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10

杜默雨: 分手比较好

第1章

大利银行城南分行。

走进玻璃大门,清凉冷气扑面而来,几株绿色盆栽令人眼睛一亮!长长的亮白柜台一字拉开,穿著制服的银行员笑容可掬,正在为客户处理帐务,营业大厅高挂一架电视,让等候中的无聊客户可以看股市行情。

绕过左边的服务台,旁边是一道楼梯,二楼则是放款和外汇部门。

江筱婷翻看一分房屋抵押设定资料,再收到写著「庄丽香」的资料夹里。

「丽香,没问题了,我待会儿拿给副理看,等经理批出来,明天就可以把五百万贷放到你的户头。」

庄丽香喝了一口纸杯里的热茶,笑说:「还是要认识银行的人,办起事情快多了。」

江筱婷笑容温婉,黑亮的及肩直发像水波一样晃动,「万里建设上上下下的人,我怎敢怠慢?你们是我们银行的房东呢。」

庄丽香指了指天花板,「真正的房东在二十楼,我只是他下面领薪水的,最凉快的还是大老板,整天就坐在里面吹冷气、睡午觉。」

「对了,我听同事说,『亲亲家园』快完工了,你最近就是在忙这个?」

「唉!」庄丽香露出一个小职员的可怜笑容,「谁叫我是『亲亲家园』的专案助理?房子越接近完工,事情就越多,我要准备验收、过户、联络,忙得我一团乱,偏偏最近又换经理,所有事情都得重新报告,累死了。」

「不会吧?全部都让你忙呀?」江筱婷不可思议地问著。

「『亲亲家园』有三大楝,每楝二十二层楼,每层有四户,还有一楼十八户店面,已经卖出一百六十六户,没卖掉的让销售部去烦恼,卖掉的就是我的烦恼。」庄丽香如数家珍。

「还真是烦恼耶。」江筱婷光听数字就昏了,很难想像庄丽香要如何处理这些繁杂的业务。

「还好新来的郭经理人不错,他很认真看资料,有不明白的就问我,还帮我打发客户,要是没有他,我铁定向老板递辞呈。」

筱婷由衷地说:「你有个好主管,真好,我好像没看过这位新经理?」

「喔!他上个月才从南部子公司调上来,他是我们万里建设未来的驸马爷哩!你见过我们美丽的女特助吧?郭经理就是她的男朋友。」

筱婷记起那位让人眼睛一亮的女子,她人漂亮,名字也好听,叫做陈云茵,是万里建设董事长的么女,担任董事长特别助理一职。偶尔她到银行办事,除了带来一股醉人的香水味道外,那明艳的脸庞、姣好的身材、亮丽的服饰总让女行员们津津乐道。

「陈小姐很漂亮,那郭经理一定也很帅喽?」

「当然帅啦!他一回来总公司,所有的年轻美眉立刻拜他当偶像,要不是我已经结婚、有小孩了,我也会崇拜他。」庄丽香笑道。

对於这些八卦消息,筱婷一笑置之,只当作是工作忙累之馀的消遣。

她转移话题:「如果『亲亲家园』要交屋,你们打算来我们银行办理整批房贷吗?」

「我也不清楚。郭经理和财务部的黄经理还在比较各家银行的条件,看哪家的利率、贷款成数、年限、偿还方式对客户最有利,就选哪家银行了。不过,我们公司和你们银行关系不错,应该会选大利银行吧。」庄丽香试著分析。

「如果选了我们银行,那就变成我的烦恼了。」

「哈!你是办个人房屋贷款的呀!」庄少香恍然大悟,「一次给你带进来一百多个客户,我看你也忙翻了。」

「不会一百多户都要办贷款吧?」

「这年头很少人砸现金买房子,大部分都要贷款的。除非客户自己能找到利率更低的银行,不然照过去的经验,建设公司和银行谈好优惠贷款条件,客户也能接受,我们就把客户带来办房贷了。」

「谢谢你们公司的照顾了。」

「我也要谢谢你们银行照顾我,把我的贷款利率压低,让我多少减轻一些负担。」她抬头看到墙上的钟,「哎唷!聊太久了,我该回楼上去了。」

送走庄丽香,筱婷舒了一口气。和客户聊天也是工作之一,往往在谈天说地中,和客户建立一种似友谊而非友谊的关系,聊得愉快,却无法深入。

桌上电话铃响,她接了起来:「个人贷款,您好。」

「喂!筱婷,你今天不要来了,我晚上没空。」那是她的男友林汉光。

「我想见你,去找你吃个饭。」她声音放得十分柔和。

「你每天那麽晚下班,我等你到七、八点,都闹胃痛了。」那头的声音很急促,「教授要找我讨论研究案子,你别来了。」

「那我晚一点再打给你。」

「过十二点再打。」

「十二点?我都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筱婷的声音有些委屈,为什麽他就不能稍微将就她一些呢?

「那就不要打了,我和教授吃完饭,还要回研究室赶报告,我跟你讲多少次了,我们交往那麽多年,不要天天见面,很浪费时间耶。」林汉光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见面和讲电话不一样嘛,见了面心情就很好……」

「看我照片就好了!」林汉光像是一部冲得飞快的跑车,声音尖锐而高亢,「我关手机了,没什麽重要事别留言,我每天洗你的留言,很麻烦的。」

一句再见也没有,他倏然切断电话。

「喂……」筱婷试图喊他,声音到了唇边,又让她吞下去。

他主动切掉联系,她单方面呼唤也是徒然。

他怎能如此轻忽八年的感情啊?她每天下班就是想和他见个面、聊聊工作、听他说说博士班的功课,两人在一起,她就忘了上班的烦恼。

也许是交往的时间太长,扯扁了彼此感情的深度。她心头涌起酸楚之意,明知道是在办公室,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水。

她打开抽屉,抽出一张面纸抹泪,轻轻擤了鼻子,再打算抽一张,却发现面纸盒空空如也。

糟!她急忙掩住鼻子,正打算向身後的同事讨面纸,一包打开的面纸已经送到眼前,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说道:「小姐,你需要这个。」

她慌乱点头致意,赶忙掏出面纸,旋转座椅背对来人,低头擤了擤鼻涕。

整理好仪容,她抬起头来,牵出一抹微笑,「谢谢你,剩下的面纸还你。」

「不客气。」那男人也是礼貌性地微笑,他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孔,神情温和,一身深蓝色的西装衬托出他的成熟稳重。

「真是不好意思。」筱婷脸颊发热,不敢正视来人,他都看到她掉泪了?「先生,请问有什麽事情吗?」

「我是庄丽香的同事,她把存摺放在你这里忘了拿,我顺便帮她拿上去。」

「存摺?」筱婷看到桌上一本存摺,上头的名字果然是庄丽香,但她不能随便把客户的存摺给陌生人。「我没有看过你……」

「我是新来的。」他掏出一张名片,上头印著「万里建设股分有限公司」,职衔是「经理」。

「郭彬。」他的名字简单有力,筱婷念了一遍,他就是那位驸马爷?

「我可以拿你一张名片?」他也拿起她放在名片座匣的名片。

「对不起,刚刚不知道是郭经理,不敢直接把存摺给你。」她把庄丽香的存摺交给他。

「江小姐,你照规定办事是应该的。」郭彬仔细地把名片和存摺收到西装口袋,那动作让筱婷直觉认为,他是一个很细腻的男人。

「啊!是郭经理!怎麽有空下来?」城南分行的最高主管侯正树刚好从经理室出来,一见到贵客,立刻上前握手招呼。

郭彬笑著和他握手,「侯经理,我来办开户,再不开个薪资户头,我们公司会计科就没收我的薪水了。」

「哎呀!怎麽需要你亲自下来呢?你打个电话,我叫银行的外务送上去就好了。都办好了吗?」侯正树正在争取万里建设的整批贷款业务,因此对这位新来的专案经理格外热络。

「我正要去办,是在一楼吧?」

「郭经理别忙,到我的经理室坐坐,我请同事帮你开户。」侯正树吩咐道:「筱婷,去拿分开户资料。」

筱婷点点头,跑到楼下服务台拿了开户资料,再送回二楼的经理室。

侯正树正拉开嗓门聊天,见到筱婷进门,忙道:「筱婷,你请郭经理签名盖章,其它的部分,你再帮郭经理填写。」

郭彬立刻说:「我自己来就行了。」

「郭经理别客气了。」侯正树十分热情,反正也不是他在跑腿。

筱婷微弯下身,把文件放在茶几上,再递给郭彬一支原子笔,指著开户申请书的签名栏,「郭经理,请在这里签名。」

不同於一般人签名签得龙飞凤舞,郭彬签下工工整整的名字。

筱婷又指了印鉴卡的签名地方,解释著:「郭经理,你留签名和印章一式两分,以後可以用签名提款,不一定要用印章。」

「我这个签名很容易被模仿。」郭彬端详了一下自己的签名,笑说:「我还是尽量用印章吧。」

筱婷又问道:「不知道郭经理有没有特别的数字偏好,我去拿帐号表,让你选个喜欢的帐号。」

「不用了,什麽帐号都好。」

侯正树说:「很多客户都想挑个吉祥数字,尾数要有八,这才一路发发发。」

郭彬笑容沉稳,「我不想发财,无所谓。」

「听说郭经理年底要结婚了,到时候你不想发,也大发特发了。」侯正树认为马屁拍到驸马爷身上,一定让他心花怒放。

郭彬仍然挂著微笑,但却没有应答。

筱婷赶忙插嘴:「郭经理,麻烦你的印章。」

「好。」郭彬掏出一个小皮袋,倒出一颗方正的牛角印章,「要怎麽盖?」

「我帮你盖。」筱婷拿了经理办公桌上的印泥,她弯腰弯得酸了,索性蹲到茶几边,帮郭彬在文件上盖章。

经理室电话铃声响起,侯正树立刻起身去接电话。

郭彬注视著江筱婷,她柔细的黑发垂在她颈边,如水族箱里飘荡的水草,悠然自在;哭过的睫毛仍然湿润,让那对眼睛变得有些迷蒙。

她为什麽哭呢?是先前她接到的电话?抑或工作上遇到难处?

他吸了一下空气,从他走进大利银行,就觉得这间银行的空气比公司好,起初他猜想是冷气系统的差别,直到江筱婷蹲在身边,他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这里的女孩子不擦香水。

「郭经理,盖好了。」筱婷打断他的沉思,望著糊满印泥的印章,她忙站起身,「我去帮你擦乾净……」

「你还是需要这个。」郭彬掏了面纸给她。

「真是不好意思,老是用你的面纸。」筱婷拿起一张面纸,拭净印章上的印泥,再帮他放进小皮袋里。

「喂!老李。」侯正树吼著电话,「我有客人,我们待会儿再讨论,我再打给你!」

筱婷拿起开户文件,「郭经理,麻烦你的身分证,待会儿再一起还你。」

郭彬从西装口袋掏出身分证,筱婷突然对他的口袋感到好奇,他所有的东西都是从下面两个口袋掏出来的,不知道他里面还藏了什麽东西?

