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09

江南四时/樱桃/车厘子: 一奸成瘾 1-30

1)

  这本来该是个弯弯狗血小言文的桥段。
  “混蛋,我宁可死,也不会接受你的帮助!”病房里传来女生尖细的叫声。
  “女人,没有我的允许,你以为你死的成?”男人冰冷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混蛋,你管得住我的身体,可你管不住我的心!”
  “哼,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你的心!”
  “放开我……唔……”
  严冬在门外抠抠耳朵,低骂:“爱情真是操蛋。”
  跟在他身边的小弟乐呵呵靠过来讨好:“冬哥,你说咱们总裁这是爱上纪小姐了?”
  废话,这年头哪个总裁不别扭,心里爱死了嘴上也不说。
  严冬回头瞪了人一眼,然后对坐在他面前的中年男人说:“大伯,不是我不让你进去,你看这情况……”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坐在行李包上的男人手指颤抖,“这病房两张病床,你们只交了一张的钱,还想把另外一张都占了吗!”
  “是是,是不对。”他点头道,“所以我劝您,赶紧去换个病房,别耽误了家属住院。”
  “整个病区都满了,你让我往哪换!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住进去!”说着大伯就要往里冲。
  严冬带的小弟赶紧把人架住,这要是真给冲进去,总裁震怒他们可兜不住。
  恰在这时,门开了,沈总裁一脸倨傲地走出来,拿眼角瞭了大伯一下,然后吩咐严冬:“看好了,别叫人进去打扰。”
  接着,夹了夹他那据说是法国带回来的定制高级皮包,走了。
  大伯本来还以为他这出来,好歹能给自己个交代。自己带着乡下的婆娘进城看病,辛辛苦苦种田的钱都拿出来就为了舒舒服服住个好病房,结果总裁的小情儿倒好,住着一张床,占着一张床,门口还有人守门,死活不让进去。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于是总裁在前面走,大伯在后面骂。严冬觉得他骂得花样百出倒也好听,可再好听也不能当着总裁面听,于是叫人捂住他嘴,等到总裁走了才松开。
  总裁进了电梯,大伯还在骂,不断气的骂了十几分钟,整个病区都出来围观。严冬恪尽职守,目不斜视看门,眼看着大叔情绪太过悲愤,还叫两个小弟把大伯架好,免得他控制不住扑倒卧倒。
  有小护士看不过眼想过来调和,他也没理,靠着门框哼小调。倒是手下的小弟沉不住气,跟护士吼了几句,把人家吓哭了。
  他倚着墙,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就当眼前是个大热闹,边吐烟圈,还边冲里头梨花带雨的纪小姐飞眼。纪小姐一边抹泪一边瞪他,忽然,眼神里那满当当的愤恨神色就变了变,化作无比的娇羞。
  给严冬一百层脸皮他都不觉得那娇羞是冲自己来的,于是下意识转过头。
  目光,就这么迎上了当年还很青涩的程子青。
  那时他就觉得,操,怪不得心比天高的纪小姐见了他都娇羞。
  因为面前这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长得实在漂亮,细长眉毛大双眼,你也说不清他五官到底哪里好看,但就是让人一眼看上去,浑身都透着赞叹,心想自己要有个儿子长这样,这辈子媳妇是不愁娶不上了。
  严冬一激动,就情不自禁吐了个烟圈。他比程子青高,俩人离得又近,这烟圈恰好吐在人家面前。烟雾缭绕间,程子青那张毫无波澜的脸隐约透出几分自持禁欲的气息。
  “病区禁止吸烟,谢谢合作。”子青淡淡地说。
  多年后,即便身在东南亚茂密的热带丛林里,严冬也没忘记他说这话时,眉宇间平静的表情,仿佛毫不在乎那一口二手烟。
  “当时我就硬了,恨不得立即把他拖进厕所干上一百回,操!”他咬了一口槟榔,在殷红的汁液里跟小弟们说。
  不过当时他可舍不得给佳人留下如此恶劣的印象,所以,他只是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看程子青安慰了小护士,又问过大伯情况,然后转过身,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程子青,他看到他的胸牌上这么写,实习医生。
  “你是一床家属?”程子青问。
  严冬点点头,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一床欠费,请续费。”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往病房走去。
  脚要迈出那一刻,一双手忽然搭到了他肩膀上。
  “程医生,”严冬挑着嘴角,略微俯下头,在他耳边冷冷一笑,“你知道你进去了,就是在跟谁作对么?”
  “我知道。”他微微皱眉,身子下意识后退一点,似乎想闪开严冬的禁锢。当发现严冬手劲使得很大时,也就不再强求,只是垂下眼帘,看着他放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目光中,微微流露出厌恶的情绪。
  他当然知道是在跟谁作对,那又如何?他是医生,就不该抬高或者贬低任何一个病人,就该在病人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予帮助。况且,姓沈的算哪门子总裁豪门,他老爹四十岁上开始创业到五十岁事业成功,之后把公司留给了他,也不过二十来年。他也不是商业奇才,公司稳步发展说到底是基础扎实的功劳,至于说他黑白通吃……如果养打手也算黑道的话,那他还真是。
  “请你帮忙转告沈总裁,我姓程,叫程子青。他要对我做什么,我随时奉陪。”说着,他猛地一抖肩膀,甩开严冬的手,大步走进了病房。
  “冬哥……”身后的小弟还没见人这么不给自己老大面子过,以为又有架打,赶紧低声提醒严冬,却被他懒懒挥开。
  进就进呗,沈总就是不让人进去打扰,人家是医生,又不是进去打扰的。而且整个病区这么多大老爷们,这间病房又离医生办公室这么近,可强大在欺凌弱小的时候,竟然就只有这么一个人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同事,帮助自己的病人。
  更何况,他真心想操蛋一回,在这位程医生面前装装好人,给他留个亦正亦邪的好印象,哪怕丢了工也无所谓。
  只可惜,程医生安顿大伯抚慰美女,一通忙活后,直到走出病房,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看着那细腰的小背影,严冬在他背后响亮地骂了一声:“操!”
  操,这本来该是个弯弯狗血小言文的桥段,却成了一个耽美故事的开端。



2)

  沈总裁不是好老板,每日忙着泡妞耍帅,严冬把当月的钱结了之后就不再跟这位主混了。换了个大哥,每月好酒好菜招待,街头巷尾逛逛瞅瞅,拿钱拿到手软。
  世界上没有白养人的买卖,半年后,大哥让他砍人。
  他去砍了,连人家是谁都没问,到地方,抽刀,朝肚子来了五六下,跑。
  在郊区的地下室蹲了三天,大哥说事闹大了,让他出去躲躲。
  这他明白,况且大哥待他不薄,说他去了,东南亚那边的市场就交给他开拓了。他一个混混,过去也能给人当老大,有什么不好。
  他就答应了,临走前一夜,想来想去,有件事终究不甘心,现在不做,当了东南亚的鬼都要飘回来。
  于是他就到程子青家楼下蹲守了。
  半年了,程子青实习期表现良好,留院基本不成问题。他在医院附近租了间单居,也不用担心夜班回来扰人清静。这天本来不归他值夜班,可刚好有个不错的同学女朋友十一点火车回老家,他就替了一会儿。
  回来的时候刚好十二点半。
  严冬七点就在小区门外的小吃店蹲守,他查得出程子青住这里,自然也知道怎么方便堵人。可一直等到小吃店关门赶人,他要等的人连个影都没见。所以子青回来的时候,严冬那点可怜的耐心,已经全变成怒火和烦躁。
  也该子青倒霉,他实在太累了,警觉性也差了很多,耳朵里插着耳机,歌声分去了他最后一丝注意力。
  老式家属楼没有电梯,他走楼梯上楼,开门时候发现声控灯坏了,摸着黑对了半天锁眼才打开门。
  门开的那一刻,身后忽然扑过来一个人,把他扑进了门。
  黑暗中,压在他身上的人喘着粗气,一只大手张开,箍着他两只手腕,让他没法动弹。他试着动了动,那人整个骑上来,窸窸窣窣,不知道做着什么。
  “钱我放在床头柜底下的抽屉里,你打开灯就能看见。”子青老老实实告知钱的位置,并且引诱他开灯,打算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为报案做准备。
  那人却不为所动,把他的胳膊拉到头顶,然后用皮带绑到了一起。
  至此,子青还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
  但严冬知道。
  他把人绑住,便觉得安心。扶着程子青的腰让他翻了个身,正面对着自己。黑暗中伸出手,在那张肖想了半年多的脸上狠狠摸了一把。
  果然,手感甚佳,不枉自己白日里蹲在医院门口守候他上班下班,夜里用同一只手想着他自慰。
  在夜视这方面,他天赋异禀,暗的要命,仍旧能看清楚眼前五米内的东西。
  子青如今离他也就一米,他轻而易举看清楚身下的人如何皱眉咬唇,强撑着不让胆颤泄露。
  程医生平时待人疏离有礼,难得表情如此生动,严冬越看越是喜欢,几乎想也没想就弯下身,对准那片唇,狠狠地咬了上去。
  想了半年,如今终于实打实亲到,严冬激动得不能自已,下意识舌头就深得远了些。
  而让他意外的是,程子青几乎没有反抗,反而扬着下巴,让他的舌长驱直入,仔仔细细把齿列牙龈舔了个遍。
  严冬得寸进尺,一边吻着,一边开始扯人家衣服。
  子青仰着头,两只手被他固定在头顶没法动弹,喉咙里也仿佛含了口痰,怎么也咽不下去,只能顺着嘴角恶心地流下来。
  他知道自己这是遇到变态了,要沉着冷静才能脱身。
  可他没法冷静,那双手从他的脖颈处游移,渐渐向下,然后,解开了他的腰带。
  再冷静,命根子就要被人抓在手里了!
  他猛地抬腿,也不知道踢到了对方哪里,同时牙齿狠狠一咬,跳起来就往门口跑。
  可门锁这时候不给力了,卡住了,开不开了。
  这门锁平时就不太好用,要用巧劲才能打开。这种危急时刻,就别指望子青能有巧劲了,全是蛮力。
  他使劲抓着门把手晃,手腕都快掰断了,门就是打不开。
  开门的“咔咔”声掩盖了严冬轻微的脚步,他恨恨地吐掉嘴里那股血腥味,黑暗里,两只眼睛狼似的盯着程子青。
  他觉得自己是无可救药了,自己挨了一脚,舌头都被咬破了,却觉得爽。
  真他妈爽!
  “操!”他带着三分意,低声骂。
  接着走上去,拦腰把程子青抱了起来。
  

3)

  子青一路从客厅被抱到卧室,然后重重扔在床上。
  床铺骤然受力,发出“吱嘎”的声响,他也摔得七荤八素,本来就什么都看不清,这下更加眼冒金星。
  迷迷糊糊,就觉得那个人似乎压了上来。这次动作不再温柔了,衣服用撕的,裤子用拽的,都远远扔开。
  子青喘着粗气,放弃了抵抗。
  体力上,他是赢不了这个流氓了,反而把自己仅剩那点力气都折腾空了。
  他在医院见过被同性强暴的患者,惨不忍睹也就罢了,有的精神脆弱,出院后直接开始心理辅导。他想,自己也许用不着心理辅导,但也不想为此住院。
  他成绩优异前途无限,犯不着为了个变态闹得人尽皆知。
  最大程度的配合,能帮他将伤害减到最小。
  那人骑上来,胯下硬硬的东西抵着他,俯下身跟他舌吻,捏着他下巴怕他再咬自己,舌头灵活得仿佛没被自己来上一下似的。
  吻过了,湿漉漉的舌头沿着口水的痕迹去舔他耳垂,牙齿轻咬着那柔软的轮廓,手探到了下面。
  子青的呼吸渐渐变沉,作为一个正常男人,被这样熟练的手势揉着关键部位,不可能毫无反应。
  “嗯……”
  他低低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咬紧牙关,一寸一寸地放软了身体。
  严冬不解地看着子青,这个态度,是打算配合了?
  早这样不就得了么!
  他刚刚下手有点重,现在见人服软,也开始心疼。手上忙活还觉得过意不去,干脆低下头,把那个半觉醒的器官含进了嘴里。
  身下的人如他所料,整个人触电一般向上弹了一下。
  他更加卖力,从根部舔到顶,舌头在尖端的小孔里打转,湿润的液体也不知是口水还是溢出的体液。手上也不闲着,趁着人动情,扳着他双腿,食指朝那个隐秘的地方探了过去。
  “床头……床头有乳液……”压抑着情欲的声音忽然传来,“别这么插进去。”
  严冬一抬头,果然床头有瓶用了一半的大宝。他凑过去抓到手里,越想心里越高兴,低头,在子青嘴上“啵”的亲了一口。
  子青一想到他嘴里刚含过自己那东西就想吐,可作呕的动作还没准备好,身下却忽然传来一阵钝痛。
  沾满了大宝的手指插了进来。
  他仰着头,疼得咬紧牙不出声,一口一口咽口水。伸进来的手指缓缓增加,一根,两根,三根,然后,换上了那巨大滚烫的器官。
  而且,一插到底。
  严冬开始还能用理智支配身体,一步一步来,可整个进去了,理智就瞬间飞了。明明知道这人疼得浑身哆嗦,两条腿控制不住地想聚拢,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速度。腰上动的跟装了马达似的,每一下都整根没入,拔出来,再全部送入。
  他射了一次,子青却疼得软了。
  严冬文化水平也就那回事,此时此刻,脑子中却反复回荡着一个词——食髓知味,真正的食髓知味。
  他把人翻过来,让他跪着,从后面又进入了一遍。小腹撞击子青紧致的臀,让他有种占有的满足感,恨不得那声音再响一点,响得整个楼都知道,于是他走的时候也能安心,不用紧张是否有不长眼的,敢打他的人的主意。
  自己这一走,是否能回来全凭运气。他一个混混,本来就不敢追求前途无量的大医生,何况现在。
  够了,这就够了,有这一夜,够他回味着撸一辈子的。
  也不知道射了几回,停下来的时候窗外已经隐约有了点日光。严冬一身汗趴在他身上,手往下面摸了一把,黏黏腻腻,应该没有血,那就都是他的子子孙孙。
  他喘了几口粗气,本想再跟子青亲几下,制造点可回味的小温存。可眼睛往下一瞟,心里却咯噔一下。
  他是软的。
  自己在他身体里爽的都快上了天,他却从头到尾都是软的。
  严冬自认是个体贴的人,哪能自己乐呵了,就不管别人。
  于是他直起身,握着子青的命根子动了起来。子青被他干的腿都合不拢,闭着眼不知道昏了还是醒着,胸膛上全是口水。那要命的地方被握着上下动作,不一会儿就硬了起来,又不一会儿,颤抖着吐出了乳白色的液体。
  严冬这才觉得圆满,低下头,把他射出来的东西都舔进口中咽进腹里。
  满足又伤感,他觉得,自己对这个人的感觉终于从欲,上升为了情。
  那也没用,天亮了,他该滚蛋了。
  他穿衣穿鞋,给程子青盖上薄被,开门消失。
  这一走,就是八年。


4)

  八年后,严冬回来,已然事业有成。
  走时他一个手提包,里头装着两件换洗衣服几条内裤,鞋子也只有脚下一双。回来却一身名牌,光皮箱就是天价,何况国外托运回来的大小行李爱物。
  他如今的大哥早就不是送他出国那一个。在东南亚呆的第二个年头,留在国内的大哥就死于非命。
  他一边伤心一边发愁,好端端的走私生意做到关键时刻,却失去强有力支持,整个人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头发都白了一半。
  恰在这时,有个大佬,叫叶香山的,伸出援手。
  他也就易主,继续做他的走私生意,明面上尊叶香山做大哥。而如今他叫严冬回国帮忙,严冬没有二话,即刻就回来了。
  香山大哥为人厚道,本市黑道除了他,也找不出什么拎得起的人。他给了严冬极高的礼遇,派自己的爱车去机场接了人,又亲自引荐他认识各位叔伯,甚至说自己比他大不了多少,要哪天摆香台告祖宗,认了这个异姓弟弟。
  严冬又不是孩子,叶香山这么笼络,肯定别有目的。
  他跟着叶香山转了一圈,也渐渐看了出来。
  叶香山手下有个小弟,叫石诺的,八成有点反心。
  原来是把他叫回来当枪使。
  他在东南亚土财主当得好好的,实在没必要回来蹚这趟浑水,于是果断决定,把该办的事办完后,立马回家。
  那件该办的事,就是找人。
  回来的第二天,叶香山给他摆酒接风。白天本来还安排了活动,他找了个借口给推了,一大早便出门去。
  他惦记着程子青。
  打车到了他的医院,门口照例人来人往,只是多年不见,绿化工作更上一层楼,门口停车也开始要钱了。
  他进了门诊楼,迎面一排主治医生照片。
  严冬站在底下,一张一张仔细看过来。八年了,他认真诚恳,是不是也能混个主治医师当当?
  可没有,那胖的瘦的白的黑的人里,没有他。
  不过无妨,听说医生里也有嫉贤妒能的,说不定他被人排挤,事业不得意。刚好,自己现在有钱有势,帮他教训个把狗眼看人低的也不算事。
  他边想边往楼上走,一科一科问过去,护士大多没听说过这么一个人,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他露出羞涩的笑。
  他哪有空理会那些暗送来的春波秋波,只顾着挨个问挨个找。等问到骨科,总算有个有些年纪的护士想了想,告诉他知道。
  “有这么个医生来着,实习是在咱们医院,后来留下了,在骨科干了三四年,评主治的时候没评上,就走了。”
  “走了?”严冬听不懂。
  “不干了,不知道遇见什么事了,也没正式辞职,半年没来上班,医院自动除名了。”护士长打量着他,“你找他干什么?”
  严冬直觉这里头有点猫腻,又要追问为什么干不下去,护士却不肯说了。
  他头重脚轻地出了医院,蹲在门外的石头台阶上抽烟,一根接一根。
  不管是什么原因,程子青的确已经不在医院了,而他,也失去了找他的唯一一点线索。
  严冬对外,跟人说叶香山待他不薄,香山大哥叫他回国,他绝无二话,心里头却很明白,自己其实是因为叶香山一句话才回来的。
  那个人说,八年了,回国看看那些放不下的吧。
  严冬是孤儿,走的时候一穷二白,还能放不下什么?
  这些年来,要不是心里惦记着这么一个人,他早就在去东南亚的第一年就被人打死,去东南亚的第二年就破产穷死,第三四五六七八年,任何一件小事,郁闷都郁闷死。
  就是因为惦记着这么一个人,他总觉得,临死前不再见他一面,死也不安心。
  他觉得自己求的不多,来之前寻思打听明白了,也不图别的,装个病让他给看看,哪怕是询问病情呢,跟自己说几句话就够了。
  求他几句话,过下一个八年而已。
  那就见吧。
  三十多的人了,喜欢个把人,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以叶香山的本事,挖地三尺找个人只怕还不难,自己跟他说一声,他立马也就给自己办了。
  他蹲在台阶上,吧嗒吧嗒,一盒烟剩最后两根。旁边忽然蹲过来一个人,红着眼圈,黑粗的手指头伸过来,说:“兄弟,借一根。”
  他把整盒都给出去,拍拍屁股,走人。
  晚上的接风酒席叶香山选在本市最豪华的酒店,包了大宴会厅给小弟们喝酒,他们这个级别的大佬在楼上觥筹交错。
  严冬心里惦记着叶香山帮自己找人的事,也不挡酒,反倒主动去敬。没几杯,两个人就喝的脸红耳热,舌头都大了。
  酒桌上向来最好说话,喝醉了,你搂着我我搂着你,平时跟小蜜都不肯说的话,如今却能大吼出来。
  严冬装模作样跟叶香山发了几句牢骚,说他刚去东南亚如何被人踩在脚底侮辱,说到动情处,满嘴脏话骂娘。
  叶香山仿佛也被感染,大着舌头说他不容易,夸他好本事。他趁热打铁,满嘴跑火车:“香山大哥不知道,我也不是天生这么能拼,全是因为临走时候,我答应过一个人,要让他过好日子。”
  叶香山一愣,问:“是谁?”
  “唉,一言难尽,可今天白天,我去他以前单位找他的时候,却发现他不干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严冬端起酒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嘴巴一砸,说不尽的难受在里面。
  叶香山听明白了,这是想让自己帮忙找人。
  他拍拍严冬的肩,一脸过来人的了然,语气诚恳道:“大哥知道这滋味,你放心,告诉大哥这人叫什么,干什么的,大哥保准给你找出来。”
  严冬满脸感激:“多谢大哥了。那个人他叫……”
  “子青!”
  叶香山忽然站起身,对着门口叫道。
  包间太吵,叶香山叫的什么,严冬本来没有听清。但他下意识转过头,顺着叶香山的目光看过去——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5)

