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13

杜默雨: 尽在不言中

第1章

冬季第一道冷锋降临。

由于预期心理作祟,加上气象播报员竭尽所能在电视上百般恐吓,大家莫不翻出尘封已久的厚重大衣,紧紧地裹住身体,准备抵挡陡降十度的低温。

「上当了!」

吕彩梅冲进办公室,左肩背着一个大皮包,右手抓住两袋早餐,手臂弯里还挂了一件红色大衣,叫嚷声音之大,惹得正在看报纸吃早餐的同事全抬起头来。

「不光是你上当,我们也上当喽!」

一个男同事卷起长袖衬衫,又卷起里头的厚棉内衣,装腔作势地抹了额头汗水。其他同事也纷纷聊了起来,办公室的气氛立刻变得活络。

「什么天气预报嘛!热死人了。喂,阿明,你还没打领带,小心待会儿又要被副总念。小珠,这株花怎么枯了?你没浇水哦。」

吕彩梅是办公室的管家婆,她边走边发号施令,终于来到自己的办公桌,放下手里的事物,脱掉毛线背心,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

「纯纯,吃早餐了。怎么站在那边发呆?」她将一袋早餐拎过隔板,放在隔壁的办公桌上。

季纯纯站在咖啡色的玻璃帷幕边,直发垂肩,额头发际别着两支水蓝色的小发夹,衬托出她清秀的五官和脸蛋:淡柔的阳光映落她的脸庞,让她的两颊透出健康美丽的红润色泽。

她出神地望着窗外,嘴角笑出两颗浅浅的酒窝,似乎是想到什么高兴的事情,瞳眸里的笑意也更深了。

「纯纯啊!」吕彩梅又大喊一声。在这个办公室里面,能够听不见她大嗓门的人,只有坐在她旁边的季纯纯了。

「哎呀,彩梅,你来了。」季纯纯转过身子,微笑回到座位。「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吃饭啦,别发呆了。」吕彩梅很习惯同样的话讲两遍。

「我没发呆,我在晒太阳,暖融融的,好舒服。」

「我都快热死了,你还在晒太阳?」

「我坐久了,感觉有点凉,起来走动走动。」季纯纯拿起火腿蛋三明治,眼光又眷恋地望向冬阳的光芒。「彩梅你知道吗?我来公司两年多了,我发现每次到了冬天,这块角落就能晒到太阳,很幸福呢。」

「我坐在这个位于五年了,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吕彩梅很没形象地拉开领口,拿着垫板猛往里头搧风。「反正你是天天好心情,日日是好日,嗳,你该不会今天又提早来上班了?」

「我七点半就到,还好阿伯已经开门,我花半小时印出资料,终于交差,雷经理应该不会生气了吧?」季纯纯偷偷瞧了她后头的空位。

一提起雷经理,吕彩悔不由得火冒三丈,搧风搧得更加起劲,嗓门也提高了八度音:「那个雷隽踉什么拽?去问问国外部的贸易专员,哪个不把我们业务助理当成宝?他们去外面拼客户,我们在后面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订单,没有我们这群劳苦功高的助理,他们能把一笔生意做得漂漂亮亮、让外国客户满意吗?喂,有没有人教教雷隽,教他明白本公司的职场伦理呀?」

「谁敢教他?」一位男同事忿忿不平地回应说:「平平是贸易专员,雷隽一来公司,就挂上业务经理的头衔,薪水职等都比我们高,我们这些小小的专员恐怕还得听他的咧!」

「哼,国外部的主管是张副总,又不是雷隽,他敢管我,我就跟他翻脸。」

「雷隽是管不到你,但纯纯当他的助理,可被他欺负惨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也不是这样放的!」

「哇咧!听说雷隽的薪水是超级天价,人事室都看不下去了,他对公司都还没有任何贡献,咱们就先倒贴他,又不是在开银行印钞票。」

「还说呢,大楼的停车位有限,只有部门主管才能停,雷隽竟然也拗到一个,难怪他天天八点半才进办公室,哪像我们一早就得出门,辛辛苦苦找车位?」

办公室乱烘烘地讨论雷隽,愈谈愈热烈,杀气腾腾,好像每个同事恨不得变出一把刀,往假想敌雷隽捅个几下。

季纯纯微侧着头,她知道他们在谈雷隽,但是距离稍远,又有同事背对她说话,即使她想努力听清楚他们的交谈,她也只能捕捉到片段字词,偶尔有女同事声调频率较高,她才能听到完整的句子。

她咬下三明治,喝了一口奶茶,将椅子挪近吕彩梅。

「彩梅,他们在说什么?」

「还不是说雷隽?他们骂的那些话,我这两天也骂过了,你省省耳朵,不必听我再讲一遍。」

「奇怪,雷经理又没有得罪大家,为什么你们这么讨厌他?」

「谁教他目中无人,成天摆那张死人脸?」吕彩梅摇摇头。「他天天虐待你,叫你做苦工,你就是不气他?」

「他才来公司一个礼拜,又有业绩压力,总是要赶快进入状况,我忙一点没关系的,过了过度期就好。」

「唉,你早也忙、晚也忙,身体承受得住吗?」吕彩梅担忧地问道。

「我每天准时下班,晚上陪陪宇鸿,就不觉得忙了,彩梅你别担心我。」讲到男友的名字,季纯纯绽出甜美的酒窝,眼里也闪耀着梦幻的光采。

「宇鸿情况怎么样?」

「宇鸿很好,你们上星期去看他,他一直很开心,他说有你们这群好朋友照顾我,就不怕我被别人欺负了。」

「谁知道会来了雷隽这家伙!」吕彩梅又是摇头叹气的。「想不到我休完产假回来,又发生这么多事情。」

「没什么事呀,太阳照样昇上来,我们照样工作领薪水。」季纯纯缩缩肩膀,

吐了舌头,笑容纯真。「不过,雷经理好像对我有成见,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跟他说明白,不是他忙,就是我忙‥‥」

大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墙壁挂钟指向八点半的位置,一身亚曼尼西装的雷隽准时出现在国外部的大门。

他身材挺拔,脸型轮廓深刻,乍看之下,整个人就像是用雕刻刀削出来的精美杰作,英俊,显眼,轩昂。若代表公司站出去谈判生意,必然有不输老外的卓越气势。若是走在马路上,也一定会吸引不少女人的目光。

然而在这间大办公室里,不仅男人不看他,年轻的女助理不看他,甚至正值偶像崇拜年龄的工读生小妹见了他,也立刻一头埋进工作里。

雷隽穿越一列列的办公桌和铁柜,神色冷峻,快步疾走,他没有和同事打招呼,更没有人向他问早,整个办公室好像变成了冷冻库。

「雷经理,早!」

季纯纯微笑喊了一声,如晒进办公室的暖阳,顿时化开周遭的低气压。

雷隽经过她的身边,目光随意一瞥,语气平板,边走边说:「昨天我交代的事情,请你尽快做完;还有那三封修改的传真信函,九点半以前给我。」

「几点?」季纯纯转过椅子,赶忙站了起来,身体贴在她和后面办公桌的隔板上,微倾向前,眨了眨眼。「对不起,雷经理你说要给你什么东西?」

雷隽已经坐到他的位子上,翻开工作日志,准备打第一通业务电话。

「季纯纯。」他抬起头,忍住不耐烦的怒气:「你看到我放在你桌上的文件吗?最前面三张信件要修改,你九点半以前交给我签名,再发出去。」

季纯纯很专注地看他说话,渐露笑靥,点点头说:「知道了。」

「你等一下。」雷隽盯住她的笑脸,不假辞色地说:「我向来讲求工作效率,同样的话我不喜欢说第二遍,请你最好不要装傻;还有,我不希望你按时下班,以致延误当天的工作。」

「我拿回家做了。」季纯纯指向他桌上的文件夹。

雷隽翻了一下,双眸依然冷冷地望着她,语气冷淡:「总之,当我需要助理的时候,我希望能找到人。」

「雷经理,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我不需要任何解释,既然你是我的助理,就请照我的要求做事。」

雷隽根本不给季纯纯说话的机会,说完就拿起电话按了号码。

一旁的吕彩梅早已气得双手握拳,只差没大吼一声混蛋雷隽!再看到季纯纯桌上一大叠的传真和文件,她忍不住想仗义执言了。

「纯纯!」

「嗯?」季纯纯坐了下来,拉开键盘准备工作。

「你还笑得出来?」吕彩梅几乎整个人趴到隔板上,附着季纯纯的耳朵说话。「走,我们去跟张副总抗议,说你不要当雷隽的助理。」

「为什么?」季纯纯不解地望着吕彩梅。

「为什么?!」吕彩梅欲哭无泪,两手抓了抓,快要抓狂了。「他每天丢给你一大堆工作,态度又这么恶劣,谁受得了呀?」

「这就是了。」季纯纯盯着电脑屏幕,手指敲了起来,脸上笑容彷佛天生长成,始终不曾褪去。「我不当他的助理,在国外部里头,又有谁愿意当他的助理?你?」

「我?!谢谢。」吕彩梅大摇其头,咚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季纯纯咬下最后一口三明治,继续进行她的工作,她早就完成第一份修改的传页信了,这是第二份。

她不知道雷隽多晚下班,但她每天早上来到公司时,一定会发现桌上堆满了一堆待处理的业务。雷隽会在上头用中文或英文写下简单的指示,再签下简单的三个字母:Ray。

Ray,a drop of golden sun。季纯纯忽然想到「真善美」的歌词,迟是一束金色的阳光;只可惜,现实中的雷,是办公室的冷锋。

她瞥见了玻璃窗外的太阳,一块日影完完整整地投射在窗边地上,她不自觉地站起来,走到那块阳光空间,伸出双掌,企图掬取那金黄色的温暖。

她足足站了三十秒,心满意足,再带着甜美的笑意,回到位子,继续她繁忙的工作。





下午五点钟,外头天气变得阴冷,雷隽陷入沉思,一支笔飞快地写着。

当初跳槽到这家公司来,他就有迎接艰钜挑战的准备,凭着业务人员的敏锐嗅觉,经过一个星期的了解,他已经抓到生产行销之间的盲点。

「季纯纯,这份报表拿去复印三份,分送三位厂务协理。」他低头吩咐,最后签下他的名字。

过了十秒钟,雷隽发现他在跟空气说话,坐在他前面的季纯纯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是吕彩梅回头瞧了他一眼。

「季纯纯,你听到我说话吗?」

「纯纯!」

吕彩梅一喊,季纯纯才从纸堆中抬起头来,侧头笑间「什么事?」

「他有事啦。」吕彩梅指着身后的煞星。

「啊,雷经理,你有事情找我?」季纯纯照例站了起来,挂着微笑倾身向前,十分专注地望着雷隽。

她又摆这张清纯无辜的笑脸了。雷隽不为她的笑容所动,更是嫌恶那对大得过份的闪亮黑眸,在他看来,她就和任何冀求他眷顾的女人一样,只会故意搔首弄姿,试图博取他的注意和好感。

「你可以继续装聋作哑,我不介意。」

「对不起,雷经理,我真的没听到你在叫我,我的耳朵不好‥‥」

「耳朵不好?请你编一个比较好的理由。」

「雷经理!」吕彩梅终于跳了起来,大吼道:「纯纯的耳朵真的不好,你不要这么不讲理,好不好?」

一时之间,大办公室鸦雀无声,只有不识相的电话铃铃响着。

雷隽冷冷地扫过眼前两个女子,吕彩梅被他一瞄,全身好像掉进了冰水里,竟不自主地打个冷颤。天哪!这姓雷名隽的,一定是冰块做的怪物!

「彩梅,没事的,你忙你的。」季纯纯赶紧拉了吕彩梅,仍带着一抹淡笑,转过身问道:「雷经理,对不起,请你喊我大声一点,我才听得到。请问你要我做什么事?」

「他要你复印报表,再寄给三个厂务协理。」吕彩梅代为发言。

雷隽不发一语,迳自起身,准备自己去复印报表。

「喔。」季纯纯忙站到溜隽面前,伸出双手。「我来复印。」

「不用了。」雷隽又往前走了一步。

「雷经理,我来。」

报表被她硬生生拿了过去,雷隽望着她轻盈的步伐,还有那摆动如水的长裙,好像是去远足似的,开开心心地走向复印机。

有同事在喊她,她又跑了过去,侧着头,很专心地听人说话。

她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眉眼弯弯,有点天真,却又显得有点痴呆,雷隽再也按捺不住莫名的不满,百接走进副总经理的办公室。

「张副总,打扰你了。」

「呵,雷隽你来了。」张炳煌从公文堆中抬起头,笑说:「坐!你来公司一个礼拜,大概有很多意见要说了。」

「我要换掉我的助理。」

「纯纯?」张炳煌来到沙发坐下,有点错愕。「我还以为你要谈行销计画,怎么了?不满意纯纯的表现吗?」

雷隽也坐了下来,严肃地说:「季纯纯反应太慢,完全不能和我配合。」

「你不能否认她的工作能力吧。」张炳煌一副稍安勿躁的神情。「纯纯的听力不好,她没跟你说吗?」

雷隽迅速回想,她是说过了,而且在他第一天上班时,她就说了。

「我不用听障人士当我的助理。」

「纯纯不算听障,她听得见我们说话。」张炳煌站了起来,笑着走到门口。

「我来教你怎么和她说话。记得喊她名字,要大声喊——纯纯!」

季纯纯正好回到位子,一听到叫唤,立刻快步走到张炳煌面前,注视着他那张和蔼微圆的大脸。「副总,有事找我?」

张炳煌也是面向季纯纯。「麻烦你泡两杯咖啡进来。」

「好的。」季纯纯微笑点头,转身离去。

「看到了吧?」张炳煌坐回沙发。「你先喊她,她会靠近你身边,你只要面对她说话,她就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想这么麻烦。」

「好吧,国外部其他九个业务助理,你挑一个。」

雷隽想到那群吱吱喳喳的女孩子,他初来乍到,并不太熟悉她们的工作能力,然而季纯纯和她们相较起来,竟是显得乖巧听话。

张炳煌看出他的心思,靠上沙发舒适地坐着。「再过一阵子,你和纯纯相处久了,你会发现她的优点,我可不是随随便便配个助理给你,你不必去适应她,她会和你配合得很好。」

「张副总,我送咖啡来了。」

浓郁的咖啡香味飘来,季纯纯端来两杯咖啡,轻轻地放到茶几上,放下奶精和糖包。

「雷经理,你要不要加糖‥‥」

「我不要,你拿走。」

「好的。」季纯纯即使是弯腰放咖啡,也是注视着雷隽,带着浅柔的笑容说:「雷经理,我待会儿先走,你交代的事情,明天在你上班前,我会做好。」

「嗯。」雷隽不置可否,没有看她。

待季纯纯出去后,张炳煌端起咖啡,笑说:「喝原味的哦,这才能喝出纯纯的手艺‥‥」

「张副总,你也听到了。」雷隽不去碰咖啡杯。「她每天一到五点半,一定准时离开赶去约会,公司为什么要用这么不敬业的助理?」

「你也知道她去约会?」张炳煌笑意很深,嚐了一口香浓的咖啡。「但是你交代的工作,她一定会如期完成,不是吗?」

「没错。但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和我一起加班的助理。」

「与其陪你加班,不如好好完成你交代的任务。」张炳煌转着咖啡杯,语气转为低沉:「雷隽,给她时间去约会,她的男朋友得了癌症。」

雷隽凝视袅袅上升的热咖啡氤氲,一时无法消化「癌症」两个字的涵义。

张炳煌继续说:「纯纯一个月前找我,打算辞职,医生说她男朋友的时间不多了,她想多陪陪他;那个男孩子同时打电话来,叫我不要让她辞,喔,我忘了说,那个男孩子也是我们公司的工程师,已经请了两个月的病假‥‥」

「这是季纯纯的私事,我不需要了解,我要换掉她。」雷隽端起咖啡,神色依然冷峻。

「你再考虑考虑。如果过了一个星期,你还是坚持要换助理的话,我再来调动人事。」张炳煌意味深长地望定雷隽。

「请张副总费心了。」

雷隽垂下眼帘,他手里的瓷杯做工精致,描有几朵粉红粉绿的玫瑰花叶,细致白瓷拥抱着深褐色的香醇咖啡,相容相依,份外美丽。

咖啡是用嚐的,不是看的,他举杯,一口气喝完了苦味的咖啡。





季纯纯小心翼翼地抱着大衣,轻拍一下冰凉的脸颊,绽开微笑,按了门铃。

就要见到宇鸿了,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还有什么比见到最爱的人更快乐?

「纯纯,你来了,赶快进来吃饭。」

「周妈妈、周爸爸,你们好。今天公车抛锚了,所以比较晚。」

季纯纯就像回到自己的屋子,熟练地换上拖鞋,那清脆开朗的嗓音立刻为周家注入一股活力。

「唉,你上班辛苦,也不用天天来‥‥」周妈妈轻叹一口气。

「你去帮纯纯热饭菜吧。」周爸爸神色平静,起身打开了一扇房门。

「谢谢周爸爸。」季纯纯抱紧大衣,神情愉悦地走入房间。「宇鸿,你猜我带什么东西给你?」

周宇鸿羊卧床头,手里拿着一本书,但他似乎没有专注看书,一双略显空洞的眼睛由天花板流转而下,移到那张笑靥甜美的脸庞。

「纯纯。」在他俊秀却瘦削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疼怜的微笑。「看你那么开心,我猜‥‥嗯,红豆饼,对不对?」

「答对了!」季纯纯坐到床缘,兴旧地打开大衣。「你看,还是热的。你说多巧,今天下班时候突然下雨了,公车上人好多,开到半路又抛锚,那里刚好有人卖红豆饼,这公车抛锚真是抛对地方了。」

「不管你碰到什么事,坏事也变好事了。」周宇鸿始终凝望她的笑脸,神色十分温柔。「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时,那天很冷,我买了热呼呼的红豆饼给你吃,你吃得好开心,我想‥‥就在那一刻,我爱上你了。」

「又在讲老掉牙的故事了。」忆及初识时的甜蜜,季纯纯娇嗔地笑了,她掰开红豆饼,立刻飘散出香甜的红豆馅味。「来,吃一口,很香的,我刚刚肚子饿,偷吃一块了。」

周宇鸿咬了小小的一口,闭上眼睛,身子靠到枕头上。

「宇鸿,味道好不好?这好像我们第一次吃的味道呢。」

「我嚐不出来。」周宇鸿缓缓睁眼,露出无奈的笑容。「我已经失去味觉了。」

「对‥‥对不起,我忘了‥‥」季纯纯心头一紧,一股热流直往她眼里涌去,她低下头,竭力忍住不哭,她早就告诉自己,不能让宇鸿难过的,不能!

但心底再怎么抗拒,两串晶莹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滑了下来。

「纯纯,没关系的。」周宇鸿轻抚她的头发,微笑说:「我今天去看医生拿药,他说我情况不错,真是医学奇蹟。」

「有希望了?」季纯纯抬起头,双眸充满欣喜。

「多活一天,都是偷来的。纯纯,我们早有心理准备了。」他伸指为她拭泪,笑得轻盈自在。「我觉得很幸运,事先知道自己生病,可以好好珍惜剩下来的时间,总比一下子死掉还好‥‥」

季纯纯捂住他的嘴,眼里有泪,也有笑;他抓下她的手,紧紧握住,眼眸相对,许许多多的爱恋与不舍,无庸再说。

「来,纯纯,吃饭了。」

周妈妈端进来一盘饭菜,放在床边的书桌,在为他们掩上房门时,她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珠。

「纯纯快吃吧,别饿坏了。」周宇鸿拍拍季纯纯的手。「我写给你的情书,你都带来了吗?」

「带来了。」季纯纯吸吸鼻子,从背包拿出一叠信札,笑说:「我算了算,你这两年才写给我十五封信,真是好懒惰!」

「我算不错了,即使已经追到你,还是想办法写肉麻兮兮的情书,讨你的欢心。」周宇鸿语气轻松,抽出信件阅读。

季纯纯也放松心情,边吃边说:「你叫我拿回来,是想欣赏自己的文采吗?」

「是呀,想不到恋爱中的男人,竟然会写出这么恶心的话,我念给你听了。「纯纯,我喜欢喊你的名字。每当我呼唤你时,你会抬起头来,眨着长长的睫毛,睁着一对亮晶晶的双眼,很专心地看我。纯纯,我真是好爱好爱你这个表情,是这么纯洁美丽,总是今我忍不住想好好地吻你‥‥」

「呵呵,好肉麻喔,」季纯纯侧耳凝听,不禁拍着胸口,笑说:「我都快喷饭了。我看信时,觉得甜蜜蜜的,怎么你念了出来,就变得很爆笑?」

「好吧,我安静看,免得你吃饭鲠到了。」

周宇鸿卧了下来,打开一封又一封自己写的情书,一面看着,还是忍不住自嘲一、两句,两人说说笑笑,全然忘记死神的阴影,小小的卧室晃荡着和煦笑语,病人枯瘦的脸颊上也泛出奇异的光采。

「纯纯,吃饱了?你扶我到客厅阳台。」

「要做什么?外面很冷耶。」季纯纯拿过一件厚外套,披到宇鸿身上。

周宇鸿左手紧握信札,右手按住季纯纯的肩膀,吃力地站了起来,她身子一下子承受不住,歪了一歪,但她很快地站稳,双手牢牢地扶住他。

「纯纯‥‥」

「慢慢走哦,搭着我的肩膀,多走动也好,到阳台透透气。」

周宇鸿揽住她柔软的身子,尽量不将重量放到她身上。

既然他已无法呵护照顾她,又何忍再加重她的负担呢?

「爸爸,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好了。」周爸爸一见他们出来,立刻到阳台燃起拜拜用的小金炉。

「今天要拜拜吗?」季纯纯好奇地张望。「我去拿香。」

「纯纯,不用了。」

周宇鸿跨出阳台落地窗,左手一抽,迅速将那札情书抛入火花中。

「宇鸿!」季纯纯惊叫一声,泪水顿时迸出。

那是宇鸿亲笔写给她的情书啊!字字真意,句句深爱,他还说要留下来当传家费,拿给儿子当范本‥‥可是火烧光了,什么也不留下了:

「不要!你在做什么?我要拿回来!」

周宇鸿勉强出力,这才能拉住想要伸手救信的纯纯。「纯纯,忘了我。」

「你说什么?这是不可能的!」

季纯纯抓住周宇鸿的双臂,泪如雨下,红灿灿的火舌映入她的眼眸,毫不留情地灼痛她的魂魄,就像她第一次听到宇鸿只能再活一个月时,是那样地揪心,那样地心痛!

烈火熊熊,两年的恋爱见证逐渐烧焦、卷曲、成灰,如同眼前曾经帅气英挺的宇鸿,也被病魔迅速侵蚀,日渐枯槁‥

他烧掉的不是纸张,而是她的心魂啊!

「不要!不要啊,我不要忘掉你呀!」她粘贴他的胸膛,紧紧搂住他消瘦的身躯,嚎啕大哭。

「纯纯,不要难过。」周宇鸿轻柔地抚拍她的背,靠在她耳边安慰:「我们拥有彼此两年,我很满足,你现在又每天来陪我,我真的很快乐。」

「可是‥‥可是‥‥我不要你离开我‥‥我不要啊‥‥」

「老天要我走,我没办法不走。纯纯乖,你才二十四岁,我们讲好的,以后你不可以太想我,碰到好男人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

「我要嫁给你!」季纯纯抬起泪眼,坚定地说。

「傻瓜。」周宇鸿温柔地抚拭她的泪痕,郑重地说:「新郎都快消失了,这个婚姻是没有意义的‥‥纯纯,我爱你,所以我不会和你结婚。」

「那你也不要烧信呀!」

周宇鸿以指头轻点她的鼻子,笑说:「我太了解你的个性了,你就像只无尾熊,喜欢抱着我这棵树不放,要是我去了,你以后一定躲在家里,有事没事拿信出来看,边看边哭,哭得我灵魂都不敢超生了。」

「爱胡说!」季纯纯轻捶他一记,破涕为笑,又忍不住哭道:「你怎能叫我不想你?还要我忘记你?太过份了。」

他的手抚向她的心,微笑说:「我只要你把我藏在这里,偷偷藏着哦,别让未来的老公吃醋了。」

「我不爱别人,我只爱你!」

「纯纯,日子还是要照常过下去,这也是我不让你辞职陪我的原因。这段日子很快就会过去,我走了以后,一切将会恢复正常,接下来,你一定要好好照自己,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可是‥‥我一定会想你‥‥」季纯纯流下滴滴清泪。

「想我的时候,看看天空,我会在上面和你打招呼。」

「你别扮鬼吓人了,我很胆小的,会被灵异现象吓到。」

「好,我不吓你,我会保佑你。」周宇鸿笑着搂住她,亲密相拥。

随时,随地,都可能是最后的时刻,他们珍惜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烧尽的黑色纸灰扬起,随着夜风飘落,碎成片片细屑,在两人脚边打转追逐,缠绵不去。

「其实,我还有一点点遗憾‥‥」

「宇鸿?」季纯纯又垂泪了。

「我的纯纯最爱笑了。」周宇鸿一再地为她拭泪,吻上她的脸颊。「纯纯,乖乖地,笑一个;我是想说,如果医学再进步一点的话,我可以移植耳神经给你,让你补足失去的四十分贝听力。」

季纯纯深深地凝望宇鸿,今天晚上,他所交代的「后事」,全是为了她。

这份疼爱她的心情,永志不渝,足以支撑她勇敢地活下去。

缓缓地,渐渐地,如含苞初绽的花蕾,又如山边初昇的旭日,她的黑眸有了光釆,两颗酒窝浮现,嘴角也轻轻扬起,弯成一枚甜美的笑容。

「纯纯啊‥‥」

周宇鸿心满意足,长长喟叹一声,以所有的力气拥住纯纯,将她的笑容永远地收藏在心里。

客厅内的周家夫妇微笑擦去泪水,在冷锋来临的夜晚,周家不冷,暖流像一张温柔的毯子,紧密地包裹了每个人的心。


第2章

两个星期后

寒流一道接一道地降临,冻得人们直呼受不了,尤其是一大早,见到一脸冰块的雷隽,整间办公室更是冷到零下四十度。

季纯纯正在接电话,见到雷隽走来,忙喊道:「雷经理,早,有你的电话。」

雷隽坐到位子上,接起转接的电话:「我是雷隽。」

「小隽,终于找到你了,我昨晚拨你家里的电话,都没人接听。」电话那端的声音略为苍老,却是掩不住兴奋。

「有什么事吗?」雷隽的声音十分冰冷。

「江瑜昨天生下一个男孩,有三千八百公克呢,小隽,你有弟弟了。」

「相差三十二岁的弟弟?你娶了一个可以当你女儿的大陆妹,生下一个可以当孙子的儿子,关我什么事?」

「小隽,江瑜都快四十了‥‥唉,要不要来医院看弟弟?他长得很像你。」

「我不记得妈妈有生过弟弟。」

「唉‥‥这段时间我们会在台湾,等江瑜坐完月子,我就带他们回上海。」

「「回」上海?你回去好了,反正你的心思从来不放在台湾。」

「小隽,我想‥‥嗯‥‥找个时间去看你‥‥」

「我很忙,如果没事,我就挂电话了。」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又是叹了一口气,主动挂断。

「季纯纯!」

「啊!」埋首工作的季纯纯吓了一跳,赶忙转身站了起来。

雷隽冷冷地盯住她略显苍白的脸孔,他之所以没有换掉她,的确是她工作表现符合他的要求;但是相对的,他也必须忍受她的迟钝反应和不好的听力。

「以后有自称是我父亲的人打电话来,就说我不在。」

「可是‥‥」季纯纯有点迟疑。「如果真的是经理的爸爸打来‥‥」

「一律说我不在,不会讲吗?」

「我明白了。」

「你帮我约财务部王经理,明天早上和他开会;还有,十点半的会议要先准备好投影机;另外,美国客户下午曾从香港过来,你调度好公务车,我要去接机……」

「对不起,雷经理,请你讲慢一点,我记下来。」

季纯纯拿起笔,一面听复述,一面记录,雷隽的峻脸却罩上了一层冰霜。

「请问雷经理,还有吗?」

「没有了。」雷隽翻起桌上卷宗,不想再理她。

季纯纯坐下来,揉揉酸涩的眼睛。她近日来睡眠不足,精神有点恍惚,或许方才事先告知是「经理的爸爸」打来的电话,雷隽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反正雷隽不单是对她冷淡严厉,他对其他同事也是这副态度,她并不是那么在意他的言行:不过,也可能是最近几天她常请假,代班的彩梅又惹毛了雷隽,他才对她这么不满吧?