但是他的口袋平整服贴,就算藏了再多的事物,她也看不出来。

「开户要一百块?一千块?」郭彬又要去掏口袋。

「不用了,我们可以零开户,郭经理不必给钱。」

侯正树已经放下电话,筱婷退出经理室,回到自己的位子,开始帮郭彬填写客户基本资料。

郭彬,三十岁,出生地在高雄,预官退役,配偶栏还是空的……也许到了年底,就会填上陈云茵的名字了。

身分证的照片犹是一个生涩稚气的高中生,眉宇之间似乎有一股少年的忧郁,实在很难和今天英俊挺拔的郭彬联想在一起。

筱婷对著照片笑一笑,再拿出自己的印章,在「核对亲签」的栏位上,盖上自己的名字。

她拿了开户资料到一楼服务台,王美华立刻朝她嚷著:「听说楼上来了一个超级大帅哥?」

「不就是他吗?」筱婷把开户资料递给王美华,笑说:「快帮他办,经理大人正在亲自接待,他是关系我们银行好几亿房贷的关键人物。」

「就是万里建设的驸马爷?陈云茵大美女的老公?」王美华是大利银行城南分行的宇宙无敌超级八卦婆,服务台正是她流通情报的最佳基地。

「好像是耶。」筱婷坐到服务台前,难得今天没什麽客户,她也可以跟同事哈啦一下。

美华一边敲打资料,一边说:「我听他们公司的人说,这对金童玉女交往十年了,老是不结婚,今年他们董事长把驸马爷调回总公司,打算传圣旨叫他们赶快结婚,免得耽误陈大美女的青春。」

「交往十年,真不简单。」

王美华的嘴巴像水龙头,哗啦啦讲个不停:「他们是学长和学妹,交往是很久,但好像不是很稳定,中间分分合合好几次。万里公司的人说,驸马爷不爱美女,但是爱公司的财产,所以舍不得放下;还有人说,美女要帅哥,虽然两人常常吵架,可是美女一直找不到体面的老公,只好拿姓郭的将就一下。十年爱情,曲折离奇,连他们公司的人也看不懂怎麽一回事。」

「万里建设的人都来你这里传八卦了?」

「我这里是万里大楼的广播电台呀!」王美华哈哈大笑,又问:「你和你男朋友不也交往很久?对了,你男朋友念完博士班了吗?」

「才念两年,他还要再念三年,又还没当兵……」

「天哪!筱婷,你几岁?二十六?你总不成等到他念完书、当完兵再结婚吧?女人的青春有限,如果他没有诚意,就别理他了。」

筱婷心头一突,但仍然笑说:「谈那麽久的感情,放不掉了。」

「这是你男朋友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喔!」王美华又哇啦啦地说:「我知道你很重感情,上次阿春辞职,大家开开心心吃饭送她,就你拼命哭,把阿春吓呆了。」

这件事被同事糗了好久,筱婷不好意思地说:「阿春嫁到美国去,我想以後没什麽机会见面,心情难过,就哭了。」

「哎呀!现在伊媚儿、电话那麽方便,又不是生离死别。这年头像你这麽珍惜感情的人不多了,要我是你男朋友,就赶快把你娶回家当宝贝藏起来。」

筱婷轻淡地笑了笑,拿著王美华印出来的资料,走到柜台办理开户。

动作俐落的同事快速地帮她办好,她拿了崭新的存摺和金融卡,一步步、慢慢地走上楼梯。

结婚,对她来说是一件遥远而不切实际的梦想;林汉光心里只有他的前途,没有她。

感情走了这麽多年,她并不要求他的浓情蜜意,她只要他一句关心她的话。

多麽渺小的要求呵,她的恋情像一朵枯槁的小花,卑微地在大太阳下祈求一丝小雨。

来到经理室前,她眨回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轻轻敲了门板,「对不起,郭经理的开户办好了。」

郭彬站起身,「侯经理,不打扰你上班了,我会回去和总经理商量你的提议。」

侯正树哈腰鞠躬,「郭经理,万事拜托了,我们银行就在你们公司楼下,要联络办事都很方便,如果其它银行提出更好的条件,你尽管让我知道,我再报请总行专案核准,一定要给你们客户最优惠的贷款条件。」

郭彬很有礼貌地回答:「我会转告总经理和财务部的黄经理。」

筱婷送上存摺、金融卡和身分证,「郭经理,这是你的存摺和金融卡,要请你到自动提款机设定密码。」

「谢谢你。」郭彬微笑接过他的东西,翻看一下存摺,便仔细地收到西装口袋里。

「这是设定密码的说明,还是我带郭经理到提款机实地操作?」

「我自己来就好了,谢谢江小姐。」郭彬不由得再看她一眼,发现她的睫毛微湿,好像又哭过了。

侯正树灵机一动,忙说:「郭经理,筱婷是我们分行最细心的行员,她现在负责个人户授信,如果我们承做贵公司的整批贷款,将来就让筱婷负责。」

「喔,是这样?」郭彬注目她那张温婉的面容。

「请郭经理多多指教。」筱婷低下了头。

「不敢。」

筱婷赶忙退开,回到自己的位子,看著侯正树以无比的热诚送走郭彬。

郭彬,郭彬,她默默念了两遍他的名字,只不过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客户,稍微长得帅一些,难道她就对林汉光变心了吗?

不会的。她没变心,然而一想到林汉光的态度,她的心情又直直掉落深渊。

唉!别再想了,她看到桌上一叠客户资料夹,有准备键入基本资料的、有房屋鉴价的、有做放款评估报告的……

还是赶快处理堆积如山的业务吧。


第2章

七夕,中国情人节,情人聚首的日子。

这天正好是假日,筱婷订到中午的位子,终於把「忙得没空约会」的林汉光找出来吃饭。

「汉光,你怎麽不吃沙拉?」筱婷小心问著。

林汉光皱了眉头,「冰冰凉凉的,怎麽吃?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吃冰冷的东西,又叫沙拉?」

「这是套餐嘛!」筱婷一下子失去食欲,「那你喝海鲜汤,待会儿吃牛排,吃不饱再叫其它东西。」

林汉光喝了一口汤,又皱起眉,「海鲜汤这麽咸,一定会吃出毛病,你这麽不懂养生,我都被你害死了。」

「我也是第一次到这家餐厅啊。」筱婷有点委屈。

「算了,吃都吃了,以後你可要多为别人著想才行。」

「我当然为你想了,你说晚上要一气呵成写报告,所以我约你中午出来,这才不会浪费你的时间。」

「你还说!昨天你打电话来,我正在研究一个经济模型,整个思路都被你打断了,害我想到半夜,一早又要爬起来约会。」林汉光咬著大蒜面包,这是到目前为止,他唯一不挑剔的食物。

「反正你都出来了……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你可不可以关心一下我的近况?」筱婷大口吃下沙拉,把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吞了进去。

「我什麽时候不关心你了?我会叫你吃饱一点、衣服穿暖一点,我和你出来也是想放松心情,倒是你每次都给我脸色看。」

「我……」筱婷再一次压下酸楚的心情,勉强笑说:「好了,今天是情人节,别说这些,你最近功课怎样?」

「还不是一样忙,我哪像你上班的,下班就没事,整天想找人出去逛街聊天。我还有一大堆报告要写呢!」

他的语气永远尖酸刻薄,筱婷记得刚上大学与汉光初识时,他就是这副调调。

他长得高大帅气,成绩好,口才佳,总是信心十足地大谈理想,批评所有看不顺眼的事情,像个典型的未来精英分子,她也因此倾心於他。没想到相处久了,她才发现,他的优点用在女朋友身上,正是他的最大缺点。

「你忙,我不打扰你,但是见见面、吃吃饭,也花不了什麽时间的:!」

「怎麽不花时间?我来回车程要耗上一个多钟头,不如好好睡觉养足精神。对了,我要你给我你们银行过去五年的年报,带来了吗?」

「我……」她完全忘记这件事。

「没有?」林汉光脸色骤变,「我正在赶一篇国内金融机构现况的研究报告,你上次说没空找其它银行的年报,我不勉强你,可是,现在你连自己银行的年报也拿不出来?」

「我们又不是每个人都有年报,年报在经理那边,我没办法给你正本,明天我去向经理借来影印给你。」

「算了算了!我自己去找,比你拖拖拉拉快多了。」

「你就只记得你的事情?!」筱婷忍无可忍。

「我脑袋塞了一大堆理论和公式,你还要我记什麽?」

「是女朋友重要?还是学业重要?」

林汉光一时语塞,口气缓和下来:「你当然很重要,我们都在一起八年了。我正在攻读学位,功课繁重,还要帮教授做案子,你要体谅我的心情,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你不要一天到晚想见我,见不到又不开心。」

「反正我只是个备胎,可有可无。」

「你又说这种话!」林汉光语气变得恶劣,「你一直像小女孩,以前学生时代也就算了,现在出社会这麽多年,个性还是这麽幼稚,你要独立一点,不要让我操心,知道吗?」

「我工作赚钱,一个人住在外面,我哪里不独立了?」筱婷虽是争辩口吻,可是声音却好虚弱。

「你个性根本不成熟,总是把爱情看成生命,你要多念书、多看看世面,这才有长进,不要连找个年报的小事都做不好。」林汉光继续数落。

「我没有把爱情当作人生的全部。」筱婷隐忍著泪光,「我每天上班很累,下班时间又晚,我没有多馀的时间去参加活动,而且我也不想再念研究所,我只是想在睡觉前,和我的男朋友讲几分钟电话,难道这个要求过分吗?」