  门口的,就是当年穿着白大褂,一脸冰冷地站在他面前,不卑不亢报上大名的程子青。
  他穿着白色T恤牛仔裤,有些懒懒地站在门口。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往室内环视一圈,目光渐渐定在了叶香山身上,然后挑起唇角,露出一个一闪而过的笑。
  叶香山看到他,整个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那样子,好像酒都醒了大半,走路不哆嗦说话不打结了,三步并作两步就走到他面前。接着,一把揽住程子青的肩,将他搂入怀中,动作流畅自然堪称情侣间秀恩爱范本。
  叶香山这么搂着他坐回座位,身边人自然而然让出位置,谁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仿佛早就认同了他们这样的关系。
  叶香山在外头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坐在程子青面前却一脸体贴,低声问他怎么才来,肚子饿不饿。程子青摇着头,用更低的声音解释了,眼眸微微抬起,有些迷惑地看着严冬。
  “这是严冬,我跟你提过的。”他赶紧给人介绍。
  “你好。”严冬安慰自己,何必紧张,说不定程子青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叫子红。
  “你好。”程子青对他点头,目光被叶香山拿到眼前的一个蛋挞吸引,敷衍道,“我叫程子青。”
  说完,也不再看他,低头只是吃东西。一旁的叶香山更没空理他,紧着伺候,叫人把好吃的点心挨个上一盘,随便他挑。
  不看不理也好,严冬想,正好自己五内俱焚,需要时间重建金身。
  金身建了半晌,连个渣都没补出来。严冬呆呆傻傻看着两人亲密无间,心想万一这俩人只是纯洁的友谊呢,自己真是愿意多想。
  “程子青。”耳边忽然有个声音压低了,满含讥讽,“咱们大哥的私人医生……说白了就是姘头,靠屁股吃饭的。这场合,亏大哥能把他叫出来。”
  严冬转过头,说话的是石诺的小弟,叫高林祥的。
  以他在帮里的地位,能进这个包厢,实在是石诺有意抬举。严冬没必要跟石诺的人过不去,所以再大火气都压着,沉着声警告:“你喝多了,说话干净点。”
  “我说话不干净?那就没有干净的了。”高林祥嗤笑,“况且这位程医生怕什么,敢卖不敢认么?”
  “你放屁!”严冬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高林祥鼻子大骂。
  他这么骤然一发飙,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还是叶香山先回过神,沉着脸问:“严冬,阿祥,怎么了?”
  严冬这个人,越是生气脸上越白,此时的脸,简直是没了血色,一双眼睛支楞着,简直是要杀人的架势。
  高林祥也愣了,他向来看不惯程子青,闲着没事就背后骂两句,可当场发飙的,严冬还是第一个。
  他本来就喝得醉醺醺的,被这样一吼,酒醒了大半,更加不知所措。
  “刚刚就见你跟冬子说话呢,”石诺端着杯酒,斜着嘴角边笑边朝他们走过来,“阿祥,是不是又马尿灌多了胡说八道了?”
  他走到高林祥身边,狠狠踹了一脚,然后举起酒,跟严冬说:“我这弟兄喝完酒说话就那死德性,大家平时都忍着他呢,冬子你这句吼得好,给咱解气了。来,我代表大家敬你一杯,下回他要是说话还这样,你就用脚踹,帮他长记性!”
  他这话,不仅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酒身上,还暗示了严冬是刚来的不了解情况,群众基础薄弱,甚至最后还卖了个好,连他自己踢的那脚,都不叫踢了。
  严冬也不想跟他纠缠这些,毕竟摊开了,难堪的反倒是程子青。
  他转头,下意识地看了程子青一眼。
  那个人大约吃饱了,正端着杯子一口口喝热茶。这整个屋子的目光都在他们身上,他却只专心把杯中的水吹凉。感受到自己的目光才抬起头,不解地看了自己一眼,目光右移,礼貌地跟石诺点了点头。
  他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争来争去,自己对他而言还是个陌生人,连个点头致意的机会都没有。
  “石诺你这是说哪里话,也是我没控制住嗓门。”严冬举起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闹着玩呢,哪有什么大事。”
  石诺也笑着附和,把酒干了,化干戈为玉帛,屋子里这才又吵闹起来。
  严冬坐下后,跟石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小心地控制着眼神,别往程子青那边瞟。
  程子青又坐了一会儿,跟叔伯说了几句话,就先走了。叶香山不放心,嘱咐自己的司机跟着,一直把人送到家再回来。程子青也没推辞,朝身边人点了个头就算告别。
  一直走到他身边,却停下了。
  “喝酒伤身。”他说。
  严冬觉得自己这时候似乎应该耍耍帅,可仰起头看到程子青的脸,却只变作僵硬的假笑:“习……”
  “没事,我有数。”一旁的石诺笑着冲他挑眉,硬生生把严冬一句话截在口中。
  严冬这才反应过来,程子青今天第一天认识自己,实在没必要对自己报以关心。
  “擅泳者溺于水。”子青淡淡地说了这一句,目光在严冬身上停驻半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严冬,你刚刚跟我说要找人,那人叫什么?”程子青走了老远,叶香山才想起这桩事。
  严冬还是僵硬地保持着那一个笑:“不用了,大哥。”
  “怎么?不信大哥?”叶香山笑道。
  “不是。”严冬使劲拍了拍自己笑僵了的脸,“我觉得,我好像找不回来他了。”


6)

  一伙人喝的大醉,开着车一起去了叶香山的别墅。
  严冬其实脑子还算清醒,坐在车上忐忑,万一见到程子青该说什么做什么。可到了叶家,上下都看过,却没有发现程子青的身影。
  他旁敲侧击问了别人才知道,程子青平时不跟叶香山住一起。他自己租了公寓,住在市内。
  叶香山喝的实在多了,嘱咐下人伺候好客厅的几人,自己上楼睡了。石诺带着几个弟兄闹哄哄在厅里打牌,恰到好处喊了声今晚的钱全算在他身上,博得一片谢声。
  严冬玩了几局就觉得没意思,上楼随便找了个房间进去,坐在沙发上给仍在东南亚的小弟打电话。
  他这次回来一个弟兄都没带,借此向叶香山表忠心——我现在虽然有了家业,但对香山大哥仍旧是绝对信任,单枪匹马回国,也敢把命交给你。
  况且东南亚的走私生意每年赚多少,严冬知道,叶香山更知道。他也不敢带心腹过来,免得俩人出了事,把多年心血折进去。
  严冬压低了声音问过最近情况,知道一切相安无事,就放了心。对方又问他归期,他想了想,说:“再过个三五天吧,你帮我订机票,我这几天就跟叶香山说一声。”
  电话还打着,就听见外面闹哄哄的。他草草说了几句,结束通话,拉开门,正看到叶香山边整理衣领边急匆匆往外走。
  “怎么了?”他跟上去问。
  叶香山回头看了他一眼,眉毛简直拧成个毛线球,咬着牙回答:“子青出车祸了。”
  严冬心里“轰”的一下:“怎么样?有事吗?”
  叶香山摇摇头,一副不愿说话的样子。
  “听说受了点轻伤,没大事。”石诺也跟上来,说。
  不用多,轻伤也足够把严冬的心捅个窟窿。
  叶香山的司机去送程子青了,石诺便自告奋勇开车送他们去。
  严冬一路坐立不安,两个手心都是冷汗,数着快速向后移动的电线杆子,竟然生平头一次晕了车,觉得天旋地转。
  可偏偏旁边坐着低气压的叶香山,所有感情都无法释放,只能沤在心里。
  车子到了地方,他想也没想就往医院里跑,脑子空的要命,也不知道问问人家值班护士在哪里找,只是一圈一圈在医院里乱窜。
  结果,还真被他找到了程子青。
  那个人听见了脚步声,轻轻抬起头,很是无辜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他来做什么。
  严冬在心里骂,还能做什么,来看看你到底有没有事,要是没了,我好找哪块公墓给你殉葬!
  但看见他平安无事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等着,严冬还是大大松了口气。一边朝他走过去,一边僵硬地笑,张开嘴,想喊他的名字。
  “子青!”
  这声音不是他发出来的,叶香山到了。
  程子青站起来,目光从严冬身上转到他身后,长长地出了口气,说:“老张伤得挺重,在抢救。”
  “那你呢,伤到哪里了?”叶香山走过来,拉他重新坐下,检查着他的身体。
  他右胳膊绑着绷带,隐约透出血迹,叶香山微微一碰,他就疼得一缩。
  这一缩,缩得严冬心疼万分却插不上手。
  他只能眼巴巴看着程子青放松地在叶香山面前露出痛苦的表情,缩着胳膊不叫他碰。
  现在紧张有什么用,他冲叶香山咬牙,要是我,根本不会让他受伤!
  “怎么会突然出车祸?”叶香山肉麻够了,终于开始问正事。
  “对方是故意撞的。”程子青微微皱眉,“先撞了我这边,老张闪过去了,对方又超车,撞了老张那边。车子失去控制,老张那侧撞到路灯了,他也伤得挺重。”
  叶香山点点头,看了石诺一眼,石诺若有所思,接口问:“看清楚是谁了吗?”
  子青摇摇头,冲石诺一挑眉:“这事不是该你去查?”
  石诺耸耸肩,叫两个小弟留下照应,自己应着声走了。
  老张抢救了一个小时才被推出来,肋骨断了四根,腿骨骨折,脾脏受损,算是重伤。
  叶香山请了最好的护工照料,出了病房就勃然大怒,要求一查到底,揪出那个敢对他身边人下手的人。
  程子青一夜没合眼,叶香山吼得所有人心惊胆战,他却缩在一旁打瞌睡。叶香山吼完了,一片鸦雀无声,只有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我困了,要回家了。”
  严冬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病房。
  救了他的人还躺在里面昏迷不醒,他管都不管看都不看,就要回家补觉?
  “行,那你先回去吧。”叶香山当然不会反对,“找个人送你回去。”
  程子青点点头,抬起眼,目光跟严冬撞个正着,于是微微翘了下嘴角,说:“那就麻烦严冬送我回去吧。”


7)

  严冬恭敬不如从命,跟程子青一前一后去了停车场。
  程子青的确有些累了,眼底淡淡一层黑,系上安全带就闭着眼睛养神,虽然没睡,却是个不想别人打扰的姿势。
  严冬在一边尽心开车,也没觉得自己如今的地位给他开车有什么委屈,反倒甘之如饴。
  开车间隙,透过后视镜看他干净的侧脸和颤抖睫毛,视线一路下移,下巴喉结,胸膛小腹,然后……
  那个不该硬的地方,硬了。
  严冬大惊,心想自己这么多年,除了对着自己的右手外,发情的次数少之又少,怎么见了程子青,就跟灌了春药似的,只想操他?
  他紧张万分,手里紧紧握着方向盘,低着头反思自身。
  可到底是心虚,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正对上程子青的目光。
  那目光平静万分,深沉地仿佛不可见底的深潭。
  严冬吓了一跳,手里一哆嗦,车子绕着弯在马路上晃出一个S形。
  一路汽车鸣笛,他气不顺,落下车窗就骂:“滴滴个屁!再滴滴挨个撞你们后腚!”
  回过头,就见程子青偏着头,唇角微微上扬,似乎是个浅淡的笑意。
  这一笑,笑得严冬不好意思起来:“对不住,手滑。”
  子青摇摇头,没说话,却也不闭目养神了,盯着路面。
  严冬唯恐他不信任自己的技术,保证道:“你放心睡吧,我一定安全驾驶!”
  程子青合了合眼,说:“睡不着。”
  “昨晚吓着了吧?”严冬一阵心疼,当然,某个地方得不到纾解,也疼。
  “嗯……倒也没有。”子青回答。
  “也是,”严冬说,“还好老张牺牲自己撞上去了,否则……唉,他也够倒霉了,竟然遇见这么个事。”
  程子青忽然转过头看他,一双晶亮的眸子瞬也不瞬,看得人胆侧生寒。
  “在道上混,不管是小弟还是司机,这条命已经别在腰上了。我受伤和他受伤,这个成本老张拎得清。况且香山已经算仁义,他出了事,香山还周到照顾。”程子青说,“严冬,我听说你在国外也是大哥,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懂,他十六岁出来砍人的时候就懂了。
  老张今天自己受了伤,叶香山给他请人送药,总有痊愈的一天;可万一是程子青受了伤,他就是生不如死。
  所以老张当时,真是无路可选。
  好在他受伤后,叶香山把他的一应事宜都安排妥当,再仁义的大哥,也不过如此。
  可严冬还是没法接受。
  这话,谁说出来,他都要点个头道声对,可唯独程子青说出来,却是不尽的讽刺。
  好歹人家舍身救了他,他竟然毫不感激,还说出这样一番道理。
  严冬真想拽着他的衣领子问问,他是不是八年前那个敢为陌生病人出头的正义医生。
  大概看出气氛紧张,程子青换了个姿势坐着,转移话题:“我听香山说,你这次回来,想找一个人?”
  严冬浑身一震,满肚子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浑身的汗毛下意识绷紧了。
  “对。”他没的否认,只能承认。
  “还没找到?”程子青问,“有线索么?”
  严冬摇摇头,这会儿开车的动作比刚开始还要僵硬:“不打算找了,八年了,谁知道什么样了呢?”
  “是啊,”程子青跟着叹,“不过,看看总是好的。他过得好也就罢了,要是过的不开心,帮他一把,脱离苦海,也不枉费你巴巴惦记了八年。”
  严冬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里百感交集:“我怎么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呢?况且,我觉得他过得很好。”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到底好不好,这就看你的眼力了。”程子青说完,疲惫地闭上眼,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车子呼啸到子青家门外,严冬要给他拉车门,他没让,自己开了门,出去了。
  严冬站在他家门口,初夏日,一阵微风也能冷若秋末。
  程子青过得好不好,恕他眼拙,实在看不出。
  他如今住着高级公寓,条件优渥,叶香山也当他是心肝宝贝。可除此之外,整个帮会暗地里都瞧不起他。
  他究竟开不开心,开心多少,严冬一概不知。
  他抓着手机,一边自嘲一边拨号。
  他没那个眼力去看她过得如何,体力总有。
  “我回去的机票订了吗?”严冬问。
  “订了,刚订好。”对方是他在东南亚时候的心腹三吉。
  “退了。”
  “退了?!”
  “对,我过一阵子再回去。”严冬仰着头,猜测面前哪扇玻璃窗之后藏着他的身影,“我在这里的事还没处理完,处理完了自然会回去。”
  自己回来就是为了见一个人,人还没见到,回去干嘛?


8)

  严冬不傻,一时冲动后,就开始给自己找后路。
  叶香山跟石诺的较量进行到哪一步,他一概不知,更不打算插手。
  叶香山平时叫他出去吃饭喝酒,他该去就去绝不推辞,聊到关键性话题则要么装傻充愣,要么打岔。石诺约他出门他也欣然作陪,打起精神周旋应酬,一句口风不漏。
  时间长了,那些本来忌惮他的人,也都不再把他放在眼里。叔伯辈不知是谁富有创意,暗地里叫他做“鸡肋冬”,意思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慢慢的,这绰号就叫了起来。
  严冬倒是无所谓,绰号而已,听习惯了反而亲切,况且为了个绰号就跟人拼命的话,他也太傻。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绰号竟然传到了程子青的耳朵里。
  今天一早,叶香山就给他电话。说是总安排他住在酒店毕竟显得生分,更不方便,想叫他到自己家里来住。
  严冬顿时头大,连声推辞,心想住到你家那我可真是想走都走不成了。
  他们争执来争执去,一个盛情难却,一个不便叨扰,相持不下。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个淡淡的没什么语调的声音,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听得叶香山连连应声,过了会儿就跟严冬说,他不住自己家的话,住程子青家也一样。
  严冬半晌没说话,觉得自己八成还没睡醒,正在做梦。
  叶香山却当他沉思,趁热打铁跟他分析利弊。
  他的别墅毕竟人来人往,打扰严冬休息,程子青这里就安静许多。且子青最近刚遇袭击,跟严冬一起住,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理由说了三车半,严冬终于相信叶香山没有开玩笑。
  他是真的想找顶绿帽子戴。
  既然如此,严冬恭敬不如从命。
  刚好他求而不得,每次靠近叶香山无不惦记着今日能否有连带好运见到程子青,程子青就被巴巴送到他嘴边。
  他挂断电话,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收拾东西,下午三点就到了程子青家楼下。
  子青还没回家,接了电话估算了到家时间,叫他先找地方等。
  他索性蹲守他家楼下,过往街坊有热心的,问一句他找谁,他就指指楼上,报上子青大名,又问他干嘛,他笑得仿佛桃花开,道,娶媳妇。
  娶了第六个媳妇的时候,子青回来了。
  他显得有些疲惫,热天气里还穿一件长袖西装,额头全是细小汗珠。见了严冬,示意他跟自己上电梯。
  程子青进了门,一边招呼他坐,一边把外衣脱下来。他胳膊上受了伤还包着绷带,看得严冬心里一疼。
  给严冬倒好茶水,他自己进了卧室,过了一会儿,叫严冬也过去。
  卧室已经收拾好了,新床单新被子,亮亮堂堂,看着格外敞亮。严冬看得啧啧,一旁程子青似乎也非常满意,嘴角一抹笑。
  “欢迎入住,鸡肋冬。”他揶揄地笑着说。
  头一回,严冬觉得自己的绰号如此动听。
  傍晚程子青亲自下厨,严冬笨手笨脚,一旁打下手。
  见他熟练洗菜切菜,神色认真一丝不苟,严冬心里一阵熨帖,心想就为了这一刻,让他损失个千万大单都不觉得可惜。
  “严冬,饮食上你有什么忌口么?”程子青看了他一眼,忽然问,“生活上有什么讲究?”
  严冬下意识摇头,心想你就算给我砒霜我都咽得下,至于生活……都跟你住一起了,我还求什么!
  程子青垂下眼帘,把炒好的一盘西芹百合盛出来,说:“有的话尽管跟我说,你是香山的贵客,自然也是我的。”
  严冬满心的幸福膨胀,被“叶香山”三个字一戳,漏了气。
  子青的手艺并不能说十分出众,可吃在严冬嘴里,简直玉盘珍馐。他吃得肚子发胀,恨不得舔几口盘子,更别说刷碗卖好。子青随便他,自己钻到书房上网,过了一会儿,严冬过来了,见他按着鼠标刷副本,也坐在一边看。
  “几级了?”他问。
  子青半晌之后才简短回答:“20.”
  “我有个号,65级了,送你玩吧。”严冬说。
  程子青把这个副本刷完,才回答他的话:“不用,我自己练就行,谢谢。”
  说完,起身走人。
  严冬望着他的背影发愁,本想用游戏增进感情,这下,说不定把人都得罪了。
  他缩在椅子上长吁短叹,忽然听到子青叫自己,那声音平平淡淡不像生气,于是赶紧跑了过去。
  原来是要教他怎么用热水器。
  子青讲解完了,就叫他出去。严冬知道他要洗澡,心里头痒痒的,步子迈得小之又小,关门时候动作放慢,留着一条不宽不窄的门缝,恰好看到里头。
  程子青背对着他,两手一抓居家大T恤,露出弧度优美的腰线。
  严冬张着嘴,贪婪地看着他赤裸了上身,腰线以上,是结实的背和瘦削的肩,下巴,唇,以及……眼睛?!
  “你看什么?”程子青皱着眉,“请出去,我要洗澡。”
  严冬落荒而逃。
  程子青洗了多久,他全然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坐在沙发上喘粗气,把电视声音调到最大,来掩饰自己过快的心跳。
  光是看个上身就这样,要是看到下身,要是他趴下来让自己插进去……
  严冬满茶几找纸巾,免得一会儿鼻血过多而死。
  程子青出来的时候,正看到严冬抱着一包纸巾对着电视愣神。他瞟了一眼屏幕,既不是韩剧也不是感动中国,而是新闻频道整点新闻。
  看个新闻,哭成这样,他果然是国外呆的太久都不了解国情了。
  “如果要洗澡的话,毛巾和换洗内衣都在床上。”子青说完,钻进自己卧室。
  严冬目送他进了卧室,心里反倒镇定下来,自嘲地笑了一声,丢开纸巾进浴室洗澡。
  热水开到最大,他靠在墙上,满脑子都是刚刚那个春药般的背影。
  当年在黑暗中,他看不清晰,八年来,自己所有能回味的,也不过在他身体里呆的那些时分。
  温热紧致,由于惧怕而微微收缩……
  他闭上眼,缓缓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坚硬的器官上。
  

