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冬雨绵绵,柴油火车冒出黑烟,沿着淡水河前行。
火车停靠终点站。在这湿寒的冬日午后,只有几个学生和小镇居民搭乘这班火车归来,淡水车站前十分冷清。
一个身穿碎花洋装的年轻女孩走出剪票口,神色显得有些凄迷。
她打起了雨伞,低下头,默默走着;走过老街,走过传来那卡西歌声的茶室,走过渡船头,来到了淡水河边的大椿树下。
浪潮涌起,对岸的观音山在雨雾里变得模糊,她站在树下,收起雨伞,愣愣地望着波涛起伏的河水。
细雨不绝,两道清泪缓缓地滑下她的脸庞,她伸手轻抚肚子,摸了又摸,突然跨出大步就往河里冲去。
「不要!别做傻事!」
一个年轻男子惊叫出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后面冲过来,双手紧紧抱住女孩的身体,不让她往下跳。
「你干什么?!你让我死!让我死啊!」
女孩突然被人抱住,又认出了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情绪崩溃,放声大哭,死命地扭动身子想要挣脱。
「不行!妳还年轻,不能死,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非死不可?!」男子也是用力嘶吼,硬是抱住女孩不放。
「我就是要死啊!我有了身孕,我还活得下去吗?」
「妳有身孕,我就娶妳!」男子扳过女孩的身子,大声地向她宣誓。
女孩望着男子坚定的眼神,还有那淋湿的头发,又是摇头大哭。「不!不!你没必要这样做,你又不是孩子的爸爸……」
「我可以当孩子的爸爸。」
「不!」女孩在他怀里一径地痛哭。「是我太傻,以为他喜欢我,他会娶我,可是……可是我只是他家下人的女儿,他爸爸妈妈看不起我爸爸、看不起我妈妈,更看不起我……」
「我看得起妳!」
「不……」女孩泪如雨下。「我有了他的孩子,我已经不清不白了,是我不要脸,我不知羞耻,老太太说得对,我是贱人……」
「不准妳这样说妳自己!」男子用力抱住女孩,望着她那清纯悲伤的面容,声嘶力竭地说:「妳爱他没有错,错在他没有勇气娶妳!」
「他明天要结婚了……」女孩又摇头哽咽说:「我带着这个身孕,也没勇气活下去了……」
「妳是一条生命,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一条生命,还有妳的爸爸、妳的妈妈,他们都知道妳和他相爱,也能谅解妳,妳如果死了,是要叫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天天为妳悲伤流眼泪吗?」
「我……」
「天无绝人之路。他不要妳,还有我!」男子的语气更坚定了。
「不公平的,是我对不起你……」女孩低下头,仍想挣脱拥抱。
「妳如果嫁他,那我会祝妳幸福;偏偏他不懂得珍惜妳,我绝不容许我最爱的人受到伤害。」
「不!」女孩只是哭着拒绝。「我不配让你爱,你不要理我……」
「我爱妳!」
女孩抬起泪眸,被这信誓旦旦的三个字震愣住了。
「我会守着妳,即使妳不爱我,我还是愿意娶妳,也愿意当孩子的爸爸,给妳和孩子一个名份。我没有钱,只是在镇公所当司机,但我还年轻,我会努力上进,让妳和孩子过最好的生活,更要让妳一辈子幸福快乐。」
男子目光灼灼的望着女孩,神色和声音始终坚定。
女孩的泪水像是淡水河上的雨雾,绵绵漫淌,和雨水交缠在一起。
淡水车站的火车呜呜鸣笛,载动人们的欢笑与悲愁,继续向岁月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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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后,台湾南部,王家一家五口正在吃晚饭。
「哇呵!好纯情喔,旧情也绵绵。」十三岁的王昱珊的大眼充满了梦幻。
「这根本就是乡土剧,女主角要绑两根辫子,穿双木屐,男主角要理个很矬的平头、穿老土的汗衫才对。」十五岁的王昱中说出见解。
「淡水河不是很脏吗?怎么敢跳啊?还没淹死,就先被臭死喽。」十八岁的萧昱飞听得津津有味,已经吃完一大碗饭。
望着三个「充满主见」的孩子,王俊良和萧芬芳夫妻俩对看一眼。
「呃,你们有没有听出故事有点熟悉?」王俊良问道。
「对了!」三个孩子大叫一声,萧昱飞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盖住旁边一张嘴巴,先声夺人地说:「男主角在镇公所当司机,爸爸以前也在镇公所当司机。」
「爸爸,我不要啦!」王昱珊哇哇大叫,拿开掩在嘴巴上的一只大掌。「大哥不让我回答,他作弊!」
「好啦,又不是抢答题,大哥你小心被昱珊咬了。」王昱中翻了翻白眼。
萧昱飞又去添了一碗饭,笑说:「昱珊讲话那么快,不把这只机关枪的枪眼堵起来,我都没机会表现了。」
「我讲话哪快?」王昱珊不服气地说:「爸爸,你要评评理啊。」
这三个孩子一讲起话来,就是没完没了,好不容易轮到他,王俊良赶紧把握发言权。「评评理之前,我先来问一个问题。昱飞,你知道为什么你不跟爸爸姓王,而和妈妈姓萧?」
「从母姓啊!」萧昱飞竖起大拇指。「爸爸,你肯让小孩跟妈妈姓,真是难得,看不出忠厚老实的爸爸还是时代的先驱呢!」
王昱中说:「是啊,害我都要解释老半天,人家才相信我和大哥是兄弟。」
王昱珊瞧了瞧两个哥哥。「奇怪,有什么好解释的?你们两个长得这么像,看了就知道是亲兄弟。倒是我有可能是外面捡回来的,因为长得实在太美丽可爱了。」
「呕!」两个哥哥同时转头呕吐。
「妈妈!妳看啦!」王昱珊又哇哇抗议。「大哥二哥都这样啦,每次都欺负我,呜呜,我一定是捡回来的,他们才不疼我!」
萧芬芳很习惯孩子们的打闹,笑说:「你们这三个孩子,爸妈讲一句,你们一人一句抢着说话,我可以继续说那个故事了吗?」
「好,妈妈换妳说了。」王昱珊期待地说:「我要听结局,看他们两个是不是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萧芬芳望向丈夫,神情温柔地说:「我继续说了。那女孩并没有马上和那个男生结婚。过了半年多,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为了报户口打预防针,儿子先跟妈妈姓;又过了一年,她才和那个男生结婚。」
王昱珊大眼眨了眨。「咦!他家的小孩跟大哥一样,也从母姓?」
王昱中似乎猜到什么似地。「妈,然后这个女孩又生下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个二儿子嘛,聪明帅气、品学兼优,小女儿嘛,臭屁得不得了,明明是一只丑小鸭,还常常说她很美丽可爱?」
「哎!」萧芬芳笑叹一声,将目光放在大儿子身上。
萧昱飞只顾着吃饭。「妈,我不知道妳这么会说故事耶,妳不去写小说实在太可惜了,我们支持妳放下家庭主妇的工作,走出厨房,进军文坛!」
王昱中不确定地问:「妈妈这本小说太写实了,如有雷同,纯实巧合吧?」
王昱珊睁大了眼睛,看看爸爸,看看妈妈,看看大哥,完全说不出话来。
王俊良望着快乐吃饭的大儿子,语气就像平日父子俩话家常似地。「昱飞,你满十八岁,也考上了大学,应该算是个大人了,我和妈妈一直在等这一天,要告诉你,我不是你的亲生爸爸。」
「什么?!」
一口饭梗在萧昱飞的喉咙间。爸妈不是在说故事吗?怎么突然扯到他这边来了?会害他消化不良耶。
「昱飞,先把饭吞下去。」萧芬芳微笑说:「爸妈刚才说的故事,男主角就是爸爸,女主角就是我,至于那个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
「咳咳咳!」萧昱飞用力捶胸,终于把食道里的那团饭捶下了肚子,不可置信地说:「不会吧?爸、妈,我、我、我是捡来的?」
「昱,你还是妈妈生下来的,只是生父另有其人。」王俊良拿出一个准备好的纸袋,递给了他。「这里有你亲生父亲的资料。」
王昱中和王昱珊迫不及待地挤了过来,萧昱飞傻愣愣地打开,里头是一本商业杂志和一些剪报;杂志一摊开,蹦出一页斗大的标题--
朝阳集团扩大版图,赶上热潮进军科技界。
王俊良跟妻子点了点头,进一步做解释。「昱飞,你看杂志里头有一张家族名单,朝阳集团的老六沈光雄,他就是你的亲生爸爸。」
「哇!大哥还有一个兄弟?!」王昱珊看到沈光雄这一支的名单,惊叫一声。
「叫沈昱翔?怎么也是昱字辈的?飞翔?他名字比我跟大哥更像兄弟耶。哇塞,他在美国念书耶!」王昱中快速地扫过沈家的所有名字,为上头各个闪闪发光的「董事长」、「总经理」头衔而啧啧称奇。
萧昱飞则是头晕眼花,眼睛只能看到沈光雄三个字。
这是谁啊?怎么突然变成他爸爸了?他听过朝阳集团,但那是天高皇帝远的大财团,只会出现在报纸或电视上,什么时候跟他这个乡下高中生扯上关系了?
总算……他还是个考上第一志愿的高材生,脑筋再怎么混乱,也很快将妈妈说的故事连结起来了。
故事很简单,电视上常常演的:多年前,外公外婆在有钱人家帮佣,少女时期的妈妈离开南部青梅竹马的爸爸,也到台北帮忙赚钱;然后妈妈爱上那个什么少爷的,珠胎暗结,呜呜,他就是那个孽种啊!
「爸爸,你要叫大哥去找他爸爸吗?」王昱珊由惊奇转为兴奋。
「昱飞想怎么做,他自己决定。」王俊良投给儿子一个鼓励性的目光。
「大哥,你该不会跑去分财产吧?」王昱中翻看剪报,成串的天文家产数字让他的眼睛闪出金钱符号。
「神经病咧!」萧昱飞用力甩甩头,也不去看那堆资料,直接耍赖。「爸、妈,你们要赶我出门念大学也不是这样赶的!」
王俊良不慌不忙,再拿出一迭纸张。「昱飞,爸爸知道你一下子不能接受,这里有你的出生证明书和爸妈的结婚证书,上头的日期就可以证明一切。」
王昱中立刻帮大哥检视所有的证明,用力点头说:「大哥,你果然偷跑,在爸妈结婚前一年就蹦出来了。」
王昱珊拿出两张小小的、发黄的小纸卡,用力凝视上头有些模糊的印刷字迹。「咦!这是什么?淡水、台北……」
「那是火车票。」萧芬芳笑得十分温柔。「就是那天,我没有跳淡水河,然后跟你们爸爸一起回南部。」
「哇,定情纪念物!」王昱中惊喜笑说:「爸!看不出你这么浪漫!」
「好险,不然就没有我了。」王昱珊则是拍拍胸口。
萧昱飞无法像弟弟妹妹那般谈笑自若,一时之间慌了手脚。「那我……我、我接下来怎么办?我不认识那个人,我也不想去认识他。爸、妈,你们不能抛弃我,不能用这堆文件就把我打发掉啊!」
「爸爸不会不要你。」王俊良仍是带着他一贯稳重的神色,凝望这个一开口学说话就喊他爸爸的孩子。「昱飞,你永远是我们家的大儿子。」
萧芬芳心疼地说:「昱飞,都要上大学了,还那么孩子气!今天告诉你事实,是认为你已经长大到可以承担一切了。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是吗?」
王昱中帮腔说:「对!一定要知道真相,不然以后谈恋爱,谈啊谈,谈到最后竟然发现爱上自己的妹妹。大哥,那你的人生就更戏剧化了。」
王昱珊很努力地看朝阳集团的家族名单。「所以啊,大哥不能跟姓沈的女生谈恋爱。我再看看,你那个爸爸的姊妹嫁给姓林的、蔡的、陈的、黄的,她们生下来的算是你的表妹吧?你也不能结婚。还有喔!祖母家族那边姓李,你也要小心,大家都有亲戚关系。」
几个大姓都被她讲光了,萧昱飞臭着一张脸。「我不结婚,可以了吧?」
王俊良总算帮儿子解决一件大事,他如释重负,放松语气说:「昱飞,以后交女朋友的时候,留意一下,不是朝阳集团的亲戚就行了。」
萧芬芳说:「昱飞,要有心理准备,你亲生爸爸很可能会去找你。」
「他会找我?」
「大哥,你会不会跟他走?从此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王昱珊问道。
「大哥,你要是见钱眼开,忘记家里的爸爸妈妈,我是不会承认有你这个大哥的。」王昱中倒是义正辞严,然后又笑嘻嘻地补充一句:「不过,将来你发达了的话,别忘了提携一下同母异父的弟弟我喔。」
「好好玩喔!」王昱珊乐不可支。「大哥好像是电视里的男主角耶!」
什么跟什么嘛!萧昱飞还是头晕脑胀,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昱中和昱珊拿了他那堆重要的身世资料,热烈又好奇地认真研究,吱吱喳喳讨论那堆他完全不认得的亲戚;而爸爸妈妈一如往常,一起收拾餐桌上的碗盘,爸爸洗碗,妈妈在旁边切西瓜,两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站在一块,偶尔默默对望一眼,又各自低头洗碗切西瓜。
呜!他们怎能如此无动于衷?谁来同情一下他曲折离奇的身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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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芬芳的猜测没错,就在萧昱飞上台北注册后的第二天,他正在宿舍睡大头觉,外找的广播将他召唤到沈光雄面前。
不用介绍,也没看过照片,他立即知道这个西装笔挺、身形骨架跟他十分相像、比家里的爸爸更像爸爸的中年男人,就是他的亲爸爸。
「你的妈妈,叫芬芳?」沈光雄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的妈妈是萧芬芳,她都跟我说过了,你是我亲爸爸沈光雄?」萧昱飞也开门见山回答。他和昱中、昱珊沙盘推演不下几百次父子会面记,昱珊每次都演得像歌仔戏哭调似地,早知道场面没这么感动嘛!
「是、是我。」沈光雄极力压抑声音,泛红的眼眶却掩藏不了他的情绪。「你这么大了……我在榜单上看到你的名字,应该是你……」
「很抱歉我没去找你,也许会带给你困扰。」
「你是我儿子啊!我们可以一起出去聊聊吗?」
「好。」
外头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高大的椰子树、来往的脚踏车、谈笑的学生,构成了大学风光;萧昱飞却毫无选择地坐上大型宾士车,直接从十八岁学生的现实校园掉进虚幻的有钱人世界。
宾士车里有一股冷冽清新的味道,干净得像是一部没人坐过的新车。他立刻怀念起爸爸那部总是塞满五个人欢笑吵闹声音的老车。
沈光雄坐在驾驶座上,发动车子前进,先是叹了一口气。
「芬芳……我是说你妈妈,还好吗?」
「妈妈很好。」
「唉!」又是长长的一口气,好一会儿沈光雄才感慨地说:「昱飞——很好的名字啊,这是你妈妈取的名字,你出生三个月的时候,我有去南部看你。」
「妈妈说过了。」他不好意思说,其实他的名字是家里爸爸翻字典取的。
「没想到隔一个礼拜我再去,你妈妈全家都搬走了,她是故意跟我断了联络,故意让我知道我有一个儿子,却见不着面啊。」
「不是的,妈妈说,你也有自己的家庭……」
「那算什么家庭?!」沈光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郁,嘴角绷了几秒钟,随即转为忧伤。「是我不好,没能给你和你妈妈过好日子。这些年,苦了她了,让她一个人辛辛苦苦扶养你长大,我却没能尽到当父亲的责任。唉--我……」
喂,等一下,这位新爸爸未免太一厢情愿了吧?他没娶妈妈,妈妈就得一辈子「含辛茹苦」守寒窑吗?观念有点守旧喔。
「妈妈不是一个人,她有结婚,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什么?!」沈光雄猛地一震,紧急煞车。
「吓!我觉得……呃,你现在最好不要开车。」萧昱飞吓出一身冷汗。可不要父子才刚见面,就一起共赴黄泉啊。
沈光雄缓缓地将车子开到路边,停了下来,颓丧地低下头。
望着那张茫然绝望的脸孔,萧昱飞很难想象他是一个事业有成的公司董事长。他应该不到五十岁吧?虽然体态保持得还不错,但眉头之间深刻着一道明显的皱眉纹,头发也有几丝银白,怎么看都比家里的爸爸还要苍老。
这个人就是他的血亲父亲,没有沈光雄,就没有萧昱飞,这份血浓于水的天生亲情是不容抹煞的,看在他有心找他的份上,他就该喊他一声……
「爸爸,我和妈妈过得很好,请你放心。」
「你叫我爸爸?」沈光雄讶异地看他。
「是的,爸爸。」
「昱飞!」沈光雄激动地握住他的手,热泪盈眶,迭声地说:「回家吧,回来认祖归宗,你是我们沈家的儿子,我已经找你找了十八年,你不能再待在外面了。你不用回我那个家,我会帮你买一栋房子,也会负担你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你缺什么,告诉我,爸爸统统买给你。」
萧昱飞被握得双手发疼。虽然他可以勉强体会亲爸爸的心情,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爸爸,我认你,只因为你是我的亲爸爸,不为别的。」
「你让我为你做点事啊!」
「我不缺钱,我也喜欢住宿舍跟同学混在一起。而我跟妈妈姓萧,并没有认祖归宗的问题,更何况爸爸的太太--我叫她阿姨吧--她会接纳我吗?」
最后一句话说得沈光雄哑口无言,只能颓丧地放下了手。
「真的不缺钱吗?你妈妈,还有现在的爸爸在做什么事?」
「妈妈是家庭主妇,爸爸--南部的爸爸在县政府当科长。」
「你不是还有弟弟妹妹?一个公务员的薪水能供得起三个小孩念书?」
「可以。」萧昱飞不想说出家里还在付房贷。他从小看爸爸努力上进,念夜大,考高考;妈妈省吃俭用,做手工,攒零钱,目的就是为了拉拔他们三个小孩长大;就算他今天有了另一个有钱的亲爸爸,但他还是王家的长子,也有他身为「男人」的骨气,他很乐意以自己的力量帮爸爸妈妈分劳解忧。
他直截了当说道:「爸爸,我上了大学,功课压力没那么重了,我打算找工读或家教的机会,赚自己的学杂费。」
「你专心念书就好,你要多少钱,爸爸都有。」
「请你让我做个普通的小孩,跟别的大学生一样,念书、打工、玩社团。」
「普通小孩?」沈光雄一愣,眼神又变得迷惘,喃喃地说:「当年,你妈妈也说,她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可我偏偏娶不起一个平凡的女孩……」
看他又陷入梦呓般的回忆里,萧昱飞不禁同情起这个富爸爸,他似乎比妈妈更不能接受现实,儿子都已经十八岁了,他还活在过去。
「爸爸,你真的不用担心,我可以过得很好。」
沈光雄直直注视那对充满光采的年轻眼眸,不觉叹了一口气。「你很有主见,很好。如果我当年有你这份胆识,也不至于……」
只不过出来打工,就有胆识了?萧昱飞忽然觉得,如果每次见面,新爸爸就要缅怀一次往事,他迟早也会跟着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小老头子。
新爸爸这样不行喔,人生要向前看,一直在原地打转的话,永远转不出死胡同啊。
「爸爸,那我们现在去哪里?」速速转移话题。
「你还没开始上课,有时间吧?」沈光雄迫不及待想弥补失去的十八年,立刻振作起精神,发动车子。「我先带你去画廊看画,然后去吃饭。」
「看画?!」
「我自己的画廊,陈列我的作品。」沈光雄露出今天以来第一个笑容。
「爸爸会画画?」哇咧,原来新爸爸还满帅气的耶。
可是他有没有认错爸爸啊?不然,为什么他的美术成绩总是吃大丙呢?
第2章
两年后,萧昱飞升上大三。
念书、打工、玩社团,事事尽心,事事如意,他也没忘记一个月回一趟南部,再一个月和台北爸爸吃顿饭,尽一个乖儿子应有的本分。
「啦啦啦……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
萧昱飞意气风发地拿着大拖把,用力来回拖地板。体育馆里的新生舞会刚刚结束,该换他上场表现了--这正是他校内工读的工作。
他边唱边扭,配合旋律往前踏、向后退,拖过来、抹过去……转过身,就看到前方舞台出现一个也在跳舞的女孩子。
哇咧!他该不会来到什么秀场了吧?只见这女孩子身材曼妙,动感十足,细瘦的腰肢柔软得像一条蛇似地左右扭动,连带让包在牛仔裤里的小屁股显得更加浑圆挺俏,不觉令他睁大了眼,吞了吞口水。
「啊!没人能冻了解,做舞女的悲哀……」她唱歌的表情浑然忘我,一双瞇瞇眼望见了台下的他,便笑咪咪地招手,「来,跟我跳舞。」
美女仅可远观,不可亵玩焉,萧昱飞念声阿弥陀佛,朝那个扭腰又摆臀的女孩大声说:「同学,舞会结束了,回家了!」
那女孩见他不来,便扠起腰,娇嗔地说:「来嘛!你的舞伴那么丑,像一支竹竿瘦巴巴的,别跟她跳了,过来啦!」
舞伴?萧昱飞瞧了瞧手中的拖把。这是一根竹竿没错,但他的神经应该还算正常,不至于邀请一根硬竹竿当舞伴。
那么,不正常的是--他扔了拖把,跑上前去,双手一撑,跃上舞台,还没冲到女孩面前,就闻到了酒味。
他暗骂一声,就知道主办单位准备啤酒、鸡尾酒会出事!
「喂,同学,喝醉了?没人陪妳来吗?」他摇摇她的肩膀。
女孩笑嘻嘻地看他,突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你有没有听过……将进酒,杯莫停……嗝!与尔同销万古愁?」
吓他一跳!这女孩子长得挺清秀的,头发又黑又直,双眼因醉酒而微瞇,但也看得出是一对有长睫毛的大眼睛,白皙的脸蛋浮现两团火烧似的红晕,还带点不协调的稚气和青涩--是个黄毛丫头嘛。
他不敢再摇她,只是轻轻扶着她的肩头。「同学,我电机系的,国文程度不是很好,妳是中文系新生?」
「不是!」女孩又朝他一笑,将满口酒气喷到他脸上。
「妳能不能自己回家?要不要帮妳叫计程车?妳家住哪里?」
「不知道耶!我忘了我家在哪里。」女孩先是笑嘻嘻地,然后猛摇头,大叫道:「不要!我不要回家!呜,我不要回家啦!」
「伤脑筋。」萧昱飞放开她,打算去找教官。
「呜呜,不要走!你不要走啊!你跟我跳舞啊!」女孩双手扯住他的手臂,嘴巴一扁,眼泪立刻奔流出来。
「怎么哭了?」
「呜呜,没人理我啊!你们都不了解我,我好孤单喔。」
该不会是当了一整晚的壁花吧?他难以置信地盯住她姣好的脸孔。
果然那女孩又自言自语地回答他的疑惑。「跳完舞,就问我电话,哼哼,才不给!你们都是大色狼,只喜欢漂亮女生,呜……」
「知道就好。同学,外面很危险的,回家去。」
「不要!不要!不要!我讨厌爸爸,我讨厌妈妈!讨厌!讨厌!」女孩嚷个不停,拚命甩头,而甩着甩着,竟然就跟着手舞足蹈,接着张开双手,像是鸟儿拍拍翅膀,人就在舞台上打转,开始表演起唱游了。
「我是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高……呜……」
又哭了。萧昱飞实在拿她没办法,只好走过去拍拍她。「同学,天黑了,小小羊儿也要回家了,我拜托妳好不好?」呜,现在换他想哭了。
「我都说不回家了!」女孩又是拚命摇头。也许是摇累了,突然垂下头来,不再说话,就直挺挺地站着。
「咦!怎么变殭尸了?」萧昱飞干脆直直伸出双手,在舞台上跳呀跳。「妳可以跳跳跳,一路跳回家吗?」
「你才是殭尸!」女孩抬头大声反驳,神情随即转为悲伤,望着地板说:「我现在是一只垂死的天鹅,快死了,没有王子来救我……」
她再度张开双臂,这次不再乱拍翅膀,而是优雅地比出一个圆弧,再踮起脚尖、抬腿,变成转上发条的音乐盒娃娃,轻盈地旋转她的身体。
还跳起芭蕾舞了!萧昱飞目瞪口呆,看来这女孩能唱能跳,多才多艺,但总不成让她把体育馆当天鹅湖,跳个没完没了吧?
灵机一动,他伸出右手,彬彬有礼地鞠个躬。「同学,王子来了,我来救妳离开天鹅湖,妳可以跟我走了。」
女孩停下舞步,愣愣地看着他,眼眶慢慢地泛上一层水光,带着好像文艺电影般的痴迷表情,颤声说:「你来了?」
「我来了,可以走了吧?」唉!只好陪她一起演。
「呜呜,我等你……等好久了!」女孩突然伸出双臂,直接抱住他的身体,放声大哭。「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啊?!」那亲密的接触让他某个器官立即膨胀,萧昱飞瞬间全身发热,忙推开她,往后跳开一步。「同学,麦激动啦。」
「我不会激动,我会乖乖听话。」她目光有些呆滞,碎碎念着:「爸爸,妈妈,我会听你们的话……可是……可是……呜呜哇!」
萧昱飞欲哭无泪。她一下子笑,一下子哭,收放自如,表情丰富,真的可以颁一座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座给她了。
「唉!怎么我又变成妳爹娘了?看清楚,我是王子,带妳回家的王子。」
「是王子?」她湿润的大眼眨巴眨巴的,两串泪水又滑了下来,楚楚可怜地说:「真的?你真的会带我走?」
「是的。」
「耶!」女孩开心地跳了起来,双手勾住他的脖子。
「哎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吓得伸手就推开她。
「萧昱飞!」管理员伯伯在体育馆的那一头喊他。「检查好了?要关门喽!」
「啊!来了来了!」又吓他一跳,怎么才推开她,她就倒地不起了?他赶紧蹲下来,抱起这个状况百出的女生,拍拍她的脸颊。「喂,同学,妳怎么了?醒醒啊。」
「唔,我死了。」她硬是不肯睁眼,又往他怀里钻去。
「妳不能死啊,不是!不能睡啊,妳总得告诉我,妳家住哪里……嗄?打呼了?」他不可思议地瞪住她安详恬美的睡颜。
喝醉了,闹够了,也睡着了,接下来,还「活着」的他该怎么办?
体育馆的灯光一盏盏熄灭,他也转过好几个念头,其中最大的念头就是……
呜呜呜,他也要放声大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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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刺痛眼睛,吴嘉璇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了过来。
她愣坐在床沿。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少说也有五十坪,没有任何隔间,就一张大床、两张堆放颜料画笔的大桌子、三个空画架,地上则是到处堆迭画板、还有随处乱丢的画作。
她踏下地板,差点踩上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吓得她急忙缩回脚。
他是谁?她定睛瞧着那个呈大字型躺在地板上的大男生,他的手脚看起来很长,两道浓眉让他的五官显得格外俊秀,他似乎睡得很熟,表情单纯极了,就像是一个酣睡中的大婴儿。
大婴儿翻个身,突然惨叫一声。「呜啦咧!骨头散了……」
吴嘉璇慌忙跳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忙找到一片墙壁靠上去。
「呜!」萧昱飞哼哼唧唧爬起身,先敲肩膀,再敲背部,敲来敲去,扭一下腰,又是惨叫一声。「啊哩咧!腰酸背痛,实在有够重了……咦!人呢?」
他四处寻找罪魁祸首,终于在一大片白墙中,找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女生。
完全不同于昨夜的热情活泼,此时的她,眼眸低垂,神情畏惧,瑟缩着身子贴在墙壁上,好像想把自己钉上去当作一幅画。
「嗨,妳醒了?」先跟她打声招呼吧。
「我……这里?」
「妳昨天晚上喝醉酒了,妳知道吗?」
「好像……」吴嘉璇咬住下唇,说不出话来。「我忘了。」
「妳喝醉酒,做了什么事,完全不记得?」萧昱飞走上前。
「忘了,我不知道……」那背光的高大身影渐行渐近,让她备感压迫,吴嘉璇突然感到害怕。「你、你不要过来!我、我要回家……」
「喝!现在知道害怕了?」萧昱飞从昨夜憋到现在,忍不住数落起来:「妳就算心情不好,也不能把自己喝到烂醉啊,不怕被坏人欺负吗?还有咧,喝醉了就哭哭啼啼,一下子唱歌跳舞,一下子演舞台剧,还随便找个男生乱抱……」他蓦地住口,全身莫名燥热起来,忙用力敲自己一下。
吴嘉璇脸颊慢慢地浮出红晕,眼泪也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
萧昱飞还在气呼呼地数落:「本来想把妳丢给教官的……」
「不要!」吴嘉璇惊叫道:「不能让我爸爸知道,千万不要!」
「我又不认识妳爸爸……」萧昱飞这时才注意到她的泪水,一时为之语塞。
不同于昨夜的夸张哭法,此刻的她真的是很害怕、很恐惧,身子还在微微颤抖,好像背后随时会跳出一个严厉的爸爸,将她拖回家管教似的。
昨晚的她和今天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嘛。
「喂,别哭啊!」他不知所措了。
「你怎么这么凶……」她低头啜泣。
萧昱飞抓抓头发。这女生真爱哭,但他总得表明立场。「我有一个妹妹,我都是这样教她的,女生不能不注意自身安全,妳只有一个人,更要小心才行。」
她一直是一个人啊。吴嘉璇心头一酸,哭得更伤心了。
「哎!」说教说过头了,萧昱飞退了两步,不知如何是好。
他在裤袋里掏呀掏,掏出一包压皱的面纸,讪讪地递到她面前。
吴嘉璇抢了过去,坐到床边,又继续痛哭。
怎么捡了一个爱哭鬼回来了?萧昱飞无可奈何,谁知道她要哭到什么时候,他总不成一直恭候身边,天长地久地看她哭下去吧?
