壮士断腕的惨烈表情,踮起脚,攀上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为怕大腹便便的孕妇摔跤,冠耘的手扶上她的腰。

  「大哥,小题在台北看见小书,她在盲人按摩院工作,生活过得不错,她有一个小男孩念幼儿园,长得跟你很像,我们一致同意,他是你的儿子。

  「小题怕小书认出她,告诉小书说她是傅太太。对了,我们合资开一家按摩院,重金礼聘小书进去里面工作。小题说她变得更漂亮了,虽然眼睛看不见,喜欢她的男人不少……」

  她看不见?为什么?怎么弄的?为什么她会到盲人按摩院工作?孩子?一个像他的男孩子?渟渟的秘密震撼了他的知觉,他的世界顿时天翻地覆,疑问在他心底酝酿酦酵。

  她离开牧场后发生什么事情?他以为她已经得到幸福,为什么、为什么……

  「渟渟,妳在做什么?」

  亚丰的吼叫声自后面传来,渟渟全身肌肉紧绷,攀在冠耘身上的手瞬地放下,第二秒,眼泪开始狂飙。

  她缓缓转身,梨花带泪地走到丈夫面前认错:「对不起,我把秘密告诉大哥,请你不要生气,我好害怕你生气,害怕得肚子好痛……」

  话没说完,她的眼泪已经浇熄丈夫的怒气。搂住她,现行犯认罪,法官只好从轻量刑。

  「好了,不哭,下次不可以多管闲事。」亚丰话说完,渟渟立刻破涕而笑,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知道小书的下落,为什么不告诉我?」冠耘拉住亚丰问。

  「告诉你做什么?好让你再次出现,抢走小书得来不易的幸福?」这回,所有兄弟姊妹决定联手,维护小书的幸福。

  「你怎么知道我会抢走她的幸福?因为你们心知肚明孩子是我的,就认定我会自私地将孩子带走?」冠耘又问。

  「孩子是小书的,与你无关,至于你的问题,我必须回答你,是的,我们的确这样认定,因为对小书,你的表现自私到我们无法认同。」

  「我和小书的问题不该由你们来决定。」

  「大哥,人是经验的动物,你和小书之间,没有过任何一次经验,能让我们支持你,所以,我们认为她有权留住孩子。」一个盲人养大孩子,需要多少勇气毅力?他们绝不让大哥的出现,将一切破坏殆尽。

  「你们全数投票站到她那一边?」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爱她,只想伤害她。」

  亚丰的话让冠耘全身一颤,原来,他表现得比自己以为的更残忍,苦笑……全是他自找。气丧,他问:「她的眼睛怎么了?」

  「对不起,我什么消息都不提供。」扶过渟渟,亚丰迅速离开。

  「你们都错了。」冠耘自语。

  五年时间足够他认清自己的感觉,也足够让他算清楚,无聊的自傲自尊让他失去多少珍贵。

  如果小书过得平顺快乐也就罢了,他会衷心给予祝福;但她并不,上苍再次把机会交到他手上,他没道理不把握。

  是的,这回他要赢回她,赢回两人的幸福。

  风吹,菩提叶沙沙响起,他们的爱情,出现正向响应。



  听说黄花风铃木开花时期,满树金黄,风一吹,瓣瓣鲜嫩落地,点缀满地主目春。

  小书已经很久没见过颜色,中学的美术老师说过,她是色彩精灵,总能调配出最美丽的色泽。

  可惜,她是赌运奇差的赌徒,花了八年,她赌输爱情,而短短十个月,她赌掉她的视力。幸好,这回她作了足够准备,为了孩子,她不能再出现半分闪失。

  走出牧场,她一路到北部,以为离得远远的,便不再怀念。

  找到住处后,她戴起墨镜,逼自己适应失去光明,她报名盲人按摩,要在最短时间内学会一项谋生技艺。怀孕七个月时,她正式失明。

  也许她面容姣好,也许她手艺精巧,总之,找她按摩的顾客很多,生活不至匮乏。

  另一方面,纪耕是个很乖的男孩子,他既敏感又聪明,从小他就比同龄孩子来得安静,所以熟识的老顾客,不介意她把孩子带在身旁工作。

  这两个月,小书的生活更形改善,熟客傅太太新开一家按摩院,雇用了她,傅太太给的钟点比原先那家高两成,这对小书来说,是好事一件。

  四点,小书拄起手杖,走着两个月来早已熟悉的路径,她要去接纪耕。

  傅太太替纪耕找到附近一家有名的贵族幼儿园,透过傅太太的关系,纪耕和她的儿子小予成为同班同学。

  才上学几天,纪耕就能拿着卡片告诉妈妈,他认得不少中文字,小书发誓,要赚够钱,让纪耕将她无缘念的书念齐。

  「姜纪耕、姜纪耕小朋友,妈妈来了,请到校门口。」远远的,拿着麦克风的年轻老师唤人。

  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小书习惯性扬起笑意。

  她可以想象纪耕的快乐,他正从沙坑里爬出来吧!抖落一身沙,抓起书包,奔向母亲;或者,他正快速溜下滑梯,存了满肚子的话,准备告诉妈咪。

  「小桦老师好。」

  「姜妈妈,妳怎么知道是我?」老师诧异。

  「我认得妳的声音,甜甜的,老师,妳很年轻吧!」

  这些年,她学得最多的是与人应对,她懂得夸奖、懂得把话说完美,而且,讽刺的是,她居然是在眼睛看不见后,才感受到被人尊重。

  「姜妈妈真会说话,慧慧老师爱死你们家纪耕,走到哪边都带着,四处跟人家炫耀,说纪耕是她的得意门生。」

  「谢谢老师对纪耕的疼爱,我眼睛不方便,没办法教他太多功课,要仰赖老师们多帮忙。」

  「放心,我们会的。」

  和小桦老师交谈问,纪耕已冲到门口,他抱住妈妈说:「妈咪,嘴巴打开。」

  小书照做,甜甜的糖果蜜了她的心。

  「怎么有糖?」

  「慧慧老师给的,我认识了五张字卡。」

  「你好棒!可是,糖被妈咪吃掉,纪耕怎么办?」小书问。

  「我口袋还有啊!」

  才四岁,他就懂得对母亲说谎。低头翻翻口袋,他假装掏出糖、郑重地揉揉旧糖果纸,假装打开糖,然后假装含进嘴里。

  这幕落入老师眼里,忍不住鼻酸泛滥,这种孩子,谁舍得不疼不爱?

  「好了,妈咪要工作,跟小桦老师说再见,我们回去,好不?」

  纪耕照做,他向老师比了个噤声动作,然后挥挥手。

  「不可以,要抱抱才可以说再见哦!」

  小桦老师蹲下身,把纪耕搂在怀里,伸手,几颗糖果送进纪耕口袋,同样地,对他做个噤声动作。

  纪耕笑了,浓浓的眉弯成两道圆弧。

  一路上,他有数不清的话要对母亲说——

  「妈咪,上学很好玩。」

  「是啊!小时候,妈咪好想上学,每天看着村里的小孩子去上学,心里真羡慕。」

  「妳妈咪不给妳去吗?」

  「我的妈咪很穷,养活我很辛苦。」

  「妳妈咪不上班吗?」

  「有啊,她很努力赚钱,可是运气不好,赚不到太多钱。」

  「妳妈咪呢?」

  「后来她工作太辛苦,去世了。」

  纪耕听到这里,不再应话。

  「怎么了,纪耕,怎不跟妈咪说话?」

  「妈咪,我不想上学。」

  「为什么?你刚刚说上学很好玩的。」

  「我不上学,妳不要上班。」

  小书懂了,多纤细敏感的孩子呀!她蹲下身,搂住儿子。

  「纪耕,听妈咪说,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让自己死掉,我知道没有妈咪的感觉很糟糕,我那么爱纪耕,舍不得我的小纪耕失去妈咪,你好好念书,将来长大当个有用的人,等你有能力,就能照顾妈咪了,好不好?」

  「好,以后我上班,赚很多钱给妳念书。」

  「一言为定!」

  「我长大后,不要加班,每天晚上都陪妳。」

  「好啊,我们一起看电视。」她在笑,两颗泪水偷渡,悄悄地自墨镜后面滑下。

  「妈咪,不要哭。」

  纪耕拿下小书的眼镜,用围兜兜擦去母亲的泪水。

  「你弄错了,妈咪不是哭,是笑。」

  接在「两颗」之后是「两串」,在儿子面前,她不用担心自己的眼泪是否刺眼,毋庸烦恼自己的哭相像谁。

  「笑不可以掉眼泪。」纪耕说。

  「谁规定笑不可以掉泪?」她丢出难题给儿子。

  纪耕搔搔头说:「没有人这样啊!」

  「我创新呀。」小书只能在儿子面前任性,除了他,再没人愿意包容她的任性。

  「妳又在说怪话。」

  拥住儿子。谁说她赌输了,失去一双眼睛,换得一个贴心儿子,是多么划算的事!

