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明朝,崇祯十三年,春天,河南。
山溪流水泠泠,鸟语啁啾,清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声。
朱由楠一袭布衣、布鞋,溯溪而行,翻过数座山头,眼睛所见,清朗云空;耳朵所听,万物清幽自然之声,一路走来,不觉心神舒爽,忘却红尘烦忧。
风声中飘来隐隐约约的起伏音调,他心生好奇,又往前走了去。
溪水净净,有若琴弦清音,伴上女子清明甜润的嗓音,引人入胜。
“春三二月,桃花儿鲜,双双紫燕,落在眼前,叫我好喜欢,哎哟,叫我好喜欢……”
朱由楠渐行渐近,逐字听得清楚了,也见到那位唱曲的小姑娘。
她蹲在溪边洗衣服,双手使劲搓揉,再放进溪水里漂洗,动作配合歌声,流畅一致,那开朗的笑靥仿彿告诉别人,她不是在做粗重的浣衣工作,而是欢欣轻巧地跳着霓裳羽衣舞。
她的个头不高,以一条布巾系住一头长发,简单的青布衣裙,眉清目秀,没有花梢的首饰和装扮,那自得其乐的笑容就是她最美丽的胭脂。
朱由楠看得呆了,活了二十岁,看遍府里众多脂粉,老的、小的,个个华丽美艳,却没这个小姑娘清新脱俗。
“哇吓!”尹桃花正在绞干衣服,发现有人走近,吓了一跳。
她抬起头,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清澈的眼眸映出满山绿意和一个青年书生。
“姑娘对不住,我吓着你了?”朱由楠心头一跳,不好意思地退后一步。
“还好啦,我以为是野狼,想说大白天的,怎会跑出来找东西吃?”
“我像野狼?”朱由楠往自己身上瞧去,他一点也不张牙舞爪啊。
“当然不像了。”尹桃花露出甜美的笑容,又拿了一件小衣裳漂洗,“不过啊,你鬼鬼祟祟地从林子那边出来,大概是迷路了吧?”
“唉!”
“别咳声叹气的了,瞧你没带干粮、行李,早过晌午,你肚子一定饿了吧?”
尹桃花暂时放下衣服,往身后一个大竹篮里掏了掏,拿出一条小黄瓜。
“给你!”她笑靥灿然。
“就这样吃?”朱由楠迟疑地接了过去。
“很甜的,又可以解渴。”
“可是……没煮过……”
尹桃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转身拿过大竹篮,里头满满的黄瓜、萝卜、青菜、白菜,翠绿嫩红、水珠晶莹,带着刚从溪里洗涤过后的清凉。
她摘下一片嫩绿的水芹叶片,放进嘴里嚼,笑道:“这样就可以吃了。”
朱由楠不可思议,好像看到山间精灵吸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
“谁说一定要拌盐油炒?”尹桃花又拿起一条小黄瓜,双手一掰,响亮地“喀”一声,细碎汁液溅开,散出清甜气味,她咬了一口,将另一半递了出去。
朱由楠半日未食,那清脆的咀嚼声音让他不知不觉地咬下了黄瓜。
“好甜!好吃!”他惊喜地一口接一口吃下去。
“你从城里来的?”尹桃花开心地看着他的吃相。
“是,洛阳来的。”
“洛阳?很远呢,听说要走上三天三夜,我还没去过。”
“还好吧,洛阳不是太远,骑上快马,半日就到了。”
“你来这里做啥?”尹桃花跟他闲话家常,笑靥不褪。
“听说这里风景好,过来看看。”朱由楠咬着黄瓜,嘴里清爽,心里也清爽,云淡风轻似的,十分自在。
尹桃花又回头去洗衣服,“那你可走错山头了,你该从村子的左边上山,那里有一条山路,翻过一座山头,里面有一间仙佛寺,那儿风景才好。”
“这里更好,可以见到姑娘,听姑娘唱曲子。”
“我唱得好听吗?”她抬起头,笑意盈盈。
“啊……”刚才虽是肺腑之言,可会不会太轻浮了?
“我再唱给你听,好不好?”
“这……”
“桃花桃花叶儿多,姐儿住在桃花坡……”
尹桃花才不理会支支吾吾的他,迳自唱了起来。
本来嘛,她开开心心唱得好好的,突然被他吓到,害她心脏差点跳出胸膛,本以为是深山跑出来的野兽,等瞧清楚了,这才发现是个俊哥儿。
她心里偷笑,恐怕戏班子的小生也没他俊俏,可瞧他楞头楞脑的,大概是城里来的书呆子,想学那些文人雅士到山里佛寺“参禅”吧。
他去参他的禅,她来唱她的歌,原本不相干,更不必挂意。
“……桃花还要哥儿采,这段姻缘不得错,不得错呀。”
她唱得流畅快意,朱由楠却是听得脸红耳热。
可再瞧她,哪有一丝扭捏矫情,边洗边唱,笑容依然清朗得像是蓝蓝青天。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山间儿女天真烂漫、纯朴热情,她单纯地唱歌给他听,唱出她的快乐、唱出她的自在,他只需静心欣赏,又有什么好脸红耳热的?
他痴痴地凝望着她,怀疑自己是否走进桃花源,遇见了一个桃花仙女?
“喂!”尹桃花一曲既了,开心地喊他,“我生在前面的桃花坡,所以爹娘喊我桃花,我也忒喜欢唱有桃花的曲子。”
“桃花?”朱由楠回神,原来真是桃花仙子!他又念了一遍她那单纯可爱的名字,心里也欢喜起来。“啊,原来是桃花姑娘,桃花坡是一个村子吗?”
“不,桃花坡就是一座山坡,上面长满了桃树,那年我娘从田里回来,还不及回到屋里,就把我生下来了。喂,那你又叫什么名字?”
“我……由楠。”他的姓氏太响亮,以至于他总是隐去不说。“由……我姓游,鱼儿水里游的游,楠树的楠。”
“楠树?很好的木头呢,真是好名字。”
“桃花姑娘的名字也很好,喔……啊,这个桃花开,杏花开,枝头春意闹,就知道春天到了。”
尹桃花笑道:“你们城里来的,就爱掉书袋,不如到前面的桃花坡走一趟,看看那白的、红的、满枝满挂的桃花,或许还能做出一大篇文章呢。”
朱由楠心已向往,“我想去看,还请桃花姑娘引路……咕!”
他顿时窘红了俊脸,可那“咕噜噜”的声响还是不放过他,不断地在肚子里头发出巨响,任谁听了,都知道他已饿到前胸贴后背了。
“哎呀,你一定饿了,等一下喔,我洗好这两件衣裳,就带你回去吃顿饭。”
“桃花姑娘……”
“反正桃花坡也跑不掉,晚点再去,顺便还可以带你下山。”
“不敢麻烦……”
“桃花香,李花香,浅白深红,一一斗新妆……”尹桃花又唱起曲来了。
“大姊!大姊!”两个小女娃蹦蹦跳跳兴奋地跑了过来,一见到朱由楠,也不怕羞,四只大眼睛就这样骨碌碌地瞧着来人。
“红豆,小橘,大姊唱得好听吗?”尹桃花笑问。
“我唱得才好听!”小橘不甘示弱,扯起小喉咙,趾高气昂地唱道:“一只青蛙,一张嘴,两个眼睛,八条腿……咦,大姊,好像哪里唱错了?”
“是四条腿。”尹桃花双手浸在溪水里,漂了漂巾子,眼睛也四处逡巡。“待会儿大姊找只青蛙给小橘数数儿,看有几条腿,晚上再煮锅青蛙汤。”
“好棒喔!”小橘蹲到溪边,期待地盯着水面。
“大姊,我先下去找。”较大的红豆已经脱了鞋子下水。
朱由楠看这三位大小姑娘十分有趣,忘了大唱空城计的肚子,蹬开布鞋、踩掉棉袜、卷起裤管、撩起袍子,咚一声,一双大脚就踩进溪水里。
“我也一起找。”
“哇!”尹桃花赶忙拿起最后一件衣服,大笑道:“你踩成混水了。”
“对不起!”朱由楠急忙缩回脚,后边的小橘却跟着踩下来,小身子撞上他的腿,差点仰头倒下去,他眼明手快,长手一捞,扶好那小身子。
“大哥哥,你好高喔!”小橘在溪里站好,仰起小小的头颅。
“你叫小橘?今年几岁了?”朱由楠微笑摸摸她的头。
“我七岁,二姊八岁,大姊十八岁,村里的周大娘说,该是嫁人的年纪了。”小橘仰得脖子好酸,小手扯住大哥哥的袍摆,免得跌到水里给青蛙吃了。
“小橘你说什么呀!”尹桃花正在拧干衣服,不知是否用力过度,脸蛋竟胀出了红晕。“你什么话不好学,去学那饶舌的周大娘!”
“大姊,”红豆本来还弯腰在找青蛙,突然直起身子,很正经地说:“你尽管嫁人,别理会我和小橘。”
“说傻话!”尹桃花笑着将衣服扔到木桶里。“我嫁人了,谁来卖菜?谁帮你们烧饭、洗衣服?去!等你们长大了再说。”
“这些菜,是要卖的?”朱由楠突然顿悟,有点难为情。
“那是自己吃的,要卖的明天清晨才摘。”尹桃花叫了一声,“啊,我怎么忘了!红豆,别抓青蛙了,我们先请客人回家吃顿饭。”
“大姊,等一下,找到了!”红豆两只小手扳起一块溪石,眼见一只肥胖青蛙跳了开去,她却不能扑上前,急得叫道:“大哥哥,快,往你那儿去了!”
“我来!”朱由楠本想抓只小青蛙并非难事,马上双手一扑,溅起老高的水花,喷得满头满脸,却是摸得两手空空。
“在那里!在那里!”小橘一手抓住他的袍子,一手指出方向。
“好!”朱由楠正欲跨前一步,见到小橘仍娇憨地黏着他不放,忙将她抱起,摆到岸边。“小橘站这儿,看大哥哥抓青蛙。”
“哇!大姊你看!青蛙给大哥哥追!”小橘欢喜地扯了扯大姊的裙子。
尹桃花看着那个高大身躯在溪里扑来扑去,溅起一阵又一阵的大水花,心里仍想着他刚才抱小橘上岸的那个画面。
他是怕小橘跌倒吧?她揉了揉小橘的头发,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红豆也跑到她身边,扯着她笑道:“大姊,大哥哥好笨,这样抓不到啦!”
“喂,别抓了!”尹桃花大声笑喊道:“瞧你衣服都湿了。”
“在这里!”朱由楠怎肯放过帮三姊妹加菜的机会,眼见那只肥蛙跳上一块石头上,傻楞楞地晒着太阳,还吐舌头准备吃虫子,不待此刻,更待何时?
嗯,距离约有六、七尺之远,惟有奋力一搏,勇往直前……
噗通!青蛙在握,人也下水了。
“嘻!阿楠哥哥。”
红豆和小橘并肩坐在条凳上,四只脚悬空晃呀晃的,两人皆用双手捧着下巴,撑在桌面上,四只大眼睛眨呀眨,笑嘻嘻地看着前面的大哥哥。
朱由楠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那是桃花他爹留下来的,虽旧,但保存得很好。
他肚子饿慌了,正一口饭、一口菜吃个不停。
“你们不吃?”发现四只大眼睛,他不好意思地放慢了吃饭的速度。
“等吃青蛙汤。”两张嘴异口同声。
“青蛙汤炖好了。”尹桃花从外头进来,双手捧住一个砂锅,笑容满面地将它放在桌上,揭开锅盖,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
“哇!好香!”两个女娃双脚跪在条凳上,争先恐后地趴到桌面。
“请客人先吃。”尹桃花拿了调羹,将第一碗青蛙汤舀给了朱由楠。
清汤佐以姜丝,加少许盐,味道鲜甜;两只肥嫩蛙腿剁成四块,泛出可口光鲜的色泽……朱由楠瞧了汤,觉得有点不对劲,红豆有一碗汤、一只腿;小橘也有一碗汤配一条腿;而桃花姑娘却只为她自己舀上一碗清汤。
“呃……我这里有两条腿,我吃不了那么多。”
“你是客人,不要客气。”尹桃花坐下来,喝了一口汤,脸上绽出幸福满足的笑容。“好好喝喔!阿楠,你快趁热喝,我去看烙饼好了没。”
朱由楠捧着汤碗,却是舍不得喝下去。
两个小姑娘吃得欢天喜地,四只晶亮亮的大眼不时瞄向阿楠哥哥。
“红豆,小橘,烙饼好了,吃完这个,今天就吃饱喽。”
尹桃花很快转了回来,将一盘香喷喷、热腾腾的大饼摆到桌面,转头见到两个妹妹在咬耳朵,吃吃偷笑,便疑惑道:“怎么了?”
“嘻,阿楠哥哥挟青蛙给大姊吃。”红豆笑道。
“喔?”尹桃花瞧见自己的汤碗里,多了两块蛙腿肉。
她露出笑容,坐了下来,各将一块肉挟到两个妹妹碗里,“这是阿楠哥哥请你们吃的,青蛙也是他抓的,我们要谢谢他喔。”
“谢谢阿楠哥哥!”
“桃花姑娘……”朱由楠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尹桃花眼眸带笑,拿起一块大饼,撕了就往嘴里吞,一面热烈地招呼道:“阿楠,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你尽管吃,别饿着了。”
三碗剩饭、一盘青菜、一碟腌肉、一锅青蛙汤,对于贪看美景而迷途山中的朱由楠而言,已是一场难得的盛宴。
“你们不吃饭?”他吃得津津有味。
“吃这个就够了。”尹桃花还是撕着她的大饼,望向两个也是开心吃饼、喝汤的妹妹,“红豆,小橘,待会吃完,趁着有天光,到溪边洗洗手脚,今天早点睡,明天一早起来挖萝卜,赶着到村里卖。”
“好。”小橘用力点头。
“大姊,是不是还要买东西?我帮你记。”红豆问道。
“是啊,我每次到市集跟那些大娘们扯淡就忘了。”尹桃花戳戳自己的额角,笑道:“红豆,你左手买油,右手买盐;小橘,你就记得两只手都买米。”
“咦?”朱由楠一口饭忘了吞下去。
尹桃花笑着解释道:“我要红豆记得左手打一瓶油,右手拿一包盐回家,这才不会忘记,要是买的东西多,还得用上指头一根一根记。”
“大姊,我左手买米,”小橘举起一双小手,大眼睛眨巴眨巴,带着祈求的神情。“右手买糖吃,好不好?”
“小橘……”尹桃花握住小妹的右手,迟疑了一下,很快又绽开疼惜的笑容。“一张画糖就好了喔,下次等过年再买给你吃。”
“大姊最好了!”小橘站上条凳,用力在大姊脸上亲了一记。
过年?!朱由楠蓦地一惊,此刻才三月,等到明年过年还有整整九个月!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他吃掉了三姊妹的晚餐、吃掉了她们的存粮、也吃掉了他们平日很少用上的油盐,为了招呼他,她们只能啃着干而无味的烙饼。
真该死!早在他进屋时,就该知道这是一户清苦人家,父母已逝、简单的小屋、陈旧的木桌木椅、一个大橱、一张大床叠着补丁的被褥,还有三姊妹衣服上的细细缝补……他怎么会没看出来?!
他在身上摸了摸,才想到早已换了一套干净衣裳,但就算摸遍他那套湿透的衣袍,也摸不出一枚铜钱或一张银票啊!
“桃花姑娘,我很抱歉,吃了你们的东西,应该要给……”他神色歉然。
“你吃得很开心吗?”
“对,很开心,真的很好吃。”
“开心就好。”尹桃花看他的动作,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爽朗地摇摇手,再起身为他舀一碗清汤。“平常山里根本没有人来,我们很乐意请你吃一顿饭,而且要是不吃碗饭,你哪有力气下山!”
红豆也接腔道:“阿楠哥哥如果饿昏在路上,还得找村里的哥哥扛你下山。”
“我知道了,就像猎人扛野狼下山一样。”小橘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野狼?!朱由楠一凛,忽然记起此行的目的,也想到府里挂着多张色泽光艳的狼皮,还有父亲抚摸上好狼皮时所发出的赞赏声。
“这边山里有野狼?”
“嗯,在再进去好几座山头里,平常是不会跑出来的。”
“如果猎人进去打猎,会从这边经过吗?”
“就在往仙佛寺的路上,另外有一条小岔路,地势满险的,平常我们不走那里,只有想发财的猎户才会冒险走那儿。”尹桃花边说,边往他碗里挟块干肉。“吃饱一点,我再跟你说怎么下山。不过最重要的是,可别顺着溪水走喔,会愈走愈进山里,说不定真让你见到野狼呢。”
“有时候晚上野狼呜呜叫,我也听得到喔。”小橘眨着大眼补充道。
“你们不怕野狼跑过来?”
“不怕啦!我不犯它,它不犯我,偶尔很久一次,教我在山里瞧见野狼,它也只是瞧瞧我就跑了,大概是我的肉不好吃吧。”
朱由楠已是捏出一把冷汗。“桃花姑娘,这儿好像挺危险的,你没想过搬离这里吗?”
“搬?”尹桃花笑逐颜开,使劲摇头,两个小女娃也跟着摇头。“这儿是我们的家,就算野狼来了,有门挡着,怕什么!再说外面乱糟糟的,又是福王、又是闯王,还有关外的清兵,那才危险呢!阿楠,你住洛阳,应该比我还清楚。”
怎么将宗室福王和流寇闯王并列在一起?朱由楠百般不解,欲再问明白。
“有人吗?”敞开的门外,有人在焦急地探望。
“宋铨!”朱由楠喜出望外,赶紧站了起来。
“七……”宋铨见到他,正要恭谨地喊出声,一见他挤眉弄眼,忙又吞下话。“少爷,我找你找了好久,刚好见到外头晾着你的衣裳。”
朱由楠赶忙介绍,“桃花姑娘,红豆,小橘,这是我的家仆宋铨,我们一起上山来玩,不小心就走丢了。宋铨,她们是尹家的姑娘。”
尹桃花热情地问道:“这位大叔吃过饭了吗?一起来吃吧。”
“我吃过干粮了,多谢姑娘。”宋铨早已见到朱由楠在一旁拼命摇着手。
“宋铨,是不是还有干粮?拿给两位小妹妹吃。”
宋铨解下背袋,掏出两块油纸包裹的核桃枣泥糕,蹲下来拿给滴溜溜盯着他看的红豆和小橘。
“谢谢大叔叔。”小橘接了饼,忍不住好奇,扯了下宋铨的胡子。
宋铨三十几岁的年纪,除了刚进门略显焦急外,脸上并无任何表情,可这一扯,却扯出他眉眼里的温和笑意。
他帮小橘打开油纸,再将糕饼捧在手掌心,让她拿去。
朱由楠十分惊奇,宋铨跟了他十余年,总是不苟言笑,他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
尹桃花倒了茶水,端到宋铨面前,笑道:“宋大叔,坐啊。”
朱由楠知道自己不坐,宋铨一定不坐,所以赶忙坐了下来。“宋铨,坐吧。”
宋铨还是没坐,又从背袋掏出四个荷叶饭团,“少爷,这是你的干粮,天色不早了,吃完就得赶回洛阳。”
朱由楠知道宋铨身上有带钱,但若以金钱酬谢桃花姑娘的盛情,未免太过俗气,如今以糕饼和饭团投桃报李,礼尚往来,他也稍感心安。
“桃花姑娘,如果不嫌弃,这是城里捏的饭团,很好吃的,就留给你们吧。”
“不了,你们还要下山回城里,留着路上吃吧。”尹桃花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拿起门边的大竹篮,放到桌上,一一拿出里头的东西,兴高采烈地道:“阿楠,你喜欢吃我家的小黄瓜,我让你带回去。还有这几颗白萝卜、红萝卜,这把白菜给你家娘子拿去清炒,宋大叔,借你的袋子放喔。”
“我没有娘子……”朱由楠脸上一热,但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再往袋子里塞菜的话,那那只大竹篮就空了。“桃花姑娘,你别再放了,你要留点自己吃啊!”
“想吃,再种就有了。”尹桃花笑容明亮,有如三月天里,满山繁花似锦。
朱由楠失了神,视线一时无法自那张清纯明朗的笑颜挪开。
“阿楠哥哥,你要再来玩喔!”红豆和小橘左右各拉了他的袖子。
“我一定会再来的。”
朱由楠喝下最后一口清汤,记住了这个鲜甜的山间美味,也将那个快乐忙碌的身影嵌进了心版里。
第2章
对尹桃花而言,阿楠的出现,就像天空飘过一朵云、林子里跑过一只兔子、或是市集遇到一个外地人,属于那种挂不上心头的闲事,很快就忘了。
一个月后,她们平静的生活却刮起了狂风暴雨。
“出去!滚出去!”几个军爷模样的大男人强进了小屋,拿了东西就摔。
尹桃花又惊又愤,双手护住两个幼小的妹妹,大声怒道:“你们讲不讲理啊!这里是我家,你们怎能随便赶人?”
“福王爷要了这间屋子,你们快滚出去!”
“你们才该滚出去,我管他是王爷还是皇帝,都不能强要人家的屋子!”
“小姑娘,小心你的嘴,王爷的尊称岂是能让你乱喊的?福王爷看上你的房子,是你的福气,本大爷念你无知,这才没叫你跪下来恭谢王爷的恩典。”那位军爷态度倨傲,又抬脚踩碎一张条凳。“这块废木材还能坐人吗?我看这屋子也要拆掉,又小、又闷,怎能叫王爷在这里睡个好午觉呢!”
尹桃花气得发抖,这些人一来就蛮横无理的赶人,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呜呜,大姊……”小橘早已吓哭,小手紧紧扯住大姊的手掌。
“大姊,他们不能这样啊!”红豆也是吓得发抖,紧靠在大姊身边。
“红豆,小橘,别怕。”尹桃花搂住她们的身子,很坚定地抬起头,“我要去告官,说福王不顾百姓死活,强占民房……”
“要告去告啊!”军爷抖出腰间的福王府铁牌子,大笑出声。“听清楚了,我们福王府就是官府,京官也好,地方官也罢,都得听咱们福王爷的。呵!你去跟县太爷说说是谁拆了你的屋子,看他理不理你?”
另一位军爷笑得诡异,摇头道:“我劝小姑娘不要去,不然到时县太爷说你诬告,打你板子,可是会打出两片红屁股,像只母猴子一样喔!”
“哈哈……”众人一阵哄笑,还有人净往尹桃花的身体瞧去。
“你们……”尹桃花感到莫名的恐惧,遍体生寒,不觉退后了好几步,双手仍牢牢护住红豆和小橘。
他们都是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她再怎么拚命,顶多也只能打倒一个男人,更何况他们有七、八个人,她却还要保护两个年幼受到惊吓的妹妹。
然而,这是她的屋子,是爹娘留给她最宝贵的财产,也许在外人眼里是不值钱的小屋,但却是她和红豆、小橘三个人避风躲雨的栖身之所。
她得努力挽回劣势才行,“你们这样赶人,叫我们去住哪儿?这里还有我的菜圃……”
“什么你的我的!你知道福王爷是怎么一号人物吗?他是万历爷爷最宠爱的皇子,也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叫作皇叔,你懂吗?他要什么,皇上都会乖乖给他,他要在这几座山猎狼,我们下面的就得帮他开路,你的菜园子算什么!”
过去曾耳闻福王的荒唐暴虐,现忽然来到眼前,变成事实,尹桃花难掩激愤,大声地道:“山里的鸟啊、兔啊、猪啊、狼啊都被你们猎光了,你们这样赶尽杀绝,以后想猎也猎不到了!现在连我们姊妹在山里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你们也要来赶?!”
“奇怪了,你们从此不用再在山里吃苦,不是很好吗?”军爷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摔到地上。“不跟你噜嗦了,差点忘记这个,福王爷慈悲心肠,送你五两银子,你拿了就走,别再回来了。”
尹桃花瞪住那个小布包,握紧拳头,竭力遏抑满腔的悲愤。
那些军爷扯掉床上的被褥,踢掉装满芋头、萝卜的竹篮,拉开柜子里的抽屉,散了一地爹娘留下来的几件衣物……
为首的军爷将地上那个布包踢到她面前,狰狞地笑道:“快拿啊!你这屋子根本不值五两银子,回去记得烧香,感激福王爷的恩德。”
回去?她要回去哪里?这里就是她的家,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啊!
一颗萝卜滚到脚边,红豆捡了起来,捧在手掌里,两眼含着泪,看了又看,终于放声大哭。
原先小橘就已经哭得很大声,现在又加上一个红豆,哭声此起彼落,尹桃花只能更加咬紧下唇,不让自己也跟着哭出来。
“吵什么!小孩就是不懂事。”一个军爷恶狠狠地逼向前,亮出腰间的佩剑,“再叫你们留在这里,铁定会坏了福王爷的雅兴。”
“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尹桃花被那寒光吓到,紧紧抱住妹妹。
“哈哈!吓坏小姑娘了。”刷一声,军爷还刀入鞘,伸手就要摸向尹桃花的下巴,还眯起眼睛笑道:“这样好了,既然你没地方去,我收留你……”
啪!尹桃花用力打掉那只毛手,拉了红豆和小橘,转身跑出门。
跑了两步,她猛然回头,以最快的速度抄起地上的布包。
“呵!好凶的小娘儿,真是没教养的野蛮村姑,还是怡红院的……”
那些军爷说些什么话,她已经听不到了,耳边是红豆和小橘的哭声,还有更刺耳的摔东西的声音,窗子被砸毁了、碗盘碎掉了,然后,敲砖、拆墙……
她不敢听,因为他们拆的不只是她的屋子,也是她的心。
“呜……大姊,我跑不动了……”小橘脚步小,差点跌倒。
“大姊,我们要去哪里?”红豆仍抱着那颗萝卜,呜咽地问。
尹桃花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心疼不已的以衣袖帮她们擦掉脸上的泪水,再紧紧地抱住两个小身子,以最坚毅的神情说道:“有大姊保护红豆和小橘,你们不要怕,我们去洛阳找福王爷理论!”
夏日时光,微风送暖,朱由楠扯紧马缰,故意落后大队人马一大截距离。
前头的人热热闹闹地上山打猎,可是他不明白,一群大个儿的大男人,却去追一只小兔子,看它惊慌奔逃,到底有何乐趣?
“七爷,你不跟上的话,王爷一定会找你的。”宋铨跟在他身后,谨慎地提醒。
“爹找我,我就跟他说,我中暑了,在路边休息。”朱由楠一派轻松自在,反正他就是打定主意,不跟父兄去做那无谓的追逐游戏。
“七爷,你是想……”宋铨瞄向系在马鞍边的小包袱,里头有一件待还的旧衣,还有在洛阳城里费心买来的各式糕点。
“猜对了!”朱由楠将马匹调头,往目的地而去。
他心中充满期待,两个月不见,不知桃花姑娘过得如何?他好想再见她开朗的笑靥、听她无忧无虑的歌声,也想卷起裤管和红豆、小橘一起捉青蛙……
来到山边小路口,他惊讶地发现小径已被拓宽成大路,还有卫兵来回戍守。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他急问道。
为首的将官认出他,恭敬地道:“启秉七爷,这是王爷的避暑小屋,我们奉德昌郡王的命令,在这边看守,免得闲杂人等……”
“什么避暑小屋?!住在里头的人家呢?”
朱由楠惊急交加,等不及军上的回答,扯动马缰,急驰奔入。
上回走过的桃花坡,原是一片嫣红嫩白的桃花林,现竟已被夷为平地,只剩下几根桃树桩,拴着马匹和马车。再往前去,入目所及,三姊妹住的小木屋已然消失,换成一栋坚固巨大的凉亭,里头还挂着纱帐,摆上卧榻,几个年轻貌美的丫鬟正在追逐嬉笑。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朱由楠下马,冲进凉亭里,那些丫鬟立刻迎上前,千娇百媚、搔首弄姿,莺声燕语齐鸣,“奴婢见过七爷。”
朱由楠没理会她们,直接找人,“大哥!”
“咦?七弟,你没跟父王上山打猎?”一个胖大身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衣饰华贵,脸上还沾着鲜红的女人唇印,一个丫鬟见了,忙上前以丝绢为他擦拭干净。
“你也没去?”朱由楠不想看到如此不堪的画面,转过头去。
“天气热,我一动就流汗,不如在这儿凉快凉快!”朱由崧搂了一下那个丫鬟,再笑着推开她,随即转为道貌岸然的脸色。“况且,身为德昌郡王,又是承袭父王亲王爵位的长子,应该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万一去打猎,不小心被乱箭射到,那还得了啊!”
父亲尚且健在,说什么承袭王位?!朱由楠对于这个大他十五岁的亲哥哥,总是无话可说,但今天他一定得问个清楚。
“大哥,这里原来有一间屋子,怎么不见了?”
“你问我,我问谁啊!不就这座凉亭而已吗?”朱由崧转头去瞧那些美艳的丫鬟,又坐回他的椅子,大家一起摇摇头。
“两个月前,父王命我过来勘察路线,我还特地画出来,要父王哪一条路可以走、哪条路不能走,还有沿路的住家,不能去打扰的,我也画出来了。”朱由楠急得浑身冒汗,一口气说了出来。
“啊,我想起来了,七弟,这都是你的功劳。”朱由崧赞赏地看着他,接过丫鬟递来的团扇,摇来摇去。“所以啊,我常跟父王说,楠儿是个可造之才,总是深知父王的爱好,可别把你埋没在王府里当公子哥儿,要让你没事到民间走走,看哪里有好玩的,回来秉报一声,让他老人家得以四处悠游,怡情养性,也不枉他特别疼你这个幺儿了。将来等你成亲了,少不了封你一个郡王爷的!”
“可是,我没要你拆房子啊!”
“我瞧着你画的地图,这里地势平坦,是进来山里头的最后一户人家,正好可以作为父王的歇息之所。你瞧,这凉亭造得多巧,四处透风清凉,日头怎么晒都晒不进来,这可是你大哥找来洛阳最好的工匠做出来要孝敬父王的喔!”
“人呢?住在里头的人呢?”
“人?”朱由崧扭转他的肥头,顺手摸了旁边的丫鬟一把,“你们要住在这凉亭里吗?呵呵,那也得等老王爷狩猎回城后,大爷再带你们在这儿住上一宿。”
“大爷,不行啦,晚上睡这儿会着凉的。”丫鬟嗲声嗲气地道。
“多抱几个暖呼呼的美人就不会了。”朱由崧哈哈大笑,左拥右抱。
朱由楠拳头揽得死紧,指甲直直地刺进了手掌心里。
父王要游山玩水也就罢了,原以为他画出山间房舍,可以避免扰民,没想到却是弄巧成拙,让大哥捡了一个便宜“孝敬”父亲。
人面桃花今何在?天哪!他怎么对得起桃花姑娘?!