「才说几句,又想哭了?」林汉光恼得转过头,声音十分淡漠:「跟你在一起,我很累。」

累?疲倦?弹性疲乏?筱婷想到初恋的甜蜜时光,只觉得那是好遥远、好遥远的过去,昔日单纯活泼的少男少女不再,换来的却是经年累月的伤痕。

早就不适合了,她放不下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对爱情的坚持。

如果这分执著带来身心灵的折磨,那就不是爱情,而是无谓的受苦。

她抬起头,望向正皱著眉头切牛排的林汉光,他嘴角抿得死紧,似乎不想开口说话。

「汉光,你给我承诺。什麽时候娶我?」她设下最後撤退的防线。

「你又拿这个烦我?」林汉光差点扔下刀叉,总算他忍了下来,「念完博士再说吧,我没心思去想这个问题。」

没有情爱的许诺,两个空洞的躯壳不能交错彼此的心。

她移过桌上小瓶中的玫瑰花,剥下一枚花瓣,在指腹间搓揉著,「我待会儿去逛街,你回去忙你的。」

林汉光咬著牛排,终於露出笑容,「你今天总算懂事了,大家各忙各的,要留点生活空间才对。」

「汉光,我想……我们应该……」

她正要说出分手两字,林汉光的手机响起,他忙接了起来。

「啊!学妹?对……我在吃饭,没关系……那分报告要去央图找,系图找不到……所长不行啦!他不懂得争取经费……」

林汉光打开话匣子,口气愉快,跟学妹一聊就是十五分钟。

筱婷低头吃牛排,心里只有最深沉的悲哀。

她不用提分手两字,他忙他的学业,她退离他的生活,他甚至不会记得打电话给她,时间会让一切淡去。

她在餐巾纸写下:我先走了。林汉光看了一眼,点点头,见她站起身,忙捂住手机说:「吃饭的钱?」

「我会付。」

她毅然转身,很惊讶自己的镇定,彷佛这是许久以前就做好的决定。

此刻,他们冗长乏味的爱情划下句点。

※     ※    ※     ※

情人节的午後,牛郎织女还躲在天空,艳阳毫不留情地烧灼人们的皮肤,柏油马路反射出刺眼光芒,令筱婷眯紧了乾涩的眼。

她没有去逛街,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走著,看人,看车,看屋,看天空,就是不想回去面对孤单的自己。

她站在骑楼下休息,转动有些酸疼的脚踝,她走了大半个台北市了吧?也好,就当作是运动,流了汗,晚上也可以睡个好觉。

透过大片落地玻璃,她看见店铺里面摆设的模型,那是三楝大厦,外型简洁流畅,每一层楼都有一盏小灯,屋子下面是街道,还有一些小小的模型汽车、树木、花圃,更有徜徉其中的小小人儿。

这是典型的房屋销售模型。筱婷呆呆望著大厦里的小灯泡,好像看到万家灯火的温馨,双掌不知不觉按上玻璃墙。

「小姐,你好,要不要进来看看?」一个小姐走近她身边,很有礼貌地邀请她。

「喔,我不买房子,看看而已。」

「没关系的,这分资料给你参考。」那小姐仍微笑递给她一分广告传单,转身进去。

亲亲家园?筱婷看了一眼上头斗大的字,有些诧异,又望向里头的房屋模型,正好和一对深邃的目光交错。

郭彬身穿蓝色的休闲衬衫和牛仔裤,若不留意,还以为他是来看房子的客户。

他一瞧见筱婷,立刻放下手中的报纸,走了出来。

「江小姐。」他与她握手,笑说:「你代表银行来查看我们的亲亲家园了?」

筱婷轻握了一下他那火热的手掌,微笑说:「郭经理,我刚好路过这里,你星期天还出来工作?」

「工地有点事要处理,顺便留下来和同事聊天。」

「亲亲家园已经盖好了?我们同事都想过来瞧瞧呢。」

「欢迎!」郭彬带著真诚的笑容,「前几天才拆掉工程围篱,我们就赶快布置一销售中心,准备把馀屋推销出去。」

「你们这房子卖得不错,又有客人来了。」筱婷的目光移向一对走进销售中心的年轻夫妻,无心再和郭彬说客套话,「不打扰你了。」

郭彬送她走了几步,「以後可能要麻烦江小姐,昨天公司开会决定,准备让大利银行承做整批新屋房贷。」

「真的?」筱婷停下脚步,为银行拿到这一大批房贷而高兴,这代表业绩增长,但也代表她即将进入一连串忙碌的工作。

「你是第一个知道的,算我泄露业务机密吧。」郭彬一笑。

「多谢郭经理,要是我们侯经理知道了,一定会高兴得睡不著觉,可是我就烦恼得睡不著了。」

「怎麽说?」他饶富兴味地看她苦恼的模样。

「接下来我可要应付一大堆客人呢!一间房子一个借款人、一个保证人,一百多间房子,光是对保就要花上好多时间。」

「有关对保的时间,我们会安排分批办理,至於详细作业情形,以後再和你们侯经理商量。」

「我了解,嗯……我该走了。」筱婷点个头,她实在和他无话可说。

「对了,我拿一分纪念品给你,我们公司送的。」

「来看房子还可以拿礼物?」

郭彬笑著指了墙上的大海报,「今天是七夕情人节,我们登了广告,夫妻、情侣结伴来看房子,就赠送精美小礼物。」

筱婷望向海报,「情人节」三个粉红大字像一支利针,直直扎入她的心脏,顿时令她疼痛不已。

她没有情人了!虽然是她有了领悟,下定决心离开林汉光,然而多年爱情落空,梦想破灭,此时她的心也空了。

心头一绞,憋了一下午的郁痛倾泄而出,大滴泪水就这样掉了下来。

「江小姐,你怎麽了?」郭彬大吃一惊,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吗?

「没……没什麽……」她还是忍不住泪水直流。

「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

骑楼人来人往,他们好奇地看著哭泣的筱婷,郭彬看她再哭下去不是办法,轻轻扶住她的手臂,「江小姐,到里面坐一下。」

筱婷低下头,任郭彬搀扶,她知道自已出丑了。

郭彬带她进屋,穿过房屋模型和接待客人区域,来到後头一间小休息室。

「你坐,我去倒杯水给你。」郭彬从裤袋掏出一包面纸,放在她手上。

筱婷不好意思再哭,拿出面纸,仔细揩拭脸颊。

「喝杯水吧。」郭彬很快进来,用纸杯盛了温开水给她。

「谢谢。」筱婷徐徐咽下,屋内的冷气平缓了她的心绪,这杯温水也像即时的安慰剂,让她闷绞的心脏得以舒解。

「我送你去看医生,身体不舒服一定要好好休息。」

「我没事。」筱婷吸吸鼻子,若无其事地笑说:「真的没什麽,只不过我才甩掉男朋友……」

不说还好,一说眼泪又迸了出来,她慌忙转过身,频频拭泪。

原来如此!郭彬望著她微颤的背影,在七夕和恋人分手,她的感触一定特别深刻吧?

不知他是否和她的眼泪特别有缘,每次见面,就看到她掉泪的模样。

然而他与她不熟,人家感情的事情他不方便过问,更无法安慰她。

筱婷窘得面壁思过,克制了老半天,总算止住眼泪,唏哩呼噜擤完鼻涕,就闻到了一股咖啡香味。

「不知道江小姐喜欢什麽口味的咖啡,我们这里只有即溶包。」

筱婷抬起头,被那沉稳的微笑撞了一下,咖啡香味也变得更加浓。

「谢谢,这咖啡很香呢!」筱婷捧起纸杯,吸闻香味。

「你慢慢喝,休息一会儿,我再送你回去。」

「不敢麻烦郭经理了。」筱婷忙说:「我去搭公车。」

郭彬在她身边坐下,「我有车子很方便,而且我也打算走了。」

「不,不耽误郭经理的时间,你也准备和陈小姐去吃情人节大餐吧?」筱婷顺口说了出来,好像郭彬和陈云茵约会是天经地义的事。

郭彬把目光转向光滑的桌面,那里反射出影像模糊的他。

「你认识云茵吗?」他习惯性地微笑。

「郭经理的女朋友是万里大楼的美女,我们都认得她。」筱婷喝下咖啡,热气掩了她的鼻音,神情也恢复正常了。

「她和朋友去香港。」

「去玩?」

「逛街、瞎拼吧。」郭彬声音变得低沉,「她喜欢热闹的地方。」

「郭经理没有陪女朋友一起去?」

「她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他简单地回答。

筱婷听了心情一黯!难道郭彬也像林汉光一样,只顾著过自己的生活,却把交往多年的女友撇在一边?

唉!人家是交往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又是郎才女貌,何必她来操心呢?

「嗯……」筱婷喝完咖啡,再也找不出话题,也是该离去的时候了,「谢谢郭经理的招待,我该走了。」

「我送你。」

「谢谢,真的不用了。」筱婷抓起手袋,快速地收拾桌上凌乱的面纸。

「垃圾桶在这里。」郭彬指了角落。

筱婷顺手一丢,丢掉了尴尬和窘迫不安,毕竟郭彬对她而言,仍是一个陌生人。

她再摆出一个微笑,「郭经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再见。」

郭彬送她到销售中心大门口,两人很有礼貌地互道再见。

「郭经理,她是谁呀?」好奇的销售小姐问他。

「是大利银行的行员。」

「好奇怪喔,哭成那个样子,我们以为她被郭经理欺负了。」

郭彬笑而不答。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在这个八卦盛行的时代中,他无意渲染江筱婷失恋的事。

而他,也有属於自己的故事。

※        ※        ※

半个月後,早晨八点四十分。万里建设公司。

筱婷在大会议桌上摆好笔、印章、印泥台、印泥擦,再从地上搬起十来分空白的对保资料。

个人办理贷款时,需要签署借款申请书和借据等文件,银行员有责任核对借款人和保证人的资料,并确认是否为本人亲自签名,这个程序叫做「对保」。

「江小姐,这麽早就过来准备了?」郭彬走进会议室,向她问好。

「是啊,你们跟客户约九点,我先把东西准备好,才不会手忙脚乱。」筱婷微笑以对。「待会儿我们银行也有两个同事过来帮忙。」

郭彬在桌上摆了三瓶矿泉水和三个透明玻璃杯,「我也准备好了,九点以後客户会陆续到来,我和丽香大概没空帮你们倒水,所以请你们自己倒矿泉水了。」

难得他还想到他们的喝水问题,筱婷感到窝心,「谢谢,接下来三天,还要麻烦你们,我得整天坐在万里公司上班了。」

「中午我请同事帮你叫个便当。」

「谢谢,我下去吃,我自己带便当。」

「是江小姐妈妈做的爱心便当?」这些日子来,为了讨论这件贷款案子的作业流程,郭彬和筱婷逐渐熟稔。

话题打开,那股陌生的隔阂感消失了,筱婷神情不再拘谨,她展露笑颜,「不是的,我自己一个人住台北,便当是我自己做的。」

「这年头很少有人自己作菜了。」

「我通常吃外面的便当。可是夏天热,吃不下饭,我煮些马铃薯、红萝卜、水煮蛋、小黄瓜,拌上美乃滋做成沙拉,放在冰箱冰冰凉凉的,不只吃了胃口大开,热量也很够呢。」

「听起来不错,看样子江小姐很懂得过生活。」郭彬注视她。

「要对自已好一点嘛!生活不是一成不变的。」

其实筱婷也是这两天才开始为自己作菜,以往她一下班就跑去找林汉光,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甚至憋了一肚子委屈回来,如今她不打电话给他,他竟然也没有找她。就在前几天,她狠狠哭了一场,彻底抛开这分感情了。