嘿!善用时间是他的本领,趁她发泄情绪,他就帮爸爸打扫屋子吧。
他的台北爸爸将画室的钥匙给他,要他搬进来住,但他知道这里是爸爸的「心灵避难所」,没有必要的话,他是不会来打扰的。
台北爸爸的牢骚还真多,像是讨厌老婆啦、不喜欢在美国念书的儿子啦、不喜欢管理公司啦、厌恶勾心斗角啦。他实在不明白,爸爸人都已经到了中年,难道还不能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吗?
算了,那是大人的事,他只需当个乖儿子听爸爸发牢骚就好。
地上堆的都是陈年旧画,一动手整理,灰尘满天飞……
「哈啾!哈啾!」萧昱飞猛打喷嚏。
「还你。」变薄的面纸包出现眼前。
「哦。」回头望见那双红肿的大眼睛,萧昱飞本想问「哭完了」,想想不对,改口问:「心情好点了吗?」
只是陌生人的普通问候,吴嘉璇却是心头一热,不觉又流下了眼泪。
他又说错话了吗?萧昱飞搔搔头。「妳再不回家,妳爸妈会担心的。」
吴嘉璇轻轻摇头。「我爸妈不在,昨晚他们去美国看我哥哥。」
「就算爸爸妈妈不在,妳也不能在外面游荡啊,我送妳回去。」
「等一下再走,好吗?」吴嘉璇经过刚刚的哭泣,心情是平静些了,她抹掉泪水。「我这样子很丑,不能出去。」
「呵,知道丑了?」萧昱飞放松心情,笑说:「我妹妹一哭起来,我和弟弟就拚命笑她,说她眼睛肿成肉丸,嘴巴变成脸盆,一张脸皱得像是沙皮狗,所以啊,女生最好不要随便乱哭,会变丑,也会吓跑男生的。」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挤压脸皮,把自己变成一只沙皮狗。
吴嘉璇愣愣地看他,直到这时,她才看清楚他的长相。他长得很高大,至少有一百八吧?两道浓眉不是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眸,加上那彷佛阳光般的大笑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地开朗和……英俊。
她转移视线,低下头绞着自己的手指头。
萧昱飞可没闲着,他从口袋掏出手帕,跑进厕所,又跑了出来。
「这里没毛巾,这手帕给妳擦擦脸,很干净的,我刚才又用香皂洗了一遍,妳不介意就拿去用。」
吴嘉璇接下那方湿凉的手帕,轻轻地按压在自己灼热的脸上。
「妳休息一下,待会儿再回家。」萧昱飞又转身去整理画板。
将一块块画板迭好,扫掉堆积多年的灰尘,再拿起另一个画框。
咦!这幅画还加上透明塑胶布,好像特意保存,他不禁多看两眼。
蒙尘的塑胶布下,是一个姿态曼妙的裸女,她长发披肩,脸蛋低垂,神情有些羞涩,彷佛少女情窦初开,欲语还休。
妈妈?!萧昱飞瞪大眼睛,虽然过了二十多年,但仍看得出是妈妈年轻时的脸孔,下面签的是爸爸名字的缩写SKS。
是在怎样的心情下,爸爸和妈妈共同完成这一幅画?而又在怎样的心情下,妈妈伤心离去,爸爸收起这幅画,任它丢置地上长灰尘?
「啊?!」背后传来一声惊呼。
啪!萧昱飞赶忙迭起画板,遮起裸女图,一颗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喔,啊,那个……」他赶忙解释,双手又拿起扫把扫了起来。「这是我亲戚的画室,他是一个画家,他的作品还不少耶。」
「是画家?」吴嘉璇也猜到这间屋子主人的身分;可是,即便那张裸女图是艺术作品,但和一个陌生大男生一起看,她还是会脸红心跳。
她忙将视线移到一张风景油画上。「他的笔触很细腻,应该很有名?」
「他不出名,也不想出名,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萧昱飞指了指那个英文缩写签名,笑说:「他另外有事业,这间画室是他的私人秘密花园,连他老婆都不知道。我偷偷跟他借一晚,暂时安顿妳。」
「喔,谢谢。那……我要回家了。」
「我送妳,妳一个女孩子没人照顾,挺危险的。」萧昱飞扔了扫把。
「现在大白天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坐计程车回去。」
两人下了楼,她坚持不让他送,他便帮她拦了一部看起来很「安全」的计程车,还当着司机老大面前,大剌剌地抄下车牌。虽然司机瞪的是他,但脸红耳热的是她。
「你是?」坐进车里,她才想到要问他。
「哈!我是体育馆的清洁工。」萧昱飞露出大笑容,帮她关上车门。
清洁工?吴嘉璇来不及说再见,火冒三丈的司机老大已经踩油门开走了。
好像作了一场梦,是该回到真实人生了。她低下头,这才发现,不是梦,她手里仍紧紧捏住他的手帕。
=== === === === === === === ===
吴嘉璇站在体育馆一角,看着最后一堂羽球课的同学收拾离去。
她有些犹豫,仍不知自己为何会为了一块手帕,痴痴地等了一下午。
「哈啾!哈啾!哈啾!」
巨大的喷嚏声回响在空荡荡的体育馆内,她循声望去,看见了那个高大身形正撑着一支大拖把,从看台那边拖了过来。
「嗨!」她心脏怦怦跳,急忙跑过去。
「咦!妳不是那个……」萧昱飞惊讶地望向她,话还没说完,又是连续两个哈啾哈啾。
「你感冒了?」吴嘉璇想到他躺在磁砖地板上的模样,心情无端地着急起来。「是那天你睡地板,着凉了?」
「不,是天气变化大,忽冷忽热的,哈啾!」萧昱飞忙拿出面纸,当着她的面用力擤鼻涕,擦干净了,又揉一揉红咚咚的鼻子,拿出一个口罩挂上。「嘻,这样讲话比较安全。」
她看不到他的笑脸,却看得到他眉眼里浓浓的笑意。
「这……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啊?」
吴嘉璇脸颊微红,低下头说:「我害你感冒,很不好意思。」
「又跟妳没关系。」萧昱飞抹着地板。「妳怎么会在这里?」
「对了,这个还你。」她忙从背包里拿出那块手帕,放在掌心上。
「哎唷,妳折得像小豆干似的,害我以为回到成功岭,每天被班长要求折豆腐干、整理内务哩!」他拿了回来,摸摸那特别熨过的笔直折线。
「你……真的是清洁工?」
「哈哈哈!」萧昱飞大笑,推着拖把从她面前跑开,抹出一大条湿亮的水线。「妳真还相信了?我工读的啦,电机三,萧昱飞。妳是新生哦?」
「嗯。」
「想去爬山吗?」
「啊?」
=== === === === === === === ===
吴嘉璇背着背包准备出门,她很惊讶一大早父母竟然同时都在客厅。
「嘉璇,又要去爬山?」不管多早或多晚,妈妈吴林惠珠永远是一脸精心打扮过的浓妆,也永远是一身昂贵精致的名牌服饰。
「是学校登山社的活动。」
爸爸吴庆国坐在沙发上,抹了发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将报纸折了另一个面,语气不悦地说:「叫妳参加学生会、系学会之类的社团,或是你们法律系的服务社都好,怎么去参加这种吃喝玩乐的社团!」
「没关系啦。」吴林惠珠为女儿缓颊。「嘉璇多参加一些社团也好,以后想要成功的话,一定得在大学时代多多培植人脉。」
「嗯,那除了你们法学院以外,最好多认识一些医科和商科的。」吴庆国目光仍盯在报纸的政治版面上,只是动着嘴巴说话。「等到十年二十年后,大家都有成就了,全都是重要的资源。对了,嘉璇,妳下星期去找你们系主任,说是爸爸要去拜访他。」
「可是……」吴嘉璇迟疑地说:「我只是大一,还没修系主任的课,他也不认识我……」
「妳要懂得自我推销啊。」吴庆国有些无奈地放下报纸,从西装口袋掏出一张印得密密麻麻的名片,摆在茶几上。「妳拿爸爸的名片过去,就算他没听过吴氏家族的这些公司,他们搞政治的,总该听过妳阿公和阿伯的名字吧?」
「嘉璇,妈妈先帮妳把名片收起来。」吴林惠珠苦口婆心地说:「听爸爸的话,他现在帮妳大伯父竞选,只要能运用的人脉都不能放过。妳想想看呀,你们系主任培养出这么多政治界的学生,只要他点个头帮忙,大家都有好处啊。」
「喔。」
吴庆国又说:「妳去爬山,有没有多带一件御寒的衣服?」
「带了。」
「出去别跟不三不四的男生在一起,有事情打电话回家。」
「好。」
「妳要的那套画册,我上回去美国帮妳订了,应该过几天会寄到。我后天去南部,妳自己留意着。」
「好。」
「差点忘了!」吴林惠珠忙提醒说:「嘉璇,记得明天早点回来,明晚妈妈要带妳去参加我们妇女会的慈善义演,向妈妈也会去。」
吴庆国又拿起报纸读着。「嘉璇,记得去问候人家,那毕竟是妳未来的婆婆,她也很疼妳的。」
「知道啦。」吴林惠珠帮忙答腔。「该有的礼数,我都会帮嘉璇注意的。嘿,虽然向老头不当院长了,可他在政坛还是有很大的影响力。」
「嘉璇,别忘记写信给妳向大哥。」吴庆国又叮嘱一句。
「好的……那么,爸、妈,我出去了。」
吴嘉璇低着头,扯紧肩上的背包,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推开客厅大门,再一路跑过偌大的庭院,匡地一声,用力打开别墅的铁门,冲了出去。
铁门在身后关起,她望向天空,终于吐出长长的一口闷气。
=== === === === === === === ===
冬天溜进了松萝湖,午后的云层变厚,雾气来来又去去。
六顶颜色鲜艳的帐篷扎在草地上,女孩们东倒西歪地靠坐在一起。
「呜,累死了!」大家齐声哀号。
「好冷。开水煮好了吗?我要泡咖啡啊。」
「水早就烧开了,谁要?」萧昱飞提着一壶水走了过来。
「我要!谢谢学长!」原本委靡不振的女孩们纷纷递出钢杯。
「妳们啊,就是娇生惯养。」萧昱飞笑着为她们倒下热腾腾的开水,「今天爬一千三百公尺只是初级模拟训练,不然寒假怎么去爬玉山?」
「呜呜……玉山?能不能改成阳明山啊?」
「然后只要从后山第二停车场走到花钟就好,对不对?」
「嘻嘻!」女孩们笑成一团。「昱飞学长最了解我们了。」
「好了,大家休息一下,待会儿向导阿宗大哥要带我们去认识植物。」身为登山社社长,萧昱飞习惯性地点数人头。「咦!吴嘉璇呢?她不是很早就爬上来了?」
「谁知道啊!」有一个女孩撇撇嘴。「她总是不跟我们走在一起,一个人走那么快做什么?」
她的同伴笑着推她。「是我们走太慢了,还得学长在后面帮我们加油。」
「她大概又去画画了。真是奇怪,我们是登山社,又不是美术社的。」女生们只要一开始对另一个女生「品头论足」,那就是没完没了。「我们每次出来玩,大家在那儿洗菜、切菜,忙得满头大汗,她却拿着本子,去找一个漂亮的风景画画,实在有点不大合群耶。」
「咳咳!」萧昱飞不想和女生们聊八卦,不过为了「族群和谐」,他得导正视听才是。「大家刚刚泡咖啡的开水,是吴嘉璇烧的。」
「咦!」
「还有,这帐篷也是她搭的。」他又指了指那两顶女生专属的红色帐篷。「她先上来,已经做好很多准备工作。」
「还不都是男生做的。她是女生,怎么做得来啊?」
唉,真是一群妄自菲薄的女孩子们。萧昱飞拎着水壶走开,不禁觉得好笑。登山社向来阳盛阴衰,但这两年女生社员却暴增了两倍。同学分析说大部分女生是冲着他来的,他虽然不大肯定这个事实,但他能肯定的是,登山社的男生为了帮女孩子们背背包、背帐篷物资、整理营地、甚至还要背走不动的娇娇女,的确是多了两倍的辛苦。
难得有像吴嘉璇这样的女生,总是默默地做好小组的分配工作,就算他不因为她酒醉而认识她,也会对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过,她到底跑哪儿去了?
「大家集合喽!」阿宗向导高声喊叫。
「快!跟着昱飞学长走!」
女孩们立刻精神百倍,也不管咖啡还没喝完就扔在地上,任热烫的咖啡流到青草地,渗入泥土里。
一列蚂蚁钻出地面小洞,行军似地快速移动,去寻觅牠们的另一个新家。
营地恢复安静,一团白雾散去,冬阳在山头闪耀。
红色帐篷里有了动静,吴嘉璇掀开纱帐,走到小湖边,席地而坐,打开笔记本的空白页,拿了铅笔涂抹起来。
画了好一会儿,她的笔下慢慢出现了湖、山、天、云--
画面似乎还有些空洞,她停止手中的动作,再度望向眼前的美景。
天空呈现透明的水蓝色,山头因着光影移动而产生不同层次的青翠绿色,山风吹过来,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从头顶飞过,吱啾叫着飞向蓝天。
鸟儿渐飞渐远,身影由大变小,彷佛飞进了明亮的太阳里。
「画得很不错嘛。」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啊!」她打算画鸟儿的铅笔滑了开来。
「对不起,吓到妳了?」萧昱飞赶忙道歉。
「没有。」吴嘉璇急忙合起笔记簿。「学长没过去认识植物?」
「我留守营地啦。」萧昱飞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带着惯有的笑容说:「我还以为妳不见了,本来要去找妳,后来才看到妳从帐篷里出来。」
「喔。」她明白,他找她只是尽干部的义务罢了。
「妳刚才在睡觉?」
「有点累,睡了一下。」
「我们男生爬山一样会累,累了也一样躲在帐篷里睡大觉,她们说的话,妳就当作是一阵风,从这边飘到那边,然后--啵!不见了!」他一边说一边比划,双掌合起又放开,就好像是气球啵地一声爆开。
「嗯,我了解。谢谢学长。」
「有什么好谢的?自己要开心点喔。」
她表现得很不开心吗?吴嘉璇低头转动铅笔,思绪也转了又转。
「嘿!想什么?」萧昱飞一刻也闲不下来,很快又有了话题。「妳念法律系,是以后想当法官?还是律师?」
「不一定……」她完全没想过自己的未来。
「那是画家了?」他笑着指指她手上的笔记本。
她下意识地以手掩起笔记本,脸蛋微热。「不是的,我只是画好玩的。」
「我爸爸也很喜欢画画耶。他有时候会带我去他的画室,我就坐在他旁边看他画水果,他会教我颜色啦、光线啦、比例啦,可是我都听不懂,结果他还没画完,我就把他要画的西瓜吃完了。」
吴嘉璇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会不高兴的。」
萧昱飞也很开心地说:「他不会不高兴。他只要躲到他的画室里,心情就会变好,再拿起画笔涂来涂去,就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了。」
她联想到那间空旷而凌乱的画室,可她又记得他住在南部,所以那应该不是他爸爸的画室……这么说来,他家亲戚都喜欢画画喽?
「画图……其实满不错的。」她由衷地说。
「是啊,人家是用相机写日记,妳倒是用画笔写日记。相机喀嚓一下子,就留下了瞬间画面,定型了,不能改变了;换作是画画,就可以慢慢将情绪和感觉画进去,所以画出来的不只是风景或静物,也是画家的情感。」
她转头望向他,心底深处隐约有什么东西被碰触到了。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画,她只是在心情烦闷时,会拿起铅笔找个东西描绘一番;而参加登山社是为了看更高的天空,但她又不习惯和别人打成一片,于是只好在空闲时候拿了笔记本画风景。
在画出云朵的线条时,她是否也想化作一朵四处飘荡的云?当她描出雨后山壁冲泄而下的瀑布时,她是否也想尽情挥洒水花?而在试图抓住飞鸟的背影时,她是否也想跟着自由自在地在天际翱翔?
是否……在画面的空白处,她还能添上几笔她隐藏的梦想?
她打开了笔记本,盯着尚未完成的绘图,心中一再地琢磨。
萧昱飞见她表情似乎有些迷惘,忙笑说:「哈,那些话都是我爸爸说的,我哪懂这么多画画的道理。」
「学长,你以后想做什么呢?」她突然很想知道他的一切。
他抓了抓头发,侧头想了一下。「大概像我爸爸一样当个公务员吧。」
「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
「我有很大材吗?」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只是长得比较大只而已。」
她又笑了出来,随即神色有些扭捏地说:「我是感觉学长……嗯,满聪明的,会读书,又会玩,应该能做很多大事情。」
「哦?」他望向她微红的脸蛋,那眉清目秀中透着一抹青涩,长长的睫毛彷佛不知所措地眨动着--这样一个单纯安静又害羞的女孩,他还是不能和那个醉得一塌糊涂的劲歌热舞女郎画上等号。
他笑着问她说:「那妳说,什么是大事情?」
「嗯,譬如说,有很大的成就,或是有很大的事业。」
「妳是说像那些大老板一样,整天忙得像条狗一样,一刻也停不下来,然后赚很多钱?Oh!No!我这个人啊,从小就立志要吃喝玩乐过一生。」
「不工作赚钱了?」她有些吃惊。
他爽朗大笑。「工作也是生命的一部分,钱当然还是要赚,可是赚了钱要做什么?总不成忙了一辈子,留下一堆财产就说拜拜了吧?那可便宜了等着课遗产税的国税局了,还不如好好给他活得用力一点。」
「活得用力?」她不解地复述他的话。
「做自己想做的事,让自己快快乐乐的,这就是了。」
她有些明了了,就是像他现在这样热情有力地过上每一天吗?
他愈说愈兴高采烈。「妳念将进酒给我听过,我后来去翻唐诗三百首,又重新背了一遍。原来里面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就是那个意思啦,所以妳应该懂我在说什么,对吧?」
她什么时候念将进酒给他听了?面对那张突然靠过来的俊朗脸孔,她一时心跳停止,说不出话来。
他看了一眼手表,赶忙站起身子,也不管她就坐在下面,就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尘。「哎呀,我得回去营地准备今天的晚餐了。」
「我也回去帮忙。」
「没关系,好不容易爬到这么高,看到这么美的风景,妳继续画。」他咧出笑容,跟她挤挤眼睛。「而且啊,我对自己的野炊手艺很有信心,我一定得抢先煮好几道菜,免得那些女生回来抢着当大厨,我们又得吃盐巴面或是黑猪肉--烧成黑炭的猪肉。」
面对那张开朗的大男孩笑脸,吴嘉璇非常明白一件事--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他,不是没有原因的。
而他和她聊天,真的只是一视同仁、单纯过来闲扯淡罢了,她不必想太多,也没必要去想。
可她怎能不想呢?她将笔记本翻回第一页,那里画有一个撑着拖把抹地的大男孩,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浑身散发着阳光气息。
她直直瞅着他的背影走回营地,又拿起铅笔画了起来。
第3章
夏日夜晚,暑气蒸人,登山社举行期末最后一次聚会。
吴嘉璇静静地坐在教室角落,本来还认真听着台上的报告,后来觉得无聊,便从背包拿出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空白页,开始画起了天花板的日光灯。
「喂喂,大家坐好啊!」台上的萧昱飞忙着统筹秩序。「现在开票了,阿昌,过来唱票。」
吴嘉璇停下笔,抬头望向始终活力充沛、笑容开朗的他。
只需看一眼,她就可以将他脸部的线条记得一清二楚。好比眼睛是镜头,心则是底片;但她不会立即冲洗出照片,而是像他说的,慢慢地将她的感觉放进去,再一点一滴地完成她的秘密相簿……
她低下头,继续描绘教室里头的课桌椅,心中蓦然感到些许失落。她的大一新鲜人生涯即将结束,而载满登山社活动的笔记本也迈入尾声,或许……她一直偷偷编写的童话故事也该结束了。
啪一声,铅笔尖折断,笔头弹跳了出去。
「咦!笔断了?」熟悉的声音传来。
她惊讶地转头,萧昱飞不知何时已经坐到她旁边,指着她的铅笔。
「削一削就好。」吴嘉璇克制住心跳的感觉,从笔袋里拿出小刀。
「借我削削好吗?」
她一时愣住,不知该不该将铅笔和小刀递给他。
「我小时候削过铅笔,后来用原子笔,就没削过了。」萧昱飞跃跃欲试地说:「刚好借妳的铅笔来重温旧梦。」
「喔。」她没有异议。
可是,看他拿着小刀削下一块块木屑,又洒了满桌子的铅笔末时,她不得不拿出一张面纸,再撕下一张计算纸。
「学长,你垫在这上面削,不然会割伤桌面,这铅笔屑我擦一下。」
「对喔,我怎么没想到?差点破坏公物了。」
她不难发现,他很多时候面面俱到、思虑周密,但有时候又显得不拘小节、粗心大意--不知道他会不会忘记女朋友的生日喔……
啪!一截铅笔头弹到她的桌上,打断她的思绪。
「啊,又断了!」萧昱飞拿起铅笔瞧了瞧,望着断裂的笔头。「这是画家专用的那种2B还是6B铅笔吗?」
「不是,这只是普通铅笔而已。」她淡淡解释着。「学长,谢谢你,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削就好。」
「借一下啦。」他很坚持地握住小刀,将钝掉的笔头抵在计算纸上,又开始削下黑色的细末,边削边说道:「小时候我做功课,我爸爸就坐在旁边帮我削铅笔,他每枝都削得又尖又漂亮,摆在铅笔盒里面十分好看,我们班上的同学都很羡慕我哩。」
「你也想削出像你爸爸那样的铅笔?」
「试试看喽。」他朝她一笑,又专注地削下一片木屑。
爸爸坐在小男孩旁边削铅笔--那是怎样的一幅温馨画面?
记忆翻现,当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会坐在她身边,看她用彩色笔涂鸭,画完了再将她抱起来放在膝头上,说她以后一定是个大画家。
她还记得爸爸那大大的笑脸,还有坐上去软软的大肚皮……
她声音有些落寞。「你爸爸会教你画画,也会帮你削铅笔,他陪着你长大,一定是个很好的爸爸。」
「啊?」萧昱飞一时语塞,这个爸爸不是那个爸爸啊。
但他又要如何向她解释清楚呢?他的身世实在有点给他复杂耶。
他无法回答,只好朝她笑一笑了。
吴嘉璇心头猛地一跳!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但是那爽朗如阳光的笑容却已经回答了她所有的疑问。
也许就是因为有一个好爸爸,才能教出这么一个身心健康的大男孩吧。
「萧昱飞,该你发表『遗言』了!」台上的阿昌大叫着。
「哎呀!」萧昱飞赶忙将铅笔和小刀丢还给她。「不好意思,我待会儿再帮妳削。」说完立刻飞快地跑上讲台,朝大家弯个九十度的大鞠躬。
「哇!总算改选完毕,本人滥竽充数当了一年社长,终于整垮登山社,早就愧疚得无话可说了,还是赶快下台一鞠躬吧!」
「恭祝昱飞社长寿终正寝,真是可喜可贺,大家饮一杯啦!」好事者当然乐得起哄,立刻从桌底搬出两箱啤酒。
「哇呵!有好康的!」见到啤酒,众男生眼睛都亮了。
期末聚会来到高潮时刻,大家纷纷起身抢开啤酒,个个兴高采烈。
「故社长,祝你安享晚年,乎干啦!」铝罐撞击声此起彼落。
「感恩啦!」萧昱飞来者不拒,来一个同学,喝一口啤酒,跟着大伙儿打屁,眼睛一转,忽然大叫一声:「未成年者,请勿饮酒!」
好几个猛灌啤酒的大一毛头小子差点喷出来,而吴嘉璇伸向啤酒罐的手也僵在半空中--她才满刚十九岁。
萧昱飞又笑咪咪地说:「酒量好的不在此限,或者是喝醉了,有人可以扛你回去的话,也请尽量喝。」
毛头小子们欢呼一声,又继续干杯,吴嘉璇也放胆拿了一罐啤酒回到座位,打开拉环,仰头喝了一小口。
冰冰凉凉的,有些苦涩,好像比她在新生舞会时喝的还要苦。
她将旁边桌面的铅笔屑收拾干净,因为她知道,他绝对不会记得要回来帮她削好铅笔的。
她再拿起那枝削得肥肥短短的钝头铅笔,放在指间里细细摩挲。
「昱飞学长!」一大群女生围拢到讲台前,嘻嘻哈哈地说:「我们暑假要去南部玩,可以去找你吗?」
萧昱飞豪爽地说:「当然可以了,只要妳们不怕地板硬,欢迎来我家打地铺。」
「没关系。太好了!」女孩们兴奋极了。「那你要带我们去玩喔。」
「当然没问题!可是我要打工,只有周末才有空,其它时间就只好请大家自己想办法去玩了。」
「学长,你好像要去你爸爸那儿打工?哇!你是小开耶!」
「不是啦,我爸爸是公务员,是他们县政府有暑期工读生的名额,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说不定是跟着垃圾车出去收垃圾。」
「这……」跟想象中的总裁的儿子差太多了吧?
萧昱飞趁机问道:「期末考后要去爬南湖大山,妳们去不去?」
「呜,又是三千公尺的大山?救命啊……」
所有的人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聊得不亦乐乎,整间教室气氛闹烘烘的。
他身边永远围绕着活泼可爱的花蝴蝶,而她却是永远在远处旁观。
吴嘉璇折起小刀,将手中的钝头铅笔放进了笔袋里,再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到袋子,拎着喝了一口的啤酒罐,走了出去。
来到走廊阶梯边,这才发现外头下着毛毛细雨。她左手握着啤酒罐,右手打开袋子拿伞,还得设法不让折迭伞以开花的形式打开。
「吴嘉璇,等一下!」
一声雷吼在身后响起,吓得她忙乱的双手不知往哪里摆,于是--雨伞落地,袋子也顺着阶梯摔下去,滚出了书本、笔记、笔袋、证件、钱包、钥匙等一堆杂物,而她的左手却仍稳稳地握住啤酒罐,没有洒出一滴酒。
「给我。」萧昱飞出现在她身后,脸色严肃地说:「那个。」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握住冰啤酒罐的掌心已经热了起来。
「妳怎么喝酒了?有没有醉?还好我瞄到妳拿啤酒出来,不然万一醉倒了,又出事情怎么办?不是每次都可以遇到我来救妳的。」
「我……」一连串的质问让她抬不起头来。
「好了,给我。」他将啤酒拿了过去,放在栏杆边,再跳下阶梯,火速地帮她捡拾散落一地的东西。「下雨了,赶快收拾好。」
她默默地蹲了下去,先捡起袋子,再捡起钥匙放到袋子里,还想再捡,眼前就已经递来一堆书和杂物。
「来,雨伞也给妳。」他将雨伞打开,看她将东西收到袋子里。
「谢谢。」她始终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
「妳没醉吧?会不会头晕?要不要我送妳出去搭车?」
「不用了,谢谢学长。」她抢过雨伞,几乎是以跑百米的速度跑掉。
萧昱飞望着她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蓦地一惊,刚刚她的声音好像怪怪的,而且眼眶也好像红红的……
糟糕!她哭了吗?他是不是太凶了?
他用力敲了一下自己的头。唉!就算他心急她会出事,担心得不得了,可她没事就好,他又凶什么凶啊?
右脚好像踢到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赶忙从楼梯缝里挖出一本笔记本。
「哎呀!」他忙拍了拍上头的几滴雨水,正想追出去还她,又见雨势大了些,他怕淋湿她的笔记本,立即转回教室打算借一把伞。
他顺手翻了开来。也不知道是她哪一科的笔记,快期末考了,他得赶快还她才行,免得耽误了她的功课。
才打开第一页,他就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陨石砸中,两眼发直,再也动弹不得。
=== === === === === === === ===
发现不见了笔记本,吴嘉璇彻夜提心吊胆,辗转难眠,即使隔天一大早没有课,她还是跑回学校寻找。
好像是两人约好了时间,她竟然看到萧昱飞坐在走廊的阶梯上。
「早啊。」
「啊,学长早。」她的脸蛋胀热。
「还妳。」他递给她一个纸袋,微笑说:「妳的笔记。」
完了!怎么会被他捡去了?!她立刻低下头,看也不敢看他,一颗心猛烈剧跳,只怕再跳快一点的话,她就要撑不住昏倒了。
萧昱飞也是看看天空、瞄瞄树木,就是不敢看她。「嘿!昨天掉在这楼梯缝里,后来被我捡到。这是你们法律系的笔记吧?我也没翻,反正一定看不懂的,想说快考试了,就赶快找个袋子帮妳保管好,就算妳今天早上不过来找,我也会送到妳教室还妳的。」
他的话很长,好像试图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吴嘉璇的心已经完全慌乱,只觉得他说得十分合理,立刻就接受了他的说词。
「啊,是这样啊,谢谢学长,麻烦学长了。」她马上接过纸袋,发现他还用透明胶带将封口黏得牢牢的。
萧昱飞偷觑她一眼,站起身说:「呃,那个昨天……我有点凶,对不起啦!」他说着,便跟她鞠个躬。
「不会……不会的!」她慌张地摇头,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直起身子,还是看到了她不知所措的脸蛋以及显得浮肿的眼皮--嗯,这是睡眠不足呢?还是哭过的?
他不敢再想,赶忙咧出有点僵硬的笑容。「不过啊,我还是要钉妳一下,千万别再喝酒,知道吗?」
「知道了。」
「妳知道我为什么不准妳喝酒吗?」他认真地看她。
「我会喝醉,会睡着……」
「哪是睡着这么简单。还记得我说过妳喝醉会做什么事吗?」
当然记得了,可这种事她光想就觉得丢脸,怎么说得出口啊。
「下次看到什么啤酒、米酒、红酒、白酒、烧酒鸡、烧酒螺、酒酿汤圆、还有醉鸡,都不准碰,知道吗?」
「知道了。」她始终把头压得低低的。
「妳这个小女生喔,不看紧妳一点,真是令人担心……」萧昱飞蓦地住口,敲敲自己的头壳,又笑说:「妳要去爬南湖大山吗?」
「我考完试后要去美国找我哥哥,参加那边的暑期学校。」
「喔,这样啊?」不知为何,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有点失望,然后自顾自地说:「我暑假要回南部工读,下学期升上大四,我已经接了系上教授的实验助理工作,然后我的家教学生也高三了,每星期要帮他多上一天课,我还要准备预官考试,大概没时间再参加登山社的活动了。」
「我大二就过去法学院那边,专业课程变重了,还要参加法服社,大概也没空去爬山……」
吴嘉璇也彷佛想要解释什么似地向他认真交代行踪,忽然心头一跳--所以,南湖大山是她和他最后一次的共同活动了?