扯过宋铨握住的缰绳,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急驰下山。
日暮时分,洛阳,福王府后巷。
朱由楠神情疲惫地下了马,一直跟在后头的宋铨立刻过来接过缰绳。
仰看血红的晚霞,朱由楠的心也在滴血,不觉长长叹了一口气。
“走开!王府不用你这个野丫头!”小门外传来吼声。
“我会烧水、砍柴,什么粗活我都会做,你让我进王府干活儿吧!”
“想进福王府干活哪有那么简单!”一个仆妇站在小门里边,上上下下瞧着被丢出门外的小姑娘,指手画脚、口沫横飞地说道:“听明白了,就算是厨房升火的火工,都至少得备上十两银子活动活动,更不用说轻轻松松抹桌子、扫地、浇花的丫鬟,那又是另一种行情了。”
“我就是没钱才要找活儿,你怎能先剥人家一层皮!”
“这是规矩,你不想让人剥皮,就去路边讨饭,别来这里吵闹!”那仆妇烦了,扔出一个硬饽饽,碰地一声关上小门。
尹桃花呆楞楞地站在门外,天气很热,可是她却觉得好冷。
守门卫兵也来赶她,“别在这儿乱晃了,快走!不然当你是贼抓起来了。”
另一个卫兵穷极无聊,挥动长矛,将那硬饽饽打得老远,还笑道:“快去捡啊,不然被野狗叼走,野丫头就只好跟野狗打架抢东西吃喽!”
尹桃花一双脏污的手,紧绞着脏污的布裙,但一双大眼仍然明亮有神,也不怕持矛拿刀的卫兵,先用力瞪了他们一眼,才迈开脚步,昂首阔步的离开。
夕阳将王府的围墙拉出阴影,她走在连绵不绝的幽暗里,脚步变得缓慢。
来到那个硬饽饽的前面,她停下脚步,垂下眼睑,抿紧唇办,双手仍绞在裙子里,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她终于蹲下身子,伸出了右手。
“桃花姑娘,别捡!”一只手挡住了她。
“你?”尹桃花吃惊地抬起头,以为有顽童要抢她的食物,不料,却撞见一张俊俏的脸孔……犹记得在溪边,有个楞头楞脑抓青蛙的书呆子。
“原来你在这里!”朱由楠激动地扶起她单薄的身子。
“阿楠?”她痴痴地瞧着他,眼眶一下子红了。
红红的霞光照在她脸上,却不复山间的红润脸色,而是一片惨白。
“桃花姑娘,我去找你,却找不着。”朱由楠痛心自责不已。
“我家的屋子,没了……”尹桃花心头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知道,被……”被自己的父兄拆了呀!
“那福王比山里的野狼还坏,我来到洛阳,还知道他更坏!”
“你吃苦了。”他只能沉痛地道。
刚刚仆妇和卫兵的恶劣行径,朱由楠简直闻所未闻,难以置信!天可怜见,踏破铁鞋无觅处,竟在自家后门找到了她。
她轻轻摇头,哽咽问道:“阿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忘了?我就住在洛阳。”他扶她绕进小巷子,离开卫兵的视线,又着急问道:“你现在住哪里?红豆和小橘呢?”
“城外的破庙,有一尊弥勒佛……”她话声顿住,突然扯住他的袖子,放声大哭,“小橘生病了……我没有钱带她看病,她好烫……”
“宋铨,快,快去请贾大夫!”那哭声再度刺痛他的心,他赶紧回头吩咐道。
“呜,阿楠,我……”
“有我在,你一切放心。”
“可是……我没钱……”
朱由楠握住她的手,急切而诚恳地道:“桃花姑娘,你请我吃一顿饭,也让我回请你,作个东道主,好吗?”
“阿楠……”尹桃花感觉到手心里的热度,泪流满面的点了点头。
就在几乎绝望的时候,在人生地不熟的洛阳遇到了阿楠,她是再也撑不住了。
夕阳隐没,黑夜里,明月升起,照亮了洛阳城。
“喔,原来是福王干的好事!”
洛阳城郊的悦来客栈里,贾胜佗忙到大半夜,总算一切就绪。他坐到桌前喝口茶,吃着冷掉的菜肴,别有兴味地盯着朱由楠瞧。
“外头的传言都过于夸张,那绝对不是我爹的意思,是下面的人为了奉承,胡作非为,我回去会禀明一切,请我爹严惩那些下人。”朱由楠神情严肃地道。
“那么,福王每回出游,耗掉几万两银子,还到处占人家的田地当王庄,这也不是他的意思喽?”贾胜佗吞了一个丸子,笑咪咪地看着他。
“这……那是皇上赏赐……”
朱由楠说不出话来了。自幼长在王府,一切有父兄作主,对于富贵排场习以为常,好像皇室子孙行事就该如此;可是,拆了桃花姑娘的屋子就是不对……
他心思纠缠百结,起身走到床前,摸了摸熟睡的小橘的额头。
如今能做的,就是尽量弥补他的过失,好好照顾桃花姑娘一家了。
“贾大夫,小橘已经退烧了。”
“真是奇怪,你也有本事看病的,干嘛拖我这把老骨头出来?”
“我没把握。”况且,他在意桃花姑娘她们,当然要请来最好的大夫。
“你呀,养尊处优惯了,就是欠操练,这样子学医是不行的,哪天我该让你开个诊,多瞧几个病人,不过嘛,要是让福……”让福王知道小王爷为平民看病,杀是不至于杀他,不过屁股应该少不了要挨好几记棍子吧。
尹桃花正好牵着红豆进门,贾胜佗抚着一把胡子,自动住了口。
“桃花姑娘,红豆,你们洗好了?”朱由楠闻到一股清新的香味。
“阿楠哥哥,好舒服喔!”红豆举起手臂,用力闻了一下。“好久没洗身子了,我们帮小橘洗干净,红豆也洗干净了,那就不会生病了。”
朱由楠蹲下身子,笑着帮她折起过长的衣袖。“这衣裳有点不合身,明儿我请你铨叔叔再买一套。”
“阿楠,不忙,有针线就行了。”尹桃花也洗得一身清爽,神情变得开朗些了。她坐到床边,拢了拢小橘的被子,轻抚那熟睡微红的小脸蛋,仍不免担忧地问道:“贾大夫,小橘可以好起来吗?”
“放心,只要让她吃好、睡好,隔两个时辰吃碗药,三天后就又可以活蹦乱跳了。”贾胜佗慈眉善目的向红豆招了招手。“这个月来忽冷忽热,没有适当的休息,小橘年纪小,着了风寒,就发病了;红豆虽然没事,不过气色看起来也很虚。”
红豆走到他身边,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好眨着大眼睛瞧着那把油亮的黑胡子。
“来,红豆的手借给伯伯。”贾胜佗搭上红豆的手腕,沉吟片刻,叹口气道:“果然是弱了些。唉!在外头流浪一个月,担心受怕、三餐不继,再怎么强健的孩子也要生病了。”
“贾大夫,拜托你一定要治好她们!”朱由楠着急地道。
“这用你说!”贾胜佗看了他一眼,笑脸迎人地道:“桃花姑娘也得一起补个身子,我开最好的补药,明天叫阿铨过来拿,药钱你出。”
“这个当然。”
“阿楠,这样不好。”尹桃花虽然担忧妹妹的身体,但阿楠如此帮忙,她已经感到盛情难却。“不然过一阵子,我再还你钱。”
“桃花姑娘不要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们就先养好身子再说吧。”
“是啊。”贾胜佗跟着敲边鼓,打开药箱子,取出纸笔,一边写下药方,一边笑道:“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我听阿楠说,他吃了你一锅青蛙汤,哇,这个青蛙嘛,解劳补虚、强精补髓、壮阳益身,桃花姑娘,既然你帮阿楠补了身子,现在让他帮你补回来,也是天经地义。”
尹桃花不解地道:“青蛙汤这么好?可我没念过书,听不太懂贾大夫说的话。”
“没念书不打紧,这种事只有当大夫的才知道。”贾胜佗瞄了一眼胀红脸皮的朱由楠,不禁摇了摇头。“阿楠,你真是你家的异数,脸皮忒薄……算了,我赶快写好药方,免得忘记。这个嘛,补药成分一样,可三姊妹年纪不同,剂量也不同,桃花姑娘十八岁,喝一整碗;红豆嘛,十岁……”
“红豆八岁。”尹桃花忙道。
“不对啊!”贾胜佗又拉起红豆的手腕,把了脉、摸了骨、捏了肉,“凭我四十年的经验,红豆少说也有十岁了,最多十一、二岁都有可能。”
“大姊,你们算错我的岁数啦?”红豆也好玩地抓着自己的手,学贾大夫把脉。
“怎么会?”尹桃花扳着指头数道:“那年捡你回来,周大娘他们说你两岁,现在过了六年了,是八岁没错啊!”
“红豆是捡到的?”朱由楠和贾胜佗诧异不已,站在门边的宋铨也转头注目。
“是啊!”红豆对贾胜佗的药箱好奇极了,开始东摸西摸里面的小瓶子。“大姊说,她看到我和小橘在菜园子里哭,就把我们带回家了。”
“小橘也是捡回来的?”朱由楠望向桃花,她正低头以帕子帮小橘擦汗。
烛火摇曳,照映在她的脸颊,泛出温柔的光采。
“你还记得遇到大姊以前的事吗?”贾胜佗摸了摸红豆的头发。
“不记得了,好像肚子很饿,走了好远的路,好累。”红豆放下小药瓶,跑回大姊身边,腻进了她的臂弯里,抬起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笑容娇憨。“可我肚子饿,找大姊就有东西吃了。”
尹桃花也笑着搂住她。“红豆,原来你这么大了,难怪食量也大。”
贾胜佗想了一下,“六年前……唉,这些年不是旱灾、水灾,就是蝗灾,抛妻卖儿的事时有所闻,桃花姑娘好心,捡了人家养不起的女儿啊!大概是红豆自幼吃得不好,长得瘦小,所以四、五岁的年纪,才会被误认为只有两岁。”
尹桃花没有想那么多,只开心地道:“好棒,红豆,你一下子多了两岁!”
朱由楠心有所感,不禁轻轻问道:“桃花姑娘,你一个姑娘家带两个妹妹,一定很辛苦吧?”
“不会啊!”尹桃花笑靥灿烂,又去揉揉红豆的粉脸。“那年我爹娘先后过世,只留下我一个人,我好孤单、好害怕,天天在屋子里哭;后来发现了红豆和小橘,我就知道爹娘心疼我,送来两个妹妹陪我,我当然要好好疼她们了。”
清朗无忧的笑,仿彿未曾经过苦难,朱由楠忽然觉得一颗心好暖好暖。
红豆也绽开娇甜的笑容,“大姊说,我口袋里有两颗红豆,所以就喊我红豆;小橘手里抱着一颗干掉的小橘子,所以就喊她小橘喽。”
“真是有趣!”贾胜佗抚须而笑,又问道:“红豆和小橘是亲姊妹吗?”
“红豆和小橘都是我的好妹妹。”尹桃花笑意甜美。
三姊妹靠在一起,两个笑靥如花,而闭眼睡觉的那张小脸安心满足,就像一朵尚未苏醒的小花苞。
“哎呀!”贾胜佗揉揉眼睛,笑道:“瞧我问了什么傻问题!好了,这是药单子,我老人家累了,要回去睡个觉,明儿再过来瞧瞧你们喽。”
“贾大夫,多谢你。”尹桃花赶忙站起身,瞧见桌上一碟未吃完的点心,伸手就捧了过去,“你忙了一整晚,没有好好吃顿饭,这糕让你带回去当消夜……啊,不对,阿楠,这是你买的……我……”
她两只手捧着盘子,伸也不是,缩也不是,一张脸慢慢地浮起两朵红晕。
“阿楠请客,我是不会客气的。”贾胜佗笑呵呵地抓走两块甜糕。
“桃花姑娘,没关系。”朱由楠帮她拿下盘子,柔声道:“很晚了,你累了这些日子,也该歇着了。”
尹桃花想说些话,抬起眼,看进那双注视的眼眸里,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好酸、好紧,有甜、也有苦……
“阿楠,你是好人……”
“桃花姑娘,别哭!”朱由楠心口绞痛,他不是好人,是他害了她呀!
“啊?我又哭了?”尹桃花忙以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再用力扯出一抹微笑,“我从来不哭的,军爷抢房子,车夫诳我银子、别人当我是乞丐赶我,我都没有哭,怎么见了阿楠就哭?真是笑话了!”
“桃花姑娘,擦一下。”朱由楠心急地拿出一条帕子,却是不敢递过去。
“谢谢阿楠!”尹桃花终于把话说出来了,脸上笑容转为自然,也变得更加明朗,见他手上有帕子,便直接拿过来往脸上抹着。
贾胜佗背了药箱子走到门边,朝宋铨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笑道:“呵呵,咱七爷呀,呵呵……这下子有好戏可看了!”
第3章
朱由楠黎明即起,他踢掉了被子,跳下了床。
眼前送来打了热水的铜盆、干净的巾子和漱口清茶。
“放着就好,你们出去,我要换衣服。”朱由楠照例吩咐。
“七爷,请让奴婢为您更衣、梳头。”两位沉鱼落雁的丫鬟也照例回话。
“出去,去忙你们的。”朱由楠挥挥手,照例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两位丫鬟只好对看了一眼,摆出哀怨的神情,婀娜多姿地离开。
碰!房门关上,两位丫鬟立刻鼓起粉扑扑的腮帮子,嘟起樱桃小嘴。
“好讨厌,七爷从来都不多看我们一眼!”
“就是啊!不如我们求王妃把我们改调到大爷,还是二、三、四、五、六爷的房里,说不定还比较有机会被收为小妾呢。”
“可是,王妃会不会骂我们办事不力,不能收服七爷的心?”
“我们已经是府里最标致伶俐的丫鬟了,真不知七爷还要什么国色天香的姑娘……”
朱由楠没空理会丫鬟们的抱怨,他迫不急待地梳洗完毕,只要向父母请安完毕,他就可以出府,再见到桃花姑娘的笑靥了。
他穿戴整齐,来到福王府里最豪华的宅院,很意外地发现父亲不是在卧榻睡觉、也不是抱着小妾吃早膳,而是在院子里散步赏花。
“楠儿向父王请安,愿爹爹神清气爽,福寿安康,长命百岁。”他掀起衣袍下摆,恭敬地跪下请安。
“呵,好楠儿,起来起来。”福王朱常洵挺着一颗大肚子,笑起来一双小眼眯得更小。“上回你找到的猎场真不错,猎到的狼皮,我已经着人做张大毯,哈哈,那些野兽再怎么凶狠,也要叫本王踩在脚底下了!”
“爹!”只要是父子私下在一起,朱由楠不叫朱常洵父王,而是像幼时那样喊爹。“这次田猎,耗费不訾,而且下人揣摩上意……”
“呔!怕没钱?你万历爷爷留给爹一堆宝藏,传到你的孙子都用不完呢!别担心这种小事。”朱常洵甩动两只手臂,做着他的养生操。
“可是,老百姓的房子因此被拆,流离失所,恐怕有损福王府的名声。”
“老百姓的,就是咱们朱家的。”朱常洵不悦地停下动作,身上的丝锦居家常服在朝阳下闪闪发光。“楠儿,你好歹也是要封郡王的人,多跟你哥哥们学点威仪、气势,老百姓多得像蚂蚁,踩了几只,不过是芝麻小事,犯不着你操心!爹再教你认清楚,没有朱家保护天下,老百姓哪能安居乐业?他们听咱的、为咱出力,是天经地义的,知道吗?”
朱由楠从小孝敬父母,唯命是从,虽然心底已渐起困惑,但此时他仍只能低头垂手站立,不敢再作声。
“是的,爹,楠儿知道了。”
朱常洵又开始甩手,不胜感慨地道:“爹以前有个五叔,时常在你万历爷爷面前说三道四,害我当不上太子,而后又妄想干预政事,后来你爷爷受不了他,贬他为庶人,如今四十年过去,大概早就烂成一堆白骨了。现在每回宗室弟子提到他,总是引以为戒,说他放着大好的荣华富贵不要,偏偏跟自己过不去,真是笨五叔!”
朱由楠听过这位五叔公的故事,那是来自民间的传说事迹——五王爷硬讨圣旨,走遍南方五省,废止开矿暴政,诛杀贪官污吏,受恩百姓莫不焚香为他祈福……
朱常洵还在慨叹不已,“我那个短命哥哥还是没皇帝命,才坐一个月龙椅,就因吃下一颗红丸,莫名其妙升了天。哼,要是当年立我为太子……罢了,不提当年事,想来就气!”
“爹,请保重玉体,怒气伤肝,莫要生气。”
“爹就知道你孝顺,也不枉爹疼你这个幺儿了。”朱常洵笑得合不拢嘴。“谄媚奉承的话听多了,都没什么感觉了,就你天天来问安,喊我一声爹最受用。”
朱由楠想到幼时,父亲抱他、逗他的情景,不觉升起孺慕之心,由衷地道:“那楠儿早晚过来问安,让爹开心。”
朱常洵笑道:“罢了,我还忙着呢!你呢,近来做些什么?”
“经史子集、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都读过了,现在跟着贾大夫学医理。”也不知是否父亲健忘,这是每次见面的必答题。
“皇家子孙何必读四书五经?那是给老百姓赶科考的玩意儿!嗯,学些医理倒是有趣,瞧我做的正是贾大夫教我的养生操。”朱常洵甩了几下手,左右张望了一下,立刻有随侍丫鬟摆上座椅,他也顺势坐下,笑叹了一声,“老喽,都快六十岁的老头儿了,哪能早起做操!骨头都快散了,反倒累坏身子。”
朱由楠望着父亲斑白的头发和胡须,还有脸上日渐增加的皱纹,热血涌动,脱口而出,“爹,楠儿一定认真习医,调配出最适爹娘身体的养身汤。”
“不如叫贾大夫抓帖药省事。”朱常洵让侍女为他擦汗,望着幺儿,欣慰地道:“楠儿,你有心,爹都知道,赶明儿爹亲笔写一封信给由检,叫他尽快颁下圣旨,封你为王,赏你几块上好的王田。还有啊,叫他先别顾着选妃,也得帮你这堂弟挑个小王妃才是。”
朱由楠这才惊觉,他已经二十岁,也该是娶亲的年纪了。
“唉!若非洛阳再也找不出匹配福王府的闺秀,也不用你皇帝堂兄费心。”
“爹,皇上日理万机,力整朝政,而且外有清兵入侵,内有流寇作乱,楠儿封王娶亲,不过是小事……”
“怎会是小事呢!你忘了?你六个哥哥娶亲,回回办得风光热闹,不只皇帝颁旨道贺,还有钦差京官们登门贺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连着吃上一个月的宴席啊!楠儿,爹都快等不及你的婚事了,呵呵!”
朱常洵接过一碗参汤,先摸了侍女的屁股,再愉快地一饮而下。
朱由楠不敢再打扰父亲,恭敬告退。
他就要娶妻了,这是喜事,但一想到极尽奢华的酒席,他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不知为何,原本对父亲的满腔孺慕心情,像是春日残雪,被日头蒸融了,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悦来客栈后院,尹桃花蹲在水井边,双颊红润,双手泡在大盆里,卖力地拿布搓洗碗盘。
“呼,说得嘴巴酸,去喝了一口水。”客栈的李大娘去里面转了一圈,随后蹲了下来,叠起洗好的碟子,嘴皮子又动了起来,“桃花,刚说到哪一个了?喔,说完老五,换老六了。唉!真是一个比一个差劲,这老六跟前面几个哥哥一样好色又贪吃,吃得像只大肥猪,洛阳的妓院全都怕了他!因为他一来呀,不但要找美人,还要最上等的酒菜,他要吃,十几个随从也要吃,这下子妓院生意也别做了,只好关起门来,特地服侍小六王爷;更惨的是,他通常都只说了声谢谢招待就拍拍屁股走人,妓院老板血本无归,欲哭无泪,却又不能上福王府讨债啊!”
“福王一家子都这么糟糕?”尹桃花眨着晶亮的大眼。
“还没说完哩!俗话说,龙生九子不成龙,福王生七个儿子,也是一个个不像样。最后还有一个老七,人称混世小霸王,成天骑马在城里乱闯,今天踢坏这个菜摊子、明天撞倒一堵墙,从来不赔钱,好了,他躲回他的王府睡大觉,却害得人家守着破墙吹西北风啊!”
“呃,我说……”突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语气有些干涩。“只有不懂骑术的人,才会骑马去撞墙;再说马匹也有本能,见了墙一定会避开的。”
“是吗?”谁那么大胆敢插她的话?李大娘正想抬杠,一见来人,却是笑咧了嘴。“游公子啊,这么早就过来见桃花了?”
朱由楠右手牵着红豆,左手牵着小橘,笑容有些不自在,他的身后一如往常,跟了没什么表情的宋铨。
“阿楠!宋大叔也来了。”尹桃花见到他,心里感到欢喜。“红豆,小橘,没陪阿楠哥哥在房里玩?”
红豆人小鬼大地眨眨眼,“大姊,阿楠哥哥不爱跟我们玩,他要找大姊。”
小橘也娇滴滴地道:“阿楠哥哥看不到大姊,一直问大姊去哪儿,好急喔!”
朱由楠微微胀红了脸皮,赶紧转移话题,“桃花姑娘,你怎么在洗碗?”
尹桃花低头看了盆子里的碗筷,又抬头笑道:“我们在客栈住了十天,李大娘好心帮我们姊妹的房钱算便宜些,可我不能花阿楠太多银子,就央李大娘让我干点活儿抵房钱。”
“桃花姑娘,这不要紧的,你们安心休养,别再累坏身子了。”
“已经休养够了,瞧瞧小橘,早就下床蹦蹦跳跳,也该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你要去哪里?”
“去哪儿?我也不知道。”尹桃花望向天边白云,很快转回视线,仍然带着惯有的笑靥,继续洗碗。“我托李大娘找间小屋,然后再去怡红院问个消息。”
“怡红院?!”那不是洛阳赫赫有名的妓院吗?朱由楠一阵紧张,立即放开两个小女娃,不由分说地拉起尹桃花,气急败坏地道:“你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桃花姑娘,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李大娘,你怎么能让桃花去那里!”
平时温文尔雅的公子突然变得粗鲁,李大娘被他吓了一跳。“我、我也不知道啊,桃花,你怎么知道怡红院的?”
尹桃花没被吓到,只是任阿楠拉到一边,笑容还是清朗自在.“那些日子在城里流浪,大街小巷都走遍了,我看到大门就敲,问问有没有活儿可干,敲到了怡红院的后门,他们说缺个烧饭、洗衣服的丫头,我本来要去了……”
“傻,他们是唬你的!就算一开始当丫头,过没多久,他们就会要你……要你……”朱由楠又气又急,“接客”两个字终究说不出口。
“阿弥陀佛!”李大娘忙合十拜了拜,“如今世局乱,为了吃一口饭,唉,多少好女儿就这样不见了。”
“不会吧?那个大叔很好心的,他也明说他们是妓院。”尹桃花神色自若地笑道:“我说进去烧饭、洗衣就是烧饭、洗衣,拿的是丫头工钱,他们要我做其它事,我可不做!”
“桃花,他们是骗你的!”朱由楠的口气更急。
“他们妓院都被福王府的小六王爷欺负了,阿楠你说,谁才是坏人?”
“话不是这么说,毕竟那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而且……而且外面传说福王府的事情,有些根本是道听涂说、加油添醋……不管这个了,桃花,我一定会照顾你们姊妹,你安心在洛阳住下来,我不准你再去那个地方了!”
他一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臂,指头在不知不觉中愈来愈用力。
好痛!尹桃花感觉到他的力道,她知道他在紧张、害怕、担忧,就像小橘病到全身发烫、昏迷不醒时,她也一样紧张、害怕、担忧,他顾虑着她,如同她顾虑着小橘,全心全意,像个家人似的……
好酸!心底突然涌上一股酸意,直直冲到眼眶里,霎时模糊了她的视线。
怎么又想哭了?有什么好哭的?她当然知道妓院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只是去烧饭罢了,阿楠何必急得像是要杀人似的……
“哎呀,阿楠,你把我捏痛了。”她笑着转过头,抹掉眼角的泪水。
“啊,我……对不起!”他瞥见她的眼泪,以为真的捏痛她了,慌忙放手,想查看“伤势”,又不敢摸她,只得急道:“哪边痛?唉,我真该死!桃花,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我一时急了,抱歉,有没有瘀青?我去找块药布帮你贴着……”
“要贴药布,得找我贾大夫喽!”后头传来响亮的笑声。
“贾伯伯也来了。”红豆和小橘正在和宋铨玩风车,一见到一脸黑胡子的贾胜佗,便开心地迎向前去。
“红豆,小橘,阿铨做风车给你们玩呀?嘿,这家伙不爱说话,倒挺会逗孩子的。”贾胜佗微笑摸摸她们的头,再蹲下来让她们扯胡子。“铨叔叔的风车好玩,还是贾伯伯的胡子好玩?”
“都好玩!”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阿楠哥哥和你们大姊拉来拉去,也很好玩吧?”
红豆点头道:“是啊,阿楠哥哥进门就要找大姊玩,大姊不在,他好急,听到大姊要去别的地方干活儿,他也好急。贾伯伯你看,阿楠哥哥冒汗了。”
小橘一脸兴奋,从贾胜佗的口袋摸出两块糖,递了一块给二姊,自己再丢一块到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小橘哭,大姊会疼疼抱抱;大姊哭,阿楠哥哥也要疼疼抱抱喔!”
“小橘,大姊哪有哭!别胡说。”尹桃花趁机用力眨眨眼睛,把那股热热酸酸的泪水咽了回去,绽开笑容道:“贾大夫,小橘的病好了,不劳你天天过来。”
“唉,我不来怎行!”贾胜佗向朱由楠挤挤眼,“这个阿楠啊,非得我过来帮你们把把脉才安心,不然他也会去药誧子揪我出来的。”
“阿楠,真的不用劳烦贾大夫了。”尹桃花笑道。
“是,可是……”朱由楠窘迫不已,俊脸微红,忙将视线转向贾胜佗,“贾大夫,请你先看一下桃花的伤势。”
“伤势?哪儿受伤了?阿楠你天天护着桃花,也会让她受伤?”
“没有啦,阿楠你瞧,没事的!”尹桃花笑着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却意外看见白皙皮肤上头的红色指印。
“哇,五爪神功!是哪个江湖高手把你捏成这样?”贾胜佗大呼小叫的。
尹桃花放下袖子,笑意更加灿烂,不自觉地轻抚着那被捏过的手臂。
“贾大夫,你就赶快帮桃花疗伤吧!”朱由楠已经急得跳脚了。
贾胜佗大摇其头,“有人从小好命,细皮嫩肉的,以为捏一下就会受伤,若是这样,今天阿娘切到指头,明天弟弟磕破了脸,后天爷爷打个喷嚏,人人都来看大夫,那我岂不是赚翻了?”
“我只是……”转了一大圈,朱由楠才知道贾胜佗是在逗他。
“阿楠,我很好,真的没事。”尹桃花朝他一笑,又蹲下来准备洗碗。
那一笑,他仿彿又看到满山桃花开,目光也痴了。
“桃花,别忙了。”李大娘家言观色,扶起了桃花,笑容可掬地道:“人家游公子这么关心你,不忍你劳累,你也别帮他省这几枚铜钱了。我说游公子啊,看你出身应该不错,既然桃花的房子被福王拆了,你就帮她谋个活儿,看是到你家宅子,还是介绍到可靠的富贵人家,好让她们姊妹安定下来。”
“我家宅子?我……我只是在洛阳租屋读书的书生……”朱由楠一时没了主意,他当然不可能让桃花住进福王府。
“去住我那里吧。”贾胜佗不慌不忙笑咪咪地道:“我女儿嫁出去了,有的是空房,还有院子可以让两个女娃娃捉迷藏,桃花也可以在我药铺子帮忙,既可谋生,又能习得一技之长。阿楠,你说这样好不好?”
他不问桃花,倒来问自己,朱由楠满心愿意,桃花住到贾胜佗那儿,是最让他放心的了,而且他还可以天天看到桃花……
“桃花,你的意思呢?”他还得问问正主儿。
“好,我愿意去贾大夫那里。”尹桃花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欢喜地答应。“我什么事都会做,你尽管使唤我。”
“嘻嘻,那我就不客气了。阿楠,你过来学医术,我叫桃花烧饭给你吃。”
李大娘对这位游公子实在好奇极了,趁机道:“哇,游公子长得俊、又聪明,不但要念书考状元,还来学医术!这洛阳城人来人往的,我李大娘不敢说认得全部,但好歹也听过七、八成的人物,怎么好像没听过游公子的名号,您府上……”
“游公子府上在洛阳城东一百里的小镇,他过来这儿读书。”
宋铨蹲在一边,正在帮两个女娃娃削竹蜻蜓,难得开了金口,完全没有废话。
“喔,是这样啊。”李大娘无趣地笑了一声。“真巧啊,有缘千里来相会,就在福王府后头碰着了。咦,对了,桃花,你怎敢跑到福王府找活儿?你本来不是要去怡……”看到那张慢慢皱起眉头的俊脸,她很识趣地吞下了后面的话。
“是小橘生病了。”尹桃花望向两个妹妹,她们蹲在宋铨两边,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瞧他划出一朵又一朵的竹刨花,她嘴角也浮起一朵笑花。“我们没东西吃、没钱找大夫,我到城里找食物,心里很生气,知道那是福王府,就想进去找福王理论,问他为什么拆了我的房子,害我们无处可去。”
李大娘吓得花容失色,“桃花,你好大胆,福王会杀了你啊!”
尹桃花摇头笑道:“在大门口就被卫兵赶跑了!我又绕到后面,还是很不甘心,一股气不知道怎么出去,心想要是能进去里头干活,说什么也要在福王的饭菜里下巴豆,让他泻个三天三夜爬不起来。”
“做不得傻事啊!”朱由楠的脸色已是白了又白、青上加青。他在意父亲,也在意桃花,于是语气急促地道:“万一被查出来,是杀头死罪!”
又紧张了?阿楠今天真的很奇怪耶,尹桃花笑着伸手摸向怀里的口袋。
“我哪敢做坏事!心里想想罢了,小老百姓就是要认命,而且我还得顾着红豆和小橘呢。来,阿楠,这块帕子还你,擦擦汗。”
朱由楠舒了一口气,是他多虑了,早知道桃花禀性纯真,又怎会去害人?
接过帕子,闻到她特地熨过的干爽气味,他的心却不由得一沉。
一个天真无邪的山间姑娘,被逼到了绝路,都会气愤到想向福王下巴豆;而现今流寇四起,难道他们也是被逼到了绝路?官逼民反……
他从来没想过这些事,他一直以为,流寇是坏人,朝廷是好人。
“阿楠,你怎么了,脸色那么差?”