她的生活有了一点点改变,她把一部分心思拿来逛超市,在看到漂亮的红椒和生菜之後,决定为自己做一分林汉光从来不吃的沙拉。

当她尽兴咀嚼时,心中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在和幸福,这让她惊讶地发现,她无需情人,也可以过得十分快乐。

郭彬看到她脸上的光辉,很难想像她不久前才「失恋」。他又发现会议室比平常明亮,原来白色的直立式百叶窗全部被拉开了。

他走向前拉上窗帘,筱婷忙喊著:「等一下,让那棵马拉巴栗再晒晒太阳。」

「哦?」郭彬停下动作,望向墙角的绿色盆栽。

筱婷倒是不好意思了,她怎能在人家的地盘发号施令?她解释著:「对不起,我看马拉巴栗的叶子颜色有点黯淡,一定是闷在里面太久没晒到阳光,所以我自作主张拉开窗帘了。」

郭彬点点头,理解她的意思,再看到沐浴在日光下的马拉巴栗,那青翠的叶子闪耀光芒,彷佛为迎接阳光而欣喜。

阳光的味道是清新的,此时却掺进了浓重的花粉香味,郭彬不用转身就知道是谁来了。

[郭彬,不是要办对保吗?」陈云茵穿著一袭新颖的黑色套装,衬出她窈窕美好的身材,而脸上精致的化妆更让她显得明艳动人。

「先帮你们介绍一下,云茵,她是大利银行的江小姐……」

「我知道她是银行的小姐,要签什麽文件吗?」陈云茵拉开椅子坐下。

「陈小姐,这是我的名片。」筱婷摆出笑脸,送上名片一张。

陈云茵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收进皮包,回气有点急促:「我九点半还要去建筑公会开会,要签什麽东西,就签吧。」

筱婷没想到陈云茵也是贷款客户之一,她问道:「是哪一户?」

郭彬很快回答说:「是22C,我是借款人,云茵是保证人。」

原来是未婚夫妻合买房子。筱婷抽出22C文件袋,摆出空白资料,指著栏位说:「请陈小姐在这边签名……这边……这边……」

陈云茵的手指白皙而修长,她飞快地签下云朵般奔放的字迹,「还有呢?」

「麻烦身分证、印章。」

「丽香那儿不是影印了身分证吗?」陈云茵拿出印章,却是不想掏皮包拿身分证。

「我们银行要核对正本,还是要麻烦陈小姐。」筱婷发挥她的职业耐心。

「你们银行的规定真多。」陈云茵微皱眉头,一面拿身分证,一面说:「郭彬,把窗帘拉起来,太阳晒得好热喔。」

郭彬不发一语,拉起窗帘,明亮的阳光被隔绝在室外,会议室的冷气忽然变强了。

筱婷顿时起了鸡皮疙瘩,赶紧对照一下身分证,在影印本盖上「核对与正本无误」的印章,再还给陈云茵,「陈小姐,谢谢你。」

陈云茵接过身分证,站起身说:「郭彬,你帮我填资料,印章帮我收起来,我得赶去开会了。」

「开车小心。」郭彬嘱咐她一声。

美丽的身影离去,香水味道仍飘散在空气之中,紧紧包围住室内的两人。

筱婷拿起陈云茵的印章,一一盖上借据和印鉴卡等相关文件,心底一再反刍郭彬那句「开车小心」。

虽然只有短短四个字,代表的却是关爱和体贴。她想,陈云茵应该很幸福,老爸有钱,男友有情,就像城堡中的公主一样。

「陈小姐很忙呢!这印章盖好了,郭经理,还你。」筱婷今天特地准备了一卷卫生纸,她很仔细地揩净印章上的印泥。

郭彬收起陈云茵的印章,也从西装口袋掏出印章,「换我办对保了,江小姐,那些基本资料让我来填。」

筱婷将单据移过去,「原来郭经理也买新屋了,恭喜。」

「要贷款六百万,负担变重,没什麽好恭喜的。」

「你们自己人买房子,没有算比较便宜吗?」

「两间打通成一大间,四十坪变八十坪,要便宜也便宜不起来。」

「两个人住这麽大的房子啊?」筱婷咋舌。

「云茵喜欢找朋友到家里玩,所以客厅厨房要大,也要多准备几间客房。」

「原来如此。郭经理很体贴,陈小姐想要什麽,你都顺她的意思。」

「习惯了。」郭彬专注填写资料,淡淡回答著。

筱婷从侧面看过去,看不清郭彬的表情。

爱情是一种习惯吗?就像她习惯「爱」林汉光,到头来才发现那只是一种习惯性的爱恋,真正的情爱却早已掏空。

以空洞的心情谈恋爱,那还真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筱婷庆幸自己已经「戒除」恶习。

她以和客户聊天的口吻说:「既然你们都买新房,那我们就准备接郭经理和陈小姐的喜帖了。」

「结婚不容易。」郭彬写字的速度变慢,这几个字也说得很慢。

「是啊,要拍婚纱、订饭店、决定蜜月地点……你们还没订饭店吗?」

「日期还没决定。」

「我听丽香说是年底。」筱婷建议说:「郭经理要赶快决定时间喔,不然年底的饭店不好订。」

「再说吧。」郭彬翻了翻文件,「江小姐,你检查一下,有没有漏签。」

筱婷望著他工整的字迹,觉得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麽风光。

他英挺、成熟、稳重,像个童话中的白马王子,也即将与公主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但这位王子似乎不是很喜欢他那座新城堡。

六百万的二十年贷款,一个月要偿还六万块左右的本息,难怪王子快乐不起来,若他只是要讨好公主,那他的代价未免太大。

「江小姐,你在想什麽?印章盖反了。」郭彬微笑提醒她。

「啊!」筱婷脸蛋一热,立刻中止胡思乱想,拿起郭彬的印章瞧了老半天,终於转到正确的一面。

「上面有记号的是正面。」

筱婷又转了一下印章,边说边用印,「原来如此,记号这麽清楚,转一下角度,事情就变简单了。」

「转一下角度?」郭彬重述她的话,突然站起身,把墙角的马拉巴栗转个圈,「这一边的叶子靠墙,转过来让它晒晒太阳,透透气。」

筱婷为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发出会心一笑,「郭经理记得明天先把窗帘打开,让它晒一下太阳。不用会议室的时候,也可以整天打开窗帘,不要让它生活在黑暗中。」

「我懂,我也会种花。」郭彬点头微笑,那笑容里有阳光。

「你会种花?」

筱婷彷佛被阳光炫了一下,慌忙低下头,检视文件是否有疏漏的地方。

「筱婷,我们来支援你了。」两个大利银行的同事走进会议室。

「我也该去等客户了,江小姐,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印章还你。」筱婷用力点头,把擦拭乾净的印章还给郭彬。

她相信,细心体贴的他将是最好的合作夥伴。


第3章

会议室里都是人,除了三组正在办理对保的客户外,另外还有四组在等候。

筱婷有些著急,这些客户要嘛一个都不来,不然就同时来,偏偏眼前这对母女已经为填写职业栏乾耗十分钟了。

「李小姐,没关系啦,不然你就写冷饮店负责人。」筱婷建议著。

「可是我主要卖的不是冷饮,是槟榔啊!」漂亮的槟榔西施表情烦恼。

李妈妈说:「我说不能写卖槟榔啦!你这样写,银行就不借给你了。」

「那我怎麽写嘛!」槟榔西施今天穿了一件细肩带的迷你裙洋装,一进门就引起大家的注意。

筱婷忙说:「李小姐是整批贷款的借户,只要信用没问题,没有退票记录,我们银行一定会贷款给李小姐,请李妈妈不用担心。」

「啊!妈妈,写槟榔中盘商好了,反正你也在割货。」槟榔西施开心叫著。

「嗯,银行小姐,那我女儿写食品批发商好不好?」槟榔妈妈又问。

「好。」筱婷哭笑不得,她决定回去用铅笔在旁边注记:槟榔。

槟榔西施又叫了:「哎呀,要叫我写年收入耶!我一年也不晓得赚多少。」

「李小姐,你写个大概的数字就可以。」

槟榔妈妈又犯疑了,「你们好像调查局的耶,你们银行有跟国税局连线吗?不行,不能写太多。」

「我们没有跟国税局连线。」筱婷好言解释著:「这表格是固定的,每家银行的借款申请书都是这样设计,写年收入的目的是看客户的偿债能力……」

「听不懂。」

「呃……这样说好了,李小姐向我们银行借三百万,每个月平均要摊还本息三万元,如果李小姐一个月没有收入三万元,又怎麽可能每个月缴三万块的贷款?」

「我当妈妈的有钱就好了。」

「李妈妈是保证人,也要请你填一下年收入。」

「我也要写呀?」槟榔妈妈拿起借款申请书,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厚!我们房子都抵押给银行了,到时候缴不起贷款,你们拿去拍卖就好了,你们银行就是怕事!」

筱婷的耐性发挥到极点,要不是这对母女是整批贷款的优惠客户,银行早就叫她们拿出财力证明了。

「对不起,这是银行的规定,李妈妈和李小姐随便填个六十万吧。」

槟榔西施咬著指头,「好像不只六十万。妈,写两百万会不会太少?」

槟榔妈妈的气势来了,「不,写五百万,银行怕我们没钱,你写越多越好。」

筱婷忙说:「不能太离谱。」

「一年怎麽没有五百万……」槟榔妈妈忽然发现大家都在看她,立刻小了声音:「好啦!写三百万啦!」

筱婷吁了一口气,接下来槟榔西施又为了留哪个电话号码而烦恼。

「手机和家里的、槟榔摊的电话都留吧。」筱婷乾脆用命令式的。

槟榔妈妈又拿起借据,左看右看,「又要签名?我知道这个叫做定型化契约,专门在骗客户的,我都有在看电视新闻,不要骗我不知道。」

实在难缠!筱婷心中叹了一口气,仍然笑脸迎人,「我们银行是上市公司,怎麽会骗人?而且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李妈妈不放心的话,我影印一分借据让你保存。」