  小书不知道,他们的举动全落入行道树后,那个黑衣男子深邃的眼瞳中。



  小书不同了,她笑得自然真心,不再小心翼翼,以前只用头顶对人的她,也学会扬起下巴,态若自然。

  跟在他们身后,冠耘近得几乎嗅到她身上的气味,没有人工芬芳,是自自然然的馨香。

  「妈咪,早上傅妈妈问我,今天下课要不要到她家玩?」

  「想去吗?」

  「有一点想,一点点不想。」

  「哪一点想?哪一点不想?」

  「我喜欢他们家的大狗,傅阿祖会叫司机开大车子,带我和小予去买烤香肠。」

  「了解。那为什么不想?」

  「我想陪妳。」

  偏过头,冠耘看见小男孩的脸庞五官,心底一阵激动。不用验血、不用证明,一个缩小版的姜冠耘活生生在眼前。

  「陪妈妈工作很无聊的。」小书说。

  「不会。」用力握握母亲的手,陪妈咪他永远不嫌无聊。

  「你还是去吧,记得,好好照顾小予,他是弟弟。」

  「好。」

  「晚上,等妈咪下班再去接你。」

  「好。」

  拉拉儿子的手,收起手杖,儿子当领航员,小书全心信任。

  迈开大步,冠耘超越他们,回头,小书的笑容拉住他的脚步。

  是眩目、是骄傲,他从没看过她这种表情,以往他控制她控制得轻松如意,现在……恐怕未必。

  「妈咪,有叔叔在看妳。」

  这种情况不稀奇,他的妈妈很美丽,走到哪里都有人看。

  纪耕的话让小书低了低头,人生当中总有难以避免的习惯,就像不对男人招摇这点,她让「他」训练得彻底成功。

  「饿不饿?」小书问儿子。

  「不饿,我们点心喝玉米浓汤。」

  「那我们直接回到店里。」

  「好。」拐个弯,走近按摩院,未进门,小题便迎上前,抱起侄子,她急急忙忙往外走。

  「纪耕,我们先走,傅阿祖在车上等我们。」小题说。

  「傅太太,纪耕麻烦妳了。」小书客气。

  「不麻烦,下班时,我叫我老公绕过来接妳,一起到我家里吃晚饭。」

  「不好吧……」

  「不准不好,妳那么瘦,人家会以为我虐待员工,就这样啰,拜拜。」

  小题快人快语,原本她要从幼儿园一并接走纪耕,可是小小纪耕有脾气,一定要母亲来接。

  来匆匆、去匆匆,小题这个老板娘当得比谁都轻松。

  小书微微笑,走进店里,向会计小姐打招呼,安静坐到自己的工作室中,等待客人。

  随后而到的冠耘在她身后进入按摩中心,向会计小姐表明有人介绍他来找姜小书按摩后,他被领进小书的工作室里。

  换上衣服,他躺在椅子上,眼看小书向他走近,淡淡的微笑,浅浅的酒窝,那张脸美丽如昔,她的笑总带着忧郁,至今,不褪。

  「先生你好,请问贵姓?」

  沉吟须臾,冠耘不想打草惊蛇。「姓于。」

  「于先生你好,我们开始好吗?」

  走到他身后,小书的手落在他的肩头。不过轻轻一搭,触电般,小书猛地缩回手。

  怎么回事?她不了解这种感觉,工作多年,不曾如此,她是专业的按摩师啊!漠然写在脸上,她不懂。

  偏头望她,冠耘火大,她不晓得自己这号表情很诱人吗?

  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她那么瘦小,只要有心,随时可以把她架上床欺凌!该死的小题,开什么按摩院?难道不会限制女客才能上门吗?

  赚钱、赚钱,傅恒赚给她的钱不够用,连小书也要拐下海替她捞钱?他的迁怒很可恶,但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对不起。」掩饰自己的失态,小书深吸气,在心中默念十下,再伸手,进行下一个工作步骤。

  「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强压愤怒,冠耘尽力用平和的口气问她话,他要知道所有关于她这些年的生活点滴。

  该死的亚丰、季扬和小题!打死不告诉他小书的一切,连傅恒、幼幼也和他们同气连声,他只好亲身扮演私家侦探,偷偷跟踪小题,不过两天,他找到小书的工作地点。

  他的声音让小书再次震惊,惶惑布满脸庞。

  是他!那是他的声音、他的触感、他的……小书微微发愣。

  「先生姓于?」她需要再次确定。

  「是。」

  「家住台北?」

  「是不是到这里的顾客都要接受过身家调查,才能开始按摩?」冠耘回问,他不想再编出一套有关身世的谎话。

  「对不起。」真糟糕,她不该连连出错,忘记对方是客人,需要的是服务和真诚。

  姜小书,镇定吶!他们不过有几分相似,如果真是他,看见她在这里工作,恐怕劈头就是讽刺嘲弄,或者冷冷说——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的答案呢?」

  「什么?」她恍神,总是,他的声音响起,带给她联想若干。

  「我问妳是不是在这里工作很久了?」

  「我从事这行五年,最近才转到这个新环境。」小书回答得中规中矩。

  「妳一出生就看不见?」

  冠耘的问题让小书松心,没错,他不是「他」,他不会这样子问话,小书深吸气,刻意把微笑挂上。

  「不,是一场意外。」她轻描淡写。

  「意外?可以谈谈吗?」他想诱哄出她更多话。

  「我想……」

  小书想拒绝,但冠耘比她高明,把话踩在前面。

  「我是一个小说家,到处寻找题材,我认为妳会是个好故事。」虽是求人,他的语气充满霸道。

  「我不是个好题材。」

  「试试看。」是命令,但语调添上温柔。这是一个全新的姜冠耘,一个愿意放下身段,追回爱情的姜冠耘。

  小书微笑,若她果真对陌生人说故事,那么她肯定发疯了,那根本是不应该。

  可他的温柔语调、诚挚态度,勾引起她的欲望,她有欲望对一个声音像他的男人说话,诉说她的苦、她的悲,即便他不是「他」。

  「好吧,我尽量试试。」她放弃坚持。

  「故事从哪里开头?」

  「从我怎么弄瞎自己说起吧!有一回晚上,我走在路上,被机车骑士抢劫,当时拉扯力量太大,我摔到马路旁边,大概是撞到头吧!醒来的时候,已经三更半夜,全身狼狈,衣服破了、头发散乱……」回想那夜,她心有余悸。

  「没有路人发现妳?」对于她的遭遇,冠耘心疼。

  「当时我在屏东,接近垦丁的一个牧场,那条小路平日除了观光客,很少人经过,何况是晚上。」

  那是几时的事情?为什么他完全不知情?抢劫、受伤,他没有任何一份属于这样的记忆。

  「晚上出门很危险,妳居然一个人出门?」

  他的口气急切,充满焦郁。

  小书停下动作,朝他的方向望去。

  冠耘惊觉自己表现过度,忙缓下口气。

  「对不起,我太融入剧情了。」

  他的解释让小书释怀。

  「我想,你是个好作家。当时我急着替我的壁画上色,没想太多,包包拿了就出门,回程时才碰上事故。」

  「家人见妳没回家,不担心?」

  冠耘的疑问勾起小书的伤心。担心?是吧!当时她是这样认定,认定他会关心、担心,认定他们之间渐入佳境,可是……是她会错意了,他只是忿忿不平,之后,他告诉她,他们之间必须过去。

  叹气,小书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后来呢?」

  「之后的两三天中,我开始有短暂失明的现象。」

  「然后……」

  「然后我离开牧场,医生告诉我,若当时开刀,我有八成机率复原。」

  照她的话推断……冠耘回想起来,是那夜吧!那夜他在牧场大门前等待,他心焦忧虑,他来来回回在门口徘徊,直到她回来,她的狼狈让他认定心中猜忌,于是嫉妒取代关心,他甚至一口气决定婚姻,决定将她自生命中排除出局。

  错了!全盘皆错!离谱的错误将两人推向万丈深渊!