尹桃花见他呆楞,两眼发直,拿了帕子却不知道擦汗,便走到他面前瞧他。
一见到那双清澈纯真的瞳眸,朱由楠忽地清醒,拿了帕子猛擦脸。
“哎呀,擦汗别太用力,会搓破皮的。”尹桃花笑着扯他的袖子。
朱由楠脸皮胀红,又不知所措地把自己的脸皮擦得更红。
“呆书生!”李大娘转头偷笑,看来这位游公子只会撒银子追小姑娘,没啥出息,也没什么探听的价值了。
贾胜佗微笑抚摸胡子,夏日炎炎,桃树也该结实汇汇,好让人采下,一尝那香甜的滋味了。
第4章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朱由楠才踏进贾胜佗的药铺子,便听到后面院子传来愉快的歌声。
桃花唱歌了,她又恢复山间一般快乐自在了!他心中一喜,三步并两步跑了进去。
“阿楠,别跑!”突然被喝住。
朱由楠及时停下脚步,低头一看,原来差点踩到晒在地上的各式药材。
“阿楠,你在急什么呀?”尹桃花展露笑靥,将一盒红枣散放在地上的竹篾上。“我在这儿也不会不见,瞧你每回过来,跑得比林子里的飞鼠还快。”
被她轻易点破他的心眼儿,朱由楠微臊红了睑,也蹲了下来,不知所措地将她已摆放好的当归翻个面、移动一下,再移回来。
“没事忙?”尹桃花笑看他一眼,又埋头继续摆药材。
“阿楠哥哥,铨叔叔!”两个小女娃本来在院子一角玩扯铃,一看见他们便跑了过来。
“红豆,小橘,你们有没有乖乖听大姊的话?”朱由楠摸了摸她们扎起来的小辫子,如今两个小娃娃粉嫩白胖,就像初次在溪边见面时一样活泼可爱。
“有,我最乖了!”小橘神气地道:“大姊烧饭,我在旁边帮忙搬木头。”
红豆笑着捏捏那张小脸,“小橘蹲在灶火边,脸薰得黑黑的,还一直哭。”
“我不是哭啦,那个烟好呛,跑到眼睛里,我就哭了。”
朱由楠露出温煦的笑容,“小橘,你还小,别靠近火边,很危险的。”
“大姊说过了。”两张小嘴异口同声。
“喔……”朱由楠讪讪地瞧了尹桃花一眼,见她又在笑,脸又热了起来。
她们可以过得很好,完全不必他担心,可他就会担心,时时想过来看看她们……
“住在贾伯伯这里很习惯了,晚上睡得好不好?”他又问道。
“不好。”红豆和小橘一起摇摇头。
“咦?”贾大夫怎么搞的?他明明请他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们的呀!
瞧见他的神色,尹桃花又想笑了,这个呆书生阿楠啊,脸上总藏不住心事。
“阿楠,你别误会,”她摆好满箩筐的药材,才站起身子道:“昨晚全洛阳都睡不好,难道你没被吵醒吗?”
“好多人在外面乱跑,叫得好大声喔!”小橘眨眨眼。
“火把好亮,我们在房里都可以看到火光摇来晃去。”红豆也道。
宋铨一直静立一边,这时才开口道:“昨夜,商洛山的盗匪闯进大牢劫囚,洛阳的官兵全部出动缉捕。”
朱由楠一惊,福王府占地广阔,围墙坚固高耸,府内亭台楼阁,花木扶疏,不用说听不到外头的声响,甚至隔了一座庭园,也听不到另一个院子的丝竹笙歌,他又怎知一夜安眠之余,洛阳城早已翻天覆地,几乎快被翻遍了。
“商洛山?是李自成的手下?”他有一点点印象。
“是的,前年李自成潼关兵败,逃进商洛山,那儿的山贼就归附他了。”
“也没什么可怕的,”尹桃花倒是自在。“一定是关错人了,他们才要劫囚,听说里头有好多人是被福王冤枉抓进去的。”
“可应该也有杀人放火的坏人……”朱由楠一时语塞。
“还有更多无力纳粮的老百姓。以前我就知道,福王年年加赋,幸好粮长好心,知道我们穷,又是姑娘家,免了我们的份,可别人就逃不掉了。”
“纳粮?大姊,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红豆大眼亮晶晶,兴奋地道:“小橘,我们在村子里听阿山他们唱过,你也会唱的。”
“吃汝娘,着汝娘,吃着不尽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早早开门迎闯王。”
两个小女娃同时张开小嘴,娇滴滴地唱了起来,童颜稚气,堆满笑意。
朱由楠脸色发白,忙蹲下掩了两张金口,“红豆,小橘,这歌儿不能乱唱,千万不能让人听见你们唱,知不知道?”
“为什么?”小橘疑惑地看着又流汗的阿楠哥哥。
尹桃花掏出帕子,笑道:“红豆、小橘乖,听阿楠哥哥的话就对了,赶明儿大姊再教你们唱有红豆和橘子的曲儿。”
“好!”四只小手开心地拍拍手。
“阿楠,拿去!”尹桃花递出了帕子,“天气热,你又爱流汗,去屋子里避个暑,喝杯凉茶,我还要到后头仓库清理药材。”
“我跟你去。”
朱由楠楞头楞脑地跟了过去,宋铨很识趣地留在院子里,陪两个小女娃拉扯铃。
尹桃花回头笑道:“你不去前头跟贾大夫学医术,跟来做啥?”
朱由楠猛擦汗,“呃……他在前头看病,还有几个伙计在帮忙。”
“你呀,既不用功读书、也不认真学医,这些日子就跟着我忙,不怕负了你爹娘要你考取功名的期望?”
太祖有令,宗室子孙不得出仕,就算他考得上,也当不了官。
“我是落第秀才,大概再也考不取了。”即使他来往药铺多年,但也只有贾胜佗知道他的真实身分。
“世局乱,你不考官,也许是好的。当了官,要听朝廷和福王的话,就会变坏人,我不想你变坏人。”
“唔……”
走过两进院子,两人来到最后面的仓库,尹桃花推开没上锁的木门。
“前阵子梅雨不停,有些药材受了潮,贾大夫要我趁着大日头,赶紧将它们晒干。他还说啊,这间仓库老旧,位置不对,容易受潮,所以他打算拿前面的厢房改建。”
“是该改建了,透着这霉味,也会影响药性。”朱由楠嗅了嗅。
“咦,怎么有鱼腥味?刚才进来时没有啊。”尹桃花张望了一下。
朱由楠也闻到了,这股腥味又浓又重,混杂在诸多药材气味里,显得格外突出……不是鱼腥,是血腥味!
他心一突,大步跑过置放药材的架子,来到最后面的一堵墙壁。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坐在地上,脸色苍白,深邃的双眸直视朱由楠,黑色上衣一片湿润,还有鲜血不断流下他已然扎起布条的手臂。
“啊,有人?!”尹桃花大吃一惊。
“桃花,站我后面。”朱由楠张开双手,挡住桃花,一颗心扑通乱跳。
从小到大,他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但为了护卫桃花,他突然什么也不怕了。
“你……你是商洛山的……盗贼?”还是结巴了。
“我姓贺。”黑衣人语气平静,没有否认。
“你受伤了?”尹桃花不害怕,向前探看。
“桃花,我去报官,不!我在这儿看住他,你去喊宋铨,再找人去报官。”
“等等!”尹桃花扯住朱由楠的袖子,急道:“他受伤了,我们要救他。”
“可他是劫狱的盗贼,罪大恶极,救了他,我们也会跟着有罪。”
“就算要送官府,也得医好他。阿楠,小橘生病,你也是着急的。”
“那不一样,他是坏人……”
“你是坏人吗?”尹桃花竟然问地上那个男人。
贺擎天露出虚弱的笑容,“那要看姑娘以为朝廷是好人,还是坏人?”
尹桃花注视他片刻,没有多想,立刻跔出去,“我去找贾大夫,阿楠,你先帮他止血。”
仓库里,剩下两个男人互相瞪眼。
“我想……这里有大夫。”贺擎天瞧着书生的复杂神色,先开了口道:“我只是过来找伤药,绝不连累你们。”
一个劫狱的山贼怎会笨到让人家发现呢?不用说明,朱由楠也看得出来,此人伤势严重,血流过多,体力不支,只好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贾胜佗教他——为医者,首重仁心,方有仁术。即使这个姓贺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暂时忘却彼此的身分,此时,他只是个未学成的蹩脚大夫,而他是病人。
他蹲下来,揭开姓贺的衣襟检视伤势,只见胸口一道撕开皮肉的刀伤,手臂还被砍出半尺来长的口子,深可见骨,即使绑上布条,鲜血依然汩汩流出。
“失血过多了,再不缝合伤口,你会死的。”
“死之前,我会离开。”贺擎天一笑。
“你何必冒着生命危险,犯下滔天死罪,徒然让你的妻儿伤心难过?”
朱由楠皱着眉头,重新绑妥布条,稍微止了血流,忍不住教训起这“逆贼”来。
“干这种杀头大事,就不谈儿女私情,我没什么好牵绊的。”依然是坦荡一笑。
“大事?这算哪门子大事?!你们四处造反、制造动乱,害天下多少百姓不得安宁?又浪费了多少兵力?你们想过吗?”唉,他干嘛要救一个流寇啊!
“我们只想让老百姓过更好的日子。”
“你们是一群乌合之众,有啥本事?”
“皇帝刚愎自用,不听忠言,严刑峻法,杀害忠贞之士,以致满朝小丑跳梁,吏治败坏,谁才是乌合之众?”
朱由楠听他说话条理清晰,不像是山贼,倒像是念过书,反让他更想说理。
“朝廷的事,不外乎讹传,皇上圣明,一即位就斩了阉逆魏忠贤,加强兵力驻守辽东,抵抗清军,护卫我大明江山,如此贤君,你们又明白吗?”
“昏君若不杀袁祟焕,也不至于今日艰苦抵抗。”贺擎天眼神闪过一抹抑郁,又望向朱由楠道:“看样子,你是一个准备赴京赶考的书生,满腔热诚的准备为朝廷效力吧?”
“呃?”
“你可知那是怎样的朝廷?远的不说,就说近的福王,去年他在洛水边盖一座行馆,不只加重税收,强征徭役,还占了十几座村子的土地,害几千百姓无家可归,我三个兄弟率众抵抗,中了埋伏,被下在洛阳大狱里,这事你知道吗?”
“福王怎会做这种事?那一定是地方巡抚下的荒谬命令!”
“你读书读迂了!巡抚听谁的命令?就是可以让他升官发财的福王!”
“不会有这种事的!”
朱由楠吼了出来,不愿相信“逆贼”所言。
然而,桃花不要他考官,这才不会变坏人;而他认定的“坏人”竟是遭受“好人”迫害的老百姓,这世间的王法和天理是怎么了?为何如此错乱?!
“你们在吵什么呀?”尹桃花匆忙跑进来,竟然见到两人大声讲话,她急着道:“别让外头听见了!阿楠,今天病人很多,贾大夫没空,他要你看着办。”
“没空?可是……”朱由楠又瞧了那迸裂流血的伤口,立即忘记方才的天人交战,额头开始冒出冷汗。“这伤口要缝合,还要调伤药,我做不来呀!”
“我再去找贾大夫。”尹桃花又急忙奔出去,回头不忘关上仓库大门。
“小兄弟,我还是走吧。”贺擎天用手按住地面,想要起身。
“不行!”朱由楠握住那健壮的手腕。
“抓我见官府?”
“我不跟你吵了,你好生躺着,这才不会一直出血。”朱由楠二话不说,扶他躺下来,高举他的左臂,原握腕的手改由搭住脉搏,沉思片刻,又道:“脉象微弱,气血不足,你不要再说话,等大夫过来。”
贺擎天见这书生满头大汗,用力扶举他受伤的手臂,一脸气恼,像是不情愿,可又像个认真的大夫,还不时调整他缚住手臂的布条,似乎是怕他阻塞气血废了手臂。
他不觉由衷地道:“小兄弟救命之恩,日后贺某必当回报。”
这姓贺的真是令人左右为难!朱由楠使了性子道:“我还没本事救你!都叫你别讲话了,这屋子翻了墙出去就是巷道,你想引人来拿你吗?”
贺擎天淡然一笑,静心调匀气息,闭目养神。
朱由楠实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扶着「贼人”的手臂,索性也闭目养神。
“阿楠、阿楠!”尹桃花终于赶回来了,肩上还背了贾胜佗的药箱子。
朱由楠睁开眼,松了一口气。“你没让人知道吧?咦,贾大夫呢?”
“我没让人知道,我挨到贾大夫旁边,偷偷跟他说的。可他真的好忙,外头至少还有四、五十个人等他看病,他说你会缝伤口,叫我到他房里拿救命药箱,里头该有的都有。”尹桃花放下药箱子,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什么?!”
“别叫那么大声呀!”尹桃花帮忙打开箱子,“我在这边一个月,知道阿楠你医术学得很好,所以贾大夫才放心让你救人。”
“我……我只看过贾大夫缝伤口。”朱由楠冷汗直流,贾大夫是要他害死人吗?“虽然我缝过猪皮、羊皮、牛皮……”
贺擎天脸色从容,微笑道:“小兄弟,不妨当我是一头牛吧。”
“这……”缝牛皮和缝活人不一样啊!
“横竖也是一死,就算失败了,小兄弟,我也不会怪你。”
“你别这么说,阿楠一定可以救你的!阿楠?”尹桃花忙道。
朱由楠瞪着满箱子的救命药材和工具,每样他都很熟悉,也都深知各自的功用,但教他实际去救人、缝人……
“阿楠,”尹桃花轻轻按住他的手背,轻露笑容。“贾大夫相信你、我相信你、这位大哥也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喔!”
她总是这么单纯地相信,她相信他是好人,他就是好人;她相信他医术“高超”,他仿彿就真的医术高超了。
“可是……我从来没缝过……”还是不能开玩笑。
“帮你擦擦汗。”尹桃花掏了自己的帕子,为他轻拭额头上的汗水。“像你打一开始,呆呆的不会抓青蛙,可扑了几次水,抓到诀窍,这下就会了?那你一开始缝不来,只要缝上几针,也就能上手了。”
这个比喻实在有点失当,朱由楠偷瞧姓贺的一眼,见他颇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忙又转回头,眼前蒙来一块帕子,这才发现桃花正在帮他擦汗。
他脸颊又热了起来,“我、我本来就会抓青蛙了,这个缝缝补补嘛……”
“阿楠,我会缝衣服,可我不懂经脉,还是得你来救人,别让贾大夫笑你白学五年的医术。”
是啊,再噜嗦犹豫下去,他就要缝一具死尸了。
“阿楠,别怕,我会帮你的。”尹桃花又继续鼓励,突然觉得有些难为情,她也不过学会整理药材而已,又怎能帮阿楠呢?她低下头,看到箱子里的线圈,忙道:“啊,我先帮你穿线,咦?这种线好奇怪!”
“那是鱼肠线。”见到那红扑扑的脸蛋,朱由楠心头一热,她如此信任他,他又怎能让她失望?更何况他才不愿意让“山贼”小觑了他,更想证明自己不是只会吃喝玩乐、斗鸡、赌狗的不中用皇家子孙。
“桃花,先别动针线,你点起烛火,这针要过火消毒,再去打一盆干净的水、找几块干净的布过来。”他思路变清楚了。
“好。”尹桃花忙了起来。
“喂,姓贺的,我先帮你洗伤口、上麻药,可还是会……嗯,很痛!”
“小兄弟,你就缝吧。”
贺擎天神态镇定,受伤早已是家常便饭,令他觉得好笑的是,这个呆书生应该是为了心爱的姑娘,这才赌气缝他的吧。
算了,人生自古谁无死,虽然死在缝针下,实在不够壮烈……
一个时辰后。
朱由楠目不转睛,专注手指上的针线,挑起皮肉,插下最后一针。
尹桃花坐在他身边,动作极为轻柔地为他拭汗,深怕不小心动到他,让他分了心,会害他缝坏那位大哥。
唉,阿楠真是很会流汗耶,衣服都湿了!瞧他神情专注,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个,即使因为不熟练,显得有些笨手笨脚,但他真的很专心、很努力地在救人,就像他知道她有难,也很尽心尽力地帮助她们三姊妹一样。
她心头一动,忽然很想帮他洗衣服,流汗脏了,她就为他洗得干净清爽。
“好了。”
朱由楠小心翼翼地打了结,拿过剪子剪掉鱼肠线,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
尹桃花伸过手,抹掉一颗即将滑落他下巴的大汗珠。
“咦?”朱由楠觉得有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下巴。
“桃花不知道擦湿了几条帕子,连袖子也湿透了。”贾胜佗出现身后,微笑抚摸一把黑胡子。
尹桃花卷起了湿袖子,那也是她拿来帮阿楠擦汗水的。“阿楠救人,我能帮点小忙,我很开心。”
朱由楠这才明白,今天汗水没渗入眼里痒着了他,并不是他忘记流汗。
贾胜佗蹲下来搭上病人的脉搏,问道:“阿楠,你把这家伙弄昏了?”
“不,是他过度耗弱,加上麻沸散起了作用。不过让他睡一觉也好,我已经给他吃过补血丸,让他先撑住体力,过一个时辰再喂他喝药。”
“阿楠,你缝太久了,下回熟练些,得减少一半的时间才行。”
望着那歪歪斜斜的缝补线,朱由楠顿时胀红了脸皮。
“可我缝大血管,又缝了皮……”实在是很伤眼力、又很耗费心神耶!
但技术不好,就得认错,他回去得再找块猪皮练习,顺便请桃花教他缝出漂亮的线条。再怎么说,贾大夫是他的师父,他还是要恭敬。
“我知道了,下次改进。”
“嘿,阿楠毕竟不是书呆子,出师了!”贾胜佗把完脉,放心地站起身。
“贾大夫,你早该过来看他的。”朱由楠不免要埋怨一句。
“咦?你学那么久的医药,早已能独立看病了。那时小橘生病,你还不敢自己看,硬要叫我老人家天天出诊,桃花,你说他是不是忒胆小?”
“不会啊,刚才流了一地的血,我不敢看,他都不怕呢!”
尹桃花取了干净的巾子,正在帮姓贺的男人擦拭身上的血迹。
见她碰触别的年轻男人,朱由楠胃里涌起一股酸气,是肚子饿了吗?
“桃花,你怕血,我来擦吧。”他抢过巾子。
“我来。”又被另一人抢了过去。
“宋大叔?”见了宋铨,尹桃花笑道:“让你看到他了,嘘,你千万别说喔,也不要让红豆她们知道。咦,她们呢?”
“已经吃过午饭,在睡午觉了。”宋铨拿着巾子,直视那个昏睡的男子。
“吓,还么晚了?!”朱由楠按下肚子,确定自己是饿了。
“少爷,这个人……”宋铨神情严肃。
“这……”朱由楠又开始天人交战了,这病人是“盗匪”啊!
“阿铨,你别绷着那张脸嘛!”贾胜佗笑咪咪地道:“今天大家都忙坏了,洛阳城昨夜鸡犬不宁,小儿受惊、大人伤风、老人失眠,这才一堆人跑来看病。官兵也很忙,从昨夜到中午,跑来五趟,问我有没有一个被砍一刀的坏人跑来求医?我说没有啊,被钟指挥砍了,还活得了吗?”
“是被钟卫林砍伤的?”朱由楠很惊讶,不由得望向那姓贺的。钟指挥出身武状元,是洛阳最骁勇的战将,这人竟能逃过他的利剑,绝非一般等闲小贼。
“是啊,听说昨夜商洛山的首领大哥只身闯进大牢,救走他三个兄弟和一整个牢房的人。不过也真笨,一次救那么多人,他只好垫后挡追兵,刚好昨晚值夜守城的是钟指挥,双方见了面,不由分说,大战三百回合,打得难分难解啊!”贾胜佗一双手比来比去,好像亲眼见到两人对打似。
“他就是那个首领大哥吗?”尹桃花突然感到事态严重。
“问他喽!”贾胜佗摊了摊手,“没我的事,我吃饭去了。”
“少爷?”宋铨仍是绷紧着脸。
朱由楠这辈子还没做过任何“重大”的决定,他是刚出师的大夫,应该仁心仁术;但他又是福王之子,面对叛逆的盗贼,应该立刻报官捉拿……
尹桃花心里也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她再怎么不解世事,也明白姓贺的男子犯下滔天大罪,即使他并不是真正的“坏人”……
“阿楠,你快回去,没你的事了。贾大夫,我出去雇车。”
“桃花,你做什么?”朱由楠忙问。
尹桃花急得红了眼眶,“是我执意留下他,既然医好了,我不能连累阿楠,也不能连累贾大夫,我要赶快送走他。”
贾胜佗抬了眉毛,“四处城门守得紧,你去雇车的话,也会走漏风声。”
“可是……你们都是好人。”泪珠儿在尹桃花的眼里打转,“阿楠,是我不好,我不知道这么严重,我不能老是连累你,万一有事,我会担起一切,只是……我欠你的房钱,没办法还了……”
望着那晶莹的泪水,朱由楠的心思立刻平静下来。
一个在溪边唱曲、洗衣的天真小姑娘,不该承担这些无所谓的纷纷扰扰的。
扪心自问,是谁让她颠沛流离、担忧受惊,不能再自在唱歌的呢?
“傻!又谈房钱?你忘了还要照顾红豆和小橘长大?”他露出温煦的微笑,上前轻抚她的头发,像是摸红豆、小橘似的。“桃花,既然我救起他,就会尽一个大夫的职责,照顾到他恢复体力为止,接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阿楠……”
“让他住下来吧。再说贾大夫德高望重,官兵也不会随便进来搜查。”
“呵!这小子倒捧起我了。”贾胜佗笑道:“也罢,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就叫这家伙睡仓库的地板吧。”
“那……我可以去准备被褥了?”尹桃花抹了泪,绽开笑容。
宋铨听了,还是脸色严肃,没有说话,只是转身为病人擦拭血渍。
仓库里,依旧闷热,但朱由楠却好像回到溪边,任由那泠泠流水滑过心头,一些困惑不明白的事情,有朝廷的、福王的、流寇的,还有关于桃花的……好像逐渐洗出了清明的脉络了。
三日后,天色微阴,走在街道上,朱由楠一身轻便,心情格外愉快。
“今天倒舒爽,毒辣的日头躲到云后头,不然又流了满身大汗,去了还教桃花猛灌我凉茶。”他的笑意十分柔和。
“七爷,你应该帮尹姑娘找个好人家嫁了。”
“嗄?”
“属下的意思是,尹姑娘也到了适婚年龄,又得照顾红豆和小橘,以福王府的人脉,应能为她找到一个合适的好夫家,让她真正的安定下来。”宋铨也知道冒犯小王爷,但他还是得说明白。“当然,不能让她知道是福王府帮的忙。”
“你在说什么?”朱由楠从不动怒,但此刻竟然恼了。
“七爷,恕属下直言,为了尹姑娘好,您不要再见她了。”
“她在贾大夫那里很好啊!”
“您能娶尹姑娘吗?”
这句话就像一枝箭,直接射入朱由楠的心脏,扎得他猛然一痛,说不出话来。
宋铨又道:“七爷将来还是会娶一位名门闺女为正室,您若为尹姑娘着想,就别让她伤心……”
“别说了!”
“而且,有关贺擎天的事,总是一块大疙瘩,万一让王爷知道七爷救了山贼,那……”
“我驾福王府的马车,叫姓贺的躲在里头,亲自送他出城,不就得了?”
“七爷,请恕属下无礼。”
言尽于此,宋铨不再说话,七爷好像自六岁那年的端午节最后一次大哭大闹吵着要喝雄黄酒以后,已经十多年不见他这般任性说话了。
朱由楠踩着重重的脚步,他知道宋铨向来冷静理智,所言皆为他和桃花着想,但……教他一日不见桃花,这怎么可能啊!
就算他真心喜欢桃花,又要以什么身分娶她进门?
好心情完全被打乱,他从来不知道,福王之子也有一筹莫展的时候。
一路踩进了药铺子,伙计们个个拿眼瞧他,不知游公子今天是否穿了铁鞋,所以脚步特别沉重大声?
贾胜佗难得清闲,抱着两个女娃娃,左腿坐着红豆,右腿坐着小橘,笑呵呵地让她们拿胡子编辫子。
“阿楠哥哥,铨叔叔!”两人不编辫子了,开心地迎向前。
“红豆,小橘乖,你们大姊呢?”
“又找大姊了,大姊在后面。”异口同声。
“又找桃花了!”铺子所有的人脸上带笑,也是异口同声。
朱由楠讪讪地快步走过铺面,穿门过廊,本以为桃花正在看顾贺擎天,却见她坐在院子廊下,捧着一本书细读,模样专注,带点女儿憨态。
他舒展了笑容,她明明识字不多,怎也看得如此认真?
“桃花,在看什么?”
“阿楠!”尹桃花见了他,忙将书本合起,笑意灿然。“你今天还是这么早,不过,贺大哥走了。”
这是意料中的事,但他还是有点惊讶,此人体力未免太好了些。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他在桃花身边坐下来,松了一口气。
“我早上过去时,人就不见了,被子、衣物收拾得很整齐。”
“贺擎天也算是个讲义气的人物。”不会给救命恩人制造麻烦。
“他武功很好,希望他不要被官府抓到,不然我们就白救他了。”
“呃……”姓贺的仍是一个令他头痛的人物,朱由楠用力地摇摇头。“既然他走了,我们就忘记这回事。”
“好!像贾大夫说的,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来,给我瞧瞧你在看什么。”
“没有啦!”尹桃花立刻将书本藏在胳肢窝下面,用手臂夹紧。
“瞧瞧啦!”朱由楠恢复愉快的心情,硬是捏住书角,想扯出来。
“哎呀!阿楠,你别……哈哈,好痒!”
“嘻,抢到了!”
啪!书本掉落地面,原来朱由楠捏住的不是书,而是桃花的衣裳。
“哎呀!”两人同时大叫一声,同时站起身,也同时红了脸。
怎么给桃花搔痒了?朱由楠一时楞住,只觉得全身都热了起来。
不行,一流汗又要让桃花擦汗,然后,他又会流更多的汗。
为今之计,也一样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好了,他咳了一声,力图镇定,再气定神闲地捡起书本,里头夹子一片树叶,他顺手翻开内页,读了起来。
“咦?你在看医书?盗汗症?多汗症?是谁得病了?”
“别看!”尹桃花脸红如火,伸长手就要抢。
“不给抢。”朱由楠发了呆性,仔细推敲,“小橘半夜会盗汗吗?可她没有面黄肌瘦啊;红豆跑跑跳跳会流汗,这是小童正常出汗,不是多汗;吓!还是你这两天照顾那个姓贺的,虚火上升,我帮你……”
他谁都敢把脉,就是不好意思把桃花的脉啊!
“不是啦,她们都很好,我也很好。”尹桃花也将两手扯得紧紧的。
“那就好……唉,早上才说今天稍凉,怎么现在日头又这么大了。”朱由楠刻意转开话题,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蓦地,一只手就僵在头上。
会流汗的人是他呀!
他的视线胶着在书本上,汗涔涔,顺着额头、脸颊,流到了脖子。
“擦了吧。”照样有一块干净帕子递了过来。
“谢谢。”接过帕子,为自己拭去汗水,转睛望向桃花。
她双颊酡红,低了头,手掌里又变出一条帕子,轻轻绞着。
她为了会流汗的他,到底随身带了多少条帕子?
“桃花,我很好,我从小就是这样,每到了夏日,天气闷热,我总是比别人会流汗,到了天寒的时候,就不容易流汗了,跟一般人没有两样。”
“是这样吗?会不会体质有问题?”尹桃花关心地问。
“所谓多汗症,是无论天冷、天热,总是满身大汗;至于盗汗,那是睡眠时不正常出汗,而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真的只是因为天气热而已。”
“要不要请贾大夫帮你瞧一下?”
“不用了。学医这几年,我全身上上下下早让他瞧遍了……”又冒汗了,这话实在有些不妥。“啊,我是说,医人先医己,总是先拿自己的身体做诊断。”
“可是你流汗像流水……”
“流多少汗,我就喝多少水,我很会保养身子的。”望着那晶亮的关切眼眸,他的心融化成一片似水柔情,语气变得柔和,眸光也更加温柔。“不然,等到了冬天,你就会知道我是不是还那么会流汗了。”
“到了冬天,你还在洛阳吗?”
“我本来就……”吞下了“住在洛阳”四个字,他擦擦汗,笑道:“虽然贾大夫说我已经出师,可我还想再多学些,或许明年科考再给他落第一回,让爹娘死了心,不再逼我当官,然后我再回去开医馆。”奇怪,他什么时候说谎不流汗了?
“那以后你回家乡,我也跟你回去。”尹桃花眸子里闪现光采。
“啊?!”
话说太快了,尹桃花脸上红晕不褪,忙又道:“我是说,我可以带着红豆和小橘在阿楠你家镇上租间屋子,再到你的医馆帮忙……阿楠,你一定要雇用我喔!”
“当然了。”心中桃花朵朵开啊!托紫嫣红,粉妆玉琢,好像眼前真有那么一间医馆,他帮人诊治,桃花在旁边捣药……
尹桃花也是雀跃不已,“真好!阿楠,你是好人,我得好好学本事。”
他很乐意当这种好人。“有不懂的事,你可以问贾大夫,也可以问我,可别蒙在书本里,拿着瞎猜,没病都被你看成有病了。”
“我……”
尹桃花转过脸,她想帮阿楠抓药,治好他流汗的毛病,这种事怎能问他呢!
可还是被他瞧破了,害她心头怦怦跳个不停,她是不是很不会藏心事啊?
她究竟怎么了?过去的她,想笑就笑、想说就说,为何现今变得如此别扭?
是洛阳城的围墙拘禁了她的心吗?她喜欢和阿楠在一起,看他的呆样、替他擦汗、为他煮顿午饭;在他专注治病时,帮他递个药瓶;更希望他能平安幸福,吃得饱、睡得好,没烦没恼……可她怎么就说不出来呢?
“阿楠,”她的心飞出了城墙。“你老家那儿有没有花啊、树啊?有没有小溪?有没有青蛙跳、鱼儿游,晚上抬起头来,就能看到满天的星星?”
“有啊!”朱由楠感觉十分熟悉,直觉就答了出来。
那正是他去过的桃花源,也是她的故乡。
忽然,他懂了,心思也纠结了起来。“桃花,住在洛阳,很闷吧?”
“嗯……”糟了,怎么又被他猜出来了?眼睛又变得朦朦胧胧的了。
“你想回山里?我有些朋友,我帮你想办法,好吗?”
尹桃花心头一酸,摇摇头,眨着泪雾,竭力扯出笑容,“我前几天在市集遇到周大娘的大狗子,他说,我家不见了,被福王圈起来,做了一个歇脚的凉亭,老百姓根本不能靠近,我又哪能回去!”
“如果福王还你呢?”
“别作梦了,你听过福王还谁的土地、房子吗?任何东西进了他们的口袋,就再也不是我们的了。”尹桃花很认命地擦掉眼泪,仍然笑得清朗。
“唉,桃花……”千言万语,要从何说起,而且还是说不得的啊!
“别为我难过了,现在我在贾大夫这儿干活,又可以和阿楠在一起,我觉得很幸运、很快乐呢!”