或者,今天就是他们有所交集的最后一天?
抬起头,望向那张曾经带给她阳光的笑脸,她也扯出一抹笑容。
「学长,那祝你期未考顺利,暑假快乐。」
「妳也一样,一路顺风喔。」他也笑着挥挥手。
她用力点头,抱紧怀里的纸袋,转身就跑。
眼眶里有一些酸酸涩涩的东西想跑出来,她抿紧唇,努力地眨了回去。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再也不敢回头了。
=== === === === === === === ===
九月,新学期的开始。
萧昱飞心慌意乱地站在公用电话边,压低了声音讲电话。
「爸爸,你怎么知道……呃,妈妈爱上你了呢?」
「嗄?」话筒那边的王俊良有些错愕,随即笑说:「你谈恋爱了?怎么一个暑假在家里都没听你说?」
「不是啦,我只是想确定一些事。」萧昱飞搔搔头,表情苦恼极了。「我真的……唉,不知道女生的想法,嗯,可是又不能忽视……」
「既然你说不能忽视,那就表示你也在意她了?」
「咦!」
一语点醒梦中人,萧昱飞回到寝室,拿出抽屉里的灰皮笔记簿。
当他发现这本笔记簿竟然还在他这里时,他简直快昏倒了,却也因此再一次翻阅,再一次细看,再一次体会到画图者的心情。
他翻了开来,封面的里页画着两个粗黑的大字:想飞。
这只是一本有格线的普通笔记本,却被她拿来当素描簿,每一页都画有不同的风景。她画得很好,他一看到那熟悉的山形或建筑物,就知道是他们登山社去过的地方。
而在这所有的景物里,也都画有一个他。
有的是全身或半身,有的是一个大头,就好像是他找到一个漂亮的景点,立刻迫不及待地站在镜头前喊人照相,而她就是那个拍照的人。
他本来还想否认她画的是他,但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不是他还会是谁呢?难不成他在外面又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
每张画右下角都有一个日期,从去年十月第一页的拖地板的他,一直到六月站在讲台主持改选的他,八十页的笔记本,也画了八十个他。
捡到笔记本的那一夜,他彻夜无眠,终于决定采用以往应付女孩子追求他的应对方式,装傻。隔天就火速地将笔记本还给她。
可他为什么会彻夜无眠?又为什么会期待她也一起去爬南湖大山?为什么在每次聚会里就想接近显得十分安静的她?而在快乐逍遥的暑假里,他为什么竟会担心她在美国有没有被痞子拐去喝酒?
这本笔记本的出现,是不是提醒了他某些不能忽视的事实?
对她,他再也无法装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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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嘉璇上完国际公法,才走出教室,意外地竟发现萧昱飞在向她挥手。
「嗨,暑假过得好吗?」他神清气爽地走到她身边。
「学长?」她吓了老大一跳,一颗心怦怦跳得好像打鼓一样,差点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知道我在……」
「找课表就知道了。待会儿没课吧?」
「没……」他来做什么?她乱了方寸,只能跟他走进隔壁的空教室。
清爽的秋风吹拂她的头发,她却感到异常的燥热。
「抱歉,我要拜托妳一件事情。」两人在教室里坐定后,萧昱飞开门见山说道:「我上学期末捡到妳的笔记本,拿回宿舍后我放在桌上,刚好那天学弟也来还我微积分的笔记,妳那本的皮跟微积分笔记的皮是一样的,我桌子又很乱,呃……我一时不小心,就把我的微积分包起来还给妳,因为我弟弟今年也考上电机系来当我的学弟,我想说要找笔记给他,结果就找到妳的……」
不同于以往的能言善道,他结结巴巴、神色尴尬地说了一大串,终于从背包里摸出一本灰色封面的笔记本,放在她前面的桌面。
一听到笔记本,吴嘉璇的神经就绷了起来;再看到他拿出那本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几乎被她摸烂了的笔记本,她额头都冒汗了。
是变魔术吗?明明她连纸袋拆也不敢拆,一拿回家就塞到抽屉的底层,当作是深深埋起她大一的青春幻想,再也不敢回首,又怎么会再度出现呢?
「怎么会……」会在你那儿?
「咦!妳不知道?」萧昱飞对她的反应十分惊讶,他以为她早就知道弄错了,赶忙再解释一遍:「所以妳的笔记本在这里,妳拿的是我的微积分笔记。」
好一会儿,她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剧跳的心脏平静了下来。
「所以,你要我还你的微积分笔记?」
「是的,麻烦妳了。」
「好。」她低下头,拿回自己的笔记本,以指腹轻轻抚过纸页的边缘,声音也低低的,「那我寄到你宿舍去。」
「我们再约个时间,我过来拿。」他注视着她。
「你翻过笔记了?」
「翻过了。」
「不麻烦学长。我回去就用限挂寄给你。」她手掌放在笔记封面上,脸上用力挤出一个笑容,若无其事地说:「我喜欢画一些有的没有的,都是画着好玩的,学长随便看过就算了,不好意思让学长保管那么久。哎,又没什么价值嘛,这无聊的涂鸦本来就是要丢掉的……」
她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因为她快哭出来了。
好难堪、好失望、好羞惭、好恐慌……她只能以笑容掩饰她的情绪。
「妳画得很漂亮,为什么要丢呢?」
「不好看就丢了,又没人要……」
「我很喜欢,把它送给我吧。」
喜欢?!她心头一震!惊讶地抬起头,一望见那张俊朗带笑的脸孔,一直在眼眶打转的泪珠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那颗泪珠彷佛滴进了他的心坎底。长到这么大,萧昱飞终于明了,什么是感动、什么是怜爱、什么是喜欢。
一年来,她默默地、一笔一划地将他画了下来,画他、想他、想飞--他无法想象,她究竟有多喜欢他?
也许,他喜欢她的程度还不如她喜欢他的多,但他知道,他已经深深喜欢上这个单纯、害羞、心思细腻的小女孩了。
情不自禁,他将他的手掌迭上她的手背,柔声说道:「而且,我要妳亲自送给我,这才有意义啊。」
「我……」
那只大掌按得她全身血液沸腾,眼泪更是激动得掉个不停。
幻想成真了吗?她是不是要用力捏痛手掌,证明一切不是她在作梦?
「嘉璇,别哭了。」他笑着俯身向前,干脆以两只手掌密密地包住她的小手。「妳还没跟我说去美国玩的事呢。」
「嗯。」她眨眨湿润的睫毛,朝他绽开一个最甜美的微笑。
不是作梦,他的手好温暖、好有力,她的手让他握着,感觉好安心、好安心。
她的心也彻彻底底交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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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官考试放榜,算算时间,他们已经正式交往六个月了。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冷风飕飕,吴嘉璇站在校门外的第三棵椰子树下,以几乎冻僵的右手拨开左手袖口,看了看手表。
「咦!是嘉璇?」
「啊,向大哥!」她抬起头,露出惊喜的笑容。「你当兵回来了?」
向泓穿着夹克,高大挺拔的身材似乎无畏寒风,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
「馒头还没数完,是今天休假,过来这里找念研究所的同学。」他好奇地打量她一下。「天气很冷,怎么站在这里?我知道了,妳在等男朋友?」
「嗯……」吴嘉璇脸蛋一热。
「妳念大二了,是该交男朋友了。妳爸妈知道吗?」
「他们还不知道。向大哥,你不要说……」
「我当然不会说。」向泓愉快的神情转为沉敛,眉宇问拢上一抹淡淡的忧郁。「嘉璇,这几年谢谢妳的帮忙,我们也不能一直这样子下去,既然妳有正牌的男朋友,就应该让他浮出台面。」
「可是你爸妈……」
「他们还能对gay怎样?」向泓调皮地眨眨眼,立刻又变回大男孩似地。「妳别担心我,倒要想想如何将妳的男朋友介绍给妳爸妈。」
「嘉璇!吴嘉璇!」萧昱飞人未到声音先到,他猛踩脚踏车,一路急驰而来,几乎是直接冲向约定等候的第三棵椰子树。
「小心!」还是向泓帮他扶好脚踏车的把手。
「谢谢!谢谢!」萧昱飞忙不迭地说:「嘉璇,对不起,我来晚了,都是我那个聪明老师的实验出问题,害我弄了老半天,结果就忘记时间了。」
「跟女生约会要准时喔。」向泓微笑说。
「啊,谢谢你的提醒。嘉璇,你们认识?」萧昱飞总算喘口气。
吴嘉璇介绍说:「他是向泓,方向的向,一泓清泉的泓,我们学校历史系毕业的,今年快退伍了,他是我高中的家教老师。」
「原来是学长。」萧昱飞热络地自我介绍:「我是萧昱飞,萧蔷的萧,昱是日下面一个立,笨鸟慢飞的飞,电机四,嘿,刚考上了通信官。」
「恭喜你了。」向泓向两人摆摆手,笑说:「那我去找同学了。嘉璇,我再写信给妳。」
萧昱飞目送向泓离去,转头笑说:「原来妳还有跟高中的家教老师保持联络,也不知道我那个家教学生考上大学后,还记不记得我。」
「他家跟我家是世交,我们从小就认识的。」
「喔,青梅竹马?那很有趣耶!嘿嘿,要是我家昱珊也有这么英俊的家教老师,她大概会自导自演爱上老师的狗血戏码。」
「昱珊好像还很小?」
「不小了,都高二了,正是爱作梦的年纪,什么事情都可以让她联想到罗曼史。路上看到帅一点的男生,就幻想他是黑道帮主,带她一起去冒险……」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妹妹的趣事,她静静听着。
一直以来,他不就是如此精力充沛、热情有劲吗?走在他身边,她也总是很满足、很欢喜,听他说着他身边的一切事情。
可是,在他迟到四十分钟之后,他想到的只有别人吗?他怎么不问问她等了多久?她甚至还期待他会因为向泓的出现而吃点小醋,追问一些芝麻小事。
明知他不是那种小眼睛小鼻子的男生,她干嘛又小心眼地期待那些无聊的八卦情节?
「咦!妳好安静。」萧昱飞终于发现她的沉默,赶忙握住她的手,惊叫一声:「哇!妳的手好冷!穿得不够暖哦?」
「我穿很多了。」
「太冷了。」他抓起她的两只手掌,放在他的大掌里不断摩挲着,担心地说:「妳这是十根小冰棒啊,待会儿我们去夜市买副手套。」
那厚实温暖的掌心不断地在她手掌摩擦着,她抬起头,看他认真为她「加温」的神情,忽然什么怨恼的情绪都没有了。
「这样比较快啦!」他干脆放下她的手,直接拥她入怀。
「啊……」她毫无心理准备地跌入他的怀里。
她的双手和脸颊直接贴到他的心口上,她听到了狂乱有力的心跳声;而随着他规律起伏的呼吸,那宽大的胸膛也像一片涌起温柔浪花的海洋,让她的身体和灵魂完完全全陷了下去。
「嘉璇,等很久了?」他轻抚她的长发。
「嗯……四十分钟。」她心头有点酸楚,眼睛也有些酸涩。
「我该打。」他先敲一下自己的头,再将她搂得更紧。「妳知道吗?每次我骑车过来,看到妳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在那儿,我都想说没关系啦,反正嘉璇很独立,一个人也知道如何打发时间,就算我迟到了,或是没空约会,妳也可以做自己的事,可是今天看到妳和帅哥说话,我忽然发现代志大条了。」
「向泓真的只是我的家教老师,就像哥哥一样……」她着急解释。
「我知道,我也很乐意认识他。」他凝视她那张因慌张而微微胀红的清纯脸孔,也说不清楚心里那股急欲拥有她的感觉。「我只是……」
「萧昱飞!萧昱飞!」校门口那儿有一群人在叫他。
真是杀风景!不过萧昱飞还是热情地跟他们挥手。「嘿!你们去哪?」
「我们要去吃饭啦!」八个大男生嘻嘻哈哈地说:「带妳女朋友一起过来吧,我们去吃合菜刚好凑一桌。」
「嘉璇,他们是我高中校友会的。」他转头问她:「一起去吗?」
「好。」
「妳不是说今天要庆祝我考上预官,妳要请客?」
「下次吧。」
「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
「没关系。」
要是在往常,只要在约会时间碰到熟人,他一定拉了她就跟大家一起去吃饭;可是今天,他却注意到她显得有些牵强而落寞的笑容。
她总是依着他、顺着他的意,就算他约会迟到也不跟他生气;也许,这叫做温柔,可她会不会过度压抑自己了呢?
「喂!你们自己去吃啦!」萧昱飞又朝校友会的朋友们挥手,大声地说:「不要破坏我的重要约会!」
「见色忘友!不理你了。」一群人又嘻嘻哈哈地离开。
「昱飞,我们不去?」吴嘉璇有些惊讶,她已准备好当一个沉默的陪客,听他和他朋友们打屁聊天一个晚上了。
「今天妳等了很久,不能再让妳等下去了。」他注视着她。
「真的没关系,你喜欢做什么,我都陪你去。」
「那妳又喜欢做什么呢?」
「我……都好。」
这绝对不是她的心声。他见过她醉后的模样,那是一个完全敞开、毫无隐藏的她;是唱歌跳舞也好,是抒发情绪也好,虽然平常不必如此夸张,但也不必过度掩藏那个原始的、天真的、活泼的、可爱的她吧。
「嘉璇,我是第一次谈恋爱,所以好像到现在还是糊里糊涂的,常常忽略了妳都还不知道。」他很诚恳地说:「妳如果不高兴,或是心里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告诉我,不然藏在心里会得内伤的喔。」
「我又没有在想什么。」
「有,妳想很多事!」他眼眸亮了起来,既肯定又开心地说:「对了!我知道,妳想『飞』!」
「飞去哪儿?」她懊恼地轻轻跺了一下脚。
「当然是飞到我这边来了。」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欢欣鼓舞地搂住了她。「要不是我意外捡到妳的笔记簿,又怎能知道妳的心意呢?嘉璇,答应我,以后心里想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像是妳很爱我啦……」
「胡说!」她又恼得捶了他胸膛。
「哈哈!」萧昱飞开心极了。别人是怕死了女朋友发脾气,他却好像如获至宝,巴不得她天天使点小性子,捶他捶个痛快。
好吧,算他天生犯贱,也许以后还会怕老婆呢。然而,爱她的话,就应该让她开开心心地做自己,他绝不愿意她为了他而委曲求全。
唉!竟然「谈恋爱」谈了那么久,他才开始懂得疼爱她?
「你高兴什么?」吴嘉璇疑惑地看他乐歪了的表情。
「我高兴……是因为我知道,妳很爱我。」他捧起她的脸颊,凝视那双水盈盈的清澈眼眸,说出最真挚的心声:「所以,我要更爱妳。」
「昱飞……」他手上的热度也烧到她脸颊上了。
「现在预官考完了,我又不考研究所,我有更多的时间和妳在一起,妳把课表给我,我每天下课都去找妳。」
「不用这么勤快。」
「我可以啦!」叫一个热恋中的大男孩上山下海摘星星,他都会愿意的。「还有啊,过两个礼拜我带妳去见我爸爸。」
这么快?任谁都明白见家长的意义。她表情一下子变得羞涩,低声问道:「要跟你回南部?」
他很喜欢「回」南部的说法,唇畔笑意十分温柔。「等我毕业典礼时,我家里的爸爸妈妈会上来,我们先去见我台北的爸爸。」
「台北的爸爸?」
他等不及解释,便直接将满腔热情覆上她发出疑问的小嘴;反正天黑了,处处都是拥吻的校园情侣,就让他们锦上添花,为寒冷的校园提高温度喽。
第4章
春天木棉花开,空气中的温度在上升,爱情也在加温。
傍晚时分,一对年轻情侣牵手逛街,逛的是一整排的高级办公大楼。
「我爸爸在上面的翔飞科技上班。」萧昱飞停在一栋玻璃帷幕大楼前,兴致高昂地说:「每次爸爸要找我吃饭,我们会约在路口见面,他下班再开车过去接我;现在时间还没到,先带妳过来看看。」
吴嘉璇感受得到他热情的说明,那是充充分分,完完全全地让她知道他所有的一切,包括他两个爸爸和妈妈之间的爱情故事,而那其中的不得已、悲伤无奈和痴情守候更是令她心有所感,低回不已。
她好喜欢这种分享的感觉,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甜蜜了。
「翔飞科技?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不知道我爸爸有没有投资。」
「咦!」萧昱飞心中打个突,很快地复习一遍朝阳集团里几个禁止交往的大姓,早就知道没有姓吴的,他干嘛穷紧张?
「我爸爸买很多股票,可能是其中的一家吧?我也不清楚。」
「原来如此,是大股东?」萧昱飞也搞不清楚商场上的关系,转了个话题,「那么,下次换我去见妳爸爸喽?妳赶快提供他的情报,好让我回去备战。」
「你不怕?」也许,带他去见爸爸,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恐怖。
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心,笑说:「我才不怕他们考我,反正迟早也要接受考验,不如先给丈母娘看女婿,这才会愈看愈有趣。」
「爱现!」她笑得好开心,推了推他。「别杵在人家公司大门口了,警卫一直往这边看,好像我们是行迹可疑的人物。」
一见到她亮丽甜美的笑容,他整个人都为之心醉了。
原来,恋爱可以让一个女孩子变得如此光采夺目,他的嘉璇一天比一天开朗、活泼、美丽,他的心也一天又一天地被她的笑容给占满了。
「我是行迹可疑,因为我正要做坏事。」顾不得大马路上人来人往,他低头吻上她的脸颊。「嘉璇,妳念法律的,妳告诉我,这样算不算妨害风化?」
「色狼!走了啦。」她只能羞得将脸蛋埋进他的怀里。
他赖着不走,心满意足地拥抱她,直接将他的吻移到她软嫩的唇瓣上,轻柔舔舐,再深入探寻那欲迎还拒的小舌,与她亲密地交缠缓蜷。
大楼里走出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们每一个都有点年纪,不是头发抹油,就是挺个啤酒肚,而身上闪闪发光的金质袖扣和高级皮鞋,则是象征他们非同小可的身分。
「什么都不懂,他当什么董事长?!」其中一个中年壮硕男人不满地说:「公司才运作个三、四年,基础不稳,就妄想转投资,也不想想财务状况!」
「吴董,没办法啊,他们朝阳集团股票最多,他说了算数。」
「我们吴家也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啊,我自己那么多公司,忙得要命,出席他家的董事会已经很给他面子了,他还摆那张什么臭脸?!好歹我也是公司发起人、现任董事、他的小舅子,他要听听我的意见啊。」
「吴董,别生气了,你想拿回经营权的话,不如去收购翔飞的股票。」
「这件事要从长计议。怎么车子还没来?」吴庆国不耐烦地看向马路,瞥见旁边抱成一团的情侣,哼了一声。「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羞耻!」
萧昱飞和吴嘉璇本来还陶醉在爱情的甜蜜里,一听到旁边有人高声讲话,总算还知道他们是站在马路边,赶忙结束了长长的热吻。
「嘉璇?!」吴庆国见到那女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爸爸……」吴嘉璇更是大吃一惊,立刻吓得放开萧昱飞。
「妳过来!」吴庆国不由分说,上前扯住她的左手手腕,强将她拉离萧昱飞的怀抱,大声咆哮道:「妳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爸爸,他……」吴嘉璇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萧昱飞没想到她爸爸竟然如此不讲理,立刻说:「伯父,我是嘉璇的男朋友,我叫萧昱飞,现在念电机系四年级……」
「我没问你,没有你说话的余地。」吴庆国打断他,根本不看他,只是瞪住女儿。「嘉璇,妳大庭广众跟这小子搂搂抱抱,这成何体统!妳叫我怎么跟妳向爸爸、向妈妈交代?妳要想想自己的身分,想想爸爸妈妈对妳的期望,还有向泓也在等妳毕业,妳竟然做出这种事,妳是存心气死我吗?!」
情势紧急,萧昱飞拉住吴嘉璇的右手,一鼓作气地说:「伯父,请你不要骂嘉璇,我和嘉璇真心相爱,请你允许我们交往。」
「你是谁?!谁允许你们真心相爱了?!」吴庆国瞪出铜铃似的大眼,恶狠狠拍开他的手。「别碰嘉璇!我警告你,不准再接近我们嘉璇,不然我叫人打断你的狗腿!」
「伯父,你怎么威胁人了?!」萧昱飞十分惊讶。
「爸爸,不要这样。」吴嘉璇惊慌地说:「不关昱飞的事……」
「回家去,别在这里丢脸!」吴庆国拖她离开,接送的大型宾士已经驶到路边,司机打开车门恭候主人。
「昱飞!」吴嘉璇硬是被父亲推进车子后座,眼泪立即迸流了出来。
这个爸爸太鸭霸了。萧昱飞被嘉璇的泪水给揪痛了心,一个箭步上前,用力扳住车门,挡在吴庆国面前,大声说:「嘉璇,别哭,我跟妳爸爸说清楚--」
「你走开!」吴庆国推他推不动,气急败坏地说:「快!谁把他拉开?!」
刚才聊天的几个董事赶过来拉萧昱飞,七嘴八舌地骂说:「你不要闹事,快走开!」
「我不走!」人多势众,萧昱飞还是被拉开了一步,但他立即挣开那群外强中干的男人,又扑上了车门,使尽蛮力以身体紧紧卡住,冲动地脱口而出:「伯父,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不准我们自由恋爱?!」
「什么?!你这个死囝仔说什么?!」本来趁这个空档,吴庆国已经坐进后座,等着让司机关车门,一听到这个小子的浑话,他也发了狠,自己伸手扯住车门的把手,硬是要关起车门。
司机也赶紧推他。「少年仔,快走,别挡路了。」
「昱飞,发生什么事了?」沈光雄才刚从大楼出来,就看到儿子被人推挤吼叫,场面混乱,他立即焦急地赶过来询问。
「爸爸!」萧昱飞一时情急,忘了在公众场合不喊爸爸的默契,着急地说:「我带女朋友过来见你,可是她爸爸不讲理……」
吴庆国一见到来人,眼睛突然瞪大,立刻从车子出来,面对沈光雄。
「二姊夫,这小子喊你爸爸?!」
周遭空气彷佛瞬间冻结,沈光雄脸色铁青,皱紧眉头,抿唇不语。
萧昱飞一时错愕,无法明白「二姊夫」所代表的意义。
吴庆国冷笑一声。「原来二姊猜得没错,只是没想到小孩都这么大?」
「二姑丈。」吴嘉璇心头一凝,颤声喊了沈光雄。
「昱飞,你说时女朋友就是她?」沈光雄指向吴嘉璇,厉声问道。
爸爸对他向来和颜悦色,从来没说过重话,萧昱飞只觉得全身发麻,斗志全消,无由来地害怕起来,小声地说:「是,就是嘉璇……」
「造孽!」沈光雄的脸色更是难看,怒斥一声。
「哼!根本就是乱伦!」吴庆国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冷冷地说:「二姊夫,看来我们得找个地方好好谈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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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吴家豪华宽敞的客厅里,从沈光雄和吴庆国你一言、我一语的尖锐对话中,萧昱飞终于厘清了因果关系。
爸爸的太太叫吴美淑,是吴庆国的二姊,所以爸爸是吴庆国的二姊夫,也就是嘉璇的二姑丈;而他是爸爸的儿子,所以,吴庆国是他的舅舅?嘉璇是他的表妹?
这是哪门子的推理?!萧昱飞激动地握紧拳头,人就站了起来。
「坐下!」沈光雄坐在他身边,摆动手势喝斥他。
「爸爸!」萧昱飞犹豫一下,又重重地坐回义大利真皮沙发,目光一接触坐在对面的嘉璇的忧伤眼神,立即嚷了出来:「那是因为阿姨嫁给爸爸,所以爸爸才成了嘉璇的姑丈,我跟你们完全没有亲戚关系,又怎会跟嘉璇变成表兄妹?!」
「小子,你应该叫我二姊一声妈妈。」吴庆国盛气凌人地说。
「她又不是我妈妈,我有自己的亲妈妈!你更不是我的舅舅!」萧昱飞已经心乱如麻,明知道他是嘉璇的爸爸,他还是大胆顶嘴。
「看吧,果然是外面生的野孩子,没有教养。」吴庆国竟然笑了。
「请你留点口德,尊重我的孩子。」沈光雄脸色紧绷。
「那么,二姊夫,你又尊重我二姊了吗?」
「我和美淑的事,是我的家务事,不用你管!」
「沈董事长,你还以为在开董事会吗?又想用你的多数股权来压制家吗?你自己也不想想,没有吴氏家族在后面撑腰,你们朝阳集团能有今天吗?」
「朝阳集团归我大哥管,你想歌颂你们吴家的恩惠,尽管去跟我兄长们说,我只管我的翔飞科技。」
「嘿,你有本领的话,就靠自己的实力把翔飞做起来,不要出了纰漏,又要吴家帮你们擦屁股啊。」
两个大人像是两只大公鸡,一口接一口地狠斗。萧昱飞愈听愈心惊。他们不是亲戚吗?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可以让爸爸一反平日的温文尔雅?
他茫然地将视线移到嘉璇身上,隔着一张长方形大茶几,她也默默地瞅着他,一双眼睛早已哭得红肿,碍于大人在场,却是不敢说话。
两人痴痴对望。他们不过是谈一场纯纯的恋爱罢了,为何会扯出表兄妹的芭乐烂情节?他好想掀了那张挡住他们的茶几,牵着她的手,两人跑得远远的……
他猛然将双拳捶在茶几上,他无法跑,只能以这个动发泄情绪。
吴嘉璇流下了眼泪,苍白的脸蛋更显忧伤。
沈光雄注视儿子剧烈抖动的身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昱飞,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准你继续和嘉璇交往。」
「二姊夫,算你明理。」吴国庆也转向女儿。「嘉璇,爸爸知道向泓在当兵,妳难免无聊,可是这小子是妳表哥,你们绝对不能谈恋爱,以后别再见面了。」
「你们……怎能决定我的生死……」萧昱飞满腔愤慨,既不甘心,又不情愿,却只能以微弱无力的声音反抗大人的决定。
「我们帮你做决定,这还抬举你了。」客厅门边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那是嘉璇的母亲吴林惠珠。「你那个爸爸啊,大概是不屑谈我们吴氏家族吧?那我来告诉你,嘉璇的阿公以前当过县长,现在是总统府资政;她大伯父是现任立委,大姑丈是县议会议长,她爸爸和叔叔不好意思再出来参选,只好当个四、五十家公司的董事长,而我们栽培嘉璇念法律,也是希望她能实现她爸爸的理想,说不定将来可以当个最年轻、形象最清新的市议员喔。二姊,我这样介绍对不对?」
吴美淑站在她身边,没有回应那套冗长的介绍,只是死死地盯住萧昱飞。
「你就是那个私生子?」吴美淑的声音十分冷硬。
「妳来干什么?」沈光雄变了脸色,立刻站起身。
「你妈妈在哪里?你为什么诱拐嘉璇?那个贱女人害我害得还不够吗?又叫你来害嘉璇?」吴美淑的声音愈来愈高,神色也愈来愈张牙舞爪,
「美淑,妳不要胡说!」沈光雄转过脸命令道:「昱飞,你回去。」
「呵!他叫昱飞?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吴美淑狂笑出眼泪。「当初我就觉得奇怪,你不用沈家『德』字辈帮孩子取名字,硬要叫昱翔,只因为他是昱字辈的,飞翔、飞翔,他是飞,我的孩子就是翔啊!」
沈光雄不作声,形同默认。
「嘉璇!」吴美淑转移目标,发狂似地叫道:「妳一定知道那个贱女人住在哪里!快告诉二姑,她在哪里?我要去抓奸!」
吴嘉璇记起那间空荡荡的冷清画室,只能无助地望向萧昱飞,害怕地猛摇头说:「我不知道,二姑,我不知道。」
「妳不要为难孩子!」沈光雄走过去扯住吴美淑的手臂。
「是谁为难谁?沈光雄,是你为难我啊!打从结婚起,你爱过我吗?你疼过昱翔吗?你的心就放在那个贱女人身上,还有这个野种……」
「阿姨,妳不能侮辱我妈妈!」萧昱飞爆发了,冲到吴美淑面前。
「你!」吴美淑好像被他吓到,愣住片刻,又尖叫起来,「你很优秀、很行、很厉害,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家昱翔比你更聪明、更优秀,翔飞是他的,你休想夺走!」
「昱飞,你快走,这里不关你的事。」沈光雄撇下吴美淑,推他出去。
「爸爸!」他不想走,他舍不得哭泣的嘉璇啊。
一声爸爸,又惹得吴美淑凄厉大叫,沈光雄动了气,用力将儿子推了出去。
客厅大门在他眼前关了起来,立刻有吴家的仆人请他离开。萧昱飞艰难地迈开脚步,隐约听到客厅里的哭叫声,他下意识就想尽快跑离这座疯狂的地狱。
凉风刮上他的脸,一回头,吴家别墅已经隐没在深沉的黑夜里了。
=== === === === === === === ===
萧昱飞趴在实验室的桌上,目光呆滞,毫无心绪地转动原子笔。
「大哥,数值弄错了,你会害老师的实验重来一遍,浪费研究经费。」
王昱中记录仪器上的数字,心里怨叹命苦。大哥失恋了,他这个小弟就得来当助理的助理,不但没有薪水,还得肩负起心理辅导的任务。
「王昱中,你哥哥比我还厉害咧,每次出问题,他都找得出原因,还能帮我省钱买设备呢。」林聪明教授喜孜孜地记录实验过程。「喂,阿飞,研究所考得怎样了?」
「我没考。」
「什么?!」林聪明大惊失色,随即扼腕不已。「太可惜了,浪费人才!」
「我大哥以前就说,他想先工作,有需要的话,再考在职进修。」
「一工作就没时间念书了。阿飞,老师拜托你,当兵回来念研究所啦。」林聪明拍拍那个颓丧的肩头,笑嘻嘻地说:「再说嘛!女人最不可靠了,说变就变,随时跟你刮风下雨,我们是高瞻远瞩、志向远大的男人,千万不能为了女人而怀忧丧志啊。」
「老师,安慰他没用啦,我大哥听不下去的,他失恋一个月以来,整天浑浑噩噩,像行尸走肉……」
「谁说我失恋?!」萧昱飞跳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实验室。
老师和弟弟说的废话,他统统抛在脑后。又到了嘉璇的下课时间,这一个月来,他不惜翘课又翘实验室,只为了堵到嘉璇,和她说上一句话。
事情一定还有解决的办法,谈恋爱的是他们,不是双方家长啊。
才跑出系馆,就看到系教官站在大门前吼道:「你们哪里来的?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鬼鬼崇崇的想进去系馆做什么?」
萧昱飞瞄了一眼那两个绝非善类的「学生」,他们也向他瞄了过来,神色凶狠,好像是在瞪视他。
他才没空看热闹,反正他心情不好,顺便回瞪一眼,就跑去牵脚踏车。
后面教官还在吼那两个人。「你们看哪里?!我问你们,早上男生宿舍的玻璃也是你们打破的吗……」
教官的吼声消失在风中,萧昱飞卖力地踩动脚踏车,快速地穿越校园。
吱!吱!脚踏车和小货车的煞车声同时响起,萧昱飞吓出一身冷汗,双脚有些发抖地踩稳地面,再瞪向前方五十公分的车头。
「同学!」小货车司机凶神恶煞地下了车。「你要害我出车祸啊?」
「喂!校园限速二十公里,你有眼睛不会看标示吗?你刚才开那么快,是存心撞死人啊?」他也恼得吼了回去。
「你讲话很大声喔,小孩子这么不懂礼貌,真是欠揍!」司机摆出架势,手臂上的龙纹刺青随着肌肉鼓了起来。
「你干什么?!」后面有人大叫,原来是猛踩脚踏车过来的校警,只见他气喘吁吁地拿出警棍挥舞着。「你进来送货也就罢了,还在校园里绕来绕去?说!到底想干什么?呼!追得我累死了。」
「是你们学校学生不守规矩,不给他一点教训怎么行!」
「咦!明明是你给我开快车啊?!」校警向萧昱飞摆摆手。「同学,这里我来处理就好,你赶快去上课。」
怎么回事?萧昱飞再度骑上脚踏车,今天学校的地痞流氓好像特别多,还是他心情不好容易撞邪,自然就看到了这些牛鬼蛇神?