  「为什么当时妳不立刻开刀?」

  「我发现自己怀孕,麻醉剂会伤害胎儿,我要孩子,不考虑开刀。」

  「孩子生下后呢?妳动手术没?」

  「成功机率变少了,不到五成,我没有太多的资本下赌注,万一失败呢?没有钱、没有视力,我还有一个孩子要养,与其如此,不如假装手术失败,留住钱、留住工作,慢慢习惯在黑暗中生活。」

  轻轻喟叹,对于光明,她不再奢望。

  她的无助,净入他眼底,酸酸的,是难解心情,他的懊悔,她再也看不清。

  小书多么害怕黑暗,初跟他时,她总是彻夜难眠,他以为她耍心机、以为她在策画未来,要不是开灯那夜,她睡得安稳,他猜不到她的恐惧。

  压抑不舍情绪,他要知道更多。

  「妳一个人眼睛看不见,又要扶养孩子,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尤其是黑暗,总会让我想起母亲去世那晚,刚开始,我会摸索,找到一堵墙靠着、偎着、支持着,默默流泪,在心中默数数字,后来孩子出世,孩子的哭声提醒我,我无权恐惧,我必须坚强,才能带着他生存下去。」

  小书眉头微皱。路是走出来了,坎坷却仍在眼前延展,她不知道辛苦是多么长久的事情,但她的小草性格力挺她,要她稳稳前进。

  两人面对,沉默不语,该工作的双手,陪小书沉浸在回忆间。

  「孩子的爸爸呢?」

  半晌,他问出一句,这句话同时吊高两颗心,悬着的心摆摆荡荡,一颗是忏情,一颗是艰涩。

  「他拋弃你们母子吗?」他再度催生她的答案。

  「他是个好人。」吞下哽咽,小书摇摇头,拒绝回忆。

  她竟然用「好人」来形容他?冠耘头一次理解无地自容是什么感觉。

  「他再好,都是个不负责的男人。」冠耘批判自己。

  「够了,我的故事结束,接下来我们的故事开始,盲眼小姐为了赚钱,要动手为小说家服务……」

  小书的话提醒冠耘。是啊,悲剧结束,他为什么不能开启另一章喜剧?

  没错,之前他们的故事写坏了,这回他要弥补所有错误,尽心用力,从头开始铺陈两人之间。

  她想要爱情,他给!她想要他的心,他送!她想要婚姻,没问题!她想要的一切一切,他无条件奉上。

第七章



  为开启新故事,冠耘回到垦丁,结束旧故事。

  甫回到牧场,情绪经常处于不满状态的苏真婵,居然满面笑容迎接他,这让冠耘有几分错愕,但错愕只有一下,他随即明白,她有事央求他。

  冠耘不动声色,等她主动提起。

  果然,她挨到他身边,勾住他的手臂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们之间会出现好消息?诡异!

  「有事?」

  「当然有事,告诉你,你要当爸爸啰!」苏真婵羞红脸颊,笑盈盈望他。

  「我?妈妈是谁?」

  「你在开玩笑啊!妈妈不是我还有谁?难不成你在外面包养二奶?我看你也没那等本事,光应付我,你就心有余力不足了。」

  这是苏真婵对冠耘的评论。结婚多年,他不碰她,也没正眼看过哪个女人,连那个夜里,喝下加了药的牛奶也不见反应,除开性无能,她找不到其它合理解释。

  「我不知道我们几时有过亲密关系。」他讥讽。

  「哦,你想赖,我们回台湾的那天晚上啊!你都忘记自己多热情了,要不是你那天表现良好,我老早飞到台北要求爸妈,我要离婚了。」

  她说得杏眉含笑。这下子可好,孩子找到父亲,她的婚外情可以继续,另一方面又能稳坐姜夫人位置,享受奢华生活,她真佩服自己的聪明。

  吊起眉,冠耘懂了,他想起初回台湾隔天,发现她睡在自己身边,所有的事情在瞬间全串成答案。

  从上飞机,苏真婵吵闹,吵着要在最快的时间回美国,冠耘告诉她不可能,这回他们要留在台湾半年以上,这个答案让她脸色铁青。但一到晚上,苏真婵态度大逆转,她穿起性感睡衣,娴淑地倒杯牛奶给他,硬缠着他喝下去。

  认真想想,也是可悲,结婚五年,她居然不晓得,虽然他开牧场,却是个打死不碰牛奶的怪人。

  于是,他进浴室将牛奶倒掉,没融化的白色颗粒留在盥洗盆,当时他没仔细注意,只以为牛奶品质有问题,现在,真相大白……原来……

  冠耘微笑,事情比他预计的更容易。「我不记得了。」

  苏真婵误解他的微笑,以为他愿意认下这笔。「对啊,事后你睡得像头猪。」

  停止脚步,冠耘决定不再和她周旋,既然她把剪刀送到他手边,他再不顺势剪去他们的婚姻,未免对不起自己。

  面对她,冠耘出奇冷静。

  「那杯牛奶我并没有喝掉,所以妳在里面加的料不在我的肚子里,至于『妳的』孩子,我不知道父亲是谁,Peter,Scott,还是Sam?说实话,我并不感兴趣,但我不会容许妻子送绿帽给我戴,所以,妳自己考虑清楚,是要主动提出离婚,我付给妳两千万赡养费?还是我提出通奸,诉讼离婚?」

  「你、你说我……不,你没证据。」苏真婵挺起胸,不认输。

  怎会搞成这结局?计画得好好的事情,万无一失啊!肯定是他在虚张声势。

  「妳要证据?人证物证,我多到可以集结成书,不拿出来,是看在我们两家相交多年的份上。下午我的弟弟妹妹会到牧场来,在那之前我希望妳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不然,我将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

  「你不可能有证据。」苏真婵不敢相信,自己会输在最后关头。

  「妳认为两千万,可以买到几个和妳有染的男人出面作证?还有,下次和男人幽会,最好选择在客房部,不要贪求刺激,很多牧场都会架设监视摄影机。」话说完,他掉头走开,留下手足无措的苏真婵。



  苏真婵是任性,但她快刀斩乱麻的行事作风也让冠耘激赏!没有哭哭啼啼、没有烦人的低姿态哀求,主动找律师、签下离婚协议书,省略了他许多麻烦。

  然后,他集合弟弟、妹妹,弟媳、妹婿,他以最平静的口吻陈述和小书、文沛铃之间的恩怨误解,他在他们面前放下自尊,剖析自己的感情,最后,他说——我要重新赢得小书。

  这回,他得到支持,尤其是「傅太太」和「傅先生」的支持。

  回到台北,他等在按摩中心门前,四点,小书准时拿起她的手杖,出门接儿子,浅浅的笑意挂起,难怪所有人都认为失明的小书比看得见的小书来得幸福,趋向前,冠耘向她打声招呼。