季纯纯以手撑起下巴,嘴角浮起一抹甜笑,昨天她又请假到医院陪宇鸿了,她整整陪了他一天,度过两人的甜蜜时光。虽然他肚子胀满腹水,虚弱到几乎无法起身,只能以注射高蛋白维持体力,但他还是坚持拿掉呼吸管,要她用轮椅推他到医院到处「逛逛」。

在外头的草坪上,他们静静地享受午后的阳光,宇鸿一直握住她的手,很认真地看来往的人群,欣赏花圃盛开的金盏菊,倾听树丛中的鸟鸣,更是仔仔细细地凝望她,一如初恋时的执着深情,看得她一再地羞红了脸蛋。

季纯纯又笑了,昨天宇鸿的精神很好,晚上还拉着她说笑话,她就睡在病房陪他,今天早上,还是宇鸿唤她起床上班的呢。

回光反照?

季纯纯浑身一颤,电话在此刻突然响起,打断她的惶惧不安。

「您好,我是季纯纯。」

「纯纯,你快来,宇鸿呼吸困难,陷入昏迷,医生正在急救‥…」周爸爸说到最后,已经哽咽难言。

「好,我马上过去。」

季纯纯镇定地放下电话,脑袋一片空白。

正在吃早餐的吕彩梅猜到怎么一回事,问道:「纯纯,还好吗?」

「宇鸿他‥‥他急救,我‥‥我的工作‥‥麻烦你了。」季纯纯站起身,将一叠文件交了过去,却是再也无法镇定,声音变得微弱而颤抖:「这里是雷经理的交办事项,我‥‥」

「我会做,你快去医院。」

季纯纯又转过身,泪水已在眼眶打转,宇鸿就要走了,她要赶去送他——

「雷经理‥‥很抱歉,我要请假,我请彩梅代理。」

「你又要请假?」雷隽盯住她的泪眸,寒着脸说:「你昨天请假,今天也请,我来这边一个多月,你已经请了八天假,你如果不想做,请你递出辞呈。」

「雷隽,你很恶劣耶!」吕彩梅爆发怒气,跳起来指名道姓地骂道。「纯纯每天认真工作,熬夜也帮你赶东西出来,她哪边对不起你?人家周宇鸿都快‥‥快‥‥」她终究说不出一个死字,又气得吼道:「你就不能将心比心,体谅一下纯纯的心情吗?」

「我来公司是工作,不是从事心理辅导,季纯纯的私事,请她自己处理好,控制情绪,不要影响业务的进度。」

一番冷言冷语说下来,季纯纯脸色更加惨白,办公室其他同事也现出不平的神情,吕彩梅更是暴跳如雷。

「雷隽,你这冷血动物!你和你爸爸吵架,我也请你控制情绪,不要臭着一张脸,净说些没血没目屎的疯话!」

雷隽冷哼一声,眉不皱,眼不眨,翻开卷宗读起他的业务资料。

吕彩梅见到雷隽的冷淡反应,气得跳脚。

「纯纯,收拾包包,快点去医院,有事我帮你扛着。」

「彩梅,谢谢你。」季纯纯稳下紊乱的心神,拿起背包,又说了一遍,「对不起,雷经理,我一定要请假‥‥」

「你要走就走,我也不能留你。」

季纯纯咬着唇,微微点个头,努力擒住泪水,在同事的关怀注目中,一步步走出办公室。

雷隽向来对她有成见,她不介意,因为听力不好,她的反应的确比一般人迟缓。从小到大,她早就习惯别人的不耐神色,更是习惯逆来顺受。

但雷隽再怎么不耐烦,也不能不让她去医院送宇鸿最后一程吧?

泪水潸潸滑下季纯纯的脸颊。第一次和宇鸿聊天时,他就发现她的听觉有问题,从此以后,他会和她慢慢说话,或是先喊她的名字,要她倾心聆听。在许许多多相拥的时候,他更会贴在她的耳畔,柔情款款,情话绵绵,绝不让她听漏了半句真心真意。

十几年孤独成长的岁月里,也只有宇鸿能如此包容她的缺陷,这么体贴她、疼爱她;而如今,他即将远离,她再也不能拥有他那温暖的怀抱‥

她茫茫然地踏入电梯,泪水早已淹没她的视线,厚重的电梯门关起,幽冷气息席卷而至,她只觉得好冷、好冷。

一只手臂伸出来,按了地下一楼。

「我到饭店接客户,顺路先送你到医院。」

小小的电梯里,回荡着那冷漠的声音,季纯纯听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是雷隽?她慌乱地回头,没错,他是在和她说话。

她没办法回应,因为只要一开口,一定是泣不成声。

到了地下停车场,雷隽走在前头,声音平板地说:「跟着我。」

她茫茫然上了他的车,车子驶出坡道,冬阳刺痛她红肿的眼睛,她闭上眼,握紧手指,根本无法思考雷隽为何要送她。

雷隽开得很快,她坐不稳,伸手抓紧上方的拉杆,心中想到,宇鸿从来不开快车,他好爱惜生命,连割破个小伤口也要好好包紮‥

「到了。」

「谢谢。」季纯纯低声道谢,开了车门就冲向病房。

「纯纯,他在那里。」周爸爸拥着哭泣的周妈妈,指向护士站边的急救室。

周宇鸿的哥哥站在门边,脸色沉重:「医生已经宣布宇鸿脑死,我们还要等第二位医生过来检查,才能送到手术室摘眼角膜。」

「我知道了。」

季纯纯咽下泪水,心绪变得平静澄明,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只要来到宇鸿身边,她就安心了。

走进急救室,宇鸿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手臂还插着点滴,一旁的心窟图你然在跳动,但她明白,那那只是爲了进行器官移植,暂时人爲方式支撑他的生命迹象。

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轻轻拨弄他的头发,指头轻柔地划过他安详的眉眼,唇畔绽开一抹甜美的笑意,低下头,附在他耳边唤:「宇鸿,我来了,你告诉我,听觉最后才会消失,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话呢?」

周宇鸿的嘴角彷佛有笑,一滴清泪由他的眼角滑下。

季纯纯拭去他的泪,轻笑说:「宇鸿,你来吓我了,还好你也告诉我,你可能会流一些莫名其妙的体液,要我别害怕‥‥」她握紧他的手,细细地摩娑着。「宇鸿,我不怕,我页的不怕,想想,你不会再痛了,你现在一定很快乐,我也好为你高兴,好高兴喔‥‥」

泪水潸然而下,她仍是继续微笑说:

「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好好活下去,可是‥‥你一定要让我哭,等我哭够了,我就不会再哭了‥‥」

「纯纯,医生来了。」周哥哥拍拍她的肩。

身后传来仪器移动的声音,她缓缓起身,放开最深挚的依恋,很坚定地站在旁边。

她不再掉泪,而是勇敢地看医生为宇鸿做检查。

急救室门口站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手上抓着一件女外套,冷冷地凝视这一切。

「请问你是?」一位周家亲属问道。

「我是季纯纯的同事。」

「你们都是同一家公司,那你也认得宇鸿了?」

他不认识周宇鸿,他甚至几乎不认得眼前的季纯纯;平日喜欢挂着傻笑的她,在此刻彷若脱胎换骨,她笑得忧伤,却也笑得恬静,就像日王局山上云淡风轻,不沾染一丝尘俗。

对他而言,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要来就来,要去就去,他从来就不在乎的,但他没见过,竟然有人能如此坦然面对死亡!

那挂着泪痕的清秀脸庞显得纯洁、祥和、平静,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绝美,而且美丽得今人心悸。

雷隽将季纯纯的外套放在椅上,转身离开。





冬天的脚步轻缓移动,跳过最阴冷的寒流,两个星期后,阳光普照。

吕彩梅又是一边脱大衣,一边叫嚷着进办公室。

「怎么出门时还下雨,一下子又出大太阳?热死我了‥‥啊!纯纯,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还请假吗?」

季纯纯抬起头,笑意有些落寞。「在家里闷,乾脆来上班。」

吕彩梅忧心地审视消瘦的纯纯,这些日子来,纯纯非但不请假,还天天来上班,三天前才办完周宇鸿的告别式,张副总特别逼她休假,要她休养身心。

「哎,张副总要你好好休息,下星期一再来上班啊。」

「我不能待在家里,我会胡思乱想。」

「可是你一定累坏了,今天星期六,半天就不用来了。」

「我不累。」季纯纯拿起待处理的业务,笑容回到她的脸上。「宇鸿早就把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我们只要把该送人的送人,该丢的丢,其它后事,一切从简,他家人也很轻松。」

听纯纯神情自若地谈到宇鸿,吕彩梅稍微放心,又突然大叫一声:「哎呀,我不知道你要来,没帮你买早餐。」

「没关系,我不饿,中午很快就到了。」

「纯纯,对了,」吕彩悔不忍心落单的她,热烈地说:「今天是我婆婆过生日,你下午跟我们一起回宜兰,丢散散心,吃大餐。」

「好啊!」季纯纯很爽快地答应。

尽速回归正常生活,是她止痛疗伤的最快方式;宇鸿不愿她为他悲痛,他一定乐于见到她再展笑颜,而不是躲在房间暗自哭泣吧?

她打开电脑,准备开始今天的工作,办公室忽然变得静肃无声,不用抬头,也知道是雷隽来了。

雷隽见到季纯纯,眸光一闪,没有太多的讶异。

他直接将手上的资料袋放在她桌上,声音依然冷峻:「我下星期到美国road show,相关书面资料已经准备好了,里头有文字要修改,还有表格要重做,版面重新安排,我用红笔圈出的五项产品分析,你再跟研发室要资料‥‥」

「对不起,雷经理你讲好快,我记不得‥‥」

「第一,你照我修正的地方,改掉文字不通的部份,记下来了吗?」

「我记下来了。」

「第二,表格呈现方式有点杂乱,你可以改用折线图‥‥」

旁听的吕彩梅目瞪口呆,差点被奶茶呛到,雷隽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耐心,就站在纯纯的桌边,一五一十地详细交代业务?

「今天下班前交给我。」

听到这里,吕彩梅却又不得不跳出来了。

「雷隽,你也知道今天上半天班,时间有限,研发室的工程师又喜欢在礼拜六请假,可能没那么容易要到资料。」

「我昨天交给你的东西,如果你还没做完,就还给季纯纯做。」雷隽不理会她的质询,直接跳开话题。

「你不能让纯纯这么忙啦‥‥」

「彩梅,我忙得过来。」季纯纯手里已经开始忙碌,绽开微笑。「忙一点,会忘掉一些事。」

「喔。」纯纯说得有道理,吕彩梅也就停止抗议。

整个上午,季纯纯专心工作,研发室果然有人请假,职务代理人一下子找不出文件,弄了老半天,百到中午十二点半才以内部网络发送过来。

「纯纯,收拾东西,该走了。」吕彩梅收拾细软,准备下班。「我老公马上来接我了,我们先回家接小孩、拿行李,一起走吧。」

「彩梅,很抱歉,我今天没办法去了,我要加班。」

「别做了。」吕彩梅瞪向身后的雷隽。「有人明明知道今天是星期六,还故意丢出一堆工作,要加班,他自己不会加呀!」

「这东西很赶的,雷经理下星期六要去美国,我要赶快做好送印刷厂。」

「可是、可是‥‥」

「这样好了,这次没办法让你请客,我下星期去你家玩,看你的宝宝。」

吕彩悔莫可奈何,离去之前,不忘再瞪雷隽一眼。

「雷经理,我现在暂时做不完,我会加班完成。」季纯纯转身报告。

「星期一上班之前拿出来。」雷隽淡淡地说。

「好。」

季纯纯又投入工作,由于轻微听损,她不容易听到办公室的杂音,反而更能专注工作。同事一个个走掉了,她毫无知觉,等到她装订好产品说明书时,这才发现办公室空无一人,连雷隽也离开了,时间是下午两点半。

空荡荡的办公室,回响着她孤独的脚步声,甚至只是拉开抽屉的小动作,也被放大成巨大声响,惊得她蓦然心脏缩紧。

近来的夜晚,她常常被莫名的心悸惊醒,一睁眼,是空洞茫然的黑暗,也是永无止境的孤寂,她什么也抓不到,心情没有着落,往往令她独坐到天明。

好寂寞,工作再忙也会做完,忙完了,她又变成孤单的一个人,如繁花落尽,留下一树枯枝,凄凄凉凉地在寒风中抖瑟。

她好想宇鸿,他是拥抱她的绿荫大树,倚在他强壮的枝干上,她不孤单。

她盯着玻璃垫压着的甜蜜合照,视线逐渐模糊,泪水一滴滴地掉下,淹没了一对恋人的开朗笑容,季纯纯再也抑遏不住,趴到桌上放声大哭。





他一直以为她不会再哭的。

雷隽站在办公室大门边,犹豫着不知是否进去,她哭了至少二十分钟了吧?

她的哭声和那些女人不同,她们哭着要他别离开她们,带点虚情假意的祈求,又带着一点不甘心,他向来是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而季纯纯就是认真大哭,掏心掏肺,从灵魂深处呐喊而出,今铁石心肠的人听到了,也会牵动心头最冷硬的那条钢弦。

渐渐地,哭声变小、停歇,他看到季纯纯抬起头,抽了几张面纸抹脸。

只见她呆楞楞地坐着,眼睛鼻子哭得通红,却不减她清丽的姿容,泪水洗过的眼眸,泛上一层雾气般的朦胧。

接着,她不知拿出什么瓶子,倒了东西就往嘴里吞,嚼了一下,又倒了第二次吞下,脸上出现痛苦的神情。

她喝一口水,再拿出一个小瓶,这次她似乎倒满一手掌,毫不犹豫地整个往嘴里塞去。

雷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一个药瓶,他震惊万分,他可以不管别人的生死,但是却不能眼睁睁看到有人在他面前自杀!

「季纯纯,你在干什么?」

他冲进办公室,在季纯纯错愕之时,打掉她手里的药瓶。

一支塑胶药瓶跌落地上,滚出一颗颗绿褐色的小丸子,像是挣脱束缚的弹珠,嬉闹地散落到桌角、柜子边。

「这是什么东西?」雷隽又吼了一声。

「这‥‥雷经理‥‥」季纯纯根本没反应过来,她的手背被他打得发痛,嘴里还塞满东西,一时含糊说不出话来。

「这又是什么?」雷隽拿起她桌上的另一只药瓶。

上头的药名写着三个大字:健胃X。

雷隽顿觉自己闹了一个天大笑话,但他还是神色冷峻地问:「这是胃药?那你为什么一副吞了毒药的样子?」

季纯纯总算吞下嘴里的东西,面对他凶狠的口气,她赶忙解释说:「我胃痛,刚刚吃药的时候没有嚼碎,不小心卡在喉咙,可能‥‥可能表情有点难看,让雷经理以为我吞毒药了。」

相对她的从容自在,雷隽简直想把自己丢到楼下,狠狠地让汽车辗过去。

季纯纯蹲下身,将散落的小颗粒一一拾起,放在掌心里。

「好可惜,不能吃了。」

「你吃什么?」

「青豌豆,很好吃呢,我肚子饿的时候,就吃一把。」

「怎么放在药瓶里?」

「上班的时候会饿,我不好意思打开包装,会有声音,别人就知道我在偷吃东西了,所以我拿空的胃药瓶洗一洗,拿来装点心。」她笑着回答。

雷隽不明白,才刚哭过的人,眼睛尚且红肿,怎有办法笑得如此清朗?如同面对他的不满时,她依然能保持微笑;甚至在面对死亡时,她也能绽放一抹清灵如水的笑容。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想要探究一个女孩子的心思。

「怎么会胃痛?」

「我不吃正餐就会胃痛。没关系的,我都会准备胃药和点心。」

「是这样?手痛吗?」

雷隽看到她赤红的手背,意识到刚刚那一掌,他打得用力了。

「喔,还好。」季纯纯抚了抚手背,笑说:「谢谢雷经理的关心,你要的东西我都做好了。」

「我晚点再看,你还没吃中饭?」

「嗯,我连晚饭一起吃吧。」

「我请你喝下午茶。」

「嗄?」季纯纯以为她听错了,抬起眼,很专注、却又不解地看着雷隽。

看到这个表情,雷隽就知道他要把话再说一遍。

「我说,我要请我的助理喝下午茶。走吧。」雷隽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竟是直接走了出去。

季纯纯一愣,手忙脚乱地整理桌面,足足过了三分钟,她才赶到电梯口。

雷隽正在等她。


第3章

安静典雅的咖啡厅里,柔和的钢琴声流泻而出,空气飘浮着幽幽花香。

季纯纯有些手足无措,旁边的人不是西装革履,就是装扮时髦的名媛淑女,更不用说总是一身亚曼尼的雷隽。

偏偏因为今天是星期六,她只穿着洗白的牛仔裤和黑色套头毛衣,外加一件灰扑扑的旧大衣。

她本以为他们要去公司旁边的三十五元咖啡店,或是去吃「二九九吃到饱」的下午茶自助餐,没想到雷隽竟然将车子开到这家星级饭店。

他是个霸道的主管,说了就做,根本不会徵询她的意见。她其实可以拒绝他的,但一想到回去面对孤寂,她乾涩的眼皮就发疼。

她需要自哀伤的氛围中抽离,只要不是一个人,到哪里都好。

拿起骨瓷茶壶,她倒下透明亮红的锡兰红茶,芳香气味溢出,她闻了立刻精神百倍,再放下三匙糖、半杯奶精,拿了金色的小汤匙,叮叮当当地调和着。

「吃这么多糖?」雷隽注视她的动作。

「可以吃甜的,我就不吃苦。」季纯纯望着他那杯黑咖啡,笑着回答。

雷隽不置可否,继续翻阅手中的产品说明书。

季纯纯放下汤匙,也好,他看他的,她吃她的,避免两人无话可说的尴尬。

桌上磁盘摆着切成四份的三明治,她看到菜单时,一样也不敢叫,雷隽硬是帮她点了总汇拼盘,若再加上两个人的饮料和服务费,她五十块可以解决的下午茶,大概要花了他上千元吧?

这就是雷隽的生活工。同贵,昂贵,以金钱堆砌出一个梦幻空间,今她彷佛身处脱离现实的上流社会,感觉疏离而虚幻。

「不吃?」雷隽又问。

「喔,我慢慢吃。」季纯纯拿起了三明治。

作为下属,她习惯他命令她、质间她,一问一答,一板一眼,再也没有多余的废话。

过了好一会儿,雷隽将产品说明书递给她。「我看完了,给你收好,就这样定稿。印刷厂的流程你负责,星期四以前印好。」

「好。」

再度陷入沉默,季纯纯专心吃她的三明治,雷隽则是若有所思地看她。

「我这趟到美国出差,有把握多争取两成的订单。」他喝下咖啡,神情还是一样地淡漠:「这两个月来,谢谢你的帮忙,协助我做好市场分析。」

「没什么的,我只是做好我的工作。」

「我在之前的公司,换过七、八个助理,没有人能达到我的要求,你是第一个让我满意的工作夥伴,我希望我们能继续合作下去。」

他一派上司嘉勉属下的口吻,生疏而客气,又带着一点命令味道,季纯纯低着头,不知如何回应。

她拿起汤匙,无意识地搅动奶茶,漩涡转动。雷隽又提到订单的处理方式,他的声音也跟着漩涡转呀转,只一个低沉,她就听漏了。

「‥‥我星期一交给你,你再用快递寄出去。」

他说什么?要快递什么东西?季纯纯一惊,抬起头,将身子向前倾,紧靠桌缘。「对不起,雷经理,请你再说一遍。」

雷隽倒是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

他的眼神永远这么冷峻,如一只耽视猎物的狮子,不带一丝热度,随时都可以扑杀上来;季纯纯胆怯地低下头,她大概又要挨骂了。

「你耳朵受过伤吗?为什么听力不好?」

出乎意料的问话,让季纯纯松了一口气。

「我没有受过伤,从小就是这样,爸爸妈妈喊我,我常听不到,后来念大学时去做听力检查,才知道听力比正常人少了四十分贝。」

「可以补救吗?譬如说开刀?或戴助听器?」

季纯纯微笑摇头:「也不是很严重,我的耳膜没问题,医生说用不着助听器,只要避免噪音,别乱挖耳朵,好好保护耳膜就好了。」

「不治疗了?」

「这是神经性的听觉受损,可能是先天性的,可能是吃错药,也可能是发高烧,反正原因不重要了,我要想办法听清楚别人的话才重要。」

「我讲话是不是很快?」

「呃‥‥有点快,有时候我会抓不到经理的话。」

「下次你听不清楚,要提醒我,我可以再讲第二遍。」

难得雷隽愿意了解她的情况,季纯纯受宠若惊,就像他误以为她要自杀,虽然粗鲁地打痛了她的手,但她还是有被「关心」的感觉。

他们总算有了初步的沟通,将来一定更能合作愉快吧。

「该走了,你把三明治吃完。」

「我吃三块,吃不下了。还是雷经理拿去吃?」

「我不饿。」雷隽拿起帐单,准备起身。

「等一下。」季纯纯赶忙摊开餐巾纸,左右看了一下,再小心翼翼地捻起三明治,放在纸上,如获珍宝似地折叠包好,收到背包里,笑说:「这很好吃呢,倒掉很可惜,雷经理不吃,我拿回去当消夜了。」

在这种高级餐厅里,是没有人会打包食物回去的,雷隽本想阻止她,但一看到她清纯而满足的笑容,他没有出声。

一件小事,就可以欣赏到她的甜笑,也许是一束阳光,也许是办公桌上植物的新生嫩芽,甚至是一块简单的三明治,她都欣喜相待,彷佛世上万事美好。

如果她能继续拥有周宇鸿的爱,是不是会笑得更甜蜜、更满足?

雷隽不再想,递出乾净的餐巾纸:「再包一层,免得沙拉酱弄脏背包。」

「谢谢雷经理。」对于他的举动,季纯纯又感到惊喜。

「我送你回去。」

「喔,我还不回去,我想去逛逛百货公司。」

「一个人?」

「是呀!我一个人‥‥」季纯纯蓦地揪心,笑容遁去,她并不是想逛百货公司,而是害怕一个人独处,只有在人群中,她才能证明,她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眼睛酸酸的,好像有水在流动,她轻咬住唇,抬头望着天花板的水晶吊灯,不想让急欲涌出的泪水掉下来,但亮晶晶的闪光灼痛她的角膜,她慌乱壮转移视线,对上雷隽凝视的深眸。

「一个人,也有一个人去的地方。」他缓缓地说。

「我‥‥还是回去吧。」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雷隽仍是一贯地独自离去,季纯纯将眼泪眨了回去,拿起背包,紧跟在那个高大而孤独的身影之后。





摇滚重音碰碰响着,震得人们心脏随节奏而狂跳,也震得季纯纯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说是PuB,可这是位于山中独门独院的豪华别墅;说是私人舞会,却是舞池、舞台、吧台、灯光、沙发、小桌一应俱全,连几个超重音喇叭也固定在大厅的天花板各角落。

雷隽坐在她身边,看出她的不安,解释道:「这是我常来的私人俱乐部,现在人不多,晚一点就热闹了,你先吃点东西。」

好吵,她什么也听不到;上面那个人歌声好难听,声音像是被碎纸机切过,裂成平板的长条音符。旁边一桌,那个老男人正在抚摸长发妹妹的胸部。

她闭上眼,如果能不呼吸,她也不想闻满室的烟味和桌上咖哩鸡饭的怪异料理包味道。

但此时最不灵光的耳朵竟听到了一声惊喜尖呼。

「Ray,好久不见了,这个妹妹是你的新女朋友吗?」

雷隽冷冷地说:「你不要胡说,她是我同事。」

「哟,真是一个清纯小妹妹。」那个女人挤进了雷隽和季纯纯中间的空隙,用肩膀推着雷隽,红色的指甲尖点了点,娇笑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变口味了耶!早知道我也去平板烫,穿条牛仔裤,你应该还会爱我吧?」

「陈年旧事,我不想再提。」

「总是一段恩爱嘛!」女人花枝招展的,又摸上雷隽的大腿,来回抚摸着,「没想到才过一夜,你就变心了,女朋友换过一个又一个‥‥」她转过头,娇媚地说:「妹妹呀,你要小心哦,我们的Ray‥‥」

「你的金主来了。」雷隽说。

女人媚眼一转,立刻移情别恋,笑眯眯地起身,大发嗲功,迎向另一位大老板派头的欧吉桑。

季纯纯用力呼了一口气,那女人的浓重香水几乎呛得她鼻塞。

「别理别人。」雷隽再为她倒了一杯酒。「你就坐在这边,喝喝酒、听听歌,很好打发一个晚上。」

水晶瓶里盛满深红色的酒液,飘浮着切片的苹果、水梨、柠檬,这是雷隽特地为她叫的甜鸡尾酒,他自己则是喝着一杯琥珀色的加冰威士忌。

调味酒的味道不错,没什么酒精气味,季纯纯口乾舌燥,几乎是当果汁连喝两杯,忽然觉得肚子有些难受,于是拿起背包里的三明治。

雷隽望着她吃东西的神情,她双手抓着三明治,慢慢吃着,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猫,轻柔地舔舐脚爪,恬静却畏缩;他目光凝视,手指不觉在沙发扶手抚拭着,彷佛摸的不是人工皮革,而是小猫柔软的毛皮。

但她为什么一直皱眉头呢?再看到她不时轻掩耳朵,他立刻恍然大悟。

那该死的立体环绕音响!

「Ray,听说你换公司了。」一个带着脂粉味的男人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一段时间了。」雷隽按捺住带季纯纯出去的冲动。

季纯纯倒是受了惊吓,去了女人,又来了男人,难道雷隽男女不拘?

她迷惘地环视四周,这就是「一个人」来的地方?一个人来,和另外一个人搭讪,或者和另一个人跳舞,然后就变成两个人,相拥,上床,不会孤寂了?

一个人,一颗心,短暂相逢,肉体安慰,能够交融交心吗?

雷隽的情史,那是他的事,她不介意,反而生出深沉的悲哀,他和她一样,其实也是孤单的。

舞台上换了一个歌声像拉锯子的歌手,她耳膜好痛,头更痛,是该走了。

她猛然起身,差点站不稳,雷隽撇下朋友,扶住了她。

「好闷。」她捂住胸口。「我要出去。」

「走。」

好不容易穿过五彩缤纷的舞池,闪过情迷意乱的红男绿女,季纯纯一下子呼吸到新鲜空气,耳朵获得清静,有了短暂的清醒。

「我去找公车站牌‥‥」

「这里没有公车,我送你回去。」雷隽本已放开手,见她又晃了一下,忙握住她的手臂。

季纯纯头晕目眩,胡乱扯住雷隽的西装外套,突然胃部一阵翻搅,好像有人拿棒子在里头戳呀拌地,刺激得她再也忍耐不住。

「呕‥‥」

雷隽来不及闪避,结结实实地承接她这一吐,亚曼尼西服上尽是花花白白、腥臭难闻的秽物,但他的双手依然牢牢地扶稳她。

季纯纯眯着眼。「糟,吐到你身上,我‥‥我一定醉酒了‥‥呕‥‥」

她转过了头,又是疯狂大吐,这次吐到他的皮鞋上了。

她好难受,她想放开雷隽,隐约知道再吐下去,她可赔不起名牌服饰;可是头好晕,她需要抓住一些什么,酒精又开始作用了,天在转,地在旋,脚底虚浮缥缈,是不是飞上天,要去找宇鸿了呢?

宇鸿不会让她喝酒的,更不会带她到这种地方,他们会去海边夜游吹风,到近郊山上找星星,不然就在安静的房间里缠绵拥吻。

宇鸿在哪里呢?为什么她总找不到他?

「宇鸿‥‥呜‥‥」

未语泪先流,眼前是谁?是宇鸿吗?是不是?应她一声啊!