望着那张纯真欢喜却带泪的脸蛋,朱由楠心疼不已,举起手,想为她拭去泪珠,但却突然记起宋铨稍早说的话——若为她好,就别再见她,也别让她伤心……
不,宋铨多虑了,他怎会令桃花伤心呢?皇天后土,上苍为证,他朱由楠绝不会让桃花伤心的!不会!绝对不会的!
他放下手,逸出一抹温柔的微笑,“桃花,正好我这两天心里有个主意,我打算出城,到洛水边的村庄义诊,帮助那些没钱看大夫的贫苦百姓,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当我的帮手吗?”
“愿意!阿楠去哪里,我都跟着去!”
尹桃花的笑容十分灿烂,人也更加柔美了。
第5章
香翠村,距离正在兴建中的福王别馆有五里之遥。
村口的大树下,绿荫清凉,几乎全村的村民都聚拢过来,挤着给大夫看病。
“好险,福王的军队一路扫来,就扫到前头的云山村为止。”老人家余悸犹存的捧着自己的心口。“差点没吓出病来!”
“老人家,借你一只手,我来把个脉。”看诊的大夫正是朱由楠。
老人伸出枯瘦的右手,仍喋喋不休地道:“唉,大夫,您不知道那福王的军队有多凶!云山村那边有人不肯走的,硬是被扯了头发拖走,更坏的干脆直接放一把火,烧了人家的屋子。”
“福王没军队吧?亲王是不得干预兵事的。”朱由楠尽量让语气平静。
另一个壮汉道:“好像是什么都指挥使,还是都督府的兵?谁知道啊、反正都是他们朱家的天兵天将,爱做啥就做啥!我呸!”
众村民也都各自发表看法,述说所见,七嘴八舌,不分男女老幼,大家说完都有相同的动作,就是往地上吐一口口水。
朱由楠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引来这么“热烈”的回响,心中五味杂陈,一只手搭在老人家的脉搏上,却忘了诊断。
“请大家安静,让大夫专心看病。”宋铨站在他身边,开口说话了。
主子到哪儿,他也是跟到哪儿,今天就是他驾车护送七爷和桃花过来的。
尹桃花坐在一边,虽然她很想听村民骂福王,可是看病的村民超过他们所预觐的人数,再拖下去,阿楠一定会累坏的。
她也笑道:“是啊,大家再聊下去,今天就看不完了。而且这样子吐痰不太好,如果有人着了风寒,痰里有毒,吐到地上,风一吹,也教别人着了风寒了。”
众村民立刻住口,个个猛点头,大夫的话就是圣旨。还有想吐口水的,忙咽了下去,也有人赶紧用脚板抹抹黄土地,用泥沙掩起“毒痰”。
有两个帮手为他分劳解忧,朱由楠暂且放下心事,微笑道:“老人家,你心脏很好,体力也行,注意养生即可,到了冬日,炕上烧热些,别冻着就成了。”
“没柴烧暖炕啊!我家老婆子也都快没柴烧饭了。”
“那边不是有几座山?”看起来林木蓊郁,随便捡也有枯柴吧?
大伙儿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起摇摇头,“没用啦,都被福王划进他的别馆了,只能看,进不去的。真是奇怪,福王一个人要那么多山做啥?”
这一来又引起话题,“哈哈,说不定那是福山宝地,以后可以挖个坑埋了。”
“哼,我倒楣,一块田地邻近云山村,被划了进去,以后没得收成、也没得吃饭了,要是他敢埋在这儿,我就半夜刨坟,喝他的血、啃他的肉,吃他个痛快!”
“你这小子只敢背地说狠话,你小心别让福王吃了!你没饭吃,全村子养你一家,总成了吧?”
“说到正题,不能上山砍柴、又买不起炭火,这可怎么办?”
“别慌,烧干草、牛粪也成。”
“那羊粪、猪粪成不成?还是我去茅坑挖粪,摊来晒干?”
“千万不要!你这一晒,咱香翠村可要改名臭翠村了。”
村民又聊了起来,笑成一团,忽然觉得太吵,赶忙看了大夫一眼,又闭了口。
“对了,”老人家摸摸肚子,涎着脸笑道:“大夫,我最近老是屙不出来,你再帮我瞧瞧。”
朱由楠脸色很差,冷汗直流,也许,最该看大夫的人是他。
“阿楠?”尹桃花轻轻为他拭去额头汗水,再替他倒了一杯凉茶。
“如果少爷累了,不妨今天到此为止。”宋铨亦警觉出他脸色不妥。
“不,我还可以。”朱由楠稳下心情,重新记起自己目前是个义诊的大夫,右手摸上老人家的腹部,按了按、敲了敲,“是有些东西积在里头,我给你药粉,回去就吃了,吃完快去茅坑蹲着。桃花,给这位老人家清肠粉。”
“好。”尹桃花随手挑出药粉。今天他们可是带了很多药物过来。
“谢谢大夫!”老人家喜孜孜地接过药包。“接下来换谁看了?”
“拜托!拜托!让我女儿先看,她快不行了!”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嚎啕痛哭,冲过人群,一跤跪倒在朱由楠脚边。
“啊,是李家嫁到陕西的女儿!唉,可怜啊,那边饥荒闹得严重。”
“快!快让小朋友先看。”村民也个个神色着急。
尹桃花过去扶那妇人,让她坐下来,好声安慰她。
“这位大娘,你先别哭,小妹妹怎么了?啊,她的肚子?阿楠……”
尹桃花先摸着小女孩的额头,以为她发烧,可那干瘦的小脸却配上一个不成比例的大肚子,任谁见了,都会大吃一惊。
“可能是肚子有虫。”朱由楠俯身向前,正打算摸上小女孩的肚子。
“不是……”妇人揉着女儿的身体,神情极为悲切。“她吃了……吃了……觐音土啊!”
“唉!”一直很吵闹的村民不再说话,而是同声一叹。
“观音土?她吃土?”朱由楠不敢相信竟有人会吃土。
“我也不给她吃的啊!可从陕西逃难回娘家,一路没得吃,到处都是黄土,连一棵草也没有,有人受不了肚子饿,半夜取了观音上煮来吃,我睡着没注意小妹,谁知她也跑去吃了……”妇人哭声震天,听了令人为之恻然。
朱由楠将手掌按在小女孩肚子上,只觉触手紧绷、坚硬结实,好像摸的不是肚皮,而是一块圆鼓鼓的大石头。
而小女孩虚弱地躺在母亲怀里,四肢骨瘦如柴,小脸干黄,两颊凹陷,两只眼睛反而显得特别大,幽深无神的黑色瞳眸眨也不眨,就直勾勾地瞧着眼前的大夫。
朱由楠心头一震,那失去光泽的眼神告诉他,这个小女孩就要……
“清肠粉……桃花,快将清肠粉泡开,让她服下。”他着急地道。
“大夫!”村民纷纷出声阻止,“千万不能给她喝水,否则还要死得更快。”
“不可能!我设法让她解出肚子里的泥土石头,这是救她!”
“大夫,你不知道吗?那观音土吃到肚子里,便胀了气,塞在肠胃里,饱是饱了,却也解不出来,吃了东西又更胀,过几天,肚子就胀破了。”
“大夫!求求您救救小妹啊!”那妇人又是哀哀痛哭。
“少爷,”宋铨见多识广,也低声道:“是没救了。”
“没救?!不会没救的!”朱由楠心急如焚,霍然起身,往尹桃花前面的药箱子翻去,世间药物千百上万,难道就没能打下小女孩肚子里的泥土的吗?
天灾难免,既然闹了饥荒,朝廷为何不开仓赈灾?何以让老百姓饥不择食吞下那见鬼的什么观音土!地方官在做什么?皇帝在做什么?他爹又做了什么?
老天!民间疾苦如此,这就是他们朱家的天下吗?!
尹桃花红了眼眶,“阿楠,我们带来的药虽多,但都是日常的伤风咳嗽用药,而且,这倜病……”
“我叫你多准备些药材,你怎么不听?现在教我怎么救人!”
语气躁怒、神色激狂,那是她所没见过的阿楠。尹桃花低下头,很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将为他擦汗的巾子放在桌上,再蹲到那妇人身边。
“小妹,想吃糖吗?”尹桃花扯出甜美的笑容,轻轻抚摸小女孩的脸颊,揉着她枯黄的细发。
小女孩的黑眸闪过微弱的光采,干裂的小嘴微微蠕动。
“来,好吃的麦芽糖喔,给你吃吃。”尹桃花拿出一支麦芽糖,小木棍上裹着一小块金黄色的甜麦芽,看起来就令人垂涎三尺。
“姑娘……”妇人泪流不止,接过麦芽糖,放进女儿的嘴里。
小女孩身体微乎其微地扭动一下,慢慢地,睫毛眨动一下,又一下,无神的黑眼缓缓转动起来,含着麦芽糖的小嘴也咧出好轻好轻的笑意。
“不是不能吃东西吗?”朱由楠几欲发狂,不解桃花为何如此做。
老人家叹道:“最后让孩子吃点好的,这才能走得瞑目。”
“我要救她啊!”读破医书,就是没人教他如何治好这个“观音土病”,除非——“这位大娘,你们随我回洛阳,我帮你女儿开刀,就是……就是打开她的肚子,清洗她的肠胃,挖掉里头的泥……泥土……”他结巴了,他没把握呀!
“吓!”不只那位妇人,所有村民听了,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朱由楠又急道:“城里还有更好的大夫,一定可以救她的!”
妇人默默望着女儿,见到那许久不曾看见的稚气笑容,她也笑了。
“大夫,多谢你,小妹生下来这几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这世道不好,她受的苦也够了,不要再白白开肚子、缝肚子,又让她受苦。”
她站起身,对着朱由楠和尹桃花深深一鞠躬,抱着女儿转身离开。
村民自动让出一条路,没有人说话,仿佛是为小女孩送上最后一程。
凉风吹来,飘落一片绿叶,朱由楠只能楞楞地瞧着那佝凄的背影,两行清泪,也随之滴落在这片大地上。
洛水边,夕阳西下,波光粼粼,反射出天上的红色霞光。
望着站在水边的孤独身影,尹桃花绞紧手上的帕子,踌蹰了好一会儿,这才向站在马车旁边等待的宋铨道:“宋大叔,我去瞧瞧他。”
宋铨点头,面对惨红的落日,无言地轻叹一声。
“阿楠。”尹桃花走向前,轻轻唤道。“天快黑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没有回应。若非衣衫飘动,还以为他已站成了一尊石像。
尹桃花也不再说话,就站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染成红色的洛水。
除了他们的马车,四下再无他人,只有暮霭沉沉,黄土茫茫。
冷风一阵又一阵,拂动两人的头发,河水起了波澜,不断涌动。
“阿楠,我帮你擦汗,入夜风凉,你衣服湿了,很容易着凉的。”
直到帕子拭上他的脸颊,朱由楠才动了一下,僵硬地转过头,视线由滔滔河水移到那一双清澈的眼眸,所有郁结的心事也倾泄而出。
“桃花,我……我是不是很没用?”他哽咽地问道。
“不是,你自己掏腰包买药,帮助穷苦人家治病,阿楠最有用了。”
“可是……我救不了那个小女孩。”
“你救了更多的人,你是好人……”
“不要说我是好人!”他吼了出来,双拳揽得死紧。
他从来就不是好人,看看这个天下,他的爷爷、他的伯伯、他的堂兄、他的父亲、他的哥哥、他的朱家列祖列宗,把一个大好江山搞成什么样子!
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他在庭院深深的王府里享福,喝的不是琼浆玉液,而是老百姓的汗泪;吃的也不是山珍海味,竟是老百姓的血肉!
“天老爷啊!”他泪水迸出,砰一声,双膝落地,以拳头用力捶地,一遍又一遍地呐喊道:“我没用!我无能!我懦弱!我糊涂!我笨蛋……”
“阿楠,别这样!不是你的错,别这样!”
尹桃花急得落泪,立刻跪到他身边,伸手紧紧抱住他颤动的身子。
“怎么会这样?苍天瞎了眼吗……”朱由楠仍是痛苦地猛捶坚硬的黄土地。
尘沙扬起,遮蔽了落日,那声声嘶喊令尹桃花心如刀割。
“阿楠,别伤害自己!你虽然救不了小妹,可你只要好好保重身体,以后还是可以救上千千万万的人!你习医的目的,不也是想救人?”
“不,我只是无聊,无所事事打发时间罢了!”
“可你愿意为贫苦村庄义诊,你是有心的啊!”
不,他本来只想打听百姓对福王的观感,亲自证实父亲不像外头传说的那么坏,义诊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只是到头来,传言全是事实,他还天真的以为那是老百姓编出来的造反谣言。
“我无知!我不懂世事!我……”
那一拳又一拳的撞击声,不只捶在地上,也重重地捶在尹桃花的心头上。
“阿楠,不要!”她哭着用力扯住他的双手,不再让他做傻事。
“我完全帮不上忙,只能看着她离开……”也看着天下黎民受苦啊!
“阿楠!那是天意,就像小妹她娘说的,让她安心的去吧,大夫能做的,你都已经做了,你不是没用,你可以帮上忙的!”
“我能帮什么忙?我眼睁睁看着你家屋子被拆掉,也看着一条小生命消失,我却无能无力!”他甚至以为拆屋只是一个特例罢了。
“可以!阿楠,你可以的!你不是老天爷,你救不活小妹,也没办法阻止福王拆我家的屋子,可你还有其它用处,你不要辜负老天爷对你的期望啊!”
“我一无是处!我只会吃喝玩乐、醉生梦死!你说!我还有什么用处?”
“阿楠,你听我说,”她泪如雨下,将脸贴在他的背部,双手仍死紧地抱住他。“那年瘟疫,我爹娘相继过世,我生病躺在床上,没人照顾我,可我知道,老天爷让我活下来,一定有它的目的,所以,我努力爬起来烧饭,不给自己饿死;后来红豆和小橘来了,我才知道,我活下来的目的就是照顾她们长大。”
冷风吹在泪湿的脸上,朱由楠感觉冰冰凉凉的,但身子却是异常地温热。
“我以前住在山里,天天看山、看水,有时候没钱买米,也不懂得发愁,拔一棵萝卜、捡几株野菇,照样熬一锅汤吃了,不管是谁来到山里,我都很开心,当他是客人,直到来了坏军爷,我才知道世间真的有坏人。”
“你若问我恨不恨福王,我当然恨啊!可我只是一个小老百姓,连进福王府下巴豆的能力都没有,所以我又知道,我活着不是要恨福王,福王坏,自有老天爷去罚他。我很幸运遇到阿楠,还有贾大夫的帮忙,可以学一些简单的抓药本事,将来不管在阿楠的医馆,或是到任何地方,都能帮助更多生病受苦的人——那么,我房子被拆,流浪到了洛阳,反倒是一件好事了。”
“那……我活着要做什么?”朱由楠茫然地望着落入水面一半的落日。
“阿楠活着要作一个好大夫,救更多更多的病人。”
“是吗?”
“很多老百姓没钱看大夫,可阿楠你愿意帮他们,你今天见到了吗?香翠村的爷爷、奶奶、大叔、大婶们都好开心,因为只有阿楠对他们好了。”
“是吗?”
见他似是喃喃自语,尹桃花已是说无可说,不觉心头一绞,放声大哭。
“阿楠,我不会讲道理,我只要你好好的,你当大夫的一定要坚强啊!”
背上湿湿热热的,夜风这么凉,他早就不再流汗了,又怎会有汗水浸湿他的衣服呢?
夜风里,流水呜咽,还有忧伤的哭泣声,轻轻柔柔地刺痛了他的心。
他如梦初醒,那是桃花,她的泪、她的拥抱竟是如此贴近他啊!
“桃花……”他转过身子,凝视她不断滚落泪珠的眼眸。
从头到尾,她仍然单纯地以为,他是因为了救不了小女孩而难过;然而,他心底更巨大、更深沉的悲痛,又岂能跟她说个明白?
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没有势力的、不懂得作威作福的亲王幺子,他不能改变朝廷,也不能改变父亲、兄长——但是,他可以改变自己。
“对不起!桃花,对不起,我糊涂,只顾着自己难过,却让你担心了。”
“阿楠?!”
“我发誓,我这辈子一定要作一个好大夫,绝对不让桃花失望。”
“阿楠!”她喜极而泣。
“桃花,不哭了,你说你不爱哭的。”唉,都怪自己痴愚,明明告诉自己不让桃花伤心的,怎么又让她哭成了泪人儿!
他心疼不已,想为她抹泪,却在最后一抹晚霞余光里,看到一只黄扑扑、灰泥泥的大掌。
“哈,你的手好脏!”尹桃花也看到了,脸上的笑容像朵花般绽放开来。“当大夫的不能脏兮兮的,来,我帮你洗手。”
两人彼此扶持站起,她牵了他的手,来到水边,蹲了下来,再将他的双手浸在水里,抓着一根一根的指头,很仔细地为他搓洗。
他像个小孩似的,任她为他洗手,全心全意感受那温柔的触感。
“哎呀!阿楠,你的手……”她叫了一声,举起他的手,翻来翻去瞧着,急道:“好红!都肿起来了,痛不痛?都叫你别乱打、乱捶了,怎么办?要赶紧消炎的,可我们所有的药都分出去了。”
见她焦急慌张的模样,朱由楠笑得很开心。“桃花,你说该怎么办?”
“人家这么急,你还在笑……对了,我知道了。”
尹桃花丢下他的手,从口袋掏出几条巾子,浸了浸河水,绞个半干,他见状也乖乖地平举起双手。
她将湿巾子包裹在他红肿的手掌上,“这水冰凉,可以暂时消肿,但我们还是得赶回洛阳敷药。”
宋铨站立一旁,已经等候许久。“少爷,起风了,请披上披风保暖。”
“给桃花披着吧。”
“咦?”尹桃花疑惑地看着他。
“桃花,你女子体质较虚,别着凉了。”
“不,阿楠,你衣服湿,别让风吹着了。”
宋铨将披风递给尹桃花,咳了一声,“少爷,尹姑娘,我先过去拉马车。”
尹桃花抱着那件披风,“阿楠,这样子好了,我们猜拳决定,剪刀、石头、布!哈,我赢了。”她不由分说,立刻出了一只剪刀。
朱由楠只能呆呆地看着两只被密密裹住的手掌,他不用出,就是一块布。
“不公平啦!桃花,你作弊!你太快了,我本来要出石头的……”
“给你!”她踮起脚尖,笑着将披风围上他的肩头,迅速系上带子。
“等等!”他想解开带子,但十只指头都被裹了起来,无从解起啊。
“阿楠,回洛阳了。”她回眸一笑,拉起他的手腕,跑向马车。
皎洁明月高挂中天,遍照黄上地,马车再度启程,缓缓前行。
第6章
两个月后,过了中秋,天气转凉,黄叶辞了枝头,飘零大地。
斜阳在后,马车向东行,前头宋铨驾车,后头两人不坐车厢内,而是垂下四只脚荡呀荡,并肩坐在车后看斗大的红红落日。
“去年的芳草青青满地,去年的桃花依旧满枝,去年的燕子双双来至,去年的杨柳又垂丝,怎么去年的人儿……”
“去年的人儿,怎么了?”朱由楠听着她清脆的歌声,舒展了眉头。“说起这年头,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所以这曲儿不好。”尹桃花摇摇头,露出笑靥道:“我唱一首好听的给阿楠听——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高歌一曲斜阳晚。”
“这首怎么没桃花?”
“哪来那么多桃花的曲儿!而且我再唱下去,也让你听腻了。”
“不,不会腻,我听了很欢喜。”咦,奇怪,不会脸红了耶!
倒是尹桃花脸蛋一热,故意转开了脸。“你欢喜,我可唱得累,这样吧,换你唱给我听。”
“啊?我?这天干物燥的,我嗓子很破,听不得的。”
“回去帮你熬碗桔皮汤,滋润滋润嗓子,以后还要唱更多曲子给我听。”
“嗳,你已经学会养生了。”朱由楠笑意温煦,诗词曲赋难不倒他,若得桃花为他夏天奉上凉茶解热、冬日熬汤润喉,他唱再多的曲儿也愿意。
“我唱了喔,你别吓到。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家……”
马车一顿,蓦地停了下来,马匹嘶鸣,打断好不容易才开启的金口。
一人一骑站在道上,硬是挡住了去路,马匹上的人物一身劲装,器宇轩昂。
宋铨并不急着护主,只是冷冷地瞧着来人,“是你?有何贵干?”
朱由楠拉着桃花跳下马车,转到车前瞧个究竟。
“阿楠大夫好歌声,还记得我吗?”那人微笑道。
“吓!”此人总是突然出现,真是吓他一跳。“是姓贺的?”
“贺大哥!”尹桃花惊喜地大喊一声,“你身体都好了?”
“托桃花姑娘的福,一切安好。”贺擎天跳下马匹,抱拳笑道:“这些日子,听闻一位善心的游大夫在洛阳附近乡村义诊,旁边跟着一位会拿糖哄小朋友吃药的桃花姑娘,想来就是二位了。”
“还有宋大哥,他很辛苦,载着我们四处跑。”尹桃花笑着指了指宋铨。
“宋兄弟,你们是恩德广披,造福百姓啊!”贺擎天有礼地抱拳。
宋铨跺开脚步,面无表情,但视线仍放在他身上。
贺擎天不以为意,笑得爽朗,开门见山地道:“阿楠大夫,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商洛山有个兄弟要请你瞧瞧。”
就是会给他找麻烦!朱由楠摇头笑道:“该不会又要我缝补了吧?”
“正是。”
“桃花,我们还有缝补的药物针线吗?”
“有,今天没遇上受伤的病患,所以没用上。”
“少爷,天色已晚。”宋铨出声了。
“是很晚了。”朱由楠望看天边卷成丝丝条状的红云,再转向身边那双清澈的眼眸,“可是,桃花,当大夫的就算半夜有人敲门,也得努力从被窝里爬起来看病,是不是?”
“是啊!”尹桃花笑靥明朗。
宋铨不再说话,跳上马车,拉起缰绳,少爷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
“还请贺兄带路了。”朱由楠也扶着桃花上车。
贺擎天点头,矫健地跃上马匹,带领马车奔向目的地。
夜色黝黑,田野阡陌纵横,数间农家小屋点缀其中。
日入而息,放眼望去,一片漆黑,其中却有一家以黑布幕遮了窗户门板,挡住屋内的烛火通明。
“吓!这么严重才看大夫?!”
朱由楠仔细检查伤口,不由得皱起眉头,手上已接过桃花递给他的清创药粉,准备清洗伤口。
“大夫,请你一定要救赵云啊!”旁边一个姑娘语气焦急。
“他叫赵云?”朱由楠对这群人的兴趣更甚于伤势。
“我们商洛山有结拜七兄弟。”贺擎天神色凝重的解释道:“我是大哥,赵云是老七,大家情同手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生共死,缺一不可。”
“呵,你是老七?”他也是耶!
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发着高热、差不多奄奄一息的赵云露出很淡的笑容,“我家姓赵,我爹又忒崇拜常山赵子龙,就给我起了这个大名,咳咳……”
“赵云,你别说话,会牵动伤口的!”那姑娘急得泪盈于睫。
“大哥,明月,其实,我本来就不指望了……”
“谁说你没指望?”见了这些“山贼”,朱由楠还是不免动气,“一支箭射到你胸窝里,硬是不流血,就是要你好好活着见到大夫,你对大夫要有信心。”
尹桃花见到那伤势,铺好白布,将一应器具、药材准备妥当。
贺擎天握住赵云的手掌,用力一捏,眼眶微有泪光的说道:“七弟,阿楠大夫看病,一向会先说教,骂骂病人,我是领教过的,你放心。”
“大哥,让你担心了……”
“你们就尽干这些没命的勾当!”朱由楠一边噜嗦,一边忙着洗伤口、撒麻药。“就是上个月底和朝廷军队在陕南对峙那一回?也难为这位七弟捱到现在。”
“我本想让箭头留在里面一辈子,以后可以跟孙子说故事,当年爷爷打……”趟云想笑,却是笑得极为艰难。
“都发炎流脓了,别逞英雄。”朱由楠不再让他说废话,“你如果死了,谁来跟孙子说故事?桃花,麻沸汤调好了?让他喝下吧。”
尹桃花端来麻沸汤,贺擎天接过,稍微扶起赵云的头,喂他喝下,江明月则是在一旁焦急觐看。
趁着麻药作用的空档,朱由楠走到门边,吩咐宋铨,“今晚我们没法子回去了,你回城跟贾大夫说一声,哄哄红豆和小橘,免得他们担心;至于府里……”他干脆拉宋铨出门,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了,“你一定得留在我房里直到明天早上,推说我不舒服,不能过去爹娘那儿请安。”
“可是,我要保护七爷。”
“姓贺的和那位姑娘都是有功夫的,他们会保护我。”
“他们毕竟是‘山贼’。”
“他们总得保护那位病歪歪的赵子龙,放心啦,大家都要保命的,再说我只是个小大夫,又有谁能拿我怎样?”
宋铨觉得七爷不一样了,以前是有些温吞、有些谨慎,很难拿定主意;而现在不只是任性,还带着自信,任性是冒险,但自信会化险为夷。
七爷重视大夫的身分更甚于小王爷的虚名,而他也更崇敬一位懂得民间疾苦的好主子。
“七爷,属下遵命。”他点头领命。
朱由楠交代完毕,看着宋铨驾车离去,再笑容满面地推门进屋。
“桃花,刀子过火了吗?嘿,以前有关公刮骨疗毒,现在换赵云上场了,不过,这里没有华佗,只有一位初出茅庐的阿楠大夫喔!”
一个时辰后,朱由楠满身大汗,缝合手术比他预期的还要困难。
那箭头好死不死,就插在心脏上方,若用蛮力拔掉,必定狂喷鲜血而死,所以他只能慢慢剜开旁边的肉,再一点一点地拔出箭头。
他早已忘了时间,尹桃花一如往常,轻轻地为他拭汗。
贺擎天和江明月更是屏气凝神,忧心忡忡地站在旁边观看,蓦地,贺擎天皱起眉头,警戒地走到门边。
“有马蹄声?”江明月也听到了。
“是四弟。”贺擎天听出来人,推门而出。
刀割般的黑夜寒风里,马匹急驰而至,人还未下马,就急着道:“大哥,不好了!洛阳城里有好几营的军士往这边过来了。”
江明月一惊,就要拔出腰间短剑,“是阿楠大夫的随从去告密了?”
“明月,别冲动。”贺擎天挡住她的手,回头望见两个正在认真缝补的身影,沉声道:“不可能,宋兄弟只是回去报平安,七弟受伤,我们一路从陕西过来,应该早已暴露行踪了。”
排行老四的简厚着急地道:“大哥,现在怎么办?”
贺擎天看了一眼黑压压的田野,转身走入屋内。
“好了。”朱由楠剪掉线头,眨一眨酸涩的眼睛,浑然不知外头的紧张气氛,转身松了一口气,露出温柔的笑容。“桃花,你累了?”
“我不累,阿楠比较累,肚子饿了吗?这里有饼。”尹桃花也是绽开微笑。
“你先吃,我来收拾。”
“你先拿去吃,我来忙,这些沾血的衣服、布条得烧了……”
“给我。”贺擎天伸手拿了过去,分开三落,分别交给江明月和简厚。“明月,你骑马往东;四弟,你往西;我往北,沿路丢了血衣,让他们抓不着方向。”
“好。”江明月望向床上那个昏迷的人儿,“那赵云……”
贺擎天神色一凝,“阿楠大夫,军队来抓人了,我七弟应该走不掉吧?”
“当然走不掉。”朱由楠心头一跳,一个不留神,“碰”地大力盖下药箱。“如果此刻搬动他,还要骑马,伤口会立刻迸裂大出血。”
贺擎天的眉头锁得更紧,“就怕官兵变聪明了,会搜索附近的农家……阿楠大夫,你会骑马吗?你跟桃花姑娘先走,我留下来看着七弟。”
朱由楠挥挥手,“你们赶快去调虎离山,我留下来。桃花,你怕不怕?”
“不怕。”阿楠好有担当,她又怎会怕呢!
“可是官兵凶狠……”贺擎天反倒踌蹰。
“我为什么要走?我又不像你们是亡命之徒、是官府缉拿的对象,再说,我当大夫的,还不确定是否救活了你家七弟,怎能一走了之!”
“阿楠,我们先用棉被将赵大哥藏起来吧。”
“好。”
两人也不理人,竟像小孩玩游戏似的,搬起床上的几条棉被,遮遮掩掩地埋了赵云,顺便也把药箱塞了进去。
“多谢。”贺擎天咬牙转身,“四弟,明月,我们去引开官兵,屋子快熄了烛火,揭开黑布幕,若有官兵来,你们两个赶快上床。”
“上床?”
朱由楠还在发楞,三人三骑已经快马加鞭离去,远远地已经听到人声、蹄声杂沓而至,尹桃花照贺擎天的指示,迅速吹熄烛火,拉开布幕通风。
“阿楠,我们快到床上,假装睡觉。”她说着便脱鞋爬上床。
“喔。”朱由楠晃晃脑袋,他怎地忽然变呆了,听不懂姓贺的话?
向前摸索两步,来到床边,傻楞楞地抓住棉被,直接躺了下去。
“啊!”手臂碰手臂,那柔软的触感令他立刻跳了起来,啥?睡觉?!
“阿楠,快躺下来。”尹桃花心急,黑暗中扯了下他的袖子。
“你旁边躺着姓赵的?”
“我旁边是棉被,他藏在棉被里。啊!我先让他透个气。”
“我来。”朱由楠用力吸了一口很深很长的气,从床尾爬上床,“桃花,你躺出来一点,我睡他旁边。”
尹桃花赶忙挪了位置,直到阿楠在她身边稳稳地躺了下来,拉起大被盖住彼此,她才意识到,他们正在一起睡觉,这不就表示……
才刚熄了烛火,屋内显得格外漆黑,她再怎么不解男女情事,还是臊红了睑,转过头,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她一再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羞的,为了救人,蒙混一下罢了。
朱由楠也是脸红耳热,僵硬地伸直手脚,动也不敢动,将注意力放在赵云的呼吸上,免得治好了箭伤,却让他窒息而死。
“阿楠,来了……”尹桃花一直瞧着窗外。
外头火光移动,照亮了田野夜空,虽说不怕,但事到临头,又见识过军爷的凶恶,她还是不自觉地声音颤抖,将身子往床里头缩去。
朱由楠察觉她的颤动,本能地抱住她的身躯,也试图不让自己发抖。
都怪他,老爱在姓贺的面前逞英雄,思虑不周,误判形势,徒然让桃花担心受怕。
“桃花,别怕,我在这里。”他这句话讲得很心虚。
“我……我不怕,可我惦着红豆和小橘,如果我被抓了,没人照顾她们,还有阿楠——”她忘了害怕,猛然转过身子,与他脸对着脸、鼻息对着鼻息,“阿楠,你也不能有事,你还要当好大夫……这样吧,快,你带赵大哥躲到床底下,如果军爷进来了,有我挡着。”
“傻!”他望着那双盈盈含水的黑眸,清透、天真、善良,他一颗心也随之浸润了进去。“万一你被抓去,红豆和小橘怎么办?”