  「嗨,姜小书。」

  突如其来的男音让她吓一大跳,但不超过半秒,她回过神,笑着向他打招呼:「你好,小说家先生。」

  「我比较喜欢『故事先生』这个称呼。」没错,他是崭新的故事先生,不是那个可恨到令人咬牙的姜冠耘。

  「好吧,故事先生,你的工作进行得怎样?」

  愉快的语气、愉快的表情,眼前的小书和他认知中的那位有段差距,虽然微笑的眉头,衔着淡淡哀愁,但他发誓,总有一天,他会亲手替她抹去愁眉。

  「不是太顺利。」

  「我早说过,我的故事不是个好题材。」

  小书曾幻想,像这样子,轻轻松松和「他」聊天,天南地北,有目的的、没目的的乱聊,聊着聊着,聊出见章感情。

  「问题不在故事本身,在于妳。」小题没说错,即使失去视力,她仍然美丽得吸引所有男人的注意。

  「我困扰了你?」

  「对,我想了妳一整夜,想不通,为什么这样一个漂亮女人,那个明眼男人会分辨不出,妳值得爱怜。谈谈妳儿子的父亲好吗?」

  这句话中带着责备,他在怪自己,恨自己眼明心盲。

  要谈吗?和人分享有「他」的记忆?很生疏的经验。

  「说吧,用故事困扰一个男人,是很缺乏道德的行径。」冠耘催促她。

  他的说法引出小书的笑声,深吸气,她决定满足故事先生的好奇。

  「他有一个妻子,聪明、勇敢、大方,在许多方面,她都是比我更好的选择。」

  想起苏真婵,小书心涩。他们好吗?孩子很多个了吧?是不是个个都像纪耕那样,懂事得让人心疼……

  「聪明、勇敢、大方?如果以这为条件挑选妻子,他应该去追求陈文茜。」

  他的说法让小书捧腹。

  「你说得对,我欣赏她,她是个值得佩服的女人。」小书附和。

  「要不要我把陈文茜的资料寄给他,让他两相比较,重新作选择?」他嘲弄自己。

  「可是,他爱他的妻子啊!」

  「妳为什么这么认为?」

  「这是他弟弟妹妹的说法,之前,我并不认同,以为那是商业联烟,没有太多爱情成分,我想只要死守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他会看见我、爱上我,告诉我,他将选择我当携手对象,可是后来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我错了,他是爱她的。」

  「妳从哪里发现这件事?」

  他爱苏真婵?真是荒谬的观察力!

  「他包容她,不管她做得对或错,也不管她冤枉人冤枉得多过分。」

  小书的回答教他无言以对。的确,为了欺负小书,他包容苏真婵包容到过火。

  「妳想,会不会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错误,回头找妳?」一个突发奇想,冠耘问她。

  「不可能,他是个自尊心强烈的男人,何况,是我对不起他在先。」

  他……是不会回头的,就算知道错误,他也要把自尊摆在最高位置,对他,在离开牧场之前,小书已把奢望尽数砍除。

  「妳对不起他?」

  这句话冠耘难以理解,仔细回想,在两人相处的那段中,只有他负她、欠她,她从未亏待过他。

  「曾经,我的母亲欺骗他,害他受伤很重。」这个伤在他心中,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痛吧!

  「那又不关妳的事。」首度,冠耘亲口承认,她和文沛铃是两个相异个体。

  「不,相关的,我是我母亲的女儿,我身上有母亲的遗传基因,他不信任我是很自然的事情。」小书说。

  事过境迁,再回想,冠耘发觉当年,自己的迁怒是过分了!

  「他知道孩子的存在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他?」

  「刚和他在一起时,我问过他,说我想要一个孩子可不可以,他一口气回绝,告诉我,他不要我的孩子……」

  再提陈年旧事,心口微微犯痛,深吸气,他们似乎交浅言深了。

  「我们可以不要再提过去吗?」

  「没问题,反正妳的旧故事结束,未来,是我们的新故事开始。」

  「你……什么意思?」小书退两步,表情添上几分警戒。

  「我打算追求妳。」冠耘实说。

  「不。」小书和他拉开距离。

  「为什么不?妳未婚、我独身,追求爱情是很自然的事情。」

  「对不起,我不要爱情。」她脸色凝肃,俨然不能被入侵。

  「是妳说,我们的故事开始,我以为妳对我有意。」他玩笑说话,想松懈她的紧张。

  「那只是随口说说……不代表任何意义。」小书急急澄清。

  「为什么?妳不想再来一段故事?」

  「我的故事已经结束,未来,我的生命中只剩下另一个故事。」

  「哪一个?」

  「姜母教子。」

  「只当母亲?这个角色未免枯乏!妳还年轻,投入另一段爱情才是正确选择。」冠耘鼓吹她重新开始。

  「不,我当母亲当得很快乐。」她坚持。

  「为什么,除非妳还爱他?」

  冠耘的问题让她陷入沉默,没错,她爱他,从未后悔间断过。

  「我猜对了?」冠耘试探。

  根本不用猜,她的脸是张白纸,清清楚楚载上心事。

  他说不出心中的感觉,是感动或是心疼?在他那样待她之后,她仍然选择爱他,自始至终从未变更感情,她的爱,是不懂转移的磐石。

  冠耘想拥住她,向她说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

  「妳是世界上最蠢的笨蛋。」

  他的评语让小书轻笑出声。

  「你该付钱给小题。」

  「什么?」她的话让冠耘惊疑,她认出傅太太是小题了?那她是否也认出自己?

  「小题是他最小的妹妹,她常常用这句话骂我,也劝我趁早离开他,你盗用了小题的专利权,该付费给她。」

  「妳为什么不听她的劝告?」

  「当时,所有为我好的人,都认为我该离开,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

  谈起「他」,她的表情转而柔和,爱他的心未曾更动。

  「不知道。」

  「在我十六岁那年,他和我的母亲谈恋爱,我躲在衣柜里,从门缝中偷窥他的身影、倾听他的声音,尚且不懂得爱情,他已是我最崇拜的男人,敬他、爱他,只要能待在有他的地方,能踩在他踩过的土地,我就觉得幸福。」

  再度,她的痴情、她的恋慕,融化他的心。姜冠耘,你何德何能,能拥有她的深情?

  「现在呢?妳再也不能待在有他的地方,踩不着他踩过的土地,为什么还不肯停止爱他?」

  「可是,他在我这里,没有褪色过。」

  手贴在心窝,当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一个人,她的心便清清晰晰地刻划起他的身影、他的浓眉、他直挺的鼻子、他那张她要抬高头才能张望的脸,怎能忘情呵?

  「妳的爱情很蠢!」

  「我承认。」

  「聪明的女人会选择放手遗忘。」

  「可惜我是笨蛋。」

  「妳的笨会让你失去很多好机会!」

  「有他,我不需要任何机会。」

  「问题是,妳从来没拥有过他。」

  冠耘赌气小书的说法,虽然她口中的「他」是自己,可他也不免对自己吃醋,凭什么一个不重视她的他,获得她全部爱情;而努力为未来创造故事的他,却得不到她的用心?

  「我不在乎,只要我爱他,他就不会从我的故事里消失,在思念来敲门的夜里,起身为他祈祷时,我幸福;在想念他的泪水,化成一杯杯苦涩咖啡时,我幸福;在春风吹散离愁,将他的身影清晰时,我幸福。这样的我,拥有的他还算少吗?」

  「一个虚无缥缈的他,一个活生生站在眼前的我,你居然不考虑我?这将是你人生中最大的损失。」

  「是啊,错过你这么好的男人,我实在很糟糕,可是,弱水三千,我的胃只容得下一瓢,怎么办呢?」

  「训练食量罗,总有一天,我要妳吞得下第二个男人。」

  「别白费心力了,我要去接儿子。」儿子也是「他」的故事延续。

  「我陪你。」

  「不!」

  「拒绝无效。」

  「我痛恨强势的男人。」

  「别告诉我,你的他温柔斯文。」

  温柔斯文?他和这四个字完全搭不上边,小书摇头笑开。

  「走吧,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试试看,接受我这个故事不是太困难。」冠耘扶起她,往幼稚园方向走。

  「在你的故事中,写下友情是我最大尺度。」她坚持壁垒分明。

  「好啦、好啦,随妳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女人的唠叨真叫人受不了。」

  一来一往问,冠耘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和小书一样轻松惬意,原来,只要放下不必要的偏见仇视,他们是可以相处得很好的两个人。

  而且,聊天是一种可以被训练的行为,你看,不过短短几次交锋,他就能和她说得兴高采烈。



  纪耕和冠耘沟通无障碍,走到哪里两人老子、小子乱叫。要不是他的性格开朗、要不是他的儒雅温柔,和往昔有太多不同,小书老早将他认出来。

  他习惯早晨在小书家门口等待,送他们母子上班、上学,中午到按摩中心,带小书外出吃饭,下午四点再准时出现,一同去接纪耕。然后他和纪耕到处逛、到处玩,六点一到,去接小书下班。

  他用自己的方式,一点一滴入侵她的生活。

  小书笑他太闲,他则回她一句,要是不够闲,怎么有本事写「故事」?