「喂,你先不要帮我盖章,我自己来盖,被你卖掉了都不知道。」槟榔妈妈抢回一张拨款同意书。

「好,那请李妈妈、李小姐在这边签名盖章。」筱婷指了盖印处。

「不对呀!这张同意书有问题!我为什麽要把钱拨给万里建设?你们银行不是借款给我吗?我自己向万里建设彻尾款就好了,又要签什麽同意书?」

「李妈妈,这是为了作业方便。当银行把钱贷放到你的户头时,我们也顺便做一个转帐的动作,把这笔钱转到万里建设的户头,你就不用再跑一趟公司缴清尾款了。」

「我不签!你们有经过我的同意这样做吗?」槟榔妈妈摔下笔。

「请问这位太太有什麽问题吗?」郭彬刚刚送进来一组对保客户,见到槟榔妈妈大声讲话,立刻走过来问候。

「你是负责的经理?你看起来好像不会骗人。」

「是李太太?我姓郭。」郭彬送上名片,「是银行借款方面的问题?还是交屋程序上的事?」

「都有,你们本来说十月才完工,现在八月就盖好了,你们建设公司提早跟客户要钱交屋,摆明了和客户抢钱嘛!」

「对不起,提前完工造成李太太的困扰。」郭彬脸上带笑,「不过请李太太放心,我们万里建设是三十年的老牌建设公司,房子盖得快,品质还是一样的好。从『亲亲家园』破土以来,营建工程十分顺利,一切检验也都合格,正好政府推出首购优惠房贷方案,每家银行额度有限,我们站在客户的立场著想,决定提前交屋,如果李太太需要这项优惠措施,我可以请银行为你保留额度。」

「我不是第一次买房子,这种优惠用不到。」槟榔妈妈瞪了眼。

「不过,大利银行也给『亲亲家园』的客户很好的优惠利率,李太太绝对可以省下一笔利息负担。」

「签了借据就开始贷款,一个月要缴三万块,哪有什麽好优惠的?」

「李太太,我想你误会了,我们现在只是先办手续,接下来还要请代书办理抵押权设定,大利银行也还要内部作业,最快要两个星期才会做第一批的贷放。如果你不急著交屋,我们可以把你摆在第二批或是第三批贷放。」

「哪一批都好,我要赶快搬进去新屋子。」槟榔妈妈埋怨著:「你怎麽不早说明?我一坐下来就叫我签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

「真的很抱歉,今天很多客户过来,可能没跟李太太说清楚。」郭彬翻开手上的资料夹,掏出笔写了几个字,「我会请助理庄小姐把李小姐安排在第一批交屋的名单,银行贷放之前,庄小姐会通知你们。」

「还有,我不签这个拨款同意书。」

「这点我跟李太太说明一下,我们完全是为了客户设想,我想银行的江小姐也解释过了,这只是一个转帐的动作,李太太就不用银行和公司两边跑了。」

「好啦!签就签,借个钱怎麽这麽烦啊!」

筱婷第一次发现,郭彬讲起话来态度诚恳、条理分明。加上他西装笔挺、神态稳重自信,自然有一股说服人的魅力。

难怪庄丽香说,再怎麽刁钻的客户到了郭经理手中,全部乖乖听话了。

她抬起头来,朝他点头微笑,感谢他出面解决这个难缠的客户。

在这同时,他也望向她,神情变得十分轻松。

筱婷心头跳了一下,那一瞬间的眼神让他像个大男孩,有点调皮,有点热度,要不是他的穿著和年纪,她会以为他是阳光下的青春少年。

她低下了头,拿起客户的印章盖印,槟榔妈妈眼尖,忙叫著:「夭寿喔,这粒印章怎麽少一个角?」

槟榔西施瞧了一下,「早就摔坏了,少个角而已,名字还是很完整。」

「不能用啦!用这款印章会衰啦!走啦,今天不办了。」

「妈,把事情办完啦!下次还要抽空来,生意都被隔壁的阿美抢走了。」

「这印章不能用,印章代表你这个人,你跛一只脚能走路吗?」

「妈,你又茶包又LKK,用哪一粒印章还不是一样!」

「我说不行就不行啦!」槟榔妈妈抓起女儿,「回去再刻一粒开运印章,保证你好运旺旺来。」

「李小姐,李妈妈,你们借据还没签名呀!」筱婷眼见功亏一篑,不但今天办不完,等到下次再来,恐怕又要上演罗嗦耗时的剧情。

「印章不行,不办了。」

「这样好了,两位先把单据填好,下次只要李妈妈把印章送过来盖,李小姐不必亲自过来。」

「这样可以?」

「可以的。」筱婷再请两位贵客坐下。

又耗费二十分钟,终於送走这对槟榔母女档。

一看表,已经十二点半了,两位支援的同事早已为等待的客户办妥对保,下楼回银行吃饭了。

筱婷肚子很饿,可是她懒洋洋的,忙了一早上,她此刻动也不想动。

「江小姐,你还没去吃饭?」郭彬也是进进出出忙著,此刻终告一段落。

筱婷赶忙坐直身子,「我整理一下东西,马上下去。」

「好像我来赶人了。」郭彬笑说:「不过还是要请你赶快吃饭休息,下午两点开始,又有另一批客户来了。」

「我回去也不能休息呀!」筱婷整理堆积如山的资料袋,「这两天是有同事帮忙代班,可是我还有其它的个人贷款案子要处理。」

「你这麽忙,对客户还是很有耐心。我看你另外两个同事对客户比较凶,客户问什麽,他们就用『银行规定』堵回去,不像你仔细解释。」

「哎!很多人一辈子就买一次房子、办一次贷款,他们花了那麽多钱,当然要好好跟他们说明,换作是我,我也想弄清楚我的贷款状况。」

「江小姐想得很周到,难怪你们侯经理很放心让你独当一面。」

「真正独当一面的是我们经理,我只是一个办事的夥计。」筱婷抱起一大落的资料袋,神情显得开朗,「不过说实话,客户买房子都是高高兴兴的,我看了也很开心,有时候还可以听到一些有趣的话题,像刚刚那个槟榔西施,我不知道卖槟榔这麽好赚呢!」

「我帮你拿下去。」郭彬也抱起桌上另外一大叠办好对保的资料袋,笑道:「那对母女是我们公司最头痛的客户,不巧被你碰上了。」

「啊!她们还没走?」筱婷又头痛起来,因为她才走出会议室,就看到槟榔母女档拉著庄丽香讲话。

「厚!庄小姐。」槟榔妈妈穷追猛打:「你说要赠送全套欧洲厨具,我去看房子,怎麽都是台湾做的啦?」

「李太太。」庄丽香一脸无奈,声嘶力竭解释著:「我们广告说的是欧化厨具,意思是像外国人那种漂亮的厨房,不是欧洲做的厨具。」

「你乱讲!你们广告还说要从义大利进口!」

「呃,是从义大利进口的磁砖,不是厨具。」

「啊你们广告都乱写,我去告你们广告不实!」

「李太太,麻烦你回去再把合约书看一遍,一切以契约为主。」

「你们就是用广告骗人,又拿契约骗我们不懂法律的……」

「妈,别吵了,你好丢脸喔!」槟榔西施扯著母亲想离开。

「七百万的房子,不能开玩笑,一分钱一分货,我要跟他们争到底!」

庄丽香被烦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见到郭彬,立刻喊道:「经理,李太太有一些问题,麻烦你跟她们说明一下。」

郭彬点点头,正想跟筱婷说声抱歉,一转头就迎上她了然的微笑。

「郭经理,你去忙。」

「我请丽香帮你把东西送下去。」

电梯中,筱婷问著庄丽香:「你把客户丢给郭经理,他不会生气?」

庄丽香抱著那叠资料袋,摇头笑说:「他才不会生气,他脾气好得不得了。而且经理出面,头衔大,客户比较好说话,所以我应付不来的客户,全部丢给他处理,他都有办法安抚他们。」

「的确如此。」筱婷肯定地说。

「他讲话满清楚的,又很有耐性跟客户解释,我就是没那个耐心,碰到客户不讲理,我也想吵架了。」

「没办法,我们做服务业的,就是要好好服侍客户。我好像是进了银行业以後才变得比较温柔。」

庄丽香哈哈大笑,「人都是被磨出来的,我老公说我在公司和家里是两张脸,在公司的这张脸很虚伪,他还是习惯我凶巴巴的样子。」

筱婷记得侯正树经理跟行员说过:当你穿上制服来到银行上班时,你就必须抛弃「自我」,因为你不再是一个「个人」,而是代表银行的一分子,一言一行,都是客户对这家银行的印象。

不能生气、不能烦躁、不能变脸、讲话要说「请」、处处为客户设想……虽说这些都是职场守则,但一整天下来,不免有被束缚的窒息感。

如果下班後还要扮笑脸讨好男朋友,那她简直温柔过头,完全失去自己的脾气了。难怪过去和林汉光在一起时,她始终无法真正放松。

原来她竟是未曾温柔对待自己。

庄丽香陪筱婷走出电梯,好奇地看著抿唇傻笑的她。

「筱婷,我看你最近满开心的,是准备结婚了吗?」

「没有,我要和男朋友分手。」

「什麽?!」分手了还这麽高兴?

筱婷的笑容灿烂,庄丽香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为什麽她总是看不懂年轻人的爱情呢?

※        ※       ※

晚间六点,郭彬看了表,又埋首於档案堆中。

三个月前,他半路接下『亲亲家园』的案子,著实花费不少时间了解销售和完工状况,这些日子又花了许多工夫和客户沟通,他有些累了。

「郭彬,你怎麽还坐在这里?快打起我送你的那条领带。」香水味飘进他的小房间,陈云茵清脆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起。

「那条你在香港买的领带?」郭彬抬起头。

陈云茵在他办公桌前坐下,她换了一件黑纱洋装,重新上了彩妆,涂了蓝色的眼影,刷著两抹腮红,让她显得格外美艳和性感。

「对啊!毕卡索抽象画的那条,最适合今晚的派对了。」

「我不去。」

「你不去?」陈云茵的笑脸一下子变得暗沉,「今天是Judy的生日,所有的朋友都要去,你是我的男朋友,你怎能不去?」

「你帮我向Judy说声生日快乐,我最近事情很多很忙,你爸爸又叫我规划明年的水滨豪宅案子,我没有心思去玩。」

「我就是看你很忙,才叫你一起去派对,跳跳舞、喝喝酒,放松一下心情。」

他定定看著她微怒的大眼,感觉两人的距离比这张办公桌还远,「我去那种场合反而不能得到休息。这样好了,我送你过去,你要回来之前打个电话给我,我再去接你。」

「你就是不去?!」陈云茵眼睛里的怒气转成难以理解的忧伤,「每次我都是一个人去朋友聚会,他们问我,郭彬怎麽不来?不然就问我,你和郭彬什麽时候结婚?你说,你要我怎麽回答?」

「我一直在南部……」

「对!我说你人在高雄,没空上来陪我。好了,现在你调回台北,这些还是理由吗?」

郭彬转著手上的原子笔,「我都说年底结婚了。」

「就算我们结婚,你还是这样我行我素,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认识的情侣和夫妻档里面,哪有人像我们这样?」