“你一定会帮我照顾她们的,阿楠,快点!”她拉他的手,想要起身。
“桃花啊,”他却是将她搂得更紧,喟叹一声,很自然地以脸颊摩挲她的头发。“你怎么老想到我,不想想自己呢?”
“阿楠你当大夫,可以做更多的事,我什么也不会,哎呀,别说了……”
“桃花,我绝不会让你涉险的。”
此刻,他已经明白了,宋铨虽可以保护他,但他不可能一辈子倚赖护卫,他若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就必须学会保护自己,以及保护他最喜欢、也最在意的女子——桃花。
外头的马蹄声来得又快又急,还有男人的怒吼叫骂声此起彼落。
“东西南北都派兵追去了,剩下的,你们几个,随我搜索附近的农家,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
姓贺的果然猜对了,仍有足够聪明的军官懂得搜寻农家,朱由楠抱着怀中人儿,心念转动,眼前的局面已经不是一个小大夫可以掌控的了。他也相信官兵不会笨到看见只有“小夫妻”两人,就不会大肆翻箱倒柜,即使把人藏到床底,还是会被拉出来的。
脖子上垂挂的线绳沉甸甸的,不时提醒着他的身分。
“桃花,你听我说,”他很快地在她耳边细声道:“不管我待会儿做什么事,你都不要害怕,只要躺着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好吗?”
她早已说不出话来了,他如此紧紧地抱住她,好像张了翅膀的老母鸡,奋不顾身地保护小鸡不给大鹰啄去……嗳,怎把阿楠想成老母鸡了?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感觉好温热、好舒服,心头是既甜又酸,眼睛一下子变得湿热,只想就这么一直躺下去,静静地听他的心跳,让他护着她……
“进去这间屋子搜!”声音已在屋外,同时有人擂起门板。
两人一惊,朱由楠正欲起身开门,外头的官兵可不等人,直接撞开那两片上了闩的薄薄门板。
火把照进屋内的一瞬间,他来不及再想,一个翻身,趴到桃花的身上,双手一扯,扒开她的衣服,同时吻住她的唇办。
“唔……”尹桃花吓得差点停止心跳。
“给我搜!”进来的总兵大声斥喝。
四个兵丁拿着火把,照得屋内明晃晃的,只见家徒四壁,几个小箱笼也藏不住人,最可疑的就是床上隆起来的棉被。
朱由楠抬起脸,恼怒地道:“什么人坏了小爷的兴致?”
“我管你大爷小爷的!现在可不是生娃娃的时候。”总兵大人不由分说,上前就要扯开被子。
朱由楠也立刻跳起身子,顺手拉开衣袍,露出赤裸的胸口,再张开双手,挡住来势汹汹的总兵。“我就是要生娃娃,你敢阻止我?”
“闪开!你这个死老百姓,不想活了吗?”总兵正要打人,忽然一只手僵在半空中,一双死鱼眼睛直直地瞪住“死老百姓”胸前的那块玉佩。
福字牌?!
凡在洛阳当官、当兵的都知道,洛阳城里,巡抚不大、总督不大、钦差不大,就福王最大,大家上任第一天的第一件事,就是认识福字牌。
福王府人人有一块牌子,上头刻着篆体“福”字,福王和正妃配戴金牌;侧妃为银牌;儿女们是玉牌;至于随从家仆各依等级而有铜、铁、木牌之分。
仗着这块福字牌,就算是买菜的下人,也可以大刺剌地领走粮仓的赈灾米粮;或是哪个管家可以要求调派兵丁守住妓院大门,只是为了让某个小王爷玩到天亮。
玉睥?!总兵的凶气没了,腿也软了,只想喊救命,这又是哪个小王爷啊?
“是谁不想活了?”朱由楠扯着嗓子,也回瞪总兵。
“您……”
朱由楠不让他喊出来,一步一步往前逼近,“你叫啥名宇?本小爷回去告诉官府,说你半夜带兵,乱闯民宅,扰人清梦,可恶!太可恶了!”
“我……小的是奉命抓贼……”
“你看!你看!你吓坏我的女人了!”朱由楠一回头,又气得破口大骂,“你们有贼不抓,只会扰民,朝廷给你们军俸是做啥用的?拿来欺负老百姓吗?快点报上名号,本小爷说什么也要报官,调你到边关吹风沙!”
那块惨白白、冰冷冷的羊脂白玉,在总兵的眼里一寸寸放大,他的双脚也一步步后退,而另外四个兵丁早已退得无影无踪。
对了,是人称混世小霸王的小七王爷,听说此爷平日不待王府,就爱混迹市井之间,赌牌九、斗蟋蟀、扮戏子、喝花酒……那么,七爷会来农村玩村姑,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之事,瞧那床上,好像不只一个女人,棉被里至少还藏着两个哩!
总兵咧了嘴,正想拉开谄媚的笑容,恭恭敬敬喊声七爷。
朱由楠见那嘴型,立刻道:“你给我闭嘴!本小爷正在气头上,你若还想活命,最好赶快滚离我的视线;你想出名也可以,我明天告到你上面去,你就收拾铺盖,准备到塞外放羊吧!”
口口声声都说要告到他上司那儿,总兵也不想自我介绍了,节节后退,唯唯称诺,直退到了田埂边,摔进了已收割的麦田黄上里。
很快地,遍布田野四处寻人的兵丁一个个灭了火把,马蹄声再度响起,不到片刻,全部走得一干二净,大地又恢复深夜应有的宁静。
不远处几百尺的农家传来婴儿啼哭声,想来是被吓坏了。
朱由楠心头一拧,摸上胸口的玉佩,没想到他最痛恨的作威作福牌子,竟能拿来救人,老天爷实在太爱开玩笑了。
他长叹一声,拢好衣衫,藏住玉佩,扎紧袍子,进屋关上破门板。
藉着微微的星光,只见桃花坐在床上,屈起双膝,将头脸埋着,低声啜泣。
“桃花!”他方寸大乱,呐呐地道:“情非得已,我……”
“你怎能做那种事!”尹桃花哭出声,抬头看着他。
“桃花,是我不好,我不该睡里面,来不及下床挡人,只好作个戏……”
“说这个做啥?”
“我……我不是存心欺负你,我……”他又能解释什么?
“书呆子,不是跟你说这个!”
“啊……”
“你不要命了吗?你怎能和军爷吵架!”她跳下床,鞋子也不穿,冲到他面前,抡起拳头就敲,“军爷都很凶的,动不动就拿刀杀人,你还要不要命啊?”
“我要啊。”
“那你还干蠢事!”她放声大哭,一拳又一拳敲在他的胸口上,“我要阿楠好好的,你要我不能动、不能说话,可教我看你吵架,你可知我有多急?”
“桃花……”他任她敲着,嘴角逸出一抹温柔的微笑。“我该保护你。”
“我不用你保护!你这傻蛋,只会做糊涂事,你当大夫的,就该爱惜性命,坏人由我来挡就行了,偏你剥了人家的衣服,我起不来……好痛!呜……”
敲到他的玉佩了。他笑着握住她的手,虽是深秋夜凉,但他心头却是春暖花开。
“我爱惜我的性命,更爱惜桃花的性命,我也要你好好的。”
“我好好的?”
她痴痴地迎向他温煦的目光,泪流不止,除了爹娘,从来没人这般呵护过她。
是阿楠,她心心念念的阿楠,这个答应带她回乡开医馆的阿楠啊!
那里有桃花开、鱼儿游、青蛙跳,就算一辈子只能在他旁边熬药水、招呼病人、递个巾子让他擦汗,她也甘愿……
“怎么愈哭愈伤心了?别哭啦,那些军爷比你还胆小,瞧我骂几声,诳他们要告官,他们就全部吓得屁滚尿流,一下子全走光光喽。”
“呜……以前他们拆我房子,我说要告官,他们都不怕。”
“这儿的官兵大概比较怕死吧。”赶快搪塞过去.
“阿楠,你答应我,以后绝对绝对不能再做这种傻事了!”
“好,我答应桃花,我不做傻事,可该保护桃花的时候,我还是要做傻事。”
“你又说蠢话!”她气得流泪,想再捶他,却发现双手让他握着。
“唉,桃花,别哭了。”他再怎么呆,也看得出她的心意。
“我担心嘛!”
“好啦,不担心了。”那哭声令他柔肠百结,干脆直接拥她入怀,紧紧怀抱着那柔软的身子,一遍又一遍抚摸她的头发,柔声安慰道:“你这么担心我,我很欢喜,我……”
话到嘴边,竟然口拙,一只手掌僵在她的头发上,一张俊脸顿时胀红。
怎会这样?他刚刚吻她时,脸不红、气不喘的——不,那怎能算是亲嘴呢?那只是情急之下,快速擦过她的嘴唇罢了。
他稍微放开她,望着迷蒙水雾的眸子,还有那嫣红的双颊……情不自禁,再无多想,俯下了脸,闭上眼睛……
咦?怎么一下子两手空空,嘴巴亲到了空气?
“阿楠,快来看赵大哥怎么了!”她别过脸,挣开了他的怀抱。
“糟糕!闷死他了?”
“没有,刚才军爷走掉后,我就揭开被子了。”
“还好,桃花,幸亏你心细。”抹掉一把冷汗。
“当大夫的不能忘记病人喔。”她递出帕子,笑容又回到尹桃花的脸上。
“呵!”他搔搔头,拿了帕子抹汗,乖乖爬上床,查看赵云的身体状况。
暗云吹来又吹去,大地洒落幽淡的星芒,夜,真的很深了。
日上三竿,黄色的干草在田里滚动,远方山脉浮现朦胧的青翠影子。
贺擎天一推门进屋,就看到赵云安然躺在床上,床边地上铺着一条被子,桃花姑娘卷着被子,睡得正熟。
朱由楠一夜未眠,眼眶发黑,先嘘了一声,低声道:“你还敢回来?”
“我当然要回来。”贺擎天风尘仆仆,稍有疲态,但仍爽朗一笑,指向撞破的门板,也低声问道:“官兵来过了?”
“被我唬走了。”
“唬走?”贺擎天抬了眉,若说官兵能用唬的就唬走,也不用他们辛辛苦苦起义作战了。
“反正他们没发现你家的赵子龙,啊……”朱由楠打了一个大哈欠,上半身趴到桌上,“累死我也。”
贺擎天虽有疑问,但看他累得不成人样,心里也过意不去,伸手便拿出怀里的荷包,“阿楠大夫,这是商洛山的心意,连同上回,一百两银于够吗?”
朱由楠白他一眼,又打了个哈欠,“你留着吧。”
“总是要支点医药费。”
“你们陕西闹饥荒,你去布些白米、杂粮和简单的药物。”
“没问题。”贺擎天将荷包收回怀里,更加对他刮目相看。
“别拿去支应你们闯王的军队。”再补充一句。
贺擎天露出玩味的笑容,看来,呆书生还是站在朝廷那一边。
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宋铨尚未停妥马车,人就冲了进来。
“少爷!我听说半夜出来抓人了,你没事吧?”
“嘘!”朱由楠差点跺脚,用力嘘人。“没事没事,别吵了桃花。”
“是。”宋铨环顾屋内一遍,立刻退出去。
当初见到宋铨的体魄,贺擎天就知道他身手不凡,当然,一个富家子弟找个练家子当护卫是常有的事,也没什么好猜疑的。
“那么,阿楠大夫,我也该带我七弟走了。”
“别忙,我保证不会再有官兵来了,就让他躺个三天,等伤口确实收合再走,我明天会过来看,顺便带些伤药过来。”
“不敢再让你忙,我进城拿药就行了。”
“被我缝成那样,你还敢进城吗?”
“是不敢明目张胆进城。”贺擎天挽起袖子,望着自己左臂一条歪七扭八的娱蚣肉疤,笑道:“听说,进城的男丁一律要拉开袖子检查,谁手臂有了新伤,谁就是头号钦犯贺擎天。”
“哼,知道自己的分量就好……”
朱由楠累坏了,凝视了会熟睡的桃花,嘴角浮起一抹笑意,眼睛眯了起来。
望着一下子趴倒桌面,鼾声大作的年轻大夫,贺擎天还是不免怀疑,到底阿楠大夫有什么本事可以让官兵不再回来呢?
第7章
初冬时节,尹桃花为两个妹妹穿上厚厚的棉袄,趁着即将下山的日头,三姊妹一起坐在廊下读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童音清脆有力,红豆和小橘顺着大姊的指头比下来,大声朗诵。
尹桃花也出声诵读,日光晒上她的身子,有如一股温暖的气息,团团包围住她……仿佛那晚,偎进了阿楠的怀抱里,也是如此暖烘烘的,令人不愿离开。
她不自觉地抚摸自己的唇瓣,脸颊缓缓浮上两朵红云。
“咦?大姊,怎么不念了?”红豆疑道。
“啊!”尹桃花这才发现指头没指向千字文,而是按着嘴唇,忙拿了下来,“念到哪里了?”
“大姊不专心,阿楠哥哥说,念书要专心喔!”小橘有板有眼地道。
“大姊,你为什么脸红红的?”两张小嘴异口同声问道。
“有吗?”尹桃花摸了摸脸颊,又笑着摸摸红豆和小橘的小圆脸,“你们也是脸红红的,衣服穿多了,身体发热,脸就红了。”
小橘捧着自己的脸蛋,还是有疑问,“可是,阿楠哥哥喜欢流汗,穿得不多,为什么在教我们读书写字的时候,也会脸红?”
红豆笑道:“小橘,我跟你说,阿楠哥哥瞧着大姊,就会脸红。”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呀!”
“铺子里的伙计哥哥都这么说的。”红豆笑咪咪地道:“他们问我,喜不喜欢阿楠哥哥当姊夫?我说,喜欢啊,可我不懂什么是姊夫,伙计哥哥说,姊夫就是大姊的相好,晚上要一起睡觉。”
尹桃花真的脸红了。“又去学那些无聊的事!阿楠哥哥教你们背的诗呢?背来给大姊听听,背好了才能去玩。”
“好!”两张小口同时张开,娇滴滴地念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尹桃花听着听着,恍惚回到阿楠教这首诗时,红着脸、舌头打了结,一字一字解释诗意的呆模样。
她原知道,红豆是一种可以吃的豆子,也是她亲爱的妹妹,却从来不知红豆还代表相思,看着红豆,就是想念心里的那个人。
在不出门义诊的日子里,阿楠会教她们三姊妹读书识字,也教她辨识药材、学习药理、背诵药名,还笑着告诉她,想在医馆帮忙的话,不能看不懂药单子。
她很努力地学习,他教的、说的、写的每一个字,她全部用心记下来……
“大姊又发呆了。”小橘扯扯红豆的手。
“嘻,我们去踢毽子。”红豆打算开溜。
“等一会儿再玩。”尹桃花及时拉回两个小衣摆,“习字呢?”
两个小女娃顿时愁眉苦脸,念书背诗很好玩,可阿楠哥哥叫她们一天写五个生字,每字写二十遍,那就不好玩了。
“去房里写字,写完才能玩。”
“呜!”两张小嘴嘟得老高,拖着小脚步,慢吞吞地回房。
尹桃花微笑起身,目前的日子过得很好,不愁吃、不愁穿,她们还能安心读书写字,那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然而,过去的她,心思单纯、无忧无虑;如今的她,经历不算太大的变故,见过世间的疾苦,心头又搁上一个人,是再也回不去以前自在唱曲的日子了。
也可以这么说,是她懂事了,生活里不再只有山和水、风和云、鸟和鱼,还有许许多多她所关心的、劫舍不下的人们……
到了烧晚饭的时间,她移步到厨房,这里是她的秘密天地,药铺子里的男人个个远庖厨,她除了在这里烧饭,还可以做其它事。
掩起门,她摸出藏在柜子里的香,以灶上焖火点着了,对着窗外天光跪了下来,虔心祈求着,“老天爷,桃花点起一炷香,在这儿求您了,求您保佑天下太平,老百姓安居乐业,没有饥荒、没有天灾、没有战乱,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无病无痛,呃,我这样说好像不对,如果不生病,贾大夫就没生意了,那么,生点小病就好,小病很快好起来,每个人又可以安乐过日子了。”
尹桃花眨了眨长长的睫毛,眸光清澈而明亮,神色却有些不好意思。“老天爷,我跟您求那么多,是不是很贪心?可我诚心求您,求您保佑红豆和小橘快快乐乐,平安长大,将来嫁得好夫君;还有阿楠,他是好人,他拿出自己的钱,花了很多力气,为贫苦老百姓义诊,他心地很好,看到别人痛苦,他也难过,有时候,我们出去会遇到危险,老天爷,您一定要保佑他平安,若真有劫难,就给桃花承担,我不怕的。最后,我愿阿楠好人有好报,平安康泰,长命富贵,娶……娶得贤妻,儿孙满堂。老天爷,桃花求您,您一定要听到喔!”
长长的祷词说完,她再拜了三拜,将香插在砖缝里,这才起身做菜。
门外站着两个人,年轻的,捏紧手里的纸包,俊脸神情激荡,如痴如醉。
“你不是走了吗?回来干嘛?”年老的,一脸笑咪咪。
“那你又来干嘛?”朱由喃转头问道。
“前头的水壶空了,伙计全在偷懒,我这把老骨头只好来打水。”贾胜佗提着一只水壶,咳声叹气的,又挤挤眼,“桃花很诚心呢!”
她的心,朱由楠早就明白透彻,每回和桃花在一起,他几乎以为就要带她“回乡”开医馆了,可一静下心来,想到自己的身分,却又有口难开。
“好香!你手里是啥?”
“我在街上看到糖炒栗子,想……买来给红豆和小橘吃。”
“是想多看桃花一眼吧?”
朱由楠懒得看那张老脸,目光透过门缝,直直望定那个忙碌的身影。
“嘿,姓朱的,我警告你,桃花很善良,你得想个办法,难不成你想永远当阿楠大夫,欺骗她一辈子?”
“总有办法的……”
至于是什么办法,朱由楠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是非桃花莫娶了。
晴天霹雳打得又急又猛,教人措手不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福恭王常洵七子由楠品行德厚,学养兼备,今着封由楠为德隆郡王,岁禄二千石,王田一百顷,钦此!”
“臣领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福王朱常洵带着朱由楠跪在地上,高举双手接过圣旨。
“恭喜福王爷!恭喜郡王爷!”宣旨太监忙上前扶起老福王。
“由检的动作太慢了!”朱常洵拍拍双手灰尘,竟然当众直呼皇帝大名,还大声抱怨,“本王夏天催他帮楠儿封王,他竟然拖到了冬天才颁旨。”
“让福王爷操烦了。”宣旨太监舌灿莲花,又笑又说的,“实在是国事繁忙,这地方什么事不好报,就天天报上流寇、旱灾、清兵这些芝麻小事,害得皇上夜夜难眠,这才忘了德隆郡王的大事啊!”
“由检这孩子啊,不是我当叔叔的说他,他就爱钻牛角尖,大事、小事一块揽,这样子当皇帝会累死的!你们这些当地方官的,别再写琐事去烦皇上了,知道吗?”
“知道了!”前来祝贺的官员们挤得大厅水泄不通,齐声应答。
“今天福王府如此盛会,卑职回去就写份奏折转述,让皇上沾点喜气。”
“福王爷爱护皇上,处处为皇上着想,实乃我大明王朝之福啊!”
众官员有地方官、京官、外省赶来的、文的、武的……为了德隆郡王的封王大典,大家都不请自来,齐聚一堂,称颂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朱由楠身着皇室正式礼服,手捧圣旨,犹呆楞站在原地。
还是他大哥朱由崧有经验,呼喝道:“人呢?快将圣旨收妥,供到案上。”
“是!”立刻有家仆捧着盒子跑出来,恭敬地接过圣旨,仔细收好。
“七弟,总算你也封郡王了。”朱由崧拍拍他的肩头,“怎么?吓呆了?就说你没见过世面,以后你就跟在父王和大哥身边,学着呼喝这些应声虫吧。”
“应声虫?”
“这些官啊!我们说一句,他们应一句,不是应声虫是啥?”
“大哥,当了邵王,要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嫌王田收成不好,开个口,朝廷就帮你换上更肥沃的上地;岁禄两千石不够花用,鼻子哼一声,自然有人双手奉上。”
朱由楠十分清楚,他那一百顷王田,必定是强迫征收老百姓的田地而来;而他的岁禄,则是不知有多少人含着泪,缴上最后一口存粮所聚集而成的。
他心寒不已,大厅人太多,空气太闷,他待不住了,只想脱掉这身袍服,离开这里……
“楠儿!”朱常洵开怀不已,喊住了他,“今天你是正主儿,本王不在这儿碍眼,你过来这边接受百官的道贺吧。”
“是。”父亲喊他,他还是得听话。
“郡王爷!”一个身穿二品官服的白发老翁立刻拜倒,感激涕零地道:“老臣孙女三生有幸,得以和郡王爷结为连理,老臣在此多谢郡王爷的厚爱了!”
“什么?”
“楠儿,这是翰林院学士陆成。”朱常洵笑得红光满面,“为父的已经帮你选定对象了,陆家孙女品貌端秀,通晓诗书,正是足以匹配福王府的名门闺女。”
“老臣诚惶诚恐……呜呜……”陆成痛哭流涕。
“是亲家了,您老就起来吧。”朱常洵难得会去扶人,“本王这小儿,眼界可高了,要为他找个适当的对象,简直比登天还难,这几天来了很多京官,送来许多画像,挑来挑去,还是您老的孙女适合我家小儿。”
“福王爷圣明!郡王爷英明!是老臣高攀了。”
这趟来对了!陆成老泪纵横,攀上福王,好歹他有机会升上一品官了。
“父王……”朱由楠混乱得说不出话来。
“楠儿,为父的知道你急,但大婚急不得,现在都十二月了,总得花些时间筹备,婚期订在明年三月如何?”
“恭喜福王爷!贺喜郡王爷!”四周又是一片奉承欢喜之声。
“可是……”
“来,这位是礼部尚书……”朱常洵又忙着介绍其他官员让儿子认识。
人来人往,一张面孔换过一张面孔,个个喜上眉梢,摆足笑脸,但朱由楠瞧来,不过是一张张虚伪的面具罢了。
封王,给了他头衔和财富,却也让他失去了自由。
那是他生下来就套住的枷锁,挣不脱、切不掉,甚至无从开口说不要。
不!这不是他想过的生活,他只想当一个小大夫,在小村、小镇行医看病,身边有人为他擦汗、递水,日出日落,平平安安;到了夏天,可以到溪边玩水、抓青蛙;到了冬天,抱着心爱的妻子躲在被窝里,一起努力生娃娃……
恭贺声不绝于耳,他却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四天了,每天药铺子一开门,尹桃花就站在门边盼呀盼的,却是盼不到熟悉的身影。
红豆也很苦恼,捧着下巴道:“阿楠哥哥怎么不来?”
小橘并肩坐在一旁,也捧着下巴,苦着脸道:“阿楠哥哥不要我们了吗?”
铺子里的伙计道:“不是的,这几天福王府办喜事,大官来来往往,轿子、马车像流水一样过去,卫兵可忙了,为了保护这些爷儿们,一下子封了那条街、一下子又挡了那条巷子,阿楠大概被挡住了,过不来。”
阿楠住哪里呢?尹桃花心思纠结,阿楠每天很早就过来药铺子,若没出去义诊,中午就会留在铺子吃饭,到了傍晚,一定会离开,这么久的时间以来,她习以为常,竟然忘了问他住在洛阳何处!
甚至宋铨也没过来报个信儿,她苦于无处寻人,只好在铺子里苦等。
贾胜佗优哉游哉地喝了口茶,“桃花,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尹桃花绞着手中的帕子,仍是秀眉微蹙,忧心地望着街头的那一端。
红豆问道:“贾伯伯,福王办啥喜事?他还要娶老婆吗?”
贾胜佗笑道:“不是娶老婆,是福王第七个儿子封王,正在热闹庆祝。”
小橘眨眼问道:“一个福王已经很坏了,还有别的王来使坏啊?”
“呃……”贾胜佗傻眼,好聪明的说法。
兵丁封街,来看病的人也少了,几个伙计闲得无聊,便聊了开来。
“福王七个儿子全部封郡王了,这下子洛阳城更不得安宁了。小橘说对了,这位‘混世小霸王’有了王位,恐怕还要更加使坏。”
“上回听说他到乡下,一夜玩七个村姑,被一个将军瞧见……啊,红豆和小橘在这儿,不说了不说了。啧!真是败坏风气,大家回去可得仔细顾好家里的妹子,别给小王爷看上抢走了。”
红豆听了,赶忙转身抱住小橘,“顾好”妹子。
大家哄堂大笑,“小王爷不敢到这里使坏啦,福王府的御医不会看的病,还得找咱们贾大夫呢!对了,大夫,这个小霸王长什么样子?一定很凶恶吧?”
“凶恶吗?我来想想。”贾胜佗抚着一把黑胡子,高深莫测地道:“他呀,瘦瘦长长、斯斯文文、细皮嫩肉,模样挺俊的,聪明是聪明,可有时候又像只呆头鹅,只会傻呼呼地看姑娘。”
“果然一脉相传,也是一只小色鬼!他明年要娶的小王妃可惨了,还没嫁进门,就得先听一大串风流韵事。”
“啥……你说他要娶小王妃?”贾胜佗跳了起来。
“是呀,听说是京师大官的孙女,福王府的人都出来说了。”
“可恶啊,这小子!”贾胜佗急得团团转,猛扯胡子,一边拿眼偷瞧桃花。
尹桃花站在门边,大家的谈笑声隐约传进她耳里,但小王爷封王娶妻皆不关她的事,她关心的只有阿楠,这几日不见,他可安好?
看看日头,已近晌午,也该是做饭的时刻了,她无可奈何地,转身进屋。
“桃花!”熟悉的叫声在身后响起。
她心头一震,一回头,是那张熟悉的俊脸,穿着熟悉的青衣棉袍,带着些许疲惫、些许焦躁,鬓发微乱,还在大口喘着气,是一路跑来的吧?
“阿楠!”她眼前立刻蒙上一层泪雾。
“阿楠哥哥来了!”红豆和小橘开心地过去拉他的手。
“总算来了,桃花可想死你了!”伙计们额手称庆。
“臭小子,你还知道要来?坐下,给我交代清楚!”贾胜佗却是气炸了。
“来了就好。”尹桃花低头抿紧唇办,不让大家见着她的泪光。“阿楠,宋大叔,你们快进来!红豆,帮忙倒杯热茶。你们大家聊聊,我先到后面做午饭了。”
她快步走过铺面,才一掀开后头的帘子,泪水便不可遏抑地滚落下来。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如此惦念他,半日不见,心就悬了上来;一日不见,辗转难眠;三日不见,早已胡思乱想,惶惶难安了。
没事就好,她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拿袖子拭泪。
“桃花!”才走到厨房廊下,整个人蓦地被拥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阿楠,别……”她的泪水再度决堤,人也瘫倒在那双臂膀上。
“桃花,我好想你!好想你!”
朱由楠双臂收紧,紧紧搂住她,心痛如绞,眼眶也红了。
他怎会不知她正焦急地等着他呢!可他不能拂逆父亲的兴头,只能跟着父兄接见官商富贾,大吃大喝,歌舞助兴,酒一盅盅地倒、菜一碟碟地上,喝不完的、吃不下的全部倒掉,真真应验了朱门酒肉臭这句话!
见鬼的德隆郡王!他不当可以了吧?
“好痛……你,好紧……”怎地抱得这么紧?她快不能呼吸了!
“啊,桃花,对不起!”他忙放开了她,见她泪流满面,又慌得握住她的手臂,“对不起,我不是不来见你,是来不了,我……我家里有人来到洛阳,我走不开,宋铨也走不开。”
“他们来督促你念书?”她幽幽地问。
“是……是的,可我不念了,我就是不念了!”他任性地大喊。
“念书还是好的,别辜负你爹娘的期望。”
“这种朝廷,好官哪能出头?不考也罢!”他又急切地道:“桃花,我没忘记,我还要带你开一间医馆,我们离开这里,到远远的天涯海角,哪里都好,就是不待洛阳了。”
“阿楠,你怎么了?”
“我……我好闷,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望着他激动的神情,她反倒平静下来,抹掉脸上的泪,拉着他的手,带他坐到廊前凳子。
“阿楠,你心情不好,我唱个曲儿给你听,好吗?”
握住那柔软的掌心,他连日来僵硬紧绷的神经立刻放松。
她露齿一笑,眼眸有了光采,开口唱道:“轻轻来到桃花下,桃花树下遇见了冤家,那个桃花一朵开得倒有两朵大,香喷喷的桃花,俏皮皮的冤家,哎呀,掐了桃花,送与了冤家,你可全收下!你可全收下!”
“呵!”朱由楠笑了。
歌声清脆甜润,山歌风味俏皮活泼,纵使他心里打上千千万万结,也在瞬间被她解开了。
犹如溪畔初见,她仍是那个善解人意的纯真姑娘,瞧那红肿的眼睛,这几天也不知偷偷哭过几回了,唉,此生能得桃花真心待他,他又夫复何求?
“阿楠,你念书闷了,唱我教你的曲儿,心情会好些。”
“好。”他笑意温煦。
“那你唱唱,我先去烧菜。”
“桃花!”他拉住她,直直瞧着她。“我要娶你为妻。”
“什……”她惊愕得睁大眼睛,两颗黑黑的瞳眸立时泛上一层水光。
“桃花,你再等一两个月,我们离开洛阳,立刻成亲!”
“这……这不成的。”她慌忙摇头,想要抽出被他握紧的手掌,却被他握得更紧,她急得掉下了泪。“你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我……”她从来不敢想啊!
“为了义诊,我钱都散光了,以后是穷光蛋,将来医馆赚的一些诊金,再拿出来帮穷人家义诊,这样好不好?”
“当然好……可是……”
“如果你嫌我穷,不愿嫁给我,那我也只好自己一个人看病、抓药、收钱,忙得昏头转向了。”
“不是的……”她又是流泪、又是脸红,这话到底要怎么说起啊!
“穷归穷,但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红豆和小橘,还有我们的娃娃。”
“哪来的娃……”她除了流泪和脸红,一句话也接不上,他不是书呆子吗?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会说话?
“那你一定要问我爹娘了,可我要说,是我娶妻,不是我爹娘娶妻,我爱桃花,就要桃花做我的妻子,帮我生娃娃,他们管不着。”
左一句“爱桃花”、右一句“做妻子”、再一句“生娃娃”,她一颗心被他的话扯住,千回百折,虽早已系上他的心了,但——
“不行的,阿楠,你不念书,又不照你爹娘的意思娶亲,他们会不高兴的。”
“桃花,贺擎天骂我迂,怎么你也迂了?你本来就不是那种拘泥世俗成见的姑娘,只要你喜爱我,愿意跟我去开医馆,不管我是谁、有没有钱,你都会嫁给我的,不是吗?”