  小书听不懂他的一语双关,只觉得写小说的人,生活方式肯定与寻常人不同。

  「小子,你这样不对,对那种无理取闹的女生,不用对她太客气。」

  在小书的公寓里,冠耘把纪耕抱在膝上说话。

  纪耕被女生狠咬一口,手臂上的瘀青还在,女生居然跑去告诉老师,说纪耕骂她。

  纪耕很生气,小书却教他,得饶人处且饶人,吃点亏和占便宜意义相同,劝得纪耘满肚子火气,还是「老子」好,他每句话都说进纪耕耳里。

  「你才不对呢!这样教小孩子,万一他到学校欺负女生,怎么办?」小书摸到儿子身边,把他带开,催着他去洗澡,准备睡觉。

  「妳的教法会把儿子教成软脚虾,将来到社会上会缺乏竞争力。」

  「打人才能学到竞争力吗?对不起,我不认同。」她不苟同他的教育理念。

  「妳不知道男人的社会有多野蛮残忍,光站在女人的立场看事,是不准确的。」

  「别忘了,我也是社会上的一员,我就不认为需要用蛮力,向世界抗衡。」

  「妳有先天的优越条件,不是每个人都像妳。」

  「我有优越条件?你有没有说错,我是弱势族群才对吧!」她和他开辩。

  「妳长得很美丽,就算真做错什么事情,大家都会原谅妳。」

  冠耘喜欢上她激动时,绯红飞上颊边的艳丽,更喜欢她振振有词时的自信,原来,这些特质一直在她身上,只是长期被他压抑。

  「我什么时候做错事情?」

  「就算有人想和妳竞争,看在妳美丽的份上,他们会主动放弃。」

  「你的说法太荒谬。」

  正当他们一言一语来往交锋时,纪耕的房门打开,他拉抬音量喊人:「妈咪,妳可以进来一下吗?」

  整理情绪,小书仰高下巴,回头对他撂下一句:「我不和你吵,我要进房陪儿子睡觉。」

  冠耘不甘示弱,在她身后对纪耕喊:

  「小子,你老要妈咪陪睡觉,会变成半个小女生,聪明的话,请挑我,我的冒险故事,讲得比你妈咪精采一百倍。」

  走进儿子房间,关上门前,她拋出话:「对不起,我陪他睡了四年,他还是个如假包换的男生。」

  看着被关上的门板,冠耘落下微笑。这才是家庭生活,几年的空虚被幸福占满,首度,他了解自己该积极追求的东西是什么。

  门内,小书应儿子的要求蹲下身,儿子小小的手爬在母亲肩上,一个搂抱,他把母亲抱紧。

  「妈咪,我想向圣诞老人要礼物。」

  「现在是夏天,圣诞老人要好几个月后才会出门。」

  「不能先打电话跟他预约吗?」

  「好吧,我来想办法,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老子』当我的爸爸。」

  「纪耕……」他的要求,为难了小书。

  「不行吗?」

  「你有自己的爸爸。」对「他」,她从未变节。

  「我知道,可是他不在家啊!小朋友看到『老子』,都说我爸爸很帅,我真的很想他当爸爸。」

  「可是……」她的「可是」一出口,就在儿子眼眶边,碰到湿湿的泪水,拒绝未成形,心先软。

  小书的沉默不语,让纪耕误以为她答应了,偷偷一笑,他又问:「妈咪,我可不可以叫『老子』进来跟我讲床边故事?」

  「好吧!」

  带着沉重,小书重回客厅;冠耘挂着胜利笑意,走进儿子房间。

  一个小时后,他走出房门,脸上带着满足笑靥,原来光光为儿子讲故事这么简单的事,都能让人感受到幸福。

  门开,门关,拉回沉思中的小书,她起身,叹气问:「我们可以谈谈吗?」

  「乐意之至。」冠耘到厨房里倒来两杯开水,递给小书一杯。

  「妳的冰箱很贫瘠,除了牛奶,什么东西都没有。」

  「纪耕正在发育期,我想让他多喝点牛奶。」

  「牛奶有什么好喝?」他嫌恶皱眉。

  「纪耕的爸爸痛恨牛奶,我不希望同样的情形发生在纪耕身上。」

  「女人都是爱勉强别人的动物吗?」想起自己的母亲,冠耘不禁同情起儿子。

  「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控制在掌握中,会让人比较有安全感。」说到这里,小书忍不住又叹气。

  「妳今天怎么了?叹气叹不停!」冠耘问。

  「可不可以……这些天,有你在,纪耕快乐多了,这一点,我很感激你,真的。」她的话很难启齿。

  「了解,我接受妳的感激。」为了她的「感激」,他计画为她做更多。

  「我想,萍水相逢,你为我们做的够多了,就是朋友,也是足够了。」

  「妳到底想说什么?」拧目,他的笑容被她的欲言又止谋杀。

  「我想,你和我、和纪耕是不是……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

  「为什么?」口气恶劣,她居然逼迫他们骨肉分离……

  「纪耕太依赖你,你改变我们的生活常态,这样子……很不好。」

  「对不起,我看不出哪里不好。」

  「当然不好,你是你、我们是我们,不该混为一谈的,纪耕现在居然想要你当他的父亲……开玩笑,那、那……」她急得说不出完整。

  「我不认为那是个玩笑,我很乐意当纪耕的父亲。」他正色说。

  「问题是,我不愿意啊!我们说好了不是?我们只是朋友。」

  「有抵触吗?哦,我懂了,为了妳那个盲目愚蠢的爱情,妳宁愿让纪耕得不到父爱,也不愿意别人取代他父亲的地位。姜小书,妳的爱情不仅仅固执,还自私得让人生气。」他是真的在愤怒,是真的替她不值。

  「自私也好,可恨也罢,总之,我就是这样,我改变不来自己的心,也请你别企图改变我。离开我们的生活好吗?让我和纪耕恢复正常。」

  「不好。」他拒绝得没有讨价还价余地。

  「我不想任何人取代他心目中的父亲。」

  「他心中从未有过父亲。」

  「等他长大,我会慢慢告诉他,有关他父亲的点点滴滴。」

  「顽固。」他真不知道该为她的专一感到快乐或是生气。

  「对不起。」

  冠耘大步向前,他用吻回答她的对不起。

  热烈的吻封缄她的知觉,他的气息、他的强势,为什么那么像另一个人?

  他的怀抱呵……那么熟悉、那么教人眷恋,他的心跳声,沉稳得教人心醉,在那些恐惧的夜里,她幻想着阵阵心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小书、小书、小书……声声殷切、声声爱恋……

第八章



  整理好两人,小书和纪耕准备上班上学。

  打开门,纪耕惊呼一声,迎上前去。冠耘弯身抱住儿子,将他扛在肩膀上。

  他来了?小书咬咬唇,苍白脸颊泛起红潮。

  「我以为,我们昨天已经讲好。」小书懊恼。

  「讲好什么?讲好我可以无限制吻妳,因为妳喜欢我的吻?」

  这句话,他凑近她的耳畔说。对于教养儿子,在当父亲的这几天他学了不少。

  「我……我解释过了,你的声音像他、你的怀抱像他,我是迷糊了,才……才……」她越说越语无伦次。

  「随妳,反正我们现在关系不同,妳必须对我好一点。」搭起她的肩膀,冠耘恶劣地利用起自己的身高优势。

  「你很无赖!」

  「我还有更无赖的作法。小子,晚上我跟你睡好不好?」后面那句话,他对纪耕说。

  「好啊,你以后不回家吗?」

  「对,我没钱缴房租,被房东赶出来,住你家好不好?」

  「不可以,被人看见,我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小书抢在前面回答。

  「黄河水是浊的,想洗清谈何容易?干脆别理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冠耘大步迈进屋里,接手钥匙,将行李往房间一摆,出门,左揽右抱,他们一家团圆。