「这些年来,我们不都是这样!」

「我就是不要这样!郭彬,你根本不想和我结婚,不是吗?」

「云茵,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只是想回去好好休息。」

「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去不去?」

「我送你过去。」

「不用!」陈云茵迳自拿起电话,想也不想就拨了一组手机号码,对方很快就有回应。

「振伟,我是陈云茵……对!我还在公司……你过来接我……嗯,十五分钟後,公司楼下的人行道。」

「你这是做什麽?」郭彬看她放下电话。

「找今晚的护花使者啊。」陈云茵的语气变得冷淡,「你又不是不认识他,如果你怕他抢走我的话,就跟我一起去。」

「是他的话,我就放心。」

陈云茵的表情更冷了,「你不生气?你不吃醋?」

「蔡振伟也是我的朋友,他是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我吃他什麽醋?」

「他想追我,你还看不出来?」

他早就看出来了,蔡振伟出身世家,为人风趣活泼,交游广阔,与云茵一拍即合,他每次看到他们两人谈笑风生时,竟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不会过问你交朋友的事,你有选择的机会。」他郑重地说:「如果有人能给你更多的幸福,我会退出。」

「郭彬!」陈云茵忽地站起身,「你真的很无情,对我的感情都不当一回事了?亏我们还在一起十年!」

「云茵,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明白你对我的感情,结婚後我会好好陪你。」

「结婚能改变一切吗?」泪珠在她眼眶打转,「你就是这种个性,我知道,你迁就我很久了。」

他扶她坐下,也坐在她身边,十指交握放在大腿上,看著地板说:「你喜欢怎样,我都依你,只是我也想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你就养鱼缸那几只鱼!不然假日也跑出去钓鱼,你又想过我的感受吗?」

「钓鱼一直是我的兴趣,我们大学时代不都是钓鱼社的?」

「我只是跟你一起参加而已,我又不是真的喜欢钓鱼!」

「那我去钓鱼,你去参加派对,大家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要勉强彼此。」

「你!」陈云茵捏紧皮包,泪水潸然而下,「我们还是分手……」

「我没有要和你分手,我不想我们总是吵同样的话题。」

十年来,两人的心思都已改变,年岁渐长,各人的个性更加明显,两颗棱角分明的石头越来越难以紧密嵌合。

然而,几度分分合合,她在彷徨之後,还是回到他熟悉而温暖的怀抱。

他们永远无法潇洒地分手,十年感情是拦住他们展翅高飞的大网,结婚更是一条顺理成章的路。

郭彬起身抽出一张面纸,递给陈云茵,「你别哭,我们太忙了,再找个时间商量结婚的事……」

「我宁可你不要这麽好!害我离不开你!」她抢过面纸,小心地揩拭眼角泪珠。

郭彬扯出一抹她见不到的苦笑,伸手揉抚她卷曲有型的头发,一感触到发雕的僵硬感,他又颓然缩回手。

「叩叩!」有人敲著门板,识相地咳嗽一声。

「振伟,你这麽快就来了。」郭彬与来人握手,感受到他强大的挑战劲道。

「我的事务所也不过隔一条马路而已,郭彬,一起去吧。」

「晚上我有事,麻烦你照顾云茵了。」

陈云茵站起身,低头说:「振伟,你等我一下,我上洗手间。」

迷人的香水味飘移离开,蔡振伟望著门外空荡荡的办公室,又转过身笑说:「哪有人把老婆托给别人照顾的?小心我是一只大野狼喔。」

「你是大野狼,她可不是小红帽。」

蔡振伟双手环胸,高大的身材倚著门板,笑謔地说:「小红帽是很聪明,可是她一遇到你就变呆了,也许大野狼还比较懂得疼她。」

郭彬当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或许,你能够让她心情更好吧。」

蔡振伟摇摇头,「真不敢相信你们谈了十年的恋爱,你根本不了解云茵,她不过希望有人陪她哄她,你连这点都做不到?」

郭彬不是不了解她,而是太了解她了,以致彼此的个性龃龉更加明显。

「振伟,你想做什麽就去做,云茵会懂得抉择。」

蔡振伟明亮的眼眸直视郭彬,「呵!你真是无情无义的男人,交往十年,一两句话就把云茵往我这里送?」

「她曾经有过很多机会,我不知道……」郭彬轻轻一叹。

「你不知道她为什麽还是选择你吧?」蔡振伟的语气毫不放松:「也许在我出现之前,你算是真正对她好的男人。但是很明显的,你对她的好,不过是尽义务罢了。」

「她都跟你说了?」

「我们无话不谈。」蔡振伟神色认真,摆明了抢别人老婆的坚定立场,「你说要娶她,又不能给她好日子,要不是我这个第三者出现,你打算一辈子让她愁眉苦脸吗?」

「如果我娶她,我就会好好待她,做一个负责任的丈夫。」

「你们合不来,她不会快乐。」蔡振伟直指问题核心。

郭彬再叹一声,坐回自己的座位。

即使他把薪水交给她,即使他每天回家吃晚餐,即使他假日会带妻儿出去散心,但是两人观念不同、生活型态也不尽相同,他不能保证王子和公主会永远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蔡振伟探了一下门外,又说:「男未娶,女未嫁,我们公平竞争,如果你还爱云茵,就想办法挽回她的心吧。」

郭彬不再说话,云茵大概快回来了,他不愿她听到两个男人在谈论她。

蔡振伟也不说话,目光仍放在门外。

「郭彬,云茵出来了,我们走了。」蔡振伟又回头一问:「你真的不来?」

郭彬本欲起身送他们,但还是重重地坐回椅子。他何必去干扰他们呢?

不知道蔡振伟说了什麽话,云茵的笑声飘了进来,而她的香味却是越飘越远郭彬双掌按住太阳穴,感觉十分疲累,文件和表格里的文字密密麻麻爬满了一桌,他「霍」地一声合起档案夹,把一叠公文和资料收到大抽屉里。

几只热带鱼在电脑萤幕游来游去,他眨了眨乾涩的眼。他总是在想:鱼儿游开萤幕之後,它们是否能找到更宽广的海洋呢?

鱼儿又游了回来,它们无法挣脱这片荧幕的束缚。

郭彬扯开领带,大大吐了一口气,再伸手摆动滑鼠,终止萤幕保护程式。

启动接龙,他不用花脑筋,无意识地翻著一张又一张的牌。

走一步,算一步。

「对不起,有人吗?」有人轻敲他的门板,声音由胆怯变得兴奋,「是郭经理?」

「江小姐?!」郭彬诧异地看著江筱婷,下意识地望了表,六点四十五分,「我以为你早就下去了。」

「我大概五点半就弄好了,丽香过来跟我讨论一些细节问题,後来你们几个同事又来问我消费性贷款和信用卡的事,正好有一位先生过来接老婆,他也顺便问我公司户贷款的事,这才拖到现在。」

原来办公室还有这麽多人没走。郭彬心想,明天公司里又不知会怎麽传讲他和云茵、蔡振伟之间的八卦了。

「真是抱歉,他们不该占用你下班时间,他们都走了吗?」

「我们一起下去的,可是……」筱婷无奈一笑,「我在二楼下电梯,发现银行关门了。」

「一楼也关了?」

「我们银行很少这麽早关门,大概今天锁门的同事有事,把大家都赶走了,偏偏又忘了我还没回去。」

「你这些资料暂时放我这里,我柜子上锁,很安全。」他接过她手上的资料袋,打开铁柜放了进去,再仔细锁上。

「这样我就放心了,谢谢郭经理。」筱婷低下头,不好意思看他「衣衫不整」、头发微乱的样子,另一方面,她也有点难为情,「呃……我的包包还放在银行里面,我身上没有钱,想跟郭经理借两百块。」

「没有问题。」郭彬正想掏皮夹,一瞥到萤幕的鱼儿再度出现,他只觉得自己就要淹没在萤光海里。「这样吧,我送你回去。」

「郭经理,不了,你再借我十五块零钱搭公车。」筱婷抬起头,发现他已经忙著关电脑,收拾桌上的纸笔。

「耽误你回家时间,是我们公司不对,我顺道载你一程,江小姐不必客气。」

「你不是还要跟陈小姐出去吗?我刚刚看到她在洗手间补妆,你们好像准备赴晚宴?」

「她跟朋友一起去,我另外有事。」

「那我还是自己回去……」筱婷犹豫著。

「江小姐,你在外面电梯口稍候,我巡视一下,准备关门。」

郭彬快速地走过大办公室,检视每一部电脑是否关机,再一一关掉电灯和冷气开关,确定没有人留在办公室之後,他设定好保全系统,走出门外,锁上玻璃门,再按下电动铁卷门。

「郭经理,你们公司是你在关门?」两人一起搭电梯下楼,筱婷问著。

「最近常常加班,我乾脆拿了钥匙,不好意思让同事等我关门。」

「你很仔细,还检查电脑有没有关机,以前我好几次忘了关机,隔天上班电脑就当掉了。」

「看不出你也会迷糊?」郭彬的语气变得轻松。

眼前的女子始终带著温婉的笑容,自自然然,语气柔和,就像一道清流水滑过他的胸臆,他不必去设想她的心情,更可以随心所欲地讲话,忘掉所有缚住自己身分的烦恼。

他望向电梯里的镜子,意外地看到自已久违的笑脸,视线往下移,这才发现领带松垮垮地垂在衬衫上。

他忙拿下领带,摺叠收好放在西装口袋里;筱婷则故意抬头看电梯的指示灯,假装没看到他手忙脚乱的样子。

「被经理骂了几次,就不敢迷糊了。」她一边说著,还是偷偷瞧了他的西装口袋,那麽一大佗布料,他也收得进去?他这人到底能藏多少东西?

电梯来到地下一楼停车场,郭彬及时拨好乱发。

他为她开了车门,「江小姐,请。」

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竟是开著一部旧型的福特汽车,所有「驸马爷光环」的想像,瞬间像泡沫般破灭。

「这部车开很久了?」

郭彬发动引擎,「这是退伍後跟我表哥买的二手车,车龄至少十年吧。」

「我一直以为你开宾士。」

「很失望吗?我像开宾士的人吗?」他注视前方,脸上挂著微笑。

「不知道耶!我想你是经理,又是万里建设董事长的女婿,应该满有派头的。」筱婷直接说出她的认知。

「经理也不过是个头衔而已,而且董事长女婿不等於高薪,否则我也不会为了缴贷款而烦恼。」

「你们夫妻一起赚钱,应该还好吧?」

郭彬想到云茵把薪水拿来置装、买化妆品、与朋友邀宴,他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

「我们能力不足,不该买那麽大的房子。虽然是员工成本价,云茵她爸爸也帮我们付自备款,但我们的贷款还是一个负担……」

他蓦地收声,他到底是怎麽回事?为何跟银行小姐讲这些一事情?难道他是被蔡振伟搞得心烦意乱,这才要找一个不具「威胁性」的外人一吐为快?