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又教她如何回答呀?
他也猜到她的心思,“怕我为难?别想那么多了,有钱人家的规矩忒多,我就是烦,这才要出来,又怎会带你一起进到那牢宠里!”
这个阿楠啊!她早就千万个愿意和他在一起,却因涉世渐深,学得了门当户对那套别人的看法,但这并不是她的本心,也不是她的个性。
她是山中的女儿,自由自在,爱山爱水,也爱阿楠,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么多顾虑!
她脱口而出,“阿楠,你到哪里都成,我不要你住牢笼里,我只要你开开心心的!”
“这就是了,和桃花在一起,我最开心了。”
“阿楠,我也想天天见到你。”她展颜而笑,抬头望定了他,“你看病,我抓药;你念书,我唱曲;你劈柴,我烧饭……可你会不会劈柴呀?”
“桃花啊!”他热情的桃花回来了,洛阳的城墙真是闷住她了!他欢喜地道:“当然会了,不就拿把斧头砍呀砍的?”
“还是我来劈吧,你笨手笨脚的,小心拿斧头砸了脚。”
“不会的。”他搂住她的身子,凝视那双含情水眸,微笑道:“桃花要我保重身子,爱惜性命,我就会听桃花的话,为了我的桃花,我一定要好好的。”
“阿楠……”她眼眶又红了,他真的全记得她说过的话!
“就这么说定,嫁我为妻了。”他的笑意温柔,低头为她吻去脸上的泪珠,再轻缓地滑到他思念许久的娇嫩唇办,低语道:“那天晚上,我只亲到一点点……”
这次,她不再逃走,也没力气逃走,那火热的亲吻绵绵密密,熨得她全身发烫,也煨得她遍体酥软,只能闭上眼,任书呆子使坏欺负她了。
一群人隔了一个院子,个个拉长脖子,躲在门帘后面偷看。
“呵,这小子还是有担当的!”贾胜佗满意地抚着一把黑胡子。
“嘻!以后要叫阿楠哥哥姊夫了。”红豆和小橘异口同声笑道。
“呜,喊姊夫之前,能不能先吃饭?我肚子好饿!”一名伙计摸着肚子哀号。
一向不说话的宋铨还是不说话,只是眼神复杂,既喜且忧,他明白接下来的路可能不太好走,不过,主子怎么走,他义无反顾,也跟着一起走。
第8章
深冬,霜冷,阿楠来的日子变少了。
“尹姑娘,少爷要我告诉你,他今天不能过来,请你不用等他。”
宋铨字字分明,但一张冷脸孔就是无法表达出朱由楠那份失落无奈的感觉。
“他很忙?”尹桃花略感失望。“你们家的人一直没回去?”
“是。”真相是官商络绎不绝,个个趁着七爷封王登门道贺,顺便求一两件升宫发财的事儿;而福王来者不拒,贺仪一封一封地点收,贺礼一件件地往库房里堆,充实了福王府的财库,却苦了一定得出面接见贺客的新郡王爷。
“那义诊得再延些时日了。”
“尹姑娘,我这几天会离开洛阳,如果我没来为少爷报信,也请你不用担心,少爷平安在家,有空一定会过来见尹姑娘。”
“喔。你要回家看孩子?我帮红豆缝了几个沙包,是新剪的过年喜气花色,你就带回去给他们玩吧。”尹桃花说着就要转身。
“不,我不是回家。”也难怪七爷会喜欢尹姑娘了,宋铨忙道:“少爷要我去商洛山送一封信。”
“给贺大哥?”尹桃花笑道:“阿楠很关心赵云的复原状况,他跟我说,很怕又把他缝坏了。”
宋铨却是暗自捏了一把冷汗,七爷听到陕西巡抚的突袭流寇计画,就巴巴地写了这封信,要他赶去通风报信,叫贺擎天他们赶快逃命。
七爷真的不想当郡王了!也罢,还是阿楠大夫可爱。
尹桃花又问道:“宋大叔,你们住在哪里?我想过去看他。”
宋铨一愣,有口难言。
“我是想,如果阿楠没空出来,那我去瞧瞧他。”尹桃花看到宋铨奇怪的睑色,忙补充道:“啊,你们家的人在,我不会进去的,我会在门外,看能不能瞧到阿楠,如果瞧不着,知道他在里面,我看看墙、看看屋子,这就好了。”
“少爷一切安好,请尹姑娘不必挂虑。”
“我只是在外头看一下。”
“对不起,尹姑娘,商洛山路途遥远,我要走了。”
眼睁睁看着宋铨快马离去,尹桃花好生失望,为什么每次问到阿楠的住处,他们主仆俩总是扯到其它话题;问贾大夫,也总推说不知道。
洛阳是大城,但也不可能大到她走不到阿楠的住处啊,她只是过去看一眼而已,他们为什么不让她去?
上回他一大早过来,身上隐隐有酒味,她没问,他也没说,照样教她药理,再教红豆和小橘读诗,不到中午又匆匆定了。
阿楠说,再等一个月,但她不知道在等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只知道阿楠还是不开心,她唱曲给他听,他笑了笑,亲亲她,但不一会眉头又聚拢在一块了。
“大姊,”红豆过来拉着她的手.“见不到阿楠哥哥,不开心?”
“哪有!”尹桃花露出笑容,捏捏那小手掌,“习字写完了?”
“写完了。”红豆和小橘异口同声。
尹桃花欣慰地搂住两个小身子,想到这几个月和阿楠外出义诊,又忙着药铺子的事,有时候是忽略妹妹了。
“红豆和小橘都好乖,快过年了,大姊带你们去逛市集。”
“好啊!”小橘雀跃不已。
“我知道,大姊想找阿楠哥哥住的地方,我陪大姊找。”红豆很得意,她刚刚都听到了,她最懂事了,一定要帮大姊。
“如果那么容易找到,大姊也不发愁了。”
尹桃花笑容明亮,连红豆都看出她的心事了,她也没什么好害臊的了。
既然阿楠不来,那她们三姊妹就出去逛大街喽!
年节将至,即使岁末严寒,市集依然从早摆到晚,赶做生意赚上一笔,准备过个好年。
“大姊,我要看那只镯子。”小橘踮着脚尖,小手攀在摊子上,一双大眼眨巴眨巴的。
“给你瞧瞧。”尹桃花拿起那只上了七彩漆的木环。
“小橘,你的手太小,戴了会掉出来。”红豆比了一下。
“那我长大再来买,大姊揽钱辛苦,不能乱花钱。”
“小橘呀!”尹桃花疼惜地摸摸她的头发。
店家哪肯放过机会,忙道:“小妹妹好懂事啊!姑娘,我算你便宜些,你适合这大的,这边还有小……”
“福王府杀人了!大家不能再忍耐了!要起来反抗啊!”
市集里突然有人跑过去,神情激愤,大吼大叫。
“怎么回事?”有人问道。
知道的立刻回答道:“两天前,福王家的四小王爷看上一个姑娘,硬是抢了去,那家爹爹要挡,被敲破了头,当场死掉,结果人还是给抢走了。那家人不甘心,跑到福王府前想讨公道,坐在门前不肯走,等着四小王爷出门赔罪。”
“福王家的魔王怎可能出来赔罪!那家人不被抓走就谢天谢地了。”
“就是!衙门抓人,又打死了一个大叔,大家更加生气、更是不肯走,现在人愈聚愈多,福王府前都是人头,他们也不敢再抓人了。”
“哪来那么多人?是了,要过年了,那些被福王占去土地的、被逼缴冬粮的、强征徭役的、没钱没米过年的,全部来洛阳城要饭了!”
“这年头不好过啊,眼看好处都让福王享了,我们老百姓却是两袖清风,肚子空空呀!”
“太过分了!他当王的,吃喝我们的税赋,逼我们勒紧裤带,随便就捏死老百姓,老子哪有那么多性命给他玩!我实在忍耐不下去了。”
“走!我们也去,大家一起抗议,人多势众,福王又能怎样!”
百姓积怨已久,一呼百应,市集人潮涌动,全往福王府方向栘去,甚至小贩也收拾摊子,生意不做了,准备一起到福王府前怒吼。
“大姊,福王好坏喔,他也抢我们的屋子。”小橘见这阵仗,倒是不怕。
红豆兴奋极了,“大姊,我们也去骂福王,出出气。”
带着两个年幼的妹妹,尹桃花顾虑到人多危险,但一想到军爷赶她们的凶恶嘴脸、还有那回不去的山间小屋,她虽认命,但也会生气。
“好,红豆,小橘,牵紧大姊的手,我们也去!”
黄昏时刻,朱由楠呕心沥血,终于写完奏折,仔细封妥,交代家仆送到府里的驿房,准备和其它奏章书信一起送到京城。
宋铨不在,新派来的侍卫不了解他的习性,以为他要回房休息,他也乐得溜到后门,打算出去见桃花,给她一个惊喜。
“小王爷,外头有人闹事,您不能出去。”
竟然被守门的卫兵挡下,他立刻摆了派头,“你叫什么名字?隶属哪一班的?还想不想混下去啊?”
“啊,我……”
“让让,不要挡了小王的路。”
“小王爷,千万别去前门,那儿人多。”
府里几个小王爷天天出门寻欢作乐,卫兵哪敢挡人,只是今天情况特殊,一定得尽点本分……咦,奇怪,小七王爷好像没带贴身护卫?
朱由楠快步出了门,来到空无一人的后巷,有如放出笼子的鸟儿,立刻心情太好,步伐轻快,管他今夜还要跟两湖总督吃饭,叫他等着吧。
“还说什么人多?在哪儿?前门是一定要走的,哪儿比较近……”
自言自语地绕出后巷,他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了?福王府前人山人海,个个神情激愤,议论纷纷,有人在咒骂、有人在哭泣,情况十分混乱。
他时间有限,不想淌混水,正欲改道,却见大街的那一端来了一队士兵。
再转向另一条街,那儿的士兵也是来势汹汹,手拿刀剑盾牌,直冲而来。
“阿楠哥哥!”
他惊讶地寻声找去,到处都是人,好不容易看见红豆踩着凳子,高高地站在街边店面廊下,朝他用力挥手,旁边竟然是桃花和小橘。
“桃花,你们怎么在这里?”他感觉情势不妙,赶紧跑了过去。
“阿楠,你也来了?”尹桃花惊喜万分,“大家要向福王讨公道……”
“我们快走!”朱由楠来不及说话,抱下红豆,拉了桃花的手就走。
才跑了两步,后面就涌来一群民众,不断推挤他们,又跑又骂的。
“军队来了!可恶,竟然拿长矛逼我们退开……”
“哎呀!这个方向也有军队,他妈的,他们是抓人啊!”
“哼,布下天罗地网?这么多人,他们抓得完吗?大家冲啊!”
“大姊!”红豆惊惶大叫,她和小橘个子矮小,不堪那么多大人的冲撞。
“呜呜!”小橘已经吓得嚎啕大哭,紧紧抓住大姊的手。
“阿楠,我不走了。”情势危急,尹桃花索性蹲下来,张开双手护住妹妹。
“我来抱她们,桃花,你跟在我后面。”朱由楠虽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但出动军队非同小可,当务之急就是尽速离开。
他左手抱起红豆,右手抱起小橘,使尽力气挤过仓惶逃跑的百姓。
前面是士兵,后面也是士兵,唯一的出路是旁边的小巷,仗着宋铨教他的几套防身招式,他挤了又挤、推了又推,拉长脚步,拼命往外边跑去。
好不容易跑到巷子中间,人潮稍为稀松些,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桃华呢?
他心头一沉,好像掉进了无底深渊,只见人们一个个跑过去,就是没有桃花,他立刻放下红豆和小橘,急急地道:“小橘乖,不哭了,大姊不见了,阿楠哥哥回头去找她。红豆,你是姊姊,你快带小橘回药铺子,不要再出门,知道路吗?”
红豆小脸坚定,握紧小橘的手,“我会问路。”
小橘抽咽道:“阿楠哥哥要带大姊回来喔!”
朱由楠用力揉揉两个小女娃的头顶,勉强一笑,又回头找人。
别人是死命地跑出来,他却是逆向跑回福王府前,愈是推挤,愈是心急。
军队逐渐逼近,连逃生的小巷也被包围住了,刀光剑影,冷冽阴森,还没跑出重围的老百姓,个个手无寸铁,更是惊慌乱窜,有缝就钻。
“桃花!桃花!你在哪里?”人太多了,他干脆大喊。
“阿楠……”那声音立刻被淹没。
天色渐黑,朱由楠也看不真切,循着声音的方向,伸长手挤了过去。
“桃花,快过来!我在这里!”
“阿楠!”尹桃花被挤得跌跌撞撞,慌忙朝他伸出手。
一握住她的手,他立刻将她拉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别怕。”他察觉她的颤抖,即使他也因害怕失去桃花而胆战心惊,但人已经找到了,他迅速恢复镇定。“我保护你,我们快走……”
走不动了!不再有人跑动、不再有人叫喊,四面八方、前后左右皆点起明晃晃的火把,刀剑枪矛,全部指向最后被包围住的几百名老百姓。
“统统抓了起来,送进大牢!”
夜幕低垂,洛阳大狱里,昏暗、潮湿、阴冷,还透着一股闷霉味。
“唉!”
“阿楠,你不高兴了?”尹桃花说完前因后果,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来,“是我不好,害你……”
“我不是不高兴你。”朱由楠搂住她的肩头,让她紧靠在他怀里,神色凝重地道:“我是不高兴官府不分青红皂白,也不讯问,就以军队包住老百姓,直接将我们关了进来。”
放眼望去,狭小的囚室尽是人头,大家席地而坐,或是颓丧、或是愤怒,还有人疲累不堪,靠在别人的身上睡着了。
“阿楠,你跔了就跑了,何必回来?”
“我是回来找你呀!”黑暗里虽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哭了,他摸着了她的脸蛋,轻柔地抚拭她的泪水。“万一我走了,那些军爷很粗鲁的,你一个人被抓进来,一定会很害怕,我当然要保护你。”
“可是红豆和小橘也要人保护。”
“红豆很懂事了,你放心,她现在应该回到药铺,平安无事了。”
“我比红豆还懂事,我自己跑得开,何必你来……”望着牢房碗大的栅栏,还有墙上明灭不定的黯淡烛火,她扯紧了他的衣襟,流泪道:“你答应过我,要爱惜自己的性命,怎么不听我的话了?”
“没有桃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傻阿楠,又说什么傻话!”多日相思,早已让她心神难安,忍不住泪水流了又流。“你坏!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就是要骗我的心!”
听到那毫不矫情的告白,朱由楠的笑意更加温柔,握住她的手,放到他的心口。“桃花的心在这里,我收藏得好好的,不过,既然骗来了,我可不还你喔!”
抚上他的心跳,尹桃花流下幸福欢喜的泪水。
他的胸膛好大、好温暖,心跳好强、好有力,仿彿只要躲在他的怀里,便得安稳,而一辈子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了。
他感受那柔软的抚触,亦是心满意足,大罕相聚,竟是人间仙境。
牢房不再拥挤幽暗,周遭的吵嘈人声也都屏除在外,彼此的心就只有对方。
抚着抚着,她摸到胸口下方一块石头般的东西,“这是什么?”
“我家的玉佩。”
“我可以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不值钱的东西,我正打算丢掉……嘻,别摸了,好痒。”
牢房里人挤人,耳朵接耳朵,尹桃花脸蛋一热,忙放下了手。
朱由楠心念一动,“桃花,我教你一首诗,我念给你听。”
他又拿起她的手,拿了指头在她手心上一个字、一个字写着,慢慢念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的指头柔而有力,笔划清楚,好像要将这十六个字隽刻进她的心底。
手心麻痒,轻轻柔柔地传遍她的全身,她很认真地看他写下的每一个字。
“有的字,我不懂。”
“不急,不懂的字,我出去再教你写,你懂这诗的意思吗?”
“嗯……好像是说……我们要一起老?”她的心微微悸动。
“是的,这意思便是说,即使是像生死相隔得那么远,我还是信守我的誓言,我要握着桃花的手,和桃花一起白头到老。”他语气悠缓,微笑看她。
生与死,那是很远很远了,远得摸不到、听不见、也见不着吧?!
就像十二岁那年,她爹娘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任凭她在林子里呼唤、在青山里哭泣寻觅,仍是不见踪影,独留她一人孤伶伶的……
她心头一慌,“我不喜欢这首诗。”
“咦?这是诗经里的名句,传了两千多年,回头我还得叫你背下来。”
“阿楠,我不要跟你隔得那么远,离了那么远,又怎能一起牵手呢?”
“真是一个好问题。”朱由楠疼惜地摸摸她的脸,“我是书呆子,你还比我更拘泥文字。来,桃花,我教你,死生契阔,那只是诗人的形容说法,说起诗经嘛,有三种写法,是为赋、比、兴,赋者,敷陈直言;比者,比方于物……等等,有点拗口,我换个比较简单的说法,好比说……”
“书生,你还有兴致说书啊?”旁边有人插嘴。
“排解一下时间嘛。”朱由楠轻松地道:“这里黑漆漆的,气味不好,肚子又饿,睡也睡不着,我怕闷坏了我的未婚妻……”手掌被桃花捏了一下,他更是语气高昂地道:“大家想听我说诗,也一起听吧。”
“哼,等你待了三天、五天、十天,看你还说不说得出来?”
角落传来一个衰弱的声音,“十天?别作梦了!我在这牢里一年又四个月了,看过最快出去的,是半年,而且还是杀人犯,时间到了,被拉出去秋决的。”
牢房骚动了起来,每个人皆是惊恐地问道:“那外头传言是真的?进来了,就出不去?”
“不可能!”朱由楠先朝外头拱手以示敬意,再大声地道:“大明律法有言,为官者必须详加讯问,这才能定罪关人,我们又没犯罪,只是路过福王府,被不明事理的兵丁给赶进大牢罢了,等县官问清楚,我们就能出去了。”
“又没人来问我们?他们根本就是先关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问案——”
“天这么晚了,县太爷或许要休息,只好等明天吧。”这种弊端,朱由楠倒也明白,这也是他耐着性子被关在大牢的主要原因。
无论如何,他绝对不愿意在桃花面前暴露身分。
他打的如意算盘很简单,反正小王爷们到外面寻芳问柳,一两天不在家过夜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只要赶明儿有人问案,他胡诌个姓名,说明他只是路过,他们必定能被无罪释回,也不会惊动王府那边了。
“错了!”立刻有人打破他的算盘,冷嗤一声,“果然是书呆子!你以为每个官都规规矩炬,照着律例行事?”
那个进来一年四个月的又道:“我只是气不过,撕了纳粮的文告,就被抓来这里,没人审我、也没人问我,我又哭又求又喊冤的,谁理我啊!”
“那不如去杀人放火,一刀砍了脖子,还死得痛快些!”
“早知道刚才就放一把火将福王府烧了,关进来倒情愿!”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人号哭、有人怒骂,这个牢房传到下个牢房,一时之间,哭爹喊娘、骂天咒地,各种声音嗡嗡地在黑牢里回响。
朱由楠目瞪口呆,他是不是太太太太太太……太过天真了?
他猛然起身,冲到栅栏前,大声叫道:“看大牢的在哪里?快给我过来!”
“吵什么!”一个醉醺醺的狱卒走在大牢的走道上,拿着棍子打回一只只伸出栅栏的手。“都给我安静!老子我还要睡觉,别吵了!”
“这大牢谁管的?什么时候会问案?”朱由楠急问道。
狱卒半睁一只眼睛,笑歪了一张嘴。“是知县还是巡抚?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们这些不要命的,敢到福王府搞民变,谁也别想出去了!”
“可……”
朱由楠一句可恶竟是说不出口,因为罪魁祸首还是福王府!
是四哥惹出来的民怨,福王府不仅不疏通、安抚,甚至派兵镇压,随便抓人,这下子倒好,竟把他这个小王爷也给关进来,而且永远没有出去的日子!
天哪!老百姓的痛苦和怨恨,父亲和哥哥们还是不知道吗?
“阿楠!坐下来。”尹桃花见他发呆,过来拉了他。
“没有道理!”朱由楠握紧拳头。
“总有办法的。”她很怕他又像上次一样发狂,所以竭力先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红豆回去了,贾大夫一定会想法子救我们出去的,再忍耐几天就好了。”
若等到贾大夫救人,事情闹开,桃花就会知道他的身分;但若要自救救人,桃花还是会知道他的身分……
他拳头握得更紧,指节喀喀作响,嘴唇紧抿,一双浓眉锁得死紧。
“阿楠!”尹桃花抱住他的身子,柔声安慰道:“不要慌,我陪你。”
“桃花!你不怕吗?”
“我不怕……”她的泪水却滑了下来,忙道:“啊,我只是……”
“你怕红豆和小橘没人照顾?”他转而拥抱她,低头亲吻她的额头。“也怕我们被关在这里,不知道要关几年,出去恐怕不能开医馆了吧?”
“阿楠,是我不该去那儿凑热闹……”她哽咽了,他那么了解她。
“你没有错,在这里的每个人也没有错,错的是不讲道理的官府。”
朱由楠轻抚她的头发,努力吸闻她身上的清香气味,愈是感受她的温柔,他的心就愈痛。
但他再怎么痛,也痛不过天下黎民百姓的痛,在那柔情的抚触里,他的天人交战逐渐平息,心思也逐渐清明了。
他捧起她的脸蛋,深深凝视那对他所喜爱的清澈眼眸。
“桃花,你爱我吗?”
“爱!”她含泪笑道:“我好爱阿楠。”
“阿楠也爱桃花,很爱很爱!”也不管周遭乱烘烘的,旁边都是人,他说完便低头吻了她。
他的亲吻来得急切而火热,她身子一软,人已是晕晕然,只能瘫在他怀里,任由他缠绵挑动。
仿彿吻了天长地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温柔抚摸她的脸颊。
“桃花,你好漂亮!”
她的唇办被他吻麻了,一时说不出话,只好眨着眼,带着两朵红晕瞧他。
“桃花,不管待会儿我做什么事,你都要乖乖听话。”他又在她唇瓣一啄,眼里泛上泪光,仍是笑道:“记得阿楠对你的心。”
她心脏一缩,又来了!上次在洛阳城外挡官兵,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不要!我不要你讲这种话!”她拉住他的手,急道:“你又想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你在这边坐着,别慌,我去讲几句话,很快就回来陪你。”
“我不要!”她立刻起身跟着他。
“好吧。”他无奈一笑,走到牢房栅栏前,掏出玉佩放在衣服外面。
尹桃花望着那块白色扁平的晶莹石头,心中隐约浮起不祥的感觉,虽不明白他的动作,但仍扯住他的衣服,怕他又不要命地跟人吵架。
“牢头呢?”朱由楠用力摇晃栅栏,大叫道:“快去叫你们上面的过来,本小爷要见人!快点过来!”
“你给我安静些!”牢房里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牢头怒气冲冲,快步过来,也是大吼道:“你再吵,就先拖你出来打一顿!”
“嘿,认得这个吗?”朱由楠将玉佩拿出栅栏外。
“想贿赂我?凭这种假玉,我还……”牢头两眼一直,嘴巴张得大大的。
“头儿,要拖他出来打吗?”两个醉醺醺的狱卒也走过来。
朱由楠冷笑道:“好啊,你们打呀!本小爷再加倍奉还打回去!”
牢头直冒冷汗,他的层级太低,只看过福王府的人拿福字木牌,保走抢人财物的家丁,而这种颜色、这款材质,好像是玉吧?
玉?!
“你……您……”他哪能相信,大牢里竟关了小王爷?!
“我要你放了这牢里所有的人,全部放掉,快去开锁!”
“不,我……我不敢,还是……还是我先放了您……”
“你不敢放人的话,去找上头的巡抚还是知府过来!这边的人没出去,我也不出去!”朱由楠说完,将玉佩塞回衣服里。
锵一声,牢头手软,开到一半的牢门钥匙掉在地上,他捡也不敢捡,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而两个醉醺醺的狱卒也立刻酒醒,赶紧逃命去也。
“瞧,这回简单多了,唬弄两句,他就吓跑了。”朱由楠轻松地道。
“阿楠,你在做什么?”尹桃花心里的不安愈扩愈大。
他握住她的手,“你答应我,不问的。”
“我没答应你。”
“好,不说这个,我们先坐下来,待会儿就会来放人了。”
“真的吗?”立刻有人问道:“小兄弟,你施了什么法术?他们怎么会吓成那样?我们真能出去?”
“我没有法术,我只是说说道理罢了,大家记得等一下出去后,赶快回家。”
还有人想问他事情,他却是盘腿而坐,抓住桃花的手,低头把玩,不管别人讲什么话,全部置若罔闻。
尹桃花也有一箩筐的问题想问,她知道阿楠什么都行,可事情还是透着诡异,而且他捏着她的手,好温柔、又好激动,就像刚才亲吻她的感觉
“阿楠……”
“什么都别问。”
她不解、不明白,只能猜他或许也在害怕,于是便偎紧了他。
感觉她温暖身躯的安慰,他无言地拿起她的手掌,放在颊边轻轻摩挲。
不到两刻钟,牢房外头传来急促的官靴橐橐声音,还有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可能!怎么可能?!你眼睛花了是不是?”
“不是,小的亲眼所见,绝对没有错!”
“你要是敢弄错,叫我们到这里触霉头,回头就砍了你的头!”
“呜……就是他!”牢头来到牢房外,颤抖地指着朱由楠。
朱由楠眼一抬,扯出笑容,很好,知府、巡抚、指挥使、按察使、总督都来了,为了庆贺他封王,大家这些日子才见过面,不怕没人不认识他。
“吓!”几个大官瞧见牢里的人物,立刻软了双膝,扑通跪倒,嘴巴啊啊啊了老半天,眼睛发直,就是说不出话来。
“叫什么!”朱由楠怒斥一声,“我人还在牢里,喊出我的名号,你们是要我被打死吗?”
“快呀!快开门!”总督立刻呼喝。
“我不走,等牢里的人全走了,我才走。”
“爷爷啊,下官拜托您快出来啊!”巡抚拜倒在地,吓得魂不附体!
“开锁快点!”朱由楠盯着牢头的动作,又望向对面牢房,冷冷地道:“不只这间牢房,所有大牢的人,全放了。”
“爷爷啊!”按察使哀号了,牢房没人,他还管什么狱政?
“你们不放人,我就不走,有本事的,去找我父亲。”
“呜呜,不行哪!”要是让福王知道他们关了小王爷,不只掉了乌纱帽,恐怕连项上人头都会掉。
“今天抓的、昨天抓的,不管是什么时候抓的,全部都放了!”
“可是……”知府结巴地道:“这里面有贼、有不纳粮的……”
“不管了,就算是小贼,也已经被你们关成老贼了。”朱由楠义正词严地道:“宁可错放一二,也不愿错关千百。锁全开了吗?”
“开了。”牢头也赶紧跪下。
“大家都出去吧。”朱由楠转过头,面对一群看傻的囚友,微笑道:“赶快出去,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
“啊?门开了,真的能走了?”还是有人不相信,即使囚门大开,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大家又没犯罪,你们快走吧!”朱由楠带着笑意,依然端坐不动。
“哇!得救了!谢谢小兄弟,大家快走啊!”
所有被拘禁的老百姓喜出望外,你推我挤,抢着离开;还有身体虚弱走不动的,也是互相扶持,踉跄地走出大牢。
人群在身边流动,带来一波又一波的凉风,朱由楠放开一直握紧的柔荑,柔声道:“桃花,你也走,回药铺子去。”
“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尹桃花神情坚定,又回握他的手。
“也罢!”他任她握着,静观人们离去。
“爷爷啊,您可以走了吗?下官为您和这位姑娘备轿,送您回去。”
“人还没走完,我走什么!”朱由楠又摆了坏语气,“小爷我都还没教训你们呢,快给我说清楚,你们怎能路上随随便便围了人,就全部往牢里送?既然送来,也该问明姓名、详查原由,这样乱关一气,也不给东西吃,我差点就被你们饿死在大牢里了!”
“郡王爷教训的是,下官知罪,可是……可是……这是福王爷老人家下的令,他没说放人,下官也不敢放。”巡抚全身的肥肉都在抖着。
“既然是福王府下的令,就由福王府收回,小王的话,就是命令!”
“是是是!”众官员叩头如捣蒜,“郡王爷英明,下官遵命!”
郡王爷?!尹桃花全身一惊,脑袋发胀,松开了她一直不愿放掉的大手。
她原只猜到,阿楠可能是某个大官的儿子,所以大家都要听他的话,但是……郡王爷……是王爷啊!这洛阳城里,只有福王府里有老王爷、小王爷……
大牢里的人都走光了,空空荡荡的像座鬼屋,冷风从门口、小窗、墙缝吹了进来,也从阿楠那边吹来,直接吹到她心底,结成了冰。
她蓦地起身,一步步退开,泪雾糊了视线,再也看不清楚她最爱的人。
“桃花……”朱由楠也站起身,一接触她的目光,心都碎了。
“你到底……为什么……他们喊你王爷?”
“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其实,我本姓朱,我叫朱由楠……”
“我不要听!”
她狂奔了出去,跑进寒天冻地里,却不知道要跑往哪个方向。
明明想知道真相,但怕听了真相,她又会承受不起。若是不听、不知、不拆穿,那么,阿楠还是阿楠,过了今天,明天他又会来药铺教她念书、带她出门义诊,然后,他们会成亲,离开洛阳,一起行医,一起抓青蛙、看桃花……
不是这样吗?为何一下子变得天高地远?甚至他不只是王爷,而且还是作恶多端的福王府的王爷?!
“大胆民女!竟然冲撞福王爷的轿子,不想活了吗?”
不知道撞上什么,立刻有人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扭,扳到身后。
“痛……”好野蛮!好不讲理!她痛得掉下泪水。
“放开她!快放开他!”朱由楠从后面赶来,急得大叫。
“小王爷!这民女差点惊扰了老王爷,小的抓她治罪。”
“我叫你们放开她!”朱由楠寒着脸,直接上前拉人。
“是!”见到小王爷生气了,侍卫不敢不从,立刻放开尹桃花。
“桃花,有没有受伤?”朱由楠心疼地抚上她的肩头。
“别碰我!”她身子一缩,又退后一步。
夜凉如水,寒风吹呀吹,又吹开了彼此的距离,泪眼相对,再无言语。
“楠儿,闹够了没?”大轿停下,侍女掀开轿帘,福王朱常洵让侍女扶着下来,不怒自威。
“父王!楠儿知错,请父王见谅。”朱由楠心惊,立刻拜伏在地。
“下官拜见福王爷!”跟着出来的官员和卫兵全部跪成一团。
“跪啊!你怎么不跪!”福王的侍从指着尹桃花大叫。
这就是拆了她房子的福王?尹桃花用力抹去眼泪,想看清楚这个坏人。
只不过是一个穿了华服的胖老头儿,这人凭什么呼风唤雨,让那么多老百姓流离失所?而阿楠竟然喊他父王?福王就是阿楠的爹?!