9)

  四指并拢,拇指在外,微微弯曲,轻轻握住……
  八年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肖想着门外的人自慰了多少回。
  多得他都怕自己五指生茧子。
  刚到东南亚的时候,他想程子青想疯了,晚上做梦梦见他在梦里笑,第二天床单就湿了一块。
  后来他觉得,也许是操程子青让他太爽,所以难以忘怀,说不定来个更爽的,他也就缓过这个劲了。于是他找了个据说上面下面都技艺精湛的,请人家吃了顿饭喝了瓶酒,去酒店开了房。
  双方进了房间就坦诚相见,射雕引弓,又亲又咬,箭在弦上时,严冬却犯了怂。
  他眼前老有个人影在晃,那人冷冷淡淡的,却是说不出的好看,叫他脑子里只要多了想他的念头,再看谁都是面目可憎。
  他只能翻身下床,坐在床边抽烟,忍受对方奚落目光。
  之后他不信邪,又试了几回,次次都不行,次次都抽烟,抽的烟雾缭绕,抽出了个外号,叫“软脚虾”。
  其实他知道,他才不是软脚,夜深人静时候念叨着那人的名字,那活一硬,像个铁棒锤,就如现在一样。
  “程子青……”
  借着水声掩护,他大口喘息着,放纵自己与他一墙之隔,做些想对他做又不敢做的事。
  高潮来临那刻,他再也没法克制,低吼着射出了白色的液体,眼前一片白光,白光里,都是他刚刚不经意露出的一小截腰身和胸膛。
  他用莲蓬头冲去满地乳白,草草洗了洗身上就出了门,一出来,却愣住了。
  门口挂着一套崭新的睡衣。
  严冬半截身子都凉了。
  这睡衣只能是程子青送的,可他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又在门口站了多久?
  他听没听见自己喊他名字?察没察觉自己在做些什么?
  严冬甚至怕他知道当年闯进他家里强暴了他的人,正是自己。
  他抓着睡衣,揉着眉头看了半天,叹了口气。
  算了,敌不动我不动,既然他没有声张,自己干嘛先去挑这个事呢。


10)

  严冬心里装着个事,晚上翻来覆去睡不好,凌晨四点才困得不行,睡了一会儿,第二天自然起晚。
  他揉着一头乱发出卧室,抬眼就看见程子青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一身运动装,八成早晨晨练回来就没有换。
  “对,还在睡……”他抬起头,见严冬已经出来了,赶紧改口,“不,刚醒了。”
  严冬钻进卫生间洗脸刷牙,听他在客厅跟叶香山煲电话粥,心里越听越不是滋味,牙刷在嘴里翻腾得像哪吒闹海一样。
  “嗯,很好……应该没有不习惯……你放心吧,我会的……你也好好保重身体……不知道……嗯,嗯……好,再见。”
  程子青挂断电话,走到卫生间门口,倚着门跟他说:“我做了早餐,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严冬一怔,哪吒立即消停了。
  程子青做早餐的手艺倒是不错,煎了单面鸡蛋加培根,又烤了几片面包。可惜,严冬吃不惯这种西式早餐,他在东南亚发迹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高薪聘请一个煎饼师傅,天天啥也不干,变着法烙煎饼。
  所以这餐饭,他吃的是索然无味,要不是想到出自程子青之手,他是咽都不咽。
  子青吃饭时候有个坏习惯,喜欢那本书在旁边,边看边吃,有时候看得入迷,饭都忘了吃。严冬提醒了几回,他微微有点不好意思,抬头道:“昨晚睡得还好吧。”
  严冬眼下一圈黑印,好就怪了,可他睁着眼说瞎话,气都不喘:“好,好极了!”
  子青又不跟他计较这事,说:“那就好,香山说待会儿有个兄弟过来接你,带你到处转转看看,你一走这么久,城市变化很大。”
  这严冬倒没意见,毕竟他为了程子青留下,也就知道叶香山不会让自己闲着。
  他是孤家寡人一个,只要叶香山不插手他在东南亚的控制权,他就算卖点力又如何?
  见他没表态,子青低头喝了口牛奶,润了润嗓子,说:“叫你过来住的主意,是我出的。”
  “我听见了。”严冬说,“香山大哥说我过来是方便咱们有个照应,真的?”
  他问得如此坦诚,子青答得也坦诚:“半真半假。还有一个原因,是你住过来,我也方便知道你每天做些什么,好告诉香山。”
  “监视。”严冬早就想明白了,也是心甘情愿接受的,这时候当然没必要吹胡子瞪眼生气。
  “你要是把这理解为一种关心,心里会舒服很多。”
  “那我住在叶香山家,不是更加方便?”
  “那样,不仅香山要关心你,你也会关心他了。”程子青吃完早餐,站起来收拾桌子。
  严冬帮他把盘子拿到厨房,靠在流理台旁边问:“那你昨晚关心到什么了?”
  程子青抬起头,暧昧地笑了一下,说:“什么都没有。”
  严冬眼神一沉,刚要追问他那个笑是什么含义,他却又说:“我并不喜欢干涉别人私生活,也理解人都有私心。从今往后,你大可自便。严冬,你是个重情义的人,不会做什么背叛大哥的事,我没什么好关心的。”
  言下之意,他也就是应付一下叶香山,实际上,是没打算打小报告的。
  严冬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感动,脑海中反复回响那句“你是个重情义的人”,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今天总算是活明白了,也有人懂自己了。
  他激动半天,却不忘紧张紧张面前的人:“那香山大哥问起怎么办?”
  程子青把刷好的碗盘摞在一旁,仔细洗了一遍手说:“这个你就没必要关心了。”
  说完,转身出门。
  留下严冬一个人在厨房咬牙——对对对,你们两口子私事,我自作多情!
  饭后等了一个多小时,叶香山派的小弟杜三到了。程子青没理人家,在书房里看书。对方也一副被无视习惯的表情,认识了严冬后,就恭恭敬敬带他出了门。
  八年未归,其实好多道路严冬都不认识了。杜三口才还行,一路上跟他讲得详细,见他昏昏欲睡,自觉能力受到质疑,便自告奋勇说:“冬哥,咱们香山大哥如今的情况,你清楚多少?”


11)

  严冬仰着头,不知道怎么答。
  当初回国的时候,他自以为把叶香山八辈祖宗都调查清楚了,可才回来两天,打击就接二连三,提醒他完全没做好功课。
  所以他还能回答什么,只能叹一句:“基本不清楚。”
  杜三立即一副“冬哥神人也”的表情,八成也在感叹他竟然什么都不了解就贸贸然回国卖命。
  “咱们香山大哥,如今是道上说一不二的老大。”杜三说。
  严冬点点头,表示这个自己还是知道的。
  “不过,大哥也有几个对头,首当其冲的是个姓沈的,叫沈穆岩。说来也巧,他是冬哥到国外那年崛起的,城东三条街,酒吧夜店赌场,全是他的。”
  严冬早就听说过这么一个沈总裁,今天杜三跟他这么一介绍,才明白原来是故人。
  正是当年这位沈总裁在医院的一闹,他才能遇到程子青。
  “这位沈总裁娶媳妇了没?”严冬问。
  杜三见他沉吟半天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见,没想到一张口,却如市场大妈关心人家感情情况。
  “没呢,苦追一个姓纪的小姐好几年了,好不容易年初人家答应他,现在张罗着要结婚呢。”杜三轻咳一声,接着说,“咱们香山大哥发家是在城西,跟沈总裁斗得凶,是因为咱们这几年往城东发展,发展的还挺不错。”
  这个严冬早有耳闻,石诺有今天地位也主要归功于此。毕竟这些年叶香山地位上来了,不能像以前一样奋战在抢地盘前线了,所以也就给了新人上位的机会。
  只是石诺野心太大,占了城东的宝地,就想占山为王。
  杜三又絮絮叨叨讲了些严冬早就知道的事,附带个人情感和评论。
  严冬其实很喜欢这样的人,心无城府待人真诚,关键时刻真敢为了信任的人拼命。他回来想做事,又不想动自己在东南亚的根基,就只能从头开始招兵买马。
  而杜三,几乎是叶香山送上来给他收买的。
  只是,怎么收买呢?
  严冬往窗外瞟了一眼,说:“杜三,中午了,你饿了没?冬哥请你吃饭。”
  “别别别,哪能叫冬哥请我吃饭!”杜三赶紧拒绝,“该小弟请才对!冬哥,你想吃什么?”
  “随你。”他不让请,可严冬有一百种神不知鬼不觉就结账的方法。
  两人挑了家海鲜酒楼,一桌子菜一桌子酒,刚认识的生疏三杯下肚也就没了,开始称兄道弟你侬我侬。
  “冬哥现在住在程医生家?”杜三喝了酒就上头,一张脸猴屁股似的通红。
  严冬点点头,跟他碰了一杯,说:“住得我怪别扭的……听说程医生跟香山大哥是那种关系?”
  杜三一拍桌子:“可不是么!你住得别扭不奇怪,今儿早晨他们告诉我去那里接你的时候,我那才叫一个别扭呢,就怕哪个不小心得罪了他!上回帮里一起喝酒,石诺大哥搂了一下程医生的腰,香山大哥当场大怒,把桌子都掀了!咱们看着,大气都不敢喘,你说又没怎么招,喝多了光膀子睡一起都经常,搂腰怎么了?当时陈叔叫程医生劝劝,程医生非但没劝,还直接甩胳膊走人!那以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石诺大哥跟程医生是势不两立。”
  严冬暗骂一声“活该”,心想叶香山真是能忍,要是自己,绝对把丫胳膊整个卸下来。
  “这程医生是哪里的医生?怎么跟香山大哥认识的,竟然叫香山大哥这么迷他?”严冬给杜三倒上酒,杜三连忙起身表示不敢。严冬巴不得他多喝点,心里悄悄记下,杜三喝完酒是个话唠。
  “程医生好像之前在市立医院上班,后来为什么辞职了,我也不知道。至于他俩怎么认识的……唉,他俩还用认识么?程医生的爸爸年轻时候是咱们帮会派出去的卧底,身份暴露死了,他老婆知道这事一病不起,也跟着去了。香山大哥的老爹认了他当干儿子,悄悄的放在远亲家养着,经常过去看望。所以香山大哥跟程医生,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严冬沉吟:怪不得他当初在病房门口敢跟自己报上大名,原来是背靠大树,根本不怕当时还没有涉足黑道的沈总裁。
  只是,难不成他跟叶香山,从那时候就在一起了?
  看着不像啊……
  总不会,正是因为自己当年那一下,帮他打开了身体的一道大门,他这么一比对,唉呀妈呀,原来我一直以来对香山那种奇怪的感觉,是爱情!
  严冬被自己恶心够呛也吓得够呛,甩甩脑袋问:“那他俩什么时候出双入对的?”
  “差不多三年多前吧。”杜三喝了口酒,把桌子上的花生抓了几颗扔在嘴里,“咱们香山大哥心疼程医生那是疼得没了边,就是程医生要天上的月亮,恐怕香山大哥也二话不说给他弄来。”
  “那是自然。”严冬深有体会,“他心里在意他,当然一切以他的意愿为主。”
  “其实我也能理解。就比如说,我家里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天天闯祸,我好几次都恨不得打死他。可他一跟我认错服软,得了,我那脾气瞬间就没了。”杜三叹了口气,表情却不见多少难受。
  “你还有个弟弟?”严冬问,“多大了?”
  “十八周岁,年初刚进帮会。好不容易混下来个高中,大学说什么也没指望。我寻思着花钱叫他去学修车吧,他学了两个月,告诉我脏累苦,不干了,自己悄悄纳了投名状,进了帮会。”杜三猛拍脑门,郁闷万分。
  “那不是也挺好?不都说打架亲兄弟么?”严冬敬了他一杯酒。
  杜三仰着脖子,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喝完,道:“冬哥,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像你,算是运气一等一的好,又有本事,在东南亚拼出一份家业,下半辈子不愁,回国了香山大哥也要敬你三分。可我呢?我这辈子拼死拼活,都未必能当上哪位大哥的金牌打手。我已经有今天没明日了,何苦叫我弟弟也来跟我吃这份饭呢?我没了,杜家还有他,可我们俩一起完了呢?”
  杜三说的在理,严冬也能明白。他低头陪着杜三喝了三杯酒,叹了口气,说:“所以说,杜三,你得提升提升自己的地位。你又不是没本事,你就是缺点运气而已,现在老天爷给你送过来了。”
  “什么?”杜三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严冬指的是,让自己跟他干。
  能行么?
  严冬回国的时候,谁都以为他起码带上二十多个人,一水儿的黑超西装,风风光光回来。可从机场接回来的,却只有他自己。
  他说,弟兄们都忙,就他一个是闲人,所以他就自己回来了。
  这话谁能信啊。
  不管顶上人怎么想的,底下人却一致认为,严冬在国外混的根本没那么牛逼,说不定小弟加起来就三个,带回来不够丢人的,索性就都不带了。反正国外地方小,每天巡街,三个人四个人没区别。
  可万一这位冬哥是有大才干的,自己跟着他干,等他出了头,自己的好日子不也就来了么?
  杜三反复衡量,脑子里却乱糟糟的拿不定主意,烦的一杯接一杯喝酒。
  严冬这辈子,除了对程子青没有耐心以外,对什么都很有耐心。所以他也不急,杜三喝酒他也喝,反正他喝完酒不上头不话唠,只会狂喊一个人的名字,还必须是喝得非常非常多。
  第三瓶白酒下肚的时候,严冬手机忽然响了。
  他看了一眼,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喂?我严冬。”他说。
  “严冬,我石诺。”那头的人声音平静,“害程医生出事的内鬼被查出来了,杜三在你身边吧?让他开车带你过来,第三仓库,你告诉他他就知道了。”


12)

  石诺语气严肃,严冬跟杜三赶紧往那赶。据杜三说,第三仓库其实是个代号,其实是个议事的隐秘之处,帮里也就有数的人知道在哪里,那地点过一阵子就会变一变,所以外人根本摸不清门路。
  他们一路风驰电掣到了户农家,杜三下了车,走到门前,三重一轻敲了敲门,里面立即有人拉开门,叫他们进来。
  这户农家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往里走却是别有洞天。石诺等在门口,见他们来了便迎上来,眉头紧皱,说:“香山大哥在发火。”
  这也难怪,眼前的人出卖帮会,伤了他最爱的人,他不发火难道还好酒好菜款待?
  严冬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跟着往里走。杜三低着头停在门外,石诺招呼着严冬,回头说:“你也跟着来吧。”
  杜三愣了一下,跟上去了。
  房间里,叶香山双手抱胸,站在窗边,听见他们进来了,缓缓转头,目光扫过石诺,扫过严冬,最后停在杜三脸上。
  “呵,”他笑了一声,“你的好弟弟。”
  严冬不解地回过头,身后的杜三浑身抖若筛糠,嘴唇嗡动半晌,嘶哑道:“小毅!”
  杜毅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地上,嘴里堵着块破布,没法说话,只是满脸的泪水,不停摇头。
  严冬瞬间明白了,这内鬼,就是杜三的弟弟。
  “大哥,香山大哥!”杜三扑通一声跪下了,膝行着爬向叶香山,“绝对不是我弟弟!我弟弟胆小怕事,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朝程医生下手啊!肯定是有误会!”
  叶香山冷冷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转过身,继续眺望窗外。
  杜三不敢爬了,再爬也没用,叶香山不打算听他解释了。
  他转而连滚带爬到弟弟身边,也没人拦他。杜毅满脸的泪水,刚被他拿下来嘴里的破布就哭声震天,大叫道:“哥!救我,救救我!我是冤枉的!我连程医生的面都没见过,怎么能害他啊!”
  “你用不着见面,只要知道他打算坐哪辆车就够了。”石诺说,“你会修车,所以破坏几个零件,让车无法加速,应该很容易吧。”
  杜毅一个劲哭,嘴里大叫道:“我不知道啊!我根本不知道程医生坐哪辆车,况且帮会里会修车的多了,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啊!”
  “石诺大哥,我弟弟胆子小,又从来没见过程医生,没有胆子更没有理由害他!”杜三紧紧搂着自己弟弟,大声说。
  “人不到绝处,永远看不出来胆子有多大。”石诺一扬下巴,旁边立即有人扔了一张纸到杜三面前。
  “上个礼拜,你弟弟女朋友的账户里忽然多了二十万,前天,她的账户里又多了二十万。原来,程医生的命就值四十万。”石诺说这话的时候,还带着三分促狭。
  严冬暗地里瞪了他一眼,滚你妈逼,我家子青是无价之宝,值四十万的是你!
  “真的?”杜三问他弟弟。
  杜毅点点头,不敢看他哥哥,说:“我欠了人家赌债,利滚利,二十多万。两个礼拜前,有个老板叫我帮他找几个人,他要收拾个得罪他的人,说前后一共给我四十万。我想着这事不亏,打人而已,咱又经常干,就答应了。本来说好,是上个礼拜他给我二十万,下个礼拜打完了再给二十万的,可不知道怎么,他提前把钱给我了……”
  话说到这里,杜三已经明白,自己弟弟是被人阴了。
  可这套话实在太诡异离奇,除了自己,只怕没人肯信。
  “你还能联系上那个老板吗?”杜三问。
  “我们就在酒吧见过一面,黑咕隆咚的,没看清啊!那之后都是电话联系,哥……我听人说他姓黄,在城东做酒生意,你看……你看……”
  “城东没有做酒生意的黄老板。”石诺嗤笑一声,“你这故事讲的还挺离奇的,没去写小说真是委屈你了。”
  “香山大哥,”杜三合了合眼,“我自己的弟弟,心里有数,他说的肯定都是真话。但你们不信,也是正常。我杜三给帮会卖命快十年了,浑身上下受的伤数不过来,我从来不抱怨什么,也不计较什么。可我今天拿我这一身的伤,求大哥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去查清楚真相,一个礼拜以后,如果我不能证明我弟弟是清白的,那我跟他一起接受帮规处置!”
  “三天。”叶香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这段时间,人交给石诺。好酒好菜招待着,尘埃落定前,他还是咱们的好兄弟。”
  石诺应了一声,跟了上去。叶香山把人交给他,三天后,就要看到一个好端端的杜毅,这期间,石诺就是再想把人灭口,也只能忍着。
  严冬看着叶香山的背影,深深觉得这个人并不是初见时那个性格爽朗重情重义的大哥,他能站到今天的位置,必定是有理由的。
  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叶香山如此安排,究竟是信杜三多一些,还是疑他多一些呢?不过都无所谓,他只要确定,叶香山已经完全不信任石诺,就够了。
  叶香山跟石诺走了,严冬也不能久留。但他站在门口等了杜三一会儿,所以并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城。
  杜三出来时显得非常憔悴,见了严冬,扯动脸皮,难看地笑了一下,然后问:“冬哥,有烟么?”
  严冬给了他一根,他掏出打火机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半根烟都燃尽了。
  “你打算怎么办?”严冬问。
  “查。”杜三说。
  “从哪查起?”
  “不知道”
  “就凭你一个人?”
  “……嗯。”
  “查不出来怎么办?”
  “……我陪小毅一起死。”
  “那你还不如刚刚就陪他死。”严冬笑了。
  “冬哥觉得我查不出来?”杜三红着眼问。
  “你说呢?”严冬见他扔掉烟头,又递上一根。
  “对,我查不出来,就算能查出来,石诺大哥也不能允许我查出来。”杜三长叹一声。
  “石诺有反心这件事,多少人知道?”严冬问。
  “该知道的都知道。”杜三说,“不过他有没有反心跟我没关系,对我而言,现在最重要的,是查出真相,救我弟弟。”
  “好好干吧兄弟,”严冬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困难来找我。”
  杜三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
  严冬背倚着墙,打开烟盒,手里一捏,一只烟蹦了出来。
  他取出烟放进嘴里,拇指按住打火机,点燃香味浓烈的烟草。
  杜三,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13)