筱婷感受到他和陈云茵之间似乎不是很和谐,只得挤出最蹩脚的一句安慰话:「郭经理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是说,我缴不起贷款,乾脆让你们银行拍卖房子?」郭彬的神色又恢复自然。

「我们银行不会随便拍卖房子,客户如果没缴息,我们还有催收程序,不会一下子把客户的房子卖掉。」

「银行的规定和程序很多,有空我还要请教江小姐。」

「我也记不得那麽多。其实我经验不足,有时候客户问问题,我还得回去问主管,或是翻翻业务处理手册。」筱婷脸上有了光采,「不过这三天整批对保下来,我累积许多经验,虽然很累,但是很值得呢!」

「总算结束了,这几天江小姐辛苦了。」他察觉她散发出来的愉悦气息,「你精神还是很好,随时都能保持笑容呢。」

「上班时要笑,下班了,没事情了,当然更要笑,郭经理对客户不也笑咪咪的?」

「下班後,弹性疲乏,可能笑不出来了。」趁著停红灯时,他还是朝她一笑,「我们真像是卖笑的。」

筱婷噗嗤笑出声,「郭经理很会说笑话,你一定常常逗陈小姐开心了。」

郭彬捏紧了方向盘,笑脸再度敛去。

「江小姐,你大概饿了,晚上想吃什麽?」

「我想吃麦当劳。」筱婷充满期待地说:「我一直在想,等今天忙完了,我一定要好好吃一餐高热量食物,汉堡、薯条、苹果派,这才能补充我的体力。」

「不怕变胖?」

「偶尔要对自己好一点啊!我工作这麽辛苦,应该要犒赏自己。」

「也请你顺便帮我买一分,我好久没吃汉堡了。」

「郭经理不是有事吗?」

「我是『有事』,但也要先填饱肚子。」街上光影飞掠而过,在郭彬脸庞投下一块又一块的阴影。

筱婷望著川流不息的车潮。过去林汉光总是不让她吃汉堡,说是牛油不健康,而她也顺著他的意思,陪他一起吃更油腻的自助餐,她有感而发说:「其实,我也好久没吃麦当劳了,能吃自己想吃的东西,真是幸福呢!」

郭彬一震,原来幸福的定义是这麽简单!

单纯地为自已而吃,为自己而活,谁说要恋爱结婚才能幸福呢?

车内两人各怀心事,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沉默。

「郭经理,麦当劳到了,跟你借五百块,我下车帮你买。」

郭彬掏出一千块给她,看她快速轻盈地跑了进去,也透过大片的明亮玻璃看到她在点餐,又见她朝外边张望微笑,似乎是示意他再等候一下。

他想到云茵,她总是到大饭店吃西餐,优雅地切著磁盘里的食物,她喜欢这种雅痞式的品味生活,他却厌倦了夜以继日的拘谨和做作。

今晚,他想换个口味。

他索性脱下西装外套,扔到後座,真正让自己松懈。

「我买好了。」车门打开,筱婷坐进来,车内也漫进了奶油浓香,「我帮你买一份麦香堡全餐,加一盒鸡块,一个苹果派,保证让你吃到饱。」

郭彬收下找钱,笑说:「你请客,我出钱。」

筱婷脸一热,「我欠郭经理的钱,明天再还。」

「一点小钱,算我请客吧。」郭彬踩下油门,觉得自己脚步也轻盈了。

两人随意聊一些琐事,郭彬很快就送筱婷回到租住的公寓门口。

筱婷的室友帮她开门,她回身道别:「郭经理,谢谢你送我回来,汉堡要趁热吃喔!」

他点点头,看著大门关起,才离去。

香浓的汉堡薯条味道刺激他的食欲,他今天晚上根本没事,索性找了一个路边停车的位置,坐在车中咬起汉堡来。

好久没这麽随性了,他所有失去的能量和活力正慢慢地汇聚回来。

记得吃饱後要去买鱼饲料,也该为家里水族箱的鱼儿补充能量了。


第4章

『亲亲家园』的中庭花园。

草坪略有起伏,像是一座小山,卵石步道蜿蜒而去,几棵矮竹丛添上宁静的绿意,花圃里种著色彩缤纷的各式花朵,不同颜色的长椅散放四周,看来颇为自在写意。

侯正树赞道:「你们设计得真不错,我也想搬进来住了。」

郭彬解释著:「侯经理,我们『亲亲家园』规划为一般住家大楼,当初建筑师考虑到休憩功能,特地把中庭设计成可以散步休息的形式。」

陪同前来的筱婷问:「没有做一个儿童游乐区?像是跷跷板?溜滑梯?」

「因为是住家功能,做了儿童游乐区怕吵到住户,而且对街的社区公园有儿童游乐设施,所以我们就省略了。」

万里建设财务部的黄芬芳经理笑道:「江小姐还没结婚,不晓得小孩一玩起来,那简直比魔音穿脑还恐怖。以前我们另外有个案子,也做了跷跷板什麽的,住户搬进去没两个月,就要求我们拆掉了。」

筱婷讶异地说:「没想到你们不单单盖房子,还要想到『人』的问题。」

黄芬芳说:「是呀!从规划开始,要设定客户层面,从他们的需求去考虑种种住家设施、格局,还有房屋价位……哎!我只是管钱的,我也说不清楚,还是我们郭经理比较熟悉。」

郭彬笑说:「盖房子要有资金,黄经理调度资金的本领才高明。」

「那是银行的支援喽!」黄芬芳笑看侯正树。

侯正树笑呵呵地说:「没有你们大客户的支持,我们银行也做不了生意,这次整批贷款作业进行得很顺利,多谢你们费心了。」

郭彬说:「哪里,江小姐办事仔细,我们客户都很满意大利银行的服务。」

黄芬芳补充说:「我们不是把客户丢给银行就没事了,要是这家银行服务不好,客户还是会跑来跟我们抱怨,甚至说建设公司和银行利益挂勾,拿客户当牺牲品。以前我们曾经跟某家银行合作,主管洽谈的时候很热心,可是行员服务态度又是另一回事,後来我们就不考虑和他们合作了。」

侯正树忙说:「黄经理别担心,大利银行非常注重客户服务,这年头银行这麽多,大家提供的利率条件相差不多,差别就在『服务』了。」

黄芬芳说:「那是侯经理领导有方喔!」

「没有好员工,主管也好不起来了。」侯正树笑得十分开心,「筱婷办事我放心。对了,筱婷,你不是要结婚吗?有没有打算买房子?『亲亲家园』地点不错,你如果喜欢的话,叫郭经理给你特价优惠。」

「经理,人家还没有要结婚啦!」筱婷低声嚷著。

「还没有吗?那是谁说你要结婚的?没关系,你先买房子也可以。」

黄芬芳笑说:「侯经理,看起来你不太关心员工喔!」

「没办法,我每天银行一大堆事情,又要处拜访客户,人老了,记忆就变差,还是今天下午最轻松,不谈业务,专程来看漂亮的房子,只是怕耽误两位经理的时间了。」

黄芬芳说:「我也想轻松一下呀!我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出来,高兴都来不及了,再说,我也想看看我们的『亲亲家园』。郭经理,我们上去看样品屋吧。」

筱婷却是想到柜子里一百来个资料夹,她好不容易才写完鉴价报告,本来她打算一起做完客户帐号登录,然而这一出门,又要耽搁工作进度了。

「江小姐,我们提供的照片还清楚吗?」郭彬打断她的思路。

「你们请专业摄影师拍的吧?三楝大楼都拍下来了,我也不用背照相机出来,拍得又难看。」

「你看房子都要自己拍照吗?」

「嗯,实地看屋、拍照是做房贷的必要步骤。我要把房子的外观拍下来,贴在鉴价报告上面,表示这楝房子实际存在,外观也没问题,通常我们还会进去瞧瞧。万一房子太破,我们就不做这笔贷款了。」

「做不做是你自己决定的吗?」

「他。」筱婷偷偷指著走在前面的侯正树。「经理要做就做,不做就不做。」

郭彬也低声说:「看不出来他这麽霸气。」

「我们分行就他最大,说了就算,有时候我去看房子,明明房屋本身没问题,贷款金额也不高,经理就是不愿意做。」

「为什麽不愿意做?!照理来说,银行握有房子的抵押权,应该不怕客户不缴贷款。」郭彬提出他的疑问。

「经理比较看重『人』吧。」筱婷试著分析,这也是她对侯正树的了解,「虽然我们可以拍卖房子,可是一连串的催缴过程很麻烦,绩效也会变得难看,所以经理宁可选择偿债能力较好的客户。」

「要选对人也不容易。」郭彬心有所感。

「大概经理年纪大,比较会看人,他常常跟我们说,他做的是「人」的事业,即使有的公司很大,但是老板看起来不实在,他也不会放款给他们。幸好就是这样,我们分行去年即时收回一家公司的额度,今年初这间公司就被掏空了,其它债权银行都哀哀叫呢。」

「姜是老的辣,你们侯经理果然厉害,不过整批房贷就没有办法控制客户品质了。」

「在业绩和风险之间,也要权衡一下嘛。」

一行四人走进屋内,郭彬眼前陡地暗下来。

亮与暗、业绩与风险、花圃与游乐设施……人生处处是抉择,而在爱情与自我之间,他又要如何权衡?他能像侯正树做出明确俐落的决断吗?

「哇!好漂亮!」筱婷踏进样品屋,惊喜喊著。

柔和的灯光洒下,为客厅营造出温暖的明亮色调,特地订做的橱柜错落在四壁,显出空间利用的变化性,玻璃花瓶里插著大朵的香水百合,沙发上的抱枕似乎在呼唤人们坐下。

侯正树照例赞美:「设计很特别,有家的味道。」

本身是职业妇女的黄芬芳摇头说:「太假了,哪有人家里这麽简单?随便报纸、玩具、锅碗瓢盆一摆下去,百万装潢也走味了。」

「唉!我以前就是被样品屋骗了。」侯正树浏览房间的装潢,「明明是同样的坪数,样品屋很有品味,我自已买房子住进去就变得俗气。」

郭彬笑说:「样品屋只能看,不能住。」

黄芬芳哈哈笑道:「郭经理,你可不能被客户听到了。」

筱婷仍在东张西望,「儿童房很可爱,这些抽屉可以收玩具,我觉得设计得很理想。」

黄芬芳说:「小孩子一下子就长大,等他上学以後,书本、衣服、电脑就摆不下去了,这种设计是中看不中用。」

侯正树说:「黄经理,别打击我们筱婷了,给她留点美好的想像吧。」

筱婷望看主卧室的大落地窗,白纱窗帘诉说著女主人的梦幻,但她一掀开窗帘,看到的不是广润天地,却是对面大楼。

「这种房间也没什麽想像了。」筱婷有点失望。

黄芬芳说:「郭经理,你不是买在二十二楼顶楼吗?听说上面景观不错,我们也上去看看。」

「我去跟工地罗主任借钥匙。」

筱婷有点期待、有点紧张,她将会看到什麽样的天地呢?