不愿明白的事还是明白了,她豁然清楚——初见阿楠一个月后,房子被拆;两人意外在福王府的后巷重逢;说什么落第秀才,住在洛阳读书却不让她知道住处;大官小兵都怕阿楠;还有七王爷封王那几天,他离奇地失踪……
只因为——阿楠是郡王爷,是福王的第七个儿子啊!
“跪下!叫你跪下不懂吗?”福王的侍从狗仗人势,跑过来想压人跪拜。
“不准碰她!”朱由楠直起身子,激动大叫。
侍从看了地上的小王爷,又回头看老王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朱常洵脸色很难看,“楠儿,你就是为了这个小姑娘,跑进大牢玩耍?”
“父王!是楠儿忽然想要查考狱政,就混进了人群里头,进去大牢瞧瞧。”
“瞧出了什么?把牢里的犯人全放走了?玩得尽兴吗?”朱常洵怒不可遏地指责道:“你身为郡王,不知表率,成何体统!”
“父王,实在是大牢里关了太多无辜的老百姓,就像今天,很多人都是莫名其妙被推进大牢……”
“只要是乱民,就全部抓起来,本王下的令,谁敢违逆?”
“是楠儿错了,求父王恕罪。”
朱常洵正在气头上,眼睛一转,看到那个不肯跪下的小姑娘,即喝道:“果然是刁蛮民女,将她拿下!”
“父王!”朱由楠震惊不已,立即磕头拜道:“不关她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楠儿好玩,带她四处乱逛,正好官兵来围,就一起进了大牢,她已经吓到了,求父王别再吓她,就让她回家去,楠儿在这边求父王了。”
“你也懂得怜香惜玉?”一番说词下来,朱常洵竟是心情大好,哈哈大笑道:“本王和你母后正在担心,你碰也不碰侍寝的丫头,到底将来要如何成亲,不过现在为父的不愁了,好了,放她走。”
“楠儿叩谢父王。”朱由楠全身紧绷,僵硬地拜倒在地。
“起来!随我回府,宫里来的李公公已经等很久了,你皇帝堂哥这回办事倒快,准你明年三月纳陆学士孙女为妃,回去接旨吧。”
“是……”朱由楠双手按住地面,艰难地爬起身子。
也许是地上太冻、也许是太过紧张,他一时头晕目眩,无法站稳,但一双眼睛还是急急地寻向桃花的身影。
毕竟是最疼爱的幼子,朱常洵瞧了他的举动,笑道:“楠儿,喜欢她的话,直接收到房里当丫头,外头这么乱,别再出去鬼混了;至于你上呈皇帝的奏折,本王已经撕掉了。”
他又是一震,那是他亲自封上朱泥的密折,怎会……
朱常洵爱之深,责之切,神色变得严肃,“身为朱家子孙,封王是天经地义的事,你竟要辞退爵位,退回王田和岁禄,还大做文章谈民间疾苦,真是年幼无知、不识大体!回去给为父的闭门思过一个月!”他的声音转为严厉,面向那群跪拜的官员冷冷地道:“你们谁想上通声息到朝廷,还得经过本王这一关!”
“是,下官明白。”官员们噤不敢言,福王就是洛阳王,连皇帝都管不着。
“回府!”
“下官恭送福王爷,郡王爷!”
一群人又是五体投地,拜了又拜,只想赶快送走两尊大爷。
尹桃花依然站立下动,目光投向好遥远好遥远的夜空。
就算是死与生之隔,还有一座坟茔可供凭吊;但她和他的距离,虚幻缥渺,比天边的云还远,她怎样也摸不着,更不愿意去追逐。然而,那朵云远走,也将她的心带走了……
福王的轿队从她面前走过去,先过了福王,再来是小王爷,朱由楠打开轿帘,神情沉郁地望定了她。
彼此目光短暂接触,她转过脸,轿子过去,他仍回头凝视她,欲言又止,喉头哽了又哽,最后只能黯然神伤,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她始终没有回头,夜空的云,游移不定,最后,轻轻地飘走了。
翌日,贾大夫的药铺子来了不速之客。
“喂!你们这群泼妇,怎么可以擅闯民宅?”
贾胜佗一路跟到桃花的房里,他本想成就一桩美事,怎知却落得两相分离的下场,他也是不愿意啊!
红豆站在房门前,早就张开双臂,挡住了五个泼妇,抬起下巴大声道:“你们谁敢欺负我大姊,我红豆就跟她拚了!喂,大母猪,拿开你的红烧猪手!”
“你……你说谁?”泼妇之一脑袋充血,一只肥手本想提走小女娃,但提了是大母猪,不提也是大母猪,哇!气死她了!
泼妇之二直接丢下一包银子到地上,“这是福王妃的意思,叫你今天离开洛阳,不,马上离开,今后不许再见小王爷!”
尹桃花坐在床边叠衣服,旁边摊了一大块包袱巾,头也不抬,只是微笑道:“我这不就在收拾了吗?小橘,你那边的袜子拿给大姊。”
小橘捧了几只袜子在手上,不解地问道:“大姊,我们要离开洛阳吗?”
“是啊,洛阳好闷,透不过气,我们打扰贾伯伯很久,也该走了。”
“阿楠哥哥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尹桃花将袜子和衣服收拢一堆,摸了摸小橘的头顶,笑意温柔地道:“阿楠哥哥很忙,他要留在洛阳。”
“那阿楠哥哥会来看我们吗?他说夏天到了,还要带小橘抓青蛙。”
“小橘长大了,要学着自己抓青蛙喔,到时大姊再教你烧汤。”
“唔?”小橘疑惑地看着大姊红红的眼睛。
泼妇之三站在门口,双手叉着腰,哼了一声,“凭她这种货色,还不够格当小王爷房里的丫头呢!我说小王爷怎会被她迷昏了头,竟连郡王都不想皆当了?”
泼妇之四也应声道:“王妃真抬举她了,送她五十两也太多了,呵!还好我们先揩下三十两,二十两给这妖精也就够了。”
贾胜佗气得破口大骂,“一群妖妇!妖里妖气、妖魔鬼怪、妖言惑众,快快给我滚了,别玷污了我的药铺子!”
“贾老妖,别仗着你为王爷看病就神气了!”泼妇之五展开骂街的气势,“这是福王妃的命令,要我们盯着小妖精离开洛阳,这里没你的事,你给老娘滚到旁边凉快去!”
“你们全给小王滚回去!”门口传来愤怒的吼声。
“阿楠哥哥!”红豆欣喜地拉住他的右手,“这五只大母猪好坏,吵死人了,你快赶她们回去。”
小橘也飞奔上前,扑上他的身子,笑呵呵地道:“阿楠哥哥,大姊要带我们出去玩,你忙完了,也要一起来喔!”
“好。”朱由楠收敛怒意,很努力地挤出笑容,轻拍两个小身子,柔声哄道:“昨晚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阿楠哥哥最厉害了,救了我们,又救了大姊。”两张小口异口同声,眨着四只大眼睛崇拜地看着他。
“小王爷啊!”房门外边劈哩啪啦跪下一堆侍卫,齐声哀求道:“老王爷要您待在房里,您这会儿跑出来,真是为难我们啊!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
“就给我几刻钟,不行吗?不要废话,给小王退下!”
“呵,阿楠哥哥好威武喔!”小橘拍手笑道:“戏台也是这么演的。”
红豆是懂事了,她也跟着大姊发愁,“小橘,这不是扮戏,是真的。”
贾胜佗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算我老天真,竟然以为你们可以在一起,桃花,我早该说破的……”
“贾大夫,我不怪你呀,这些日子来,我过得很好。”尹桃花嫣然一笑。
“你们聊聊吧。红豆,小橘,我们出去。你们这五只妖妇,还不走?!”
贾胜佗过来牵红豆和小橘,赶开五个泼妇,再为一对小儿女掩上房门。
房门关上,隔绝了世俗尘嚣,卸去了身分地位,现在,不再是王爷和民女,仍是阿楠和桃花。
朱由楠呆楞站着,无言地看着桃花扎起包袱巾,心头又抽痛了起来。
桃花刚才那一笑,几乎要刺穿了他的心,她怎能笑得出来?怎能啊!
尹桃花终于望向他,仍是笑意清朗,她将床上一叠帕子推向了他。
“阿楠,这一共十二条帕子,本是夏天为你擦汗用的,可我用不着了,你拿回去用,记得随身带个两三条,湿了才能替换。”
“为……为什么用……用不着?”
“我要走了。”
“走?!”看到那个大包袱,朱由楠一颗心沉了又沉,已无处可再沉了,只能失魂落魄地道:“你要去哪里?”
“贾大夫他叔公那儿,听说乡下地方很大。”
“马上过年了……”
“就是去那儿过年,等冬天过了,天气暖和,再带红豆和小橘上路。”
“你还要去哪里?”
“天下那么大,到处都可以去,我想去找一个跟以前山里屋子一样的地方,种菜、卖菜,不再住在大城里了。”
那也曾是他悠然向往的生活,可是——
“桃花,不要走,好不好?”
“连你娘亲都要赶我走,我怎能不走?而且……”她再也撑不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仍勉强笑道:“你要娶妃了,我留在这里做啥呀?”
“我本来是拒绝婚事,要求皇上别允婚的。”
“可你毕竟是小王爷,该娶的是门当户对的小姐,我不愿意你偷偷娶妻了,又来外头娶我,然后天天这边跑、那边跑,骗了她,也骗了我……”
“桃花!我绝对不会这样!”朱由楠激动不已,一双大手将她拉起,使尽全身力气紧紧拥住了她,嘶声呐喊道:“你明明知道,我绝对不会这样的!我心里就只有桃花你一个人啊!”
她埋在他的胸前,听到了他掏心掏肺的呼喊,不禁泪如泉涌。
他宁可抛弃王位,一心一意带她远离洛阳,她怎会不清楚他的心呢!
要他娶妃,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想让自己无牵无挂的离开。
不可能无牵无挂了,天上的云会飘走,但那云的影子却留在她心上了。
“阿楠,我是该走了。”
他不住地亲吻她的发、她的额,急急地道:“桃花,你不要走,我不管爹娘了,我直接娶你入门!”
“入你家的门?”尹桃花抬起头,含泪展露笑靥。“你忘了?你家拆了我家的房子,我可是怀恨在心,要是我进了你家,也会去拆了你家的房子喔。”
“你不会这么坏的。”他的笑容也有泪光。
“我是不坏,但我不可能做福王家的媳妇。”
“只因为我爹……他是坏人,我也是坏人了?”
“不,阿楠,你是好人,大大的好人。”
“我哪是什么好人!”他又激动了,心痛得直流泪。“只要我姓朱,我的血就是脏的、让老百姓看不起的,更是让你厌恶的!”
“阿楠,不准你这么说!”
“我好恨!”他猛地放开她,坐到床边,痛苦地用力按住自己的头颅,声嘶力竭地道:“我错生在皇家,从小就不懂得当霸王,哥哥们把蟋蟀斗死了,我会哭着将蟋蟀放进盒子拿去埋了;哥哥懂事后就跟丫鬟睡,我也不敢,只好成天念书当个书呆子。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懂得痛痛快快地当一个坏人,坏到没心没肝、坏到让所有的人都讨厌我呢?”
“我都说你不是坏人了!”她揪紧了心,坐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身子,也是大声哭喊道:“我要你当一个好人,一个大大的好郡王,阿楠,你知不知道呀!”
“王爷都是坏的,哪有好的?”
“有的!我到昨天才知道,洛阳流传的‘混世小霸王’全是谣言!原来,福王府的七小王爷心地很好,他学了医术,知道老百姓穷苦没钱,他会出门义诊;他也知道老百姓的苦难,又把牢里冤枉的老百姓全部放走。你说,如果没有一个好的郡王爷,谁有本事做这些事?”
他流下两行泪水,放下了双手,楞楞地瞧着她脸上的泪痕。
“别人是坏王爷,你就当个好王爷啊!像你昨晚那么凶,大骂那些狗官,我听了很高兴,因为终于有人帮老百姓出气了。”她抹掉泪,展露笑靥,站起身子,以手指为他耙梳揉乱的头发,重新为他东起发髻。“当个王爷,就要有威严,头发不能乱糟糟的,出去会让人笑的。”
这是她第一次为他梳头,却也是最后一次,他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感觉她一双巧手正在轻轻揉抚他的头……
“桃花,别走!”他声音沙哑,力图挽回。
“不走,难道叫我看你娶妃?”她笑着摇摇头,手上卷绕着他的长发,“唉,瞧我好像喝了一缸子的醋,我们天生不同的命,本来就走不到一块儿,你要娶的那位小姐,必定是一个很贤慧的妻子,你们一定可以白……”
白头到老。她说不下去了,双手一松,散下了他的满头乱发。
乱了,心全乱了!他乱,她也乱,乱发丝丝缠绕,缠成了一片相思网。
他站起来,任由长发披散在身后,按住她微颤的肩头,凝视她忧伤却强自微笑的清澈眼眸,一遍又一遍地看她。
好想吻她,好想,好想,好想就这么深深地吻下去,再也不愿放开。
“小王爷!”外头的侍卫哀怨地敲门,“老王爷知道你偷跑出来,又派人来请你回去,请小王爷体谅小的的辛苦啊!”
“好了,这就出去了!”他忍着气回答。
毕竟,命运由不得他,他出不了福王府的门,她亦进不了福王府的门。
他终究还是要放开桃花,她回去山里过她的自在日子;他则留在城里,背负起他生下来的任务,当一个有用的好王爷。
“桃花,能不能再为我唱首曲子?”他坐回床上,轻声问道。
“好啊!”她再度为他绾起头发,“我想看看,来了洛阳以后,我又学了好多曲子,就这首吧——心情虽在只吟诗,应恨人空老;洛阳城里又东风,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
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今日的桃花,爱哭、爱伤心、爱愁烦,不再是旧时无忧无虑的桃花,一切,都不一样了。
唱着唱着,泪水又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但她很努力地稳住双手,不再落下他的头发,也不让他听出她的哭声。
“啊!唱错了,这曲不好,我换另一首。”
“这曲儿很好,桃花,你继续唱。”
他强抑悲痛,相处那么久,他怎会听不出她歌声里带着凄楚和伤心呢!
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到了明年,当洛阳城吹起东风,桃花又开时,却是再也没有他的桃花了。
没了,全没了!没有青蛙跳、没有鱼儿游,也没有善体人意的桃花陪伴身边,为他递巾子、擦汗水、送凉茶……
听着听着,他亦是泪流满面,柔肠寸断了。
第9章
二十天后,崇祯十四年,正月。
天寒地冻,干枯的田地裂成一块块的小土方,小橘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娃娃跳来跳去,踩崩了泥上,又蹲了下来,拿了棍棒好奇地挖开地底找睡觉的蚯蚓。
这里是贾大夫的三叔公家,正逢过年,大家族热闹无比,随时都有玩伴,小橘很快忘了洛阳的事,天天玩得十分开心。
尹桃花独自坐在田埂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仔细读着,那是她央三叔公的秀才儿子写出来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每个字她都认清楚了,也会写了,但教她诗的人,却不在身边了。
“大姊。”红豆过来坐在她身边,“你在看阿楠哥哥给你的东西?”
“这不是他给的。”尹桃花折起纸条,收回口袋,笑道:“怎么不去玩呢?连着几天阴天,今天出日头了,去跑一跑。”
“我长大了,我猜我十二岁了,他们都是小孩子,不跟他们玩。”红豆一副大人的老成模样,倒惹人发笑。
尹桃花笑着捏捏她的手臂,“刚过年,说不定你十三岁了,长得真快。”
“大姊,长大了是不是有很多烦恼?可我又好想长大。”
“嗯,长大了,会想一些事情,心里放一些人。红豆,其实你只要记得好的、开心的,就不会烦恼了。”
“真的吗?那大姊想到阿楠哥哥,也是好的、开心的,所以大姊还是笑咪咪的在三叔公家里帮忙洗菜、烧饭?”
“是啊。”
“可是大姊,你半夜起来看月亮,偷偷的哭,我看到了。”
“红豆……”尹桃花心头一紧。
“大姊,你去找阿楠哥哥出来嘛,叫他不要当那个小王爷了,旁边不是大母猪,就是凶巴巴的军爷,他一定很不开心。”
“傻红豆,阿楠哥哥也不是说要出来就能出来的呀。”
尹桃花轻抚红豆的头发,眼眶微湿。她可以若无其事地过日子,但心底的酸楚和思念又岂能轻易化解?
这儿离洛阳不远,她本想过了冬天就离开伤心地,可现在,她却想留下来,听着或盼着小王爷的消息,默默地陪他。
即使不能执子之手,也要信守她的誓约,与他白头到老。
天上白云慢悠悠地飘了过去,冬阳温热,田野一望无际,黄土、估树、野草历历分明,她眨眨湿润的眼睛,望着远方一团扬起的灰尘。
不是泪水模糊视线,确实是烟云密布,脚下土地也隆隆震动。
“是李自成的军队!”
村子里的大人们全部跑出来观看,还有人爬上屋顶高处想瞧个清楚。
旌旗摇动,马蹄得得,车轮辘辘,更有数以万计的雄壮脚步声。
“来了!终于打到洛阳了!”大家兴奋极了,纷纷拍手。
尹桃花却是震骇万分,急道:“打仗不好,又会有人失去家图!”
站在旁边的秀才叔叔笑道:“桃花,你放心,李自成这支军队的好处就是不扰民,他自己也受过官府的苦,所以不管打到哪里,绝对不占民房、不抢民财,要打嘛,直接打进官衙就是了。”
三叔公也指向大片土地,“瞧,就算现在田里空空,他也不走农民的田地。哪像朝廷的兵都乱走、乱闯,田里快收成的麦子随便就给踩死了!我虽是老眼昏花,但哪支军队为我们老百姓着想,我可是全看在眼里。”
又有人问,“那么李自成打进洛阳,直捣黄龙,第一个就是打……”
“福王府喽!”众人有志一同,热烈地齐声回答。
尹桃花一阵晕眩,全身发寒,阿楠还在洛阳啊!
包括她在内,所有老百姓都痛恨福王,可是该死的福王府里,却有一个她悬念不下的人儿。
他不是坏人,老天会保佑他的,或许他已经接到消息,离开洛阳避难去了。
可她还是着急啊!她无法空等,恨不得立刻长出一对翅膀,飞到福王府的墙外,她不用看到他,她只要确定他平安无事。
“我……我想去洛阳。”
秀才叔叔疑惑道:“去洛阳做什么?”
“如果起了战事,贾大夫的药铺子会很忙,我想去……去帮忙。”
“说的也是,桃花真是善心,我们也过去几个男丁帮忙吧。”秀才叔叔赞道。“大家就跟在李自成的军队后头,保证一路安全进入洛阳。”
“可是……”她不禁再问,“李自成会打赢吗?”
“当然了!去年底一路从陕西打到河南,势如破竹,朝廷的军队哪是他的对手!这也是我放心让阿佗留在洛阳,也放心让你们进洛阳的原因啊。”
“这样……”
“大姊!”红豆拉了她的指头,“你放心去洛阳,我会照顾小橘的。”
“红豆,拜托你了。”她含泪笑道。
“我知道大姊要去找阿楠哥哥,真的啦,你们一起回来,也不用再你想他、他想你,半夜偷偷掉眼泪了。”
尹桃花拭去眼角的泪珠,是呀,她不要再掉泪了,若是阿楠平安,她一定会笑,就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自在开心地笑了。
洛阳的夜晚,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人心浮动,军纪涣散,好几个重要的衙门大门敞开,空无一人,大官、小官全都收拾包袱跑掉了。
福王府里,照样歌舞升平,朱由楠躲在房里,拿着一本医书胡乱读着。
扔了书,拿起毛笔,嘴角逸出一抹苦涩的微笑,笔下轻轻柔柔地画出一朵千娇百媚的桃花,一心一意,描了又描,好似以舌描绘她那香软的唇办……
“小王爷,快逃啊!”门外有人大呼小叫的。
“吵什么?走水了吗?”
“七爷!”门外突然闯进一个人。
“宋铨!”朱由楠惊喜地站了起来。
自从闹了大牢事件后,因为宋铨并未随侍身边保护,差点被父王诛杀,还是他百般求情,这才只免了宋铨的侍卫职,赶出王府。
但王府门禁森严,宋铨再怎么熟悉门路,也不可能说来就来吧?
“七爷,快走!”宋铨不管他诧异,拉了他就跑,“李自成打进来了!”
“那么快?不是被朝廷军队挡在城外三十里?”
“守城的王绍禹气愤福王爷平日克扣军粮,开门迎闯王了。”
“什么?!”
“七爷这身布袍正好,混在老百姓里一起出城,不会被发现。”
“你特地……”来保护他?朱由楠心口一热。
“七爷,别再说了,留些力气跑路。”宋铨熟练地带他转出院子。
“不!我要先去找父王!”朱由楠停下脚步,放开宋铨的手,转了个方向。
“七爷啊,来不及了!”宋铨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跟上。
朱由楠一路狂奔,还没进到父亲的院子,就看到大哥朱由崧袒胸露背,全身脂粉香味,沾有女人唇印的脸孔吓得扭曲变形,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
“怎么办?怎么办啊?李自成进城了,死了!我们会死啊!”
“大哥!你衣服穿好,我去找父王,你教人备马车,我们一起出城!”
“马车?!啊!马车!”朱由崧又是摇摇晃晃,让随从给搀走。
“父王!父王!”朱由楠匆促交代完毕,直接奔向父亲的寝宫,大喊道:“李自成打进来了,我们快走!”
“洛阳是本王的藩地,我要走去哪儿?”朱常洵早已坐在床上,神色不悦。
“爹!楠儿求您!”朱由楠立刻跪下,急急求道:“情势危急,您就避一避,等援军打退李自成,我们再回来。”
“你其他哥哥呢?”
“我不知道,我叫大哥去拉马车了。”
“唉!”朱常洵一叹,大难临头,六个享尽荣华富贵的儿子全忘了爹,只有这个小儿子还记得来找他,如今情势不由人,他又是一叹,“走吧!”
两个跟随多年的侍卫扶起福王,一行人快步来到福王府的大门前。
朱由楠焦急地张望,等了约莫一刻钟,还是不见马车的影子。
“不好了,大王爷跑了!”又有侍从惊慌地跑来报讯,“王府的马车全给拉跑了,李自成攻进巡抚衙门了!”
“可恶!”朱由楠没空生哥哥的气,急忙半蹲身子,“爹,我背你走!”
“小王爷,我来!”福王的侍卫很快地背起胖大的福王。
宋铨审度情势,立即道:“李自成从北门进来,我们走南门!”
暗夜急驰,一行人匆忙奔跑,尽捡小巷避入耳目,终于来到南门。
只见城门紧闭,守城官兵已经投降,换了旗帜,不让任何人出城。
“走上头!”宋铨说完已打倒一个巡城士兵,抢上城墙阶梯。
他动作火速,抓了一捆绳索,站在城墙边上往外丢了下去。
“七爷!快!你拉着绳子下去。”
“让爹先走!”朱由楠扶住父亲的肩头,急促地道:“爹,您抱紧侍卫,这就要出城了。你们听着,一定要护住王爷的安全!”
“属下遵命。”
侍卫一边领命,一边抓住绳索,背着福王就往城墙外纵身跃下。
“爹!”朱由楠又惊又急,抢到城垛边帮忙扯紧绳索,向下俯看大叫,“爹!您没事吧?下了地面就快跑!”
朱常洵抱紧侍卫的脖子,仰起脸,深深地望向这个他一向认为“不懂事”、“还没长大”的幺儿。
“楠儿,我的好儿子!”
“爹……”朱由楠眼眶湿了,有生以来,他首次看到父亲的眼泪。
绳索稳稳而下,他和宋铨紧抓不放,任由粗绳磨破掌心,亦不觉得痛楚。
“你快下去保护王爷!”他又推了另一个侍卫下去。
“那里有人!”城楼那边起了骚动,有人发现他们,立刻有火光照来。
“七爷!换你了,快走!”宋铨急道。
“你的短剑呢?”
宋铨还没摸上腰际,短剑就被朱由楠抽走,却不是拿来自卫,而是直接逼上他的心口。
“宋铨,你下去!”
“七爷!不成!”
“你有妻儿要顾,快走!”
“爷啊!”官兵近在咫尺,宋铨被自己的短剑逼到了城垛边上。
“走啊!不听我的话吗?”朱由楠真的轻轻刺入宋铨的胸口。
“我会回来的!”宋铨一咬牙,抓了绳索快速爬下。
无牵无挂了!朱由楠露出释怀的微笑,疼他的爹平安了,忠心护他的宋铨也平安了,而心爱的桃花早已离开洛阳,大家都平安无事了。
他抓稳绳子,见宋铨爬到不会摔伤的高度,立即割掉绳索。
“什么人想偷跑?快给我拿下了!那些逃走的,八成是福王府的人,快开城门追!”
城墙上的官兵左右掩至,将他围得密不透风。
朱由楠抬头挺胸,毫无惧色,握紧手上短剑,迎面便砍了出去。
一夜混乱,洛阳城又恢复了平静。
尹桃花走在街上,心脏怦怦怦地剧跳,一路走来,尽是笑呵呵的老百姓,还有累垮睡在墙边的投降官兵,更多的是不同服饰和口音的闯王将士们。
平日难得打开大门的福王府,如今门户洞开,百姓们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空着手进去,出来一定是捧了几锭银子、或是挑了几担白米。
“闯王真好,将福王府的财物分给了我们。”
“天知道福王藏了多少金银财宝?还在拷问小王爷呢!”
尹桃花大惊,不是听说福王府的人全跑光了吗?是谁?是哪个小王爷?
她快步走入,只见满院子都是人,有李自成的手下正在清查财物,点数元宝;也有百姓四处参观,摘下人头大的牡丹花,啧啧称奇。
这是阿楠的家……家破了,人呢?
“你还不招!”靠近大屋子那边,密密麻麻围了一堆人,有人粗声吼叫,再加上拳打脚踢的声音。
“好一个小硬汉,被打成这样还不肯低头。”群众有人说话。
“哼!你身上戴着出了名的福字牌玉佩,说!你是哪一个小王爷?”
尹桃花挤进人群里,定睛一看,脑袋轰然一响,全身一惊,仿佛所有血液都被抽个精光,再也站不稳身子。
那个头发散乱、满身血污、双手反绑,被两个壮汉压着跪在地上的人,不就是她以为已经逃离洛阳去避难的阿楠?!
“不说你是谁也行,快供出福王府里的藏宝处!”壮汉又一巴掌打过去。
朱由楠抬起眼,嘴角流下鲜血,傲然地道:“不知道。”
“看你年纪小,八成是那个不受教的混世小霸王,昨晚从城墙逃出去的是福王吧?有人听到你喊爹。”
“好吧,你们说我是谁,我就是谁。”
“死到临头,小霸王还要霸气!哼,老子不教训你一顿,愧对洛阳城的老百姓!”壮汉一脚抬起就要踹下。
“不要打他!”一声尖叫遏止了那一脚。
尹桃花冲出人群,直接跪倒在朱由楠身边,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身子。
“小姑娘,你干什么?快走开!”两个壮汉伸手扯她。
“我不走!你们要打他!我不走!”尹桃花抱得更紧,将脸紧偎在他肩头。
心,好痛好痛;泪,好多好多,她看到他受了伤的俊脸,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又摸到紧缚他手臂的绳子,这是她最爱的阿楠啊,他们怎能这样待他!
“桃花……”朱由楠呆了,他在作梦吗?
“阿楠!我要保护你。”
“呵,阿楠?哈哈!小姑娘不打自招,果然是小七王爷朱由楠。”
“糟了!”尹桃花心头一凝,泪珠又是一颗颗掉了下来。
朱由楠静静地凝视她,身上的伤口好像瞬间被上了凉药似,再也不痛了。
春天提前来了,桃花在他眼前绽开,红的、白的、粉的,娇美无比。
他露出温煦的笑容,“没关系的,桃花,你退下,这里没你的事。”
“怎么会没我的事?他们在欺负你呀!”
群众有人喊道:“小姑娘,你有没有搞错?是我们被小王爷欺负的惨啊!”
“我没搞错!他是好人,是大大的好王爷!”尹桃花大声地道:“你们这里一定有人也在场,过年前,福王府胡乱抓了几百人下狱,当时,就是这位小王爷保大家出去的!”
“哎呀!是他啊?被打成这样,倒不像是那位俊书生。”
“是他!就是他!你们认清楚呀!”尹桃花大喊。
李自成的手下壮汉冷笑道:“不管怎么说,这小子还是福王府的余孽,做了所谓一件好事,还是抵不过成千上万的坏事。"
“是了,听说他只是进大牢好玩的,放人出去后,还被福王大骂一头。”
群众又开始议论纷纷,“这个小姑娘当初在牢里,被小王爷上下其手,两个人还当着大家的面亲嘴,哎唷!我都不敢看下去了,小王爷果然淫乱啊!”
“原来在房间被窝玩腻了,换到大牢里,尝个新花样。”
“瞧小姑娘哭成这样,是不是被小霸王下了迷药,才会如此执迷不悟?”
“那还用说!七个小王爷全一个款,到处撒钱哄姑娘家,小姑娘意志不坚,耳根子软,既然身子都给他了,也只好从一而终了。”
“你们……”环顾四周指指点点的嘴脸,尹桃花竟是流不出泪。
“说不清了。”朱由楠耳边轰轰作响,深吸一口气,不想再听,仍是温柔地笑道:“桃花,快走吧。”
“我不走!阿楠没走,我也不走!”
“傻!你还得回去照顾红豆和小橘,别在这边瞎搅和了。”
“红豆要我带你回去,小橘还等着你带她抓青蛙呢!”
“好,你带我走,洛阳城墙闷了你,何尝不是闷了我?”朱由楠抬头望向晴朗的天空,一朵白云正悠悠飘过他的头顶,他徒劳地挣了一下身上的绑缚,眉眼舒展开来,笑容清朗,“你带我出去,将我葬在有山有水的地方,最好放几只蝌蚪在水里,将来长成青蛙,我在坟里无聊时,就出来抓……”
“阿楠!”尹桃花又是抱紧了他,嚎啕大哭。“我不要你说傻话!”
“是我最后的话了,桃花,要听话。”
“我不听!我不听!你跟我说过,你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首诗我背下来了,每天念,好像你跟我说的一样。还有,你说过要娶我,我们要一起开医馆,你看病、我抓药,你念书、我唱曲……”她哭哑了嗓子,再也说不下去。
“桃花,你也说了,我们天生不同命,我是这般苦命;而你,是个好命的姑娘,将来还要有人疼你……”
“没有了,除了阿楠,我不要别人疼!”
“这样吧,这辈子不成,我下辈子再来疼你,你乖乖回去。”
“不要!我就是要这辈子!”
“桃花,怎么任性了?”再也克制不住,男儿泪,缓缓淌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她抱着他不得自由的身子,一个字、一个宇清晰地念出来,泪水亦缓缓淌下。“这是你教我的,不管是生是死,我尹桃花也要守住誓言,永永远远陪着阿楠。”
“这诗不是这样解释的,那只是一种比喻……”
“我说的就是了!”