山风吹过树梢,枯叶落下,水银灯映出她苍白的脸庞,屋内仍在狂欢,屋外只有他们两人,黑夜凄清,夭、地、他、她,都是孤寂的个体。

雷隽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拿出手帕,为她拭去脸上污渍,再拖着踉跄的她来到花园水龙头边,洗了手帕,再抹净她的手脸。

他一手扶住她,一手抖脱西装,直接拿到水龙头下面冲洗秽物,皮鞋也顺便冲一冲,再拿湿手帕抹去衫裤上的残渣。

「呕!」

季纯纯还在吐,这次没有吐出东西,只是猛呕含有酒味的酸水。

「苦‥‥好苦‥‥宇鸿,你怎么不说话呢?」

「回去了。」他一再地帮她擦脸。

车子就停在门边,雷隽像是挟持一尊大娃娃,又拖又抱的,总算把她塞进车子前座。

他坐到驾驶座,转头问道:「季纯纯,你住哪里?」

季纯纯歪着头,迷糊地哼着,说不出话来。

他按亮车顶灯,打开她的背包,摸出一个粉红色的皮夹,上面贴着一张她和周宇鸿的大头贴。

果然是一个俊朗的阳光男孩,跟那天他在医院看到的最后一面,几乎已是判若两人,人被病魔摧残至此,任是他冷眼看世情,也无法无动于衷。

雷隽又比对了照片和身边的女孩,她是明显地消瘦了。

他掏出皮夹里的身分证,看了里头的地址,再拿出一本电话册,第一页也是写着和身分证相同的地址。

他收好背包,按熄车顶灯,转身为季纯纯扣上安全带,见她垂着头,姿势不是很舒服,他又侧过身子,右手按在椅背上,半个胸膛几乎覆在她身上,以左手为她压下座椅下面的椅背调整按掣。

「宇鸿‥‥」

雷隽已经压下椅背,让她半躺下来,正想起身,不料竟被她抓住领带。

他以一种可笑的姿势撑在她上面,立刻拨开她的手。「别抓。」

宇鸿在逗她了!季纯纯绽出甜美的笑容,眯眼望着最挚爱的男人,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撒娇:「亲亲,我要亲亲。」

软腻的气味扑鼻而来,雷隽猛然起身,轻易挣脱她的拥抱,发动汽车引擎。

「宇鸿,为什么?不疼我了吗?」季纯纯泪水如瀑泻下。「我好想你,每天想你,闭上眼睛都在想你‥‥」

那幽咽的哭声如夜间潺流的溪水,明明是想寻找出路,却又撞进更黑暗的森林里,今她哭得压抑而无助。

山区下起小雨,斑斑雨点泼洒上挡风玻璃,老天也在哭。

大家就这么爱哭吗?雷隽敢动雨刷,愈是用力抹擦,天就哭得愈凄厉,他心情被雨刷的快速移动所牵引,车速也飙得更快。

季纯纯安静了一会儿,雷隽以为她睡着了,直到他听到极细微的抽咽声。

她又哭了,中午已经听她哭过一遍,现在又来重播,他胸中蓦然烧起一把无名火,他根本就不该请她喝什么下午茶,然后拖她来这边呕吐,所有事情都是他发神经病,自找麻烦!

也许早在那天在电梯里,他看她哭得那么伤心,今他竟为自已的冷漠而产生罪恶感时,他就是该死的莫名其妙!

「别哭了!」

他大吼一声,用力踩下煞车,车子陡然停下,强烈的车灯射出纠结难解的雨线。

季纯纯好像被吓醒了,张开迷蒙双眼,楞楞地望着车顶。

她颤声开口:「宇鸿,慢一点,别走那么快,我怕‥‥」

雷隽冷眼盯着她,黑暗中的瞳眸格外幽深不见底。

「我好怕,宇鸿,我一个人好怕‥‥」

她是在梦呓了,身体不安地扭动着,手指头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偏偏她抓不到任何东西,泪水也就流得更急了。

雷隽呼吸变得沉缓,眸光一凝,伸出右手,直接交握住她抖动的手掌。

季纯纯回握了他,泪水流淌,唇畔浮起满足的微笑。

「宇鸿,你回来了‥‥」

他靠近她,只是静静地看她。

浅笑无语时,她像是沾上露珠的空谷幽兰,再轻轻一笑,水珠闪耀着亮晶晶的光芒滚落而下。

那颗泪珠也掉进了他的心海深处。情不自禁地,他以左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感触到她的柔软。

「宇鸿,吻我。」她低声唤着。

他俯下脸,吻住她那颤动苍白的唇瓣,探进了她欲语还休的嘴里,她迎上他的寻索,深深地与他交缠拥吻,难分难舍。

他的吻狂急如暴雨,肆意掠夺她的甜蜜,感觉到她的回应,他再缓缓转为细腻,温柔地抚慰她空虚的心灵,也抚慰了自己的。

两颗孤寂的心,就这样满足了吗?

雨水淅沥沥地敲打车窗,洗去尘埃,也洗去伤心人的哀痛,却让雷隽视线不清,分不出正确的方向。

空间和时间都失去了意义,他迷失在自己的心里。

长吻已歇,雨丝渐小,变成滚落人间的断线珍珠,他仍握紧她的手,她原先的冰凉已有了暖意,泪眼也换上安静甜美的睡容。

乌云移开,山野静谧无声,月亮再度探下温柔的光芒,路边水洗过的绿树彷如上着金粉,灿然如梦。

他轻轻抽开她的手,重新踩动油门,这次,他放慢车速,驶过湿漉洒的柏油路面,返回现实世界。





星期一,季纯纯穿着粉嫩色调的套装,重新别上水蓝色的发夹,脸庞抹上淡淡的彩粧,再加上她的甜美酒窝,整个人看起来焕然一新。

办公室的同事纷纷称赞她的美丽,冯她恢复速度之快而欣慰,这就是他们所认识开朗乐观的季纯纯啊!

星期一总是特别忙碌,好不容易来到中午休息前的空档,季纯纯趁四下无人,拿了公文夹,走到雷隽身边。

「雷经理,那天谢谢你送我回去。」

雷隽正对着电脑沉思,转过椅子,声音淡然:「没什么。」

「我记得‥‥呃,好像弄脏了雷经理的衣服,这个洗衣费用‥‥」

「本来就该送洗了。」

「那雷经理给我帐单,我来付。」

「以后别随便跟陌生人出去,女孩子要小心自己的安全。」

本来在讲洗衣服,突然蹦出一句「管教式」的口吻,季纯纯的听觉神经来不及接收,脑筋马上打结。「我不会和陌生人出去啊。」

雷隽望着她有些困扰的模样,只好换个方式说:「跟不熟的人出去,不要喝酒精性饮料,特别是在PuB或舞会的场合,最好什么饮料都不要碰,知道吗?」

季纯纯听明白了,却也困惑了,雷隽不是陌生人呀,他是不是怪她喝醉酒,给他惹麻烦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喝醉,实在很麻烦雷经理‥‥」

她说着说着,脸颊泛上热潮。她那日醉得不省人事,只记得呕吐和寒风;当她醒来后,同住一层的室友告诉她,是一个酷到极点、冷到不行、帅到离谱的男人背她回到五楼公寓,还凶巴巴地叫她们帮她换衣服呢。

公寓没有电梯,他要背她爬上五楼,怎能不生气?

「没事了,你去吃饭吧。」雷隽又将椅子转回电脑屏幕。

「喔。」季纯纯放下公文夹,脸上的热潮蔓延到全身,雷隽的警告有道理,她竟然昏睡到被人家背走了都不知道,实在要好好自我检讨。

不过,他心情不佳,把她当陌生人,她可不当他是陌生人。

「雷经理,我送你一个小太阳。」

她摊开手掌展示上面的东西,撕掉双面胶,直接贴到雷隽的电脑屏幕外壳。

那是个黄色绒布做成的五公分见方小玩意儿,一颗圆鼓鼓的太阳脸,两个黑眼睛,一抹快乐笑容,外面镶着一圈三角形的漩涡状光芒,今人见了,也想跟着小太阳一起开心大笑。

「这是什么?」雷隽以手指触上那张软绵绵的小胖脸。

「这是我室友她公司的赠品,买产品才有,只送不卖哦。」

「你自己拿去吧。」

「我有,彩梅也有,其他同事想要,没有了。」季纯纯笑着双手一摊,好像想证明没有小太阳了。

雷隽看了一眼她柔软的手掌,再抬起头,他前面两张办公桌的电脑上,也有两颗眉开眼笑的小太阳。

季纯纯绕到他背后,倾身向前,用指头按了按小太阳,声音愉悦地说:「贴牢些,以后雷经理工作累了,看到它这么快乐,精神会好一点。」

她的气息就萦绕在他身边,他还可以闻到洗发精的香味,甚至近距离、大胆地凝视她细细打扮过的粉嫩脸颊。

「好了,不会掉下来了。」季纯纯站直身子。「雷经理,我去吃饭了。」

「季纯纯。」雷隽唤住她。

「雷经理,还有事吗?」她转过身,脸上笑意不褪,注视着他,等他说话。

「你那间公寓是租的?」

「嗯,我们三个都是外地来的女孩子,一起合租的。」

「为什么户籍地址也在那里?」

「我既然在台北工作,户籍在这里也比较方便,房东说反正是空户,看我又不像会犯罪,也就同意我迁进来,自己当户长。」季纯纯说得好笑,两颗酒窝凹陷得更深了。

「你的家呢?」

「我家就在那里呀。」

「我是说,你爸爸妈妈住哪里?」

「我爸爸妈妈出车祸走了。」

「兄弟姊妹?」

「我有一个弟弟,可是他五岁时跟爸爸妈妈上去当天使了。」

「那你当年也还小,怎么长大的?」

「我叔叔婶婶养我啊。他们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我耳朵不好,看起来笨笨的,好像不是很受欢迎,所以我从高中就开始打工赚学费,幸亏成绩还不错,有奖学金可领,这才能念到大学毕业。」

她的回话自然,好像日出日落一般平常,没有悲情,没有黯然,也许她的生命曾经翻天覆地,但如今依然是百花盛开,笑靥灿烂。

若非看过她软弱哭泣,雷隽甚至会以为她不曾失去最亲爱的男朋友。

「你该吃饭了,我还要忙。」

「雷经理,我们今天去外面吃合菜,彩梅他们先去点菜了,你也一起过来,我们还可以多点两道菜呢。」

「你们自己去吃,我还不饿。」雷隽又转回电脑前。

季纯纯偷偷吐了舌头,早知道叫不动他,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他的想法?说不定他也想和同事一起去吃饭呢。

她回到座位拿皮夹,俯下身,望见玻璃垫下的周宇鸿。

宇鸿,你好吗?她在心底低唤着,以手指抚摸他的笑脸。

那天宇鸿入梦来了,他完全回复了健康,潇洒得令她心动。

他一直握住她的手,带她穿越草原、飞过海洋,她彷佛腾云驾雾,在蓝天上俯瞰辽阔大地;在那一刹那,她的心境变宽了,所有的哀愁尽皆消失,一回头,宇鸿仍是深情地凝望他,笑容明亮俊朗,他走过来,深深地吻了她,那久违的吻是那么温柔、那么绵长,她忘情地回吻他,满足眷恋地躺卧在他的怀里,脸上绽出一个最甜美的笑容。而他似乎看到她的心情转变,也就轻轻地放开她,向她挥手道别,独自飞向更高更远的晴空。

好美的梦!那一定是宇鸿不舍她,回来提醒她一些事情。

她会听宇鸿的话,她一定会活得很好!



第4章

冷冬过去,季节更迭,两年余的时光溜过,来到季纯纯二十七岁的春天。

她头发留长了,在脑后紮成一条马尾,显出她清秀柔美的脸形;眉眼之间清纯依旧,少了一分生嫩,多了一分成熟韵致。

「纯纯,你看,这家伙好不好?」吕彩梅趴过了隔板,放下一张照片。

「照片一堆人,看哪一个?」

「第一排左边数来第五个。」吕彩梅兴高彩烈地说:「他可是台大博士,我老公他们公司的黄金单身汉哦。」

「好小喔,看不清楚,旁边这个好像比较帅。」

「哎呀,我都帮你调查过了,这个是独生子,嫁过去会有压力,你不要选他啦。」吕彩梅一根指头比来比去:「不然这个也不错,他念清大的,家里是台南数一数二的望族;还是这个?他从矽谷回来的,口袋麦克麦克不说,还有绿卡耶,可是‥‥他的头有点秃了。」

季纯纯噗哧一笑:「早跟你说,我没设定什么条件,只要看得过去,谈得来,感觉对了,就是了。」

「要等到你感觉对了,难喽!」

吕彩梅一屁股坐回位子,照纯纯的「没什么条件」,她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收到媒人礼。

唉!去那儿打造一个如假包换的「周宇鸿」呢?

季纯纯大概也明白彩梅想说的话,她翻开桌上杂乱的报表和文件夹,望着玻璃垫下那张依然色彩鲜艳的合照。

好快!她都活过宇鸿的岁数了,她听他的话,一直活得很好。

时间会抚平忧伤,却无法磨灭她对他的怀念;也许就是这份割舍不掉的心情,即使她有机会认识一些条件不错的男士,却是一再婉拒进一步的约会。

她不刻意拿相亲对象和字鸿比较,人人各有个性,茫茫人海中,要再找到另一个「宇鸿」,实是强求。

她只是想寻回那种贴心眷恋的感觉罢了。

「纯纯!」突然身边有人喊她。「我喊你好几声了,要不要买土鸡?」

「啊,什么?手机来了吗?」

「土鸡啦。」同事小珠搧动两臂,学着老母鸡鼓动翅膀,笑说:「一只两百块,真空包装,帮你剁好的,外送烧酒鸡料理包一份。」

「好像很便宜,你们都买了吗?」

「买了呀。上回工厂那边也买过,说味道还不错。」

「好,我也买一只回去炖鸡汤。」季纯纯签下名字,很自然地回头问:「雷经理,要不要买土鸡?」

「不要。」雷隽的话一向很简短。

小珠弯下腰,低下头,小声地说:「干嘛间他?反正他从来不买。」

「总是问问嘛,说不定哪天雷经理也想买什么东西。」

「问也白问,你上次还没头没脑问他要不要买丝袜,我想到就好笑。」

「我一时没想到。」季纯纯不好意思地笑了。「也许他女朋友需要,阿明也帮他老婆买丝袜。」

「呵,阿明是阿明,雷经理那种用名牌的,怎么会买便宜货?」

「不会啊,他常常带我去吃客饭,有时候吃切仔面‥‥」

「难道‥‥谣言是真的?」小珠睁大了眼,一副惊恐模样。

「什么谣言?」

吕彩梅旁听至此,见到雷隽正在讲电话,也赶忙趴上隔板凑话题。

「纯纯,你不知道人家怎么传的吗?」吕彩梅加强脸上表情,不知道是想捏死谁。「他们说雷隽在追你,这不是页的吧?」

「追?我?」季纯纯愣了一下,不觉哑然失笑。

嫌犯就在后面,现场讲话不方便,吕彩梅和小珠合力架走季纯纯,来到茶水间,关起门来审问。

「纯纯,拜托你别笑了,人家看到你们走在一起,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们留下来加班,肚子饿了,上司请助理吃顿饭,很正常的事。」

「那我的上司怎么不请我吃饭?」小珠埋怨道。

「雷经理只是偶尔请我吃饭,页的没什么,彩梅你如果和阿明走在一起,是不是也闹婚外情了?」季纯纯笑说。

「乱说什么嘛!」虽然比喻不是很恰当,吕彩梅知道纯纯不会撒谎,舒了一口气,拍拍胸口。「纯纯,没这回事就好,你和谁交往都可以,就是别和雷隽那个怪人在一起,凶神恶煞似的。」

小珠也说:「是啊,雷经理虽然长得帅,可是他不爱说话,也不会笑,我看到他都会怕,纯纯你和他吃饭,有话题聊天吗?」

「我们不会聊天,他看晚报,我吃我的,吃完就回家了。」

「好闷,我一定会胃痛。」

「所以我说雷隽是怪人。」吕彩梅很肯定地说:「他除了工作能力强以外,其它一无可取,这么孤僻的男人,大概没人喜欢他,难怪还是孤鸟一只‥‥」

一句话还没说完,茶水间的门被打开,雷隽站在那儿。

他双眼冷冷扫过三个女生,口气平板地说:「纯纯,报关行找你拿东西;彩梅,有你的电话;小珠,你出货的船期订好了吗?」

雷隽目前是国外部欧美组的主管,他的下属已经不止季纯纯一人。

趁他倒水时,三个女生慌忙落跑,各自回到工作岗位。





季纯纯处理完报关行的事情之后,忍不住又偷偷笑了起来,办公室就爱传这些无聊的八卦流言,她倒是没想过雷隽会「追」她呢。

事实上,她仍然怀疑他的「性」倾向,不知道他还去那间别墅吗?

那一夜过后,除了工作、加班、吃饭、送她回家,他们之间再无任何交集;但是朝夕相处,她多多少少也能摸清楚他的个性,别人说他怪,她认为是他沉默寡言,加以他对同仁的工作要求严格,不免就给人专断的感觉了。

「纯纯,手机来了。」有同事打断她的思绪。

「啊,土鸡来了?这么快?」

「是手机啦。」吕彩梅笑着站起。「你耳朵这么不灵光,我不好好看着你怎么行?哪天人家说「我是坏人」,你也听成好人了。」

季纯纯笑说:「我听不清楚,会问明白的,是好人才跟他走。」

说说笑笑问,她们从业务员那儿拿了新手机和配备。公司团体就有这个优势,以极佳的优惠申购手机加门号,国外部同事有手机的换新款,没手机的也人手一机了。

「纯纯,我们两个差一号耶。」吕彩梅回到位子,兴奋地按来按去。「来,我打给你,看会不会响?」

很快地,季纯纯的手机有了回应,两人握着手机,「喂」了一声,相视而笑。

「纯纯,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后面的雷隽突然说话了,他永远有最新最炫的手机,不需要买团体的便宜机子。

「喔。」季纯纯还没记住号码,忙找了单子念出来。

「彩梅,你的也给我。」

「雷经理,你要我的号码做什么?」吕彩梅是国外部最敢「顶撞」雷隽的部下。「下班时间,你不能找我,我要带小孩、做饭、洗衣服‥‥」

「给我。万一有事的话,我会先找纯纯,找不到她,我再找你。」

「人家都下班了,我不会来加班的。」

「你和纯纯差一号?最后数字是三?」雷隽迳自抄了下来。

吕彩梅气呼呼地关掉手机,这就是科技文明的悲哀,走到哪里都被追踪!

季纯纯笑着放下手机,打算待会儿告诉彩梅,她把住处电话给了雷隽,只是备而不用,两年来,他从来没在下班时间找过她。

铃!手机铃声响起,季纯纯拿起来接听,却是没有声音。

「彩梅,你打给我吗?」

「我早关掉了。」吕彩梅还在生气。

办公室的手机铃声此起彼落,原来大家都在试手机。季纯纯恍然大悟:「大家的铃声都一样,我分不出来。」

吕彩梅又来劲了:「手机里面好像有铃声设定,你可以换个不一样的。」

「在哪里?我也要把铃声调大声一点。」季纯纯按动选单,还不是很熟悉操作,吕彩梅也不熟,在旁边指指点点的,又拿出使用手册研究。

「纯纯,手机给我。」雷隽又出声了。

「雷经理要手机?」

「我要输入我的电话。」

「哼,谁打给他?」吕彩梅小声哼了一声。

雷隽拿了手机,哔哔叽叽地按了起来;季纯纯侧耳凝听,绽出微笑。

「这手机好好玩,按键声音有高有低,好像在唱歌。」

「就是在唱歌啊!」

吕彩梅的听觉敏感度比季纯纯好很多,隐约听出了什么曲子,她惊奇地望向雷隽,他转过椅背,面向后面的玻璃帷幕,低头按着手机键,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很专注地「玩」手机,应该是在编辑铃声乐曲吧。

从来没见过他如此「不专心」工作!

过了半个钟头,雷隽才喊了季纯纯。

「我帮你设定好新的铃声,和别人不一样,你可以分辨得很清楚:另外,音量也调到最大。」

「谢谢。」季纯纯欣喜地接过手机。

「我打给你,你不用接,就听听铃声。」

雷隽按完最后一个电话键,季纯纯的手机响出一串与众不同的频率。

前面几个音符,她还听不出所以然,等到第一段乐句响过,她眼眸闪出惊喜的光采,脸颊也笑开了两颗深深的酒窝。

吕彩悔不禁咋舌:「好特别,是「茉莉花﹄耶!」

季纯纯听完整段铃声,高兴地站起身,靠上隔板,睁着亮晶晶的瞳眸说:「雷经理,你可以再打一遍吗?我还想再听。」

「你可以选择铃声设定来听‥‥」雷隽凝望她灿烂的笑容,不再说话,手指头还是重新按了号码。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季纯纯也跟着轻声唱了起来。

她笑得心满意足,如热热闹闹开满了细白花瓣的茉莉花丛。

又是笑得那么清纯甜美,彷若淡雅的茉莉香味,悠悠地飘入赏花人的心坎中。雷隽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的笑靥,听到她的歌声,他的嘴角很轻、很淡地勾起一抹柔意。

吕彩梅正好转身拿后面的文件夹,一见到雷隽的神情,差点惊吓倒地。

雷隽在笑?!他来了这么久,她第一次看到他笑,而且是看着季纯纯笑!

天哪!他为纯纯而笑!





KTV里,两个男生拿着麦克风用力嘶吼,其余男女同事有的听歌,有的翻歌谱,有的嗑瓜子聊天,气氛十分热闹。

「他怎么来了?」有人指指角落的雷隽。

「还不是纯纯邀的,没想到今天他真的跟来了!」

雷隽独坐一隅,目光专注手掌里的PDA,一支光笔点来点丢。

「雷经理,唱歌。」一支麦克风挤到他的下巴。

雷隽抬起头,季纯纯站在他面前,微暗的灯光下,笑靥灿亮。

「我听你们唱就好。」

「雷经理,你好不容易跟我们出来,别忙了。」

「我不唱歌。」

「好啦。」季纯纯硬是将麦克风塞到他手里,愉快地说:「喝口水,快准备好哦,要换曲子了。」

旁观的同事为季纯纯捏了一把冷汗,尤其是最近才被雷隽K过的几个贸易专员,好怕雷大经理会对这位不知死活的小女子发脾气。

吕彩梅双手交叉在胸前,成竹在胸的模样:「看吧,他一定会唱。」

「我不信,我赌一百元。」有人小声地说。

「快,我三百!」

「他会唱?我帮彩梅擦一个礼拜的桌子。」

「我也赌一把,雷经理会唱歌,我星期一上班学狗叫三分钟。」

一堆人忙着私下聚赌,歌曲前奏响起,电视屏幕也出现歌词字幕。

随着圆球跳动,季纯纯开始唱了。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雷经理,你赶快唱,你一定会唱的‥‥芬芳美丽满枝枒‥‥」

爱慕季纯纯的单身男同事不忍她独唱,一个个唱和了起来,大家跟着打节拍,季纯纯也挤到吕彩梅身边,要她一起唱。

电视上,一位丑得可以去跳河的泳装女郎搔首弄姿,故作娇羞,拿着一朵喇叭花走来走去,画面跟歌词完全不协调,吕彩梅笑岔了气,唱不下去,其他同事也笑成一团,又是捶沙发、喷茶水的。

季纯纯忍住笑意,转头瞧了雷隽,他也在看电视的爆笑画面。

她独自唱完歌曲,趁着间奏,非洲酋长出场向泳装女郎求婚之时,她赶忙说:

「雷经理,快点唱,应该还有一段,不唱就没机会了。」

同事已有人偷偷伸出五根指头,将下注金额提高到五百块。

「好一朵‥‥」

圆球跳跃,季纯纯立刻唱了下去,还回头向雷隽招手示意。

大夥儿正在取笑非洲酋长的乞丐装时,喇叭传出一个低沉带有磁性的男人嗓音,自然流畅地揉进了季纯纯的歌声中。

季纯纯的歌声清甜明亮,雷隽则是沉稳厚实,如蓝天绿地,搭配和谐,无需转key,就能唱出曲子的悠然风味。

现场十个人掉下九个下巴,只有吕彩梅笑吟吟地准备收钱。

「‥‥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

最后一句,季纯纯是微笑面对雷隽而唱,其实她也很惊讶,雷隽竟然接受她的邀约唱歌,而且唱得那么有韵味!

一曲既了,众人还在目瞪口呆,季纯纯摇着麦克风,笑说:「接下来是爱拼才会赢,谁点唱的?」

吕彩梅推了身旁的男生:「大雄,你啦,唱完别忘了给我五百块。」

季纯纯将麦克风交了出去。「怎么大雄向你借钱?」

「欠我钱的人可多了。」吕彩梅得意地笑道:「今天晚上我请吃牛肉面,大家别客气,唱完KTV,一起去吃大餐哦。」

众人脸色灰败,个个瞪住又专心看PDA的雷隽。

季纯纯拿起背包。「彩梅,那我先出去了,待会儿通知我吃饭地点。」

「没问题,手机要开哦。」

雷隽抬起头,眼光只来得及抓住她离去的裙角。

「彩梅,她去哪里?」声调还是一样地冷然。

「纯纯怕噪音,每次来唱歌最多只能待一个钟头,她先去外面逛逛,等要吃饭再会合。」

「嗯,我走了。」雷隽收起PDA,起身离去。

众人露出怀疑的眼光,一面掏钞票,一面交头接耳。

「呵,纯纯来,他就来,纯纯走,他也走,这明明‥‥」

「就是他心里只有纯纯嘛!」

「哇塞,人家手机去下载铃声就好,他还帮纯纯编曲子耶。」

「哎哟,雷经理要追纯纯,太恐怖了,我们得警告纯纯才是。」

「纯纯不可能喜欢他的啦‥‥唉,宇鸿都走了那么久,想追她的人从国外部大门排到马路上,她却好像不想交男朋友,我怎么约都约不出来。」

「你先回去照镜子,整容抽脂后再来约纯纯吧!」

众人哄笑,接着继续唱歌。

吕彩梅从容地数钞票,心里有些担忧。

万一雷隽真的喜欢纯纯,那么,事情将会如何发展?





午后和风舒爽,雷隽走在人行道上,目光放在前面那抹纤细的背影。

她走进一家照片冲洗店,他也在十公尺外停下脚步。

马路上,车如潮水,各有各的方向,而他追踪纯纯的方向,已经好久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她下班离去后,他会起身来到玻璃帷幕前,等待约莫三、五分钟,由十楼往下看,可以看到她随着人群穿越马路,来到对面的公车站等车。

不管是夕阳余晖,亦或冬夜的路灯照射,他永远能抓住她略显孤独的身影;最怕的是下雨昏暗,稍一眨眼,就不见了她那把红色的雨伞。

他不喜欢当偷窥者,但他就是会不由自主地寻觅她的笑容。

季纯纯走出照相馆,张望一下方向,一眼看见了雷隽。

「雷经理?你怎么也出来了,不继续唱歌?」她惊喜地走向他。

「我不太习惯那种地方。」他来不及走避,只好坦然以对。

「经理要回去吗?还是待会儿跟我们一起吃饭?」

「好,去吃饭。」

季纯纯有些仓皇,她一直习惯邀约他,他也一直习惯回绝她,可是最近怎么了?他频频应允她的邀约,反倒让她不知所措了。

「雷经理,可能还要等一、两个钟头,我通常丢书店看书……」

「我跟你去。」

好吧,他要跟就让他跟,她轻松地说:「那就走了。」

「小心。」

雷隽拉过她的手臂,往他身边靠去,一辆骑上人行道的摩托车擦身而过,噗噗地超越他们,继续往前面找停车位。

「好险,差点又被撞到了。」季纯纯吓了一跳,低头察看小腿,笑说:「还好没有印上轮胎印。」

「你听不到后面摩托车的声音?」

「有时听得到,有时听不到,按喇叭就一定听得到了。」

「走路要小心。」雷隽放开她的手臂。

「没办法,马路上这么吵,耳朵又不灵光,要是背后长眼睛就好了。」

雷隽嘴角一牵,伸手轻按她的背部,示意她走前面,再略退她半步。

「雷经理?」

「专心走路,看前面。」

他以护卫者的姿态走在她身边,季纯纯心头一热,想到他刚刚那一抓,抓得好急,也抓得她好痛,是他一向这么粗鲁,还是他心急她的安危?