  「放开我。」小书微微挣扎。

  「妳再动,我就告诉纪耕昨天我吻妳。」他吃定她,是从古时候就养成的习惯。

  「你……」

  「先别忙着骂我,我有事情宣布,前天我和纪耕去压马路,顺道参观几家美语补习班,纪耕看上其中一家,我去报名了,下星期开始上课。」

  「我可以去?棒呆了。」搂住冠耘的脖子,纪耕送上一个大大的亲吻。

  「还有,我找到一个脑神经权威,明天的飞机飞台湾,我安排他帮妳做检查,重新评估开刀的可能性。」

  「脑科权威?那要很多钱吧,我想……」

  小书想到的,是现实问题,纪耕还小,她必须为他多存下一点教育基金,至于眼睛,她早已经习惯。

  「不用钱的,妳放心。」

  「怎么可能?你在说笑。」

  「没有,我答应给他一本签名书。」事实上,除了医疗费用,冠耘还送他一张飞云牧场的会员卡,从此住房观光,终生免费。

  「他是你的书迷?」小书半信半疑。

  「可以这么说。」

  「妈咪开完刀就能看得见我吗?」纪耕问。

  「还不一定,要看医生怎么说,这阵子纪耕乖点,妈咪住院时我来照顾你,你要跟我配合。」

  「好。」

  「我很少看到像你这么棒的孩子,将来你一定会变成伟大人物。」冠耘赞美儿子的方式很夸张。

  「我会变成伟大人物……」纪耕乐于被洗脑。

  「学校到了,拜拜。」

  送走儿子,冠耘没放手小书的肩膀;她微微挣扎,挣不出他的魔掌。

  「别生气,我有礼物要送给妳。」暖暖的气呵在她耳边,带出心悸。

  「我不要你的礼物。」小书郁卒。

  「不收不可以,这是我缴给妳的房租。」他强拉小书的手,顺开她的手心,将一枚染了颜色的菩提叶脉放进去。

  「这是……」

  「猜猜看。」

  他勾出她的食指,轻轻顺着它的纹路,慢慢抚过,小小的心在她脑中呈现,这是她熟悉的纹路啊!瞬地,小书热泪盈眶。

  「这是菩提叶。」带着哽咽的声音,她吸吸鼻子。

  「不太正确,那是干叶子,叶肉刷掉了,只剩下叶脉。」

  他没告诉她,在叶脉中央,写着他名字的地方,圈起一颗心,那是他的心,他亲手送进她织就的情网里。

  「你做的?」一个细心男人。

  「我不是有耐心的男人,做不来这些刷刷洗洗的水磨功夫,这是一个女人送给我的。」

  「既是别人送给你的礼物,你应该善加珍惜。」

  「我有啊,就是因为珍惜,我才把它送给妳。」他的说法似是而非。

  「你的作法会让送你叶子的女孩伤心。」小书说。

  没错,他是让她伤过太多心,不过从此以后,他再不给她机会哭泣。

  「喜欢吗?」

  「喜欢。」

  「夹在这本书里。」

  冠耘取过她手中叶脉,夹进旧书里,那是他从她书桌找出来的诗集,他从不晓得她爱读诗,还以为她认不了几个字。

  「这本书是……」

  「我的书。」

  他当强盗当得很惬意,下次有机会,他不介意登台演演虎克船长。

  「你的大作?要是我看得见,就能拜读你的大作。」

  「会有机会的。」

  冠耘语带玄机,握起小书的手,收起她的手杖,他讨厌那枝棍子,讨厌它提醒自己,对于小书,他有多失职。

  「我很久没有看见菩提树了。」

  「妳喜欢吗?我可以为妳种几棵。」在他每个牧场里,在她的窗户边。

  「有个男人先替我种下了。」

  「又是他?」

  冠耘口气里有浓浓不屑,吃自己的醋简直无聊,可他就是无聊,没办法,谁教她走不出过去,宁愿沉缅在悲情里。

  「对,认真数数,那是他唯一为我做过的事情。我在树下画画,在树下想他,在树下幻想与他有关的爱情。

  「我经常做你口中的水磨功夫,每个季节来临,我搜集最美丽的叶子,一片片刷出完整的心型网子,我想用密密麻麻的网子网住他的心,年复一年——我有了满纸箱的叶子。

  「有一天下午,我突发奇想,把叶子染出各种颜色,在叶子上写下他的名宇,贴在墙壁,我在房间里种下一棵菩提树,从此每天睡醒,他的名字落入我的眼睛。」

  他怀疑,为什么事到如今,任谁都能看出她坚守的爱情不过是场悲剧,她却还能说得沾沾自喜,仿佛幸福就在她眼前堆砌?

  「他看见妳的菩提树吗?」

  「很遗憾,并没有,那天夜里我上街买画具碰到抢劫,两天后他告诉我,他要结婚,之后我离开牧场,和他变成陌路人,现在就是他站到我面前,恐怕我也认不出他,至于他……恐怕早已经忘记我是谁。」

  浅浅一笑,没关系,纪耕代替他,弥补起她的遗憾。

  「为什么不恨他?」闷闷地,冠耘问。

  她该恨他的,恨他的薄情负心,恨他只想在她身上获取,从不付出真心。

  「你知道不知道人类和动物一样,都有两种能力,一种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一种是学习能力。而学习能力和动物的智商有很大的关系,比方你能教会黑猩猩使用工具,却教不会他几何代数和微积分。

  「爱他,是我的本能,我没办法阻止自己爱他,就像你无法阻止熊冬眠;而恨他,这个学问太艰难,不在我的学习能力里面。」

  一次、一次又一次,她的话次次让他动容,她的心坚定得超乎他的想象。

  「妳为什么不亲口告诉他这些话?为什么不用这些心事让他感动,也许你们之间的发展会不同。」

  「问题是,恨我是他的本能,爱我不在他的学习范围内……」愁眉,他们之间是最最错误的组合排列。

  不对,爱她是他的本能,他是被愚昧蒙蔽,是让愤怒掩心,他看不见自己的心、听不见自己的爱、感受不到自己的真感情。

  拥住小书,不管这里是不是大街小巷,不管有没有来往行人注目,心盲了十几年,乍地重见天明,冠耘心中充满感激。

  「这样对你不公平……在你怀里,我总以为自己被他抱在胸前,你的吻,和他的交叠,我甚至分不出来谁是谁……」

  「我没关系。」

  他不理会她的抗议,吻她、抱她,不管他是故事先生或姜冠耘,这个女人,他要定了!



  医生说:要保持心情愉快,才能提高手术成功率。

  医生说:要让身体多休息,才能有益开刀。

  拿医生的话当圣旨,「傅太太」放小书长假,要她视力恢复后再回来上班。

  突然空出一大段时间,小书势必无聊到极点?

  错,有人把小书的时间安排得丰富多采。

  冠耘带她上山下海,用感觉、用心体会大自然,他们做了桃花心木的叶脉书签、做了黑板树的叶子书签,他要小书的爱情多样多变,不局限于菩提树叶。

  他不断说话,就是她将他「误认」为姜冠耘也无所谓,他拒绝小书的拒绝,这回他要为自己,也为小书谈一场真正的恋爱。

  「这是金黄色的大地,金黄色的向日葵、金黄色的阳光、金黄色的妳。」冠耘代替她的眼睛,为她描述情境。

  「一定美得像天堂。」

  小书的笑漾在嘴边,从未有人为她的快乐尽心,一个故事先生,为她的生活编出许多关于快乐的故事,她感激,却不能为他放下爱情,她的固执有时候叫人沮丧。

  但也因此,冠耘认识她的心,明白他对她的所有指控皆是可恶的。

  「对,美得像天堂。」

  冠耘附和她,将剪下的向曰葵花,捧到她手中。

  「我几乎可以感受到,太阳在我身上跳跃。」花瓣轻拂过脸颊,柔柔的芬芳渍上她的心。

  「它正在这么做。」

  伸手,他为她拨开颊边散发,轻轻梳、慢慢拢,他终于享受到爱情带来的欢愉。

  「要是能看得见就好了。」叹口气,世事总有美中不足处。

  「妳可以的,过了明天、后天,手术成功后,妳会看见。」

  「万一手术失败呢?」她是悲观主义者。

  「妳该担心的是,手术成功后,妳有多少事情要忙?比方,妳答应要送我一幅图,妳得在最快的时间里画给我:比方妳答应纪耕,要带他出国,看看自由女神有多高:还有,妳答应要帮我做一棵菩提树,和送给『他』的那棵一模一样。」冠耘说。