  第二天中午,杜三来了电话。
  他一筹莫展,眼看时间过了一半,却是到哪里查哪里碰壁。他隐约知道是有人不想让自己查到什么,再加上他在帮会的地位摆在那里,很多地方本来就看的着够不上,所以只能来求严冬。
  毕竟严冬是唯一一个肯帮他也帮得上他的。
  严冬接到电话,安慰了他一番,其实自己也发愁。
  石诺说程子青之所以出事,是因为车子出了问题,而杜毅会修车,又有大笔不明收入,所以内鬼他首当其冲。
  嗯,这明摆着是扯淡。
  凭这么单薄的理由就怀疑别人,石诺是另有目的,叶香山也跟着起哄,难道他发疯了?
  他当然没有。
  他唯一的目的,就是借着这件事,让自己彻底容入进帮会中来,以后无论荣辱生死,都是谨义帮的人。
  他靠着沙发苦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算现在想通其中关节,但既然答应了杜三,他已经不能不管了。
  “咔嗒”。
  门开了。
  程子青抱着一袋桃子走进门,用脚关上门,看到严冬,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你不是去诊所了?”严冬问。
  程子青从医院辞职后就开了家诊所,也不在乎赚多少钱,反正有叶香山,他饿不死。
  “嗯。”他看了一眼茶几,上面摆着出事那天他所坐的那辆车的照片,撞得不轻,驾驶座那边已经彻底凹陷了进去,怪不得老张伤重,到现在还没有出院。
  他把桃子放进厨房,顺手洗了几个,坐下来,递给严冬。
  “老张这个人爱车如命,看到车子被撞成这样,不知道要有多心疼。”他拿起照片,一边吃桃子一边说。
  “他爱车如命?”严冬下意识问。
  “他每个月都要去做一次车子保养,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清洗一遍,还专门指定那一家店。不到万不得已,我是绝不喜欢在他保养过车子之后坐他的车,那家店也不知道用什么清洗剂,味道特别难闻。出事那天我还跟老张开玩笑,说闻着你车里的味反应都要变慢,万一一会儿看不清楚红绿灯,都要怪你。”程子青说。
  严冬一愣:“你们出事那天,他去做过车子保养?”
  程子青点点头:“预约的,不去就作废了。”
  “发生车祸的时候,你能感觉到车子有什么问题么?”严冬追问。
  “这我哪知道,吓都吓死了。”程子青吃完一个桃子,用纸巾擦擦嘴,站起身往书房走,“我又不懂车,就算让我对着看,我也看不出来啊。”
  “前几天,我账户里忽然多了一大笔钱,我想知道是谁给我的,万一转错账,也好退给人家。可是我怎么查都查不到那个人,你说这可怎么办?”严冬跟上去。
  “查得到哪家银行哪一天汇款的吗?”程子青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装入包中,回过头,朝他挑眉,“找监控录像啊。帮会里那帮白痴跟社会脱节了,你一个从国外回来的,也脱节了?”
  说完,他闪过严冬出了书房,往门口走去。
  “子青!”严冬叫住他。
  程子青回过头,那目光已经非常不耐烦,仿佛在问,你还有什么问题?
  “你不是个话多的人,我住进来三天,咱们说过的话,数都数的过来。”严冬一边向他走一边说,经过茶几时,顺手抄过一个桃子,重重地放入程子青手中。
  子青接了下来,眼角微挑,轻声道:“对,所以,我今天什么也没说。”


14)

  三天已到。
  还是那户农家。
  该请的人,杜三一个也没落,全部请到。
  严冬估摸着他这架势,是不成功便成仁了。反正此事与他无关,他帮杜三的事虽然大家都知道,但他不承认,也没人捅破。
  石诺来时,带来了杜毅。他果然没别虐待,除了精神憔悴以外,看着竟然还胖了,腰围一圈小肚腩。
  石诺大概虐不死他,就想让他胖死。
  叶香山到后,也算进入了正题。
  “香山大哥,我弟弟杜毅不知被谁陷害是内鬼,现在事情真相我已经查清了,下面我一一跟您说。”杜三道。
  叶香山点了点头,示意他说。
  严冬见他在刷刷刷摆出几样东西,跟律师上证据似的,顿时坐在椅子上别扭的不行,心想你一个黑社会查内鬼,搞得跟法庭似的,多不吉利。
  可没办法,入乡随俗,人家就要这么晦气着来。
  “首先,先说车子有问题的事。”杜三道,“开车的司机老张每个月都会到固定的店给车子做一次保养,事先都会预约,到店保养过,就会把预约改掉。我已经找到那家店,并且取来了程医生出事那天的记录,证明老张已经把车子全部保养过,根本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说完,杜三把复印好的预约记录表交给叶香山的小弟,小弟递给叶香山,叶香山却看也不看就放在一旁。
  “照你这么说,车子没问题?笑话,车子没问题,会油门失灵没法加速,叫人撞上?”石诺今天带来了高林祥,他恰到好处质疑,“肯定是那天老张保养之后,被杜毅动了手脚!”
  “一整个晚上我弟弟都在楼下大堂喝酒,大堂里很多人都可以作证,他根本没有出酒店大门,更不知道程医生来过。”杜三又拿出第二份资料,“不过高哥,我也好奇,为什么保养过的车却出了问题。所以我特地找行家去检查过撞毁的车子。我听说高哥也带人去检查过,不知道有没有检查出,车的油门制动系统根本不是由于撞击或者偶发产生的脱落,而是有人在事后硬生生给拽下来的。”
  高林祥的脸上显出一丝慌乱,他下意识看了石诺一眼,却发现石诺正目不转睛注视着自己手腕上的表。
  这时候,他答检查出来了,等于承认自己是有意嫁祸杜毅,答没检查出,一来办事不利,二来他能力不如人。
  于是他只能嘴硬:“那照你这么说,为什么当时车子会突然变慢,导致被撞!”
  “这个,恐怕问老张最合适。”杜三看着高林祥,一字一句。
  “你的意思是,老张故意不给车子加速,好被撞上?”叶香山身边的小弟接话,“杜三,你不要瞎怀疑弟兄,老张现在可是重伤躺在医院呢,程医生却只受了一点轻伤!”
  “老张为什么不给车子加速我也猜不透,也许他的确想撞程医生那边却没有成功,反而连累了自己,也许究竟撞上谁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有人借这件事做文章……”杜三话有所指,眼神却不偏不倚,坦坦然然地看着叶香山。
  石诺朝手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这就去查老张,对方刚要活动,叶香山却拦住了人。
  “谁也不许动,听他说下去。”
  杜三有了这句话垫底,心里顿时踏实了,于是继续道:“至于那四十万,也是有心人在陷害我弟弟。我已经查出汇款的银行,对方是通过银行柜台机汇款,虽然并不知道他的姓名,但通过筛查监控录像,能够查出那个人的长相。如果愿意追查,相信很快就能找出那个人,到时候不怕问不出他是被谁指使。”
  叶香山点了点头,说:“那就查一下吧。”
  “这两件事搞清楚,我弟弟的嫌疑,自然就没了。”杜三总结陈词,眼神下意识地看向严冬。
  严冬翘翘嘴角,叫他宽心。
  斗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在静等叶香山的裁决。
  可叶香山的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这通电话来得极其不是时候,叶香山拧着眉头掏出手机,只扫了一眼,眉头却舒展开了。
  “子青,怎么了?”
  这一声,柔得仿佛出水。
  程子青在那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说得叶香山笑意越来越深,不停答好。
  严冬一边听一边心头火起,真想把他手机夺下来狠狠扔在地上,免得他再这么不分场合秀甜蜜,戳自己心窝子。
  电话打了五分多钟,听着进入了尾声,忽然,叶香山问:“子青,你出事那天晚上,觉得车子有什么不对劲么?”
  严冬冷笑,他不会回答你的,这个人精,巴不得把自己跟这件事撇的干干净净。
  “不对劲?”叶香山按下免提键,程子青的声音清楚地响起,“车子没什么不对劲,只不过,我让老张给油快跑,他却像没听见似的,眼看着对方追了上来,只知道躲不知道跑,急得我都想替他踩油门。怎么了?”
  叶香山关掉免提。
  严冬一口血要喷出来,程子青,你厉害,我是外人不能说实话,跟你们家叶香山就什么话都能说是吧!
  他这口气怄了一整天,搞得自己脾气暴躁,直到晚上回到家,见到程子青坐在沙发上看书的那张脸,才明白过来。
  他这是在叶香山面前帮他们。
  但无论如何,程子青的话等于一切。叶香山挂掉电话,轻轻地笑了一下:“老张在我身边五六年了,开车技术向来很好,只是没想到,他人品却不太好。”
  “香山大哥,你不能凭程医生的一面之词就随便怀疑弟兄!”高林祥叫道,“说不定,程医生也是被人收买才会帮他们说话呢!”
  “子青是我的人,谁能收买他?谁敢收买他!”叶香山大怒而起,“你说我不能凭子青一面之词就怀疑兄弟,你何尝不是凭一点蛛丝马迹就把兄弟当成内鬼!我不驳你们的面子,让杜三去找证据,证据找来了,你还不认?怎么,偏得把无辜弟兄害死了,你才满意?!”
  叶香山很少大怒,但一怒就是雷霆之怒,跟他多年如石诺都闷头不语,谁敢接茬。
  发过火后,他自己渐渐平静下来,用逼仄的眼神静静地将房间内的每个人都看了一遍后,转身往门外走:“放了杜毅吧,冬子,好好安慰安慰这小兄弟,咱们对不住他。另外,把老张抓来,撬他的嘴。”
  “是……”石诺刚应了一声,却被叶香山打断。
  “这事你别管,严冬一起管了吧。”叶香山吩咐完这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毅重获自由,扑自己老哥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杜三却一脸怒气,拽着他肩膀狠狠踢了三脚,把他踢到一边,然后来到严冬面前。
  “冬哥,这次多亏了你,否则,我就算想得到,也未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搜集到这些证据。”杜三说。
  严冬摇摇头,真心诚意劝了一句:“兄弟间客气话就别提了,不过借着这个机会,别让你弟混了,学个手艺去吧,他不适合混。”
  杜三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弟弟。
  杜毅抱着肩膀,缩在地上一副可怜相——指望这种人砍人,那是做梦。
  “冬哥,你放心吧,他再敢混,我打断他的腿!”杜三瞪了自己弟弟一眼,转过头,郑重道,“冬哥,你救了我们兄弟俩的命,我也没什么能报答的,往后你一句话,我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在乎!”
  严冬拍拍他的肩,他知道,杜三这是决定跟着自己了。
  杜三这个人,心眼还算灵活,待人诚恳,身手如何他虽然还不知道,但他一路拼杀上来,总不会差。
  严冬觉得,他的背后仿佛有一双手在推动着自己,让他这一次的创业,比上一次要顺畅许多。


15)

  程子青的诊所开在某小区门口,门脸不大却干净,里头的护士个个看上去也都甜美好看,绝对的微笑服务。
  可里头最好看的那位医生却从来不笑。
  严冬开车到诊所的时候,正赶上程子青给一个犯了哮喘的老太太看病。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人也会问声细语,虽然还是缺乏笑容,但光听那声音就知道,他是关心你的。
  程子青送走老太太,抬头见到了严冬,示意他等一等。
  严冬便到诊所门外抽烟等他,等了有二十分钟,他出来了。
  “抱歉,这几个病人冲我来的,所以麻烦你等了一会儿。”程子青说。
  “没事。”只要他肯出来,严冬就觉得足够足够的,哪还敢挑剔,“吃鲈鱼宴好不好?”
  程子青点头同意,不再说话,转头望向窗外。
  杜三的事,无论子青肯不肯认,终究他是帮了忙。严冬过意不去请他吃饭,他竟然也没有推辞,跟他约了时间,叫他来接。
  严冬兴奋得一宿没怎么睡,翻来覆去想第二天第一句开场白该如何,自己衣柜里有没有衬他的衣服,餐桌上自己是否该节制喝酒,甚至饭后要不要绅士些为他拉开座椅。
  第二天早晨他也不敢出房间,哪怕膀胱里憋着泡尿也咬牙忍着,听他在外间忙碌不休,想象他穿了件多好看衬衣,却始终不敢跨出门。
  今天他要打扮得英武帅气到他面前,而不是现在鸡窝头黑眼圈,眼角塞着隔夜的眼屎没擦掉。
  严冬挑的酒店鲈鱼宴本市一绝,每天客人都爆满。他事先预定了包厢,可不巧路上堵车,他们来迟了二十分钟,包厢被别的客人占了。
  严冬向来没什么耐性,何况他就指望着安安静静的时候能跟程子青你侬我侬说点知心话,加深一下感情,酒店竟然在如此紧要时刻给他掉链子,简直是在逼他发火。
  眼见他双手握拳,那架势基本是要打人了,服务员心里也一阵寒,赶紧道:“先生您别急,我帮您问问经理!”
  “不用问了。”子青忽然道,“就在大厅吧,人多暖和。”
  大夏天的,要什么暖和!
  严冬知道他是在给自己解围,心里又是感激又是不好意思,坐下后亲自给他倒茶,歉意道:“你看这事闹的……真是对不住。”
  程子青摇摇头,把茶杯捧进手中,盯着茶叶出神。
  一旁服务生问需要什么酒,严冬犹豫再三,要红酒显得洋气,可他实在喝不来那酸溜溜的味,要白酒自己敢拿海碗喝,就只怕动作粗鲁惹子青讨厌。
  “给我杯清水就好。”程子青忽然说,“我不能喝酒,酒精过敏。”
  “那给我们上壶茶得了。”严冬如蒙大赦,果断找到话题跟他套近乎,“怎么会酒精过敏?”
  “遗传吧。”程子青说。
  “症状是什么?”
  “浑身起红疹,呼吸困难,休克。”
  “一杯都不行?”严冬晃着面前的酒杯问。
  “这样一杯白酒下去,我就死了。”
  子青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平静,可严冬听来,却是心惊胆战。他下意识把酒杯推到一边,皱眉道:“别随随便便说死啊活啊,这都是忌讳。”
  程子青耸耸肩,表示他不在乎。
  “也对,你是医生,看惯了生死了。”严冬自嘲地摇摇头,问,“听说你在市立医院干过,好端端的大医院,后来为什么辞职了?”
  “因为……一些事情。”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喑哑,捏住茶杯的手指也下意识抽紧,“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吧。”
  看他这样,严冬也知道八成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于是乖乖转移话题:“杜三的事,他对我千恩万谢,可我每回听都觉得心虚,这事最大的功臣明明不是我。”
  程子青抬起头,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说:“如果我是你,就会把这些矫情的时间拿来调查石诺。”
  严冬一愣:“石诺有反心,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只是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他要找杜三下手。”
  “香山从父亲手里接过谨义帮的时候是二十三岁,当时就有两个小弟一直跟在他左右,一个是石诺,另一个,叫唐旭明。而旭明八个月前死于一场车祸,虽然警察给出的解释是普通的交通事故,但仍旧疑点重重。”子青说,“唐旭明死了,得益最大的就是石诺,所以大家都怀疑是他杀了旭明。”
  “究竟是不是?”严冬问道。
  程子青淡淡一笑,低头喝了口茶。
  严冬便知道,究竟是不是,这件事他心里有数,但他不愿说,说了,就是卷入其中不得抽身。
  一瞬间,他心里也有些不知为何的感觉泛滥上来。
  当初他要回东南亚,是程子青轻飘飘一句话,让他放弃。而今,他一个外来者竟然陷入泥潭不可自拔,可程子青身为大哥的人,却始终独立事外,冷眼旁观。
  他有一百个理由愤怒,偏偏,只要这样与程子青坐在一起,甚至算不上和美圆满地吃一顿饭,就能把他腹中所有的怨言都击打殆尽。
  他无奈地叹了一声,问:“那这事跟杜三有什么关系?”
  “他在试探。”程子青说,“杜三之前的大哥,正是唐旭明。他虽然不是旭明手下最能干的小弟,却是旭明最器重的一个。而杜三宠他弟弟,人尽皆知,动他弟弟,就等于是动杜三。他想试探,经过八个月的清洗,帮会中还有多少唐旭明的人。”
  的确,杜三之前既然是跟唐旭明混的,那他有事求救,找的也只能是这些人。而他们肯定已经知道这件事后面站着石诺,肯不肯帮杜三,帮杜三多少,就成为了石诺衡量他们忠心的依据。
  怪不得杜三走投无路,原来是众人畏惧石诺,不敢帮他。
  “不仅如此,他还在试探你跟香山的反应。”程子青说,“诬陷杜三弟弟的证据理由根本经不起推敲,而根据香山的反应,石诺可以判断出他对自己的信任度。至于你……他也许只是想知道,你是否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做一个冲动的傻瓜而已。”
  “我做了傻瓜,他高兴了?”严冬苦笑。
  “我猜他也许会哭,”子青挑眉,“因为你是个难缠的劲敌。”
  “因为我身后有你,所以才会难缠!”一时冲动,严冬脱口而出。
  没想到子青只是垂眉一笑,不承认,更不否认。
  这个态度简直让严冬高兴地快要飞了起来。
  他得意洋洋,刚要借机打趣几句,忽然,就见面前的程子青猛地低下了头,神情严肃。
  “趴下,别回头。”子青冷声吩咐,“是石诺。”
  借着面前的玻璃窗,严冬能够清楚地看到,门口,石诺与一个男人并肩走入,一同上了二楼。
  而那个男人,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是沈总裁!