他刚刚也笑了,仍是笑得轻、笑得淡,几乎教人无法察觉。

其实,早在吕彩梅告诉她「雷隽为她而笑」的大秘辛之前,她就看过他的笑容,但她只当作是完成工作的鼓励性微笑,从来没有其它想法。

她抬起头,春日的阳光里,木棉花盛开在枝枒上,高高的树干撑起一片橘红色的花海,像是一把又一把迤逦而去的花伞,旋得人们心情也为之开朗。

啪一声,一朵早熟的木棉果掉落、迸开,裂出自色的棉絮,风一吹,棉絮如丝如缕,满地滚动,在人行道上漫天飘开。

她心底有些潜埋的情绪,也恍恍随着棉絮飘动,抓不住,摸不着。

「纯纯,你的手机响了。」雷隽忽然出声。

「啊?」季纯纯赶忙拿下背包,这才听到手机的音乐声,立刻掏了出来。

「纯纯啊!」吕彩梅在那头喊着。「我们不吃饭了,我家胖胖跌倒了,我要回去找老公算帐,这家伙怎么看孩子的呀!」

「胖胖要不要紧?」

「没事啦,擦破皮而已,就是哭着找妈妈。」

「那你赶快回去,别担心我。」

「好啦,你记得吃晚饭,别再闹胃痛了。」

「放心,我早餐午餐都被你盯着,好久没胃痛了。马路好吵,我不说了。」

「纯纯,等一下,雷隽跟着你吗?」

「啊!」季纯纯下意识地背过雷隽的目光。「没有啦,我去书店买书,既然大家不吃饭,我待会儿就回去了。」

「他没找你就好,你前脚出去,他后脚也跟着出去,我还以为他要找你。没有就好,我真怀疑他要追你呢。」

挂断电话,季纯纯不觉摇头笑了,怎么大家都以为雷隽会追她?他是她的上司,她一向「敬畏」他,两人根本不来电。

「彩梅的孩子出事了?」那个没有电力的人间话了。

「跌倒受伤,没什么大碍,不过,大家今天不去吃饭了。」

「你要回家?」他直直瞧她,似乎有话想说。

「呃‥‥」季纯纯一下子回答不出来。

「天色还早,出去走走。」

「雷经理,我不‥‥」

「我车子在高架桥下停车场,往这边走。」

不容分说,他仍是那副职场上的霸道作风,他做个手势,让她走在前头,自己还是像座靠山,挡住后面可能横冲直撞的机车。

季纯纯忽然惴惴不安,她始终没办法拒绝他的邀请,因为他说了就走,她根本来不及反应。许多夜晚在公司加班,到了七点钟,他一定会放下工作,丢下一句「到外面吃饭」,她在脑筋一团混乱的情况下,只能乖乖跟上,两人默默吃饭,由他付帐,再返回公司完成工作,不管夜深与否,他也会坚持送她回家。

她一直以平常心看待这份上司下属的情谊,但到了此刻,她才惊觉,即使他们不多话、不来电,但他们的生活竟是如此紧密相依!

可是‥‥今天是假日,假日应该有个人的生活,她不再是那个紧抓男友影子的小纯纯,她已懂得独自逛街、听音乐会,或是在家看书、做菜;但雷隽呢?若他有自己的生活,又何必带她出去?

坐上他那辆深蓝色的BMW,她凝视他发动车子的动作,钥匙在他手上,他在为他们开散怎样的一扇大门?

她不敢作任何揣测。

雷隽突然停下动作,转头看她。

「啊!」她不好意思地转向前方,迸出一句不知所以然的话:「雷经理,我不去那间别墅。」

雷隽静静看她,好一会儿,好像才听懂她的话,嘴角有了笑意。

「我们不去那家俱乐部,我们去海边。」雷隽倒车,开出停车场。「几个月前,那间别墅因为藏毒品,被警方取缔了。」

季纯纯吓了一跳。「雷经理你没再去了吧?」

「自从那次带你去了以后,我没有再去。」

那他假日都在做什么呢?季纯纯想问,心头怦怦跳,却是说不出口,任何跨越同事友谊的谈话,都会扼杀她平静的心情。

雷隽按了音响按键,轻柔的钢琴声流泻而出。

「纯纯,有件事情跟你讨论一下。」

「喔。」一听到他的职业口吻,季纯纯松了一口气,他找她出来,不过是讨论工作罢了。

「张副总即将调升关系企业的总经理,协理升上副总,而国外部协理由我接任。」

雷隽慢慢说着,让她的听觉神经有足够的时间消化讯息。

「啊?」

「这件人事布达要两个星期后才生效,暂时不能曝光,请你保密。」

「啊!」季纯纯又惊呼一声,总算明白他在讲什么,转惊为喜,衷心冯雷隽而高兴:「雷经理,恭喜你!我不会多嘴的。」

「林秘书跟张副总一起过去,所以我需要一个新秘书。」

季纯纯明白了,感到有些惊惶失措,国外部的协理秘书可不是花瓶角色,而是一个娴熟业务、擅长沟通协调、具有三头六臂的超级大管家。

「我‥‥我不行‥‥」

「你行的,你学得快,工作能力强,人际关系良好,这都是我选择你的原因。而且我们合作两年多了,已经培养出默契‥‥」在一个红灯停下的空档里,他转过头,仍是凝目看她。「纯纯,我需要你。」

砰地一声,好像一颗石头丢到她的心底,季纯纯抬起头,望向眼前男人严肃而恳切的目光,他那深邃的瞳眸彷佛有光,今她心头又是怦地用力一跳。

雷隽继续前行。「纯纯,答应我,我好请人事室预作人事安排。」

他既似说服,又似命令,今季纯纯不知所措。

柔和的音符飘荡在车厢空间,外头的午后阳光温暖明亮,她的心却是晴时多云偶阵雨,在职位升等和继续面对雷隽之间犹疑不决。

只是工作罢了,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呀?她的平常心哪儿去了?

「经理,能不能让我考虑考虑‥‥」

「可以,星期一给我答覆。」

「我是怕秘书工作的困难度高,我的听力不是很好,怕有什么闪失。」

「你可以克服听力的问题,不是吗?这方面我会注意的。」雷隽顿了顿,似乎是在寻思适当的字眼,好一会儿才说:「而且我想,我不是不讲理的主管,我不会做无理的要求,给你过份的压力。」

他才霸道呢!季纯纯在心底偷偷扮鬼脸,不然她也不会「被迫」上车了。

「不认同我的说法?」雷隽嘴角牵动一抹笑纹。

他那淡淡笑意化开了车内的僵滞气氛,季纯纯心情也跟着放松。其实,大家都相处两年多了,现在下班了,就当他是个朋友,不是很自在吗?

「雷经理,你满严厉的,大家在你下面做事,压力都很大。」

「我凶?你也这么觉得?」

「嗯。」季纯纯用力点个头,噗哧一笑。「欧美组那几个贸易专员,看到你就想躲起来,怕你要追订单;可是每回出国,却又抢着跟你一起去,想跟你多学一些行销谈判的本领呢。」

这些事情雷隽也知道,他向来不在意同事对他的看法,却想知道她的想法。

「你会想躲我吗?」

「我是你的助理,躲也躲不掉呀!有时候肚子还不饿,也得跟你去吃饭。」

「我很霸道了?」

听他说了她不好意思说出的字眼,季纯纯笑得更加明朗。「经理刚来的时候,我也是有点怕你,你要我做的事,我一定会乖乖做好;而本来我都是加完班才回去吃饭,现在倒习惯先填饱肚子,再来努力工作了。」

「那时候我才来公司,难免求好心切,常常加班,纯纯,辛苦你了。」

「没什么啦。」虽然是迟来的感谢,感觉还是满贴心的,望着雷隽难得的柔和笑脸,季纯纯又笑说:「其实那时候我也想加班‥‥」

她蓦然住了口,因为那时宇鸿才过世,即使她有足够的心理建设去面对孤独,但仍有太多的时间缺口等待弥补,她只能让自己忙碌,不让思绪有一分一秒悲伤的机会,在极度工作疲劳之后,换来一顿安眠,再在日日月月的时光流转中,慢慢找回生活的方向。

后来她去参加韵律、押花、烹饪课程,雷隽也不再常常叫她加班。

「嗯‥‥加班有加班费,事情做完也才安心。」她讲完了加班,硬生生转开话题:「雷经理,你这车买多久了?」

她方才沉默了很久,车子早已驶离市区,此刻车窗外蓝天白云,平原广阔。

雷隽也从自己的沉默回转,仍是带着淡淡笑意,回答她的问话。

然后,他们看到了飞翔的白鹭鸶,他谈到了多次出国的飞行经验;见到了急驶而过的捷运,她笑说第一次搭捷运找不到插票孔的糗事;路边有大楼工地,他们谈到公司的新厂房;有行人莽撞过街,又聊到了他交通违规的罚单……

季纯纯十分惊奇,除了工作以外,她不知道他们可以聊得这么愉快,就像朋友一样谈天说地。

原来,他是一个有「温度」的人。跟他相处了两年多,但好像一百到了今天,她才初次认识雷隽。诚如他身上所穿的休闲外套,让她体认到他换下西装后的另一种面孔。

「白沙湾到了,下来走走吧。」雷隽停下车。

「白沙湾?」

季纯纯迟疑了一下,还是背起背包,打开车门,迎接扑面而来的海风。

「来,从这边下沙滩。」雷隽已经走下斜坡,伸出了他的右手。「你穿裙子小心些,拉住我的手。」

季纯纯大方地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地踩下斜坡。

一搭上他温热的手掌,他立刻紧紧握住,带她走了几步到沙滩,再放开。

季纯纯不自觉地交握住自己的手掌,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觉从手心爬上心头,

似乎要唤起某个梦中的记忆,遥远却清晰。

她踩上沙滩,一只脚陷了下去,她立刻忘了浮上心头的奇异感觉,努力和沙子奋战。

走了几步,鞋子里全陷进细沙,她乾脆-古脑儿坐下,开始脱鞋袜。

「经理,你不脱鞋?我去玩水了。」

雷隽摇摇头,眼里的笑意更深,也更柔。「天气还凉,海水冷。」

「活动活动就不冷了。」

季纯纯提起鞋子,飞也似地跑向前,再扔下鞋子,拎起裙摆,开开心心地踏浪去。

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卷来,带走脚底的海沙,搔得她脚心发痒,咸咸的海风吹来,吹动她的衣袖和头发,她索性解开发带,展开双手,任长发、任裙子、任衣衫随风吹拂乱飘。

雷隽静静地看她,眼底尽收她的身影和笑语。

旁边有人在放风筝,他由她玩水,走回马路边向小贩买了一只风筝。

跑了几步,他放起风筝,一只彩色蝴蝶飞上蓝天,随风飘荡,和天上其它蜈蚣、凤凰、鱼儿争奇斗艳。

「雷经理,我也要放风筝。」季纯纯跑向他,笑得愉快极了。

「嗯,拿好。」

接过线轴,她像个孩子似地仰望蓝天,一下子在沙滩跑,一下子又撩进海水里,风吹,心动,好像时光不曾溜过,宇鸿也伴着她跑,两人嘻嘻哈哈地在沙滩笑闹,突然他从后面拥住她的身子,他的手臂交缠着她的,紧密相贴,与她一起抬头放风筝。

记忆太鲜明,宇鸿的热气犹吹在她的脖子上,她怔住了,痴痴地立在沙滩不动了。

春风变成了寒风,她觉得冷。

「纯纯,怎么了?」雷隽走到她身边,不明白她为何变得失魂落魄。

「我‥‥」她低下头,哽咽难语,泪珠滚出眼眶。

「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回去?」

「你让我静一下‥‥」

她茫然地递过风筝线轴,再茫然地坐到沙滩上,从背包拿出一个小盒子。

取出里头的马克杯,她去照相馆做了转印,将她和宇鸿的合照印在上头。

以手指轻轻抚拭两人的笑靥,她的心被绞紧了,旧地重游,她却成了孤伶伶的那个人,教她怎么不格外想念沓然离去的他?

泪水一滴滴掉落,模糊了照片上的年轻容颜。

将马克杯收藏在怀里,她屈起膝盖,将头脸埋进臂弯,把自己抱成一团,安静地哀悼逝去的青春。

雷隽看到马克杯,想到了她始终压在办公桌玻璃垫下的那张照片,这么久了,她还是忘不了他?

望着她微微颤动的身躯,她又忘记外套在车上了,她的颤抖是因为畏泠?抑或悲伤?

他随手抛下线轴,脱下外套,很轻地、尽量不惊动她地覆在她背部。

他也在她身边坐下来,静静地看海。

想要去拿风筝线轴,却发现细线早已脱离而去,花蝴蝶随风飘走,愈飘愈高,愈飘愈远,再也抓不住了。




第5章

雷隽升任国外部协理,季纯纯理所当然成了他的秘书。

从海滩回来后的星期一,她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准备接受职场生涯另一阶段的挑战。

但雷隽又变得沉默了,不是以往的冷漠,而是一种死寂的沉静。除了公事外,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加班时照样一起去吃饭,他还是不发一言,边吃边看他的晚报。

她很想跟他解释那天的心情,但又不知从何说起;而残留在脸颊上、他的外套气味,彷佛日三种危险的讯号,逼她要正视他对她的态度。

哎,上班时间耶,今天又是忙碌的一天,她没空胡思乱想了。

接起电话,那头的女子声音显得急促:「对不起,我找雷隽。」

「抱歉,雷协理早上不在,请问哪里找?」

「他不在?他什么时候回来?还是‥‥小姐,你能联络上他吗?事情很急,拜托你‥‥」那女子的声音竟是快哭了出来。

季纯纯一怔,瞧了墙上的时钟。「雷协理现在在工厂开会,恐怕不方便联络,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得上忙,还是业务方面‥‥」

「小姐,拜托你告诉雷隽,请他无论如何一定要联络到他爸爸,他爸爸回台湾了。」

「我知道了。」季纯纯在便条纸上记下。

「小姐,我‥‥」那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要平静心情。「请问你是?」

「我是他的秘书,还有其它事情需要我转达吗?」

「雷隽大概不会找他爸爸,所以请你一定要提醒他,确定他爸爸平安无事‥‥」

那头的声音哽住了,再来是低低地啜泣声,旁边还有小孩的啼哭声。

季纯纯忙问:「小姐,我会提醒的,你放心;还是你给我电话,我来帮你联络协理的父亲?」

「找不到他了,我都找不到,他说要回台湾做身体检查,可是‥‥」

季纯纯也急了。「小姐,你别哭,你告诉我详细情况,我马上转达雷协理。」

那头稍微镇定些:「我是雷隽他爸爸的太太‥‥这样说很奇怪,就是雷隽他爸爸再娶的太太,我人在上海,这几天我先生身体一百不太舒服,说想回台湾做体检,前天就走了,昨天打电话给我,说他要住院体检,这两天不会和我联络,可我愈想愈不对,他的毛病很多,说不定是回去开刀,我好担心,今天又来不及办证件过去。刚刚联络了他几个在台湾的朋友,不是出国,就是忙着工作,我不认识其他台湾的亲友,只剩下雷隽‥‥」

季纯纯觉得奇怪,按常理应该是先找儿子,对方怎么最后才找过来呢?

那边很快有了答案,声音又哽咽了:「雷隽对他爸爸有些误会,他从来不主动找他爸爸,我怕他不理他。」

「雷太太,你放心,我一定叫协理尽快找到雷伯伯。」季纯纯飞快地想着:「还有,请你给我雷伯伯的名字、身分证字号,还有他可能开什么刀,我马上查各个医院,如果真去住院了,也可以请协理赶快过去照顾。」

「谢谢你了。」那头声音变得激动欣喜。「他叫雷明伦,明天的明,道德伦理的伦,我这里有他几个药袋,上头有医院和诊所‥‥」

季纯纯飞快记下。「雷太太,知道医院是最好了,我一定尽快帮你查到,你不要难过,你的小孩好像在哭呢。」

「啊!小伟乖,不要哭,等妈妈一会儿,马上就好‥‥小姐,非常谢谢你,我是江瑜,长江的江,三国周瑜的踰,你不要叫我雷太太,雷隽听了会不高兴。这样吧,我过一个钟头再打电话过来。」

「没关系,你留下电话,一确定雷伯伯的行踪,我立刻打给你。我叫季纯纯,季节的季,纯洁的纯,你先照顾好自己和小孩,不要担心哦。」

「纯纯,很好听的名字。」江瑜带着一丝感激。「谢谢你。」

放下电话,看到桌上好几张抄下来的便条纸,季纯纯检视了一下公事的卷宗夹,当机立断地推到一边去,又从桌底翻出一本电话簿。

「纯纯,忙什么?一早见你像打仗似的。」吕彩梅走过来,放下一叠文件。

「彩梅,你来的刚好,你不是有个姊夫在台大医院当医生?你帮我查一下有没有雷协理他爸爸的资料。」

「干嘛呀!我好不容易才脱离紧迫盯人的雷隽,才不想惹他。」

季纯纯很快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再递出纸条:「快啦,拜托,举手之劳,你姊夫应该很快能查到的。」

「纯纯,这是雷隽的家务事,你转达消息就够了。」

「可是老人家不知去向,生病又没人照顾,如果是你爸爸,你也急呀。」

吕彩梅表情变得严肃:「你还记得雷隽曾经和他爸爸吵架的事吗?」

她当然记得,就是宇鸿离开的那天。即使她当时听不清楚雷隽讲电话的内容,过了几个月后,彩梅也当作八卦材料转播给她听了。

「总是他爸爸吧,彩梅拜托,帮他查一下,很快的。」

「好吧。」吕彩梅倒也不是坚拒,同事有难,帮忙是应该的,可是‥‥「纯纯,你熟悉雷隽的怪脾气,帮他查了就好,其它事情让他自己处理。」

「知道了。」

季纯纯耳朵听过,嘴巴允诺,手指已经按了工厂的电话。

「喂,美美,我是纯纯,我们雷协理在那边开会吧?拜托你递张纸条进去:嗯,这样写吧,﹃top urgent,请尽速联络纯纯。﹄谢谢你了,美美。」

她没放下话筒,又拨起医院的电话,总机转义工,义工让她听音乐,听了五分钟,义工查询,转开刀房,再让她听音乐,喂了一声,电话竟然断了。

季纯纯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就算是她工作再怎么紧急,她也不曾这么担忧,只要想到老人家可能独自去开刀,她就是紧张。

正欲再拨电话,吕彩梅走了过来。

「纯纯,雷明伦在台大医院割胆结石,已经送进开刀房了。」

「啊,查到了?没有人陪他吗?」

「我姊夫也不清楚,他说会去关照主治医师多加照顾。」

「我去医院看看。」

「纯纯!」吕彩梅按下了她,气急败坏地说:「现在是上班时间耶,而且他不是你爸爸,是雷隽的爸爸,不关你的事。」

「我的爸爸‥‥」季纯纯一怔,她早就没有爸爸了。

「我再去联络我姊夫,请他有空过去瞧瞧,其它交给雷隽,oK?」

「喔。」

季纯纯还是压抑不了忧心,更何况对岸还有一个女子正等待她的消息。

桌上电话响起,正是雷隽。

「纯纯。有什么urgent的事?」

「协理,你爸爸胆结石在台大医院开刀,你快过去看他。」

雷隽沉默,季纯纯在心底默数,从一数到了十,他仍是不发一言。

「协理?协理,你还在吗?你妈‥‥我是说江阿姨她没有回来,只有雷伯伯一个人,你‥‥」

他冷冷地打断她:「你不知道我正在开下一季的产销会议吗?这么重要的会议,你把我叫出来?」

「可是‥‥」

「我进去了。」碰一声,电话挂断。

那重重的撞击震得她耳膜发疼,也撞到她的心坎深处,他父亲有事,他竟然无动于衷?

好不容易才稍有「人味」的雷隽又转回那副冷漠的个性,她不禁要怀疑,他曾经是那么温柔地为她覆上外套的人吗?

忙碌的工作令她无法再多想 会计室催报表;资讯室要来检修电脑;两个年轻助理起内讧,计较工作分配不均,找她投诉;她在繁忙的空档之间,和彩梅的姊夫、医院、江瑜联络了十几通电话,确定情况,心情才稍微稳定下来。

清空桌面,她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已经是一点二十分,午休都快结束了,彩梅为她买的便当放在桌上,大概也凉了。

还没打开便当,她感觉到一股冷冽的目光投射到她身上。

「雷协理,你回来了?」她高兴地站起,跟着他走进协理办公室,忙着说:「我联络过医院,雷伯伯开刀顺利,现在在恢复室休息,彩梅她姊夫说这是小手术,不用太担心,雷伯伯有请看护照顾他,但我想看护毕竟不是亲人,协理要不要过去,这里是病房号码。」她在桌上放下纸条。

雷隽坐到大办公桌后,声音冰冷:「我的电脑呢?」

「啊,资讯室来换LcD屏幕,可能刚拆下旧的时刚好午休,就去吃饭了。」季纯纯指了地上那一箱尚未开封的新屏幕。

「他们不会装好再去吃饭吗?你叫我怎么用电脑?」

季纯纯看了表,心头忐忑,努力保持微笑:「他们就快回来了‥‥」

「你出去。」

「协理,你不去看你爸爸吗?」

「季纯纯,你给我出去!」雷隽霍然站起,握紧拳头,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吼道:「你做好工作,别管其它事情!」

季纯纯吓得靠上身后铁柜,雷隽固然冷漠、霸道,却从来没有对她大声凶过,这声莫名其妙的雷吼,吼得她心脏几乎停止。

「好‥‥我去找资讯室的人装屏幕,可是协理,你爸爸‥‥」

「什么我爸爸?我没有爸爸!」雷隽又是大声吼了回去。

季纯纯的泪水被逼到眼眶,他那高大的身形背着光线,脸孔变得阴暗不明,但她又可以清楚地看见他额上青筋跳动,如果不是隔了一张办公桌,她会以为他会立刻撕了她。

「不会错吧?他叫雷明伦,而且是江阿姨打电话来找你‥‥」她竭力稳住自己的惊慌。

「我不认识他们,你出去,懂不懂?」

「协理,我不知道你们父子之间怎么了,可是你爸爸开刀‥‥」

「季纯纯,你要我讲几遍?你还罗嗦!」雷隽页的生气了,大踏步来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腕,用力地拉她走到门口。

他好粗鲁,那有力的手掌拉痛她了,她被吼得满腔委屈,泪水忍不住掉了下来,也明白了自己为何坚持雷隽一定要去看他爸爸的原因。

她很小就没了父母,一听到雷隽的爸爸有事,好像是某种移情作用,将她思慕父亲的心情全部转移到雷伯伯身上了。

「协理,你有爸爸可以喊,你不喊、不照顾;我想喊一声爸爸,却没有爸爸让我喊‥‥」说到最后,所有累积的紧张、担忧、委屈、酸楚、疼痛一涌而上,变成眼里的水瀑,滔滔滚落。

见到她的泪水,雷隽的手掌捏得更紧,直到感觉她骨骼的细弱,他心头猛然一阵抽痛,这才放开了她颤动的身子。

他永远无法招架她的泪水。

她笑的时候,清纯动人,柔柔地拂动他的心;而她哭的时候,无论是嚎哭,亦或是低泣,就是尽情尽性地流泪,将她的悲伤难过哭给他明白,哭得让他揪心,只想紧紧拥抱她,不愿再见她的忧伤泪颜。

但他凭什么去拥抱她呢?他顶多是以衣服的余热去温暖她,更不能在办公室众目睽睽之下,以他的胸膛去安慰自幼失去父亲的她吧?

更何况她那莫名其妙的坚持!

他声音不复凌厉:「你回去休息。」

季纯纯以手背擦去泪水,神色变得坚定:「协理,你去看你爸爸吗?」

又来牵动他的忿怨了,他失去了自持,用力敲下铁柜,碰地好大一声。

「季纯纯!你有完没完?」

「协理,天下无不是的父亲,再怎么样,他也是生你的爸爸‥‥」

他转过身,以手掌握紧她的手臂,狠狠地摇她:「你知道什么?他在外面和女人勾搭,害死了我妈妈,你知不知道?」

面对他几要冒火的目光,她被摇得头昏,惊疑不已,颤抖地说:「不会的,不可能是江阿姨‥‥」

「不是那个大陆妹!二十几年前,他只知道在外面花天酒地,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妈妈受不了,死给他看,先哄我喝了药水,自己也吞药,妈妈死了,我被救回来了,过了两天,他才出现办后事!这些事你知不知道啊?」

季纯纯泪流不止,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心情如海啸剧烈冲激。

雷隽眉头紧皱,凝视她的泪,声音变弱了:

「七岁的小男孩,莫名其妙陪着去死,到现在我还记得搀了安眠药的汽水味道,那味道有多苦,你知道吗?」

她知道了,为何他总是冷漠看待世情,甚至带着一丝无情与孤傲,彷佛自外于这滚滚红尘;原来是童年创伤持续切割他的心思,磨掉他的欢笑,二十八年了,他就锁在他的愤慨怨怒中,又怎能开朗得起来?

一丝又一丝的痛楚牵动她的心,望着神情疲惫的他,她轻轻唤了他。

「雷隽,都过去了。」

他静静望着她,听她唤他的名,有条小溪流过他的心头,柔情似水。

「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你也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即使你忘不掉过去,但应该可以调整心情,重新对待你和你爸爸的关系。你妈妈的死,你难过,你爸爸一定也很难过,或许‥‥」

「我不用你来说理。」他放开她,转身面对玻璃帷幕外的天空。

季纯纯走到他的旁边,一心想要化开他多年的郁结:「雷隽,如果你愿意当我是朋友,我想告诉你,我接过你爸爸的电话,他语气很热烈,一心想要找你讲话,我想,他也是关心你‥‥」

「他是来报告那个大陆妹生了小孩,什么关心我!」

「这是家庭的喜事,他第一个想让你知道,他一定很在意你。」

「别说了,你出去工作。」

「这样吧,如果你没空去看雷伯伯,我代你去看他,转达你的关心。」

「你敢去!」雷隽突然转身,眼光再度变得凌厉。

季纯纯迎接他的目光,仍是柔声劝道:「他是你爸爸呀,他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谁都说不准是不是最后一次见面,能珍惜相处的时间,就要把握……我想……嗯,你不要老是惦记着过去,有误会可以解开,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你一直陷在过去拔不出来,自己也是痛苦‥‥」

雷隽冷笑一声,她一再逼近他的内心,试图揭开他的伤痕,她以为她是谁呀?朋友吗?!哼,他从来就没有朋友!

「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这些话,你还不是成天活在回忆里,回不到现实来?」

这番话猛烈地撞到她的心坎深处。「我不明白‥‥」

「周宇鸿死去多久了?你压着他的照片在桌上,每天看,每天拿指头摸,你就是活在回忆里拔不出来,还敢跟我说教?!」

第一次听他讲出周宇鸿三个字,她真正震骇到了,无法深思他的话中含义。

「我们‥‥我们在谈你爸爸‥‥跟宇‥‥宇鸿无关‥‥」

「你不知振作,活得有气无力,你再怎么看照片,周宇鸿也不会回来了!」

「你怎能这么说?我很认真过活,我活得很好‥‥」季纯纯颤抖了,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气愤,泪珠在眼眶打转。「再说想念宇鸿是我的权利,虽然你是主管,你也不能干涉我的感情。」

「我从来不干涉部属的感情生活,所以更不允许你来管我的事。」

「我没有管,我只是关心‥‥」

「谢谢你,你去关心你的周宇鸿,求他保佑你不要再碰到一个冷酷无情的主管。」

「你不要老是拿宇鸿出来,你又不认识他,别拿一个往生者当话题。」

「我怎么不认识他?我每天见到他的照片,看你在看他,我还不认识他吗?」甚至他曾经是他的替身!雷隽愈说愈激昂,眼里也像要冒出火来。

季纯纯页的不明白,她看照片又关他什么事了?谁不摆一两张家庭照片在办公桌上?这也值得他拿来大作文章吗?

雷隽的暴怒令她心惊胆跳,全公司都知道她爱宇鸿,她始终静静地怀念他,碍着雷隽了吗?

「雷协理,我们不说这个。」她努力咽下眼泪。「我还是请你去医‥‥」

「季纯纯,出去。」他冷冷地瞧她。

「协理?」

「你耳聋吗?出去!」他大声吼她,将一叠厚厚的资料摔到桌面。「拿去汇整报表,下班前给我。」

文件夹顺着桌面滑下,弹力夹松开,几十张纸页飞了出来,飘飘坠落,像是她被打乱的心,无所依从。

外头的大办公室安静无声,他们吵了大半个钟头,每个同事都是竖起耳朵,拉长脖子,盯紧协理室里头的动静,却是不敢进去「劝架」。

季纯纯抿紧唇,蹲下身子,一张张拾起,屈辱的泪水大滴大滴掉落。

早就站在门口的吕彩梅看不下去了,瞪了那冷冰冰的峻脸,蹲下去帮忙,大声地说:「当协理有什么了不起?!纯纯,我帮你,别理这个怪物。」

扶起纯纯,再用力一瞪那个冷血怪物,送她回到座位。

季纯纯茫茫然地坐下,吕彩梅拿了面纸给她,她仍是茫茫然地拭泪。

「纯纯,瞧你,都还没吃午饭。」

季纯纯又将没有焦距的目光移到便当盒上。

「快吃吧,待会儿再做事。」

季纯纯抚着肚子,泪水哗地滔滔流出,整个人趴到桌面上痛哭。

「彩梅‥‥我好难受‥‥他怎能这么凶‥‥我‥‥我胃好痛‥‥」

「唉,纯纯,你为雷隽放太多心思了。」

吕彩梅轻轻拍了她颤动的身子,心中一叹,看来纯纯和雷隽一样,两个人早已不知不觉陷入彼此的迷障中了。





医院病房里,护士推动工作车,为安静的空间制造些许声响。

雷明伦时睡时醒,醒的时候望着点滴,昏昏沉沉想过了许多事情,再转头盯住床头柜的照片,又昏昏沉沉地睡着。

待他完全清醒,见到坐在床边低头看书的长发女孩。

「你是?」他不是请了一个胖胖的欧巴桑看护吗?