  「我可以送你十张画、一百棵菩提,也可以说给你一百个故事,可是我……」

  冠耘接下她的话,这些天,他放弃吃醋,放弃赢过她心中的自己,人人都说爱情盲目,这点他在小书身上得到证实。

  「妳没有办法送给我妳的爱情?我了解,这些话我听到耳朵快长茧。放心,我不是那种非逼女人以身相许的男人,如果妳见到我,发现我比妳的『他』丑陋太多,给我一个不及格分数,我马上掉头走人。」

  「不管你长得好不好,你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妳这句话说偏了,既然我是美人最爱的英雄,妳没有道理推开我。」

  「我们……当朋友不好吗?」小书迟疑。

  「我能说不好吗?不要想太多,我答应妳,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如此而已。」冠耘不想再替她制造压力。

  「我感激你为我做那么多,也很抱歉……」

  「好了别哭,知不知道就算美女哭起来,也会替自己的容貌扣分,不要哭,我喜欢妳的笑容。」

  凑上前,他为她拭去颊边泪水。

  他的动作极其温柔,暖暖的体温、暖暖的心,他把温情一吋吋注入她身体。

  真能不爱他吗?

  她动摇了、模糊了,对他的感觉迅速增生。可是……怎么可以?摇头、再摇头,她只爱冠耘啊!

  「等妳手术拆线后,我安排一趟美国之旅,到时我们带纪耕一起去。」

  安排又安排,他要安排她的下半生岁月,教她对人生再无缺憾。

  「为什么去美国?」

  「第一,这是妳答应纪耕的,大人说话要有诚信;第二,有了视力,妳要努力看、拚命看,把那些生命中的记忆找回来,还要为妳的下半生增加无数新记忆。」

  「万一,手术不成功呢?」

  「那么更要出去走走,解放郁闷。不过,妳放心,一定会成功的,明天我会握住妳的手,陪妳进手术房。」

  冠耘的保证很有效,迅速安抚了小书的不安。

  「你总是那么乐观吗?」

  「我对医生有信心,他不是普通权威。」

  「我很难相信,如果他是享誉国际的脑神经权威,为什么肯到台湾来替我动手术?他非常非常喜欢你的书吗?」

  「对啊,而且他是享誉国际的脑科权威,我也不是简单人物。」

  「是哦,一个缴不出房租,被扫地出门的享誉国际、知名大作家。」

  「妳看不起我哦!」

  「你这种人哪里需要人家看重,你已经很看重你自己了。」

  即便看不见,小书也知道他是个自信自重的男人。妈妈曾说过,冠耘是个有肩膀、有担当的男人,她相信眼前这一位不会逊色于他。

  「没错,我看重自己,一如我看重妳。」

  握起她的手,冠耘期待起她的反应,当她知道故事先生和姜冠耘是同一个人时,她会有什么反应?他密切期待中。

  远处,「傅太太」、「博先生」带着两个小朋友跑过来,满手的向日葵迎风招展。

  「喂,你们客气一点,不要把花弄烂,拿回台北可以卖钱ㄋㄟˋ。」

  小题对两个顽童喊话,她的喊话惹得小书笑开怀。

  她笑弯腰,对冠耘说:「傅太太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也是满脑子钱,三句话不离孙中山。」

  「她像谁?」

  「『他』的妹妹,小题。」

  她回答得无心机,冠耘却心中一凛,对于女人的直觉,不能小觑。



  手术很成功,一个星期后,拆线的日期来临。

  满满一屋子人,冠耘和纪耕、亚丰和渟渟、季扬和幼幼、小题和傅恒全围在小书身边。

  那么多人的呼吸声,让小书紧张到极点。

  整个医院的医生都到场了吗?大家都来观摩权威医师的「作品」?要是绷带拆开,她的世界仍是一片黑暗呢?手抖得厉害,她并没有自认为的勇敢。

  感受到她的恐惧,冠耘握住她的手,紧紧。

  「不要怕,我在这里。」

  冠耘判若二人的温柔让幼幼、小题和渟渟不敢置信。那是他吗?一个会对女人温情的男人?

  亚丰、季扬和傅恒则不觉得奇怪,他们相视一笑,爱情将刚强男子化为绕指柔的奇迹,不单单发生在冠耘身上,这种经验,他们都曾经历。

  医生将绷带拆下,几道光线刺进小书眼里,模模糊糊地,幢幢人影在眼前闪动,这算是……看见?

  「妳看到任何东西吗?」

  小书缓缓点头,眨眨眼,想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看见。

  「告诉我,妳看到什么?」

  「很模糊,很多人影在我面前晃。」

  「好,闭眼睛休息一下,再睁眼看一次。」

  她按照医生指示,这回再睁眼,更清晰了,可是她居然看见……天,是他们!而「他」,就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严肃地观察她的表情。

  笑容僵在嘴边,小书无法理解眼前景况。

  「对不起,我在作梦……」她喃喃自语。

  「没有作梦,妳的确看到我们。」

  冠耘的声音响起,她分辨出来,他和「故事先生」有着相同声音,却有不同的语调表情。

  「为什么?」缩回手,小书想把自己缩回被窝,可是,冠耘怀里的小男孩,他们长得好象……

  「妈咪,妳看见我吗?我是纪耕,妈咪,妳有没有看见我?」纪耕扑上来,抱住小书。

  他是纪耕?她的心肝宝贝?想了五年、爱了五年的心肝宝贝呵!颤巍巍的手,圈住身前的柔软。

  「看见了、看见了,我看见你了,你长得真好,比妈咪想象中的更好。」

  「妈咪,太棒了。」

  是喜悦、是幸福,是无数感恩交织出来的兴奋。

  「没问题了,大家可以放心了吧!走,我们带小朋友去吃披萨,把这里留给大哥和小书。」

  那是傅太太的声音啊……小书有些些紊乱。

  小题从冠耘手中接过纪耕,牵着小予,一左一右牵出门,她一走,傅恒跟在她身后离开。

  幼幼和渟渟走到病床前,轻拍她的肩膀。

  「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希望经过这次,你们之间能够平平顺顺,不再波澜连连。」幼幼说。

  「对啊,心平气和地说话,不要吵架,大哥脾气比亚丰好,妳的命已经比我好很多……」

  渟渟话没说完,就让亚丰的怒吼声制止。「要不要给妳换个丈夫?」

  「不要、不要,有你我很满足了。」渟渟忙奔到丈夫身边,对小书挥挥手,要她自己保重。

  房间空了,独独留下两人,小书张眼四望,她在找人。

  「妳在找谁?」冷冷的,是他旧时语调。

  可以说吗?说在找她的故事。

  她的故事!?她怎会用这种荒谬的说词?

  「没有。」她摇摇头,现况让她模糊难辨,她不晓得自己是庄生还是蝴蝶。

  「妳在找故事先生?」

  小书执意不问他的名字,以为这样就能拉远两人的距离,却没想到,勉强她、加入她的生活,他向来随心所欲。

  「你知道他,或者……」小书问。

  「妳没猜错,我就是他。」冠耘亲口承认。

  他为什么那么做?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切断,不复续了呀!

  他有事业、有婚姻,要什么有什么,何必冒充成失意的小说家,侵入她的生活中……

  突然,纪耕坐在他怀中的情景跃上脑海,他是……他要纪耕?

  所以他出现、他匿名、他以一种教人无法防备的方式闯入她的生活,让纪耕自然而然接受他、爱他,等到一切水到渠成,带走纪耕变得理所当然。

  那他为什么要帮她医治眼睛?对了,是补偿!他要她欠下一笔,他给她视力,她理当还他亲情。

  怎么办?她要纪耕啊!那是她的命,她用尽全力留下来的呀!失去冠耘,她已心灰、心死;失去纪耕,她更是怎么怎么都活不下去了呀!