“好凶的桃花。”他任自己的眼泪流个不停,真情难禁,苦于双手被缚,只好以脸颊去摩挲她的脸颊,耳鬓厮磨,以泪拭泪,柔声笑道:“幸亏我还没娶你,不然就后悔了。”
“我不准你后悔!”
千万个不舍,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明天在哪里,眼前,只有现在。
一对小儿女,竟是旁若无人谈情说爱了起来,人群起了小小骚动,让开了一条路,几个显然身分更高的人物走了进来。
眼看小姑娘就要伸手解开小王爷的绑缚,壮汉之一赶忙问道:“李大哥,还让他们闹下去吗?”
“这出戏倒好看,不过,闹剧总得结束,拖开小姑娘吧。”
“是!”两个壮汉各自扯了尹桃花一条手臂,强将她拉开。
“不要!阿楠!你们别拉呀!”尹桃花痛哭失声。
“桃花,回去!”朱由楠忍痛喊道。
“小七王爷,你很有本事。”那位李大哥走到他身边,由上而下看他,神态睥睨,“将一个纯情姑娘骗得团团转,恐怕她还要为你守坟了。”
“朱由楠,叫你死得瞑目,看清楚了,这就是我们闯王李大哥!”
李自成!朱由楠就要跳起,又被另外两个彪形大汉压住跪下,他抬头直视,凭着一股傲气,狠狠地瞪向这位让朝廷闻之丧胆的闯王。
李自成又高又壮,霸气威武,尹桃花见了他,立即跪倒在他跟前,急切地道:“李大王,我一直相信,你敢反抗坏朝廷,你就是救我们老百姓脱离痛苦的好人。阿楠他也是好人,他没有错,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是好人?”李自成斜视朱由楠,哈哈大笑,所有人也都跟着大笑。
群众叫道:“他当然有错,他姓朱,他是福王的儿子,这就是他的错!”
尹桃花直盯着李自成,激愤地道:“你们谁看过他做坏事?谁看过?你们这样不明是非,胡乱抓人,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跟福王又有什么两样?”
众人变了脸色,壮汉之二怒道:“福王哪配跟我们李大哥相比!小姑娘,你再胡闹下去,连你一起砍了。”
朱由楠一听,惊怒交加,想要起身却又被死死压住,只得拼命挣扎吼道:“你们不要碰她,她跟福王府无关!桃花,走啊!”
“我不走!”尹桃花含泪望着他,又转身面向李自成,哀伤地道:“李大王,求求你,不要杀他,阿楠是个好大夫,他的心地很好,他救过你们的人,他明明知道贺擎天是你们义军,他还救他、照顾他……”
“小姑娘跟福王府熟了,也学会套交情的功夫。”李自成看也不看她,只是向旁边的人笑道:“我命贺擎天驻守宜阳,一下子也问不到。”
他身边的部属也讥笑道:“这么说来,说不定我们李大哥也被小王爷救过了呢!咱闯王部将那么多,难道随便讲一两个,都得认小霸王当救命恩人?”
“这是真的!”尹桃花使尽全身力气大叫。
“桃花,别说了。”大势已去,朱由楠再怎么心痛、再怎么不甘,也得颓然地道:“这里只有成王败寇,没有是非,最后听阿楠一句话,回去吧。”
“我说过,阿楠去哪里,我也跟着去。”
冷风萧萧,吹拂彼此的乱发,泪痕既冰又凉,肠皆寸寸断。
“别倔了!你们谁赶紧带她走!”朱由楠狠心转过头,不再看她。
“好吧,老子就听小王爷一次话。”壮汉之一拉起尹桃花,扯她离开。
“嘿!去见你爹爹吧。”壮汉之二举起大刀,先朝刀锋吹了一口气。
“你说什么?!”朱由楠心一突,圆睁双眸。
“你还不知道?”闯王部属们得意洋洋地道:“我们在城外的迎恩寺发现福王,叫他跟我们李大哥下跪,他不跪,就砍啦。”
父亲死了?!
朱由楠只觉天旋地转,不可能!他亲眼目睹,明明是平安逃出去了,怎会落到闯王中……不可能的!还是他们在唬他?
他六神无主,仰头看天,想叫老天给他答案,眼睛却被一道白光刺痛了。
尹桃花不住地反抗,还是被拉到人群外面,壮汉一放手,她回头又要冲进圈子里,却看到李自成狰狞冷笑,点头示意。
一把大刀举在阿楠头上,刀身辉映日光,森白寒亮,上头未擦净的血迹反射出腥红的光芒。
“别呀……”她身子一软,泪水夺眶而出。
“刀下留人!”
一声巨吼从门外传来,三匹骏马跃过大门,直直闯入福王府的大院里。
马蹄未止,立刻从马背翻下三个人,分别是贺擎天、赵云、宋铨。
“李大哥!这人杀不得!”贺擎天神色凝重,作揖为礼。“他于我、于赵云、于商洛山有救命之恩,不能杀他。”
“他是朱由楠,福王的七子。”李自成没什么表情。
“是的,他是福王的七子,我也是昨晚才知道。”贺擎天望向神情呆滞的朱由楠,拳头用力一握,更加坚定地道:“如果没有他,去年夏天我劫狱受伤,失血过多,恐怕早就死在洛阳城里了。七弟!”
赵云点点头,兄弟俩一起脱了上衣,天气严寒,寒风悲鸣,他们不怕冷,赤裸着精壮的上身,让人瞧见身上的伤疤。
“这里!”贺擎天拍着自己的胸口伤疤,转向所有的群众,“我贺某闯入大牢救我三弟、四弟、五弟,不留神被砍了好几刀,是朱由楠为我医治缝合的,手上这道疤深可入骨,若无及时挽回,我贺某也无法再为闯王效力了。”
“小王爷是个大夫?”李自成颇有兴味地道。
“李大哥,我也是让他治好的。”赵云亮出胸膛箭伤,“陕南一役,我箭伤不愈,差点死掉,多亏朱由楠挡住搜索的官兵,我才能安心疗伤。”
“他知道你们是义军,为何还救?”李自成又问。
贺擎天望向朱由楠,很平静地道:“我也不明白。”
有人叫道:“他一定想探你们的消息,好向福王邀功啊!”
“事实正好相反。”贺擎天正色道:“一个月前,他差这位宋兄弟上商洛山,送信告知陕西巡抚的出兵计画,虽然我们不将官兵放在眼里,但毕竟他有这份心。而且他瞒着身分,为洛阳附近乡村百姓义诊,你们这里面的人,难道没有被他诊治过的?或吃过这位桃花姑娘分出去的药包吗?”
人群中,好几个人低下头,还有人悄悄移动脚步退了出去。
闯王部属道:“贺大哥,你小心了,他想收买你的心。”
宋铨见到主子被绑着压在地上,早已激愤难平,大声喊道:“七爷才不懂什么收买人心!他只图天下安定,老百姓平安过日子!七爷什么都不图的!”
“啊!”闯王部属好像发现宝藏似的,大喜道:“这人是小王爷的侍卫,也一起拿下!”
“住手!”贺擎天伸手挡住,站到李自成面前,“李大哥,兄弟知恩图报,求你放了朱由楠,做错事的是福王,不是他。”
“父债子偿。”
“他偿不完!杀了所有姓朱的,也偿不完!”
两人一般地高大、一般地勇猛,气势相当,一股山雨欲来的诡谲气氛在两人的眼底流动。
李自成鹰眼微眯,皮笑肉不笑的说:“贺兄弟骁勇善战,为我义军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好吧,既然是贺兄弟说情,我老李也卖你这个面子,放了他吧!”
“李大哥?!”磨刀霍霍的壮汉好生失望。
“老的死了,小的也失去靠山,不怕他再作怪。”李自成有意无意地望向贺擎天,在众人的簇拥下,向王府大厅走去。“走!我们去福王的宝座坐坐。”
“好可惜,本想拿小霸王跟他老爹炮制一番的,说不定味道更好。”
“是呀!怎么还没弄好呢?”几个部属也笑谈风生。
峰回路转,尹桃花不住地颤抖,眼泪流了又流,悬在半天高的心,终于放下。
“阿楠!”她立即奔到他身边,跪下解开他的绑缚。
“我来。”宋铨立刻拿刀子割断绳索。
“阿楠,没事了!”尹桃花喜极而泣,将那伤痕累累的双手拉到身前,不舍地抚了又抚,流泪道:“都没事了。”
“没事了吗……”朱由楠两眼无神,痴痴地望着她的泪眸。
贺擎天和赵云穿好上衣,走过来扶起虚弱不堪的朱由楠。
“幸亏赶上了。”贺擎天叹了一口气,“我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让阿楠大夫好好休养一阵子吧。”
“多谢贺大哥!”尹桃花用力点头,抹了抹泪,跟在阿楠的身后。
“李大哥,福禄酒酿好喽!”
一群人吆喝着进来,以一根粗扁担扛了一坛酒,个个兴奋得手舞足殡。
“什么福禄酒?”贺擎天问道。
“贺大哥,你要不要来一杯?”那些人拍拍渗出红色酒水的坛子,笑嘻嘻地道:“这可是空前绝后的好酒,从前福王吞了老百姓不吐骨头,现在换我们吞他,咱们就将福王的肉剁碎了,拌上鹿肉,调上陈年美酒,这就是福、禄、酒!”
朱由楠眼睛发直,仿彿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全身剧痛,一颗心爆裂出血。
“爹啊!”他凄厉大叫,猛地挣开扶持,人就往那个酒坛子扑去。
“阿楠!”
飘飘渺渺,迷迷茫茫,只听得桃花喊他,忽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第10章
两个月后,春风吹过碧绿溪,桃树山睡醒了,缤纷热闹地开了一大片山坡,红的、白的、粉的,夹着翠绿嫩叶,碧蓝晴空,织成最美丽的天然锦绣。
山边小屋里,三个大男人坐在桌前,脸色沉重,食不知味;小橘和红豆并肩坐在条凳上,四条小腿踢呀踢的,开开心心地吃着饭。
“阿楠,把这口饭吃了。”尹桃花挟了一口饭菜,笑靥柔美。
朱由楠坐在床沿,神情呆滞、目光茫然的张开嘴,吃下喂过来的饭菜。
“唉!他疯了。”贾胜佗看他一眼,再叹一声。
贺擎天紧锁眉头,“贾大夫,你没办法治他吗?都两个多月了,他还是不哭、不笑、不说话,不带他走,他就不走;不叫他睡,他也不睡;不喂他吃,他竟不饿,怎会这样呢?”
赵云也忧心忡忡地道:“总不能一辈子让桃花姑娘照顾吧?”
“我愿意。”
尹桃花笑脸盈盈,当着几个男人的面,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双颊微晕。
“桃花啊!”贾胜佗猛敲自己的脑袋。“都怪我没用,明明赛不了华陀,我爹还为我取了这么自大的名字,我回去要改名字了。”
“贾大夫开的药很好,阿楠身体的伤很快就好了。”尹桃花轻抚朱由楠的脸颊,清澈的眼眸映出一张俊秀安静的脸。“心里的伤,慢慢来吧。”
“那是苦了你。”贾胜佗咳声叹气。
“不苦,我有阿楠,有红豆和小橘,我们大家在一起,不苦。”
“是呀!”红豆很得意地道:“大姊要照顾阿楠哥哥;我会帮忙烧饭、打水、洗衣服。小橘,你也要跟二姊学喔!”
小橘眨着一双大眼睛,不解地问道:“可是好奇怪喔,阿楠哥哥明明比我大,为什么要大姊喂他吃饭?”
“那是阿楠哥哥遇到很伤心、很伤心的事情,他不想去想,所以睡着了。”
“明明醒着啊!”小橘跳下椅子,跑到朱由楠面前,瞧了又瞧,终于恍然大悟地道:“我知道,阿楠哥哥的魂,丢了。”
“哈!说的好!”小屋窗口冒出一颗人头,浓眉大眼、笑口常开,俊俏中带着豪爽,接着,那个年轻人就从门外跳了进来,拍手笑道:“小橘,你好聪明,杨哥哥等你长大以后娶你。”
“喂,你退后点,别打我妹妹的歪主意!”红豆叉腰道。
年轻人二十来岁的年纪,被红豆一喊,竟也退后一步,脸上仍是笑咪咪的。
“哇!红豆也很聪明,懂得赶走坏蛋,怎么办?两位妹妹聪明又可爱,我都好想娶来当老婆!不然,红豆,小橘,你们掷骰子决定谁嫁给杨哥哥好了。”
“不要挑拨我们姊妹的感情。”两只小手牵在一起,异口同声地道。
“呵!”年轻人求亲不成,摸摸头,找了一张小凳子坐下来。
“这位就是我说的杨非。”贾胜佗向两位客人介绍道。“我那时想帮阿楠找个休养的地方,正好他来药铺子买跌打膏药,这才来到秋水村的。”
杨非笑道:“我说奇怪呢,养病就养病,干嘛一定要找有桃花的地方?后来见到桃花妹妹,这才了解原因。怎样,我家乡不错吧?”
尹桃花微笑道:“这个地方很好。”
“贾大夫,你还没介绍这两位大侠。”
“贺擎天。”贺擎天抱拳先自我介绍。
“在下赵云。”
“哇!商洛山的英雄好汉!”杨非跳起身子,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放出光芒,一双手拱得像敲门似的,“久仰商洛山结义七兄弟的大名,如今小弟亲眼得见,真是不枉平生了。”
贺擎天笑道:“看来杨兄弟身强体壮,想不想出来有一番作为?”
“算了!”杨非猛摇手,“我上回跟着李自成的军队到处玩耍,心里想着,要是能像我爷爷随便打几个贪官污吏,那我就出名了;可后来进了洛阳,看到你们义军不只打坏人,也打好人,吓得我跌了一跤,这才跑去买跌打药布,从此知道自己不是行侠仗义的料子。”他偷瞧了朱由楠一眼。
贺擎天神色一凝,“以暴制暴,一路蛮打乱杀,并非长久之道。”
赵云道:“大哥,这趟回去,李大哥那边……”
“回去再谈,我们来看阿楠,别说这些事。桃花姑娘,你们打算住多久?”
“不一定,至少等阿楠好起来。”尹桃花已经帮朱由楠喂好饭,也帮他擦了擦嘴,接着拉拉他的手掌,“阿楠,大家都很关心你呢。”
朱由楠依然出神地坐着,目光望着好遥远的前方。
“阿楠弟弟今天还是不说话?”
杨非跳到他前面,扮了鬼脸,又挤眉弄眼,见没反应,又变得愁眉苦脸。
“杨哥哥,你叫不醒阿楠哥哥的啦!”红豆笑他。
“不是有桃花、桃树,也有山、有水了吗?”杨非坐回小凳子,双手捧着下巴。
贾胜佗不太有把握地道:“这只是我想出来的办法,到了他喜欢的地方,应该会好得快些。”
“一定可以的啦!桃花妹妹别烦恼,有我一家人帮你照顾阿楠弟弟。”
尹桃花笑道:“阿非,谢谢你们了。”
“奇怪了!”贾胜佗上下打量杨非,“你比阿楠小吧?怎么开口、闭口都阿楠弟弟的?过来让我摸骨,瞧瞧你几岁了。”
“没错啦,我还大他半岁,而且大家都是亲兄弟,我总要兄友弟恭,叫声阿楠弟弟才亲切嘛!”
“亲兄弟?!”大家吓了一跳。
“啊!”杨非同时左手叠右手,叠上了嘴巴,“我说了什么?吓!你们眼睛不要瞪得那么大好吗?我说的亲兄弟不是那种亲兄弟,是有一点点相同的血流在体内,没有那么亲的……唉,算了算了,反正你们也不会相信。”
“杨兄弟,你姓杨,他姓朱。”贺擎天道。
“这个朱啊,虽是皇家大姓,可也不是什么好姓,当年我爷爷决定造福后代,所以不再用这个又重又沉的姓,于是就让我爹跟了奶奶的姓。怎样,我杨非这个大名不错吧?就是要姓杨的莫管人间是非,唉,可我还是管了。”
“杨哥哥!”小橘拉了拉他的袖口,“我一直不懂,羊怎会在天上飞?”
“哈哈哈!小橘,此羊非彼杨,此飞非彼非,糟糕,你好像愈听愈糊涂!没关系,你姊夫还在睡眠状态,就由我来教你和红豆念书写字,没多久你就会懂了。”
“你爷爷也是皇族中人?”贺擎天问道。
杨非指了指朱由楠,一口气像放鞭炮似地讲下来,“他爹要喊我爷爷一声叔叔,他爷爷是我爷爷的哥哥,我爹要喊他爷爷一声伯伯,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曾祖爷爷,所以严格说起来,他要尊称我一声堂兄,哎呀,我郡说不清了!”
三个男人听得一头雾水,但毕竟他们都是脑袋清楚、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就从朱由楠的皇室背景猜出来了。
“传说中的五王爷……”赵云喜道。
“你的爷爷,莫非……”贺擎天也很激动。
“我不叫莫非,我是杨非喔!”杨非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
“好哇,原来你是故意去买膏药的?”贾胜佗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小于。
“咦?我胡扯一大篇故事,你们也相信?”杨非笑得乐不可支,先捧着肚子让自己笑够了,这才道:“贺大哥,你有本事,也很正直,你比李自成更懂得管理军队、安抚民心,小心喔,善才招人妒!”
贺擎天沉声道:“为了反抗朝廷,个人荣辱算不了什么。”
“可是,你们老李打来打去,最后还不是想当皇帝?下去一个烂皇帝,又上来一个更烂的,天下百姓也是一样难过。”
“那又能怎么办?”赵云皱眉凝视杨非。
“学你喽!”杨非跳到朱由楠面前,瞧着他失神的眼睛道:“阿楠弟弟,我不是说学你现在呆呆的不管事喔!而是像以前一样,任别人去争、去抢、去做坏事,他们玩得一塌糊涂,而你还是清清明明的,凭着真心、仗着真本事,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这就是了。”
尹桃花握着朱由楠的手,“阿非,你偷听我跟阿楠讲话了?”
“你天天讲、随时讲,我不听到也难。”杨非搔搔头,有些难为情,赶忙转了话题,“宋大哥呢?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了?”
“铨叔叔回家乡去了。”红豆回答道:“他担心打仗打到家里,要带铨婶婶和小孩到江南亲戚家。”
“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赶他回家的。”尹桃花笑意甜美,却是泪湿眼睫,“他为阿楠做了很多事,冒死跑去找你们……贺大哥,赵大哥,那天多谢你们,是你们救回阿楠一条命,我不知道怎么报答……”
贺擎天忙道:“桃花姑娘千万不要这么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赵云也关心地道:“桃花姑娘,你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贾胜佗原想叹气,还是忍了下来,“桃花,我也要回洛阳了,你就照着药方抓药,帮阿楠补身子吧。”
“我知道,谢谢你们。”泪光隐隐,笑意盈盈。
“唉,有我在,大家放心啦!”杨非用力一拍胸脯,咳了一声。
红豆和小橘齐声道:“贺大哥,赵大哥,贾伯伯,你们要再来玩喔!”
门口热闹送别,朱由楠依然坐在床沿,直直的、静静的,动也不动,目光放在好遥远好遥远的前方——一抹纤弱却坚强的身影。
夜深人静,尹桃花掩起窗子,见红豆和小橘已经入睡,便过来阿楠房里。
“阿楠,睡了。”
他仍是呆呆坐着,她扶他躺下来,为他盖好被子。
四目相对,她看到的仍是一双呆滞无神、失了光采的眼眸。
“阿楠,闭上眼睛。”她柔声道。
他果然合上眼皮,也不知道是不是立即睡着了,反正不到她唤他起床,他就会继续睡下去。
她心头酸楚,握住他的手,坐到床边小凳,准备陪他度过漫漫长夜。
遭逢巨变,没有人能承受那份血淋淋的痛苦,谁不是父母亲生下来的骨肉?福王再坏,还是他的亲爹,他丢了魂,她完全能了解。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
可他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呢?
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趴在床沿,她了无睡意,泪珠在眼眶里打滚。
春风从门缝吹了进来,带来清淡的桃花香气,悠悠柔柔地抚上她的心魂。
满山桃花正在召唤她,她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轻声起身,推门而出。
月夜的桃树山,仍像白天一样缤纷热闹,染上金黄月光的花办,显出另一种温柔安静的颜色。
走过一棵又一棵的桃树,桃花香气更浓郁了。依稀仿彿回到了去年的桃花坡,她带着迷路的呆书生阿楠下山,他见到了满山满野的桃花,惊喜地张大嘴巴、两眼发光,兴奋地绕着桃树跑来跑去,捡拾掉落的桃花办……
也不过是一年的时间,为何人事全非?
她悲从中来,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滴落桃花树下的泥上。
“去年的芳草青青满地,去年的桃花依旧满枝,去年的燕子双双来至,去年的杨柳又垂丝,怎么去年的人儿……”
她幽幽唱着,愈唱愈低,最后声音哽住,再也唱不出来。
她每天唱曲给他听,却是怎样也唤不醒他,今夜见了满山桃花,好像看到去年的桃花,依旧在枝头迎风招展,可是人儿……
“去年的人儿,怎么了?”后头一个声音幽幽地问。
她震惊地转身,泪如泉涌,这个声音,她好久没听到了。
月光柔和,朱由楠站在桃花树下,痴痴望定了她,又缓声问道:“你告诉我,去年的人儿,怎么了?”
她的泪,如昨日的春雨,浠沥沥地下个不停,雨滴打出清甜圆润的嗓音,为他唱道:“怎么去年的人儿,不见了,音书没半纸。”
“不见了?”朱由楠往前走,一步,又一步,眼底缓缓地、柔柔地溢上一层薄泪,痴缠地凝视她道:“去年的人儿,没有不见,我在这里。”
他在那里!说话了!会动了!在他那深邃眼眸的水光里,映出一个她。
“阿楠!”尹桃花奔入他的怀抱,放声大哭。
他双手一张,将她拥入怀里,心,重新跳动,又懂得痛了。
“桃花!我的桃花啊!”他将她抱得好紧好紧,一声声地呐喊。
她被他喊得揪心不已,又疼又喜,猛捶着他的胸哭道:“你怎么睡这么久才醒啊?这么久!好久了!”
“我不想醒。”
“阿楠?”她不敢再哭,怕他难过,抬头望着他,很努力地挤出笑容,“没事了,都没事了……”
“我忘不掉。”
“别这样!”她又慌了,急道:“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会陪着你,没有人敢再欺负你,你也不会再受伤……”
他轻抚她脸颊的泪水,轻轻地摇了摇头,“就因为有那么残酷可恶的坏人,人心险、世道差、天下乱,所以,我一定要好好活着,保护我的妻子。”
“妻子?”
“桃花,你忘了你要嫁我?”
“我没忘……”她哭呆了,又问道:“阿楠,你真的醒了?”
抬眼望向明月,多少悲痛事,尽付春花秋月,随着时光流逝,都过去了。
他流下两个月以来的第一串泪水,静静向她诉说,“我爹欠老百姓的,我永远承担不起,整个朱家的荣华富贵,终究有一天要被讨回去。我现在能做的,只是为我爹祈福、超度;然后,为我、为你、为所有在我身边的人,好好活下去。”
“阿楠,我明天带你去上香。”他真的醒了!
“谢谢……”他拥紧她的身子,泪湿了她的秀发。
夜夜以来,他始终感觉一双温暖的手握着他,让他安然入睡;也知道时时刻刻,身边都有一个柔软的身子偎着他,陪他走路、喂他吃饭、带他看桃花……
他知道,他来到秋水村,知道身边多出阿非和他的家人,身边的一切,他都知道!只是,他不想醒,怕醒了,承受不起伤痛过往,他会再度发狂。
直到今夜,他没握着那只小手,他睡不着,迷迷糊糊,他跟了出来,恍恍惚惚,他找到了歌声。
站在树下,一朵桃花随风飘落,拂过他的面前,散出淡淡的清香。
然后,他明白了,他一直执着寻觅的,就是桃花!打从一年前初遇桃花开始,她的人、她的心、她的生活、她的生命,在在皆是他的桃花源。
二十年小王爷生涯,浑浑噩噩、矛盾纠结,毕竟是过去了。
再大的悲痛和哀伤,在他的桃花源里,都能得到平复。
“桃花,你记得我教你的诗吗?”他不再流泪,而是展露笑颜。
“你教我那么多首,我怎知道哪一首?”她亦随他而笑。
“怎么忘了?你说你会背了,还不要命的跑去洛阳,真是不怕……”
“不说。”她伸手挡住那个不吉利的字眼,含嗔带娇地瞪住他。
不会再让她伤心了,他笑意温柔,顺势亲吻她柔嫩的掌心,亲了又亲,索性拿开她的手,寻着了她的唇瓣,深深地吻了下去。
圆圆的月亮爬到桃树山上,为大地洒下一片金黄色的光芒,朵朵桃花像着了金粉,在似水柔情的夜风里摇摆,闪动璀灿幸福的光采。
四年后,大清,顺治二年。
安徽,某个不知名的小村,有青山、有小溪,清清流水里,鱼儿悠游而过,一只青蛙跃出水面,跳上石头,叫了两声,又跳进了对岸青草地。
“哇!一大早就有青蛙,大概是它昨夜失眠,没睡觉吧!”
“哪是青蛙失眠,是你失眠了!”屋外空地上,她笑着摆出剃刀、巾子和水盆,“要剃头了,辗转难眠吧!”
他乖乖坐上凳子,先将他的头偎向她圆滚滚的大肚子,笑道:“你说,这胎是小桃花还是小楠树?”
“大概是只小青蛙吧。”她将他的头扶好摆正,命令道:“坐好。”
“怎会是小青蛙?”他发了呆性,开始数着,“你吃了这么多滋补的东西,安眙的小鲤鱼、通乳的鹿角……完了,说不定小娃娃会长出一对鹿角。”
“吓死人了!吃什么生什么,你要是这样告诉刚有身孕的小娘子,医馆也别开下去了。”她笑靥明亮,伸手拆下他的发髻。
双手一放,披散了他留了二十五年的长发,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理。
她很仔细地梳着,尤其是前额的头发,一丝一缕,又放在掌心摩挲着。
“前面的一半,要剃掉了。”
“唉!”他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发令颁下来,不剃也不行了,不过我可不让清兵剃,瞧村子里的许老爹,就被剃成了癞痢头。”
“放心,我会帮你剃一个漂漂亮亮的半头。”
两刻钟后,地上散了一堆头发,他新扎上一条长辫子。
她左瞧右瞧、前看后看,清澈眼眸中映出一个不同模样的他。
“到了夏天倒凉快,你流汗就好擦了。”
“很丑吗?”怎么笑成那样?
“是新皇帝的命令,你也只好丑下去了。”
“改朝换代了。”他站起身,摸摸额头,不太习惯地抓过辫子,扯了扯,又甩回去,望着地上那堆缠绕一起的头发,不发一语。
“我来扫掉。”
“我扫,你大肚子别乱动。”
扫齐了头发,他拿了一把铲子,来到屋旁大树下,挖了一个深洞,将一畚箕的头发倒了进去,再以土填实,两只脚用力踩了踩。
“过去的,全埋了。”他如释重负,露出笑容。
“阿楠,你说,新的朝廷,会不会更好?”她拉了拉他的手。
“我不知道。”他搂住她的身子,深情亲吻她的脸颊,“但我知道,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好好的、平安的过下去。”
“哈!我说游大夫呀,”后头一个男子哇哇大叫,“我来这儿作客,就见你们早也亲热、晚也亲热,喂,小树儿,你爹娘老是这样,你受得了吗?”
三岁的小树儿有超乎年纪的正经脸色,“不会啊,这叫作‘上和下睦,夫唱妇随’。爹也说,叫阿非伯伯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咦,这小子也是个小书呆?你到底懂不懂意思?”杨非狐疑地瞧了眼小神童,一张脸又好像吃了苦瓜似的,“呜,我还年轻,拜托你不要叫我伯伯!这样吧,我志愿小一辈,你喊我一声阿非哥哥。”
“你当仁不让作我的堂兄,父之兄,谓之伯也。”新剪了辫子的他笑道。
“唉!”自食恶果,杨非垮了脸。
“哈哈哈哈哈!”银铃似的女子笑声传来,屋子内转出一大一小姑娘,各捧了一篮药材,喀喀笑个不停。“姊夫啊!哈哈哈,你的头……”
“真有那么好笑吗?”他又摸了摸头顶。
杨非也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红豆,你别笑,全天下男人都剃了头,你再笑我们的头,就没人娶你了。”
“我才不稀罕!”红豆吐了吐舌头,她身材抽长,可能已经十六、七岁了。
“二姊,你就爱和阿非哥哥斗嘴,瞧他巴巴地来看你呢!”小橘拉拉她。
“谁给他看呀!他来咱这儿,总不能白吃饭。”红豆向杨非招了招手,“来来,阿非你过来,咱们先到医馆开门,你负责扫地、抹桌子。”
“我还要做苦工?”杨非指着自己的鼻子,哀怨地跟着两个姑娘走了。
“阿楠,换件衣服,我们也该去医馆了。”
“你快生了,留在家里休息。”
“才不,你看病、我抓药,我们说定的。”
“好!好!老婆最大,你说什么,我听就是了。”他笑意盎然,轻轻咬了她的耳朵,“你要是不在我身边,我还没劲干活儿,全身每根筋都爱困呢。”
“呋!当大夫的人,还说这种小孩话?附近县城的人都来看病了,又要忙上一天,我煎好灵芝汤,你待会儿喝了提提神。”
小树儿抬头瞧了爹娘,打了个小哈欠,这两个大人一嘀咕起来,就是没完没了,而且动手、动嘴的,他们大人不嫌累吗?
哈!他发现新玩意了,爹的辫子这么长,以后有事喊爹,只需一拉——
“唉哟!”他脑袋一仰,定睛一瞧,“差点忘了我们的小树儿。”
“哇呵!”小身子忽然飞了起来,原来是爹爹抱起了他。
好玩,真好玩,爹的头顶怎么变得光光的,跟阿非伯伯的一样?
小手摸了又摸、拍了又拍,呵呵笑道:“娘,爹的头好像月亮喔!”
“小树儿,等你再大些,娘也要帮你剃成一个小月亮。”她笑意朗朗,偎上那温热的胸膛,一起抱住了儿子。
“我这颗头真的很有趣吗?”他不禁再摸摸新剃的头皮。
“变个样了,小树儿当然好玩。”她踮起脚尖,也是摸个不停。
“模样变了,心可没变。”他笑得好开心,左拥右抱,左边先亲了芳唇,右边再亲了那白胖的小脸颊。“小树儿,昨儿爹教你的诗,念来给你娘听听。”
“好!”小树儿扯开小喉咙,小书呆的脸孔,有着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空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桃花流水,天上人间,小屋旁,清溪边,青山绿,桃花红。
那只睡饱的青蛙跳了出来,瞧了幸福的一家人,咽咽叫了两声,噗通噗通跳下水,也去寻找它的幸福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