出了校门,跳上公车,赶到了法学院,他很快在教室里找到嘉璇;今天那位负责接送的魁梧司机不在现场,他不怕再被挡驾,也不必再眼睁睁地看着嘉璇被带走。
「嘉璇!」他用尽力气,大声喊她。
「昱飞?」吴嘉璇一看见他,眼眶就红了。「你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我不能来呢?」萧昱飞着急地握住她的手臂。「只要我们想在一起,他们再怎么反对也没用,嘉璇,我们不能放弃啊。」
吴嘉璇泫然欲泣。「没用的,你是我的表哥……」
「见鬼的表哥!」萧昱飞激动地说:「只有电视才会上演这种狗屁倒灶的剧情!大不了我带妳离家出走,他们也管不着!」
「我们能去哪里?」吴嘉璇哭了出来。「你还要当兵,我也还要念书,台湾这么小,又能走到哪里去?」
「熬个两年就好,我们再一起出国!嘉璇,妳等我!」
望着他激狂的脸孔,她只能流泪说:「这不是等待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只要妳愿意……」萧昱飞忽然发现旁边来了一个人,他往他看去,心头蓦然一窒,立刻恍然大悟。
问题就是向泓!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会到现在才明白?!
向泓退开一步,不好意思地说:「你们继续谈,我去外头等。」
「你又休假了?」萧昱飞面无表情地问。
「我昨天退伍。」向泓向两人解释说:「嘉璇,妳妈妈说妳生病了,你家司机今天休息,所以她请我过来接妳下课。」
「你们一直在交往,对不对?」萧昱飞劈头就问。
那恶劣的语气让向泓猜到原因,忙说:「我跟嘉璇……」
「对!」吴嘉璇却是挣开萧昱飞的手,站到向泓旁边。「我从高中时代就和向泓交往了,两边家长都看好我们,你也听我爸爸说过了。」
萧昱飞证实自己的猜测,但仍无法置信地颤声说:「妳故意唬我……」
吴嘉璇低下头,声音有些干涩,「因为向泓去当兵,我觉得寂寞,才想再交男朋友……昱飞,我无心伤害你,其实就算你不是我表哥,我也会在向泓回来、你去当兵之后,慢慢跟你分手。」
「妳……妳骗我……」她为他所展现的甜美笑靥岂会是假的?
「我没骗你。你也知道我本来就不想再遇见你,是你又过来找我的。」
「那妳画了那么多的我……」
「你的轮廓很立体,很适合当模特儿,而且我都说是画着玩了,是你要当真的!」她的声音有了一丝波澜。「再说我们交往以来,你总是很粗心大意,每次都让我等你等了好久,也不会顾虑到我的想法,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被忽视了,很委屈,没有被疼爱的感觉……」
这些就是她从来没有说出来的真心话吗?她早就不满他了?
「我已经很努力改善了……」他的声音显得无力。
「向泓不会忽视我的。我和他谈过了,他知道我是一时好玩才跟你交往,现在既然大家都在这里,我就把话说清楚。萧昱飞,我要跟你分手。」
分手两字像把利刃刺进他的心脏,萧昱飞全身血液都凝结了,接着,灵魂彷佛也跟着裂成一块又一块的,整个人彻底分解成碎片。
从头到尾,是他被玩弄了?
他不敢相信,她一直是这么单纯、这么温柔、这么文静、这么害羞、这么祈求他给予她爱情……是了,他顿悟了,她就是这么一个渴望爱情的女孩;在新生舞会里,她正因向泓不在而深感寂寞,所以她借酒浇愁,而他的英雄救美,正好给予她找到寻求爱情慰藉的管道。
怎能怪她呢?
如果他能填补她心里的空虚,让她展露甜美活泼的笑靥,就算他不是她身边的那个人,他也甘愿。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自己是如此深爱她,一切只怪自己轻忽,没能及时好好了解她、疼爱她、牢牢保护她那脆弱敏感的心,而偏偏诡谲的命运又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鸿沟;她会回到成熟稳重的向泓身边,真的不怪她。
「嘉璇,再见。」他吃力地说完四个字,转身就走。
吴嘉璇始终低头整理课本笔记,直到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球鞋跑步声音,泪水终于不听使唤,滔滔狂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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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午后蝉鸣唧唧,萧昱飞闷坐宿舍桌前苦读。
毕业考最后一科了,那是林聪明的必修课半导体实验,他只求过关了事,然后赶快去当兵,最好分发到有魔鬼班长的新兵训练中心,日夜操练,把他操到死。
偶尔,他会妄想,她只是拿向泓气他,又或者,经过DNA比对,他根本不是沈光雄的儿子,一切都只是狗血连续剧……
王昱中不时瞄向失魂落魄的老哥,唉!要不是这些日子买便当喂他,恐怕大哥就要形销骨立,躺在床上绝食而亡了。
「大哥,再十五分钟就考试了,你不去教室?」还得盯紧他的行程啊。
「喔。」萧昱飞看了看手表,拿起一枝笔,像个幽灵似地飘了出去。
室友看他出去,摇头说:「你哥哥这样不行啦,他不知道那件事吧?」
「这次男生宿舍没人敢漏口风,这是我大哥生死交关的事啊。」
「哎,怎么这么巧?她就挑昱飞毕业考这天结婚?」
「好像是男的准备出国念书,她也要一起过去,所以赶快结婚办证件。」
「你们说谁要结婚?」萧昱飞又像个幽灵似地飘回寝室门口。
「大哥?!」王昱中倒抽一口气,为了寝室通风凉快,通常是不关门的。
「我回来换鞋子。」萧昱飞脚上一只蓝拖鞋,一只绿拖鞋,声音还是虚无缥缈。「谁要结婚?快跟我说。」
「大哥,你再不去考试就来不及了。」王昱中赶忙服侍,拎来球鞋。
「你们不说,我自己去问!」萧昱飞也不换拖鞋了,转身就跑。
他不相信,即使才刚分手,她怎能马上找人结婚?她还在念书啊!那他们曾经有过的感情算什么?难道她连分手过渡期都没有吗?她就爱向泓爱到非得马上嫁给他不可吗?
他冲向公共电话,投下钱币,一口气按完总是拒绝接听的吴家号码,开口就说:「我接到喜帖,可是弄丢了……是,在教堂……现在?我知道了。」
「大哥,去考试啊!」王昱中赶过来,才扯住他的衣服,又被他跑掉了。
萧昱飞听不到弟弟喊他,也忘了该做的事,他只想眼见为凭。
跑出宿舍,拦了计程车驶往教堂,一路叫司机狂飙,才刚停好车,他立刻开了车门往前冲。
前面那道缀满鲜花的大门是为谁而开?而那条红地毯又有谁走过……
他跑得太快,脚掌挤到地毯,身子一歪,「碰」地一声,整个人就趴倒在红地毯上。
教堂里干净清凉的空气让他稍微清醒些,他扯住地毯,抬起头,看到前面那对新人,他们也在看他。
果然是嘉璇!他瞬间有如被丢到南极圈,四周只有冻人的冰山……
她是那么美丽,身披白纱,有如一位高贵清纯的仙子;而旁边的向泓,英俊潇洒,风度翩翩,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而他,蓬头垢面,汗流浃背,正趴在地上跌个狗吃屎!
「呃……咳!欢迎新朋友来参加婚礼。」台上的牧师出声,拉回观礼亲友的窃笑目光,笑说:「刚才进行到哪里?对了,请新郎吻新娘。」
一对新人挪回视线,表情有些僵硬,彼此对望了好一会儿,然后新郎拥住了新娘,再往新娘唇上轻轻一啄,众人立刻欢呼拍手。
冰山崩裂,萧昱飞跌入冰冷的海水里,淹没、沉沦,真正死亡……
「不!」他又跳了起来,拖鞋也不穿了,直接冲到向泓面前,扯住那白得发亮的西装领子,神情激动地说:「你、你、我要你……」
「你干什么啊?快走!」吴庆国离开主婚人席位,气急败坏地拉人。
「我要你发誓,你一定要给她幸福!」他大声嘶吼,直直瞪视着新郎。
「我发誓。」向泓神色坚毅,也是直直地望定了他。
「好!」他用力甩开旁边又过来拉他的四、五个大男人,昂首阔步,赤脚踩着红地毯,像个幽灵似地飘走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正眼望向那位泪流满面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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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醉倒了,醉在一个没天没地没情没爱的世界里,忘掉痛苦……
蒙胧睁眼,头痛欲裂,痛苦仍在,心魂空空的。
「昱飞!你醒了!」萧芬芳欣喜地握住他的手。
「妈妈?」萧昱飞乍见母亲,心头蓦地一热,眼泪就掉了下来。
「傻孩子。」萧芬芳爱怜地摸摸他的额头。「都大人了,见到妈妈还哭啊?还好已经退烧,医生说打完这瓶点滴,就可以回去了。」
萧昱飞这时才发现自己躺在人来人往的急诊室,手上挂着点滴。
「昱飞,」王俊良也出现在推床边,拍拍他的身子,笑容温煦。「心情不好的时候,打个电话,或是回家一趟,爸爸妈妈永远在家里。」
「爸爸!」萧昱飞全身暖洋洋的,眼泪更是流个不停。
「大哥啊,你嘛帮帮忙!」床边又出现王昱中,气呼呼地说:「你要出名也不是这种出法,半夜失踪,害我发动男生宿舍到处找人,结果你喝醉酒,躺在体育馆外面像死人一样,差点让早起运动的北北们吓出心脏病!」
床边冒出第四颗头颅,笑呵呵地说:「阿飞,你可以改行当神偷了,竟然半夜偷走我研究室里的XO,还灌光了耶!」
「教授,对不起。」王俊良赶忙赔罪。「请你原谅小犬,我会买来赔你。」
「没关系啦!」林聪明不以为意,摇了摇手。「反正酒不喝也要发霉,只是你家小犬喝这么多,又发烧到四十度,会不会酒精中毒变呆子?」
萧芬芳拿了面纸帮儿子擦脸,微笑说:「医生检查过了,应该没问题。」
「呼,那就好!我还要他回来帮忙做实验,我不能没有他啊。」
「老师,那我大哥的考试……」
「毕业考缺考,没请假,死当!」林聪明翻了翻白眼。
「啊?!」所有的人一阵讶然。
「老师,拜托一下啦,我大哥他不是故意的,他……」
「当!当!当!」
好一会儿,王俊良望向躺在床上的儿子,神色倒是很平和。「那也没办法了。昱飞,这是你不对,不管做任何事,都要学会自己承担结果。」
萧昱飞默默咀嚼父亲的话,混乱好久的心逐渐清明。
「大家不要如丧考妣嘛!」林聪明喜孜孜地说:「阿飞的爸爸,我告诉你,你家小犬是未经开发的奇葩,脑筋清楚,又吃苦耐劳,很适合做研究,我会继续请他当助理,再逼他考研究所,保证将来前途一片光明。」
「大哥,你只好念大五了。」王昱中摊了摊手。
「大哥!你醒了!」王昱珊满脸兴奋地跑了过来。「还好你生病了,爸妈答应我跟学校请假,带我来台北玩,不,来看你,我刚才去逛医院的地下街,好像百货公司一样热闹喔,我还要叫二哥带我参观你们学校呢。」
萧芬芳笑说:「昱珊,爸爸只请一天假,既然妳大哥没事,我们待会儿就回家了。」
萧昱飞望着亲爱的爸爸、妈妈、妹妹,他们为了他,一路奔波北上,接着又要开夜车赶回南部;而老弟一直在照顾他,打点他失恋后的生活;至于当掉他的聪明老师,其实平常也跟他称兄道弟,嘘寒问暖的。
这么多关爱他的人在身边,他还有什么不满足?他又何必为了已然消逝的恋情自暴自弃,累得他们担忧?那是对不起所有疼惜他的人啊。
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他突然放声大哭。
「爸爸,妈妈,呜……我要回家啊!呜呜……」
「好,爸爸载你回家,休息一阵子再说。」王俊良轻拍他的手背。
「昱飞怎么哭得像个孩子似的?」萧芬芳又摸摸他的头发。
「不,是我们的昱飞长大了。」
第5章
美国,伊利诺大学,又圆又大的外国月亮高挂夜空中。
萧昱飞面对镜子,解下领带,望着自己还算英俊帅气的成熟脸孔。
三十而立。一晃八年过去了:念大五,预官两年,电机研究所两年,出国念博士三年,终于在今天通过论文口试,拿到学位。
挂好西装外套,电话铃响,他接了起来,那头是沈光雄急促的声音。
「昱飞,你快回来翔飞,爸爸会给你最高的薪水,回来帮爸爸啊!」
「爸爸,我还在考虑……」
沈光雄语气焦虑:「之前昱翔就把公司搞得乱七八糟,现在他出车祸变笨了,换成我得出来帮他收拾残局,我需要你的帮忙。」
萧昱飞很替那位从未谋面的亲弟弟担心,他无法想象一场车祸竟会让一个精英分子变成笨蛋--或者是那些新闻写得太夸张了?
「爸爸是董事长,公司应该还有专业经理人可以帮忙吧?」
「吴家早就安排人马进来了,陈总他们根本无法应付,我如果不把翔飞看牢一点,明年董监事改选,一定会改朝换代的。」
「可是,爸爸这几年不是将公司交给昱翔,不太管事了吗?」
「昱翔姓沈,他再怎么乱搞,翔飞还是隶属朝阳集团的产业,但吴家姓吴,我不能白白将翔飞送给他们!昱飞,你要多少薪水,爸爸都给你,快做决定啊!」
放下电话,萧昱飞不觉一笑。爸爸每次谈话就说要给他钱,但他除了吃饭让爸爸付帐外,从来没有拿过台北爸爸一毛钱。
对于总是心情郁闷的台北爸爸而言,这是疼爱儿子最直接的方式吧。
桌上摆了几个信封袋,全是竹科大厂的正式录用通知书,只要他签个名,快递寄回,马上财源滚滚,钞票股票一张张进来。
他打开电子邮件信箱,林聪明的名字跳了出来。
阿飞,内幕消息,经本人用力推荐,你的助理教授聘用三审过关。归来吧,聪明老师张开双臂拥抱你!
萧昱飞笑着按下回复,突然感到犹豫,顺手拿起了桌上的相框。
那是他出国前拍的全家福,一家五口笑得幸福欢喜,陪他度过异国苦读的岁月。
他拿起电话,拨回台湾。「爸爸?」
「昱飞?!」那边的王俊良欢欣鼓舞地说:「又打来了?还要爸爸再恭喜你一遍?刚才我跟处里的同事说你拿到博士了,他们拗着我要请客呢。」
听到爸爸如此兴奋的语气,萧昱飞也开心地说:「没问题,爸爸请客,我出钱,不过您先垫着,等我赚钱再还你喽!」
「下午先买炸鸡请他们。昱飞,妈妈她也很高兴,我们以你为荣。」
「爸爸……」萧昱飞心口一热,眼睛酸酸的。「谢谢你。」
「傻孩子,该谢谢你自己。怎样?跟聪明老师说了吗?他很期待你回去。」
「还没……爸爸,其实是工作的问题,想问你的意见。」
「喔,是你台北爸爸催你了?」
「回大学教书是我的第一志愿,第二志愿是竹科的专业大厂,我完全没考虑去翔飞,我不知道能在那边做什么,而且我也不想扯入里面的家族斗争。」
「可是,你犹豫了。」王俊良语气转为沉稳。「我在报纸上看到翔飞的消息,你那位弟弟受伤,你台北爸爸一定很辛苦。昱飞,爸爸不会帮你做决定,嗯,就这样说吧,如果爸爸心情郁卒,很想见你,你会怎样?」
「我会马上回去。」萧昱飞懂了。
大学很多,他学有专精,不怕人家不请他;竹科大厂很稳,应该也不会倒;但是帮助亲生父亲度过难关的机会,今生可能只有一个,毕竟他身上流有沈光雄的血液,他无法忽视他的请求。
能有两个爸爸疼他,他真是太幸福了;不过,也会有点累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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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飞科技人心骚动,楼上楼下传遍大消息:新任太子爷来了!
吴嘉璇紧蹙眉头,翻阅陈总经理亲自送过来的履历表。他还十分慎重地告诉她说:「董事长任命他为企画部高级专员,请人事室发布公文。」
果然是萧昱飞!她目光无可避免地放在那张彩色大头照上。
一样浓密的眉毛,炯亮的眼眸,俊朗的笑容,梳理整齐的头发配上西装领带,她记忆里的毛躁大男孩,一下子穿过时光隧道,成为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
心,轻轻地跳动起来。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合上卷宗夹。
她喝了一口茶,定下心神。反正多年过去,大家各有各的人生,不管在哪里皆有可能碰面,她会以不变应万变的。
「菁菁,照上面陈总签的发布人事派令,帮他准备报到手续。」
「是的,经理!」菁菁跑过来,迫不及待想看新太子爷的基本资料。
「跟男朋友和好了吗?妳今天气色看起来不错。」
「谢谢经理放我一天假。」菁菁容光焕发地说:「还好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沟通,又出去走一走,我才知道他在想什么。」
「人都追到办公室来解释了,可见他很在意妳,妳一定要好好珍惜。」吴嘉璇微笑说:「好了,有空再听妳说,先去忙吧。」
「哎呀!来了!」忽然同事们一阵骚动。
「来来来!」人事室门口站着企画部经理詹立荣,热络而谄媚地招呼说:「萧专员,这边请进,现在拜访的是人事室。」
「各位,打扰了。」萧昱飞笑容满面地走进来,拱拱手说:「我是萧昱飞,初到贵宝地,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走错办公室,还请各位指引一条生路了。」
一番说词让几个年轻妹妹笑得好不开心,比起前任冷漠易怒的废太子爷,这位新任太子爷实在可爱多了。
大家赶忙争相问好:「萧专员好!」
「大家好!哇!这里都是女生啊?以后再慢慢认识各位了。」
「萧专员,我来介绍。」詹立荣引导他走到一大排办公桌的最后面,「这是人事室吴经理。吴经理,这是新来的萧专员。」
乍见到她,萧昱飞心头陡地一跳!他没想到竟然会在翔飞见到她,难道她就是吴氏家族的「人马」?
八年了,她似乎没有多大的改变--
种种思绪在他的记忆箱子里翻搅、撞击、呼之欲出,但他的科学头脑立即传达出理性的讯息:她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
「萧专员,欢迎你来到翔飞。」吴嘉璇注视他,语气不高不低的。
「呵!」萧昱飞回过神,露出笑容,伸出手,想想不妥,又收了回去,轻松地说:「好久不见了,几个小孩了?」
「一见面就问个人隐私,这是不礼貌的行为。」她还是那平淡的语气。
「对不起,我在美国才待三年,还没学到老外的优良传统。」萧昱飞拍拍自己的脑袋,无奈地摊摊手,再鞠个躬。「吴经理,我说错话了,跟妳赔不是。」
吴嘉璇不知该笑,还是该板着脸。怎么过去了八年,他还是像个大男孩似一点都没变?而且就是会讨女孩子的欢心!
她记起了他履历表上的婚姻栏:未婚;也记起了他一长串的求学过程。他一直待在校园里,还没经历外头现实社会的严苛洗礼吧?
看着两人半生不熟的互动,詹立荣苦苦思索了老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叫道:「哎呀!我都忘了,吴经理的父亲是吴董嘛!吴董是沈董的小舅子,你们是表兄妹,本来就认识了嘛!」
「是啊,表兄妹,不太熟就是了。」萧昱飞也笑着回应。「表兄妹」的说法早就对他没有杀伤力了。「詹经理,你帮我们介绍是多此一举。」
「呵呵,没想到嘛!」詹立荣很用力地大笑。「太好了,大家都是亲戚,有事好沟通,团结力量大,翔飞的未来是一片光明的荣景啊!」
狗腿!言不由衷!在场所有员工都知道,吴家和沈家蓄势待发,正准备展开明年的董事长宝座争夺战,如今新任太子爷一来,对上吴家的势力,以后公司里的八卦消息会更多了。
「表兄妹」一词却让吴嘉璇莫名其妙呕了起来,她哪来这个表哥啊!
「萧专员,你今天刚来翔飞,我想有些事情要跟你交代一下。」
「吴经理,」詹立荣忙说:「您别忙,我再跟萧专员报告就行了。」
「没关系,这是人事室的职责。」吴嘉璇不慌不忙地说:「我们要请你填写健保、劳保、团保的资料,这些都是今天就要加保寄出去的东西,所以请你不要花太多时间拜访各部门,早点写完早点交还人事室,方便我们作业。」
咦!人事室的妹妹们面面相觑,平日和颜悦色对待她们的吴经理好像特别多话?特别凶?脸色也特别不好哦?
吴嘉璇继续说:「还有,虽然副理级以上的同仁不用打卡,不过我要你知道,翔飞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五点半,即便专员是责任制,没有加班费,但也请你不要迟到早退,免得造成人事室的困扰。」
「好的,遵命。」萧昱飞露出笑容,跟她行个举手礼。
「嘻嘻!」其他同事被他的举动给逗笑了。
「嗯……」一见到那个熟悉的阳光笑容,吴嘉璇反而哑口无言,只觉得自己像个老巫婆似的惹人讨厌。
也不管客人还在现场,她径自坐回椅子,开始做自己的工作。
吴家下马威了!萧昱飞一笑置之,心里还是发现她变了。举止大方,老练世故,有话直说……是谁改变了她呢?向泓吗?
「萧专员,我们接着要去财务部打招呼,还得赶快回去填基本资料交还人事室呢。」詹立荣提醒他。
「好。」他转身离开,将一切无谓的猜想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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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过分了,他怎能把外面生的小孩带进公司?!存心跟吴家示威吗?!」
吴庆国坐在客厅,用力敲下拐杖,嘴唇抖动个不停。
「爸爸,不要生气,小心血压上升又中风。」吴嘉璇柔声劝他。
「妳敢诅咒妳老爸?!」吴庆国还是气得连敲几下拐杖。「我就是被妳气到中风!竟敢瞒着我们和向泓离婚,过了好多年才被亲家发现,我那时要忙选举,还要处理十几家公司的财务危机,加上妳的事,不中风才怪!」
「爸爸,是你吃得太好了,又不运动。」吴嘉璇仍然好声好气地说话,帮他放下拐杖,端上一杯热腾腾的清血茶,凑到父亲的嘴边。「爸,喝了去油。」
吴庆国气归气,依然在女儿的服侍下,咕噜噜地喝了下去。
三年前,他突然在公司中风,手脚差点动不了,总算靠着砸钱治疗和积极复健,现在已经可以撑着拐杖,回到他所热爱的政经领域呼风唤雨。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吴嘉璇从美国赶回来,自此便留了下来。
在她之前回来的还有哥哥吴嘉凯。他本来一直待在家族企业,最近才空降过来翔飞,担任三个独立事业部合并而成的事业发展部副总经理。
坐在一边看电视的吴嘉凯出声说:「爸爸啊,向泓的性向也不是妹妹可以扭转得过来的,医学上有研究,同性恋的基因跟别人不一样……」
「那是嘉璇没有抓住向泓的心!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向家在政坛的影响力有多大?那边讲一句话,马上取得土地变更,我们的商业用地就指望他们了。」
「没用了,政党换人做做看,向家没落了。」
「你给我闭嘴!」吴庆国瞪向儿子。
「爸爸,身体重要,这些事自然有叔叔伯伯去操心。」吴嘉璇说。
「叫妳选市议员,妳又不选!不然我何必操这个心?!」吴庆国气在上头,大声说道:「今天不谈妳的事。嘉凯,电视关掉,快想办法赶走那个小子!」
吴嘉凯按掉遥控器,以手当枕,懒洋洋地躺在长沙发上。「萧昱飞不是威胁。可惜啊,我本来挑战的对手是昱翔表哥,他却头壳坏掉,害我失去斗志。」
「嘉凯,你太轻敌了,你以为躺在那里就能当总经理吗?」
「我们不是拿多数股吗?爸爸,你安心坐在家里,明年董事长改选,你就直接坐上去,然后任命我当总经理吧。」
「事情没那么简单。沈光雄发了狠,摆明拿萧昱飞当接班人,谁知道他会使出什么手段?!以前看在二姊的面子,我不拉下昱翔,可是姓萧的小子是外面偷生的……」吴庆国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让女儿穿上保暖的背心,眼珠子一转。「嘉璇,妳不是和萧昱飞很熟?妳负责去探他的消息。」
「嘿嘿,美人计呀!」吴嘉凯精神一振,从沙发坐了起来。
「爸,哥,你们在说什么?」吴嘉璇早就被他们磨到没情绪了,淡淡地说:「我和他完全不熟,又在不同部门,怎么探?」
「为了拿到翔飞,妳要想办法啊,不要老是辜负爸爸的期望!」
「爸爸,你有那么多公司,为什么一定要拿到翔飞呢?」
「我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我们吴氏家族!」吴庆国的声音又高亢起来。「哼,当年我四处奔波,花了好多工夫筹办『凯旋』,结果因为资金问题,你们阿公竟然把董事长位置送给沈光雄,公司也改名字叫『翔飞』。你们说说啊,我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爸爸,你就是斤斤计较,不懂得深呼吸,这才会中风。」吴嘉璇低头帮父亲拉上背心的拉炼。
「妳!气、气、气、气死我了!」吴庆国瞪着女儿,想要找拐杖敲人,却摸了个空,原来早就被女儿摆到十公尺外的墙边了。
吴嘉璇起身。「爸爸,我去帮你拿中药。哥,你帮爸爸量血压。」
吴嘉凯拿起放在茶几上的血压计腕带,拉开来,接过去,完全不知从何用起,只好扔回茶几,笑说:「还是女生细心,等嘉璇回来再量。」
「忤逆的死查某囝仔!我才不给她量血压!」
吴庆国气冲冲地靠上女儿帮他垫好的靠枕,顺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橡皮球猛捏。
他大概忘了,那颗橡皮球也是嘉璇为他准备的贴身复健小工具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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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有点烦。吴嘉璇缓缓踱步,让夏日阳光晒暖她的肌肤。
一离开家,她就不再去想那些纷纷扰扰的恩怨了。
原以为,她可以一辈子「躲」在美国,不再回头,却因为爸爸的中风而让她回到了原点。
但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她了。八年来的生活历练,让她学会了不再依靠父母和他人,所以即便是同样从原点出发,她相信自己将会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走进熟悉的「想飞艺廊」,她点了一杯拿铁,坐在靠窗的座位边晒太阳,看着小庭园里的花草,静静地享受她的午后时光。
这里的主人好久没有换新画了,但结合画廊和咖啡店的浪漫氛围,还是吸引了不少艺文工作者在此聚集。
「到底这个SKS是谁?你是艺评家都不知道?」隔壁桌在聊天。
「我要是知道,就抢着当他的经纪人了。他画得那么好,却是不参展也不卖画,摆在这里好像在开美术馆--嘿!妳当店长的,真的不知道SKS是谁?」
年轻的店长送上咖啡,笑着回答:「都被问过一万遍了。我真的不知道啦!我老板会送新画来换旧画,我问他SKS是谁,他说是他亲戚,就这样。」
「喔,这里以前好像只是画廊,没有卖咖啡?」第四个声音出现。
吴嘉璇心一跳,猛一抬头,看到隔了两张桌子正拉开椅子坐下的他。
萧昱飞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屁股悬在半空中,一时坐不下去。
店长继续回答问题,兴奋地望向吴嘉璇。「是那位小姐的建议喔。她常常来这里看画,我本来只是看店的工读生,两年前她说可以试试复合式经营,这样才有收入,也能吸引更多人来看画。我跟老板说了,老板过几天就重新装潢了。」
「这位小姐贵姓?」艺评家热烈地看着吴嘉璇。
吴嘉璇微微一笑,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又转身看外面的阳光。
既然画家隐身幕后,她也乐于当一个无名的支持者。
但是,他回来了,她不应该再来,想飞艺廊已经变成她的「危险场所」。
她拿起帐单到柜台付帐,尽可能地保持从容的姿态离开。
或许是午后的阳光炙热,外头的人行道没有几个行人,她走着走着,突然感到些许孤单,就站在路口,考虑着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
地上自己的影子旁边黏上另一条人影,靠得很近,她立刻转过了头。
「嗨!」萧昱飞拉开微笑。
那笑脸就像赤炎炎的阳光,刺得吴嘉璇突然浑身灼热,心跳加速,但她没有表现出异样,只是礼貌性地微笑以对。「请问有事吗?」
「我忽然想到,应该要向帮我爸爸画廊转型的人道谢。」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和工读生聊聊而已。」她转向右走。
「咦!妳真的知道是我爸爸的画廊?」萧昱飞与她并肩齐走,忍不住好奇。因为他知道多年来,爸爸偶尔会冒充路人进去画廊看画,却从来不出面,将画廊经营交给跟随他三十多年的司机阿聪去打理。
「我看过他的画,记得他的画风,还有他的英文缩写签名。」
当初她随意走进这家没有名字的画廊时,就被一张似曾相识的风景油画给震愣住了。记忆倒带,那是她在那间空荡荡的画室看过的。
「看过?」萧昱飞立刻记起她酒醉醒来的早晨。「对喔,妳喜欢画画,应该也喜欢看画了。常常来吗?」
「偶尔。」
「奇怪?以前没有招牌的,不过要做生意的话,还是得取个店名。」
「应该是吧。」吴嘉璇带着淡淡的、也仍是那礼貌性的笑容。「如果没事,我要走了。」
「等一下。我听詹经理说,妳爸爸中风,现在还好吧?」
「你是听詹经理说,不是听你爸爸说的?」她反问。
「呵,我爸爸很忙,可能记不得三年前的事情。」
「看来你想帮你爸爸巩固位置的话,消息还是不够灵通。不过,你尽管问詹经理,他外号『狗腿詹』,又叫『八卦詹』,他一定可以提供你许多有利的资讯。」
这是相敬如「宾」或是「兵」呢?看来吴沈两家是势同水火了。萧昱飞笑道:「说得好像仇人一样。我来翔飞不是来打仗的,大家都是亲戚嘛。」
「嗯?」
「我只是很单纯的问候妳爸爸。」他的表情很无辜。
「我爸爸很好,多谢关心。」吴嘉璇也淡淡笑着,四平八稳地说:「下次董事会,他仍然会准时出席。」
「这就好。」
「不过,我想你也不要在翔飞浪费时间了。吴氏家族目前在董事会有三分之二的席位,如果要改选别人当董事长,一定会通过的。」
「哦?别人?是妳爸爸?」
「我不知道。」那探询的笑容令吴嘉璇有点懊恼。她不明白,她大可以转身离去,何必跟他说这么多话?是因为爸爸要她去刺探他的反效果?还是不忍零社会经验的他卷入两家斗争,而要他知难而退?