  小书的表情瞬息万变,冠耘皱眉,不晓得她在心中翻的是哪条思绪。

  「你为什么出现?」

  小书垂眉问,未战已输。和他交战,她从未尝过胜利滋味。

  她居然不要他出现?是她说:「爱他,是我的本能,我没办法阻止自己爱他,就像你无法阻止熊冬眠;而恨他,这个学问太艰难,不在我的学习能力里面。」

  他将她每句话认了真,现在她又反对他出现,谁说女人心不是海底针?脸色难看,故事先生的温柔被拋诸九霄云外。

  「我来拿回我的东西。」冠耘直觉回答。

  果然,她没猜错,他要带回纪耕,心在瞬间沉入谷底,心脏一分分冷却。她要输了,输过一次又一次,现在她将输掉人生中最后一份筹码,从此翻身无望,人未死,心入狱。

  「你有自己的婚姻、妻子、孩子,为什么一定要纪耕?」怔怔地,她问。

  他要走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的心,他向她要东西总是要得气壮理直,他们分手,她离开他的生命,再出现时,他又伸手向她索取。

  「除了纪耕,我没有别的孩子。」冠耘说。

  他不只要纪耕,还要她这个连泪水化成苦涩咖啡,都会感觉幸福的女人。

  他没有其它孩子?是他有问题,还是苏小姐生病?这是他出现的主因?

  「你们再努力几年,会有自己的孩子的,请你不要带走纪耕好吗?」

  她没向他要过任何东西,为了纪耕,她愿意低声下气,开口央求。

  「我和苏真婵之间没有努力空间。」他一口气否决掉她的话。

  话到此,冠耘理解了她的伤心,原来,她始终介意苏真婵。

  微微一笑,她的心结握在手中,他很恶劣地不立刻替她解开。

  坏吧!没办法,从古时候起,他就以欺负她为乐。

  「那么严重吗?现代医学发达,也许……」

  「没有也许。」他强势欺人。

  小书深吸气,在心底告诉自己,为了留住纪耕,不能害怕妥协,她可以失去自己,不能失去儿子。

  「冠耘先生,对不起,纪耕不能给你。」

  「他是我的儿子,不是妳一句给不给,就可以决定他的未来。」

  笑容更形扩大,只要她肯抬头,就会发觉他的正确态度,可惜她不敢,她没学习过正眼看他。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书,我独立自主,我可以养活自己和儿子。」双手扭绞被单,她力图镇静。

  「妳连妳自己都养不好。」

  「这些年,我没让纪耕饿过。」

  「却也没让他满足过。」

  很好,懂得反抗,五年的社会教育的确让她成长茁壮。

  「他的精神是富足的。」

  「是吗?他想要一个父亲,妳满足他了?」

  「那是在你出现之后,之前我们从没有这种困扰。」话激动,她拾眉,却撞上他带笑双眸。

  他在笑?那是她遥远的记忆中才有的表情,那时,她躲在衣柜里,看着他对母亲描绘未来时,就是这个笑容,教她疯狂地崇拜他、教她爱上他,不悔不改……

  「问题是我出现,纪耕离不开我了。」

  「所以,你就要他离开我?」

  冠耘的笑容缓和她的激动,心碎贴在脸上,她的人生无数分离。

  「为什么要他离开妳?」口气软化,心疼她伤心的「故事先生」登场。

  「你不是要带他回牧场,和苏小姐……」

  「我和苏真婵离婚了。」

  「离婚?为什么?」这个消息让她震惊。怎么可能?他那么喜欢她。

  「我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无法容忍她当我的妻子。」

  「这种话很过分,明明是你要娶人家。」

  「我承认自己的决定很荒谬,我不应该为了反对谁,投向另一方。」

  「我不懂你的意思。」小书摇头,疑惑写在刚复明的眼睛上。

  「妳被抢劫那夜,我在牧场门口等妳,我焦虑地来回踱步,害怕妳离我而去;妳回来时,满身的狼狈,我认定妳和其它男人,做了龌龊事情。于是我嫉妒愤懑,我把妳和妳母亲联想成一体,忽地惊觉自己又掉进同样的陷阱。

  「我爱上妳了,爱上一个充满谎言的淫秽女子,这个认知让我愤怒,于是我用最残酷的方式逼妳离开我。」

  这番话……是「故事先生」才会出口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恍若梦中。

  他说爱她呵……她怎能相信、怎敢相信?会否一转身,他又用嘲讽面容对她,冷冷讥评她——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后悔了,在妳离开后的隔天清晨,推开妳房间,五彩缤纷的菩提树耻笑我的肤浅,我始终以为妳想自我身上获得什么,就像妳母亲一样,可是妳一语不发,走出我的生命,不带走任何东西,还留给我一棵记忆菩提。」

  「你说后悔,为什么不找我?」

  「是该死的自尊心造孽,为弥补愚昧,我坚持娶苏真婵,妄图用婚姻昭告天下,我是对的。然而,错误的事情不会因坚持而变得正确。

  「婚礼当天,我抓起头纱看见苏真婵的笑脸,剎那间,我明白,自己无法和这个女人共处一室,于是,我排拒她,她痛恨我,我输掉自己的婚姻。

  「我花五年时间拚命工作,在美国各州开设十座飞云牧场,我成了美国年度风云人物,但这些虚名满足不了我,我只想回台湾,安安静静待在妳留给我的菩提树下。」

  他的话,小书听得痴了。忘记痛楚、忘记伤情,她只想安慰眼前男人。

  「我不断自问,是妳母亲伤我较深,抑或我伤妳较深?我自问难道多年来,始终无法忘情那场初恋?我不断自问,不断比较妳我之间。」

  「有答案了吗?」

  「有,我对妳母亲从未有过思念,不像妳时时刻刻盘踞我心问;对妳母亲,我有愤怒却无深刻仇恨。认真想想,我的愤怒来自于她的欺骗,还有她带给我的自卑。」

  「在我母亲面前自卑?我不懂。」小书无从理解。

  「当年我力图离开家族事业,开创自己的人生时,我刻意摆脱父母的期待,做我想做的事情。开牧场是一件,自主婚姻是一件。

  「我选择妳的母亲,她的美丽令人惊艳,她的不拘世俗、她的天真烂漫是我从未见识过的另一种人生,却没想到这个决定是个讽刺,它狠狠摧毁我的自信,也昭告了我的牧场事业将和与她的婚姻相同,变成另一场笑话。于是我把妳带在身边,时时提醒自己,我必须成功。」

  「你成功了……」小书幽幽说。

  「不,我失败了,我失去一个十六岁就对我崇拜的女人,失去一个连为我思念、为我祈祷都会觉得幸福的女人,失去只要她不忘记我,我就在她故事中生存的女人,这样的我,谈什么成功?」

  「你……」他将她说过的话记得分分明明,泪潸然……

  「小书,这些话妳应该早点告诉我。」

  「你不会相信的,你只会认定那是另一番谎言。」

  「我这么主观任性偏狭,哪里值得妳用全副心力爱我?」

  「值得,在我的爱情故事中,你永远值得。」

  不谈原谅、不说过往,他的话已让她受的苦全成为一篇篇值得。投入他怀中,契合的身心填充了满满喜悦。

  她毕竟是小书啊!只要有爱他的机会,就算只有一点点,她也要尽全力维护。

  「我的身分是假造的,我不是个小说家,妳愿意耐心教导我,写出一篇优质的爱情小说吗?」

  冠耘走到窗边,拿起柜子上的诗集打开,一片画了心、写了名的菩提叶呈现眼前,他亲自将他的心送到她手中。

  接手叶片,她能做的事只有一件——牢牢捧住,细细抚慰……

  小书的春天终于来临,从此思念不在夜半敲门,他不只在她的故事里,也在她的生命里。

  这一年,小书二十九岁,幸福降临。


  【全书完】


  编注:欲知姜亚丰与薛渟渟的精采情事,请翻阅贪欢系列389《酸甜苦辣系列》四之一「甜滋味」。

  欲知傅恒与姜小题的精采情事,请翻阅贪欢系列405《酸甜苦辣系列》四之二「辣滋味」。

  欲品尝酸溜溜的爱情滋味,请继续锁定《酸甜苦辣系列》四之四「酸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