16)

  直到他们上楼很久,程子青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眉头微微皱着,仿佛很棘手的样子。
  “石诺是不是早就开始跟沈总裁接触了?”严冬见他这幅头疼的样子,瞬间就明白了原因。
  程子青却没有回答,反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良久问道:“严冬,沈穆岩不是个高调的人,据我所知,从你回国到现在,应该没什么机会见到他。”
  严冬心里一沉,赶紧解释道:“当年我刚出来混的时候,曾经当过沈总裁的打手。”
  程子青这才打消疑虑。
  短短时间,严冬背后一层冷汗。
  好在误会一场,他长舒一口气,问道:“你早就知道石诺背地接触沈总裁,是不是?”
  程子青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子青,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并且懂得在事情发展的关键时刻推上一把,让事情往你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严冬身子前倾,眼睛微微眯起,“为什么?”
  随着他的话语,程子青缓缓坐直身体,这是一个远离与防备的姿势。
  严冬不傻,他虽然感激程子青帮了自己和杜三,但也明白,他有自己的目的。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已经是叶香山的情人,而且看起来与他感情不错;他对帮会也没什么野心,否则不会远离帮会去开诊所;就连结交帮会的叔伯当家他都不屑一顾,好不容易赏脸出席一次帮派聚会,闷头吃完就走,一刻也不多留。
  这样的人,对帮会的一切冷眼旁观不算,甚至暗地插手,为什么?
  严冬不是没办法试探出他的想法,只是他喜欢程子青,就不愿意算计他,跟他转那些花花肠子。
  他宁可这么摊开来说,至少显得他坦诚。
  可程子青却一脸防备,只是盯着他面前的碗碟出神,一点要回答的迹象都没有。
  这时,一套鲈鱼宴刚好上桌。
  严冬帮服务生摆好满桌大小碗盘,然后给程子青盛了碗汤,探身给他放到眼前,说:“先喝汤,暖胃开胃且尝鲜。”
  程子青应了一声,用勺子舀了勺汤,吹都没吹就放进嘴里。
  “小心烫!”严冬叫道。
  晚了,滚烫的汤汁哪是软软一根舌头能受得了的,子青果然不负所望,成功烫到了舌头。
  严冬急得一蹦三尺高,抄起自己的水杯递进他手中道:“喝口水漱漱口!”
  程子青接过水,草草漱了几口就想把水吐出来,头一转,严冬早就端着自己的小碗,恭恭敬敬侍奉在侧。
  “你不要这样,我……”他一说话就牵动舌头的烫伤,引起一阵刺痛。
  刺痛让他下意识地皱起眉,眉毛紧紧缠绕在一起,看上去痛苦而又……煽情。
  严冬紧紧盯着他的表情,竟然盯得下身发紧。
  当年,被自己狠狠插入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一副表情。
  痛到极点,却强自忍耐,这还不算,他还逼自己以苦为乐。
  严冬不无心酸地想,叶香山喜欢他,是否也是因为他这一个表情。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细想下去,否则,要么是他兽性大发直接拖人去酒店开房,要么是他生一肚子闷气怄死自己。
  都不明智。
  他讪讪地回到座位上。
  “我并没有让事情往我想的地方发展。”子青忽然说,“我只是在事情陷入停滞的时候推了一把,但它的走向我并不清楚。”
  严冬脱口问道:“那你图什么?”
  程子青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图个热闹,不行?”
  严冬知道他在敷衍自己,也不再深究,只是叹了口气,说:“子青,不要玩火,否则事情闹大,香山大哥也保不了你。”
  程子青没有接话,只是一口一口吃着鱼,小心翼翼挑出那些可能扎破他口腔的鱼刺。
  严冬也不好再劝,毕竟自己没那个劝他的资格。
  一顿本该用来培养感情的鲈鱼宴,变成两人对坐无声吃鱼。
  严冬暗地里把楼上坐着的两个人骂了八百遍,好不容易精心策划的午饭,竟然被这俩程咬金破坏成这样。
  难道这顿饭不应该是他用一句“你平时都喜欢看什么书”开场,如今已经聊到程子青小时候住的院子里有几棵树了吗?
  于是严冬决定,把气氛搞轻松,就从“你觉得这鱼味道如何”开始。
  没想到话说出口,却变成了——
  “石诺肯定不是第一次见沈总裁,”大错已经铸成,严冬就算抓耳挠腮,也只能一错再错,“他打算借沈总裁的手反水?”
  “可据我所知,事成之后,沈总裁也没什么能给他的好处,反而会多一个心腹大患。”程子青舌头有伤,不敢再喝汤,于是把汤碗远远挪到一边。
  余光碰触到刚刚严冬递给自己的杯子,于是他顺手还了回去。
  “那他们这是?”严冬接过杯子,目光却克制不住地瞟着玻璃透明的杯壁。
  他觉得,老天也不算完全苛待自己。
  程子青的唇印还隐隐约约烙印在杯沿,仿佛一个轻吻。
  他趁程子青低头挑一枚鱼刺,轻轻地,把自己的唇覆了上去。
  就像接吻一样。
  程子青一抬头,正好见他举着杯子喝个不停,那表情近乎膜拜一般。
  有这么渴?
  “今天看到的事不要对任何一个人说。”他舌头受伤,草草吃了几口就丢开筷子,道,“免得打草惊蛇。”
  严冬知道,这时候再说任何万金油开场白,都挽救不了这远去的话题,只能闷声应了。
  晚上回去他就对着镜子狠狠给了自己一下。
  让你抽风!


17)

  程子青被烫得不轻,自己从诊所拿了药粉来擦,一日三次,每次擦都刺痛得满眼泪花。
  严冬见他每次擦完就赶紧找事情干分散注意力,心里万分愧疚说不出,某日晚上做饭的时候就提出帮他打下手。
  程子青刚擦完药,药粉的苦味还在嘴里没化去,听他这么说也没有拒绝,把菜刀递给他,让他切蒜末。
  严冬说是帮忙,其实从小到大菜刀都没摸过几回。好在只是叫他切蒜末,他一顿乱剁,切得还像那么回事。
  一旁的程子青把西兰花择好,揭开锅盖,一起倒进烧好的热水中焯了一小会儿,见颜色差不多就用大漏勺盛了出来。眼前忽然多了个盛菜的大碗,他顺着碗沿看上去,严冬正冲他笑。
  他点点头以示感谢,接过大碗把西兰花装了进去,转身时不小心蹭到严冬手臂,那人“嘶”了一声,下意识后退一步。
  程子青不解地看着他,明明大夏天,厨房也不透气,耐热如自己尚且穿着短袖短裤,他却长袖衬衣一件,不热吗?
  严冬也知道他看出不对劲,脑子里编了无数个理由跟他解释为何自己退那一下,可程子青倒油炒菜,一盘西兰花上了桌都没有再提这事一个字。
  严冬一顿饭吃的不安生,心里疙疙瘩瘩别别扭扭,心想他那么聪明一个人,肯定看出来自己胳膊受伤,怎么竟能忍住一个字不说,连问问自己疼不疼都吝啬。
  他跟程子青合住这么久,室友情分总是有的。程子青平时有个头疼脑热,自己比叶香山还着急,甚至他车祸胳膊受伤要换药,都是自己一次次开车载他去医院,绷带还是自己拆的呢。
  他怎么就能对自己这么冷血!
  严冬个一顿饭吃五碗的主生平头一回,吃了一碗就吃不下去了。
  程子青见他撂下筷子便站起身,把用过的盘子碗筷都收拾到厨房,打开水龙头用水泡着。严冬这次也不怕他看见了,大大方方把衣袖挽起来,伸手要刷碗,程子青却忽然抓住他的手。
  “等会儿再弄,你先跟我来。”他说。
  严冬愣头愣脑跟着去了,程子青让他坐在沙发上,从电视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医药箱。
  他心里一下敞亮起来,高兴的心情无法言表都想放声大唱《血染的风采》。
  程子青完全不关心他脸上表情如何,把严冬的衣袖高高挽起,一层一层解开捆住伤口的纱布。越靠近伤口,血迹越多颜色越深,一看就没有专业人士为他包扎过。
  他抬头看了严冬一眼,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怎么弄的?”
  “让人砍了一刀。”严冬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像他这个年纪还打架,叫人砍在手腕上,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程子青把纱布丢进垃圾桶,伤口不算长,但很深,血肉翻卷,有些化脓的症状。他往药用棉上倒了些酒精,说:“忍着点。”
  然后重重地按在伤口上。
  “嗷!”严冬狼一般嚎叫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程子青好像有点生气——至于是生气他叫声太大震得耳朵疼还是生气他伤了自己,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有了第一下垫底,接下来的几下都不是特别疼,更何况程子青有意放轻力度,严冬倒是觉得疼得有点享受了。
  “跟沈总裁手下那些人拼用不着你亲自下场,杜三足够了。”程子青头也不抬,“一次拼不赢就坐下来跟他们谈,休整好了继续打,香山并没有给你规定什么时候拿下沈总裁,你又何必着急?况且沈总裁这个人小气,手底下早就对他有所怨言,你跟他拼武力,还不如多斗斗心眼。”
  严冬笑起来,声音里透着满满的暖意:“我知道。”
  司机老张被人拷问了也就俩小时就招了,儿子要出国没钱,他不得不收了别人好处,故意害程子青。可他又不敢真叫程子青出事,于是只能尽量往自己身上撞。而收买他的人也查了出来,正是沈总裁手下,人称牛叔。
  这可真捅了马蜂窝,叶香山早就想收拾沈总裁没借口,查明白这件事之后抓住牛叔砸断两条腿扔在沈总裁家门口,算正式开战。
  拾掇沈总裁这件事全权交给刚回国不久的严冬,石诺连个边都没挨着。严冬深感叶香山这是真心想把自己培养成左右手,况且自己也可以借这次的事培养出自己的人马,于是加倍苦干,明打暗斗,七天搞定一条街,震惊全市,连警察都使出浑身解数调查这是何方神兵。
  三天前,他约城东的秦老板吃饭,喝得大醉,却成功将秦老板拉入己方阵营。他大喜过望,不料乐极生悲,走到街角被几个年轻人围住,喊打喊杀要他命。
  严冬这人平时看着乐呵呵好说话,没啥脾气讲义气,就是有一条,千万不能喝酒。喝完酒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啥都敢干,啥都能干。杜三后来曾有幸与他同醉,要不是旁边有人拦着,严冬差点脱光了衣服喊着程子青的名字去操一根电线杆。
  所以严冬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狂乐,撸起袖子赤手空拳就朝那几片明晃晃的大刀去了。也不过十分钟,几个年轻人统统倒地,而严冬除了手臂受伤外,只有发型微乱。
  可他万万不敢告诉程子青自己这伤的真相,免得被他嘲笑自己这么大年纪,还跟小孩子计较。
  程子青是医生,包扎的技术自然不错,包完之后,严冬果然没了前几天那种别别扭扭不得劲的感觉。
  他心里暖洋洋的,心想要是自己每次受伤后都能被他如此温柔地拽着胳膊伺候,那浑身上下除了命根子,简直哪里都可以伤上一遍。
  “你的伤口有点要化脓,过几天我给你换药的时候看看愈合情况,到时候再看是不是可以沾水,这几天洗澡时候注意点。”程子青低头收拾医药箱,忽然,一只大手覆了过来。
  “我小时候住福利院,跟人打架,刚开始老是输,弄得一身伤也没人管,更不会有人告诉我别沾水,会化脓。”严冬说,“化脓特别疼,我怕疼,就只能赢。”
  “那你以后也不要输。”程子青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淡淡地说,“现在输了,会比小时候化脓更疼。”
  “我会赢,但也不怕输了,因为有人替我包扎伤口。”严冬抓着他的手,将他拉向自己,“你会替我包扎吧?”
  程子青被他一点点拉近,直到彼此中间已经毫无距离,再靠近,就是合二为一。
  “我会。”他说,“只要你到我面前,我就不会不管。”
  严冬笑了笑,手掌拖着他的后脑,猛地将他压向自己。


18)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严冬的唇离程子青也不过几毫米,两人呼吸可闻,谁嘟起嘴都能亲到对方,可就是这么硬生生的刹住了。
  程子青回头找手机,严冬靠在沙发上深呼吸。
  “喂,香山?”程子青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尾音一直飘着,还有些抖。
  严冬想,自己现在要是说话,只怕不会比他好多少。
  他忍得辛苦,晚上只要想着那个人就睡在隔壁,就忍不住揉着裤裆打一炮,可偏偏每天见到,却还要相敬如宾保持距离。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精虫上脑,紧要关头,竟然还被电话打断。
  严冬看着程子青的后背恨得直咬牙。
  程子青一边接电话一边后背扑簌簌发冷汗,好不容易挂断,回过头,严冬满腔怨念变脸般平静下来。
  他忽然很期待程子青说些什么,好叫自己这颗悬空的心放下来。
  但程子青始终不发一言,进卧室换衣服,到卫生间取自己的牙刷,然后出门。
  严冬无奈地仰起头,忽然不知道下次见他该用什么表情。
  叶香山的房间的窗帘有两层,一层薄纱,室外看室内一片洁白,室内看室外朦胧可见;一层厚重,隔光薄膜,结实布料。
  程子青走进来的时候,叶香山就拉合了厚重窗帘,屋子里阴沉沉的,只有一盏小夜灯发出微弱的光。
  他走到叶香山床边,找出所有器械,流水一般用了一遍,叶香山粗重的喘息才稍稍平复。
  “这么晚还叫你过来,麻烦你了。”他抬起手指,轻轻擦过程子青的脸颊,声音有气无力。
  程子青想起自己刚刚进来时他的样子——如此虚弱,仿佛下一刻生命就要流逝——一种莫名的不安和惧怕在他心中升腾,他紧紧攥着手里的听诊器,攥得指节泛白,牙齿打颤,良久,深呼吸道:“香山,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嗯,医生说的我都信。”叶香山笑道。
  “可是我不信!”程子青猛地将听诊器扔在地上,目光近乎凶狠地盯着叶香山,“从一开始我就不信,你的病我根本治不好!香山,你把我赶走好不好?去找个能治愈你的医生!别这样禁锢着我束缚着我!我承受不起!”
  “你必须承受。”叶香山探身抓住他的手,由于动作幅度略大,他有些吃力地喘了起来,“子青,我们说好的。”
  程子青被他拉到床边坐下,挫败感和无能为力的焦虑让他显得非常暴躁,像一座随时都会爆发的火山。
  可叶香山一点也不怕他爆发,他反而会为子青的爆发而高兴,这至少证明,他是如此在乎自己。
  况且子青真正生气的时候外人是看不出来的,他的报复就像涨潮时的海水,带着落日的璀璨缓缓靠近,直到你发现时,已经灭顶。
  “严冬没对你做什么吧?”叶香山用手指摩挲着他的掌心,像安慰一只狂躁的小动物。
  程子青被戳中浑身最敏感的地方,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战,火顿时消了。
  他没好气地把手抽了回来,想到之前那个未竞的吻,耳根微微有些发烫:“他不敢。”
  “其实我一直很不放心你们住一起,只是,不得已……”灯光太暗,叶香山看不清楚这一点细微的变化,长叹一声道,“目的达到以后,你就赶紧离他远点,他对你不怀好意。”
  程子青笑了一声,说:“他不敢。”
  “你说的这个不敢,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叶香山问,“如果是因为我,那他今天不敢明天不敢,后天说不定胆子就大了;如果是因为你……”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看着程子青笑。
  程子青无奈地揉揉眉,换话题:“沈穆岩的房地产公司已经空了,明天你一声令下就可以收网。他是靠房地产发的家,这家公司倒了会引起连锁反应,其他公司也支撑不了多久。”
  “嗯,那就收网吧。”叶香山道,“他这几年过于猖狂了,其实他要是低调点,说不定我还能让他多活两年。”
  “其实他本来就不用死,只不过料理了他,石诺就是孤掌难鸣。”程子青说。
  “子青,你太小瞧石诺了。”叶香山笑了一下,说,“我跟他打了十几年交道,他绝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我们断了退路。况且他跟沈穆岩的交往也算不得低调,料理了沈穆岩对他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为什么我们还要设这么大一个局?”程子青恍悟,“故意打草惊蛇,好引蛇出洞?”
  “对,沈穆岩没了,石诺才能亮出他的后招,他一个个后招亮完了,才能暴露出真正的弱点,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击即中。”叶香山情绪激动,咳嗽连连。程子青赶忙给他倒水顺气,他摆摆手,缓缓喝了杯水,笑道:“就是希望我能活到那天。”
  程子青不悦地瞪他:“你还真以为自己得了癌症,离死不远?”
  叶香山耸耸肩,表示这事谁说得准。程子青一笑置之,叶香山的病他很了解,虽然严重,却不致命。所以他白天能风度翩翩谈笑风生,做黑道大哥行生杀大权,晚上才开着灯咳嗽,一宿一宿不睡。
  “子青,明天收网之后,接下来的事也都可以按计划进行了。具体的你去安排就好。”叶香山疲惫地躺下,从颈部到脚底一阵疼痛。
  程子青帮他盖好被子,他忽然一笑,问:“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病鬼。”程子青一脸鄙夷,“等你病好再说吧。”


19)

  这几天来,本市黑道比较轰动。
  因为叶香山被人刺杀。
  沈穆岩这辈子算是混到头了,最风声鹤唳的时候他指使人刺杀,事情干得不漂亮,竟然被人查出幕后主谋。
  沈总裁以精湛的演技向我们展示了什么叫找死。
  叶香山受伤不重,仅仅肩膀被子弹擦伤,但这并不妨碍他勃然大怒,跟严冬下死命令抓沈总裁回来千刀万剐。
  严冬领命,叫杜三带着兄弟挨家砸沈总裁的店,自己则带着兄弟奔沈总裁家去。
  没想到扑了个空。
  虽说这件事是黑道斗殴,但警察也要象征性关注一下。沈总裁第一时间被请去喝茶,且求爷爷告奶奶,希望警察同志坦白从严,把自己多关几天。
  不为别的,只因为警察抓他,他倾家荡产还能保条命,被严冬抓去,只怕死无全尸。
  他心里放不下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放不下呼风唤雨的操纵感,更放不下如花似玉的未婚妻纪小姐。
  严冬一筹莫展,人被警察关着,他弄不出来交不了差,于是食量大减,五碗饭又降成了一碗。
  “这事不对劲啊,怎么香山大哥刚下了命令,就能叫这沈总裁跑了呢?”严冬毕竟跟沈穆岩混过,虽然沈穆岩对他不厚道,但他还是保持了起码的尊重。
  程子青专心吃菜,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吃菜。
  严冬见得不到回应,继续感慨:“该不会是有人告密吧?可这关头谁会不打落水狗,反而冒着得罪香山大哥的危险帮他呢?”
  程子青吃完碗里最后一口,把碗筷收到厨房。
  严冬知道他接下来要到书房看书,门一关,就不可能搭理自己,于是赶紧问道:“那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帮沈穆岩,肯定是有什么把柄抓在他手里吧!”
  程子青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非常平静,可话里的语气却像在嘲笑他是个白痴:“你都知道还问我干什么?”
  然后关上门,留他继续吃饭刷碗傻乐。
  严冬早就猜测沈穆岩恰到好处的被抓其实是想自保,而那个透露消息给他并帮他出谋划策的,正是石诺。
  但石诺不傻,沈总裁已经无法翻身,这个当口帮他就等于在忤逆叶香山。日后叶香山一旦知道,他就吃不了兜着走。
  即便如此,他还要帮沈总裁,那只有一个理由。
  他为人所制。
  石诺会为人所制,这可是天大的笑话。严冬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石诺精的,草包样的沈总裁再多长俩心眼都不是他对手。
  所以,自己一定要查出沈穆岩究竟是用什么理由要挟石诺,他有种预感,这个理由背后有个巨大的阴谋。
  严冬一边刷碗一边绞尽脑汁,忽然听到自己手机响。他到客厅转了一圈没找到,循着声想起自己扔书房了。
  程子青在里头,所以他很有礼貌地敲敲门才推门进去。
  果然,手机在书房的电脑旁震动。
  程子青手里捧着书,见他进来,表情竟然有些不自然。严冬没有多想,接通电话。
  电话是杜三打来的,说沈总裁差点把前些年雇凶杀人的事坦白出来,也没换来警察多留他喝一碗茶。允许保释的消息一出来,纪小姐就捧着钱去了,明天早晨就放人。
  严冬听得叹息不已,沈总裁好不容易脑袋灵光破釜沉舟一次,可惜,事坏在女人身上。
  “嗯,我知道了,明天叫兄弟们守在警察局门口,他一出来咱就抓住他,送到香山大哥那里。”严冬一边下令一边偷眼看程子青侧脸,他坐在那里看书,头微微垂着,额头到下巴的弧度堪称完美。
  严冬想,自己要是有天被抓进去,程子青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自己只需要在里面保住这条命就好,他肯定有一百种办法让自己舒舒服服被放出来。
  乐滋滋想到一半,他发现自己搞错了主语。
  这句话里所有的“严冬”换成“叶香山”才正常。
  瞬间郁闷。
  他顿时没什么豪情壮志再跟杜三闲扯,草草挂断电话,走到桌边拿起下午刚接到的一份加密文件。
  文件抓进手里,他察觉到有些不对。
  文件夹是封了口的,他记得清清楚楚,可如今文件夹却敞开着。
  严冬狐疑地看了程子青一眼。
  平时他看书的时候,也不是不允许自己也在书房里呆着,可要是接打电话,就一定要出去。否则他那细长的眉就会紧紧地皱起来,缠在一起分不开一样。可今天自己打了这么久电话,他可曾有一点不高兴?
  严冬一言不发拿着文件出门,关门动作放轻,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程子青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门的方向,微微舒了口气。
  严冬躺在床上,努力想把文件读进去,可脑子里始终很乱。他知道明天自己就能顺利抓到沈穆岩,到时候人交给叶香山,自己就算大功告成。而借这件事,自己成功在帮会中站稳脚跟,更笼络了一帮有能力却没机会出头的兄弟,可算大赚一笔。
  但某种不安的情绪却总像低气压一样困扰着他。
  “滴——”
  有人打来电话,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严冬心里咯噔一下,手比脑袋更快,按下接听键。
  “你好,请问是严冬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是纪心雪。”