不忍?她站在路口,仍然不知道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谢谢妳的建议,但我暂时不会离开翔飞。」萧昱飞没注意到她的停顿,直接向右转,带着满足的笑容说:「难得和爸爸、昱翔一起工作,我很珍惜这个机会。」
吴嘉璇跟着他的脚步,为珍惜两字感到一丝迷惘。
他还是有所改变了吧?在那大男孩似的爽朗笑容下,他也有了应有的成熟,而这份成熟是需要岁月淬炼的,也是她无缘参与的……
然而,有的淬炼太过残忍,她永远记得他趴倒在红地毯上的绝望模样,她绝对不忍、也不愿他再以另一种方式被击倒。
「你大学怎么念了五年?」
「对喔,妳看过我的履历表。」他轻松地说:「妳记得我那位聪明老师吗?就是他硬要将我留下来做实验,就把我当掉了。」
「多念一年书对你的专业是有帮助,可是你来错地方了,你才刚拿到学位,根本不懂斗争手段,没资源、没人脉,又要如何帮你爸爸?」
「陪他一起上班就好了呀。」
「你想得太容易了。我问你,你知道你的敌人是谁吗?」
「敌人?谁啊?」
「唉!你的神经还是这么大条……」她蓦地住了口,懊恼地扭过头不看他。「你的对手是我哥哥,没人跟你说吗?」
「喔,詹经理是说过了,可是我跟你哥哥有仇吗?怎么变敌人了?」
看他「天真无邪」的模样,她又急又气,实在不吐不快了。
「二姑丈若想保住董事长位置,就要有足够的股票,这才能取得董事会的多数席次。吴氏家族很喜欢做股票,每年都要操作好几个波段,如果你有本事将翔飞的股价一路炒高的话,他们一定会倒出股票做获利了结,美化财务报表;等到他们想买回来的时候,你自己再看看卖不卖吧。」
一番话下来,萧昱飞早已愣住,虽为她的立场而错愕,但他很快就绽出笑容。「怕我被人吃了?嘿!学校里的老师抢研究经费、抢出锋头、争主任、争校长,什么把戏我没见过?别担心我了。」
「谁担心你了!」吴嘉璇要呕死自己了,她在干嘛呀?她竟然「背叛」吴家、告诉他「教战守则」?
乱了!乱了!为何萧昱飞回来了,她一向稳定的脚步全乱了?
「我去搭捷运,再见。」一看到前面的捷运地下入口,她立刻遁入。
「咦!走这么快?!」萧昱飞也赶紧追上前,向她道别:「拜拜喽,请帮我问候妳先生。」
「喔。」她匆忙回过脸,点个头。
萧昱飞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拿出了手帕,抹了抹额头汗水。
天气真热啊!老情人相见,毕竟还是有些尴尬;而且立场不同,讲起话来也像搭起一堵墙壁似的。
可不知为何,在这个悠闲的午后,「表妹」却是一个人在街上乱逛,应该陪伴她的老公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唉!人家的家务事,轮不到他担心,他还是来担心翔飞的未来吧。
第6章
沈昱翔坐在翔飞科技的员工餐厅,静静地夹一口菜,吃一口饭。
他原是董事长特别助理、内定的未来总经理,可是一场车祸损及他的智能,让他被父亲打入冷宫,成为废太子爷。谁知有一天,他展露惊人的天赋潜能,及时挽救公司中毒的电脑系统,现在则调为资讯部的高级专员兼系统总工程师。
「昱翔表哥,我可以坐这里吗?」吴嘉璇端着盘子,微笑等他。
沈昱翔慢慢咀嚼完毕,这才绽开笑容说话。「嘉璇,妳坐,我哥哥去买果汁,等一下就过来。」
吴嘉璇立刻后悔了。早就听说他们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十分友爱,常常凑在一起吃饭聊天玩弹珠,她怎么就自投罗网了?
「嘉璇,不坐?」吴嘉凯也过来凑热闹。「表哥,我们一起吃饭。」
「好。」沈昱翔挪了一下椅子。
「哈!好多人。」萧昱飞拎来两瓶果汁和餐盘,见到两位来宾,忙放到桌上,笑说:「难得一起吃饭,我再去买果汁。」
「不用了。」吴嘉璇立刻出声。
「他是表哥,让他请啦。」吴嘉凯已经坐了下来,撕开免洗筷子的包装。「昱飞表哥,不好意思,你大我五个月,让你尽点做兄长的义务喽。」
「唉!我走到哪里都当哥哥,老被弟弟妹妹ㄎㄧㄤ,真是亏本。」
吴嘉凯和沈昱翔都笑了,吴嘉璇只是低头默默吃饭。
待萧昱飞回来,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所有在场同事无不竖起耳朵,斜睨视线,只差没把椅子搬到旁边窃听。
皇亲国戚全在这里啊!包括两任相亲相爱的太子爷,一位准备夺权篡位的外戚,还有一个内应掌控人事布局的小公主。哇!好戏上场了。
吴嘉凯似是随意聊着说:「昱飞表哥,听说你研究奈米元件,这东西很流行耶,不过我们翔飞大概不需要这么高科技的东西吧?」
萧昱飞不以为意地笑说:「是啊,目前是不需要,可我看过昱翔以前写的拓展计画,过两年就该成立晶片厂,到时候可能需要这个流行玩意了。」
「呵呵,你才来公司没多久,就已经掌握公司的发展方向,果然是二姑丈看好的接班人才啊。」
「那是昱翔高瞻远瞩,我当哥哥的只能瞠乎其后,再助他一臂之力。」
「那么,成立晶片厂以后,就请你来当厂长喽?」吴嘉凯笑问。
「不知道那时候是谁当总经理哦?」萧昱飞打了一记太极拳过去。
「当然是掌握多数股的董事长所任命的人了。」吴嘉凯也不是省油的灯,又打一招回去。
吴嘉璇很闷,一个是亲哥哥,一个是「表哥」,好歹大家都是「亲戚」,她可不想看到他们斗到两败俱伤。
于是乎,她板起了脸,直接打断他们高来高去、互探虚实的对话。
「你们两个不要假惺惺了,破坏食欲,倒胃口。」
沈昱翔望着她。「嘉璇,妳胃痛吗?哥哥,你有没有胃药?」
「昱翔表哥,我没胃痛。我们吃饭,别理他们。」
吴嘉凯哈哈大笑。「昱翔表哥,别那么认真,嘉璇是在开玩笑的啦!」
吴嘉璇瞪着哥哥。「我没有开玩笑。上一代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你们这一代还是闲得没事干,要继续玩下去吗?」
吴嘉凯笑说:「嘿!说起我家老妹,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世界和平,不然啊,我们两家也许还会再发生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故事呢。阿飞表哥,你说是也不是?」
「最好是不要再发生了。」萧昱飞心一跳,仍是微笑以对。
「我可以听听这个故事吗?」沈昱翔好奇地问道。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吴嘉璇气恼地说:「昱翔表哥,我哥又起乩了,你别听他胡言乱语。」
「呵!好凶的妹妹啊。」吴嘉凯故意睁大了眼睛。
「哥哥,你就认真一点,把力气放在提升营业额上面;还有萧专员,也请你不要成天在公司到处乱晃串门子,这样才能让其它部门专心工作。」
「我也有事?」萧昱飞指着自己的鼻子。
「阿飞表哥,你今天终于见识到人事经理的管教功夫了吧?」
「是见识到了。」也见识到她源源不绝涌现的真实脾气。
「你说,我们嘉璇是不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吴嘉凯笑咪咪地问。
「是不一样了。」萧昱飞望着闷头吃饭的她,不知不觉地回应。
「咦!我们竟然有意见一致的时候!?」吴嘉凯惊喜地笑说。
「呵!」
萧昱飞和吴嘉凯对望一眼,在彼此眼睛里看到的是:相同的年纪、英挺的外表、耀眼的学经历、风趣的谈吐,还有为了双方父亲而虚张声势的假面具……
真像!这不是假惺惺,应该说是惺惺相惜了。
两人同时大笑,萧昱飞拍桌子尽情笑说:「是啊!干嘛假惺惺?做人就要坦诚嘛。嘉凯,你领导能力很强,听说本来那三个营业部门人心涣散,你一来就统合人力和资源,业绩一路向上冲,做得吓吓叫耶!」
「好说。阿飞表哥,你亲和力更强,公司上上下下的人心都被你收编了。」
「别夸奖我,我尾巴会翘起来,到时候就被你们看见狐狸尾巴喽。」
「最好你是一只老狐狸。你毕竟是研究高科技的,一定知道哪些新奇好玩的技术,哪天贡献我一点意见,看看消费性电子产品的未来发展可能性,我负责市场调查,我们再提供意见给研发部门。」吴嘉凯兴致高昂地说。
「很好。」出声的是沈昱翔。
「我们昱翔现在是好好先生呢。」萧昱飞也很兴奋。「那我跟詹经理报备,乔一下时间,再过去你那边讨论。嘿,其实我也很想偷学行销管理的功夫。」
「欢迎之至,我还怕没功夫让你偷学哩。」
沈昱翔带着单纯的微笑说:「我以前还没受伤时,本来很想当总经理,可是现在发现,我太年轻了,还是陈总的经验老到,他的功夫才多。」
大快人心!「旁听」的同事们低声叫好,差点膜拜起前任太子爷。
吴嘉凯也拍手叫好。「是啊!我们都太年轻了,我空降过来当副总,背后就有几百只眼睛盯着看,害我手脚不知往哪里摆。阿飞表哥,你也有这种感觉吧?」
「是啊!我不管晃到哪个部门去哈拉,好像随时被跟监似的。」对于这点,萧昱飞倒是十分同意。
「啊哈!那是阿飞表哥年轻有为、英俊威猛,小心走桃花运喔。对了,嘉璇,你管人事的,公司里有适合的美眉,介绍给我们表哥吧。」
「自己有本事,不会自己去认识!」吴嘉璇又把自己呕成一个老巫婆,恼得谁也不看,就埋头去咬她的饭粒。
萧昱飞一直很刻意地不去跟她四目交接,一听她那赌气似的话,不觉讶异地注视着她……也许,表妹还是没有他想象中的成熟吧?
吴嘉凯左边瞄向妹妹,右边觑了眼萧昱飞,嘴角勾起的笑容扬得更高。
「两位表哥,嘉璇,我们头一回一起吃饭,来干杯吧!」
「来,干杯!」萧昱飞转回视线,开心地附和。
「好。」沈昱翔乖乖地举起果汁瓶子。
「拜托……」吴嘉璇不想跟他们搅和,但看到昱翔表哥沉静满足的微笑,她也只好跟着他们拿起果汁,一直紧绷的心情倒是放开了。
所有同仁都看呆了。不是在勾心斗角要权谋吗?怎么变成欢乐庆祝的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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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一次的董事会,正在翔飞科技的顶楼如火如荼地展开,为公司营运做重大的决策。
吴庆国瞪着坐在前方小桌的萧昱飞。「他进来干什么?」
「昱飞是工作人员,负责这次董事会的记录。」当主席的沈光雄冷冷地回复,不忘睨向吴庆国后面的人。「你还不是带女儿进来?」
「她是我的私人秘书!」吴庆国摸到拐杖,用力敲下,以更大的声音壮大声势。「我中风以后,哪次出入董事会不是她陪着来的?」
「你占用公司人事经理的上班时间,这就不对。」
「沈董事长,我请假了。」吴嘉璇忙说。
「呵呵,不是要讨论提案吗?」其他董事出来缓和气氛。
「我有意见!嘉璇,妳帮爸爸念出来。」
吴嘉璇拿出准备好的纸张,字字清晰念道:「有关发行二十亿GDR一案,本席坚决反对。一,投资计画不明确。何谓提升高阶技术?二,去年才增资,今年尚未做完整的财务评估……」
「这只是你一个人的意见!」沈光雄怒声打断。
「表决就知道了。」吴庆国勾起一抹冷笑。
投票结果,吴氏家族以三分之二强的反对票,否决沈光雄的提案。
董事会结束,吴庆国让女儿扶着,耀武扬威似的将拐杖敲得咚咚响,再带着胜利的笑容扬长而去。
萧昱飞整理妥当,走到独自坐在会议大桌前的沈光雄身边。
「爸爸,下楼休息了。」唉!每开一次董事会,爸爸就要老一次。
「可恶!跟我作对三十年了,就是存心要我好看!」沈光雄用力搥下桌子。
「爸爸,别生气,你年纪也大了,万一血压冲得太高,会像舅舅一样中风喔。」
「我才不像他!卑鄙!自大!自私!奸诈!他生病是他活该!」
萧昱飞有满腔疑问。若是早个八年要他喊吴庆国一声舅舅,那是绝无可能的事;可是多年过去了,那些年少的纷扰悲伤早已尘封箱底,只要盖起箱子,他就可以坦然面对「表妹」和「舅舅」;但是爸爸永远不愿关上箱子,就任记忆的箱子风吹雨打,腐蚀得更加严重。
「爸,你为什么那么恨舅舅?」他说出这几个月以来的观察。「其实舅舅能管理那么多公司,几次出面解决翔飞的财务危机,他也有他独到之处。」
「他是趁人之危!」
「好歹舅舅也把翔飞拉起来了,吴氏家族的挹注帮了很大的忙。」
「连你……也来反对我?」沈光雄神色显得悲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恼怒地说:「是不是他叫他女儿来迷惑你?要你劝我投降?!」
「嗳。」老人家看很多狗血电视剧喔。「爸爸呀,我不是反对你,我只是陈述事实;而且,嘉璇早就结婚了,我怎敢让她迷惑?要吃官司的。」
「她结婚了?她什么时候结的婚?」
「爸爸呀,好久好久以前喽。」就知道老爸不关心老婆娘家那边的事。「去年吴家奶奶八十八大寿,总统都去道贺了,你也没陪阿姨去吧?」
「我管他家有什么喜事丧事!都是他们害我到这种地步……」沈光雄由激动转为颓丧。「昱飞,你知道吗?如果没有吴庆国,我就能和你妈妈结婚了。」
「咦!」大惊奇!赶快坐下来听故事。
沈光雄看了一眼儿子,又叹了一口气,表情更显沧桑落寞。
「当年,我是不得已结了婚,可是,我一直没碰她,吴庆国知道了,借着交际应酬,带我去舞厅、酒家,我推不掉,常常被灌得迷迷糊糊的,有一天回家,我以为她是芬芳……」
「因此,我有了一个亲弟弟昱翔。爸爸,谢谢你。」
「什么意思?」沈光雄兀自沈溺悔恨,不解地望着儿子。「如果她不怀孕,我就可以跟她离婚……天!芬芳生下你的时候,还没结婚,她在等我……」
唉!妈妈早就心死了,她不是在等这个爸爸,而是还不敢接受家里爸爸的爱。
萧昱飞当然不说破,不过,他得趁机拉一把始终自怜自艾的爸爸。
「爸爸,如果你很爱妈妈,为什么当初不能不顾一切和她结婚?」
「我是没有勇气……我喜欢画画,你爷爷说没出息,要我学商;我不想管公司,几个兄长硬是塞了好几家公司给我。我都接受了,可是我活得很辛苦……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芬芳在院子里扫落叶,早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好美、好清纯,我将她画了下来,爱上了她,也只有她,才能让我摆脱束缚……」
「可是你束缚住妈妈了。我想,爱一个人,不是让她痛苦吧?」
「唉!一切都怪我……」沈光雄低头以手猛按额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去看她,看她过得好不好,可是,我没勇气,我对不起她……」
「爸爸,给你看,这是我在美国念书时,妈妈来看我,在校园拍的。」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萧昱飞掏出皮夹,展示里头的照片。
一个头发烫得短短的妇人,穿着外套长裤休闲鞋,腰间一个霹雳包,手里拿着一副墨镜,快乐的笑容撑得脸蛋圆滚滚的;而衬着背后的宏伟建筑和搂住她肩头的高大儿子,更使得她的身材显得矮小臃肿。
这是他想念的芬芳?!沈光雄怔忡地盯着照片,久久说不出话来。
旧日的美丽轮廓变扁又变大,不再有飘逸长发,不再有随风摆动的长裙,不再有纤细高挑的身材,不再有他朝思暮想的灵秀气质……
看了半晌,他掩上皮夹子,长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天花板,眼角隐隐有泪光闪动。
「人老了,变成欧巴桑,我不能再说美淑俗气……」感伤过后,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他用手抹抹脸,露出释然的笑容。「昱飞,我也是欧吉桑了。」
萧昱飞收起皮夹,笑说:「爸爸是最英俊潇洒的欧吉桑。」
或许,长久以来,爸爸爱的不是妈妈,而是加诸于妈妈身上的梦想和幻影吧。
「那个时候……」沈光雄望着儿子爽朗的笑脸,不禁慨叹地说:「我坚决反对你和嘉璇交往,其实跟你祖母没有两样……」
「过去了。」
「你恨爸爸吗?」
萧昱飞摇摇头,仍是笑得十分开朗。「当年情势如此,不能怪任何人。说真的,我很感谢曾有那么一段感情,让我可以去爱一个我很喜欢的女孩子,可惜的是,我来不及好好爱她;也因为如此,我才懂得更加珍惜身边亲人朋友相处的时光。当然了,这包括爸爸你和昱翔,咱们可有三十年没聚在一块喽。」
「你很懂事。」
萧昱飞打铁趁热。「爸爸,我听阿聪叔说,昱翔受伤昏迷的时候,你每天半夜偷偷开车到医院守他一整夜,要不是阿聪叔以为车子丢掉了,差点跑去报警,大家都不知道。」
「昱翔……也是我的孩子啊。很好,我两个儿子都很争气。」沈光雄心有所感,眼里再度泛起泪光,站起身说:「昱翔调到资讯部后,我还没去看过他,不知道他在那边习不习惯?」
「爸爸自己问他喽!」功德圆满,萧昱飞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昱飞,还有一件事。」沈光雄稍微犹豫一下,随即坚定地乱:「画室里有一些你妈妈的画,我从来没拿出去展示过,你有空帮我烧了吧。」
「好啊,没问题。」萧昱飞立即答应,虽然可惜了那些好画,但能抛掉过往的罣碍,他相信爸爸一定会很轻松。「对了,爸爸,我去过你的画廊,怎么现在取了一个名字叫『想飞』?是你很想我吗?」嘻!跟爸爸撒娇一下。
「爸爸还没那么想你。」沈光雄愉快地笑说。「是工读生请那位建议改成咖啡店的小姐取名字,那个小姐写了十几个名字过来,我挑看了一下,就选了『想飞』,简单又不俗气。」
「啊?是她。」
=== === === === === === === ===
「咦!妳怎么在这里?」
萧昱飞跑了六层楼上来,就看到吴嘉璇坐在楼梯间,不禁有些诧异。
她被他的跑步声吓了一跳,马上从膝盖臂弯里抬起头,抹抹眼角,很镇定地说:「我忘了拿皮包。」
「大家都是贵人多忘事喔。」萧昱飞拉开安全门跑进去,笑说:「我也忘了会议记录,我顺便帮妳拿,妳等一等。」
吴嘉璇抓住楼梯扶手,想撑住自己站起来,但下腹的沉重感还是让她坐了下来。反正难看就难看,公司又没规定不能坐在楼梯间。
「来了!」眼前递来一个大包包,萧昱飞眉开眼笑地说:「这么大的一个包包,竟然会忘记,可别说妳年纪大,记性不好了。」
「谢谢。」
萧昱飞记起了刚才开会的情形,她要扶她行动不便的父亲,还要帮忙拿公事包、递资料、听手机、背装了中药的热水壶,还得三不五时哄哄有点小孩脾气的老爸,任谁都会忙乱了手脚。
「原来妳爸爸的东西很多,难怪顾不得妳的包包。」
「嗯。」
「都是妳在照顾妳爸爸?很辛苦哦?」他由衷地问候。
「家里有菲佣,还好。」她仍是那平淡的语气。「你该回去上班了。」
「妳怎么坐在这里?」他不死心地再追问,她出现的时间和地点都太奇怪了。「妳不是陪妳爸爸回去了吗?」
「都说回来拿皮包了。」她懒得再理他。「你再不回去,万一人事室查勤不到,就记你旷职。」
「太严格了吧?我可是在找个安静的地方整理董事会记录喔。」萧昱飞劈哩啪啦翻过一迭会议资料,又觉得他站着、她坐着,说话的姿势很不自然,就一屁股坐到她身边的阶梯,笑说:「今天白开会了,这个议案不过,那个议案不过,全部下次再议……」
他自然而然转头看她,她也转了过来,四目相对,他不觉住了口。
好熟悉的感觉!就像过去,在野外、在山上、在教室、在第三棵椰子树下,每当他看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儿时,他总是想赶快接近她,不管是最初单纯的谈心、打屁,或是后来的牵手、拥抱、亲吻……
想飞啊……
想到哪里去了!人家是已婚妇女耶。他用力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将视线移回手上那堆无聊的资料。
吴嘉璇也是赶忙转回视线。她太熟悉他这个动作的含意了,只要他觉得念头不对或不自在时,就爱做这个孩子气的动作。
「我就明说了。二姑丈有些想法是比较不切实际,我们不是故意和他作对,可以的话,请你和陈总多提供他一些专业意见。」
「我懂妳的意思。其实我爸一直很尊重陈总的决策,他以前也放给昱翔去做,只是你们又跑了进来,他难免为了反对而反对。」他直言不讳。
「可别为了个人意气之争,忘了公司的利益。」吴嘉璇顿了顿,觉得好像还要再进一步解释似的,「我不是光说你爸爸,我也常常劝我爸爸别跟二姑丈斗气了,不过老人家脾气硬,要他们一下子和好也不可能。」
「只要我们这一代相安无事,不就得了?」
她露出笑容。「就像昱翔表哥说的,很好。」
见到那美丽的笑容,他有感而发地说:「嘉璇,妳真的很不一样了。」
一声「嘉璇」喊得她心跳两百下、背脊发热,但她仍保持平淡的微笑说:「人长大了,当然会不一样,谢谢表哥的赞美。」
「还要妳这个表妹来担心表哥,我实在很不好意思。」萧昱飞直接说出心里的想法。「我本来还想说,哇!嘉璇怎么变得又冷又凶的?后来才知道,妳不是不要我进翔飞,而是怕我搅进这个是非圈子,会被你们家族陷害得很惨。」
「那是你自己想的。谁陷害过你了?」
呵!又变凶了。在公司相处半年多以来,他早就体会到她的用心了。「妳当然不是为了我啦,而是为了翔飞的和谐和成长,也幸好嘉凯知道妳的想法。要是当年啊,我们再大一点、再成熟一点,也不会……」
也不会被迫分手了--他赶忙又敲敲头壳,懊恼自己的嘴快。他无意重提往事,他只是纯粹希望抹去两人之间那种尴尬微妙的感觉。
「呃,妳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像现在大家都是亲戚,也不管过去的恩恩怨怨了,不管是在公事,还是平常亲戚间走动,这样都很好。」
「嗯,都是亲戚……很好。」
「有空的话,找妳老公一起出来吃饭,我也找昱翔和他女朋友。」
「我要回家了。」吴嘉璇想站起来,但竟然站不起来。
「妳怎么了?」打从刚才萧昱飞就觉得她神色疲倦。「不舒服吗?」
「没什么,开了一下午的董事会,也累了。」
「是妳们女生那个?」
她十分惊讶。以前的他,对女生的「那个」毫无概念,她说不想吃冰,他还是拉了她往冰店跑,她又不好意思说,结果吃得肚子更痛。
是哪个与他深入交往的女孩改变了他?
「回去休息就好。」她还是努力地站了起来。
「妳要不要去看医生?」他想扶她,又不好意思伸手,只好说道:「还是打电话叫妳先生过来接妳?」
「不用了,多谢关心。」
她看也不看他,背了大包包,踩着高跟鞋,叩叩叩地跑下了楼梯。
「喂,十八楼耶!不坐电梯吗?」怎么回事?就算以前是登山社的,但明明身体不舒服,还跑得像是逃难似?