「啊,雷伯伯你醒了?」季纯纯露出开心的笑容。「我是雷隽的同事,雷协理晚上有应酬,大概不能过来,我帮他来看你。」

「小隽?唉,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这女孩的笑容真是好看呀。

「雷伯伯,你一声不响跑来开刀,江阿姨很着急呢,到处找人,就找到公司来了。」

「是小隽查出来的?」

「反正就是查出来了。」季纯纯草草带过,微笑拿出手机,开始按键。「我拨上海的电话,让江阿姨听你的声音,她才能放心。」

「小姐‥‥」

「伯伯叫我纯纯吧,纯洁的纯,我是雷协理的秘书,专门帮他跑腿打杂的。」

「小隽升协理了?」雷明伦神情显得欣慰。

「是呀,都两个月了,看伯伯这么高兴。协理真的很厉害呢,来公司一年就打开欧洲市场,两年创业绩新高,美国订单更是不用说‥‥哎,江阿姨,我是纯纯啦,雷伯伯醒了,我请他跟你说话。」

小隽这么有成就了,雷明伦听得百感交集,接过电话,喂了一声。

「小瑜啊,别哭别哭,我很好‥‥」

季纯纯不好意思听他讲电话,站起身子,走出病床边的帘幕,赫然看到站在墙边的挺拔身形和那张没有表情的冷峻脸孔。

她不知该前进还是退后,就杵在原地。

对看良久,她不敢再看他深邃难明的眼眸,低下了头。「协理,你来了。」

「你吃饭了吗?」

「没‥‥没有。」

雷隽不发三苗,转身离开。

季纯纯心头一跳,闲坐在旁边的看护:「他来多久了?」

「没有半个钟头,也有十五分钟了。」看护拍拍心口,余悸犹存:「我本来在打瞌睡,一张开眼,被他吓了一大跳,像鬼一样站在那边偷看雷先生,还不准我说舌。」

「他是雷先生的儿子,不想吵到病人吧。」季纯纯自圆其说。

「怪人一个。」看护抱怨。

季纯纯不明白雷隽的想法,他来这么久了,就站在那边看她陪他爸爸,然后又走了?她对他的气恼委屈犹闷在心里,但似乎因他的出现而稍微消散些。

听到雷明伦和江瑜道别,她走回病床边,倒了一杯水。

「伯伯,哄好江阿姨了吗?你下次可不能这样子害她担心哦。」

雷明伦嘴角一牵,那神情像极了雷隽,递出手机。「她说要办证件赶过来。唉,我只是小手术,明天还是后天就可以出院了,本来就不想惊动任何人。」

「伯伯手术可不小,胆囊都切掉了,变成无胆之人喽。」

「没胆也好,才不会生一些疙瘩石头,搁着难过。」

「伯伯可得好好休养,来,医生说手术后八个钟头后可以喝水,伯伯小心喝了。」她将水杯凑到雷明伦嘴边,细心地喂他喝水。

雷明伦慢慢喝了,感受到这女孩的细腻体贴,不觉又多瞧了几眼,果然眉清目秀、神态恬美,她肯为小隽照顾他,莫非她与他‥

「纯纯,你的眼睛怎么了?」

「啊,我的眼睛?」那是哭肿的呀,她赶忙揉了揉。「昨晚熬夜,变成熊猫眼,对了,伯伯有看过熊猫吗?」

「上海动物园就有熊猫,改天你和小隽到上海,我带你们去看。」

「我不可能和协理去上海啦。」季纯纯放下水杯,微笑避过令她尴尬的话题,拿起床头柜的折叠式相框,看着里头的照片。

左边是雷明伦和一个秀气的中年女子及一个小幼儿的彩色照片,里头的雷明伦有着花白头发。

「喔,这就是江阿姨,这是小伟?」

「这是小伟周岁拍的,现在他都两岁半了。」雷明伦浮现满足的微笑。「另外一张黑白照片是小隽七岁拍的全家福,这几张照片是我的宝贝,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本来要带进手术室,还是被护士没收了。」

「这是协理?」季纯纯轻轻抚着右下角的一张学士照,那时的他多么青涩瘦削啊;再抚向七岁的小雷隽,他天真无邪地看着镜头,和左边的小雷伟倒是有几分神似。

年轻的雷明伦身边是一个美丽少妇,她右手搂着小雷隽,紧依在丈夫身边,或许是季纯纯先入为主的观念,总觉得她的笑容藏着忧郁。

「她是小隽的妈妈。」雷明伦见她一百瞧着那张照片,轻轻-叹:「拍完这张照片三个月,她就死了。」

季纯纯赶忙放好照片,绽出微笑:「伯伯不要想太多,你好好休息。」

「纯纯,小隽没去应酬吧,他不会来了。」

「他‥‥」她本想说他来过,却怕让老人家更感伤,还是没说。

「小隽最痛恨交际应酬了。」雷明伦转头看照片,又将目光移到季纯纯的清纯脸庞上,情感自然而然流泻而出:「我以前做外销业务,常常接待日本客户喝花酒,那时年轻气盛,免不了逢场作戏,小隽他妈妈知道了,跟我吵,我忙着冲业绩,没空理会她,结果‥‥她以最激烈的方式向我抗议‥‥」

「雷伯伯,我都知道,你别说了,讲这些事情会伤身的。」

「你知道了?小隽跟你说的?纯纯,你愿意听我说吗?小隽他不肯听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转告他,爸爸很后悔,对不起他‥‥」雷明伦声音微哽咽,眼角泛着泪光。

「伯伯。」季纯纯握住老人家颤抖的手,眼眶欲湿。

「小隽怨恨我,我可以了解,我离开原来的公司,自己做起小贸易商,就是想赚钱补偿小隽。你要说钱不能代替父爱,可是小隽十几岁懂事了,更加对我不满,他要怎么指责我,我已经无话可说,只能尽量提供他丰裕的物质生活,后来他索性不理我了。」

「伯伯,你不要怪他,他也有他的心事。」

「我不会怪他,我就是担心他这一点,三十几岁还没结婚,没个女孩照顾他,我有时候打电话去,想问他一些情况,他又是什么都不肯说,讲没两句,就挂了电话。纯纯,他有女朋友吗?」雷明伦期待地看她。

「协理有没有女朋友,我不清楚,可是伯伯你放心,协理他身体健康,每天上班下班生活正常,工作表现得呱呱叫,很得上面高层赏识;倒是伯伯你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身体,别让江阿姨担心哦。」

「二十多年来,我也累了,唉!人老了,毛病就多。才想做个检查,就被医生逼着紧急开刀。」

「伯伯要保持心情愉快,身体才会好呀。」

「纯纯,跟你讲话很愉快,你总是开开心心的,好像没有烦恼。」

「我也有烦恼啊。」季纯纯笑出两颗酒窝,更衬出她的甜美容颜,她夸张地比了手势:「有什么伤心事,我会放在心底最深处,努力去消化它,人总是要过活,自己不快乐,也会影响到别人,而且一百闷闷不乐,久了会得内伤的。」

雷明伦微笑聆听,那长久压积的眉头皱纹舒展开了。

刷一声,护士掀开布帘,手里拿着血压计,一边间说:「你是家属吗?来看雷伯伯?」

布帘掀过,雷隽出现在床尾,一和雷明伦打照面,两人皆日二阵悸动。

欧巴桑看护早就忍耐不住,帮忙说道:「雷先生,你儿子买便当来了,听你们在日开讲﹄,站在这里好久了。」

护士忙着量血压。「伯伯不能吃东西哦,明天才能吃,小姐,你是他女儿吗?千万不要让你爸爸偷吃,有力气的话下来走一走没关系。」

「我知道了,谢谢。」季纯纯没有否认「女儿」的说法,因为听起来很受用,但她还是心虚地看了雷隽一眼。

雷隽仍是没什么表情,目光从父亲的沧桑脸孔转到季纯纯,把便当放在餐桌上,淡淡地说:「吃。」

「我拿回去吃好了‥‥」

「在这边吃,我看着你吃。这是胃乳,饭后吃了;这是凉眼贴,睡觉前敷。」

「我‥‥」季纯纯还是乖乖坐下,打开了便当盒。

雷明伦注视他们的对话和动作,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护士量好血压,记下数据。「一百七十,一百一十,心跳七十八,血压有点高哦,这是睡前吃的药,要记得吃。」

护士走后,病房暂时陷入安静,雷隽转过身对着看护,不疾不缓地说:「你也走吧。」

「我?」看护指着自己。「我是雷先生请的全日看护,我晚上要看‥‥」

「护士站那边会照算你一天工钱,晚上我留在这里,你可以走了。」

「呃?」看护不太敢确定,难道她赚到下半夜了?

「自己的爸爸,我自己照顾。」

「好吧。」不赚白不赚,看护开始收拾东西。

季纯纯正在吃饭,差点掉下眼泪,天!是自己听力又出问题吗?这是中午那个发脾气拿东西摔她的雷隽吗?

她抬起头,想寻求答案,盈盈泪光对上他的深邃,那里面彷佛波涛滚滚。

仍然无解。

雷隽收敛目光,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床头柜的照片,声音清清冷冷的:「下次回来办事还是看病,先打个电话给我。」

「小隽‥‥」雷明伦心情十分激动,说不出话来。

「要不要起来走动一下?我扶你。」

雷明伦握住儿子强壮的臂膀,感受到那有力的搀扶,曾几何时,他已经抱不动七岁的爱子。岁月荏苒,他心力逐渐衰老,本无指望求得儿子的谅解:

而小隽在他最孤独无力的时候,来到他身边!

父子俩默默无土茜,将久未接触的颤动化作沉稳的脚步,一步又一步踏出新的人生脚印。

季纯纯低头吃饭,心里为雷伯伯高兴,吃在嘴里的饭菜也特别香甜。

待他们父子俩出去转一圈回来,她也吃完饭,紮起便当盒。

「雷伯伯,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明天可能出院了,纯纯,谢谢你来看我。」雷明伦躺回床上,微笑看她。

「纯纯。」雷隽转身吩咐:「我明天请休假,我会打电话告知总经理,你有什么事情请徐副理作决定。」

「我知道了。」季纯纯心情十分轻松。「协理别担心,你专心照顾伯伯。伯伯、协理,那我走喽。」

「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

「让小隽送你吧。」雷明伦笑容满足,准备睡上一个好觉了。

「走吧。」雷隽轻扶她的肩头,硬是要「送」她。

季纯纯感受到那只手掌的热度,肩头好像快被融化,全身有如置身烤炉,肩不是肩,脚不是脚,心不是心,燥热难当,一路来到电梯间。

「纯纯!」

毫无防备地,她被拥入一个更火热的怀抱中,她来不及反应,忘了惊慌,更忘了挣扎。

雷隽紧紧地抱住她,双臂收拢,将她挤压进他的胸膛,她立刻就粘贴他怦怦剧跳的心脏,也察觉到他下面膨胀的男性特徵。

「协‥‥」她的心几乎跳出来,他抱得这么紧,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还有温痒的气流拂过耳畔,搔得她意识混乱,这‥‥这是上司的「性骚扰」吗?

「纯纯,对不起。」

耳边低沉的声音又让她心头一跳,对不起什么?是中午吼她的事吗?

她不敢问,因为只要一抬头,就会对上他没有答案的眼眸,她只好闷在他怀里,僵直身子,任他拥紧了她。

温暖的气息笼罩了她,她忽然觉得好想哭,「冷酷无情」的人终究还是有温度,他会来到医院看顾父亲,就证明他并非无情之人;那么,她挨一顿骂换来雷伯伯的安慰,也是值得了。

「谢谢你。」

他又低声道谢,终于放开她,按住她的肩头,紧紧凝视。

「没什么啦。」她也抬头,笑笑地表示无所谓。

「纯纯‥‥」他声音沙哑。

四目交对,她的甜笑凝在脸上,因他暗阗阗的黑眸而失了神。

暗阑阗,幽沉沉,又深又远,刹那之间,她以为他会吻她。

「我走了。」幸好电梯就停在这一楼,她一按,门立刻打开。

望着电梯门关起,雷隽握起沾有她气味的手掌,走回病房。



第6章

平常心!季纯纯一再告诉自己,要维持平常心。

事后她想了很久,终于把那个拥抱归纳为雷隽的「感谢」与「歉疚」,至于不小心碰触到的男性慾望,纯粹是属于男人的自然生理反应罢了。

可是在这个星期日下午,云层聚拢,天色微阴,坐在他车子里头,任他带领方向,她又失去了平常心。

「好快,雷伯伯开刀完一个月,现在又恢复体力回上海打拼了。」

她先打破车内的沉默,他们才送雷明伦、江瑜和小雷伟去搭飞机。

「我叫他不要太累,江瑜很能干,一人就撑得起公司。」雷隽始终直呼其名,不叫阿姨,更不可能叫妈妈。

打从他必须见到江瑜的场合,包括接机和探望父亲,他一定请季纯纯陪同。

季纯纯暗笑雷隽的别扭,一点也不介意额外出公差。她和江瑜一见如故,两人有很多「秘书经」、「贸易经」可以谈,而她更乐意见到雷家一家和乐团圆。

「协理,小伟很喜欢你,只要你回你爸爸那儿,他一定缠着你玩,刚才还叫你一起去坐飞机呢。」

「家里就我和他年纪最「接近』,我也没想到曾当起哥哥。」雷隽的嘴角有了淡淡的笑意。「生平第一次买玩具,就是为了这个宝贝弟弟。」

听到他舒缓疼爱的口气,季纯纯也很开心,他应该不再排斥江瑜和小伟了。

「有个弟弟真好,我几乎快记不得和我弟弟一起玩的光景了。」

「想你弟弟?」

「偶尔会想起,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也出来工作了,哎!讲这个也没用,家人缘份不够吧,注定我一个人孤孤单单长大。」

她脸上带笑,说得漫不经心,但雷隽的心却被「孤孤单单」给撞痛了。

「纯纯,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到医院吗?」

「嗯?」她忍了一个月没问,太想知道答案了。

「你说,我爸爸年纪大了,如果不去见他,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

「啊,我不是咒雷伯伯啦,我那时是有点生气,想激激你。」

「我了解你的意思,生命有限,要把握相聚的时间,不是吗?」雷隽说得沉缓,有如坠入悠悠时光河里。「恨他这么多年,恨到最后,都淡了,不知为何而恨,只是为恨而恨,恨得莫名其妙。」

季纯纯望着前方车流,他说得太玄,她接不下话。

「他老了,早就为年轻的放荡付出代价,他拼命工作赚钱,四十岁就白了头发。再怎么说,他也是生我养我的爸爸,跟你比起来,我页的是幸运太多了。」

那天在办公室,听到外头她的哭声,他立刻就为自己的怒气而懊悔揪心,一个自幼失去父母的女孩将心比心、苦口婆心劝他,他非但不接受,还不断对她爆发郁积的忿怒,惹得她痛哭,现在回想起来,他就像是一头咆哮狂野的困兽,教良善无辜的她受到惊吓了。

他仍有理性,细细思量,他明白她的用心,但还是不知如何面对父亲,原本打算看一眼父亲就走,却因为他们的谈笑而留了下来。

是她,教他重新认识生命中最至亲的父亲。

一个拥抱不能说尽他的澎湃心思,他想亲吻她哭肿的双眼:

只是 他不敢。

「纯纯,那天害你难过,我很对不起。」

「协理早就道过歉了,别放在心上。」她尽量装得毫不在意。

「我说了你男朋友的事,希望你不要介意。」

「男朋友?」是宇鸿?季纯纯有一秒钟的错愕。

「你不用收起他的照片,我那时说的是气话,你还是可以继续放他的照片。」

他总是注意到她的桌面?季纯纯心跳猛地加速,又平静下来,笑说:「协理,是我自已收起来的,和你没有关系。」

「嗯?」塞在高速公路的车潮里,他有足够的时间转头看她。

他那深深的一瞥灼烫了她的脸颊,她嗫嚅:「人‥‥总是要重新开始,我以为早就重新振作,但其实就像协理说的,我还是活在回忆里,过份倚赖了宇鸿‥‥」

窗外飘下雨点,划过挡风玻璃,一点、两点‥‥渐渐模糊了视野。

「哎,没什么好说的。」

「你说,我听。」他敢动雨刷,再度看清路面。

季纯纯低下头,轻轻触着两只食指,深吸一口气,对,保持平常心。

「我自小没什么亲人,虽然我生活上还满独立的,但和宇鸿在一起之后,像是小孩子抓住了一条毯子,个性变得特别依赖他,如果我嫁给他,让他疼一辈子也就算了,偏偏他不得不走‥‥他很担心我,一百想办法让我学会真正独立,他不愿我花时间陪他,要我照旧过正常生活,甚至烧掉他写给我的情书,就是不要我太眷恋他,只因为‥‥我‥‥其实我很软弱的,只要一想到他,我一定会躲起来偷哭,心情就会很灰暗‥‥」

他是看过她的软弱了,那是惯看她笑靥的同事所无法了解的极度软弱。

「傻宇鸿啊!」季纯纯轻露甜美笑容:「我怎么会不想他?只是我还是依赖着他,把他当神明膜拜了。有时候上班不顺心,就摸摸他的脸,间他,我该怎么办?协理要找我去当部门秘书,我也问他,我该答应吗?」

「他怎么回答?」

季纯纯笑声如银铃般悦耳,「他当然不回答,只是开心地看着我,好像告诉我,叫我自己解决问题。」她又触了触两指食指指尖。「上回被协理吼了,我看着他的照片哭,间他说,我是不是应该辞职?他还是不说话,照样笑得非常开心,我想到协理骂我活在回忆中的话,忽然顿悟了。」

提到「骂」她,雷隽不自在地弹弹放在方向盘上的指头。

「我老觉得奇怪,为什么宇鸿烧了信,却不烧掉照片?后来才发现,我们每张照片都在笑,笑得好开心。同样是看照片,我可以悲伤哀悼过去的欢笑,但我也可以记取过去的快乐心情,我这才明白他留下照片的目的,他不是要我天天看他、想他,更不是向他膜拜求明牌,而是要我记得那个乐观开朗的纯纯,就像他还活着一样,依旧是天天好心情,不会因为一时情绪低落,却忘了注意其它美好的事物。

「宇鸿离开了,我再怎么依赖他,他也不能帮我了,但我将永远记得他努力教导我、帮助我勇敢活下去的用心,回忆自在我心,有没有照片都无所谓,因为我已经真正学会独立了。」

季纯纯眼眸绽放光釆,这是她两年多来,真正放开心底那份沉重的眷恋,让自己如风筝轻盈飞起,散发出无比轻松的闪耀笑容。

「当然,我也要谢谢协理当头棒喝,一语惊醒梦中人。」

雷隽苦笑。

「你有所体会,你男朋友一定堡。同皿;了。」

「那他就保佑我平安顺利赚大钱吧。」季纯纯笑了,像是话家常:「我把他的东西整理到盒子封起来,说不定哪天找个地方埋了。」

「你不会舍不得?」

「全记在这里了。」她指指自己的脑袋。

「你很爱他?」雷隽脱口问道。

「对,我很爱他。」季纯纯眼光迷蒙,前方的雨线化作丝丝闪亮的光芒,她的脸蛋也格外明亮。「这份爱不是过去式,而是现在式,也是未来式。他曾经在我生命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我忘不了他,他就像我爸爸、妈妈、弟弟一样,他们是我记忆的一部份,我永远爱他们。」

雷隽细细咀嚼她的话,很意外自己并不因为听到她爱周宇鸿而泛出酸味 那是平时见到照片会产生的感觉;相反的,他心平气和,因为他看到一对恋人的相知相爱,纯真而隽永。

他羡慕周宇鸿的好福气,也惋惜他的无缘,纯纯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

雷隽心头猛地一震,他明白了,纯纯是个好女孩,他喜欢看她的笑颜,追踪她的方向,想要把她留在身边当秘书,甚至此刻假日不上班时,他也载她在路上闲晃而不直接送回家,只想与她多相聚片刻。

他爱上纯纯了吗?

「协理,小心!」车子突然加速,季纯纯吓了一跳。

「我闪避前方来车。」

是吗?季纯纯存疑,对向车道好像没什么车嘛。

她不知道雷隽在想什么,他本来就不爱说话,常常他们说着说着,他就会陷入沉默,不然就是静静地看她,她摸不着他的想法。

她更意外自己会跟他聊这么深入的内心话,也许是平常心起了作用,把他当成好朋友来聊天了。

管他在想什么,还是率先打破沉默吧。

「协理,我刚刚说些心事,你胡乱听听就算了。要是教别的男生听见,恐怕我就嫁不出去了。」

「你不说,别人也不会听见。」

「可是公司的人早就知道我和宇鸿的事,以后我大概会找个不知情的对象,免得他心存芥蒂。」

「不见得男人都心胸狭窄吧?」

「那可说不定,现代男人比女生还会嫉妒,斤斤计较的,还是别让他知道我的过去比较好。」

雷隽嘴角一牵:「你能脱胎换骨,变得更加成熟自信,你未来老公还得感谢你的男朋友。」

「算了,算了。」怎么话题愈扯愈离谱了?季纯纯脸上晕热热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了解你的心情,能够体会你对男朋友的这份感情呢?」

「有这么体贴的男人吗?协理介绍一个给我吧。」

「你条件很好,不怕找不到。」

「协理开我玩笑了,我每天这么忙,才没时间约会呢。」

「你在抱怨工作太多?」

「不敢!」她吐吐舌头,笑出两颗甜美的酒窝,眨眨眼:「我是帮雷伯伯心急,他希望你能赶快结婚,不要每天只顾着工作‥‥」

雷隽眼里的笑意加深,唇畔勾起的弧度也更高。「看来我必须收买我的秘书了,免得有人打算当两岸密使,向上海那边报告我的动态。这样吧,我请你吃顿晚饭,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忙。」

「好哇!」季纯纯开心地拍拍手,更惊讶雷隽竟然也会开玩笑。

平常心,让他们化开了上司下属之间的隔阂,彼此都多了一个朋友。她很高兴见到这样的结果,以后上班气氛也可以更融洽了。

窗外雨丝飞扬,她望着一块块似曾相识的店舖招牌,百货公司照样挂着那幅巨大的换季大拍卖广告,她今天已经看到第三次了。

他下了高速公路后,老是在市区兜圈子,迟迟不送她回去,只是为了拖到晚餐时间,单纯请她吃饭吗?

唉!保持平常心呀!





季纯纯开始约会了。

在不加班的日子里,雷隽看她神情愉悦地赴约,像是阳光下盛开的花朵,迎接朝露和风的滋润,一天一天散发出她亮丽的光采。

她即将有不一样的感情生活,而他呢?彷佛失落了些什么,既抓不住她,也没有勇气上前,只能继续追踪她的方向。

他拿着红色卷宗夹走出办公室,听到她在讲电话。

「好,晚上六点,就在我公司楼下,到时候见。」

季纯纯心情轻松地放下电话,忘了这是第几个相亲对象,反正吕彩梅那儿有长长的一串名单,她只要照顺序见面即可。

「纯纯。」一声叫唤把她拉回工作。

「啊,协理,你急件看完了?」

「签好了,你可以转送出去。」雷隽将卷宗放在她的桌上,顿了一顿:「今天晚上和美国那边谈判出货的资料,都准备好了?」

「在这里。」季纯纯抽出一个文件夹,站起身子,那是她摆出「下对上」的标准礼数。「协理,对不起,我晚上有点事,不过八点半以前我会回办公室‥‥」

雷隽并不喜欢她这么「尊敬」的姿态,彷佛又将他和她的距离拉得好远。

「今天晚上你不必留下来,这是阿明负责的业务,我和他留下就行。」

「可是临时有什么事情的话‥‥」

「有事情我明天会交代你。」

「这样啊‥‥」季纯纯倒有些不好意思。

「你上回去做体检,结果如何?」

她休假一天的小事,他还记得?季纯纯笑说:「很健康啊。」

「胃呢?」

「吞胃镜好难受喔,医生说有轻微发炎,小心照顾就没事。」

「嗯,茶别喝太多,对胃不好。」

雷隽淡淡说完,一如以往,没什么表情,又走回办公室。

季纯纯垂下眼,望向桌上保温杯里的乌龙茶,大概是最近泡茶的香味太重,让他闻到了。

他常常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正如她也会注意他喝什么、吃什么吧。

这是同事之间单纯的好奇心?抑或关心?

她惶惑不安地坐下,打开卷宗夹,伸出食指,无意识地抚向他的签名。

「纯纯,发呆?」吕彩梅走了过来,身边还有一位女访客。「这是广告公司的陈丽君副理,带了明年送客户的纪念品样本过来。」

陈丽君一脸兴奋,迫不及待地问说:「你们的主管是雷隽?」

季纯纯起身,微笑说:「是啊。我请示一下,陈副理稍等。」

吕彩梅显然跟陈丽君很熟了,两人哈啦起来:

「陈小姐,我看我们雷协理冲着老同学的面子,你是做成这笔生意了。」

「嗳!那也是我们日志本设计精良,纪念笔也做得好看实用。我们老总一听说是你们公司送外国客户的,立刻叫我拿最好的样本出来呢,如果不满意,公司可以配合修改设计。」

「我们几个专门跑国外的同事,看了都觉得不错,不过可得协理再看一眼,他比较熟悉老外的喜好,这才能作决定。」

「哇!雷隽这么大权力呀?想当年他在班上闷闷的‥‥」

「陈副理,请进。」季纯纯通报完毕,走出门外招呼。

雷隽亦是到门口迎接访客,还没出声,就被惊喜的叫声给定住脚步。

「雷隽!果然是你!好久不见了!」那高八度的夸张音调让办公室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

「你是‥‥」雷隽有些迟疑,眼前女子的确面熟。

「我陈丽君啦,同学耶!你不记得我吗?我跟苏雅欣同寝室的,以前还帮你传过情书‥‥」

电光火石间,层层掩埋的记忆呼之欲出,雷隽心头一跳,仍维持淡然有礼的神色,伸出右手:

「我记得你,陈副理、彩梅,进来谈吧。」

陈丽君猛摇雷隽的手,还是兴奋过度地嚷:「毕业后就没见到你了,大家都知道你很有成就,可你就是不来同学会,也不参加同学的婚礼,一百没机会见到你。」

季纯纯觉得好笑,从没见过一本正经的雷隽被老同学这样「摆布」,看起来雷隽似乎无可奈何又有些窘迫,大概是过去追女朋友的事被泄底了。

真看不出他曾经谈过恋爱,最后‥‥是没有结果吗?

当然是没有结果了,不然他也不会至今未婚。季纯纯暗笑自己的糊涂,不觉又痴痴想着,他总是冷冷淡淡的,要怎么跟人谈恋爱?

泡好三杯咖啡,她端进了协理室,就听到陈丽君兴高采烈地推销产品。

「我们这日志本都是烫金的,封面是小牛皮‥‥」

雷隽见季纯纯进门,忙间说:「纯纯,刚刚那份急件送出去了吗?」

「我叫妹妹送上去了。」

「我还是亲自去和总经理说明一下吧。」雷隽站起身:「陈副理,你这些产品都符合我们的要求,至于细节,我请彩梅和你详谈,抱歉我有事先离开。」

看着雷隽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脚步,吕彩梅问说:「纯纯,他急什么?」

「不过日蛋件例常的回览公文,赶着总经理出国前会签而已。」

「怪怪,陈小姐你吓到他了!」

陈丽君哈哈大笑:「雷隽还是老样子,不爱跟人打交道,身材长相也没走样,不像其他男同学,一个个发福凸肚子,还长了满脸横肉。」

吕彩梅也接腔说:「就是啊,男人还真老不得,一老就肥,像我老公啊,结婚后整整胖了十公斤,要去勾引小妹妹也没本钱了。」

季纯纯摆好咖啡,笑说:「彩梅、陈副理,你们聊事情,我出去忙了。」

吕彩梅唤她:「不是还泡一杯给协理吗?」

季纯纯直接端起最后一杯咖啡:「等他回来大概都凉了,我自己喝吧。」

「纯纯,你不要喝咖啡啦,教协理看到了,又要担心你胃疼。」

「咦?雷隽会担心你胃疼?」陈丽君好奇地瞧着季纯纯。

「协理很关心同仁的身体健康。」季纯纯简单回答,端着咖啡回到自已的办公桌。

热腾腾的咖啡散发香味,她凑近鼻端细细吸闻,这是雷隽习惯喝的不加糖咖啡,她曾经尝试为自己冲泡一杯,喝了一口,却是满嘴苦涩,难以下咽。

但现在,她为什么想喝他的苦咖啡呢?难道只是为了不浪费公司资源?