20)

  严冬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把电话挂掉,可他没办法对女士狠心,于是只能回答:“纪小姐你好,我是严冬。”
  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些颤抖和鼻音,应该刚刚哭过或者这几天一直在哭:“我知道明天穆岩一被放出来,你们就要抓他。”她顿了顿,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我……我想求你,能不能晚一些抓穆岩……十分钟,给我十分钟的时间就够了,让我跟他说几句话!”
  “您想跟他说什么,请告诉我,我会转告。”严冬说。
  纪小姐哽咽的哭声仿佛锤子一般撞击着严冬的心:“求求你,我只是想见见他,摸摸他,跟他说几句话。我知道是他做的不对,可是他错不至死啊!我快跟他结婚了,我求求你,哪怕是最后一面,我求你!”
  严冬很想安慰她,又觉得双方毕竟是敌对的位置,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于是狠下心道:“我知道你们快要结婚了,但是对不起,请节哀。沈总裁做过什么您很清楚,这个结果是难免的事。”
  这句话,等于承认了沈总裁必死的事实。
  纪心雪的哭声渐渐变低,仿佛悲到极点,反倒能够镇定下来:“严冬,当年我还没跟穆岩在一起的时候,是你带着人到我家抓我。那时候我恨透了你,更恨透了穆岩。可现在我一点也不恨他,他对我做过的事的确很过分,但都是由于爱我,所以我现在想起来,反倒觉得窝心。”
  严冬没有回应,静静听她继续说。
  “当有一天你也爱上一个人,就会明白我的心情。不管他曾经对我有多么不好,让我觉得多么痛苦,可从我爱上他那一刻,所有的苦都成了甜。我不求你放了他,我只求你让我见他一面,告诉他……告诉他,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纪心雪的哭声透过话筒,清清楚楚地传来,“严冬,我知道穆岩对你没有什么恩情,可毕竟你们相识一场,他并没有亏待过你。我求求你,让我告诉他,我有了他的孩子,我要为他生下这个孩子。求求你,让他死而瞑目吧!”
  严冬举着手机,电话里的哭声雨点般砸在他的心上。他忽然不敢再听,慌乱地挂断电话。
  他怎么会不明白她的心情。
  八年来,他一直告诉自己,他从来不后悔当年闯入程子青的家强上了他。可再次见到程子青的那刻,搬进程子青家中的那刻,甚至那日,自己快要吻上他的那刻,他才知道他如此后悔。
  如果当年自己能像个普通人一样,一点点地接近他,用真情感化他,会不会现在自己就不会如此提心吊胆,生怕他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后,无情地抹杀掉那一点点动心的可能。
  所以他太明白她的心情,甚至盼着程子青也能明了这种心情。
  严冬捂着脸,面前一片黑暗。
  他想,有没有一种可能,程子青爱上自己,也会觉得,那些苦都变成甜。
  算了,他苦笑,他怎么能祈祷子青像个女人一样被爱情蒙蔽双眼。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打算去卫生间洗把脸清醒一下,拉开门,心却像被人扔下万丈悬崖。
  程子青站在外面。


21)

  严冬刚刚才为他难受一场,现在见他,那表情可谓异彩纷呈。
  这所有表情落在程子青眼里,却只有心虚一种解释。他定定地看着严冬,直看得严冬真的心虚起来,绕开他往卫生间走。
  “严冬,”程子青冷冷地叫住他,那声音可谓严厉至极,“别答应她。”
  严冬一怔,息事宁人地说:“下次不要偷听我打电话。”
  “严冬,我说,你不要答应纪心雪。”程子青没有理会他,重复了一遍。
  “我答应纪心雪什么?”严冬有些烦躁地说,“你知道她打电话来干嘛?你就听见那么几句,瞎猜测什么。”
  程子青冷笑一声,说:“这个时候,沈穆岩的女人打电话给你,总不是想跟你告白吧?”
  严冬无话可说,道:“那你也该知道,都这个时候了,我肯定不会答应她的。”
  “我不知道。”程子青说,“我只知道,你重义气讲感情过了头,哪怕沈穆岩对你不厚道,可你还是会因为纪心雪有了他的孩子而手下留情。”
  严冬微皱眉头:“你怎么知道她怀了沈穆岩的孩子?”
  话刚出口,他自己也反应过来,几步走回房间,捞起文件匆匆翻阅,果然在倒数几页看到了纪心雪近期的体检记录。
  怀孕八周,她竟然一点也没让沈穆岩知道。
  “子青,”严冬深吸一口气,“以后不要随便看我的文件。我相信你只是好奇,不是有意的。”
  程子青冷冷地看着他,仿佛一点也不领他的情。
  严冬被这种目光凌迟,心里的痛一点点泛了上来:“子青,你应我一声,否则我会觉得,是香山大哥信不过我,叫你监视我。”
  “香山的确说过让我留意你的一举一动。”程子青句句锥心。
  “可是……你不是说过,你不会告诉他的吗?”严冬觉得自己的肩膀好像在颤抖。
  “如果你答应我,明天一切按照计划进行,你一点不会放过沈穆岩,我就当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程子青缓缓走到他面前。
  明明他比严冬矮,却让严冬莫名有种压迫感,不得不避开他的眼睛。
  “她只是要求十分钟,并不过分。”严冬自己也觉得这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纪心雪傻,可要救沈穆岩的人却不傻。十分钟?人在你面前消失一分钟,就有可能再也不会出现!”程子青讥笑,“严冬,你不要犯傻,如果明天你一时手软,那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就全白费了!你总不希望在最后关头由石诺出面接收你的所有胜利果实吧。”
  严冬愕然,半晌方道:“石诺跟沈穆岩私下有交易……”
  “所以石诺如果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杀了他,逼问纪心雪也是一样。”程子青几乎轻蔑地看着他,“布局这么久,香山不会在乎石诺的小动作,他关心的是结果。”
  严冬张张嘴,想反驳什么,却发现自己无可辩驳。
  “我言尽于此,严冬,你好自为之。”程子青转身走出房间。
  严冬颓然地坐在床上,程子青说的都对,也都是为他着想。
  可不让一个父亲知道自己将有一个孩子,不让一个母亲与孩子的父亲话别……
  他做不到。


22)

  第二日,天阴有雨。
  沈总裁吃了三天公家饭,非但没有吃胖,反而吃得脸颊消瘦形容憔悴,精致剪裁的西装都皱了,整个人落魄颓靡。
  他抬起头,看了看头顶阴沉沉的天,云彩遮住了阳光,显得天空如此低,仿佛伸手可触。他抬起手,却又黯然地放下了。
  他活了三十多年,早就知道,人再不可一世,也碰不到头顶的青天。
  “只手遮天”这个词本就是自欺欺人。
  他站在人行道上,往长街两边望了望,果然看到了严冬的车停在街口。
  他不打算逃,也逃不掉了。
  沈总裁笑了一下,说不出是自嘲还是苦涩,朝严冬走去。
  “穆岩!”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呼唤,沈总裁停下脚步。
  幻听吗?心雪怎么会在这里?
  他回过头,纪心雪如一只鸟般扑进他的怀中。
  就像初遇时一样。
  他紧紧地抱着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抚摸着她瘦小的脊背,安慰她痛楚的低泣。
  也许是这辈子最后一个拥抱。
  “冬哥,不能再这样了!”车里,杜三劝道,“纪心雪开车来的,可她根本不会开车啊,车里头绝对坐着人呢!这要是把沈穆岩救走了,咱们就白干了!”
  “我知道。”严冬烦躁地摆摆手,程子青那张冷清的脸总是在他眼前晃,让他无法集中精力。
  他也怕沈穆岩会逃走,可他就是不想这时候冲过去。
  程子青,难道就没有一件事是你猜不准的吗!
  “冬哥!”杜三急了。
  “再等等!”严冬低头看着手表,纪心雪说只要十分钟,他们已经站在那里说话说了八分钟了。
  自己的人从这里跑过去要一分钟,制服沈穆岩,也许一分钟也不用。
  他右手握拳,咬牙紧盯着眼前的一幕。
  “穆岩。”纪心雪静静地伏在沈穆岩怀中,用他的胸膛挡住自己开合的唇,“五叔在车里,他给咱们安排好了,今晚的船去马来,然后转机去美国。一会儿五叔在车里一招手,我们就往他那跑。”
  “心雪,这太危险了……”计划如此不堪一击,沈穆岩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跟自己冒险。
  “穆岩,”纪心雪更紧地抱住了他,“我怀孕了,八个周,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
  沈穆岩的身体瞬间因为巨大的惊喜而绷直。
  “杜三,告诉弟兄们准备。”严冬坐直身子,身边的杜三抓紧对讲机,通知所有兄弟注意。
  载纪心雪来的车辆却忽然发动,并疾速向他们驶去!
  “不好!”严冬的心猛震,程子青所说的最坏情况终于发生了!
  他一马当先,跳下车朝沈穆岩奔去。可是他怎么能比汽车跑得快,沈穆岩和纪心雪跳入车里,车子立即加速向一条岔路冲去。
  “操!”他下意识地去摸枪,车子却在他面前停住了。
  司机熄火下车,把压低了的鸭舌帽取了下来,恭恭敬敬喊道:“冬哥。”
  严冬认得他,他是石诺的人,名叫余城。
  他牙齿紧咬,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尽处,一辆黑色尼桑轿车停在街对面。
  石诺缓缓下车,手指夹着墨镜,不无风度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沈总裁被礼貌地请下了车,引领着往石诺的车上走。纪小姐紧紧地抓紧他的衣袖,仿佛要将沈总裁的衣袖撕裂般,怎么也不肯撒手。
  沈总裁一直低声跟她说着话,她一概不听,摇头抽泣,眼看着快跟沈总裁上了车,沈总裁深深地叹了口气,五指并掌,朝她的后颈重重地砍了下去。
  纪小姐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
  “严冬,心雪是孤儿,除了我,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只要叫着她的名字,沈穆岩的声音就特别轻柔,仿佛怕惊醒一个美好的梦境,“帮我照顾她,算是我临死前最后一个愿望吧。”
  严冬怔住。
  当着石诺的面,他没有办法答应。
  答应了就会被人以为他跟沈穆岩仍有私交,否则为什么他会把自己的妻儿托付给自己,这样一来,今天他的迟疑就更加无法辩解。
  “不好意思。”他狠狠心,说道。
  沈穆岩愣了一下,然后苦笑着摇摇头,把昏睡的纪心雪交到他手中,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
  “给我吧,冬哥。”余城扶过纪心雪,钻进另外一辆车。
  石诺朝车里的沈穆岩挥挥手,示意司机开车走,借着转过身拍拍严冬的肩膀,笑意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冬子,多谢配合。”他说。
  “呵,一家兄弟何必客气。”严冬闪开他的手,眯着眼笑道,“不过希望石诺兄弟下回下手之前先知会一声,我好提早配合。”
  “不必不必。”石诺整了整领带,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只要每回你下手都晚那么十分钟,就算是配合我了。”
  说完,他朗笑着走入车里。


23)

  沈穆岩抓到,叶香山在自家别墅大厅摆宴庆祝。
  石诺带回沈穆岩立下大功,围在他身边锦上添花的人不在少数,他也风度翩翩,敬来的酒无不笑纳,仰头喝光,每家都给足面子。甚至端起酒杯遥敬坐在一旁的叶香山,笑得意气风发仿佛无忧少年。
  严冬这边又是另一番光景。
  他白忙一顿,为他人作嫁衣裳,非但没人同情,反而被人嘲笑没本事,一整个晚上背后发凉。
  杜三给他倒酒,一脸不忿,说严冬得意时候他们纷纷巴结,严冬如今稍不如意他们就避之不及。
  严冬挥了他一下,说世态炎凉,难免的事。
  他刚去东南亚的时候一件衣服一双鞋,说是让他开拓市场,其实就是给他钱把他扔到国外。严冬实诚,这个道理一年后才回过味来,开始的一年真心实意开拓市场,独自一人跟那些狡猾的越南人马来人打交道,当地话听不懂跟人家打手语,不知道多少次被当地大佬当奸细抓起来,拳头都挨了不少。
  那时候谁看得起他来着?后来他发了家,还不是个个巴结,他听不懂越南话泰国话,对方高价请中国翻译,就为能顺利谈下一桩生意。
  现在说好听是重头开始,遇到点挫折,说难听,就是玩玩创业的游戏。毕竟东南亚还有一摊,日进斗金。
  严冬也觉得自己好笑,跟杜三碰了下杯子,面前却忽然过来一个黑影。
  高林祥喝得满脸通红,手指夹着酒杯站都站不稳,勉强支着桌子,笑道:“冬哥,我得敬你一杯。”
  “好说好说。”严冬一举杯,仰头喝了。
  “哎冬哥你够干脆的。”高林祥眯缝着眼,夺过他的酒杯给他满上,又塞回手里,“你也不听听我为什么敬你,就这么喝了?”
  严冬不跟醉鬼计较,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仰头看他:“为什么啊?”
  “因为冬哥你性子沉稳呗!”高林祥大笑道,“诺哥经常跟我们说,你性子稳,是做大事的人,我以前不信,今天是真信了。稳……真稳!你楞在车里等了足足有十分钟,太稳了!要是我,一分钟也等不了啊!那是香山大哥要的人,他一走出警察局那片,我肯定扑上去逮住他啊!”
  “高林祥,你喝多了,别来烦冬哥。”杜三听不下去了,站起来抓着他两条胳膊往一边拽,“你厉害,你敢在警察局门口抓人,咱们冬哥那是等他走的远点好下手,你懂个屁!”
  “对对,我是不懂。”高林祥说,“我要是懂了,不就成了我让那小娘们跟姓沈的在警察局门口搂搂抱抱了吗?我操杜三你别碰我,你给我放手!”
  杜三两只手铁钳一样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往旁边拉:“你喝多了,走,我带你醒醒酒去。”
  “去你妈的!孙子才喝多了呢!”高林祥一脚踹过去,被杜三躲开了,“你他妈自己问严冬,为什么看着人在眼前不抓?是不是有二心!”
  “高林祥啊,杜三是我的兄弟,你对他不客气就是对我不客气。”严冬缓缓站起来,端着酒杯,一步一步慢条斯理地走到高林祥身边,“我有没有二心,香山大哥自然有数,我不觉得我做事,还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他淡淡地扫了高林祥一眼,目光渐渐移开,在厅中每个人身上停顿,声音虽然轻,却自然有种不容忽视的气势在里面。
  这完全不是平时笑呵呵的严冬,纸老虎如高林祥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份,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到最轻。
  “冬子怎么可能有二心。”叶香山笑着走了过来,亲密地搂着严冬的肩道,“我要是信不过你,把你从东南亚叫回来干什么?”
  “余城你带祥子去醒醒酒,怎么黄汤灌多了就口无遮拦的!”石诺也走了过来,微微笑道,“祥子就这样,冬子别往心里去。”
  “石诺,祥子兄弟喝多了就爱乱吠的毛病肯定不是第一天。要是能改,我劝他还是早早改了,否则下次再撞到我这,我亲自动手帮他改可就不好了。”严冬冷冷地说。
  石诺眼神一沉,脸上却还是笑得无懈可击:“你放心,我一定转达。”
  剩下的时间,人们反而纷纷转向跟严冬套近乎,严冬爱答不理,就着众人的溢美之词和辣喉的白酒,心里泛起一层层苦。
  八年前他走的时候,江湖还是情义为重,有钱一起花有肉一起吃,兄弟患难仍旧不离不弃。所以当年沈总裁给他口饭吃,他如今以十分钟来还并不过分,何况血脉大事。
  即便到了后来,他到了东南亚,当地人阴险狡诈,一旦交心,却也当你生死之交,处处伸以援手,否则他严冬不可能以一个外来人的身份撑起这么大一份家业。
  为什么现在这一切都变了,他心怀仁义,被人说成有二心,他凭良心做事,被人背后指点讥笑。
  他错了吗?
  严冬想不通,酒又喝得多了,有些上头。他礼貌地对面前的人笑笑,扶着桌子站起,往内厅走去。
  他喝得眼睛模糊,面前的一切都摇摇晃晃,仿佛地球在他面前旋转。他迷迷糊糊记得卫生间似乎是在这个方向,却找不到灯,只能摸索着旁边的墙壁走过去。
  瞬间清醒!
  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他猛地闪到一边,脑海中却止不住一遍一遍重放刚刚见到的画面。
  叶香山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下巴高高地仰起来,而石诺站在他身边,俯下身,右手轻轻地摩挲他的脸颊。
  他们在接吻!