他想追下去,却又觉得鲁莽。可她看起来十分疲倦,他不得不担心她呀。
担心?是了,是表哥担心表妹罢了。自从与她重逢后,他一直很努力地当她的「表哥」,从来不轻易打开记忆的箱子……
踩着重重的脚步往下走,萧昱飞闻到了烟味。
「嗨,阿飞。」吴嘉凯将一颗头颅从气窗外缩了进来,笑说:「刚刚我妹妹才跑过去,现在换你,在楼梯间追逐很危险喔。」
「好像公司规定,只能去顶楼天台抽烟?」萧昱飞笑着指了指他手上的香烟。
「我怕去上面会烫到脚。十八楼才开完董事会,战火弥漫啊。」吴嘉凯拿出烟盒,抖出一根香烟。「心情不好?一起来当个活神仙吧。」
「谢谢。」萧昱飞微笑打手势婉拒。「阿凯,你又被部下K了?」
吴嘉凯收起烟盒,吐了一个烟圈。「是啊,老郑就是不服我,今天又当面说我是乳臭末干的小子,我很想给他来个过肩摔,叫他躺着看他的业绩。」
「没摔他?」
「我哪能摔?连业绩报告表都不能摔的,只好摆一张酷到毙的脸,就事论事。还得像个老妈子一样循循善诱,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他妈的!我实在修养到家,太懂得统御权谋之道了。」
「辛苦了。」萧昱飞还满欣赏他私下大剌剌的另一面。
「有时候想想,我干嘛干这苦差事?本来在自己的家族企业当少爷,上头有我爸爸顶着,却跑来这边顾人怨。」吴嘉凯伸手到窗外,将烟灰弹了弹。
「没办法,你们衔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注定要担当重任。」
「你不想过来咬走金汤匙?」吴嘉凯带着询问的表情。
「嘿!金汤匙好吃吗?」萧昱飞笑意盎然地反问。「为了对得起那支汤匙,累得像狗一样,生气还不能汪汪乱吠呢。」
「不要这样子啦,你不跟我竞争总经理宝座,我会很寂寞喔。」
「去你的!你不好好磨练的话,照样有别人踢你下台。」
「好吧,反正我也很觊觎翔飞的总经理位置,不加把劲怎么行。」吴嘉凯按熄烟蒂,往窗外扔了出去,笑嘻嘻地说:「也该娶个总经理夫人摆在家里了,我实在看腻了那些社交名媛。阿飞,听说你妹妹戏剧系毕业的,长得美丽又可爱,还拍过广告?」
「喂,阿凯表弟,做人要有分寸,你休想染指我妹妹,她也是你的表妹。」
「呵!我都没怪你『染指』我妹妹了。」吴嘉凯露出诡异的笑容。「听说当年有个大笨蛋在我妹妹的婚礼跌倒,这一跌,把她的婚姻都跌掉了。」
「什么意思?!」萧昱飞心脏咚地一跳。
「嘉璇结婚两年就和向泓离婚……哎呀!」吴嘉凯煞有其事地掩住口。「我妹妹说不能说的,不过你是表哥,亲戚嘛,跟你说应该没关系。」
「到底怎么回事?」萧昱飞的思绪已乱。
「呵呵,那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自己去问向泓?」
「他在哪里?」
「你去搜寻引擎打上向泓,就知道他在做什么大事业喽。」
=== === === === === === === ===
工作室里垂挂着沉稳色调的深蓝色窗帘,壁灯打出柔和的光芒,音响喇叭则传来安抚人心的清静音乐,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和。
「你发誓要给她幸福的!」一声怒吼破坏了这份静谧。
「我是发过誓。」向泓面带微笑,为客人和自己端上两杯咖啡,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可是给她幸福的方式有很多种,离婚也是其中之一。」
「你是在推卸责任!」萧昱飞很想冲过去揪住他的领子。「当年我忘了叫你发毒誓,不然你应该被天打雷劈的。」
向泓气定神闲地说:「萧昱飞,我先问你,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喂!我可不是你辅导的对象,你也不能收我的钱。」萧昱飞还是怒火中烧。自从知道嘉璇离婚后,他就没一天静得下心,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等到开设心理谘商工作室的向泓有时间和他见面,他的火山已经爆发了。
向泓望着他的表情,意味深长地笑说:「通常当表哥的,应该不会为了表妹的婚姻状况这么激动吧?」
「我不只是她的表哥,也是……也是……」
「也是最爱她的人,是吧?」
咚!记忆箱子的顶盖弹了开来,当年曾经深深爱过、笑过、痛过、哭过的感觉全跑了出来,回忆不断地在眼前回荡;那冲撞力道之大,令他只能愣愣地跌回沙发上。
那是他从来不愿打开的记忆箱子……不,是不敢打开……
「你后来应该明白,其实嘉璇是为了保护你,这才离开你的吧?」
「过了几个月,就领悟了……」
「那段时间她爸爸找了黑道去警告你,嘉璇很害怕,又不知道怎么办,只好编个理由跟你分手。偏偏你脑筋直得可以,她说分手你就分手?!」
「你好歹也是当事人,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事情没有你想象中的单纯。你爸爸的太太天天去她家哭,她爸爸妈妈也天天唠叨个不停,她又被限制行动,你说,一个才二十岁的小女孩,怎能承受这些压力?而且只要跟你交往下去,这压力就不会消失,而你又有能力化解你们双方父亲的怨恨、排除这令人窒息的压力吗?」
萧昱飞握紧了拳头,无言以对。当年他的确是后知后觉。
「所以,她只能选择离开。」向泓继续说道:「我那时忙着准备出国念书,她要我带她出去,而结婚就是最快的方式,也正好合了两边家长的心愿。没想到你又跑来婚礼闹场,害她整整哭了一夜,隔天别人还以为她是被我欺负了。」
「你最好没有欺负过她!」
「我碰都没碰过她……」望着那对瞪出熊熊火焰的眼眸,向泓摇头笑说:「婚礼上那个吻只是演戏罢了,打从当她家教开始,我就跟她说,我是男同志。」
「啥?!」
「我们双方家长很早就想把我们送作堆了,可是我看过她包尿布、吃奶瓶,我一直当她是小妹妹……况且,我也有自己的感情……」向泓神色犹豫,欲言又止,放下了咖啡杯,又露出彬彬有礼的笑容。「总之,我需要一个婚姻身分对我那保守的父母有所交代,也就和嘉璇结婚了。」
「什么?!你竟敢利用嘉璇?!」
「我也被她利用了啊。这样说不好听,不如说,彼此帮忙吧。」向泓笑说:「你的咖啡都凉了。」
喝下苦涩冷凉的咖啡,萧昱飞神智清楚了些,轻叹了一声。
「她为什么不公开离婚的事?」
「一开始,她是帮我瞒着我父母,可是后来亲戚们都知道了,我也跟她说,妳还年轻,条件又好,就别再跟别人说已经结婚了;不过,当有不知情的男人要追求她时,她还是说她结婚了。」
「为什么?」
「你认为呢?」
萧昱飞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目光炯炯地说:「最好你说的都是事实,要是让我知道你说谎或是对她负心,我会再上门找你算帐!」
向泓笑说:「我希望下次你上门时,是送上你们的结婚喜帖。」
「好说!」
一切豁然开朗,萧昱飞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
他再也不要辛辛苦苦当她的表哥了。
第7章
翔飞科技举办年终尾牙,会场里人声鼎沸,笑声不绝,摸彩唱歌表演,吃饭敬酒聊天,将整体气氛烘托得热闹非凡。
「嗨,吴经理,敬妳一杯。」会计室经理拿着杯子过来。
尾牙就是这样,总是有人喜欢满场乱跑,这个也干,那个也敬,好像大家是几百年不见的好朋友,正好慷公司之慨,痛饮一番。
吴嘉璇举起手上的果汁,微笑说:「好,也敬梁经理。」
「妳怎么喝果汁呢?」梁经理拿起桌上的玫瑰红酒,热情地为自己倒一杯,也倒到另一个空杯子里。「别怕喝醉啦!来,我陪妳喝糖水。」
「那您干杯,我随意。」吴嘉璇淡淡笑着。
她轻轻以酒沾了一下唇,才打发掉梁经理。她自己的部下也开始起哄了。
「经理,来,我敬妳一杯,请妳手下留情,以后不要对我太凶喔。」
吴嘉璇放松心情,举杯微笑说:「菁菁,谢谢妳的帮忙,明年还要拜托妳了。」
「经理,祝妳青春美丽……」同事们照轮流,举杯说好话。
「企画部上场了!」话还没说完,就被现场的喧闹声打断。
「经理,等一下再跟妳敬,我们先看表演。」
一群小女生立刻撇下平日情同姐妹的主管,个个睁着闪闪发光的眼睛,一颗颗芳心早已飞到台上准备出场的人物上了。
企画部未演先轰动,剧码是「白雪王子和七矮人」。不用说,那位白雪王子就是由太子爷萧昱飞担纲演出;至于七矮人,因为企画部只有四名女生,剩下三个缺额引起各部室的女同事热烈争取,没选上的还累得经理詹立荣一一安抚。
当狗腿詹套上蓬蓬裙、顶着假发,反串坏母后出场时,全场都笑歪了;而白雪王子仍是一身上班穿的衬衫西裤,只是加上一件皮背心,戴上一顶猎帽,立刻展现俊朗风采,有如中古世纪的王子翩翩到来。
「哇啊!太子爷好帅!帅呆了!」台下尖叫声不绝。
「太子爷聪明英俊又多金,没看过条件这么好的男人了,我要追!」
「妳要追?去后面排队吧!经理级以上有女儿、亲戚的,早就安排相亲喽!听说企画部常常接到不同女生找萧专员的电话呢。」
一群女生吱吱喳喳说个不停,那些流言好像一个气球接着一个气球似地从吴嘉璇的耳边飘过,却是怎样也不会啵地一声破掉。
望着台上的他,他就是他,永远站在舞台最醒目耀眼的地方。七个美丽的女矮人围绕着他跳舞,外面一圈还有认分扮树木、白兔、松鼠的男同事,众星拱月,就连坐在下面的观众,也在他刻意的挥手下而与他有了互动。
多年过去,他仍是阳光,而她也仍是眷恋着阳光的小草。
然而,他的光芒、他的成熟、他的体贴,将会属于另一个女人……
阳光蓦地消失,她喉头似乎哽住了,苦苦的,紧紧的,她拿起杯子就喝。
酒!
玫瑰红酒的甜醇香味溢散在嘴里,她犹豫一下,吞了下去。
不难喝嘛!她若有所悟地望着台上啃苹果的他,不觉轻逸一抹微笑。
苹果是白雪公主的魔咒,而他为她下的禁酒令也是魔咒。在这段长达十年余的时间里,无时无刻,只要她看到酒,就会想到他。
因酒相识,也该以酒相送,就在今夜,她要解除这个魔咒。
喝完一杯,再倒一杯,又有其它部门的同事过来敬酒,她一一干杯表示诚意;而台上表演结束,她看完热闹的部下也回来敬她。
「经理酒量好好喔。」小女生赞叹着。
「女孩子不可以喝太多酒,喝醉了,会被人拐走喔。」吴嘉璇笑咪咪地说。
「咦!」大家发现经理的脸好像特别红。
「去!赶快准备,换人事室上场表演了,不要给我漏气啊。」
吴嘉璇再为自己斟上一杯绍兴。呵!她怎么会醉呢?她意识可清楚得很。她那群妹妹就要上去跳有氧舞蹈了,保证内容比企画部更精采,更有看头!
哇!好刺激,碰碰碰的音乐声响起,那强烈的节奏像是鼓声,唤醒她蛰伏已久的灵魂,引诱着她离开独居的黑洞,走向阳光最灿烂的地方。
舞台灯光大亮,六个窈窕美丽的年轻女孩身着韵律装,随着舞曲舞动出场,台下立刻一片掌声、欢呼声、口哨声,最爱敬酒的男人们全部不敬酒了,目光皆牢牢地盯住台上扭动的身材。
萧昱飞才没空看表演。为了企画部的演出,他忙得只吃了一口苹果,面对满桌好料的,不给它吃个够本,实在太愧对公司办尾牙的苦心了。
「喂,阿飞,你看。」吴嘉凯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
「上空秀都看过了,这个不稀奇。」
「不是啦,你看我妹妹。」
「怎么了?」萧昱飞囫圃吞下一块鲍鱼,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
吴嘉璇贴在舞台下面前方,正仰头看台上的妹妹们跳舞,一头长发披在背后,彷佛水波律动似地轻轻摇晃。
「她好像在指挥她们跳舞……」吴嘉凯说。
「不对!」萧昱飞扔了筷子,踢开椅子就跑。
她喝酒了!她竟然敢喝酒?!
他心急如焚,偏偏还得翻山越岭,过关斩将,连跨十几张大桌,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她扭动腰肢,浑然忘我地跟着音乐起舞。
她身子摆动的幅度愈来愈大,一双手脚也挣开身体的束缚,像只灵巧的八爪鱼,尽情地伸展开来,就在众人还不来及反应时,她跳上了舞台。
配合强有力的音乐节奏,她手舞足蹈、扭腰摆臀,飞瀑也似的长发甩动着、飘扬着,别有一种狂野奔放的美感。
她独特的舞步让她变成了主秀,原来表演的妹妹们反而成了伴舞者。
所有的同事都呆掉了,台上的妹妹们也差点跳不下去。
大家印象中的吴经理,已婚、安静、认真、有礼,虽是空降部队,但也能谨守分际,完全是一个典型的温柔婉约好女人。
可现在的她……天哪!淑女变辣妹,火辣辣,热滚滚,烧烫烫,还肠掉高跟鞋,脱掉外套,扔了开去……
「嘿,我妹妹小时候学过芭蕾舞,不赖吧?」吴嘉凯又踱了过来。
「你还笑得出来?会出事的!」萧昱飞站在舞台边,全身紧绷,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好怕她会脱掉那件绊脚的窄裙。
「你在这边,不会出事啦。」
「不行!」
一场热舞将全场气氛炒上沸点,年轻男同事大吹口哨,好事的主持人又放了另一张动感节奏的舞曲,扭大音量,加强重音,负责灯光的同事更将七彩闪光灯打得缤纷炫目,教人眼花撩乱。
萧昱飞不再多想,一个跨步便跑上舞台。
「哇!」众人惊喜大叫,热烈鼓掌。
众目睽睽,叫好声四起。萧昱飞忽然发现,大家并不知道嘉璇醉酒,只以为是她特别出演,如果他硬将她带离舞台,反而显得场面难堪。
当机立断,他随着音乐拍子,也摇动起身子,摆手踢脚。
「值回票价啊!」吴嘉凯在台下跟其他同事干了一杯。
所有同事也看得如痴如醉,男的帅,女的娇,表兄妹加场演出,惊艳全场。而太子爷会跳舞也就罢了,更厉害的是,吴经理也跳得那么好,两人举手投足之间皆能勾动现场热情,这对表兄妹的默契实在太好了!
萧昱飞无暇欣赏她的舞蹈,而是以舞步带动她,让两人得以面对面,再紧紧盯住她的脸蛋,以防她会发生什么突槌的言行。
吴嘉璇依然陶醉在她的热舞里,双眼迷蒙地望着她的舞伴。
她的额头泌出汗珠,悄悄地渗入了眼眶里,眼睛一眨,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刺激着双眼,呼之欲出。
原是大开大合的动作,她跳着跳着,手脚却愈来愈不灵活;原是绽开的明亮笑容,再也撑不住那拉紧的神经,渐渐垮了下来。
舞曲节奏渐缓,震耳欲聋的乐声渐小,她低下头,伸出了手。
萧昱飞立刻握住,拉了她就往台下走,还不忘跟观众挥手道别。
「安可!安可!」全体同事如痴如狂,掌声不绝。「再来一个!」
萧昱飞才不想再来一个。他拖住吴嘉璇,弯弯绕绕地带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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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的车阵里,吴嘉凯握住方向盘,拿眼瞧后视镜里的两人。
他可怜的妹子靠在脸色十分难看的阿飞表哥肩头,已经酣然入睡。
「喂,阿飞,我不知道我妹妹这么会跳舞呢,改天我们一起……」
「你是怎么当哥哥的!妹妹大庭广众下跳艳舞,你也不阻止?」
「这哪算是艳舞?顶多是加快拍子的民族舞蹈,你太保守了。」
「你当哥哥的不知道她不能喝酒吗?」萧昱飞只想跟人吵架。
「你也是哥哥啊!嘻,是表哥。」吴嘉凯嘘了一声口哨,笑嘻嘻地说:「因为我从来没看过她喝酒,所以我不知道她不能喝酒。再说,你既然知道她的致命伤,为什么不盯紧她一些?」
「我以前就不准她喝酒了。」
「以前?是多久以前?很可惜啊,你们两个热恋的时候,我正在美国苦读,未能躬逢盛会,不然我也可以当我妹妹的爱情军师。」
「阿凯!」萧昱飞大吼一声。
吴嘉凯挖挖耳朵。「好啦,回家休息了,明天还要上班。我再跟你说喔,我和嘉璇小时候一起被送去美国念书,我因为可以脱离老爸老妈的管教,开心得要命,可我妹妹呀,不见了爹娘,天天哭成泪人儿,根本没办法上学去。」
「那时她多大?」萧昱飞凝视怀中的人儿。
「她八岁,我十岁。」吴嘉凯声音转为低沉。「她哭了三个月,我妈妈终于将她带回台湾,从此我这个当哥哥的,便错过跟她一起长大的机会。」
「现在不是在一起了?」
「错过的就错过了,所以有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上去跳舞。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
「很好……哎唷喂!」
「拜托你专心开车,好吗?」
「不能回家!」吴嘉凯红灯停车,转过头盯着晕红脸蛋的妹子,又看看若有所思的表哥,笑说:「我们好不容易避开同事的耳目,可回去让我爸爸看到她醉茫茫的,包准气到脑充血。不行,我不能做出危害父亲性命的事情。」
「你爸爸应该睡了吧?」
「不等到嘉璇喂他吃睡前的药,他是不会睡的;不过,我就跟他说,今天办尾牙,大家要收拾,还要续摊,会弄得很晚。」
「那等你爸爸睡了,我们再进去。」
「不行啦,老人家很浅眠的,一点风吹草动就惊醒。」绿灯亮起,吴嘉凯打转方向盘。「记得你住的地方好像是这个方向……」
「你干什么?回去你家啊!」萧昱飞很想从后面掐他的脖子。
「不然,我送她去汽车旅馆。那家六星级的好不好?」
就这样,吴嘉凯硬是将妹妹送进萧昱飞租住的大楼里,而且还不是帮忙扶进去,而是借口路边停车不方便,就让亲爱的表哥自己背上去。
「可恶,这种哥哥,不要也罢。」萧昱飞咕哝不已,一路背来,手上还拎着外套皮包高跟鞋,幸好有电梯,他才不必负重攀爬到十楼。
咕哝归咕哝,一望见电梯镜子里相迭的身影,他的心立刻安静下来。
她静静地趴在他背上,脸蛋枕着肩头,长发散落下来,遮盖了两颊红扑扑的酒晕,双手软软地勾住他的脖子,身体毫无戒心地依靠着他。
他可以完完全全感受到她柔软的身体,还有呵在颈边的热气,好像回到当年,他们也曾如此紧密拥抱。
电梯到达十楼,门开了又关,他依然紧紧凝视镜中的她,记忆的箱子早已全然打开,过去的,现在的,一下子串连在一起,再也不会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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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梦半醒之间,望着幽暗的空间,她哭了。
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刚才好多人陪她一起跳舞,她一点也不孤单,只管开心地笑,尽兴地跳……可是,大家怎么一下子全不见了?
「嘉璇,不舒服吗?」一声轻唤传来。
看不清呀,是谁那么温柔地跟她说话?一定是在作梦,既是作梦,就该醒来,不能再睡了。
温热的毛巾轻拭在她脸上,她努力地睁眼。「唔,头晕……」
他为她拉拢被子。「头晕就睡觉,今天这张床让妳睡,妳乖乖睡。」
「不要!」她用力撑着床垫,想要爬起来却爬不起来,只得喃喃地说:「一个人睡,好孤单,然后又一个人醒来,好孤单……」
「不然妳还要跟谁睡?」
「跟枕头睡喽!」她笑咪咪地说:「枕头好大、好软、好舒服,我想他的时候就抱抱睡,可是醒来以后,枕头就湿掉了。」
凝望着那张纯真如小女孩的脸孔,他不由得心头一揪。
为何总是要等到醉后,她才会跟他说真话?
不过,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傻大男孩了。她不说,他不会问吗?就算他问不出来,难道他还不知道再单纯不过的她在想什么吗?
他伸手为她拨拢脸上散乱的发丝,柔声说:「那妳就别哭了,有什么话跟我说,不要再放在心里了。」
「跟你说?你是谁呀?」
「我是谁?」他笑着指自己,又拍拍她的头顶。「就叫妳别喝酒,妳不听话又喝,好了,现在被坏人拐走了。」
「你是坏人吗?」她亮晶晶的眸子直视着他,眨也不眨,看了老半天才说:「好奇怪喔,你怎么从上面看我?」
他正痴痴地与她四目交缠,突然听她迸出这么一句话,不禁笑说:「因为妳在睡觉了,我坐在旁边看妳睡。」
「我都说不要睡了啦!」她眼眶倏地泛红,又想撑着坐起来。「睡了又要哭,我不想再哭了,我只想飞……我想飞啊……」
他伸出手臂,牢牢地扶住了她的身子,以自己的胸膛做为她的倚靠。
「妳想的人在这里。」
「咦!」她靠在他的臂弯里,抬起头望向那张熟悉的俊颜。
眸光相对,多年的时空距离一下子拉近到咫尺,彼此的心,动了。
「真的是你?昱飞?」她颤声问道。
「唉,就是我啦。」总算是认出他了。
「不可能。」她心虚地低下头,泪水就像雨滴般地掉落。「你被我赶跑了,不再回来了,我以为……呜,你被我爸爸叫人打伤,生气了……」
「我没受伤。我那时走狗运,有人想害我,都给我逃过了。」
「真的没事?」她慌张地看他的脸、他的手,又抚摸着他的胸口,又哭又笑地说:「没事,你没事,可是、可是……我一定得走啊,我受不了!我不知道怎么撑下去,我好累、好怕……呜呜,你一定不懂的……」
「我懂。」
「你不可能懂的,你神经好大条……呜,那么大个人,连走路也走不好,跌得好惨喔。」
「妳也哭惨了,不是吗?」
「呜呜,我不要你再受伤了,你又不怕死的跑来翔飞做什么啊?」
听着她深埋已久的肺腑之言,望着那可怜兮兮的脸蛋,他的心像是被她轻拧着、扭绞着,力道虽然不大,却一分分、一寸寸地扯痛他了。
他搂紧了她说:「唉!小傻瓜,我都大人了,还这么担心我?」
「呜呜,就是担心你呀……」
「别哭了,妳今天很累了,好好睡上一觉。」
「我不要睡。」她瞅着他,还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昱飞,我知道我现在在作梦,我如果睡了,就会醒过来。」
「醒来好呀,我们得好好谈一谈。」
「可是我好怕,好怕醒来就会忘记现在了。」
「没错,妳是会忘记。」然后再戴上那副伪装面具。
「我不想忘,我真的不想忘啊!」她急得流泪,一双手忙扯住他的衬衫,仰起头,直接印上了他的唇瓣。
完了,他弃守了!明知道不该「欺负」醉醺醺的迷糊小女孩,但她软嫩的芳唇却像是世上最强的催化剂,让他体内沉睡多年的爱情方程式产生了化学作用。
「嘉璇,妳不会忘记的。」他能做的,就是不再让她流泪了。
他也贴上了她的脸颊,极尽温柔地舔吻着她的软唇。
她的回应来得快而热烈,她的双手立刻环上了他的脖子,饱满浑圆的胸部也挺紧了他的胸膛,整个身子几乎挤进到他的怀里,而那甜蜜的小舌早已寻觅到他的,勾引他往更深处探索缠绵。
老天爷,他燃烧起来了!她会要了他的命啊!
今夜,将是他有生以来最漫长、最难熬的一夜了。
=== === === === === === === ===
「嘉璇,嘉璇,起床了。」有人在摇她。
「哎呀!」吴嘉璇才翻个身,顿觉腰酸背痛,好像昨天才做过爬山或游泳这类的剧烈运动。
「扭到筋骨喽?」吴嘉凯笑意盈然地离开床沿,拉开窗帘。「昨天妳跳得太用力了,干嘛这样子搏命演出?害某人担心得要命。」
「什么?」吴嘉璇完全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
「昨天尾牙。」
「啊!」她心头一跳,霍地掀开棉被起身,紧张地问:「我做了什么事?这里……这里是哪里?」她这时才发现,她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给妳看。」吴嘉凯掏出口袋里的数位相机。
她按了按钮,一张接一张看下去,脸蛋很快胀红了。
好丑!瞧她竟然做出那么夸张的动作,露出那种丢人的娇媚笑容,还痴迷地盯住萧昱飞,身体都快贴上他跳黏巴达了……
她不敢再看,忙将相机放到旁边书桌,一眼瞥到闹钟指着十二点半,还有两个相框;一张是一家五口的全家福,里头有个笑容开朗的萧昱飞,另一张则是眉开眼笑的萧昱飞和沈昱翔在办公室的哥俩好合照。
她在萧昱飞的住处?!睡他的床?!
她立刻吓得往身上看去,一看之下,差点昏死过去!
她穿的是一件过分宽大的运动上衣,还好下面有穿长裤,可是……是谁帮她换的?而且这个尺寸不是他的衣服,还有谁的?
「哎呀!嘉璇,妳被蚊子咬了吗?脖子这边红红的。」吴嘉凯帮她拿来一面小镜子。「妳自己瞧瞧。」
吴嘉璇先摸摸脖子,并不觉异样,又拿了镜子瞧着,只见上头两处红色的印痕,上衣领口处也浮现红痕,再往下看,身体里头好像也有?
「奇怪,冬天怎有蚊子飞来飞去的?」吴嘉凯装模作样的四处张望。「有没有电蚊拍啊?我一定要打死那只到处乱飞、乱咬的该死蚊子!」
飞?!这是吻痕啊!吴嘉璇浑身发热,手中的镜子跌了下来。
天!他们做了什么事?!可是她又很清楚,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妳昨天还好睡吧?」吴嘉凯笑嘻嘻地拾起镜子。
她胀红着脸,完全说不出话来,一见到自己的衣裙搁在椅子上,立刻拿了起来。「哥,你出去,我要换衣服。」
「等等,那里有一张纸条,妳先看看。」吴嘉凯努了努下巴。
拿起桌上留言的纸张,她战战兢兢看了下去。
嘉璇:
我今天的飞机陪昱翔去纽约找医生,治疗他的脑伤,必须一早离开,不能尽到主人招呼的责任,敬请见谅。
冰箱里有牛奶和面包,浴室有一套新的漱洗用具,敬请爱用。
嘉凯已经帮妳请假,他会过来看妳。
还是句老话,不准喝酒!!!!!!!!!!!!!!
昱飞
那连绵不绝的惊叹号好像一记又一记的棒子,用力敲打在她的心头。
原以为,以酒告别,不再受他羁绊;怎知,酒又将她带回他身边?
吴嘉凯似乎很忙,一直在萧昱飞房间里东摸摸西摸摸的,见老妹发呆,便笑说:「我们阿飞表哥可是正人君子喔,我找了老半天,就是没有一本写真集。嗯,让他照顾妳一晚,我很放心。」
「哥!你怎么可以把我丢在这里?!」她懊恼地大叫。
「咦!嘉璇,妳怎么凶起妳哥哥了?」
「你不顾妹妹的安全,你太过分了!」
「除了萧昱飞,还有谁更能好好照顾妳?」吴嘉凯颇有兴味地说:「要是带妳回家,妳呕吐啦,发酒疯啦,我还不知道怎么处理,又要被爸爸骂。」
「爸爸骂就骂,哪有哥哥不顾妹妹的!他……他只是外人。」
「阿飞表哥不是外人,他是爱护弟妹的好表哥喔。」
「不跟你说了!」吴嘉璇冲出房间,找到浴室,碰地好大一声锁上门。
「妹妹终于醒了!」吴嘉凯额手称庆,也终于在书架抽出一本可疑的书。「嘿,写真……什么嘛!人体素描技巧入门?工程博士读这个干嘛啊?」
没鱼,虾也好,他只好看铅笔裸女干过瘾,乖乖地等老妹出来了。
第8章
没有他的日子,似乎自在多了。她不必再害怕与他不期而遇,硬着头皮讲些空泛的交际话;而公司里不见了那个闲晃的人影,多多少少也能让大家更专心工作吧?
公司里天天都有人请假,怎么她却特别记起缺席的他了?
吴嘉璇拿着卷宗夹走在楼梯间,准备回她的办公室。
踏下阶梯,她忽地停住脚步,人也愣住了。
见鬼了!那个站在安全门旁边的高大家伙是谁?他不是在纽约吗?
「嗨!」萧昱飞绽开笑容,兴高采烈地和她打招呼。「她们说妳上去和陈总谈今年征才的事情,大概快下来了,所以我在这里等妳。」
「你不是请假一个月?」
「没事了啊!检查结果,昱翔的脑袋瓜很正常,所以我们就回来了。」
「这就好。」吴嘉璇也露出放心的微笑,忽然注意到他穿着休闲衬衫和毛衣,而不是西装领带打扮。「你们不会才刚下飞机吧?」
萧昱飞看了一下手表。「下来三、四个钟头了,我先带昱翔去新威广告,给他未来的老婆一个惊喜兼庆生,然后他们去甜蜜蜜,我回来公司。」
「有什么紧急的公事要你回来吗?」
「嘉璇,我想见妳。」
心跳加速,全身发热,脸蛋胀红,所有她见到他应有的反应,在这短暂的百分之一秒内全部发生了。
她慌忙低下头,加快脚步就要离开楼梯间。「我很忙,你没事就回去休息,明天再销假上班。」
他抓住她的手臂。「妳一定要用人事经理的口气跟我说话吗?」
「萧昱飞,现在是上班时间。」
「我不管!」他干脆扳过她的肩膀,要她直视他。「自从我找过向泓以后,我就想找妳说话。」
「你……你找过他?」她忘了挣扎。
「是啊,偏偏那一个礼拜我忙得要命,又是尾牙彩排,又要联络美国那边,根本没空找妳,然后我出国,现在终于回来了,我一分钟也等不下去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她冷汗直冒。
「妳猜呢?」他笑容可掬地说:「我不知道妳还要骗我……不,骗全公司到什么时候。明明是大小姐一个,还不让人家有机会追求妳?」
她哑口无言,无从反驳。
「我当表哥的,特别关心我表妹的身心状况,妳这样下去不行喔。」
「我自己想过怎样的日子,不用你管。」
「是怎样的日子?」他放开了她,双手扠到胸前,像是冷静地打量她。「想我的时候,就抱着枕头睡觉?哭得枕头湿湿的?这可不大健康,记得枕头要常拿出去晒太阳,这才不会发霉。」
「你……」
「知道喝醉的后果了吧?正所谓酒后吐真言,妳还说了很多话。」
「我……」
「妳想问妳说什么是吧?」他伸出左手食指,敲了敲太阳穴,状似思考地说:「妳还说啊,妳很心疼我跌得四脚朝天,又说很想我耶。」
「不可能,我不可能这么说的。」她直觉就是否认。
「不是吗?我爸爸的画廊要取名字,妳夹带了『想飞』进去,偏偏我爸爸跟妳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也想飞,所以大家就一起飞喽!」
「想飞又不是你那个飞!」
「哦?那是哪个飞?张飞?岳飞?王菲?凤飞飞?」
「萧昱飞!」她恼得大叫。
「宾果!」他用力拍掌,表情开心极了。「就是想我萧昱飞嘛!」
她就是说不过他!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什么都是他在说,永远是他在主导情势,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默默无语的小女孩了。
「我没空跟你闹了,我真的很忙,请你回去。」
「妳应付我的方式就只有逃避吗?」他又拉住了她的手臂,直视她那逃避的眼眸。「每次妳见了我,哪一次不是急着要离开?我就这么可怕?」
「你放开我!」她用力挣扎。
「我不放。妳那天晚上勾引了我,就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我这个纯情少男可没办法接受。」
「哪有发生什么事!」她浑身一热,下意识地往墙边缩去。
「嘉璇,妳说妳不想忘记的,那我来告诉妳。」他笑笑地放开了她的手,但双臂却立即横过她肩头上方,以手掌撑在墙壁上,将她困在他的方寸之间。「妳好热情,热情到我难以忍耐,但我不愿意我们的第一次是在妳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发生,这样就不能留下美好的回忆了。所以,我只好很努力地克制自己,只敢接受妳的热吻,其它什么事都不敢做。」
暧昧的姿势、坏坏的笑容、危险的话语、凝视的眼眸、近在眼前的男人气息……噢!在在的一切几欲令她窒息,更不用说一颗心脏早已跳乱了拍子了。
这几天,她会在房间里脱下衣服,从梳妆台的镜子里细看她身上的吻痕,再轻柔地去抚摸,想象着他亲密的碰触与爱抚。
他是那么深深地吻了下去,彷佛在她身子烙下一个又一个印记,在那么长时间的缠绵烙吻里,他在想什么?她又有什么意乱情迷的反应?