她安静地摩裟杯子,脑海里盘旋过无数问题,想到他在医院注视她的神情,她的心情变得迷惘,又失去了平常心。

她跑到茶水间,拿了两包糖包,撕开倒在咖啡里,化苦为甜,谁说喝了一定会胃痛?

只不过帮协理消化一杯咖啡罢了,她竟然也有这么多念头?季纯纯摇头笑了,举起杯子,慢慢啜饮下这杯甘醇香浓的甜咖啡。





「季小姐,请问你平常做什么休闲活动?」

「看书、押花、做菜、散步、逛街,没什么特别的。」

果然是一个贤妻良母!和季纯纯一起吃饭的男士心中窃喜,又热烈地说:

「我妈妈姊姊也会插花,把家里弄得漂漂古窖冗的,季小姐的家一定也充满艺术气息了。」

「押花不是插花‥‥」

「别看我是男生,我也懂得欣赏插花艺术,几朵普通的花,经过重新摆放,就可以展现不一样的感觉。我妈妈说,有气质的女孩子都会插花‥‥」

季纯纯任那位男士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低头喝她的薰衣草茶。

小巧透明的滚圆茶壶里,装满了梦幻色彩的紫色花茶,她原以为入口甘甜,怎知舌尖轻嚐,竟带有一点涩滞的味道。

爱情也并非总是顺利,相亲过程不免碰到形形色色的男人,有自负如眼前这个口若悬河的男子,也有闭塞害羞不知所云者,他们在她身边交错而过,像风似雾,无法在她心底留下痕迹。

「季小姐,我想这个星期日,你有空可以一起到美术馆看画展吗?」

「啊!花展?是哪一派的插花展?」

「没什么。」

男士沉下脸,虽然这位季小姐是贤妻良母,但一整个晚上吃饭下来,她的反应似乎有点迟钝,老是听不清楚他的话,跟这样的女人讲话很累耶!

季纯纯隐约记得他提到美术馆,这才联想到他说的是「画展」。

「喔,刘先生,我听力不太好,不好意思请你再说一遍。」

听力不好反应慢,这哪能当好媳妇呀!男士谦和有礼地说:

「我是说我妈妈开过插花展,很多政商名流前来捧场‥‥」

季纯纯亦是保持礼貌聆听。她往往和相亲对象第一次见面时,就直截了当告知她的听力问题,能接受她缺陷的人,才能耐心和她交往下去吧?

她已看出刘先生的不耐烦,她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因为即使是十分熟悉的同事,也无法每个人都顾及她的耳朵,当大家忙得天翻地覆时,她要请别人讲第二遍相同的话,难免要看脸色了。

在国外部里,不用说,彩梅那大嗓门一定令她听得清清楚楚;另外还有一个人说话,她也可以听得清晰明白。

他说话总是不疾不缓,声音不大不小,每回他要讲话时,一定会先唤她的名字,纯纯‥‥纯纯‥‥纯纯‥

无数的呼唤回响耳边,她心脏一跳,好像又听到雷隽在喊她,而在医院里的紧紧拥抱,他是如此抑郁地喊她:

结束这顿相亲晚餐,男士很有风度地欲送她回去,她婉拒了。

夜空微雨飘摇,她走进毛毛雨里,让清凉的感觉唤醒她的平常心。

车辆驶过潮湿的马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树梢抖落雨滴,淋得她衣裙湿了好几块,她不以为意,站在人行道上,细细感受夏夜难得的清凉。

她在淋雨!

雷隽坐在速食店的二楼,桌上放着一杯喝了四分之一的冷咖啡,他握紧拳头,看她站在公车站牌边,漫不经心地淋雨。

自从他「不小心」听到她和吕彩梅聊天,谈到她常来这附近某家餐厅吃饭相亲后,他又开始不自觉地追踪她的脚步。

他知道她从不让任何一位男士送她回家,顶多让男士送她到公车站。

他喜欢这个位子,坐在这里可以看到公车站人来人往,却没有人会抬头往二楼看,他可以坐在这里「等」她、「送」她,看她搭上公车,他才能放心离去。

她还在雨中漫步,就不怕感冒吗?纯纯,别看行道树了,你的公车来了!

她当然听不到他的内心呼喊,雷隽只能看她跑向前追公车,又懊恼地走回站牌下。

她终于撑起那把红色小伞了,他看她轻柔地旋转伞面,心情也跟着柔和旋转起来,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可以猜想,时常保持好心情的她大概不再懊恼,而是在口子受雨中情趣吧。

过了二十分钟,才又有一班公车过来,一群补习班下课的学生蜂拥而上,红色小伞在门口挤了老半天,最后仍然没有挤上去。

雨势变大,小红伞孤伶伶地停伫人行道上,不再转动。

他起身,将咖啡丢到垃圾桶。





雨水划过速食店的大片玻璃,从二楼滑落成水流,滴滴答答跌下一楼。

季纯纯看了手表,九点四十五分,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她以鞋尖轻点地上的小水洼,再等等吧,说不定等一下就来一班空车了。

「纯纯!纯纯!」

身边传来了她熟悉的声音,今她心头陡地一跳。

「协理,你怎么在这里?」她赶忙举高伞柄,为高大的雷隽挡雨。

「刚好和朋友在附近吃饭,看到你在等车。」

「协理,你没带伞?你车子停在哪边?我送你过去。」

「那我顺路送你回去。」

「好呀!」季纯纯欣喜应允,才发愁等不到公车,雷隽就天降奇兵似的出现了。

雷隽和她保持距离,以致半个身子都在淋雨。「我车子停在对面巷子,我去开过来。」

「等等。」季纯纯拉住他的袖口。「一起过去,这路口不好回转,协理还要绕一大圈,很麻烦的。」

雷隽低头看他被拉住的西装袖口,又抬眼看了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纯纯。

她放开他的袖子,他脱下西装外套,直接笼罩在她的头上,再接过她的小红伞,搂住她的肩头:

「走!一起过马路,小心地上的水。」

头顶突然罩下他的西装,又倚到他的怀里,季纯纯心跳全乱了,她知道她的伞不够大,不足以为两个人蔽雨,可是走得靠近一点就好,他不必这样全副武装为她遮风挡雨吧?

他的脚步很快,她不由自主随他穿越斑马线,眼底只见他淋湿的皮鞋和裤管,身上只感受到他紧密的搂抱,即使隔着西装,她依然能察觉他剧烈浓重的男人声息

她的心跳更加狂乱,这样的接触实在太亲密了!

「协理,这里有便利商店。」她松开他的手掌,拿掉西装外套,抬头绽开微笑。「我有点冷,去买些热的来吃。」

「嗯。」雷隽点头,将红伞放在门边的雨伞架。

「协理,来!要不要吃甜不辣?」季纯纯跑进商店,马上跑到热食区前,挑着里头的甜不辣和猪血糕。

「我不饿,我喝热咖啡好了。」雷隽打开热饮柜,取下架上的罐装咖啡。

「协理我请客,谢谢你送我回家,先别忖帐哦。」季纯纯忙着捞甜不辣和鱼丸,又往纸杯倒热汤。

雷隽站在她身边,静静地看她欢喜忙碌的动作,也许,这场大雨来得正是时候,让他与她有了短暂相处的时间。

结完帐,雨势未歇,他们站在杂志架前,没有讲话,各自吃吃喝喝。

季纯纯喝下热汤,心里也暖洋洋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雷隽一起吃饭,两人即使默默无语,她也不再感到尴尬不安。不用上高格调的餐厅,就算吃的是卤肉饭、烫青菜,她也喜欢那股交流在两人之间的恬静气氛。

那是她和任何一位相亲男士所未曾有过的感觉,甚至和宇鸿也没有‥‥年轻的他们总是嘻哈笑闹,体会不到那股深深沉淀过的感情:

「协理,走了?」她压下混乱不堪的平常心。

「好。」

「伞?我的伞呢?」走出便利商店的大门,季纯纯不由得惊呼。

伞架上只有一把四分五裂的折叠黑伞,却不见了她的小红伞。

雷隽左右找了一下,摇头说:「一定被人拿走了,我进去买一把。」

丢了伞,季纯纯倒也不难过,只是暗叹拿伞的人缺德。

她站在骑楼下,一时兴起,伸出手臂到绵密的雨线里,把玩抓摸不住的水珠,搓-搓手,再抹一把雨水到脸颊,那沁凉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小心不要淋雨感冒了。」雷隽回到她身边。

「才不会,我身体可好呢。」季纯纯回眸一笑。

雷隽心神-慑,她的笑,单纯无忧,直直笑进他的心魂深处。

「咦?协理,没有伞?」

他收回目光,也望向帘幕般的雨水。「雨伞、雨衣都卖光了,你说我们要怎么回到车上?」

「跑呀!」她臂上还挂着他的西装外套,立刻顽皮地拿起来罩在他头上。

「好。」他带着淡淡笑意,撑开西装,也罩住了她,将彼此都收拢到方寸之间。

再握住她的手,紧紧一捏,带她跑了起来。

雨势转急,细针般的雨丝打在他们脸上、身上,柏油路有点湿滑,季纯纯感觉到他稳稳的掌握,很放心地让他带着跑。

偶尔疯狂一下,纵使身上都淋湿了,但那种舒畅奔放的感觉真好!

车子停得稍远些,他为她打开车门,在她坐进去的那一刹那,帮她抹去了头发上的雨水。

季纯纯坐妾,赶忙掏出面纸擦拭脸上的雨水,头顶似乎痒痒的,她又抹上湿漉漉的头发。

雷隽也进到车里,将湿透的西装丢到后座,双手拍拍手臂,抖掉雨水,迎面就递来一张面纸。

「协理,用这个擦吧。」季纯纯兴致高昂地说。

他接过面纸,才擦了两三下,纸张就已湿透破裂。

转头看她,朦胧路灯照映下,她的脸庞沾上几块白色的纸屑。

「别用纸擦,这手帕给你。」

他拿出裤袋里的手帕,本想放到她手里,但一见到她的笑靥,所有压抑难明的情感化作了行动,百接为她拭去脸上的残屑。

「我自己来。」季纯纯吓了一跳,当作是他的关心,仍保持笑容,伸手接过他的手帕。

手掌接触,有如牵动彼此心弦的引线,两人都是心头一颤。

「纯纯‥‥」他的声音显得沙哑。

「协理,我们回去了。」捏住他的手帕,她不敢动弹,更不敢看他。

雷隽猛地转头,敢动车子,在漫天夜雨里急驰起来。

季纯纯心惊胆跳,他好久没开快车了,他的急速让她害怕,此情此景,彷佛梦中似曾相识,他在弯曲的山路绕来绕去,疯狂急驶,她则是不自主地跟在后头,闯不出他所布下的迷雾丛林,直到宇鸿来带她离去。

但此刻,不是梦,是现实,她身边有一个混沌难明的雷隽,不再有宇鸿:

「协理,别‥‥别开那么快‥‥」

她那受惊的颤音让雷隽心头一凝,他缓缓踩着煞车,放慢速度,低声地说:

「对不起。」

就这样回去了吗?他有生以来,竟是难下决定。

他已经偷得半个小时和她相聚,更能名正言顺送她回去,他还想怎样呀?

他不想怎样,他只想看她的笑容,听她的笑语,感觉她女子的馥郁馨香,深入探究她的心‥‥同时,他的心也满满装载着她,在夜深孤独袭来之际,他竟是不想放她走。

他用力眨着眼睛,试图刺激自己清醒,但前方雨夜茫然,他愈往前走,愈难控制自己的方向。

满溢泛滥的思绪四处奔流,终于归向眼前的方向——纯纯。

他猛然踩下煞车。

「协理,怎么了?」季纯纯一直很紧张,今晚的雷隽实在很怪异。

车子停在马路边,车声雨声全被摒除在窗外,只剩下两人不平静的呼吸声。

她怯怯地递出被涅皱的手帕。「协理,这手帕还你,你头发还没乾。」

他视线凝在她的手背上,她则在心里默数着,一秒、两秒、三秒:

蓦地,他握住了她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起带向他的怀里。

季纯纯惊骇地抬起头,迎向那双始终深邃难解的瞳眸。

她的心跳加速,他的手掌温热有力,正重重地按捏她的手心,放在他剧烈跳动的心脏上,似乎想传达什么话语。

有话,不能用说的吗?

她想后退,但他已迅速松开彼此的安全带,她的身子被圈在他的臂弯里,连心神也陷进他的眼眸深处。

她想保持平常心,但他呢?

不该是这样的:

她想推开他,他却是更加拥紧她,她无处可躲,直接承受他烙下的吻。

唇瓣相叠,火烫如炙,她全身立即烧成一团烈焰,在他的拥抱中燃烧、爆炸、化作无数星星火点,由肌肤蔓延到灵魂深处。

他疯狂地寻索探求,她仍是惊骇地无法反应,他的火热让她闭上了眼,嘴里嚐到了他舌尖的淡淡咖啡香味‥‥他喝加糖咖啡?

炽热的狂吻一波波袭来,遍布在她的脸颊和颈项,不断地熨贴綑吻,再回到她的唇瓣吸吮轻咬,重新探进她不知所措的嘴里,深入而激狂地挑弄她的慾望。

冷淡的他几时变得如此激情?她沦陷在他的气息和热吻中,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意识也逐渐涣散,无法思考,只能不由自主地回应他的寻苋。

似乎是察觉她的回应,他的急狂转为柔缓,温柔细腻地舔舐她的舌尖,再轻怜蜜爱地划吻她的唇瓣,辗转之间,她心神松驰,更加迎向他的柔吻。

好熟悉的吻呵!她整个人摊在他的怀抱中,隐约记起那个令她一再回味的梦境,当她孤立无援地迷失在森林时,宇鸿紧紧握住她的手,不但带她走出迷障,还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深深吻了她,就像此刻雷隽的吻,热烈而温柔,那不断摩掌她手心的手掌,也是如此地熟悉:

喝醉酒的那夜,只有雷隽与她独处。

难道令她魂牵梦系了两年多的梦中之吻‥‥是雷隽给的?!

她震骇莫名,用力推开雷隽。

「不‥‥不要‥‥」

「纯纯‥‥」他还是紧握她的手,眼里烈焰灼灼。

「放开我。」她再度用力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要开车门。

怎么打不开呀?是雷隽将她囚禁起来了吗?原来这两年多的日子,她想念的不是宇鸿,而是不知不觉侵占她心灵的雷隽?

「纯纯,你做什么?」雷隽握住她的手臂。

「放开我,打开车门!」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雷隽一愣,按开中控锁,随着啪地一声,季纯纯冲出了车外。

漫天苦雨浇灌下来,她快步向前走,她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只知道要离开雷隽,让自己彻彻底底清醒。

一切来得太突兀,她不要雷隽破坏她的平常心,她要与他保持距离,当他是上司,而不是一个可能偷偷爱她两年多的男子,甚至取代了她心中宇鸿的形象: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不要!

「纯纯,别淋雨,快回来。」雷隽拉住了她。

「别抓我。」

「纯纯。」他从后环抱住她的腰,搂得好紧。「对不起,我说对不起。」

「雷隽,你吻过我?」她的泪水滔滔流出。

「很久以前‥‥」他将脸颊抵在她的颈边,沙哑近乎无声。

「你怎么可以骗我?害我以为是宇鸿,我喝醉了,你怎么能欺负我?」

「纯纯,对不起,你不要淋雨,好吗?我们回去。」

「不要!」

「纯纯!你要去哪里呢?」他又抱住她,不让她走。

她要去哪里呀?雨丝狂急,她的意识混乱,甚至不知为何跑到雨中,难道只是为了宣泄她某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她为何这么在意雷隽吻过她?

在他的半拖半拉之下,她终于回到车子里,全身一团湿乱,心情更是剪不断,理还乱,最后只能化作低声啜泣。

雷隽亦是全身湿透,他拂去掉在额上的发,不发一语,发动车子。

车子引擎敌动,冷气从通风口喷出,季纯纯冷不防打个机伶伶的冷颤。

他察觉她的畏寒,立刻关掉冷气,向前驶去。

一路上,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大雨倾盆,嘈杂的雨声继续搓弄彼此已经乱掉的心。

回到季纯纯的住处,她拿了背包,没有道别,迳自打开车门离去。

雷隽走出车外,百到看到五楼客厅亮起灯光,他才回到驾驶座上。

头发水珠滴滴落下,他颓然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火热冲动的激情已经被大雨浇熄,化作一缕轻烟,再被彻底灭掉火源。

他这辈子注定得不到爱情了吗?



第7章

头痛欲裂!

季纯纯跌跌撞撞走向客厅,犹不知为何-醒来就往这边走,耳膜忽然接收到刺耳的铃声,原来是电话将她吵了起来。

「喂‥‥」她被自己沙嗄的声音吓得清醒。

「纯纯啊!」吕彩梅在那头大叫。「你还没出门?八点三十五了耶!协理看你还没来上班,叫我打电话找你。」

「这么晚了?」季纯纯抬起头看时钟,又吓一跳。「我赶快梳洗‥‥啊!」

「纯纯,怎么了?」

「头好晕、好痛,站不起来。」她抚上额头,高热的温度令她自己也心惊。

「完了,发烧了。」

「哎呀,怎么感冒了?你别来上班,赶快去看医生,要不要我去看你?」

「谢谢,不用了,我去附近诊所看医生,再睡一觉…‥唉!真的没办法去上班了,彩梅,抱歉,要你代理,抽屉钥匙在笔筒里‥‥」

「客气什么?嘻嘻,协理落在我的手里,我得好好整他一番,替你报仇。」

「彩梅,早上协理要开协调会议,要作纪录‥‥」

「你去看医生啦,有事情我会问他,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哦。」

挂掉电话,季纯纯抱住几欲爆裂的头壳,脑筋仍然像昨夜一样混乱。

一定是昨夜淋了雨,她洗头发又没吹乾就睡觉,活该她伤风感冒。

她不愿去想让她头痛的事,自小独立惯了,生病也得一个人努力应付。她站起身,梳洗完毕,穿上薄外套,拿了钱包出门。

诊所刚开门,她挂了第一号,医生当场让她吃了退烧药,照样是嘱咐多喝水、多休息、多吃营养食物,她结完帐,拿了药,去买一份三明治,再慢慢走回住处。

药力尚未作用,她仍然全身酸痛无力,脚步迟缓,但再怎么头昏眼花,也不应该看错人吧?应该在主持会议的雷隽怎会站在公寓大门口?

她走向前,他也大步向前,在她面前站定,语气十分焦急:

「纯纯,你生病了?」

「感冒而已,刚刚去看医生。」

「要不要紧?」

「协理,我没事,你该回去上班了。」她低着头打开大门,不去看他自责愧疚的眼神,更刻意忽略他担忧的口气。

回头想关上大门,他却跟了进来,她攀上楼梯扶手,心想也罢,她都病歪歪的讲不出话来了,更没力气招呼他,他待会儿就会自动离开吧。

爬上一层楼,她站在二楼楼梯间喘气,人还真是不能生病,连走几步楼梯也喘得快断气似的,心脏更是不胜负荷地咚咚狂跳。

看着她脸色苍白地捂住心口喘气,雷隽心如椎刺,他总是害她哭、害她胃痛、害她忙碌不堪,现在又害她生病!

「我抱你上楼。」

季纯纯还来不及理解雷隽的话意,整个人便有如腾云驾雾般飞起,眼前景物位置转换成奇怪的角度,原来她被他打横抱起了。

「协理‥‥雷隽,不要!」她惊得挣扎。

「我不会做什么事。」他稳稳抱住她,低头看她,声音仍是压抑着:「纯纯,放心,我只是抱你上去。」

季纯纯安静下来,她以为他会做什么事吗?疯狂吻她?还是百接侵犯她?

不!她完全没这些想法,因为她知道,他是真心真意来看她。

卧在他的臂弯,她直接感受来自他胸膛的温热,她不禁将脸颊粘贴他的肩胛,把整个身子偎倚进他的怀抱中,闭上了眼睛。

她很疲倦,很想找个温暖的地方休息,他像抱小孩似的抱她,让她觉得格外舒服安心,一面感受他爬阶梯的震动,一面细数他的心跳呼吸,彷佛有一首催眠曲轻轻哼唱,柔和地抚平她紊乱的心思。

恍恍入睡中,她感觉他停下脚步。

「累了?」他们还在四楼楼梯间。

「嗯。」他正在深呼吸,额头泌出微汗。

「我下来走。」她知道她的份量不轻,想要挣下来。

「你休息。」

他依旧是牢牢地拥住她,再一步步踏上楼梯,他甚至连指头手掌都不敢乱动,只怕一个不小心的碰触,她又要挣脱离去。

步步为营的爱情令他畏缩怯场,想挣脱离去的人是他。

来到五楼住处,她还是溜下他的怀抱,打开了门,头晕令她差点跌倒,雷隽扶住了她,送她进到房间。

「你要吃药吗?」

「这边有饭后吃的。」季纯纯拿出药袋和三明治。

「我去帮你倒水。」

她咬了一口三明治,入口无味,咀嚼了几下吞下肚,随便放在桌上。

「纯纯,你不吃早餐?」雷隽端了一杯水进房。

「吃不下,我想睡。」

「把药吃了。」他为她撕开药包,将药丸倒在她的手掌上。

她吞下药,喝了水,虚弱得立刻躺下摆平。

脑里有一些记忆在运转,她含糊地说:「协理,十点半有访客‥‥」

「我知道,你好好休息。」

感觉他摸上她的额头,又感觉他为她拉上被子,好像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话,但她一生病,耳朵就更不灵光,她听不清楚,只想他别来吵她了。

她好困,好想睡,想忘了一切:

「纯纯、纯纯!」

雷隽在呼喊她,还在轻拍她的手背,似乎不叫醒她绝不罢休。

「你‥‥你还没走?」

「纯纯,已经下午一点了,你一定要起来吃饭,这才有体力。」

「一点?」她昏睡这么久了?季纯纯睁开眼,掀开被子,睡前的记忆仍在打转。「协理,你两点要去公司干训班讲课‥‥」

「纯纯,别担心公司的事。」好不容易,雷隽的嘴角有了淡淡笑意,他打开了便当盒。「吃饭吧,我来得及。」

季纯纯头不那么疼了,她挨到书桌边,看到一个菜色丰盛的鸡腿便当,旁边还有一碗热腾腾的排骨汤,以及一杯现打的新鲜柳橙汁。

她的眼角泛热,有多久没让人这样照顾了?

很久吗?不,她慢慢嚼着饭粒,想起了每次和雷隽一起吃饭时,大餐是样样必备不说,小吃也是青菜肉类营养均衡,有时他还「顺手」买一杯现打果汁给她喝。距离他们上次一起吃饭的时间,并不久。

宇鸿过世不久,他就开始带她吃饭,那时他已经对她产生感情了吧?

也难怪日积月累下来,他对宇鸿的照片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许多事情,像掀开帘幕的舞台,将真相一一呈现在她面前。

过去的生活点滴跃然眼前,多次在路上相遇,那不是偶然,而是他刻意的追寻吧?

原来她一路走来,背后始终有雷隽默默陪她、等她。

「如果有人了解你的心情,能够体会你对男朋友的这份感情呢?」她记起谈心的那天,他说了这段话,那个了解她心情的人,就是他吗?

﹁纯纯,我开了一罐鸡精,你吃完饭也一起喝了。﹂雷隽摆上鸡精。

﹁唔。﹂

「你下午不会出去吧?」

「不会,我累,继续睡。」

「那我还是拿了你的钥匙,下班后再帮你买便当过来,你多休息。」

「为什么?」她抬起头,眼眶里溢满了泪。

「纯纯,对不起。」

雷隽别过脸,不敢看她的泪光,那晶莹的泪光像是冰刃,轻轻一划,今他的心头都是血。

季纯纯滴下泪来,她不要他说对不起,既然有情,为何不直接表白?

又或许,昨夜他是想说的,却让她给推开了?

「雷隽!」她因这个想法而吃惊,颤声喊了他。

「纯纯,记得吃药。」雷隽再为她倒一杯开水,很快地走出房间。「我走了。」

她听到外头铁门关上的声音,沉闷的声响又让她的心脏缩痛不已。

她明白,她早就对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否则她也不用常常强迫自己保持「平常心」了。

她不是生气昨夜他吻她,甚至早已期待他会吻她;只是,她无法将宇鸿与雷隽置换。明明在三年前的梦中,是宇鸿吻她,为何现实会变成雷隽?还是因为雷隽吻了她,她才会梦见宇鸿?

她百般不忍抹煞宇鸿在那场梦境的意义,是他的鼓励让她更有力量活下去,她不愿让雷隽「占据」宇鸿的「功劳」呀!

眼泪潸潸流下,复杂矛盾的心理盘桓纵错,揪紧了她的心。

想着想着,头又痛了起来,她吃完半个便当,将热汤、果汁、鸡精喝完,再吃下药,整理一下,疲累得倒头就睡。

梦里,有一只温柔的手掌拂拭她的长发。

空气清香,微风轻缈,涛声如歌,柔和海浪轻轻洗刷她的脚底,带来清凉。

她睁开眼,望见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滩,她踩上细沙,揉着发丝,不解是谁在摸她的头发。

不远处有一个男子在放风筝,他,帅气爽朗,全身充满了阳光热力。

「宇鸿?」她欣喜大叫,跑上前去。

「纯纯!」周宇鸿转过身,朝她微笑招手。

「你来放风筝,怎么不叫我?」她娇嗔地喊。

「这是我自己的风筝,只有我才放得起来,你没办法一起放的。」

「可以的,我们以前不是一起放风筝吗?」她想上前接过他的线轴,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始终碰不到他的手臂。

「纯纯,你的风筝在那边。」

一只色彩鲜艳的大蝴蝶躺在沙滩上,看起来似乎有点孤独。

她拿了起来,轻轻抚摸大蝴蝶的胶质翅膀,她记得在某个春日午后,这只蝴蝶已经飞走了,怎么又回来这里?

「宇鸿,你帮我放风筝嘛。」

「纯纯,你长大了,会自己放风筝了。」

「我哪有长大?人家还比你小两岁耶。」她不服气地辩解。

「我是永远的二十六岁。」周宇鸿的笑意温和而明亮,揉揉她的头顶:「纯纯二十七岁喽,聪明懂事又独立,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对喔。」她为这个认知感到懊恼不已。「我都比你老了。」

她坐到沙滩上,屈起膝盖,将下巴抵在膝头,盯着潮来潮往的浪花,真不懂为何一下子就比宇鸿老。

隐约感觉有人在注视她,她见到雷隽坐在身边,手里抓着一件外套,静静地看她。

雷隽也来了?咦,他认识字鸿吗?

她抬起头,迎向白灿灿的眩目阳光,宇鸿置身光影中,彷佛也化作一团光芒,她再仰头寻觅,他的风筝已经飞向了太阳。

「宇鸿,你那天来了吗?」

「我来了呀,你在森林迷路,呜呜哭着,我当然要带你出去。」

「真的?!」她为这个答案而开心不已。「对了,我还记得你带我飞上天空,看到好多漂亮的风景呢。」

「纯纯,我该走了。」

「宇鸿,别急着走。」她好着急,好心慌,想要站起来拉他,却是浑身无力。「你还没帮我放风筝呀。」

「你已经放走我的风筝。」周宇鸿的笑容灿烂如阳光。「纯纯,从现在起,该放属于你自己的风筝了。」

天空上的风筝愈飘愈远,飞进了白晃晃的日影里,宇鸿也随风逝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放自己的风筝?她捏着大蝴蝶,望向碧海蓝天,心情怅然若失。

海风呼呼吹着,她觉得泠,一件温暖的外套轻柔地覆上她的背。

她转头,迎向雷隽深邃的眼眸。

他以手指拂过她的发丝,温柔抚摸,轻轻卷着她的发梢。

她哭了。「雷隽,怎么办?我不会放风筝。」

「我帮你放。」

刹那之间,她了解了雷隽的心意。

她不断流泪,让心中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尽随泪水奔流。

他仍然安静地抚摸她的头发,手掌似流水轻溜,触上她的脸颊。

他的指腹温热,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她醒了。

泪水依然不止,他也依然为她拭泪。

季纯纯没有睁眼,但她知道,他是雷隽,不是宇鸿。

至于是谁在三年前的雨夜吻了她,不再困扰她。她所明白的是,宇鸿的确来过了,雷隽也陪伴在她身边,他们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宇鸿带她成长,给了她两年甜蜜快乐的初恋:而在末来几十年的悠悠岁月里,雷隽更可能成为她身心紧密相系的伴侣。

欣喜明了的泪水从心底深处缓缓流出。

「纯纯?纯纯,怎么了?不舒服吗?」雷隽低声喊她。

「雷隽‥‥」她睁开眼,在柔和的台灯灯光下,见到他焦急的脸孔。

「纯纯,去看医生。」他坐在床缘,扶起了她。

「我退烧了。」

雷隽又摸上她的额头,不知是第几次确定她已退烧,但她为何而哭呀。

季纯纯拿下他的手,主动握住,以泪水洗过的眼眸看他。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用心看他,公司女同事常说雷协理很帅、很酷,但她只是觉得他长得好看,从没特意去观察他。

他有浓密的黑发,一对有个性的眉毛,那双眼总是深邃无底,把所有的话语藏在里面,而直挺的鼻子下面是他的唇,昨夜,就是那两片丰润的唇瓣吻得她心乱迷醉呵。

她回想起他热烈而温柔的吻,忽然害臊起来,原来她的反应真是迟钝,都经过一夜又一天了,她才感受到这个吻的激情缠绵!