24)

  严冬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扶着墙壁,一点点探出头去。
  石诺吻得非常认真而虔诚,仿佛叶香山是他求而不得的一尊佛一般,只敢换着角度啄吻,却不敢有一点点深入。
  他用右手抚着叶香山的脸颊,也只是轻轻放在上面,连手指都不敢挪动一下。整个身子弯成一个非常别扭的弧度,让人看着都觉得很累。
  而叶香山——严冬心里“咯噔”一下——叶香山的眼睛是闭着的,不知他是否清醒,但严冬宁愿相信他在睡着。
  否则子青知道了,要有多么伤心。
  严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出了门,叫杜三把自己送回了家。上楼梯的时候,他仍觉得眼前是叶香山与石诺接吻的画面,可打开家门,看到洗过澡后一身清爽地坐在沙发上的程子青,他的脑袋一下子清明过来。
  绝不能让他知道!
  他宁可把这件事当成秘密烂在心里,也不愿做残忍地告诉他真相的那个,让他恨自己一辈子。
  “这个,喝了吧。”子青见他傻瓜一样站在门口,猜也猜到他喝了不少,于是指指桌上的醒酒汤。
  严冬应了一声,端起醒酒汤几口喝干,心里把叶香山骂上一千遍。
  子青性格直率,待人真诚,哪里比不上那个坏心眼的石诺,你要这么对他!
  他坐在沙发上生闷气,子青却会错意,叹了口气说:“你要是觉得难以为继,就回东南亚去吧。”
  严冬一愣,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这么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太重情义,不适合这里。”程子青说。
  “为什么重情义就不适合这里?”严冬冷冷一笑,“那你告诉我,什么样的适合这里?我在这里出生长大,从来都是这么活着!我不仅在这里这么活着,到了国外也还是这么活着,活得好好的,怎么又会不适合了?难道像你一样,一边说着绝不会告密,一边告诉香山大哥我会对沈总裁放水,叫石诺来截了我的人,才叫重情义?”
  “我从来也没说过我是个善人,而且昨晚也警告过你。”程子青目光微凉,却没有多少狠意,反倒有些无奈的意味在里面,“严冬,谁也没有错,只是,你过时了。”
  严冬愕然,他过时了?他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会过时?
  程子青却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起身去浴室洗澡。
  严冬怔怔地看着电视画面,半岛局势持续紧张,美国政府财政危机,全球经济面临寒冬,桩桩件件,他都看得懂,也都明白其中原因,他怎么会过时?
  只因为他还讲“情义”这两个字,只因为他还懂“知恩图报”这个道理,他就过时了?
  他有些难过地扯开衣襟,裁剪合体的衬衣忽然成了累赘,禁锢地叫他透不过气来。他把脸埋在掌中,手掌沾染各色酒气,浑浊不堪,令他生厌。
  浴室里传来哗哗水声,严冬抬起头,怔怔地盯着浴室的灯,缓缓靠坐在沙发背上。
  后背忽然压住一个薄薄的东西,他烦躁地回手一拽——
  那是程子青的衬衫。
  薄薄的衣料,冰凉的触感,严冬心中的烦躁竟然莫名停息,并且变得柔软起来。他紧紧地抓着子青的衣服,把它牢牢拥入怀里,仿佛在补偿这阔别的八年一般。
  如果没有中间这八年,也许自己不会成为一个过时的人。他大概会仍旧是个混混,变得奸猾变得唯利是图,但早就把程子青追到手,每天夜里拥着他入眠,把自己唯一仅剩的善良体贴诚实温柔都给他。
  而不会让他成为叶香山的禁脔,哪怕叶香山在外流连花丛,他也只有叶香山这一个选择。
  程子青洗得很快,没一会儿就穿衣出来,拉开门的那刻却愣住了。
  严冬坐在沙发上,用一种蜷曲地姿势抱着自己的衬衣。
  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装作看不见一样,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往卧室走。
  没走几步,身后却忽然传来衣料窸窣的声音。他屏住呼吸,竞走一般加快脚步,快进入卧室时,却忽然被人拦腰抱住。
  严冬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喷打在他脖颈处,一只手抱住他的上半身,一只手环住他的腰,正缓缓下移。
  “子青,你明明看到了,为什么要躲!”严冬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你知道的,我喜欢你!”


25)

  “子青,你明明看到了,为什么要躲!”严冬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你知道的,我喜欢你!”
  “不……我不知道!”程子青低声回答,近乎呢喃。
  “你知道!”严冬把他翻过来,重重地压在墙上,膝盖挤进他两腿之间,“否则,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我没有……唔!”
  严冬忽然低下头,凶猛地吻住他的唇。
  程子青的两只手被他按在墙上,无法挣扎,双腿之间的部位被他色情地摩擦着,让他的腿禁不住一阵阵发软。
  嘴巴被迫大张,严冬的舌凶猛地侵入,带着粘腻的津液在他口中翻搅。舌尖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灵活地一一舔过他的牙齿,在齿根和上颚处搔刮,让他有种触电般的麻痹感。
  子青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他有些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仅仅是一个吻,就让他浑身的力气消失了一半。
  眼睛倔强地大张着,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对这个吻的抗拒。
  严冬压制着他的双手,舌在暧昧地勾动了一下他的舌尖后抽出,牵连情色的银丝。
  “子青,闭上眼睛。”他说,“做爱是享受的事。”
  程子青却只是怒瞪着他,不作任何反应。
  “子青,听我的话,否则我也许会让你第二天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你这个混蛋……”
  未出口的咒骂被永远堵入口中,严冬将他更紧地压在墙上,低下头,以唇封缄。
  子青无助地仰着头承受他的热吻,后脑轻轻撞击着墙壁,顶得生疼。
  严冬的话威慑力太强,他不得不闭上眼睛。面前一片模糊,所有的触感都集中在口腔,集中在被他搅动的舌上。
  他手中抓着的毛巾被抽了出来,无力的双手被松松地绑在一起,只要用力就可以挣脱开,可他竟然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
  严冬吻过他的唇,恋恋不舍地一路吻下去,沾满两人津液的舌顺着他的下巴不停下移,不怀好意地将他的喉结含进口中,时轻时重地咬着,迫使他喉咙中发出不受控制的呻吟。
  程子青勉强靠墙站立着身体,甚至能够偶尔推拒严冬太过激烈的动作。他微微张开嘴,像一尾缺水的鱼般大口呼吸,脑海中有些不好的记忆呼啸着上涌,让他禁不住浑身颤抖。
  “啊!”
  严冬注意到他的失神,放开他的脖颈,扶着他的腰,一口咬上他胸前小小的突起。果然,这尖锐的刺激让子青放纵地叫了出来。
  脑海里记忆的堤坝猛然垮塌,过往的惨痛回忆潮水般泛滥,瞬间淹没他的理智。
  “不……”他的反抗竟然瞬间激烈起来,几乎拳打脚踢,不许严冬靠近,眼圈通红,竟然隐约带着泪。
  “子青……”严冬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伸手想将他拥入怀中。可子青说什么也不肯他靠近,双手从长毛巾中挣脱出来,伸直了阻隔他们的距离。
  严冬的心像被人戳了百八十刀一样疼,看着他不堪回首的表情,他想自己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子青会如此抗拒自己的靠近。
  “子青,”他抓住子青的手,轻轻啄吻着他的手掌,感受他颤抖着,手指却渐渐软了下来,“每次都会这样吗?”
  子青的手指一根一根被他仔细吻过,酸麻的感觉让他身子一震,手臂一寸一寸放软,渐渐撤回胸前,仍旧是个抗拒的姿势。
  “每次做爱都是这样?”严冬将他的手捧在掌中,伸出手,心疼地抚摸他的脸,“叶香山每次抱你的时候,也是这样?”
  子青偏过头,躲避他的碰触。
  “难道你这么抗拒,这么难受,他也还是不管不顾地抱你?”严冬震惊地问。
  程子青没有回答,只是眼角悄然滑过一滴泪。
  如果八年前,自己的强暴在子青的心上插了一把刀的话,那这些年来,叶香山又对他做了些什么?!
  严冬又是心疼又是痛恨,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安抚的笑,道:“子青,做爱没有那么痛苦,相信我,好不好?”
  程子青身子一震,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子青,你不能一辈子这样……这样抗拒做爱。”严冬缓缓靠近他,直到将他整个人都抱在怀中,“如果你之前对这件事有什么误解或者不良印象的话,相信我,我们来纠正它好不好?”
  程子青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脆弱地仿佛摆在博物馆只能远观不能碰触的娇弱瓷器。
  有那么几秒钟,严冬想,如果他摇头怎么办?
  他不会像叶香山一样强迫他,可他想要他,八年前想,八年后更想。
  日思夜想,茶饭不思。
  但好在,子青垂下眼帘,缓缓地,点了点头。
  严冬弯下腰,打横将他抱了起来。


26)

  洗过澡之后,程子青习惯穿一件洗的发白的棉质睡衣,料子柔软轻薄,最重要的是,因为穿的时间很久,所以格外和衬,穿着它睡觉也完全察觉不到衣料的阻碍。
  可今夜,严冬觉得它格外碍事。
  他将程子青放在床上,欺身压住他的身体,唇仿佛烫金的印章般灼热地烙印,同时将他的睡衣剥下,远远地扔在一旁。
  程子青无法反抗,也没有反抗,他配合地张开嘴,由着严冬将舌伸进他喉咙最深处,模仿着抽插的动作。过于激烈的接吻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像头顶涌去,舌根传来一阵阵干呕的感觉,那是严冬故意为之。
  每次舌头碰触到他喉咙深处,他都会像虾子般弓起脊背,将自己迎向他的怀抱。
  严冬一直吻到程子青几近窒息才放过他,濡湿的舌缓缓下移,水迹自脖颈锁骨一直蔓延至胸膛。他垂头,不怀好意地咬紧子青的左乳。
  子青下意识地要叫,声音却停在喉口,变作嘶哑的哀呼。
  严冬微微皱眉,察觉到他仍旧有些抗拒,于是松开牙齿,用舌尖反复挑逗着那渐渐变红挺立的红豆。
  子青的乳首比一般男人来的小,也更加殷红,看上去就格外美味。严冬将它含进口中,反复吮吸着舔弄着,甚至坏心眼地猛吸。
  很快,那红果周围的皮肤也跟着泛红起来。
  他蹂躏过了一边,就转而去舔弄另一边,如法炮制,强烈的刺激像海潮一般,不断冲击着子青的理智。
  “不……别这样……”他伸出手,很想把严冬推开,可整条胳膊都软软地没有力气,双手搭在严冬肩膀上,竟然成了一个助纣为虐的姿势。
  “舒服吗,子青?”严冬抬起头,将他的双腿分开,高高抬起,“做爱就是应该这样,并不是一个人的享受,而是两个人都从中得到快乐。”
  “快乐?”子青迷惘地喃喃,双眼一片空洞。
  “是。”严冬微微一笑,俯下身,“我的快乐,就是看你快乐。”
  他竟然将他那里含了进去!
  程子青很想大叫,甚至抽身,可他做不到。
  全身最脆弱的地方被那温暖湿润的地方包裹着,一股灭顶的快感直冲头顶,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严冬敏锐地察觉到他浑身都绷紧了,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想并拢,甚至脚趾都下意识屈起。他强硬地扳着子青的双腿,不允许他有一点逃避,舌绕着那已经挺立的性器打了个圈。
  “啊……”程子青整个脊背都僵硬起来,他下意识地叫道,“严冬……”
  严冬含着他的脆弱,头缓缓上下移动,温热的触感上一秒还在这里凝结,下一秒又给予另一处刺激。他甚至恶意地用牙齿轻触那微微颤抖的顶端,果然,颤抖渐渐扩大,程子青整个人都抖起来。
  断续的呻吟自子青口中溢出,充满着愉悦和不知所措的无助。严冬放开他的双腿,唇转而吻上那两枚发着烫的玉袋,将挺立的那里交给自己粗糙的手掌。
  子青很想并拢自己的双腿,把他从自己的腿间赶出去,连同他带给自己的奇怪感觉一起赶走。可为什么,他竟舍不得。
  他痛恨性爱,尤其是同性之间。他甚至不能看电视上一闪而过的暧昧镜头,哪怕只有匆匆一眼,也让他想起八年前那个夜里,在那个简陋的房间里曾经发生的事。
  他无法自己走出这个阴影,苦恼万分,接受建议去看心理医生,坐在那个一脸善意的人面前,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落荒而逃。
  那之后,他就从未从性爱中获得过任何快感,即便不断自我催眠,他也只能感受到惧怕和抗拒。
  可为什么,严冬的吻,严冬的唇,严冬的双手却让他不能拒绝?
  他对自己近乎虔诚膜拜,像中了邪一般供奉着自己,如果自己说不愿意,他绝不敢再碰自己一下。
  可为什么,他说不出拒绝?甚至于,他觉得,也许自己能够被严冬治愈。
  笑话,他不是心理医生,不是自己心中所爱,只是个愚蠢单恋自己的人而已,怎么能治愈自己?
  他仰着头,睁开双眼迷茫地注视着头顶的灯光,手掌插入严冬的发间,随着他快速的动作和技巧,低叫着射出浊液。
  做爱是件快乐的事。
  他闭上眼睛,有些想哭。
  久违了,快乐。


27)

  严冬仰头喝下他的精液,将残留在唇边的一点乳白也都仔细舔去,看着子青失神的面孔,他忽然有种心酸的感觉。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不会这样惧怕。
  他凑过去,蜻蜓点水般啄吻着子青的脸颊,充满了歉意和疼惜。子青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怔怔地看了他半晌,轻声问:“你要插进来吗?”
  严冬身子一震,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润滑剂在床头的抽屉里,蓝色罐子里的。”子青有些烦躁地偏过头,声音渐渐变大,“快一点,我嘴上功夫不好,没办法帮你!”
  他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但眉头紧紧皱着,说完了就不愿再理会他一般偏过头,唇角留下一抹脆弱的弧度。
  严冬心中一颤。
  此时的子青漂亮得让任何一个男人都只想将他扑倒,狠狠贯穿!
  可严冬不是任何男人。
  “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严冬抱着他,轻轻地笑了笑,“我喜欢的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你的心。”
  “省省吧。”子青讥讽地笑着,“你相信自己是伸缩弹簧,我还不信呢。”
  他的声音带着情欲纾解后特有的沙哑,话语虽然气人,却没什么威慑力,听来只让严冬心惊。
  “子青,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严冬叹了口气,坐起身,“算了,我去卫生间。”
  程子青的肩膀微微缩了一下。
  严冬咬着牙走到门口,心里反复骂自己活该,可到底是不甘心,手都搭到了门把上,仍旧回头近乎哀怨地看了一眼。
  正对上程子青望过来的目光。
  一瞬间,感情支配了理智,他简直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看一看:“程子青,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这么看着你过十年,你信不信?!”
  傻透了,严冬想,自己如今在他心里不仅是色狼,还是个傻逼。
  他自暴自弃地靠着门,心里像被谁拧衣服似的拧着,疼得说不出话来。
  子青却挪动着腰,朝着他的方向,微微张开双腿。
  “插进来吧,轻一点。”他献祭般闭上眼睛,轻颤的睫毛漂亮得令人心惊,“帮帮我,我总不能一直害怕。”
  严冬从抽屉里找出润滑剂,挖了一点在手上,冰凉的,似乎里面加了薄荷。
  他抬高子青的腰,将润滑剂抹在那狭窄的入口。清凉的膏体刚一碰触子青的皮肤,他就不由自主地弹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抓紧身下的床单。
  严冬不知道他是不喜欢这种冰凉的刺激还是觉得害怕,但别无他法。如果没有润滑,他会受伤。
  他缓缓推开透明的膏体,食指在那灼热的入口处轻探,反复按压着紧绷的肌肉,好让它软一些更软一些,能接受自己的进入。
  子青大敞着双腿,眼睛紧紧闭合,那粗糙的手指流连在他难以启齿的位置,暧昧的打着圈,仿佛慢条斯理漫步的绅士般,却在他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猛地插入!
  “哈!”他忍不住痛叫出声,身体下意识地排斥着异物的入侵。严冬却不顾他的颤抖抽搐,扶着他的腰,手指执着深入。
  那沾着膏体的手指在他体内放肆地探寻,每一点冰凉的刺激都让他控制不住地低叫出声。可严冬仿佛还嫌他叫得不够响一般,甚至屈起指节,用指甲搔刮着脆弱的肠壁。
  “不……不……”子青喘着粗气,语不成句,“别刮……”
  手指增加了数量,由一根渐渐增多到两根,接着到三根。
  子青觉得自己要疯了。
  三根手指并拢,极有耐心地扩张着他的内壁,仿佛仅仅如此,就能让严冬食髓知味般,获得无限的满足。
  “严冬……”子青近乎哀求地呼唤。
  严冬抽出手指,扶着他的腿,缓缓地将自己坚硬滚烫的分身送了进去。
  那炙热的温度仿佛一瞬间将子青烧灼一般。
  整根没入那刻,子青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大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单音。
  眼前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被占有的战栗。
  严冬抱着他的双腿,耐心地等他完全适应自己的尺寸,里面竟然这么紧,仿佛邀请般紧紧吸附着他,让他舒服地长出一口气。
  他身手撩开子青额前被汗湿的发,忽然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想,自己从八年前就知道,自己对这个人已经上了瘾。
  八年也好十六年也好,只有他才是自己的解药。
  身体里的东西不断膨胀变大,却迟迟没有动作。子青疑惑地仰起头,目光相接的那刻,严冬忽然恶意地向更深处顶了一下。
  接着,那坚硬火热的物体毫不留情地开始了它的撞击,每一下都比之前更深入,每一下都像在探索他体内从未被人碰触过的禁地,深入浅出,不知疲倦一般。
  “啊啊——”
  不停的冲撞,无尽的需索,子青再也无法控制地大叫出来。内壁被摩擦得一阵痉挛,从未体验过的灭顶快感快要将他摧毁。他大声叫喊着,甚至不由自主地配合着他的撞击,腰部和臀线一阵收缩,给予严冬更多的刺激,让严冬情不自禁地向他索求更多。
  性器再次挺立,前端溢出晶莹的泪珠,严冬引导着他的手抚上自己弹跳着的小家伙,握紧那灼热的物体,上下滑动。
  子青无力地后仰着头,在前面和后面的双重刺激下,尖叫着射出了第二次。
  射精的痉挛让他的肠壁一阵收缩,给予严冬更大的刺激。
  他扶着子青的腰将他翻过身来,让他跪趴在床上,从后面再次进入了他的身体。
  紧致的臀部在迎合的动作中不断击打上他的小腹,“啪啪”的声音很快被子青快乐的叫声掩盖。
  严冬俯下身,手臂横在他的胸口,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唇贴近他的耳畔,舌头一勾,将他的耳垂勾入口中。
  内里又是一阵紧缩,严冬重重地仿佛报复般用力顶了他两下,轻声问道:“子青,舒服吗?”
  程子青说不出话,他已经没有力气,如果不是严冬拦腰抱着他,他会摔倒在床上。
  “回答我,子青。”严冬握住他半挺立的分身,温柔地替他手淫,“你舒服吗?”
  “我……啊,我舒服……啊……”子青喘着粗气,勉强唤回部分理智,回答他的问题。
  “子青,做爱并不可怕,记住这刻,记住我……”严冬忽然加快了抽插的速度,引来子青一阵大叫,“我是严冬。”
  “慢一点……慢一点啊!”子青紧紧地扒住他的胳膊,指甲深深陷入肉中。
  “子青,告诉我,我是严冬!”严冬大声命令道,“给予你快乐的不是叶香山,不是任何人,是我,严冬!”
  “严冬……严冬……”子青放纵地大叫,“严冬!”
  重重地撞击,接着,一股又一股的热流盈满了他的肠道。


28)