一切都只能想象。她极度厌恶醉酒的茫然,那让她无法记起纵情的时刻;但她还记得,当舞台的七彩灯光转得她晕眩不已时,她的王子向她伸出了手,而她也迎向了他,让那温暖的手掌带她离开那个虚伪的世界。
那时的她,是义无反顾地跟着王子走了,若他要她,她也……
「嘉璇,妳在想什么?脸好红。」他微笑看她,朝她脸上吹了一口气。
太亲腻了,她立刻回神。「你、你趁我喝醉性骚扰!」
「还不晓得是谁骚扰谁呢?这一调查起来,恐怕……嘿嘿!」
「你可恶!」她想抡起拳头捶他,才举到胸前,又硬生生地放下,语气硬硬地说:「好了,能不能请你忘记这件事,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仍是凝视着她。「已经发生的事情,哪能轻易忘记?又怎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即使时间过了十一年,我也忘不了。」
啪!她一直很努力拿稳的卷宗夹掉落地面,一页页纸张散了开来。
仿佛一把开启记忆箱子的神奇钥匙,她一下子跌进了多年前的校园里,那里有她怎么忘也忘不了的纯纯初恋……
「公文……公文掉了。」她试图回到现实。
「待会儿再捡。」
「重要公文……陈总批过的……」
他没去理会她的公事。「十一年前,妳是一个害羞的大一新生;九年前,妳是我的女朋友,如果顺利交往下去的话,或许……」
她打断她的话,大声说:「过去了!你还提过去的事做什么?!」
「是过去了。呵,手好酸!」他仍维持那困住她的姿势,只是将撑直的手臂改为弯曲,更加贴近了她的身体,目光一刻也不愿放过她。「没错,当妳说妳喜欢向泓,要跟我分手时,我是相信了,因为我要妳快乐,我要妳无忧无虑过每一天,所以我也以我严格的标准要求向泓发誓,要他给妳幸福。可是呢,在我这个大傻瓜失恋六个月又十九天之后,忽然顿悟到,原来妳只是怕我被人家盖布袋,所以故意跟我分手时,妳知道我有多么、多么、多么后悔吗?」
她低着头,心海的浪涛在激荡,咸涩的潮水涌上了眼眶。
他深吸一口气,又继续说:「如果当时我脑筋够清楚,我会知道,妳承受的压力比我更大,痛苦也比我更深,那么就算我被你爸爸打死,我也要爬进妳家的围墙,跑进去告诉妳:我爱妳,我会陪妳一起熬过这段日子,我绝不让妳白白承担这一切无聊的家族恩怨。」
他铿锵有力的话语一字一字打进她的心,她的泪水也滑下了脸颊。
「该死的我却退缩了,不战而败。可我后悔又有什么用?妳已经结婚了,和向泓到美国去了,我如果还爱妳,就不能再去打扰妳,而是让妳在那儿安心念书、生小孩、平静过妳的婚姻生活。」
「走开!走开!」她的心思已乱,只能用力推着他的胸膛。「你都有女朋友了,还来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谁说我有女朋友?」
「想当然尔,你条件这么好,相亲档期排得满满的,还知道女生的生理期会不舒服,不是你女朋友告诉你,你又怎么会知道?!」
「还当我是那个粗心大意的大男孩?」萧昱飞笑了,低下了头看她不肯抬起的脸。「如果我经历失恋的痛苦后,还不能有所成长,那就是白白长大了。」
「那你也可以去交女朋友、去结婚,你不必管我幸不幸福。」
「我哪来的时间恋爱结婚?坦白说,我是有很多机会,不过妳以为研究所是念好玩的啊?我大五跟着聪明老师做一个大计画,当兵的时候还不时被抓回去帮忙,念硕士班时则是把实验室当宿舍,更不用说到美国念博士那种夙夜匪懈、不成功就不敢回家的压力,人家想追我,我还怕耽误了人家。」
「现在……现在可以了。」吴嘉璇咬着下唇,还是不肯抬头。
「是啊,我笨归笨,但还笨不到为了一个已经离开我的女孩而终身不娶。可是当我发现,我的表妹似乎很关心我时,我的心就有一群小鹿在乱撞了。」
「你臭美!」
「呵!嘉璇,妳知道吗?妳就是不会掩藏自己。」他又开始探寻她那对逃避的眼眸。「一开始,我的确当妳是我的表妹,毕竟过去就过去了;可是啊,妳却表现得太刻意、太过于跟我划清界线,见了面不是打官腔,就是装得冷冷的,好像我这个表哥是打哪来的病媒蚊似的。」
「我只是想跟你们沈家划清界线。」
「我和嘉凯都在努力促进世界和平了,妳还想打仗?」
「我没有要打仗。好吧,那就维持现状,大家相安无事,再见!」她想拉开挡住她的手臂。
「又再见了?」他不让她走,身子更加往前,将她圈得密不透风。「为什么妳看到我总是要走呢?是怕再爱上我吗?」
她快招架不住了!她完全困在他所设下的圈套里了。
「你巴巴的跑回来,就是来审问我、翻陈年旧帐吗?!」
他笑着拢拢她微乱的头发。「我是回来负起那一夜的责任。」
「如果是我勾引你,那你就不用负责。」
「不行咧,我很传统的,我看过女生的身体,一定要娶她才行。」
「那我原谅你,你可以让我走了吧?」再推他,仍然推不动。
「妳这么轻易就原谅一个偷吃妳的男人?」他摇头笑说:「我可不会原谅他,我一定要叫他为妳作牛作马,乖乖服侍妳一辈子。」
「我不要牛,也不缺马,你快走开,不然我要叫了。」
「妳叫,我就吻妳。」再笑得邪恶一点。
「萧昱飞!你到底想怎样啊?!」
她根本斗不过这个超级大痞子,索性抬头瞪住他。
打从被他的双臂困住后,她就没有勇气看他,然而此刻,她想要给他「好看」,但一见到那双异常沉静深邃的眼眸时,她却再也瞪不下去了。
她从来没看过他这种神情,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很安静,很沉稳,就像昔日她坐在玉山顶峰看蓝天白云时,内心所感受到的那份永恒踏实的感觉。
她又注意到了,他的眼角隐隐有一丝倦意。其实他一定还有时差,也有长途飞行后的疲倦吧?
她的心一拧,抿紧了唇瓣,又低下头。
他也静静地看她,细细观察她的神情变化,在他嘴角逸出一抹温柔微笑的同时,他也将他的额头抵上她的。
「嘉璇,我来只是想告诉妳,我爱妳。」
她的心脏在瞬间停止跳动,呼吸也停止了。楼梯间有凉风吹来,她以为在作梦,作一个二十岁就已经幻灭了的梦。
「不,你胡说。」她的抗议声音竟是如此微弱。「我又不爱你。」
「我又没问妳爱不爱我。」他亲吻着她的额头,又恢复了坏痞子的模样,笑说:「其实不用问也知道答案,正因为妳爱我、妳无法再去爱其他男人,所以拿已婚的身分当幌子,让别人死了心……」
「乱讲!我只是暂时找不到对象而已。」
「是因为别的男人都没我这么好,看不上眼?」
「你少在那边膨风了。」她转过脸,避开他的危险气息。
他怜惜地抚摸她的脸颊,叹了一口气。「如果妳的婚姻幸福美满,我也会很高兴,然后我会完全封死我的记忆箱子,将妳当成我的小表妹,还妄想以后我啊、昱翔、昱中、昱珊、嘉凯都结婚了,大家也有小孩了,我们还可以组成车队一起去爬山露营呢。」
她眼前彷佛出现大人小孩欢乐出游的场面,不觉喉头哽了哽。
「可是,我想错了。当我努力当妳的表哥时,妳那愈来愈逃避的态度反而让我想去探究。怎么了?妳到底怎么了?明知道妳已婚,我不该有过度逾越的关心,可我就是想关心,想再多跟妳讲几句话,也想知道妳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啊,不用你再来关心。」
「不,妳根本就是不好!」他的神情变得激动,语气也急促了。「我去找向泓,本来是想狠狠揍他一顿的!我要问他、骂他说:你当年给我的承诺跑哪儿去了?!为什么你竟敢让嘉璇一个人孤零零的?!你对不对得起向祂发过誓的上帝?对不对得起我?对不对得起我最心爱的嘉璇啊?!」
最心爱的嘉璇?!她的视线一下子被水雾给模糊了。
「也就是去找了向泓,我才意识到,原来,我还是爱着妳。」
「都说过去了。」她的心给拧痛了,泪水不听使唤地流下。「你就忘掉过去啊,凭你的条件,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
「一个为了我、为了两家和谐而牺牲自己幸福的傻女孩,我能不在意吗?一个让我哭倒、醉倒、心痛到几乎想一了百了的纯情女孩,我能忘掉吗?」他按住了她的肩头,几乎是激狂地摇着她说:「嘉璇,妳告诉我,换作是妳,妳又能忘记我吗?」
「昱飞,不要这样,我们不可能了。」
「怎么不可能?!」他用力吼了出来。「我以前的恋爱没有谈完,现在就给他继续谈下去!来不及爱的,我也要继续爱下去!」
「以前和现在不一样了。」
「只要我爱妳,妳爱我,又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长大了,个性不一样了,中间还空掉了八年,统统不一样了。」
「谁说个性不一样了?反倒是妳以前有话不说,现在才是原形毕露。」
「我听你乱说!反正你尽管去找一个对象结婚,我一定会包上一个大红包,祝表哥……」她竟然哽咽难言了。
「讲不下去了,是吧?妳根本就是不想承认有我这个表哥。」他凝视她的泪眸,一个字一个字重重地说:「听着了,我不是妳的表哥,妳也不是我的表妹,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那我们……我们各自去结婚,一切就结束了。」
「妳又逃避了!我告诉妳,一切都还没结束,而且才正要开始!」他搂住她的身子,命令似地大声说:「嘉璇,妳看着我!看我!」
他抱得那么紧,她不敢贴上他的胸膛,只好抬头和他保持距离。
一看之下,她的心在瞬间被揪痛了。
为什么?她以为从来就不在乎她的他……也流泪了?
这几年来,在美国,在台湾,她辗转听朋友传说过:他为了阻止她的婚礼造成毕业考缺考被当;他们也说,后来他发疯似地拚命念书做实验,女朋友也不交,一鼓作气拿到了博士。
她还以为,当年的他只是一时感动喜欢她,即使失恋难过,但开朗又神经大条的他,应该很快就会忘了她……
那段恋情果真深刻到烙进了他的心?
她再也无力移开视线,泪眸相对里,心,再无距离。
「嘉璇,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机会,还能挽回当年后悔莫及的错误。」他紧拥着她,掉下了激动心疼的泪水。「不是男婚女嫁了,就是无缘再相见。可是,我们不但见面了,而且还是单身身分,那么能弥补的、能挽回的、能珍惜的,我一定要去追回来,永远不会再让自己后悔了。」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啊?!」她哭喊了出来。
「因为我知道,妳好爱我、好爱我。」他微笑含泪看她。「我向来是个无可救药的享乐主义分子,我懒得去找人谈情说爱,也不想猜测捉摸不定的女人心,所以啊,我只要去爱一个爱我比我爱她还多的女孩子,那我就一辈子高枕无忧了。」
「那也不是我。」
「怎么不是妳呢?以前,我呆呆地让妳画了一年,这才知道要爱妳,可是还没懂得好好爱妳,妳就跑掉了。如果说岁月能让人淡忘过去,那也就罢了。可是妳没忘,我也没忘,妳在酒后说出了心事,还想献身给我,如果我再不接纳妳的情意,唉!那我可就是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负心汉了。」
「萧昱飞!」痞子又出来扯淡了,她用力捶他一下。
他笑了,低头与她耳鬓厮磨。「嘉璇,让我来爱妳。」
「不要!不要!」她还是不断捶着他,发泄满腔不知所以然的情绪。「既然你那么懒惰,不想找人谈情说爱,干什么还跟我花什么闲工夫扯这么多?!」
他很开心地挺起胸膛让她捶打。「唉!十年的工夫都花了,再多花一下下,不打紧的。」
望着那张专情的、调皮的、坏坏的、俊朗的脸孔,她很想伸手为他抚去脸上的泪痕,也很想去摩挲他的心口,抚慰他曾经有过的痛楚,可是……
「还是算了。」她低下了头。
「让我猜猜看,妳为什么还是逃避我呢?是顾虑着妳爸爸吧?」
「啊?!」她惊讶地望定了他灼亮的眼眸。
「嘉璇,我不会要妳做二选一的难题,但我也不会因此让妳放弃了我,因为,如果我爱妳,我就得接受岳父大人这一关的挑战。」
「不可能。」她心头一酸,哽咽地说:「他很固执的。」
「我说过了,我要陪妳一起面对无聊的家族恩怨。以前年轻的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胆识去阻挡大人的反对,但现在,我们长大了。」他轻柔地为她拭泪,自信地说:「我有本事向妳爸爸证明,我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婿。」
「可是、可是……我们两家……」
「别忘了喔,我姓萧,不姓沈,也不姓吴,上一代的恩怨跟我完全没有关系;而且上次妳也偷听到了,我爸爸的态度已经软化了,他要是知道我们又在一起,一定很高兴。」
「我、我、我又没偷听。」
「妳是偷听到了,还感动得掉眼泪喔,只是怕我们出来看到,就赶快躲到楼梯间去哭,不是吗?」他以指头轻轻敲着她的鼻子。
「没有的事。」她的脸蛋热了。
「嘉璇,我喜欢妳做错事就慌慌张张的模样。」他轻轻地吻干她脸颊上的泪痕,再缓缓游移过她的眉心、眼睛、鼻子,最后胶黏着彼此的唇瓣,满足地轻叹一声。「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啊……」
「别……」
她犹残存着一点点理智,试图抗拒他的柔情攻势,才一开口,他的舌已猛烈而急躁地钻了进来,以前所未见的狂热紧紧地与她交缠,她一笼罩在他那成熟男人的气息里,立刻忘了自己是谁。
这就是那晚在他床上的缠绵感觉吗?心在燃,火在烧,不过是唇舌之间的挑逗缱绻,她都已经心神动摇、无法自已了,而他还能顾及她醒来之后的感受,硬是苦苦地克制住男人最原始的冲动欲望?
她紧闭的双眼逸出泪水,不由自主地热情回应他,一直僵在胸前的双手也敞了开来,用力拥抱住他那结实温热的身体。
明明不敢再奢求的,为何她还是沉沦了?
「嘉璇,感动得哭了?」他吮吻着她的泪,将笑容印在她脸上。
「昱飞,不要……」
「都喊我名字了,还不要我?我好不容易拐妳回来了……」
话未说完,他又深深地吻了下去。有太多的话,他以为这辈子将永远埋藏在心底,不复追忆,没想到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此时此刻,他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虽然疲惫,却是心满意足;唯一想做的,就是与她吻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碰!」安全门被猛然推开,一个轻快活泼的女生声音随之而至。
「萧专员,你们詹经理听说你回来了,他……」
菁菁和詹立荣震惊地停下脚步,就愣在门边,眼珠子凸了出来,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只能像看电影似地,傻呵呵地看着那两个忘情拥吻的表兄妹。
第9章
惊爆!号外!揭密!超级八卦!惊人大内幕!
原来小公主早就离婚,还跟太子爷是旧日恋人!一时之间,翔飞科技上下震动,所有员工津津乐道谈个没完没了。
「喂喂,妳们经理和萧专员呢?」詹立荣小心地张望了一下。
「他们两个吵架吵到陈总哪儿去了。」
「不会吧?去很久了吗?该不会又在楼梯间打Kiss吧?」
「詹经理,你不待在企画部规画公司的前途,又跑来我们人事室找八卦新闻啊?」人事室的妹妹们笑咪咪地看他。
「我哪是找八卦?我只是过来关心一下萧专员嘛。」詹立荣又瞧了一下两个空着的座位。「那我问一下,这两天他们有去约会吗?」
「还说不是来找八卦!」大家才不理他。
「吼!妳们不跟我说,那我也不说最新的消息。」
「你快说啦!」小女生们不做事了,全部围拢过来撒娇。
捱不过娇滴滴的哀求声,詹立荣也只好说了。「原来当年太子爷和小公主都是学校登山社的,难怪他们都很喜欢爬楼梯……」
「早就知道了,这不稀奇。我是听说太子爷是一颗花心萝卜?」
「唉!就是啊,他又爱上了外文系的系花,被我们纯情的吴经理发现了,小公主伤心欲绝,就随便找个人嫁掉了。」
「等一下!那太子爷是如何移情别恋的?你也说清楚嘛!」
「啊,回来了!」有人低声惊叫。
一见到门口进来的主管,女孩们赶快作鸟兽散,以破世界纪录的速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假装很勤奋地忙碌工作着。
吴嘉璇走在前面,清秀美丽的脸孔看不出任何表情;她的后面则是跟着神采飞扬的萧昱飞。
「嗨,詹经理,怎么有空过来这里?」他打个招呼。
詹立荣谦恭地回礼说:「萧专员过来人事室实习也一个星期了,我来问候一声,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我很好啦,学了好多人事管理的东西。」萧昱飞偷瞧坐回位子的她,眉开眼笑地说:「本来吴经理说我可以走了,可是我认为还没学够不能走,既然我们意见不一,只好上去请陈总仲裁了。」
「呵,陈总怎么说?」詹立荣的八卦眼睁得老大。
「嘿嘿!陈总说,我是董事长特别任用的员工,董事长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喽。」
「那么沈董的意思是……」
「我的董事长爸爸说,想到哪个部门学东西就认真去学吧。」
吴嘉璇抬起头来,语气淡淡地说:「阿香,我们下个月要进来的泰劳的人事资料,拿给萧专员建档。」
「萧专员不是要负责星期天的校园征才讲座吗?」
「有人能者多劳,他喜欢办业务,全部交给他做。」
大家彼此互望一眼,想笑又不敢笑,因为她们觉得吴经理其实是喜欢太子爷的,只是面对他强烈的追求攻势,也是该摆点女性的矜持啦。
「阿香,给我吧。」萧昱飞殷懃地过去拿资料夹。
「萧专员,这可能不大好做喔。」阿香好心警告。
「只是Keyin……」萧昱飞一翻开资料,立刻惊声大叫说:「该不会要我把这些奇奇怪怪的泰文拼音名字、地址、基本资料全部敲到电脑去吧?」
所有人事室的妹妹们皆以同情的眼光看他。
「好吧,做人要勇于负责,主管交办的业务,我一定会做好。」萧昱飞一副慨然承诺的烈士神情,才回到座位坐下,屁股又弹了起来,以手掌猛拍一下头壳。「哎呀,该死!我怎么忘了另一件重要的交办事项呢?剩下这几件水晶还得赶快物归原主才行。」
妹妹们又吃吃偷笑。太子爷忙碌极了,因为他奉了未来弟妹之令,负责将送给前任太子爷示爱的水晶礼物退回去,以断了那些女孩们的痴心妄想。
萧昱飞倒是拿起一袋水晶礼品,一件件分发给人事室的妹妹们。
「来,这条水晶手炼给妳,反正她们看了就伤心,全都不要了。」
「谢谢萧专员。」大家并不去留意自己拿到的东西,而是觑眼他即将「假处理废弃物之名、行送礼之实」所拿出来的追求礼物。
「经理级的就拿大一点的。」萧昱飞在吴嘉璇桌面放下了一个巴掌大的心型粉红水晶,笑逐颜开地说:「给妳当纸镇,不然妳公文这么多,一不小心一堆纸张飞呀飞的,就拿这水晶镇住吧。」
吴嘉璇仍是面无表情地低头办公,瞧也不瞧心型纸镇一眼。
萧昱飞暗自哀怨,他「求爱」都求得这么明显了,她还是不为所动?
唉!那场热吻就像是作了一场春梦,两人的事情一曝光,她就不理他了,又把他当病媒蚊似地避了开来,害他不得不动用特权追到人事室来。
他不急,反正他已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还不知道她的心思吗?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让她、也让自己厘清一些现实层面的问题。
詹立荣呆站了老半天,觉得自己该为太子爷尽点心力,于是说道:「萧专员,你那里还有几颗水晶球,我陪你一起去物归原主。」
「好啊,那我们……」
「萧专员,请你上班时间不要到处游荡。」吴嘉璇出声了。
「我没有游荡啊,我是去各部门联络同事感情。」
「是啊,请吴经理不要误会太子……不,是萧专员。」詹立荣也来说好话。「况且他是沈董钦定的接班人,有空也该到公司四处……」
「谁说他是接班人?!」一个严厉的声音打断了马屁话。
人事室门口站着一脸怒容的吴庆国,后面跟着两个陪同的男秘书。
「吴董!您老好啊!」狗腿詹立刻堆满笑容,上前行个礼。
「爸爸,你怎么来了?」吴嘉璇惊讶不已,通常除了开董事会,爸爸很少到翔飞的,就算来了,也不会到人事室的办公室。
「我不能来吗?!」吴庆国敲着拐杖,怒气冲冲地说:「我是翔飞科技的董事,我就是要来这里视察业务,看这个小子到底在搞什么鬼!」
「舅舅好!」萧昱飞走到老人家面前,很有礼貌地大喊一声。
吴庆国完全不看他,只是面对女儿指向他说:「不事生产的员工就给我开除掉,不要浪费公司的资源养米虫。」
「爸爸,」吴嘉璇扶着父亲的手臂,好声地说:「我陪你到楼上董事会办公室休息,你要找陈总问业务,我帮你联络。」
「我今天就是来问妳人事室的业务!」吴庆国威严的目光一一扫过人事室里每一个员工,吓得年轻妹妹们纷纷低下头。
詹立荣赶忙推来一张椅子,只差没像小狗吐舌头摇尾巴了。「吴董,请坐,别累坏了您的身子呀。」
「我才不累!」吴庆国在女儿搀扶下,缓缓坐稳下来,脸色还是硬得像一块石头。「嘉璇,妳写一张签呈给陈总,要他把这个冗员给辞了。」
「爸爸,」吴嘉璇心平气和地解释说:「表哥不是冗员,他也有在做事。他才跟哥哥一起提出新产品的产销计画书,陈总十分重视,已经编列预算做研发,只要下次董事会通过就可以实行了。」
「我反对!」吴庆国的反应很直接。
「舅舅,你还没看过我们的报告呢。」萧昱飞很热心地推销表兄弟的杰作。「嘉凯的眼光不错,我也不遑多让……」
「我有问你话吗?谁叫你讲话的?」吴庆国完全不给面子。
萧昱飞摸摸鼻子,乖乖地后退一步。
「爸爸,表哥有他的专业,上个月研究室的技术更新也是他帮忙完成的,我们公司还没有这方面的人才,不能随便辞退的。」
「要专业人才,再请就有了。」吴庆国瞪视着女儿,冷冷地说:「我听说了,妳在跟这小子交往是吧?不然怎么老帮他说话?」
「我是就事论事,爸爸你就别意气用事了。」
「妳?!」吴庆国早已经管不动女儿了,只好气呼呼地说:「好!妳长大了,一颗心早就跑到姓沈的那边去,不管咱们吴家了!」
「舅舅!」萧昱飞赶紧插嘴。「我姓萧喔,你可别帮嘉璇配错对象。」
「不准你叫我舅舅!」
「喔,那我喊你伯父吧。」刚才听嘉璇一番说词下来,萧昱飞早已是心花怒放,此时更是笑得阳光灿烂。「伯父,我跟您报告一下,我真的很喜欢你们家的嘉璇,以前是我条件不好,只好自动放弃,现在的我不一样了,身体健康,成熟稳重,温柔体贴,又符合身高高、学历高、收入高的三高标准,这么好条件的男人实在很难找得到了,所以为了嘉璇的幸福,请您允许我和她交往。」
吴庆国不可思议地瞪住眼前的无赖小子。「沈光雄怎么会生出你这么皮的小孩啊?!听着了,你别肖想我们嘉璇,就算她离过婚,随便都有比你条件更好的男人要娶她,我绝对不允许你们在一起!以前不许!现在也不许!」
「爸爸,你血压高,不要生气。」吴嘉璇扶住父亲的肩头,先是劝哄,再转向萧昱飞,一方面心里有些甜蜜,一方面又有些气恼他这么大剌剌地摊开来追求她,不觉表情嗔愠,轻轻地跺了一下脚。
这一跺,虽然落在地毯上无声无息,可是詹立荣和人事室的妹妹们却看呆了--这不就是小公主在跟太子爷撒娇吗?
吴嘉璇一跺下去,这才觉得失态了,忙又说:「爸,表哥是在开玩笑的,我们别理他。快中午了,我带你去外面吃你喜欢的日本料理。」
「哼!」吴庆国再回头瞪一眼,算是达到今日警告的目的。
恭送吴董事父女离开后,萧昱飞用力敲了一下头,怨叹道:「唉!弄巧成拙,逞一时嘴快,让未来的岳父大人生气了。」
「嘻!可是我们吴经理动心了。」妹妹们有志一同地说道。
萧昱飞再度充满战斗力。要说她动心,当然早就动心了;接下来,就是想办法让岳父大人动心喽。
=== === === === === === === ===
翔飞科技一年一度的股东大会正式召开,各大媒体蜂拥而至,准备采访朝阳集团和吴氏家族大斗法的精采结局。
最为媒体津津乐道的就是股东会纪念品。为了这回董监事改选,两大集团使出浑身解数募集股票委托书,朝阳集团送的是高级咖啡壶,吴氏家族送的是顶级化妆品组;小股东们并不为将来谁当董事长而伤脑筋,而是不知该将委托书拿来换化妆品还是咖啡壶。
股东会尚未开始,一群高阶决策者在台上排排坐,董事长沈光雄气定神闲地摊开演讲稿,闭目养神。
吴庆国坐在他左边,忙着讲手机,脸色阴晴不定。
「还在清点股数?才四十五扒?!先前募集得不够吗……之前都叫你们不要玩股票了。好了,倒出去又买不回来,现在叫我让别人看笑话啊?」
「我准备退休了。」
吴庆国以为自己听错了,放下手机,望向出声的沈光雄。
「人家做二十五年就退休,我已经做了三十五年,也该退了。」沈光雄转头微笑说:「美淑这一年来身体调理得很好,我打算下个月带她去欧洲走一走,散散心,这还是我们夫妻第一次一起出国玩。」
「我二姊的忧郁症都是你害的。」
「我会尽我所能陪伴她、照顾她。」
「讲得真好听!」吴庆国哼了一声。「你不是还想保住董事长位置吗?哪来的时间陪我二姊?」
沈光雄摇头笑说:「募集股票委托书是我大哥的意思,他的确不愿意看到属于朝阳集团的翔飞落到你们吴家手上。」
「哼!你们准备接受失败吧。」
「这不是失败。其实,翔飞是属于全体股东的,谁能帮助翔飞进步成长,那给谁都无所谓了。」
「无所谓?!」吴庆国难以置信地盯住这个和他斗了一辈子的二姊夫。
「因为嘉凯是个人才,所以我才能放心松手。」
「麦咕test!麦咕test!」萧昱飞从眼前跑了过去,以手指敲着一根又一根的麦克风,扩音器也传出咚咚咚的噪音。
「你不是要给他吗?」吴庆国疑惑道。
「昱飞八月就要回学校教书。」沈光雄自豪地望着儿子。「叫一个高科技博士成天在公司里游荡,又来股东会当水电工,实在太浪费人才了,不如好好做研究还比较有贡献。」
「咦!」
萧昱飞测试完麦克风,笑咪咪地跑到两位大人面前。「爸爸,你会紧张吗?他们说那个凶巴巴的职业股东又来了,准备提问题刁难你耶。」
「爸爸什么阵仗没看过?放心。」
「舅舅,您好!」萧昱飞鞠个躬,眼睛瞄向桌上的点心盘,热情地问道:「我帮你准备的铜锣烧、和果子还合你口味吗?」
「啥……」怎么不早说!吐也吐不出来了,吴庆国没好气地说:「奇怪,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你?」果真是四处游荡的冗员!