雷隽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她看得那么深入,似乎要在他脸上寻找什么东西,她脸蛋红红的,难道又发烧了吗?

他别过脸,轻轻抽开被她握住的手。

她也低下头,抓起他的领带,用手指卷上卷下,卷成一团圈圈,再松开,又调皮地从背面卷起,在她指头上绕来绕去。

领带让她抓着,雷隽不由得更贴近她的身体。

看到她的酒窝如新开花瓣绽放,清纯甜美,他又不由得心摇神驰。

但她要「玩」到什么时候?领带被她抓住,他就逃不出她的掌握。

收敛起奔放的思绪,他关起心门。

「纯纯,吃饭了,我买了晚餐。」

「雷隽‥‥」她放下他的领带,双手环住他的腰。

雷隽惊讶无语,直挺挺坐着,无法反应她这个动作的含义。

季纯纯偎进他的胸膛,眷恋着他的温暖。

一天之内,他三度来看她,她是确确实实感受到他的心意了。

她有好多话想告诉他,可是她还在生病,脑袋也很乱,她想等到病好了,再向他解释一些事情,并且让他明白,她没有拒绝他。

他都等了快三年,不差这几天吧?

感觉雷隽抱住了她的身子,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以脸颊磨蹭他的衬衫,听他怦怦狂跳的心音,嘴角又有了笑。

「雷隽‥‥」她喃喃唤他,心情舒坦。

一声声温软的呼唤,从耳朵、从毛孔钻进了雷隽的心。

他的心,乱了。

他张罗她吃晚餐、吃药,立刻离去。

第二天,她仍在家养病,他不再来,大概是想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

第三天她回去上班,忙碌的工作让她没机会找他讲话,想约他下班吃饭,他竟是早早准时下班,不见人影。

如此过了一个星期,季纯纯想到雷隽这几天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我在忙,别让人进来打扰我。」连带她也不敢打扰他了。

她盯着电脑屏幕,以一根指头敲打键盘,发出单调的声响。

「纯纯,你最近很会发呆喔。」吕彩梅抱着文件夹走到她桌边。

「没什么。」

唉!心中驱之不去的还是一股莫名的惆怅,他明明吻得热情如火,又是这么悉心照顾她,怎么才过两天,他又回复那张冰冷的脸孔?甚至不看她一眼?

「你还在发呆?」吕彩梅以五根指头在她眼前比来比去。

「啊,彩梅,你不下班?」

「协理呢?我有事报告。」吕彩梅探了空无一人的协理室。

「他走了,下班了。」

「什么?」吕彩梅立刻跳脚,抬头看钟:「才五点四十,我这个要回去煮饭的职业妇女都还没下班,他当部门主管的就跑了?好奇怪,他最近每天都好早走,今天大雄才在说找不到协理呢。」

「彩梅,你不急的话,明天再说。」

「纯纯,你无精打釆哦。」吕彩梅直接摸上她的额头。「感冒好了嘛。」

「感冒是好了,可是‥‥」季纯纯低下头,还是用一根指头敲着空白键,敲-个,说一个字,「我、好、像、爱、上、雷、隽、了。」

「啊!」吕彩梅睁大眼,捂住了口,又猛吞-口口水,这才反应过来,很难得地低声说:「纯纯,你不是因为生病他去看你,就爱上他了吧?」

「也不是,我说不上来,好像自然而然就爱了。」

「我知道,这叫作日久生情。」吕彩梅也不急着回去煮饭了,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准备充当爱情谘商顾问。「那他呢,他爱你吗?」

季纯纯神情迷惘,吻她就代表爱她吗?「我‥‥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他没说「我爱你」吗?」

季纯纯摇摇头,经过他几日的冷淡相应,她几乎要怀疑那个热吻只是作梦。

吕彩梅大致抓到这对男女的爱情盲点。「纯纯,雷隽这人是怪些,倒也不坏,我这半年来偷偷观察,其实他对你是有心的,只是你以前心思放在宇鸿上,他也就不说了。我本来在想,你如果爱上别的男人,那就算了,没想到你还是爱上了他,他又闷闷的,所以害你为情所苦喽。」

「我可能伤到他的自尊心。」季纯纯见吕彩梅好奇的眼神,脸蛋微感燥热,但面对好友,她急于寻求不一样的看法。「他吻我‥‥我推开他,跑掉了‥‥」

「唉!他受伤不小啊!你看他叱诧风云,只要他要的订单,几乎都能争取到,这个人的字典里面,一定找不到挫折两个字,你推开他,他一定很挫败。」

「也许,我还是不太了解他。」季纯纯感到懊丧。

「纯纯,想不想听雷隽的八卦?」

「他有什么八卦。」

「听一下嘛!多听多了解。」吕彩梅很热烈地说:「你还记得卖日志本的陈丽君,雷隽的大学同学?」

「记得呀,她很夸张,讲话比你还大声。」

「有一次我和她谈事情,说着说着,就讲到雷隽,她间我雷隽是不是很闷,闷到想让人家打一拳?我说,是呀,你怎么知道?她说,雷隽以前有一个很要好的女朋友,他很爱她,可是那女生以为他爱上别人,又哭又闹,在宿舍要跳楼,雷隽吓到了,终于把那个女生劝下来,后来他们就分手了。」

「雷隽离开她?」

「不,陈丽君说,是那个女生甩掉雷隽,从此雷隽更闷,好像变成了哑吧,整天念书跑步,看到同学也不打招呼,气得她们一群女同学再也不想追他,只想朝他那张俊脸揍下去,教他抬起头,瞧瞧其他漂亮的女孩子。哈!陈丽君说是雷隽余情末了,还在爱那个女生。纯纯你先别担心,听我说啦,我想这不是什么生死恋,而是创伤症候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听到「余情末了」时,季纯纯的确心情一沉,又听到吕彩梅的见解,不自在地笑说:

「都十几年前学生时代的陈年旧事,就算当时受伤,现在也好了。」

「欸,纯纯,你别忘了,你和雷隽为他爸爸住院的事吵架,他连七岁时被她妈妈灌药自杀的事都记得,还恨着他老爸,那都二、三十年了,十几年前的事又怎忘得了?」

「现在他不气他爸爸了。」季纯纯为雷隽解释。

「我知道,」吕彩梅笑着拍拍她的手。「是我们的纯纯骂醒了那颗冥顽不灵的脑袋瓜。我是从他妈妈自杀连想到他女朋友跳楼的事,你看,一连两个女人在他面前闹自杀,又都是为了感情的事,你说,他以后怕不怕谈恋爱呀?就像地震创伤症候群,被一个九二一吓到了,以后稍微来个小地震也受不了呀。」

「你说的好像有道理,可是‥‥也许是他不想结婚,还是gay‥‥」

「哈哈哈!」吕彩梅笑得很大声,还好大部份的同事都下班了,没人留意她们的聊天。「雷隽是gay?那我们也来谈恋爱好了。纯纯,别这么没信心,我认为雷隽不是不爱你,只是他不敢去爱而已,只要你不在他面前闹自杀,我想你们一定可以天长地久的。」

季纯纯脸上一热。「我才不会闹自杀,生命很可贵的,就算失恋难过,咬牙撑过去,再找一个就好了。」

「对!这就是乐观开朗的纯纯。好!纯纯,去追他!」吕彩梅高举右手。

「呃?追什么?」

「追雷隽啊!」吕彩梅夸张地显示着急的神色:「雷隽在公司的形象愈来愈好,我昨天听人事经理要帮他作媒,咱国外部几个小女生也仰慕他仰慕得要命,纯纯你再不赶快表示,就真的永远把他推开了。」

「怪难为情的。」

「要爱情,还是要面子?」吕彩梅微笑问。

面子?季纯纯从来没想过面子问题,她只想拥有他的温柔。

既然他裹足不前,那么,让她来突破僵局,也是可以的。

她绽露甜美的酒窝,将电脑屏幕上乱敲的文字、符号、空白一一抹掉,重新回到文件的起点,专注而愉悦地继续工作下去。





八月底的夜里,空气仍然有三十度的燠热,季纯纯从冷气公车下来,走没几步路,已经汗湿衣衫。

她提着沉甸甸的纸袋,忐忑不安地往雷隽住处走去。

虽然是她立下决心「追」雷隽,可是事到临头,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况且她根本没约雷隽,也许他不在家。不在家也好,她可以把东西放在门口或是转托管理员,这样间接让他知道她的心意,她就不会尴尬了。

纸袋里有一个系上红色蝴蝶结的密封玻璃罐,里头塞满了她亲手做的小饼乾。

趁着周休二日假期,她整整忙了一个白天,烤出几样口味的手工饼乾,作为他们的「见面礼」。

她轻露甜笑,拿出手机。

响了八声,无人接听,就在她以为要转接语音信箱时,一个娇媚的女人声音传来。

「喂!」

季纯纯吓了一跳,也许是打错了,她试探地说:「我找雷隽。」

「你找雷隽?」那女人显然也很吃惊。

「我‥‥我是他同事,姓季,刚好到他家附近,想‥‥嗯,想去找他‥‥」

「雷隽,有女生找你!」那嗲声嗲气的女人立刻惊声尖叫,好像十分生气。

「我不去了。」季纯纯立刻挂掉电话。

她按住狂跳的心脏,雷隽的身边有女人?她一直以为他没有女朋友,还是.她错了?!

她站在雷隽的住处大楼外面,但她没有勇气按电铃,回头就走。

他可能不在家,在这个周末夜里,他仍会像以往一样,找一家俱乐部或PUB,和女友彻夜狂欢‥

电话响起,来电显示正是雷隽,她任茉莉花的乐曲铃声响着,当作没听见,反正她耳朵不好,她就是没听见他打来的电话。

眼眶酸酸热热的,胸口很闷,她好不容易鼓起的表白勇气,却在那个娇嗲女子的尖叫中,完全丧气!

茉莉花再度响起,她仍然没有接听,快步穿越巷子,只想尽快离开。

糟了,她心烦意乱,刚刚还是什么路几巷,怎么变成了别条街名?绕了一大圈,又回到雷隽住处旁边的巷子。

茉莉花一唱再唱,她痴痴站在路口,不知方向,就听着雷隽细心为她编辑的铃声:

「纯纯!」雷隽从转角处跑来,手里还抓着手机,他瞪视她握在掌心的手机,气急败坏地说:「铃声那么大声,你没听到吗?我远远都听到了。」

「我没听到。」季纯纯心虚地关掉电源,将手机塞进背包。

「有事吗?」

「没事。」

季纯纯低头盯着凉鞋上的脚趾头,刚刚一瞥,她已经看清楚他穿着短裤,随意套上T恤,脚上趿着拖鞋,头发犹湿,应该是刚洗澡出来。这副家居装扮令她想笑,可是她笑不出来,她闻到香皂味道,想到了男女欢爱后的冲澡‥

「你一定有事。」雷隽定定地看她。

「没什么啦!我只是路过,呃‥‥想来跟你说声谢谢,谢谢你在我生病的时候来看我。」

「就这样?」值得她特地跑一趟过来?

「很抱歉打扰你们,我要走了。」

「我们?」雷隽想到待在他屋内的女人,很快领悟到她别扭态度的原因。

今夜,她是特意打扮过了,一袭白色洋装淡雅宜人,清秀脸庞薄施脂粉,两瓣红唇娇艳欲滴,那曾经嚐过的滋味是如此地甜蜜‥

雷隽转移视线,硬生生压下偷偷冒出的火苗,他告诉过自己,绝不会再让烈焰焚身。

「纯纯,我要你明白,我去看你,只是基于同事立场,我希望你赶快康复,这才能回来上班,不至于耽误工作。」

他好久没这么官腔官调了,季纯纯觉得他变得十分遥远疏离,甚至比他们初识时还要陌生。

他们几乎将成为一对恋人了,不应该存在这种冷漠感;她突然有了勇气,想要彻底拆掉所有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阻隔,不再在两人的心事迷雾里捉迷藏。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季纯纯很努力地继续说下去:「可是‥‥你对我很好,帮我买便当‥‥还‥‥还抱我‥‥」

「你是病人,我多少顺着你的意思,那些举动并不代表任何意义。」

「你吻过我。」她几乎是颤抖着说了出来。

「一个吻,也不代表任何意义。」雷隽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

「不止一个吻呀!」

「你可以将我的吻解释为性冲动,更何况你也有反应,好来,好去,满足彼此就够了。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说法,尽可向总经理告发雷协理性骚扰,该赔偿、该负法律责任的部份,我绝不会推诿。」

他竟然说得如此无情!将彼此的情爱解释为不堪的性慾需索!?

季纯纯的心被捏痛了。「雷隽,我想告诉你,那天推开你,是因为‥‥很突然,我被吓到,有些念头我转不过来,我不是拒绝你。」

雷隽望着对街屋子的灯光,没有说话。

「后来我想通了,所以你隔天来看我,我主动接近你,可是那时候我很累,没力气告诉你,现在我可以说‥‥」

「我没时间听。」

「雷隽?」季纯纯好像挨了一鞭,打得她心魂俱裂,但她仍忍住痛楚,不放弃地走上前。「我了解你爱我的心,如果我让你难受,我会‥‥」

他立刻退后避开。「我从来没爱过你。」

不可能的!那他近三年来的关心陪伴算什么?她急了,脱口而出:

「雷隽,那我说,我爱‥‥」

他截断她的话:「纯纯,对不起,我感情向来不定,有女人愿意上我的床,我通常来者不拒,但是我不谈恋爱,请你不要将上司对你的关心扩大解释,对我而言实在很为难。」

一桶冷水当头浇下,季纯纯全身发冷,他竟是拒绝得如此彻底。

抑或他在诚实告知他的爱情观?不!那不是爱情,而是只有肉体满足的性慾观啊!

雷隽的手机响起,他听了片刻,低声说:「我马上回去。」

季纯纯听到那个嗲声女子的声音,又尖又响,透过手机传到闷热躁郁的夜里,她这才记起,他屋子里面还有一个女人。

她听不清楚那女人的话意,大概是生气地叫雷隽赶快回去吧?

她僵立原地,为自己的一厢情愿感到可笑,自以为懂得雷隽,其实她是完全不懂,他们是完全不同频率的两个人。

「纯纯,如果没事的话,我走了。」

「再见。」她几乎是立刻转身离去,泪水也随之掉落。

两个人,两颗分离疏远的心,即使有时光的牵扯系绊,终究还是断裂,各自回归原来的位置。

既然是一段没有开始的恋情,那么,也不用太难过吧。她并不怕寂寞,她是孤独惯了,没有雷隽,她还是可以一个人走下去。

恍恍惚惚走着,已经回到了来时的大马路。

抱着纸袋,她坐在公车候车亭的椅上,车辆呼啸而过,人群三三两两经过,她的公车也过去好几班,她依然痴坐不动,低着头,让酸楚的泪水洗过脸颊。

这世间是如此热闹,为什么她就一个人孤单坐在这里呀?

她好期待在末来的某日,会遇见一个疼惜她的男人,他不会伤害她,不会让她揪心,他会真心陪伴她,吃她做的小饼乾‥

手中的纸袋忽然变得沉重累赘,她抹去眼泪,毅然起身,将纸袋连同里面的玻璃罐塞进候车亭旁边的垃圾桶。

公车来到,她不回头、不留恋,迅速上车,离开这个让她有所领悟的伤心地。

如果,她曾经回头,她会见到一双凝视她背影整整一个钟头的眼眸。





雷隽走到垃圾桶边,掀开上盖,伸手往里头探寻。

一对夫妻走过他身边,惊讶地低声说:「经济果然很不景气,年轻人也成了流浪汉,在垃圾桶找东西吃。」

惊疑的目光离去,他拿出一个粉红色玫瑰花的纸袋,取出一个玻璃罐。

一块块饼乾挤在罐子里,朝他挤眉弄眼,展现最可口的烘烤色泽。

他翻过系在红色蝴蝶结上的小小卡片,上面有几个娟秀的小字:

雷隽我爱你

纯纯

天与地在他眼前变形,人与车完全扭曲,他的心跳停止,呼吸也停滞,视线一片混沌,再也寻苋不到她的方向。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狂叫,更想痛哭失声。

明明是不让自己烈火焚身,为何‥‥他早已烧得血肉模糊、痛彻心扉?



第8章

好闷!

季纯纯整理手上的工作,写下几项简明的报告。现在她和雷隽的交集只剩下工作,他是部门主管,她是秘书,如此而已。

他们的对话变得简短,只说公事,不说其它,能不说的时候就用笔写,省得面对面的尴尬气氛。

吕彩梅得知情况,摇摇头,重新誊出一份追求者清单,要她继续相亲。

放得下吗?近三年的朝夕相处,早已不知不觉在她的心版烙下雷隽的名字;如今要拔除,就得连血带肉剜丢,不可避免地留下伤痕。

长痛不如短痛,她打开抽屉,里面躺着一张调职申请书,再教她待在雷隽身边,看他继续无动于衷地从她前面走过去,她总有一天会崩溃大哭。

「纯纯!纯纯!」坐在门口的工读生妹妹大声喊她。「协理外找!」

奇怪,雷隽并没有排定访客呀?她走到大门,看到两个笑容可掬、年约五十多岁的欧吉桑和欧巴桑。

「小姐你好,不好意思喔,我们临时来找雷隽,拿喜饼给他。」

出人意外地,这个胖胖的欧巴桑声音竟是娇甜如年轻女孩。

「抱歉,雷协理不在,他去工厂了,请问你是?」

「你跟他说王妈妈啦,他就知道了。」欧巴桑提到自己的名号,嗓门也跟着拔尖高亢,兴奋地说:「早上我女儿订婚,本来是想晚上再送到他家,可是我还要跟老仔送饼到新竹给朋友,所以先拿来公司给他。还有哦,我女婿家里种西瓜,带了十几颗来,很甜的哦,我也拿一颗给雷隽。」

欧吉桑抱着一颗大西瓜,笑眯眯地点头。

王妈妈兴致很高,说话很快,好像在跟人撒娇似地说个不停,如果不看她的脸孔,任谁都曾以为是一个年轻女孩愉快地谈笑。

季纯纯心中一突,她对音感不是很灵敏,也不容易认得别人的声音,但是这个王妈妈特别娇嗲的嗓音,竟是似曾相识!

「王妈妈,你找雷隽?」她彷佛要确定什么似的,又问了一遍。

「是呀!我找雷隽!」王妈妈仍是很亢奋。

同样的音调,同样的嗓音,她在电话中听过!

「那‥‥王妈妈、王伯伯,请进来坐。」

「不用啦!我儿子还在下面等我们,老仔,帮小姐把西瓜抱进去。」

「请进。」季纯纯走在前面带路,心跳得很快,难道她误会了什么?

「吓!」王妈妈好奇地打量大办公室:「我第一次来雷隽的公司,这些人都是他管的呀?他真的很有成就‥‥老仔,不要看年轻妹妹。」

有男同事听到娇滴滴的女子嗓音,兴匆匆地抬头张望,一看是个欧巴桑,又垂头丧气地低头工作。

两个老人家放好喜饼和西瓜,笑眯眯地道别:「小姐,谢谢你,我们走了。」

「王妈妈,对不起。」季纯纯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请间一下,大概两个星期前的礼拜六,你有帮雷隽接过电话吗?」

「两个星期?哎!我想起来了,有啊!从来没有女生打电话给雷隽哦,那天他刚好在洗澡,被我接了起来‥‥咦,那个女生‥‥小姐你姓季?」

季纯纯用力点头,一股热泪急欲夺眶而出。

王妈妈更加兴奋了,娇嗲的嗓音哇啦啦说:「小姐你怎么挂掉电话了?雷隽急得要命,后来他找到你了吗?我知道啦,他一定是找到了,我和老仔等他好久都没回来,我打电话跟他说,叫他讲清楚、说明白,不要让小姐误会哦,我这个声音很容易被别人以为是漂亮妹妹耶。」

办公室全体同仁听了此话,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但事关雷隽和纯纯的「秘辛」,他们还是忍耐嗲音,竖起耳朵偷听。

「请问‥‥两位是到协理家作客?」季纯纯又问。

「我去他家扫地啦,雷隽没跟你说吗?这孩子很可怜,他妈妈死得早,他爸爸又忙,就请我去他家煮饭洗衣服,后来雷隽去当兵,我也不做了;几年前在路上碰见他,他说新买的房子很大,不好整理,而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每个月过去帮他打扫一下,当作是运动,还可以赚钱咧。」

「原来如此‥‥」季纯纯心里的滞闷逐渐散开了。

欧吉桑笑眯眯地说:「这位小姐很面熟。」

「对啊,我也好像看过这位小姐哦。」王妈妈左看右看,又侧过身子,嗲嗲地说:「小姐,麻烦你看这边。」

「啊?」

「对!就是这样。」王妈妈抓到正确姿势,兴奋地说:「那张照片就是这样,小姐在当啦啦队,背后有人在赛跑,你的头发短一点,没有这么长哦。」

季纯纯很清楚她说的那张照片。那是公司运动会,她在啦啦队休息时不经意仰头看天空,被摄影专才的阿明捕捉到那片刻的沉静,后来还得了公司摄影展第一名,刊登在公司的内部刊物上。

「王妈妈看过我的照片?」

「对啊,就在雷隽的书桌上,我每次擦桌子都会看到哦。」

季纯纯完全明白了。

「哎哟,我再不下去,我儿子又要骂我﹃厚话」。小姐,跟你聊得很愉快,有空到我家玩哦!各位同事,拜拜唷,沙哟娜拉,下次再相逢哦。」

王妈妈风情万种地嗲声道别,全体同事又被剥掉一层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从老美女的惊吓中清醒,他们觉得‥‥气氛似乎不太对劲。

季纯纯板着脸,坐在桌前用力叠文件,发出碰碰声响,然后她重重地走路,在大办公室里传递公文,再将几件收回来的文件摔到协理室的桌上。

没有人敢说话,好脾气的纯纯生气了?!

季纯纯在座位安静了约十分钟,她忽然站起,去茶水间泡一杯咖啡,一口气加了五包糖,直接送到雷隽的桌子。

吕彩梅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看来,雷隽要自食恶果了。

时间分秒不差,当季纯纯回到位子坐下时,雷隽也从大门走了进来。

今天的办公室气氛格外诡异,雷隽知道每个人都在看他,他很习惯被看,却没有这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桌上一杯热咖啡,沙发还有一盒喜饼、一个大西瓜?

没有说明,没有纸条,他回头,保持冷淡的语气问:「纯纯,是谁来过?」

「王妈妈,她女儿订婚,西瓜是她女婿送的,咖啡是我泡给你喝的。」

「嗯。」

他了解情况,回到协理室坐下,拿起第一件公文,喝下一口咖啡。

「噗‥‥」他差点吐了出来,但还是强忍甜腻,吞了下去。

「既然不好喝,为什么要勉强喝呢?」季纯纯站在他的桌前。

他抬眼,看到的不是连日来的灰暗,而是一对坚定有神的眼眸。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避开她的注视。

「那天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王妈妈就是你的﹃女朋友﹄?」

他就知道王妈妈那特别的嗓音会泄底!更没预料她会到公司来!

「你没问,我也没必要提起她。」

「我误会你屋子里面有女朋友,你也不说明?就看我好像是不知情的第三者,傻呼呼地跟你表白,还被你伤害到体无完肤?」

「我不知道你误会了。」

「好,算是我们女生会吃醋,喜欢胡思乱想,但是你也不用讲那些伤人的话啊!」季纯纯卯足了力气,就是要发泄两个星期来的郁闷。

「我没有伤人,我是据实以告。」

「雷隽,你可以告诉我,你喜欢单身,所以不想结婚;或者说你是同性恋,所以不愿和我交往;更可以百接请出你真正的「女朋友」,让我知难而退;理由正确充份的话,我会死心。可是你却以伤害我为乐趣,讲一些乱七八糟,什么性冲动、上床的话,害我伤心哭了一整晚,你知道你很伤人吗?」

「原来,你只是来向我讨回自尊?」他冷淡地说。

季纯纯轻轻地笑了,笑里有泪。「你尽量讲伤人的话,我不会再上当。」

雷隽一愣,定下心说:「纯纯,我再说一遍,我希望你可以严守上司下属的份际。」

「你又严守了吗?」她靠上桌缘,翻出了一件件陈年旧事:「你知道我会胃痛,所以一定会带我去吃饭;怕我女生夜归危险,会送我回家。好,这些都当作是同事情份吧,可是你会在我心情低潮时,坐在旁边陪我,为我加一件外套,也会跟踪我,假装跟我不期而遇,更因为你爱我,所以你吻我!」

「那只是一时冲动!」他面红耳赤,声音变高。

「我们做事冷静、深思熟虑的雷协理会冲动?会在路上乱吻人?」

「你说的都是以前的事!」

「以前你爱我,现在呢?不爱了?」她声音压低了,一颗泪珠掉到办公桌的玻璃垫上。

「我就是不想结婚,这个理由可以吧?」

「那你为什么放我的照片在桌上?」这个多事的王妈妈!雷隽无力地低下头,十指插入头发里,不发一语。

「你明明爱我的,为什么不说?」她直接挑明。

「你这样逼我,为什么?」

「你压抑自己,狠心伤害我,你又开心了吗?」

他是不开心呀,但他更害怕已经烧坏的躯壳不堪承受爱情的重量。

季纯纯抹去眼泪,「雷隽,我不想再像上回你爸爸住院一样,在这边当你心理障碍的救赎天使,毕竟爱情是你情我愿,我无意逼你作什么承诺,不过是一个吻,算得了什么?」

她的声音哽咽,再度勇敢地抹去滚滚掉落的泪水。「如果你是因为所谓的心理创伤而不敢面对你我的感情,我只能说你笨!说你不够成熟!你怕自己受伤,但有没有想到,你也让爱你的人受伤?

「我珍惜活着的每一刻,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和身边的家人好友一起活下去,却是没机会?你放心,我不会喝药,也不曾跳楼,我七岁就成了孤儿,还有什么困难不能熬过去?」

雷隽的眼睛只能盯住玻璃垫,看她眼泪一滴滴落下,溅到桌面,也滴穿了他石头般的坚硬心肠。

「雷隽,其实你根本不了解我,你对我的伤害并不能解决你的问题,那是你体内的恶性循环,自己清一清吧。我没力气理你,我累了。」

季纯纯页的好累,他就这么深深侵入她的心,又突然抽开,今她心情几度浮沉,最后还是回归到零的原点。

若非深刻察觉自己对他的感情,她哪来这么多纠结的情绪?

爱,不是负担,不是伤害,不是强迫,不是惧怕;爱,应是相知相惜,心意交流,这是原来雷隽带给她的感觉呀!

放手吧,她不愿当心理治疗师了,她只想单纯地爱人、被爱。

静默,她转身出去,吕彩梅站在门边,故意大声地说:

「纯纯,外头有一位钱先生,说跟你约了五点五十分。」

「都六点了。」季纯纯看了手表,吸吸鼻子。「彩梅,麻烦你请他稍等,我整理一下,马上出去。」

「你去擦个粉、抹口红,打扮漂亮一点,我帮你关电脑。」

十分钟后,季纯纯离去,吕彩梅很乐意帮她收拾善后,拿了几封无关紧要的信件走进协理室。

雷隽仍是低头沉思,维持十分钟前的姿势。

吕彩梅走过去敲西瓜,指节扣扣响。「大笨瓜!长得是很好看,就怕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烂的。」

雷隽转头看她一眼,神情疲惫,没有说话。

吕彩梅继续敲着,给他临门一脚:「大傻瓜,被敲才知道痛!再敲你不醒,就自己埋到土里当地瓜,吃一辈子的苦瓜喽。」

嘿,总算整到雷隽了,她丢下信件,得意洋洋地下班离去。





梦境迷离,树叶随风摇摆,蝉鸣嘈杂交错,唱出一个窒闷炎热的夏天。

二十岁的他,在校园里发足狂奔,穿过教室、跑过走廊、越过小街,直接冲进女生宿舍,在焦急的女同学指引下,心急如焚地跑上顶楼。

一群女生看见他来了,立刻散开,他见到了最怵目惊心的一幕。

雅欣坐在女儿墙上,双脚踏着椅子当脚凳,只要一个不稳,她就会摔下去!