  窗帘没有拉好。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晃得严冬眼睛生疼。
  耳边有个东西不停在聒噪,他烦躁地歪过头,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喂?”他压低声音,下意识想坐起身,却动弹不得。
  手臂被程子青当枕头枕在头下。
  心里忽然涌过一阵暖流,他高高兴兴给子青压着,声音里都透着雀跃,“怎么了?”
  “冬哥,不好了。”电话那头是跟着杜三混的一个兄弟,名叫邱五,“三哥让石诺大哥抓去了。”
  “什么?!”严冬险些跳起来,顾忌到身边的程子青,于是默默压低了声音,“怎么回事?”
  “昨晚高林祥不是对您出言不逊么,三哥心里窝着火呢。晚上散了以后哥几个继续去喝酒,结果遇见高林祥了,两下里不对付,就打了起来。高林祥个草包哪是三哥的对手,三哥两下就把他打地上了,然后继续带我们去喝酒。”邱五骂了一声,“今天早晨余城带人来,把三哥叫走了,说是高林祥脑震荡昏迷着呢,叫三哥过去看看,结果到现在三哥也没回来!”
  “操,才打几拳就脑震荡,高林祥纸糊的?”严冬骂了一声,说,“你先别急,告诉我你在哪,我这就过去。”
  邱五报上地址,严冬挂断电话,一边顺气一边想对策,顺便想,如何能不打扰子青的好眠还顺利抽身出来。
  “这事如果发生在东南亚,你会怎么办?”怀中的子青忽然问。
  在东南亚根本不会有人敢动他的人!
  严冬心里大骂一句,惊觉子青竟然早就醒了,于是低下头看着他笑。
  子青微微蜷缩着身子,眼睛都没有睁开,睫毛微微颤动,却的的确确是醒了。严冬俯下身,想在他脸颊落下一吻,子青却像感知到一样缩了一下,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子青……”他很想说些什么来维持住昨夜的温存气氛,可那毕竟已经是昨夜,一觉醒来,子青是不认账的。
  他侧过肩膀,给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仍旧枕着严冬结实的胳膊,微微叹了口气说:“香山这个人,本来家世就不差,其实并不是很能理解底层的辛酸。我早就有感觉,就算你把沈总裁的事情圆满完成,也并不能撼动石诺多少。”
  严冬很不愿意在深入交流后的清晨谈论这样的话题,但更不愿意打断他。毕竟他能察觉到,如果说之前子青与他谈论公事大多是藏着掖着百般暗示的话,经过这一夜,他终于肯对自己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了。
  有这一点点进步,他就觉得自己没白忙一夜,更何况,他的确爽到。
  “石诺跟着香山大哥拼杀多年,香山大哥根基深厚,他也差不了多少。”严冬说。
  子青表示同意:“一个帮会不能有两个大哥,香山这几年少管事,谨义帮快姓石了。”
  “子青,”严冬收紧手臂,让他靠在自己胸口,“你想让我怎么办?”
  程子青轻轻咬着下唇,看上去也很是发愁。他闭上眼睛,想了半晌,终究放弃,额头轻轻蹭着严冬的胸口,叹息道:“我不知道……唉,如果旭明还在就好了,虽说是三足鼎立,可他的力量毕竟能跟石诺抗衡,而且,他是站在香山这边的。”
  听他口口声声念着唐旭明的名字,即使那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严冬也不由得吃醋起来。他翻了个身,把程子青搂入怀中,手顺着他的脊柱滑下去,在微微下陷的腰眼处游移,轻声道:“唐旭明能做的,我也能做。”
  “你能做什么呀。”程子青失笑,“你现在借的也是香山的力,等于香山把自己的势力劈成两半,一半给你,一半他自己操控,本质上是一样的,帮会里仍旧是他跟石诺在对抗。难道你还能从哪里弄来一股新的势力加入么?”
  严冬低下头,一口一口地亲吻着他瘦削的肩头,忽然心中一颤。
  他的确能引进来一股新的势力。
  他在东南亚的生意声势不小,换算到国内的话,也不容小觑。
  可那是他的棺材本,不光是他,多少兄弟都在靠这摊生意吃饭,在回国之前他就打定主意,哪怕自己被叶香山扣下弄死,这摊生意也不能坏。
  况且只要想到子青如此担心发愁是为了那个背着他出墙的叶香山,他就无论如何不愿做出任何让步和牺牲。
  对不起子青,严冬紧紧搂住他,无声地道歉,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这么小心眼。
  他又陪子青躺了五分钟,这才不得不起身洗澡换衣服。杜三是他兄弟,即使他一筹莫展举步维艰,也要尽全力救他出来。况且他有把握,石诺这次借机发难完全是因为自己在沈总裁这件事上表现太过突出,所以略作警告,但绝不敢撕破脸皮。
  他换好衣服,往床上看了一眼,子青搂着肩膀靠在枕头上,似乎又睡了。
  那点不忍和心疼的感觉从心尖上涌出来,他有些后悔,昨夜不该需索无度,虽然小心着没有伤到他,可也把他折腾够呛。
  严冬轻手轻脚走过去,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他,然后给他盖好被子。
  “等我回家。”他低声耳语,说得满心欢喜。
  转身出门。
  门锁传来“咔嗒”的响声,程子青睁开双眼。
  纵欲过度的身体无比酸疼,略微抬一下胳膊就要调动全身的力量。他屈起手肘做支撑,艰难地坐了起来,身体深处有粘稠的液体流出,顺着难以启齿的位置淌在床上。
  也许是他嗅觉太过灵敏,总觉得这房间里全是严冬的味道。
  被子上,枕头上,甚至自己身上。
  让他窒息。
  他把枕头扔在床头,一点点挪动着靠了上去,腰疼得几乎直不起来,想捶几下都使不上力气。
  坐直身子时虽然已经很小心,但仍然让后面受到了刺激,钻心的一阵痛楚让他紧紧地皱起眉,目光接触到床头柜上敞开盖子的润滑剂,他想也没想,伸手扫落在地,泄愤一般。
  玻璃罐子碎成几瓣,透明的膏体黏糊糊地贴在地上,缓缓滩开。
  “等你回家?”他吃吃地笑了起来,“严冬,我这么有耐心,当然……会好好等你!”


29)

  三日来,严冬为救杜三忙得焦头烂额茶饭不思。
  石诺笑脸迎人,每逢见他无不寒暄,谈到此事也没二话,只说高林祥脑震荡压迫左胳膊神经,要是能痊愈那两家摆桌酒还是好兄弟,要是没法痊愈,杜三就赔一条胳膊给他。
  严冬不置可否,提出要见杜三,石诺又是一通兄弟情深,说这事还没出结果,他肯定好酒好菜款待杜三,毕竟仍旧是自家兄弟。
  说到底,不管高林祥到底残没残,只要石诺一句话,杜三就得留一条胳膊。
  杜三这一条胳膊没了,等于严冬的一条胳膊也没了。
  严冬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没胳膊,况且这件事本就因他而起。
  事情求到叶香山那里,他却搭飞机去了美国参加表妹婚礼。再去求帮会德高望重的叔伯,却也没人愿管。
  到他们那个年纪,江湖争斗自然是越远越好,况且石诺风头正劲,他一早放出风声说自家兄弟没有解决不了的事,里头的暗示谁不明白。所以叔伯们对严冬多半好茶相迎,劝他莫要年轻气盛,要懂得弃卒保车。
  这四个字在严冬心里向来被定义为异端邪说,应予以严厉取缔。
  他想不出办法救杜三,眼瞅着他日子水一般流过去,他急得热锅蚂蚁似的。三天时间,嘴里冒出两个大泡,疼得他连水都喝不下,一宿一宿抽烟。
  直到邱五打来电话,说已经查到石诺关杜三的地方,他心里才敞亮些。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就不信豁出命去救不出兄弟!
  严冬从衣柜下层取出枪,仔细藏在腰间,要出门时下意识看了一眼程子青的房间,门依旧紧紧闭合着,三天来,一直如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承认,这三天来的烦躁不仅由于杜三的被抓,还由于程子青的翻脸无情。
  杜三被关在市郊一处废弃工厂的仓库里,严冬召集了七八个敢拼命的兄弟,简单分析了一下里面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后就走了进去。
  他从十几岁出来混到现在,一个人砍二三十个的阵仗都不知经历了多少,何况是救为自己两肋插刀的兄弟,更是不在话下。而跟着他的邱五等人本来还有点胆怯,见他如此气魄,也不由得胆向两边生,昂首挺胸,一脚踹开仓库大门。
  两边一照面,都愣了。
  严冬把里面所有可能的情况都预料到,甚至分析了在最不利的情况下兄弟该如何逃跑,却万万没想到,石诺会在里面。
  且他没有凶神恶煞严刑拷打,而是搬了张桌子,一桌美味佳肴,杜三坐他对面。
  石诺则是因为没想到。
  没想到严冬竟会查到这里,更没想到他查到了就敢带人这么冲过来。他们名义上平起平坐,实际上严冬的势力远不如自己,自己要是真想收拾他,也不过分分钟的事。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看了杜三一眼。
  杜三脸上却毫无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严冬会来救自己一般。
  石诺暗暗叹了口气,心头仿佛有一点点苦涩的感觉。
  曾几何时,他也曾如此信任自己的大哥,认为自己比他的任何一桩生意都重要,自己遇到危险,他会不顾危险来救自己。
  杜三,他在心里说,别太信任你的老大,希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
  “巧极了,”石诺起身笑道,“这顿饭我跟杜三吃未免单调,冬子来了,不如一起吧。”
  严冬也不推辞,洒然坐下,跟旁边人要了双筷子道:“好酒好菜,石诺,你还真没亏待我兄弟。”
  石诺帮他满上酒:“答应过你的,我石诺绝不食言,是吧杜三?”
  杜三没有理会他,只是紧紧盯着严冬,声音颤抖:“冬哥,对不住,我给你惹事了……”
  “别说那些虚的!”严冬手一摆,冲杜三露出一个安抚的笑,道,“以后改改冲动的毛病,跟石诺大哥认个错,往后好好为帮会做事,将功折罪吧。”
  杜三知道严冬这是在帮自己铺台阶,他赶紧张嘴道歉,刚要说话,石诺却冷笑一声。
  “祥子的诊断结果今天出来了,脑震荡引发左肢麻痹,虽说没全废,往后也别想干什么重活了。”石诺放下筷子,冷冷道,“他才二十八岁,还没结婚,冬子,你心疼兄弟我知道,你告诉我,我这个兄弟以后怎么办?”
  严冬叹了口气,说:“石诺,这事也是喝酒误事,这样吧,祥子下半辈子包给我,我保证让他活得舒舒服服的,行么?”
  石诺略微仰着头,抽噎了几下,眼中不知有没有泪,表情却是足够悲痛。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瞪着泛红的双眼淡淡地说出两个字:“不行。”
  身后的邱五沉不住气,往前窜了一下,被严冬一个眼神拦住。
  “那你是什么意思?”严冬问。
  “不是我什么意思,是祥子什么意思。”石诺说,“祥子说,他左胳膊不能白废,他遭的罪,那个伤他的人也得照原样遭一遍。”
  “照你意思,杜三得赔你一条胳膊?”严冬眯着眼问。
  “钱我不在乎,祥子是我兄弟,我也能包他一辈子,可兄弟这口气不出,我枉为大哥!”石诺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石诺,你别欺人太甚!”邱五怒吼着,刚要冲过来,石诺身后的余城马上掏出枪,示意他不要靠近。
  “余城!把枪放起来!”石诺拍案,“枪口是对着兄弟的吗?!”
  余城乖乖收起枪,恭恭敬敬地站到石诺身后。
  严冬冷眼看着石诺的一系列表演,心里不得不给他叫了个好。
  高林祥究竟想不想废杜三一条胳膊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石诺希望废了杜三。
  严冬身边如今得力的人就只有杜三,杜三没了,严冬一个人焦头烂额早晚出事。一旦严冬出事,石诺正好趁虚而入,坐收渔利。
  “石诺,这事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严冬问。
  石诺摇摇头。
  “好,那我也干脆告诉你,我不可能让杜三赔你条胳膊。”严冬说,“这件事前因后果你我清楚,谁是谁非你也明白。我跟你说句实话,高林祥的医药费我会全包下来,但今天我来这里就是要带杜三走的,你愿意我也要带他走,不愿意我抢也把他抢回去!”
  石诺危险地眯起眼,声音轻得像是毒蛇的嘶叫:“你以为我这里能让你这么容易就出去?”
  话音刚落,四周忽然冒出六个端着射击步枪的狙击手。
  严冬经历过多场枪战,知道这六个狙击手的站位涵盖了所有死角,他们无处可逃。
  更何况石诺心机深沉,即便他们逃了出去,他肯定也有后招来应对。
  但明知前方无路,就要裹足不前了吗?
  严冬哈哈大笑,朗声道:“石诺,不如我们试试!”
  说着,他猛地抽出枪,对准石诺的额头。
  同时,其余的枪口也一一针锋相对,虽然没有扣响扳机,却毫不示弱。
  “哎呦呦,你们年轻人的火气就是旺,动不动就拔枪。”忽然,门口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
  严冬跟石诺四目对视,谁也不肯放松,更别提转过头看看门口来人是谁。疑惑之际,就听身旁杜三震惊地叫出了声:“胖根叔!”
  胖根叔是叶香山父亲辈的老人,如今帮会里数他辈分高影响大,许多事叶香山拿不定主意的,还要专门请他喝茶。
  可胖根叔早就不过问江湖事了,每天在家逗弄孙子孙女,今天怎么会来这里?
  严冬和石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看来,双方都没有去请这位老人过来救场。
  那就奇了,难道胖根叔闲着没事自己溜达来了?
  “哎呀,还端着枪干什么?放下放下!”胖根叔人如其名,特别胖,说几句就开始喘,“我老人家看不惯这些枪啊刀的。那个小伙子叫杜三是不是,快去搬把椅子给我,老了,站也站不住了。”
  杜三应了一声,赶紧给他搬过椅子,扶他坐下。
  胖根叔坐下,先是喘了一阵子,然后盯着杜三说:“听说你把兄弟打得脑震荡了?怎么回事啊,说说。”
  杜三看了严冬一眼,然后把那天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胖根叔听完,想了一想,说:“石诺啊,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石诺再猖狂也不敢公然挑衅胖根叔的权威,于是皮笑肉不笑地应道:“是真的。”
  “也就是说,不能全怪这小伙子,其实是那小高先出言挑衅的,是不是?”胖根叔问。
  石诺不愿回答,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是。”
  “你们年轻人啊,冲动!”胖根叔挨个数落,“杜三啊,你说他骂你,你忍忍不就过了么,他能骂掉你一块肉?你跟他动手干什么啊?就算动手,也别下那么大力气啊,毕竟是兄弟,你给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出了气就完了。还有那小高,有些话就是喝多了也不能瞎说啊,这下好了,长大教训了,舒服了吧!”
  严冬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杜三今天是彻底遇到救兵了。可这救兵究竟是谁搬来的呢?
  如今帮会里除了叶香山,还有谁有那么大面子请得动胖根叔?
  “石诺啊,听说你要跟杜三要一条胳膊?”胖根叔问。
  石诺还是那句话:“不是我的意思,这是祥子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跟我说的。”
  “唉,那你劝劝他,做人啊得懂得变通。我老头子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是再清楚不过了,这口气算什么啊?什么都不算!你说严冬都说了,包他一辈子,他就接受了呗。在江湖上混着,说不定哪天死了连钱都没有,如今一条胳膊换个一辈子衣食无忧,多么划算。”胖根叔唏嘘不已,“石诺啊,他是你兄弟,你说他在气头上想不通这个道理,你也想不通?你也不劝劝!”
  石诺恨得牙根生疼,却只能虚心受教:“胖根叔,您放心,我回去一定劝他。”
  “对喽,劝劝他,想开点。这件事两边本来就都有责任,可咱不说那个,就说怎么解决。”胖根叔道,“医药费叫杜三包了,下半辈子也都交给他,再让杜三亲自道个歉,把这事好好跟香山交代交代,就这么算了,两边还和和气气的做兄弟,行不行?”
  石诺深吸一口气,硬挤出一个难看到极点的笑,说:“行,都听胖根叔的。”
  “也别说听我的,这事得你们商量着来,我也就是提供个小建议。”胖根叔站起身,走到他跟严冬面前,拍拍两人肩膀说,“现在香山不在,你们俩也别给他添堵了。”
  “胖根叔放心,这件事我们一定商量出个满意的解决方案,绝对不给香山大哥添麻烦。”严冬适时狗腿。
  “哎,这就对喽!”胖根叔一拍掌,道,“我也累了,就先回去了。你们吃饭呢?来来,接着吃,别管我。”
  “胖根叔,”严冬扶上他的胳膊,“我送您。”
  胖根叔因为胖,所以走得很慢,严冬一点也不急,一边走,一边心里斟酌着词语,该如何问出那个请他来的人,一出仓库的门,脚上却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走不动了。
  程子青长身玉立在一辆奥迪车前,循着脚步声望过来,眼眸如平时一样,藏着一湾宁静的湖水。


30)

  “根叔。”程子青迎上来,满脸笑容,“麻烦您了。”
  胖根叔把整个身体的重量移到他身上,拍着他的胳膊说:“跟你根叔还客气什么,子青啊,你这胳膊怎么这么细,正经吃饭了吗?”
  他笑了笑,回答道:“吃呢,每餐都吃很多。”
  胖根叔摇头表示不信,说:“我看香山那孩子吃饭就不多,你跟着他肯定也吃不饱。子青啊,不能饿着自己,想吃好吃的就到根叔家来,让根婶给你做。”
  程子青笑得更开心了:“那我带香山去行么?”
  “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都想着他呀?”胖根叔走到车边,扶着车门边喘气边笑。
  子青一脸乖巧,简直与平时判若两人,严冬都怀疑他穿了画皮,被鬼附身。
  胖根叔一口气喘匀了,搭着司机的手往车里坐。子青在一边扶着,胳膊上肌肉绷紧,可见这扶胖人上车是体力活。
  严冬要上前帮忙,被他一眼瞪开,只能束着手守在一旁,委委屈屈小媳妇一般。
  子青才不理他,待胖根叔顺利坐进车里后,才扶着车门诚恳道:“根叔,今天真是多谢您。”
  胖根叔摇摇头,叹道:“香山不容易,咱们有力气的帮他一把是应该的。倒是你啊,孩子,别太苦着自己,我答应过你父母,要好好照顾你的。”
  胖根叔年轻时候跟子青父母熟识,甚至还曾狂热追求过子青的母亲。所以理所应当,对故人的遗子格外看顾。
  但子青实在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哪怕叔伯辈疼他宠他,他也从来没有恃宠而骄。
  所以今天一大早子青就登门拜访,进了门就先奉了三盅茶,真是吓坏胖根叔。
  他还以为子青惹了人命官司,这就要出国跑路。
  待问清楚竟是为了给个兄弟求情,胖根叔二话没说就来了。老辈人重情重义,故人之子有求于己,他说什么也不能拒绝。况且这件事对他而言不过是卖卖面子动动嘴皮子,简单的很。
  他只是很好奇,这严冬是何方人士,怎能劳动不问世事的子青大架。
  “根叔,我从来也没苦自己呀。”子青笑道,“我过得挺好,不信您去问香山。”
  “香山从小跟你就是一伙的,我问他啊,问不出什么东西!”胖根叔摆了摆手,叹道,“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饿了冷了记得来找我们就得了。”
  说完,吩咐司机开车。
  程子青含笑送走胖根叔,那脸上的笑容直到车子开远才渐渐消失。
  严冬有些不好意思,干笑两声,道:“多谢你啊,要是没你,我们就……”
  “没有下次了,严冬。”子青打断他的话,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开。
  看着他背影疏离,严冬忽然没有追上去的勇气。
  子青语焉不详,意思却很明白。
  没有下次了。
  他势力不足,风头却劲,想把他拉下马自己上位的人数不胜数。这次侥幸逃脱,但下次呢?下下次呢?
  程子青不可能每次都救他,叶香山要一碗水端平更不可能帮他,他只能靠自己。
  可他有什么?
  国外的经验拿回国内,一大半都不能作数,今天就是个例子。
  自以为豁出命去,也算出其不意计划周详,照样被人把枪架脑门上,要不是胖根叔出现,他们一个也活不了。
  难怪子青看不起自己了。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高温蒸腾着热地面,他却一身冷汗。
  要么,现在抛弃一切,认个栽回东南亚,继续当他的土皇帝;要么把东南亚的势力换算到国内,不成功便成仁。
  从他回国那刻,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这两个选择,好可笑他现在才明白。
  “程子青……”
  他弓起腰,左边胸口忽然疼得难以形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掉,碎片扎得他浑身都是。
  严冬苦涩地笑起来,他爱的人心地纯良待人真诚,像一块洁白的璞玉。
  他要把这当做圣经来信,信上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