「谁在哪里,他当然就跟到哪里了。」沈光雄目光放到下面第一排座位的吴嘉璇。「还是女儿贴心,她随时都很关心你的身体情况。」
「哼!我还没要死,不用她盯得那么紧!」
「报告舅舅,那我今天晚上可以约嘉璇出去吃饭吗?」
「你们要去就自己去,我反对有用吗?」吴庆国白他一眼。
「嘉璇说,她不想让你生气,而我也希望得到你的祝福,所以……」
「好!你们如果不想让我气到中风,就别给我在一起!」
现在不是和岳父恳谈的时候,萧昱飞只好闭了嘴,乖乖退下。
「时间到了。」沈光雄见到司仪向他打招呼,忙点个头,站起身来,调整麦克风高度,准备开始今天众所瞩目的股东大会。
手机震动,吴庆国紧张地接了起来,那头传来兴奋的声音。
「恭喜吴董!目前统计结果,吴家的股数已经过半,你稳坐翔飞科技董事长的位置了,接下来就等你在董事会里撵走沈光雄了!」
关掉手机,吴庆国竟然感到失落。
怎么撵?长年以来的敌手云淡风轻地退出了,他就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公鸡,却找不到对象狠狠斗上一场。
他挂了一堆公司的董事长头衔,唯独缺了翔飞,如今他盼了十四年的翔飞科技终于回到他的手上,他应该高兴的,更应该哈哈大笑三天三夜,可是……
爬上巅峰之后,才发现自己是孤独一个人。
「现在我向各位股东报告去年的营收情况……」沈光雄突然发现身边的异状,忙问道:「庆国,你怎么了?」
吴庆国紧按心口,脸色苍白,表情痛苦,完全说不出话来。
「糟了!是中风吗?」
沈光雄紧张的语气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吴嘉璇顿时全身发冷,立刻冲上台,而后台还有一个更快的高大身影冲了出来。
萧昱飞扶住吴庆国的身子,拍打他的肩头,大声喊道:「舅舅!舅舅!你听到我在说话吗?」
吴庆国无力地垂下头,没有反应,萧昱飞马上吼道:「快叫救护车!」
「快!赶快打电话!」沈光雄也急忙喊人。
萧昱飞一秒也没浪费,弯下了身子,一边侧头听吴庆国的呼吸声,一边拿食指中指按住他喉头上方,脸色一变!「糟了!心跳很弱。」
吴嘉璇吓得直掉泪,只想去摇醒人。「爸爸!爸爸!」
「走开!」萧昱飞顺手推开她,火速地将吴庆国搬下椅子,扶他躺到地板上,松开他的领带,再扳起他的下巴让他呈仰头顺利吸呼的姿势。
吴嘉璇泪眼模糊地爬了起来,只见萧昱飞脸色凝重,跪在爸爸身边,左手掌迭着右手背,压住了爸爸心窝位置,快速而用力地按压下去。
一二三四五六……他边压边数,偶尔暂停下来,察看一下病人的呼吸和心跳,又继续规律地做着体外心脏按摩,强迫帮助病人的心脏跳动。
数不清他压了几下,她慌张地看着爸爸,也看着他,才一会儿,他已是汗流浃背,连西装外套都湿了一大片,脸上的汗珠也一滴滴由鼻尖滑落,但他不为所动,也不去擦汗,仍然专心一志地持续做着心肺复苏术。
总算在不知道第几回察看时,吴庆国终于缓缓地睁开眼睛,吃力地蠕动嘴唇:「死囝仔,痛……」
萧昱飞喜出望外。「太好了,醒了!」
「救护车怎么还没来呀?!」下面有人干著急。
「早在路口喔咿喔咿了,可是外面都是SNG转播车,还有一大堆开车来领纪念品的股东,警察还在哔哔开道……」
萧昱飞一听,当机立断,直接扶起吴庆国,将他背了起来。「嘉璇,妳帮我扶好,我们去救护车那儿。」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背着吴庆国站起身,飞毛腿也似地跑下台。
「爸爸!」吴嘉璇心急地跟在后面。
然后,后面又跟了一堆严重关切状况、准备在吴董事长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他们的狗腿群们。
股东大会变成Live急救示范,留下了满场错愕的股东。
=== === === === === === === ===
「呜呜!庆国啊!你才当上翔飞的董事长,怎么就倒下去了啊?」
「恁爸啊抹死啦,哭啥小!」吴庆国背靠在病床上,脸色很臭。
「妈妈,妳让爸爸休息。」吴嘉璇轻轻搂着母亲,柔声说:「妳也檐心一整天了,医生说爸爸没事,住院观察几天就好。」
「呜呜,嘉璇啊,妈妈就只能靠妳了。」吴林惠珠哭花了一张脸,神情已然憔悴。「妳就赶快叫妳哥哥回来,不然家里没有男人啊。」
「我不是男人吗?!」吴庆国的大便脸更加难看。「不准叫嘉凯回来,他这次出国拜访客户,肩负的是翔飞几千万美金的生意,没有给我谈好就别回来!」
「可是哥哥说他要赶回来了。」
「赶什么?回来奔丧啊?!」
「好吧,我再打电话跟哥哥说。」吴嘉璇无可奈何,只好赶紧拿出手机,拨了电话要老哥按照行程完成任务。
「妳回去,我要睡了。」吴庆国不耐烦地赶老婆。
「呜,你一个人在这边没人照顾,我去叫菲佣过来陪你。」
「我才不要那个黑肉底的陪我!」
「爸,我陪你。」吴嘉璇忙说:「妈,妳先回去,要早点睡喔。」
「舅妈,我送妳。」门口探出一颗头,又很快地缩了回去。
「你这小子又来干什么?」吴庆国想生气,却是没力气生气。
「爸,表哥帮了很多忙……」
「不用他救,我也一样活得过来,我是不会感谢他的!」
「表哥要回去了。」吴嘉璇以眼示意,要萧昱飞赶快送母亲离去,然后她倒了一杯水,拿起睡前的药放在掌心。
「下午召开新的董事会了吗?」
「开了,他们选你当董事长,不过你可能要休息一阵子,所以还是由二姑丈暂时代理职务。」
「嘉璇妳说,」吴庆国一直看着药丸,没有去拿。「我到底怎么了?如果是心肌梗塞需要开刀,那就赶快开,不然就出院回家啊。」
「就算开刀也要排时间,你别急。」
「妳去叫主治医师过来。」
「爸爸,都半夜了,你就别闹了。」她又将手掌的药丸往前推。「听话,吃药。」
「为什么我老了就要被妳管?气死我了!」
「爸,你不吃药,叫我怎么休息?」当女儿的态度也很强硬。
「哼!」吴庆国抓过药丸,一把囫囵吞了下去,喝完水就把自己摔到床上,故意将被子蒙得高高的。
吴嘉璇也不去理他,将病房稍微收拾一下,就坐在床边看他。
过了一会儿,她拿下被子,瞧着父亲安静的睡容,不觉舒了一口气;再帮他理好被子,关起病房大灯,坐回旁边的沙发发呆。
脑袋空空的,早就累得无法想事情了……
一只温热的大掌轻轻地按住她的肩头,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以眼神问着他: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又跑进来了?
他俯身握住她的手,又轻轻地蹑着脚步带她走出病房。
她不知不觉地跟着他走,顺从地,依赖地,没有怀疑地。
来到走廊,萧昱飞才开口说话:「我回来陪妳。」
「不用了。」她低下头,挣开他的手。「爸爸又没什么事,而且让他看到你又要生气,你就别再刺激他了。」
「妳放心,我会躲起来不让他瞧到。」他笑着抚摸她的头发。「再说家里也要有个男人,有事我帮妳撑着。」
她心头一酸,轻咬着下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累了?」他张开双臂,直接将她拥进怀抱。
她再也撑不住,整个身子摊软在他怀里,让他强壮的臂膀托稳了她。
「昱飞,谢谢……今天很谢谢你……」
「抱歉,我很急,好像摔疼妳了?」
她无声地摇头。一想到他早上急救父亲的焦急专注神情,就再也抑遏不住泪水,伏在他胸前低声啜泣。
「真的很疼吗?」他低头亲吻她的额,柔声安慰。
她又用力摇头,头发摩挲着他的下巴,那过度激动的动作让他隐隐觉得不对劲,急忙问说:「嘉璇,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呜……我……跟你说也没用……」
「嘉璇,告诉我。」
望着他恳切的神情,她忽然明白,今生今世,就是他了。
任凭浊流滚滚,他的爱就是打通一切阻碍的桥梁;在这一瞬间,她跨过去了。
「医生说,爸爸的肝脏有肿瘤,还要进一步做血管摄影判断……」她不敢说太大声,很压抑地哭着。「明明每年都有体检的,怎么会这样呢?我好怕,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哥哥不在,爸爸又爱生气,妈妈会承受不住,我……怎么办?我一个人承受不住啊。」
唉!她总算在清醒的时候说出心底话了,萧昱飞既心疼又欣慰,更加拥紧了她,不断揉抚着她的背部,再以最沉稳而清晰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嘉璇,我要妳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妳一起度过。」
「昱飞!」她哭倒在他的怀里。「他会不会有事?」
「别慌,都还没检查。」
「他是个讨厌、顽固、不讲理的爸爸……可他毕竟是我爸爸啊。」
「我明白。」
「他中风倒下以后,变得好虚弱,我不知道还能再看他几年……」
「我明白。」
「你知道吗?他一直很疼我的,他好宠我,从小我想要什么,他都会想办法找来给我……他其实是个好爸爸……除了、除了对你……」
「我都明白。」
「你明白?」她抬起头,望进那笃定的眼眸,不觉又揪心地说:「可是他对你那么坏,我怕你会讨厌他、不喜欢他,那我……」
「我都这么努力争取老人家的认同了,妳还看不出来吗?」他微笑亲吻她的脸颊。「我不会讨厌他,因为他是妳亲爱的爸爸,也就是我亲爱的爸爸。」
「昱飞……」她心头一震,泪水滚滚涌出。
「乖乖,别哭了,一切有我。」
他将她的头颅按进怀里,温柔地摩挲她的身子,尽其所能地抚慰着她,疼惜着她,呵护着她……
时间彷佛静止,夜,也很安静。
她的哭泣渐渐停歇,他捧起她的脸,以指腹为她拭泪,柔声说:「妳进去睡吧,我在外头陪妳,妳爸爸看不到我就不会生气,有事妳再……」
他视线余光正好望向病房门口,顿时张口结舌,说不下去。
吴庆国站在那里,扶着墙壁,也是直直地向他望了过来。
「睡什么走廊?!我一天付三千块住头等病房是当冤大头吗?不住白不住,空间那么大,又不是没地方多塞一个冗员!」
劈哩叭啦说完,然后像一尊大怒神似地转身走回去。
相拥的两人吓傻在原地,竟然忘记去扶走路不方便的爸爸大人了。
第10章
「舅舅,这是黑鲔鱼握寿司,粉好吃的喔!」
萧昱飞打开一个精致的黑漆礼盒,里面摆了十个色泽鲜嫩、看了就令人垂涎三尺的昂贵黑鲔鱼寿司。
吴庆国看了一眼,哼了一声,以手指抬了抬老花眼镜,又继续看报纸。
「舅舅,你晚上十二点就要禁食了,再不吃……」
「我还会活过来吃的!」
「这当然了。」萧昱飞呵呵傻笑。「现在医学这么进步,放个心脏支架只是小手术,可是术后禁忌还是很多,这个不能吃啦,那个不能喝啦……」
「奇怪了,你这小子不去上班,成天在医院里混?」
「我请假了呀,反正我是冗员,只好成天混日子,从公司混到医院,接下来就要混回学校误人子弟了。」
嘻皮笑脸到这种程度!吴庆国摔下报纸。这小子到底是哪里好了?值得女儿如此念念不忘,还痴痴地投入怀抱让人家吃豆腐?!
哼!连他也被吃豆腐了。他天天挂着点滴,只好天天干擦澡,虽然很难受,但为了男性的尊严,他又岂能让女儿和菲佣帮他洗澡?结果这小子知道了,二话不说,拉他到浴室,将他剥个精光,又冲又刷兼指压按摩,简直让他舒服到天边去了。
他也趁这小子只穿一条内裤时看清楚了。呵!长得还挺健壮的嘛!
他抓起一个寿司,大把沾上小子调好的哇沙米酱油,大口吞了下去。
「这里还有味噌汤,请慢用。」萧昱飞又在桌面放了一个盖碗。
「你吃什么?」
「这个。」萧昱飞拿出一个扁扁的池上便当木盒。
「啊你就给我吃这么多油脂的黑鲔鱼,存心是要让我血管阻塞,又一次中风、发心脏病吗?」一边骂着,却又吃了一块。
「不是喔,鲔鱼富含DHA和EPA,可以预防心肌梗塞、防止老化、防止动脉硬化,给你吃最适合了。」
「呒无影?」
「广告说的。」
「哼!完全没有诚意。」
「舅舅,你检查出来是良性的肝血管瘤,值得庆祝一下嘛。再说,人生就是要活得快快乐乐的,能吃就吃,能动就动,能骂人就骂人喽。」
「你们就是巴不得我得癌症死掉,好高高兴兴私奔去!」
「不,嘉璇不会高兴,她会很难过。」萧昱飞收起了嘻皮笑脸,正色说:「她已经担心得好几天吃不下饭,现在知道你没问题,这才能放心回去上班。」
「她把我丢给你这个死囝仔,根本是存心气死我。」
「她要是想气死你,九年前就跟我私奔了,还理你?」
吴庆国一个哼字哼不出来,只好直瞪着吃便当的臭小子。
「那时候应该叫人打死你的。」
「不行喔,打死我的话,嘉璇去哪儿找像我这么好的男人?」
「就是没见过像你这么厚脸皮的小孩!」虽然小子已经三十一岁了,但在吴庆国眼里,仍是一个不受教的顽童。「你懂什么?!我问你,要是你看到一个臭小子当街调戏你女儿,你会怎么想?」
「我会想上前揍那小子一顿的。」萧昱飞搔搔头。
「还有,如果嘉璇当真嫁给你,她要面对我那个脾气不稳定的二姊,还有不管亲戚死活的二姊夫,有这样的公婆,她能幸福吗?」
「舅舅,你很疼嘉璇,」萧昱飞心里涌起一丝暖意,随即笑说:「可是,你说的是从前的爸爸和阿姨。而且啊,我家里还有一对脾气很好的爸爸妈妈,他们早就期待我娶个媳妇让他们好好疼着了。」
「家里的爸爸妈妈?」不是来路不明的私生子吗?
「唉!所以说我们缺乏沟通。」萧昱飞无可奈何地摇头。「待会儿吃完饭,我再向您报告我的传奇身世。」
「你们在吃饭?」沈光雄敲敲门板,走进病房。
「爸爸,你吃了没?」萧昱飞跳起来帮老爸搬椅子。
「吃过了。」沈光雄坐到病床边,望着气色还不错的病人,微笑说:「庆国,你没事就好,以后记得定期追踪肿瘤,别再让孩子们担心。」
「怎会没事?明天还要做心脏手术。」吴庆国没有好口气。
「至少你做完手术以后,心脏功能就可以恢复正常了,我等着你赶快回翔飞,好将董事长的印鉴交接给你。」
「你真的一点都不留恋?」
「我都说要退休了。」沈光雄露出沉静满足的笑容,斑白的头发见证了他走过的岁月。「退休可以放松心情做很多事,我现在陪美淑去学国画,她已经会画山水了,我以前都画西画……对了,你不知道我有一间画廊吧?」
「你有画廊?投资的?」
「不是,是展示我自己画作的画廊,名字还是嘉璇取的,叫做想飞。」
「想飞?」吴庆国很自然地望向萧昱飞。
「有空叫孩子带你去『想飞』喝一杯咖啡吧。」
「你会画画?!」吴庆国还是很诧异。
多年来,他一直当沈光雄是他的对手,一个空洞的形体,一个竞争的目标,却从来没看过他属于「人」这方面的兴趣和生活。
而嘉璇和嘉凯,也不光只是他的孩子这个身分吧?他们也有自己的感觉、情绪和感情……如果他没忘记的话,嘉璇好像也很喜欢画画,曾经说她想考美术系,却让他一口给否绝了。
「是啊,」沈光雄仍是很愉快地回答问题。「现在我也在学国画,国画讲求的是意境,不一定要写实……」
「喝!你想退休画画,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沈光雄和萧昱飞对看一眼,不晓得大怒神又哪根筋不对了。
「爸爸,我回来了!」门口跑进来的是吴嘉凯。
吴庆国眼睛一亮,随即摆出不悦的神色。「你不是后天才回来吗?」
「你明天要开刀啊。」吴嘉凯脱下西装外套,扯开了领带,好像回到家似地自在,笑说:「嗨,二姑丈,阿飞,你们也在这里?」
「爸爸,哥哥是直接从机场过来看你。」后面进来的是吴嘉璇,手上提了两个便当。「我也下班了。」
「哼!是来见我最后一面吗?」吴庆国还是没好话。
「总比没见面好。」吴嘉凯仍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好!很好!那我就来交代遗言!」吴庆国赌气地似大声说道。
「庆国,你怎么跟孩子意气用事了?」沈光雄好言劝说。
「该说的还是得说,不然万一我手术失败,跑去苏州卖鸭蛋了,事情又没交代清楚,他们兄妹不就要抢财产?」
「都给哥哥了,我跟他抢什么?」
「我才不要!」吴嘉凯则是卧倒沙发,一副累得要死的模样。
「不要就统统捐给慈善机关!不然充公好了!」吴庆国大叫。
萧昱飞忙说:「捐给慈善机关可以,但可别白白便宜了国税局,又让他们拿钱去乱盖坑坑洞洞的马路或是给官员们吃吃喝喝,这可不妙。」
吴庆国惊喜地望向他,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有跟他一样的「真知灼见」。
「二姊夫,先拜托你一件事,现在是你代行董事长职务吧?」
「是。」沈光雄还是第一次听他讲「拜托」两字。
「你帮我发一个公文,不是你代为决行的,而是用翔飞科技董事长吴庆国的名字下达指示,请相关单位定期举办全公司的CPU训练,员工拿到及格证书的考绩加分。」
「没问题。」还以为是什么重大决策呢。
「然后,帮我向董事会辞职,我提名你接任董事长。」
「什么?!」所有的人吓了好大一跳,吴嘉凯也爬了起来。
「恁爸身体不好,不能辞职休息吗?」吴庆国晃动着打了点滴的左手,语气显得激动。「高血压、高血脂、中风、心脏病,肝还长了一颗不知什么时候会烂掉的小丸子,我这是干嘛啊!争了一世,结果只争得一身病!」
「庆国……」沈光雄感慨地看他。
「爸爸!」吴嘉璇眼眶微红,过去扶好他的手臂,仔细地检查点滴的情形。「既然有病,那我们就把它治好,然后好好休养恢复健康。」
「对!我就是要比妳二姑丈更健康、更轻松自在过日子!」
「这个也要跟我争?」沈光雄啼笑皆非。
吴庆国转头问道:「嘉凯,如果现在要你担起翔飞,你会怎样?」
「我会吓到屁滚尿流。」
「好,二姊夫,我把他交给你了,叫陈总多操他几年才行。」
「陈总也要退休了啊。」沈光雄笑着拍拍吴嘉凯的肩膀。「嘉凯欠的只是磨练,我就请陈总延个一、两年再退休,将毕生功夫传授给嘉凯吧。」
「多谢二姑丈,可是表哥他们……」两位董事长亲自点名他接班,吴嘉凯神色变得十分郑重,但还是望向了萧昱飞。
萧昱飞在旁边拚命摇手又摇头,只差没把脚抬起来摇。
沈光雄笑说:「昱飞的兴趣在做研究。至于昱翔,他非常热爱电脑这方面的工作,而且做得比他当特助时更出色;虽然公司叫做翔飞,但两个孩子志不在此,我也不能勉强,还是交给最适合的人才吧。」
「嗯……」吴庆国低头沉吟一会,又望向身边的女儿。「嘉璇,我问妳,妳要爸爸?还是要那小子?」
吴嘉璇不料有这么一问,顿时脸蛋一热,眼光自然而然望向了萧昱飞。
眼神交流,心中的爱与勇气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面对父亲,很坚定地说:「我要爸爸,我也要昱飞。」
吴嘉凯吹了一声口哨。现在没他的事,他可以躺回沙发睡大觉了。
「哼!翅膀硬了?想飞了?」吴庆国出现了大便脸。「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我还留妳做什么啊。」
「爸,你不留我,我还是要留,我永远是你的女儿。」
「舅舅。」萧昱飞跑到床前,鞠个躬说:「革命尚未成功,我会继续努力,请你允许我和嘉璇在一起。」
「我有叫你说话吗?」吴庆国瞪他一眼。
「没有。」退后一步,不能惹老人家生气。
「还有,不要叫我舅舅。」
「对喔,你以前讲过,后来我就忘了,那我喊你伯父了?」
「叫错了!」
「不然叫阿伯?还是老伯?杯杯?」萧昱飞很努力地揣摩上意。
「叫爸爸。」
「啊?!」所有的人再度受到惊吓,全部倒地不起。
=== === === === === === === ===
欢天喜地的订婚喜宴里,却传出萧昱飞的惨叫声。
「呜呜!我不要啊!」
「你不要也得要,我名下的翔飞股票全部过给你,你就是递补我的董事。」吴庆国十分坚持。
「我不要!我不要!爸爸你给嘉璇啦!」耍赖是他的本事。
「你不也不愿意白白缴税给国税局?我上百亿的家产,一定要预先做好遗产税的规画,你是女婿,就是半子,就得配合我。」
「哎唷,呸呸!办喜事怎么说这种话!」丈母娘吴林惠珠一身珠光宝气,紧张地扯了老公一把。
「有什么不能说的?这是我送给他们的订婚礼物!」
英俊潇洒、西装笔挺的准新郎哭丧着脸说:「谢谢爸爸了,可是……爸爸!爸爸啊!」赶快向另外两个爸爸求救吧。
这张主桌坐了十个人,坐在准新郎萧昱飞旁边的是王俊良和萧芬芳;再过去是新婚的沈昱翔和谷薇真,他们乃是萧昱飞巧妙安插的缓冲区;然后过去才是台北爸爸沈光雄和吴美淑,接下来是女方家长吴庆国和吴林惠珠,绕了一圈回到准新娘吴嘉璇。
沈光雄笑说:「庆国,你拚命送礼给昱飞,会宠坏他的。」
吴庆国瞪了眼。「自己的女婿,不给他,给谁?!」
王俊良也笑说:「亲家,昱飞从小在乡下长大,一直是个很单纯的孩子,他一次做不来太多事,否则就像学生时代,忙了一堆事,又粗心大意,什么都顾不好,结果搞得一团糟,不如还是让他专心教书做研究吧。」
「对啊,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我能力有限,一次只能专心做一件事。」萧昱飞笑嘻嘻地补充,搂紧了身边人。「也只能爱一个人喔。」
「哥哥,很好。」沈昱翔露出纯真的笑容。「就像我很专心爱薇真一样。」
他身旁的谷薇真笑靥甜美。「你就是爱说甜言蜜语。」
沈昱翔有些疑惑地说:「我有说甜言蜜语吗?我说的都是实话。妈妈,薇真才会说甜言蜜语吧?不管她说什么,妳都很开心。」
吴美淑望着她的痴儿,很平静地说:「昱翔,你这个哥哥,不错。」
她一说话,沈光雄不免紧张一下,偷偷瞧向萧芬芳,又缩回目光。
萧芬芳察觉那道目光,转头与王俊良眼神交会,然后朝向吴美淑微笑说:「昱翔也很有才能,谢谢他帮我们昱中处理电脑问题。」
「他们都是兄弟。」吴美淑也淡淡笑着。
沈光雄暗自吁了一口气。其实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既然美淑愿意前来,而且以长辈身分坐主桌,不就表示她已经接纳昱飞了吗?
「爸,你就回董事会帮二姑丈,不然在家太闲又要跟妈妈吵架。」吴嘉璇拉一拉为了送不出礼物而生闷气的父亲。「规画股票的事情,你再找律师和会计师讨论,现在吃喜酒,别谈公事了。」
女儿的话最有效力,吴庆国气鼓鼓的大便脸立刻消了下去。
酒酣耳热……不,为了顾及在座老人家的身体健康和不胜酒力的准新娘,这场订婚宴看不到一瓶酒,全部改喝果汁和清茶。
「啧!大和解喔。」坐在另一桌的吴嘉凯喝着药水般的柳橙汁,百无聊赖地说:「没开酒庆祝真是太可惜了。」
他身边的王昱中则是左手撑着头颅,右手拿筷子和螃蟹脚打架,感慨地说:「我的笨大哥啊,可以少奋斗一百年的股票,竟然全部推了出去。」
再过去的王昱珊则是神情迷蒙。「好棒喔!我一定要将大哥和大嫂钓故事写成小说……不过,为什么昱翔哥和薇真姐可以坐主桌,我们不行呢?」
吴嘉凯的目光越过碍眼的王昱中,笑说:「因为他们结婚了,算是大人,我们三个未婚的毛头只能算是小孩子,所以要赶到一边吃饭去。」
「凯子表哥,你也差不多要结婚了吧?」王昱中问道。
「唉!我每天忙得像条狗一样,哪有时间交女朋友?」吴嘉凯咕哝着,随即绽开一张笑脸。「好不容易今天有空了,怎样?昱珊表妹,待会儿一起去看场电影?」
「不行咧。」王昱珊天真无邪地望着热切期待的凯子表哥。「我大哥说你是大野狼,要我小心你。」
「太过分了吧?!」吴嘉凯差点没拿手上的筷子当暗器射向准新郎,但他还是笑脸迎人地说:「就算我是大野狼,妳这么聪明又可爱,应该不是傻呼呼的小红帽吧?」
「大野狼?小红帽?」王昱中灵光乍现,立刻翻出放在桌下的笔电,兴奋地敲打了起来,喃喃自语说:「大野狼冒充小红帽的阿妈……对了,这只病毒就是冒充近亲,还长得一模一样,我看看……」
「你在说什么啊?」吴嘉凯探头去看电脑萤幕。
王昱中很快打出一堆奇怪的字母,拿了笔电站起身说:「我拿给昱翔哥看,他帮我改,我现在再改过来,这样子应该是通了。」
吴嘉凯惊奇地说:「哇!你可以改昱翔表哥的程式?你也是天才儿童哦?」
王昱珊也跳了起来,只顾着往前跑,兴高采烈地说:「那我去找薇真姐,她说要帮我介绍男朋友耶!」
「等一下啊!」吴嘉凯声声呼唤,却是唤不回美丽又可爱的小表妹。
扼腕啊,别人都是成双成对,为何他就是孤家寡人?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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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郁的咖啡香味飘散开来,为想飞艺廊增添些许宁静浪漫的气氛。
吴嘉璇站在一幅作品前面,静静地凝视着。
画作的主题是一个坐在窗前书桌的女人,她低着头,手上拿着一枝毛笔,似乎正在专心写着或画着什么。画家将光线处理得十分温暖,好像窗外的柔和阳光晒上了她的书桌,也映上了她略显沧桑的平静脸孔。
「这是SKS的新作。」她身边踱来那位艺廊的常客,他很热心地介绍说:「他最近换了一批新画,整体风格变得很不一样。以前用色偏暗沉,就算是画风景,也好像那些山光水色都起了雾,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现在则是色调明亮,画得清清楚楚,拨云见日,就说这幅『作画的女人』好了,SKS用上了暖色系,线条清晰柔和,看得出他在作画时,似乎对画中模特儿有一种特殊的用心。」
「你观察得很深入。」她点头微笑。
「我本身也是画家,偶尔在杂志报纸写专栏,所以又算是一个艺评家--啊,我记得妳,妳就是建议画廊转型的那位小姐?」
「嗯。」
「要不要过去那边坐坐?我请妳喝咖啡。」艺评家热诚地说:「我再为妳解说SKS的作品,分析这位神秘画家的心理状态,妳一定有兴趣听的。」
「我认识SKS。」
「嗄?」
吴嘉璇伸出左手,迎向向她走来的萧昱飞;她左手无名指上银光一闪,顿时刺得那位艺评家心痛流血不止。
萧昱飞握紧了她的手,很满意那枚套住她的订婚戒,自己也以左手拇指去摩挲他无名指上相同款式的对戒。
两人一起走出想飞艺廊,外头的夏日阳光十分耀眼。
「又有人搭讪了?」先泼一瓶醋。
「你上个洗手间上那么久?他很厉害,跟我讲了好多话。」
「什么?!」这下子跌进了醋海。「下次绝对不能让妳一个人来想飞,要是被拐走了我可怎么办!」
「我说他厉害,是说他对作品观察入微,体会深刻。」
「吓我一跳。」他捏捏她的手,忍不住在她鼻尖轻啄一下,笑说:「会跟我开玩笑了哦?」
「讨厌!路上有人啦!」她转过脸去,却将彼此的手扣得更紧。
十指相交,掌心相贴,两个人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只为了单纯享受午后的悠闲时光。
「刚刚那张画……爸爸画的是阿姨吧?」
「就是二姑。」
「总算啊……」
「嗯,爱一个人,不容易;能被一个人爱,更不容易。」
「咦!」好像颇富哲理,他的科学头脑实在难以想通。
「就知道你听不懂!」吴嘉璇露出微恼娇嗔的神色。「老婆追到了,神经又变大条了?」
「再怎么大条,我还是会记得妳是我的老婆,每天一定要回家吃晚餐,而且要抱着妳才能喔喔困。」
「嘻皮笑脸!我爸爸就是气你这副德性。」
「别忘了我还有成熟稳重的一面。」他故意压出磁性的低沉嗓音,微笑看她说:「也有一个可以让妳永远依靠的胸膛喔。」
「爱扯!」
「我不爱扯,我爱妳。」
她低下了头,看着凉鞋上的脚趾,从左边小趾数过来到右边小趾,又从右边数过来,数着数着,喉头酸酸的,视线也模糊了。
他弯下身看她,柔声再说一遍:「好爱妳呀。」
「讨厌!」她眼泪掉得更凶。「大马路上说什么肉麻兮兮的话!恶心。」
他笑着搂她入怀。「恶心的话也感动得哭了?路人甲在看妳喽。」
他一说,她反而不敢抬起头来,只好赶快收止泪水,在他衬衫上头蹭了蹭,这才眨着湿润的睫毛,赌气似地圆睁大眼看他。
他好笑又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发,看似安静成熟的她只要窝到他怀里,就变成一个爱撒娇、喜欢赖着他说话的小女孩了。
他心满意足地拉起她的手,轻快地带着她的脚步。「走,我们去学校,我带妳参观我的研究室。」
「好。」
「我买了一部脚踏车,我载妳到校园四处逛逛,重温学生时代旧梦。」
「好。」
「然后呢,嘿嘿!」使坏的时候到了。「我们回我那儿……」
「不好。」
「不然……嘻!妳想去哪里做?」
「做什么?」她白他一眼,再跺他一脚。「我什么都不做,我只想飞。」
「我在这里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才不是你那个飞!」她露出明亮的笑容,张开双手用力挥动,有如鸟儿振翅待飞。「是这个飞。」
「飞?」他也跟着做展翅动作。
「对,我要飞了。」她说着就拍动手臂,在人行道跑了起来。
「怎么回事?妳没喝酒吧?还是要跟我结婚,高兴得秀逗了?」
「昱飞,我们一起飞吧。」她转头冲着他笑。
天啊!他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她整个人变得好亮、好美,彷佛全世界的阳光都照在她身上了。
「呵呵,飞了!」他也开心地跟她飞了出去。
夏日午后,两个大人像小孩似地在路上跑着、跳着、追逐着,又笑又叫,张着翅膀,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
飞累了,停下来,喘着气,他望着她娇美的笑靥,她凝视他俊朗的笑容,然后,他张开双臂,她投进了他的怀抱,两人就在大马路上热情地拥吻起来。
管它别人指指点点,要飞的是他们,又不是路人甲乙丙丁。
飞啊!飞啊!飞啊!从今以后,伴着所爱,尽情飞翔在爱情的天空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