「雅欣,你做什么?下来呀!」他走上前,声音发抖了。

「你来做什么?我看到你,更不想活了。」苏雅欣哭泣着。

「雅欣,拜托你不要这样,我已经跟你解释过,我只是帮许碧芳搬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管!我不管!你就是移情别恋,不爱我了。不要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

苏雅欣大哭大叫,身子摇摇晃晃,随时都会发生意外。

他全身颤抖,汗流浃背,火辣的日头晒得他头昏眼花,几乎看不清楚那张哭得扭曲的脸。

「好,我不过去了,雅欣,你下来好吗?」

「呜呜,我不要活了。」苏雅欣掩面哭泣。「我的心全给了你,我这么爱你,你却这样对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死给你看,教你难受,哎呀‥‥」

两个女同学趁她哭得唏哩哗啦,一人一只手将她拉下女儿墙,他立刻跑上前,紧紧地抱住她。

「雅欣,雅欣,别这样,你该知道我很爱你‥‥」

「我不爱你。」

苏雅欣忽然挣开他的怀抱,露出一个媚笑,跟着一位学长走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全心全意爱她,为她花了那么多心思,做了那么多事,就是希望她幸福快乐;因为他曾经发誓,只要他喜欢上一个女孩,他一定会好好爱她,

绝对不像爸爸那样背叛妈妈‥‥

宿舍顶楼不见了,他困在没有出路的黑暗里,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男孩。

「小隽,好乖,这杯汽水给你喝。」美丽的妈妈给他一杯白色汽水。

「妈妈,好苦,我不要喝。」

「小隽你快喝,妈妈也要喝,喝一点点就好,吓吓爸爸。」

「要吓爸爸?好好玩,那我喝了,只喝一点点哦。」

「小隽真乖,喝完爸爸就回来了。」

「妈妈,可是爸爸回来,你要跟他吵架,我不喜欢。」

「不会了,以后不会吵了。」

「真的?」他好开心。「我最喜欢爸爸妈妈了,我们全家一起去儿童乐园玩,好不好?」

「好。」美丽的妈妈喝下一杯汽水,拨了一通电话,睡在床上。

他睡在妈妈身边,问道:「妈妈,你打电话给谁?」

「我打电话到爸爸的公司,叫他们找爸爸,爸爸才会赶快回来救我们。」

「救我们?」

四周陷入完全的黑暗,连声音也不见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了他。

死寂:

雷隽骇然惊醒,手上的杂志掉落地面,客厅灯光明亮温暖,配合他躺着的布面沙发,营造出家庭的温馨气氛。

他坐起身子,揉着额角,在这个周日的台风夜里,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狂风暴雨敲打着玻璃窗,呼啸风声夹杂大雨冲刷,将北台湾卷入了暴风半径的范围里。

他早就关妥所有的门窗,风雨再大,他还是安坐在自己的城堡里,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他捡起地上的杂志,仍是翻开在他看了好几遍的那篇报导。

那是一篇很寻常的绩优公司报导,不寻常的是负责人的妻子苏雅欣。

雷隽又看了下去。

‥‥身兼副总经理的苏雅欣表示,当初嫁入豪门,原以为可以当少奶奶享福,不料房地产惨跌,夫家家族背负数十亿负债,而他们夫妻初次投入的科技产业也不顺利,第一年惨赔一个资本额,面对整座仓库的存货,夫妻俩欲哭无泪‥‥连续三年,他们低声下气向银行求额度贷款,以厂为家,不断与技术人员研发,终于做出最新型的产品‥‥该公司前景看好,准备明年上柜:

杂志上有一张负责人夫妇的合照,苏雅欣变得成熟内敛,不再是当年那个刁蛮任性、爱耍小姐脾气的小女孩;她的丈夫也不是那位学长,而是她年轻时最讨厌的秃头肥胖男人。

雷隽合起杂志,岁月改变了苏雅欣,悴炼出她的成熟度,那他呢?

很难想像当初爱了她一整年,后来他慢慢想通了,那时的他只是「为爱而爱」,为的就是慰藉他七岁以来空虚孤寂的心灵。

跳楼事件后,他再也无法承受这么激烈的爱情,爱则生,恨则死,毁天灭地,以生命为代价诉诸报复,死者去了,再也得不到所求、所想的爱,连带也剥夺了生者欢笑和爱人的能力。

若是真爱,何以要弄到玉石俱焚的地步?

要是当时苏雅欣跳下去了,人生归于休止符,也就没有往后的灿烂乐章:就像他妈妈弄假成真,从此消失在他和爸爸的生命里‥‥

电话铃声打断他的沉思,雷明伦的声音传来。

「小隽,听说台北有台风,还好吧?」

「没事,风雨大一些而已,中午我去老家看过,没有问题。」

「呃‥‥没事就好,那‥‥小隽你早点睡。」

「明天停止上班,无所谓。」雷隽感觉到爸爸语气里的客气,他做个深呼吸,沉声问道:「爸爸,你爱妈妈吗?」

电话线彷佛被台风刮断,雷明伦怔忡好一会儿,这才说:「爱。」

「爱她,为什么伤害她?」

「是我错了。」

「但是妈妈也伤害到你了。」

「小隽?」

「你在外面找女人是不对,但是妈妈不该将生命赌上‥‥」

爱得太深入、太偏执,何尝不是一种自虐虐人的痛苦?

即使事隔近三十年,爸爸又组织一个新家庭重新生活,但无庸置疑,妈妈仍是爸爸永远无法癒合的伤口。

逝者已矣,生者何堪,他不想再评断父母亲的往事;若是有灵,他愿妈妈早已安息。

雷明伦似乎察觉他的话意,轻叹一声。

「小隽,你也受伤了。」

「该是治疗的时候了。」

挂掉电话,他站在落地窗前,看风雨在黑夜里狂扑呼吼,心思飞到城市的另一边,风雨交加中,她正在做什么呢?

拿过她的照片,轻柔抚摸相框下的脸庞,他想念她软腻的吻,心痛她忿怒的泪,恋恋不舍她的温柔。

本以为自己不动心,不跨进爱情门槛,就不会尝到爱的苦楚;然而,这是否也是另一种爱的偏执?

不自觉地,他低低地唱出属于她的曲调: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

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

他身边也有一朵清纯美丽的茉莉花,她散放出芬芳,今他恋眷欢喜;本来,他可以拥有她,却被他蛮横采下,眼睁睁将她送给别人家。

不!他不愿失去!

他心跳变得狂急,她是他的茉莉花,他不能没有她!

他立刻抓起电话。



第9章

天这么黑,风这么大,雨这么猛,台风来势汹汹。

季纯纯锁好所有的门窗,风声呼呼在外头打转,旋成诡奇的哨音,还咚咚摇动窗框,今人听了心里发毛。

这个世界真是不平静,前几天纽约的世贸大楼才被恐怖份子驾机撞毁,今天又来个台风,似乎不把天地翻过来,老天不会善罢干休吧?

她的心情也不平静,梗着一个长满尖刺的雷隽,刺得她心口发疼,就算她想放下,也得费点心力,将那一根一根扎伤她的刺挑出来。

铃!电话响起,她跑到客厅接电话。

「纯纯,我是彩梅啦,明天不上班知道吗?」

「看到新闻了。彩梅你明天不用赶着送胖胖到保母那儿,可以睡晚一点。」

「没空睡了,我们这边快淹水了,我老公才把车子开出去,找个高一点的地方停。」

「雨真的很大,你们住十二楼,应该淹不到吧?」

「哎,乱七八糟的,万一停电就惨‥‥」

嗡一声,季纯纯眼前全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是她的住处停电了。她愣了半秒,话筒发出电力中断的嘈杂声响,她按掉开关,放回电话座上。

一时之间,眼睛还不能适应黑暗,她摸着墙壁,回房间拿手机拨给吕彩梅。

「纯纯,怎么了?忽然断了?」

「我家停电,暗朦朦的。」她走到客厅窗前张望。「我们附近都停了,好暗,不过倒看清楚外面了,巷子好热闹,好多车子,不知道大家在台风夜忙什么。」

「纯纯啊,你还有好心情欣赏风景?一个人不要紧吧?」

「你放心,我防台准备都做好了。」

「你们那里没淹水?」

「我在这里住五年,从来没淹过水。对了,我得赶快去储水。」

「还是纯纯细心,你提醒我了,万一待会儿停电,抽水马达就打不上水塔。我也要赶快存水,不说了,拜拜!」

台风夜里,有来自好友的关心,季纯纯感觉很窝心。

她拿着手机把玩,以手指绕着挂饰,顺手关掉电源,反正都快十一点了,不会有人打电话给她,她还是省点电力。

回房间拿手电筒,漱洗、储水过后,她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关掉手电筒,本想强迫自己入睡,瞪着黑漆漆的房间,心底忽然冒出一张雷隽带着淡淡笑意的脸。

怎么又想到他了?!她揉揉脸,侧过身子,将脸颊埋上枕头。

不想了!想得愈多,只是愈令自己又气恼又酸楚。虽然她讲得潇洒,这几天在办公室也不再理他,还会给他脸色看,让同事暗自拍手叫好,但是感情的事,怎能说放就放啊?

唉!看来她要花上一段时间止痛疗伤了。

睡意袭来,她沉沉睡去,在深沉的眠梦里,传来重重的撞击声。

碰!强烈的碰撞声有如敲在她的心脏,吓得她立刻惊醒,小夜钟指着十二点半。

碰!碰!撞击声不断传来,不是作噩梦,是狂风敲开了大门?

她打开手电筒,一步步走向碰撞声的来源——客厅的大门。

「别敲,别敲,我来了。」她高声喊着,打开大门。

彼此的手电筒朝对方照射,她的面前站着浑身湿透的雷隽。

他来了!对上他焦急得不能再焦急的眼神,她低下了头。

雷隽身边有一个打呵欠的男人,那是住在对门的邻居。

「呴,季小姐,你很会睡哦,你男朋友怕你出意外,敲个不停,我们全家都醒了,我还帮他敲了十分钟。」

「杨伯伯,不好意思,谢谢你。」

「我回去了,两位晚安。」

对面铁门关上,碰地一声,季纯纯心头又曰竺跳。

雷隽彷佛是水里捞起来似的,全身都在滴水,脚边还有一只开花的破伞。

两人面对面,像是面壁思过,谁也没开口。

「你来做什么?」她按捺不住,呵!男朋友?!

「为什么不接电话?」

「停电了,我是用无线电话,要插电的,没电怎么接电话?」

「为什么不开手机?」

「半夜谁打给我?」

「没有其他人在吗?」

「我室友一个出国去玩,一个去男朋友家,风雨太大,不回来了。」

「你没听到我的敲门声吗?」

「我睡觉了,而且我耳朵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生气了,他半夜淋得像团烂泥巴似的,就是跑来摆主管威严,问她为何不接电话?

泪水莫名其妙涌了上来,她捏紧拳头,很想立刻轰走这个闷男人。

雷隽见她语气恶劣,紧张的心情转为歉疚,呐呐地说:「纯纯,对不起,我怕‥‥台风夜有什么事情‥‥」

「我在屋子里很好。」

「我怕‥‥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习惯了。」

「我怕‥‥停电停水‥‥」

「我收音机手电筒蜡烛泡面饼乾矿泉水雨衣雨伞游泳圈样样都有。」

「我怕‥‥」会失去你。他没有说出口。

此刻见到她平安,他是放心了;就像过去每一天的日子里,见她平安搭上公车,或是送她回到家门口,他所放下的那颗悬念之心。

捡起开花的雨伞,他低声地说:「那‥‥我回去了。」

「雷隽!」季纯纯恼得大声叫喊。「你把我挖起来,说走就走?」

已经走下一个阶梯的雷隽停住脚步,转头看她。

她气得眼泪直流:「雷隽,我告诉你,我不怕一个人度过台风夜,但是我怕有人知道我是一个人,还要丢下我不管!」

雷隽缓缓抬起脚,往上走了一步。

「我也怕有人不珍惜我的感情,只会伤人!」

「纯纯,不是这样的。」他走回她的面前,急急地说。

「我怕有人吞吞吐吐,有话不说,别得要命!」

「我‥‥」

「我什么?!我更怕有人想爱就爱,不想爱就走人!」

「纯纯,我爱你!」

「你说什么?」

季纯纯抬起头,泪如雨下,外面风声雨声那么大,掩盖了他的声音;手电筒光线那么暗,她看不清他的嘴型,他到底说了什么重要的话?

雷隽凝视她的泪,她是被他气坏了,那滴滴泪珠有若洗过他的心,今他心头酸酸的,很不舍,很难受,很心疼。

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纯纯早已根深蒂固在他的心头,所以,他会不由自主追踪她的方向。她哭,他跟着揪心;她笑,他也跟着欢喜。

悠悠时光累积的爱恋,应是让他感情发酵的能量,绝非伤害的火焰。

所有爱的能量郁积在他的胸腔里,此刻,即将释出。

他将碍事的手电筒插在裤袋,光影投向上方,照出两个人的方圆天地。

没有犹豫,不再畏怯,他触上她的脸,很轻、很柔地抚摸着。

「你‥‥你做什么?你明明知道我耳朵有问题,还不再说一遍?」

感觉到他温热的抚触,季纯纯哭得更凶,拼命地哭,尽情地哭,好像想把所有他「欺负」她的委屈,一古脑儿倾吐而出。

雷隽捧起她的脸蛋,很仔细地凝视她,以指腹为她拭泪,再轻轻划过她柔嫩的肌肤,还有那美好红润的唇瓣:

她亦迎向他的凝视,那对曾经难解的眼眸彷佛散开暗云,在黑夜里熠熠生辉,又似有水光流动,像是浪涛轻涌,打上了她的心。

她的脸颊慢慢热了起来,生出奇异美丽的红晕。

彼此深深对望,时光暂时停伫在小小的楼梯间。

「纯纯,对不起,让你生气。」他的声音出奇地温柔,手指仍像棉花般轻柔抚摸她的脸。「看着我,我要说了。」

她咬紧下唇,不知为何而紧张颤抖,在他额头抵上她的额头时,她屏住了呼吸。

「纯纯,我爱你。我再说一遍,我爱你。」

泪水急速地涌出,她的听力从没有这么好过,一字一语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纯纯,听得清楚吗?没听清楚的话,我可以再说一遍,我爱你。」

「听到了‥‥」

他的热气覆在她的唇瓣上,直接吞没她的话声。

唇舌缠绵,他像外头的狂风,猛烈地寻索着她的甜蜜,她也是绵密的骤雨,紧紧与他追逐交缠,分不清是风,也分不清是雨。

她完完全全沉浸在他的拥吻里,全心全意与他缱绻亲吻,在他有力的拥抱里,她感受到他从不外显的炽热情意,也在他悠长无尽的深吻里,真正体会到他潜藏的心意。

他的吻转为轻缓,细柔地熨贴她热烫的脸颊。

「雷隽‥‥」那麻痒的感觉让她低低呻吟。

「纯纯,纯纯。」他不断地唤她,吻上她的耳垂,在她耳边细语:「我爱你,纯纯,可以听到我说话吗?我要让你知道,我爱你。」

每个字都像是掷地有声,又像是结成长串的清脆风铃,叮叮回响,深深地撼动了她的灵魂。

「纯纯,别哭呵!」他急了,一再地吻走她的泪水。「是我不好,让你伤心,纯纯,乖,别哭,我爱‥‥」

「不要说了。」

「纯纯?」他心情陡地一沉。

「你早该说了,不然也不会让我白白难受好几个星期。」她尽兴地哭。

「对不起,我说,我再说一遍‥‥」

「不听!」

他神色变得忧愁,眼眸也黯淡了。

她望着他,眨眨泪湿的睫毛,以她最甜美的笑靥回答他的紧张:「留着以后再说。」

「唉!纯纯啊‥‥」他如释重负,轻叹一声。原来,只要打碎偏执,敢开封闭的心,爱情就在眼前,世界是无限开朗。他的嘴角很轻、很淡地勾起一抹笑意,眼神也溢出浓浓的柔情。有生以来,他第-次感受到生命的美好,美得令他不愿放开。而这份美好,来自他将永远珍爱的纯纯。

「纯纯,你愿意‥‥」

「哎呀!你全身都湿了!」季纯纯大叫一声,硬是打断他字字真挚的求婚告白。

雷隽无奈一笑。「不要紧的。」

「快点进来换件衣服,会感冒的。」季纯纯拉住他的手,拖他进屋;她的衣服也湿了,那是拥抱的痕迹。

黑暗中,她的脸火烫如烧,她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话,但他总是冒冒失失的,要吻就吻,要来就来,要她嫁就嫁,她才不要呢!

穿过客厅,她直接把他送进浴室,还帮他关起门。

「纯纯?」隔着门板,雷隽的声音闷闷的。

「你冲个热水澡,我去开瓦斯。」季纯纯摸摸脸,揉揉唇,也不明白为什么把他丢到浴室去。

虽然她很想继续让他抱抱,但他淋得像只落汤鸡,总要清理一下吧?

她迅速打开瓦斯,回房间拿了几条乾净的毛巾和大浴巾,敲敲浴室的门。

「给你毛巾。」

打开一条门缝,他伸手接了过去。

「你的湿衣服给我。」

过了一会儿,一团湿衣裤递了出来。

「你的手电筒够亮吗?」

「还好。」

她回房换掉被他濡湿的睡衣,取出油灯造型的照明灯,将光芒拎到厨房,开始拧他的衣服。

衬衫长裤是不可能乾了,她拧掉雨水,挂了起来。

拧着内衣时,她绽出甜笑,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好像在为他打理家务。

外面风雨依然狂急,她的心情变得平静,抿了抿唇瓣,她又笑了。

这家伙总算「开窍」了,打从她打开门瞧见他,她就明白他前来的目的;若非极为关心的至亲之人,他又怎会冒着台风的危险来看她?

她打开瓦斯炉,以炉火烘烤他的内裤,想到他热情如火的吻,芳心不觉怦怦乱跳,原来他不冷不淡也不闷,是他,引燃了她重寻真爱的火焰。

一团火在她面前燃烧起来,她愣了一下,这才惊觉是炉火烧着内裤了。

她慌忙将内裤丢到水槽里,扭开水龙头冲熄。

「啊!完了!」

抖开滴水的内裤,上面烧破一个黑黑的大洞。

她拎着照明灯回房,打开衣橱,匆匆忙忙翻寻衣架和抽屉,真是糟糕,教她哪儿变出适合雷隽尺寸的衣裤呀?

足足找了好几分钟,拖出几件大号的运动外套和T恤。

「纯纯,我的衣服呢?」雷隽的声音出现在房门口。

「太湿了,没办法乾。」季纯纯拿起最大件的T恤,转过头,语带抱歉地说:「我不小心烧掉你的裤‥‥」

她吞下自己的话,瞪大眼睛,直瞧着很不一样的雷隽。

二十烛光下的他,头发擦得半乾,一根根刺蝟似的冒在头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上半身赤裸,露出结实宽阔的胸膛,下面围了一条浴巾:

「哈哈!」她禁不住发笑,要是教其他同事见到他这副狼狈模样,一定全部笑得滚到办公桌下。

雷隽觉得很闷,他也不想这种打扮呀!怎么他和纯纯愈熟,就愈是没有「尊严」?唉!看来以后是没办法再端主管架子管她了。

然而,他何尝不是在纯纯的层层「剥削」之下,一日又一日地卸下外在伪装,终于原形毕露,以自己的真心赤裸裸地面对她?

他任她去笑,迳自坐到床边,挑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

「怎么,烧掉我的裤子?」

「不是长裤,是内裤,本来我想帮你用瓦斯炉烤乾的‥‥」季纯纯好不容易止住笑,转身看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于是坐到他身边,轻声问:「生气了?」

「嗯。」

「看来我不日三个好家庭主妇,不适合嫁人‥‥」她低下头,拿自己两只食指碰了碰,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

「纯纯。」他握住她的手,渐渐适应她的调皮了。「你做的饼乾很好吃。」

「你什么时候吃过我做的饼乾?」她不解地侧头间他。

「我「欺负」你的那天。」

「你每天都在欺负我。」

唉!是他罪不可赦,该用一辈子来偿债了。

他交握住她的指头,她亦叠上他的掌心,两人自然而然双掌紧扣。

「那天晚上,就是你特地送过来跟我表白的那天。」

「那天?」季纯纯惊讶地看他,脸上闪过红晕。「人家哪有表白。」

「我看到你的小卡片了。」

「我丢到垃圾桶,你全部捡起来?」她的脸更红了。

「嗯。」

「你就跟在我后面?」

「纯纯‥‥」

「坏!」她挣开他的手指,又低头去玩自己的指头。「你页的好坏,明明知道我伤心,还扮无情装酷,气死人了。」

「也许,我不曾学会爱人,想爱,又不敢去爱‥‥」他轻抚她的长发,无主旨地安慰她。

「因为没有人真正爱过你?」她望向他。雷隽的心在悸动,眼眶发热,纯纯说中了他的症结,她了解他!

季纯纯看见他眼眸里的泪光,也为那个从未长大的七岁小男孩心疼。

从小到大,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带给他的都是伤害;也难怪他始终抗拒这方面的感觉,甚至以伤害拒绝伤害。

「小男孩长大了。」她握住他的手。

「嗯。」他点点头,含泪微笑与她交握。

她以指头轻揉着他的指节,他也是以同样的动作回应她,两人默默无语,心意静静交流。

外头风呼呼地吹,雨哗啦啦地下,在屋内,安全,舒适,平静,他们心里的台风已经远扬。

彷佛心有灵犀,两人手彼此一捏,抬眼望向对方。

「雷隽,我要跟你说的,都写在卡片上了。」她露出羞涩甜美的酒窝。

「我忘了。」

「啊?!」他又来气她。她想挣开他,却被他抱进怀里。

她直接粘贴他赤裸的胸膛,闻到她熟悉的香皂味道。他和她用同一块香皂洗澡,从现在开始,他们将会有相同的气味,共同的记忆。

她闭上眼,满足地笑了,他的吻也落在她的微笑上。

季纯纯尽情地吸闻他的男人气息,迎上他雨点般的吻,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以更亲密的姿势与他拥吻。

雷隽察觉到她的热烈反应,本能慾望也被挑动起来,他抱得更紧、吻得更深,唇舌说不尽疼爱,又以双手轻缓游移,柔和地爱抚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手掌拂过之处,她因极度迷醉而战栗。

「纯纯,冷吗?」

「冷,抱紧我‥‥」

她感觉自己躺卧在他温暖的臂弯里,随着他绵长的亲吻一起倒在床铺,他男人饱胀的慾望压在她身体上,辗转磨擦,火热而坚硬:

她不知道他是否还围着那条可笑的浴巾,但她知道,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她不冷,也不寂寞,在末来漫漫人生旅程中,她将有他携手为伴。

风势变小了,大雨仍然哗啦啦地下,风雨缠绵,交织成规律而有节奏的交响曲,舞动出最动听的原始旋律。

低低的喘息声逸出,揉进了风雨声息里‥





岁末,国外部在新任秘书的戮力策画下,举办年终郊游烤肉活动。

冬阳照在小溪流,映出闪闪金光,大人带小孩在草地上追逐嬉戏,也有人在玩飞盘,还有一群人聚在一起烤肉。

他们很识趣地将最远的烤肉架让给协理和未来的协理夫人,大家则围着两个小烤肉架七嘴八舌。

「哎!怎么纯纯一下子就和雷协理谈恋爱了?还说明年结婚?」

「嘿嘿,他们谈很久了。」说话的正是新任秘书吕彩梅。

「到底是多久?是从协理帮纯纯设定手机开始?还是他们吵架那一天?咦,或是纯纯生病的时候?」

「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台风夜协理去﹃救﹄纯纯,纯纯就被感动了。」

「是呀,纯纯住的那一区淹水淹得好厉害,协理怕纯纯出意外,开车去英雄救美,结果他的车泡水,纯纯怎么不感动得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什么年代了?」吕彩梅纵然不谈好友的八卦,但基于实事求是的原则,她必须纠正:「你们时间讲颠倒了,纯纯那边台风夜没淹水,是隔天淹的,他们早上起来才发现车子泡水,已经来不及救了。」

「他们早上起来?」众人抓到她的语病,一双双瞪大的眼睛变成八卦形状。

「还不快烤肉?这边五十几张大人小孩的嘴巴等着吃咧!」

吕彩梅赶紧顾左右而言它,回忆起那天打手机向纯纯询问「灾情」,结果竟然是雷隽接的电话,她吃惊的程度绝不亚于得知捷运会淹水停摆。

「彩梅,拜托快说啦,他们到底怎么开始的?我们快被好奇心杀死了。」

「自己不会去问协理呀?」吕彩梅顺手吃起她的烤肉片。

「我们哪敢间他?彩梅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别神秘兮兮了。」

「身为国外部秘书的第一原则,就是杜绝八卦歪风,不说主管的八卦,不然我会被协理整死。」

「彩梅,不会啦,协理好像满尊重你的,你建议的事项都会采纳。」

吕彩悔不禁怨叹,要不是纯纯坚持调企画部,她也不会受到雷隽的「重用」,当起最适合她个性的管家婆秘书工作了。

可是纯纯不调部门,结婚后也得调,不然雷隽和纯纯两个同时请假度蜜月,她和代理的徐副理可会过劳而死呀!

「请问这里还有烤肉酱吗?」雷隽冷不提防地出了声。

「啊!协理,这里有!」众人拉开笑脸,同时递出五罐烤肉酱。

「谢谢。」雷隽微笑以对,拿走其中一罐。

等雷隽走开,大家才又交头接耳:

「原来协理也会笑,他最近很开心。」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看样子我们有好日子过了。」

「我们哪有什么好日子?好不容易协理比较会笑了,可是又走掉纯纯,换上凶巴巴的彩梅,追绩效追得比协理还勤快,呜,我好歹命‥‥」

管家婆发令了:「喂,大雄,快去切水果,可以叫那边玩的人过来吃了。」

大树下,季纯纯蹲在地上,很专注地翻烤肉片,旁边碟子已叠满一堆香味扑鼻的烤牛肉、烤猪肉、烤香菇、烤青椒。

「纯纯,烤肉酱来了。」

她抬起脸,以灿烂的笑容迎接雷隽,这才注意到四周空荡荡的,阳光树影交错摇摆,筛落暖和的光芒。

「咦,我们这组不是还有五、六个人,怎么不见了?」

「你真专心,彩梅那边比较热闹,他们全跑过去了。」

「他们在聊什么?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她笑意盎然地望向人多的地方。

「他们在聊我们的八卦。」

「我们有八卦?」

「他们觉得我们在一起,很突然,很惊讶。」

「是吗?」季纯纯笑得很甜,手里刷着烤肉酱。「对我来说,并不突然,你偷偷爱我很久了,不是吗?」

雷隽坐到地上,没有回答,唇畔有了淡淡的笑意。

爱的源起无声无息,不必再去回溯起点,爱就是静静地来,再拉成一条永恒的长河,他们行走其中:

懂得爱人和被爱,都是幸福的。

「哎呀!」季纯纯低声惊叫。

「怎么了?」雷隽一惊。

她捏住右手食指,苦着脸说:「被烤肉的竹串刺到了。」

「我看看。」他抓过她的手,皱着眉头检视她的伤口,再拿出手帕压拭那几乎看不见的细小血点。「痛不痛?」

「我痛,你也痛吗?」

他抬起头看她,瞳眸里的担忧疼惜就是他的答案。

「我不会痛。」她笑得很愉快。「雷隽,我们拿过去和他们一起吃。」

「好,我帮你拿。」

两人并肩而行,季纯纯倚在高大的雷隽身边,走得踏实而安稳。

她转头看他,两颗酒窝轻轻绽放,笑靥格外娇美动人。

「雷隽,活动结束后,我们去哪里?」

「你喜欢去哪里?」

「去放风筝,好吗?」她像小女孩似地撒娇。

「当然好。」他忍不住揉揉她的发。

彼此的心在期待,彷佛看到蓝天白云间,扬起了一只属于他俩的七彩风筝。

在辽阔的沙滩上,微风拂来,风筝轻柔地飞舞,为晴空粧点出活泼的颜色,就像他们此刻的心情,自在,恬静,美好。

视线由天空移向对方的脸孔,手掌伸出,紧紧交握,深情尽在不言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