※====※====※====

最後上楼的只有郭彬和筱婷。侯正树和黄芬芳两位「老人家」难得出来偷闲,此刻坐在有冷气的舒适样品屋里喝茶聊天,懒得劳动他们的筋骨了。

筱婷走进电梯里,立刻後悔上楼看风景的冲动。

「呃……这电梯怎麽贴破木板?好像坏掉了。」筱婷看著上升的数字,很想伸手按回一楼。

郭彬回答说:「这是装潢专用电梯,以後住户会做装潢、搬东西,我们怕碰坏电梯的镜子和板壁,所以先用木板封起来,等过一阵子再拆掉。」

「可是电梯看起来变得老旧。」

「江小姐你放心,这是全新的电梯……」

话未说完,喀喇一声,电梯晃动一下,筱婷不自觉地抓住郭彬的西装袖口,试图稳住身子,惊道:「怎麽了?!」

他扶住她,盯著停在「14」上不动的数字上,「卡住了。」

「怎麽办?!」四面都没有出路,筱婷慌了。

郭彬扶著她的手臂,感觉出她的轻微颤动,「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他的话声有著奇异的镇定力量,筱婷抬起头来,看到他眼里的沉稳。

在那一刹那,她想到的竟然是陈云茵:如此女子得到如此男子的保护,该是何等幸福美满啊!

她发现自己还拉著他,忙放开手,急急按向「开」的按钮。

电梯门文风不动。郭彬也伸手按向其它楼层,电梯仍然不动如山。

「电梯失灵了。」他再按向紧急呼叫钮,却无人回应,他露出苦笑,「大概管理员室还没连线。」

「我们出不去?」筱婷喉头有些乾涩,她讨厌这种密闭的感觉。

「我试看看。」郭彬扳著电梯门,徒劳无功,再拿出手机准备求救,却完全收不到讯号。

「郭经理,大楼没有住家,没有人知道我们在里面。」

「别怕,再等一下。」他安慰她:「如果我们没下去,黄经理应该会上来找人。」

「那还要多久啊?有点闷。」筱婷渗出冷汗。

「电梯有通风设备……」郭彬还想安慰她,但一看见她略微苍白的脸孔,就知道说什麽很安全、耐心等候的话都没用。

「江小姐,你念哪里毕业的?」

「我?」筱婷只觉得就要晕死在这个狭小空间中,他竟还在拷问她的出身?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一定不相信,我是念历史系的,现在却在盖房子。」

「郭经理念历史?我还以为你是学企管的。」筱婷感到惊讶。

「大家好像对我有些刻板印象。」郭彬露出微笑。

「那你没有学以致用?」

「学以致用就是要当学者,我大四那年贪玩,没考上研究所,退伍後正好万里建设需要人,就过来了,没想到一晃就是好几年。」

「看不出郭经理会玩耶!後来怎麽不考研究所了?」

「做研究很寂寞,我还是比较喜欢在公司上班。」

「可是也有人喜欢孤军奋斗,根本懒得理别人。」筱婷想到林汉光。

「那叫做孤癖吧?」郭彬笑意淡然,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你说我不像会玩的人,那会玩的人看起来应该是什麽模样?」

「唔……」筱婷一时语塞,每个人都有他的生活方式,不见得成熟稳重的人就不喜欢「玩」啊!她是否如他所说:把他规列到一个刻板的框框里了,他看似沉静的外表下,有一颗怎样搏动的心?

郭彬仍说著:「其实我玩的方式很简单,开车兜风、钓鱼、爬山……」

「喀」一声,电梯突然开始运转。

「啊!动了!」筱婷忘记自己被关在电梯里,突如其来的上升感反而让她吓了一跳。

「早知道说爬山两字,电梯就爬了。」郭彬笑说。

「那我应该说芝麻开门,电梯一定会打开。」筱婷有模有样地指著电梯门,「芝麻开门。」

电梯来到二十二楼,果然「应声而开」,两人不约而同喘了一口气,相视而笑,一起走出电梯。

郭彬打开住屋大门,进门便是一间空荡荡的大客厅。

筱婷惊叹道:「好大!比楼下那间样品屋还大。」

「我们把两个单位的客厅并在一起,一开始就没做隔间,省得再打墙。」郭彬掏出手机,「江小姐,你自己先看,我联络罗主任叫他检修电梯。」

筱婷点头,她没去看房间,迳自打开玻璃大门,迎向阳台的蓝天白云。

居高临下,放眼望去仍是大片的房子,但她可以看到远处的青山,颜色由浓而淡,像是国画中的山水;抬眼是亮橙橙的天空,秋阳斜射过来,晒暖了她的身子,她乾脆靠在水泥栏杆上,静心望看滚滚红尘。

「江小姐在看风景?」郭彬讲完电话,也走到阳台。

「嗯,郭经理新家的景观很好。」筱婷帮他规划著:「阳台日照足,种几盆花,再摆两张椅子,你和陈小姐可以坐在这里喝茶看夜景呢。」

「我们大概不种花了,云茵要把阳台打出去,增加客厅的面积。」

筱婷有些失望,「这样啊?我是觉得……嗯,阳台好像是呼吸的空间,有时屋内待闷了,可以出来吹吹自然风……不过这是你们的房子,当然随你们喜好来设计了。」

应该是云茵的喜好吧!郭彬似乎看到自己被关在玻璃屋里,不能触摸新鲜空气,更无法体会风云的流动,一想到此,不禁脱口而出:「我还是喜欢阳台,可以种花。」

「对了,郭经理上次说过你也在种花,那你一定常常逛花市了?」

「嗯。」

「我也是。每次我去花市就想买盆栽和种子,以後我买房子一定要有阳台和窗台,这才能种个过瘾。」

「种花很辛苦,每天要浇水,还要施肥除虫。」

「喜欢就不辛苦了。再说我们整天上班,看腻了人和电脑,也要看看红花绿叶,调节一下。」

筱婷讲得兴奋,一转过头,见郭彬倚著栏杆,也是看著远山,眼里却有些……落寞。

「呃……郭经理,刚刚多谢你陪我聊天,不然我一定会晕倒在电梯里面。」

「谢什麽?」郭彬轻露笑容,「我被关在里面也很紧张,我还怕在你面前昏倒,人家来救援就很难看了。」

筱婷畅怀笑说:「你们男生真爱面子,想昏就昏,想那麽多?」

笑靥如花!郭彬顿时忘了所有的郁闷,彷佛看到他所冀望的灿烂花园。

「还好我们只被关几分钟。」筱婷心有馀悸,继续说著:「我以前常作一种梦,不是关在房间出不去,就是被怪物追著跑,怎样都不能逃脱,往往梦到被吓醒,刚才在电梯里,那种感觉又出来了。」

「如果要分析梦,这应该表示你生活中有些不能解决的困扰吧?」

「我也是这麽想。不过从七夕以後,我就不作那种梦了,现在都睡得很好呢。」

筱婷扳著水泥护栏,俯看底下的街道车流。

「小心。」郭彬稍微拉回她的手臂。

七夕?不就是她甩掉男朋友的那天?记得最初见面时,她忧愁流泪,然而日复一日,他与她逐渐熟悉,也发现她的神情越来越开朗,那时的抑郁眼眸已不复出现。

是怎样的男人伤透她的心?又是怎样的心态让她毅然决然斩断情丝?

他渴望了解这个令他感到自在的女子。

「郭经理,你会作什麽梦?我猜你们男人事业心强,大概会梦到数钞票、升大官吧?」筱婷有点好奇,畅所欲言。

「你又预设立场了,男人是该有责任感,但不一定事业心强。」

「不好意思。」筱婷脸上一热,「以後我不会随便猜你的事情了。」

「你想知道什麽,可以问我。」郭彬无所隐瞒:「你说到作梦,我常常作搭飞机的梦,可是飞机老在地面滑行,永远飞不起来。」

「我知道了,你想展翅高飞、大展鸿图,但少了一个推动的力量让你飞上天。」

筱婷侧头疑道:「难道郭经理想跳槽?」

「你又猜了。」郭彬一笑。

「我是问你呀!」筱婷抗议著,脸颊热了起来;她走回屋内,不想再被太阳晒得全身发烫。

「我没打算跳槽,我是想改变生活。」

「喔,看看你们的新房吧。」筱婷明白再问下去,就是揭人隐私了。

郭彬为她解释屋内空间:「这两个单位互相对称,房间隔局一样,但看到的景观不一样。」

两人先看左边单位的房间,再走到右边的主卧室,筱婷在窗边张望一下,「这边可以看公园绿地,视野也比那边好,你们的新房就设在这里喽?」

「这边窗户向东,一大早太阳就晒进来,云茵觉得这间不适合睡觉,想把它改成和室。」

「和室?有点可惜……我小时候都是被太阳晒到醒,比闹钟还好用呢。」筱婷打开窗户,吸了一口凉风,「做个遮光窗帘不就好了吗?」

「云茵有自己的想法,装潢的事情全由她和设计师讨论。」

「你没有加点自己的意见吗?」

「她喜欢就好。」郭彬淡然说著,望了一眼楼下的公园,关上窗户,把自己隔绝在蓝天绿草之外。

好不容易有清风吹进屋内,稍微搅动沉郁的空气,但此时再度紧闭门窗,那股新屋特有的窒闷感又出现了。

筱婷急忙退出屋子,看著郭彬锁门。

「新屋子的空气不大好,不过你们住顶楼,空气流通,随时打开窗户都很凉快。」

「我们会装中央空调,云茵说外边的空气脏,对皮肤不好。」

「说的也是。」筱婷想到陈云茵那张精致的脸蛋,大概用了不少保养品才能塑造得白皙水嫩吧?

「搭电梯?」郭彬拉回她的遐思。

「不搭了,我想走楼梯,郭经理你?」

「一起走吧,我平常上下班都是走楼梯。」郭彬推开安全门,走在筱婷的前面,「地上有点脏,小心走了。」

筱婷惊讶地说:「二十楼!一天来回走四十层楼?不,你走地下室停车场,那一共是四十二层楼了?」

「四十二加四十,中午出去吃饭也走楼梯。」

「你不坐电梯?」筱婷好像见到外星人。

「除非陪同别人,我才搭电梯。」郭彬边走边回头在意她的脚步,「我跟你一样,不喜欢关在电梯里的感觉。」

筱婷听到最後一句话,心头蓦地擦撞出星星火花。

两人似乎有些微妙的相似处;他和她同样挣脱不出梦中的牢笼;他也喜欢种花、爬山;他好像很想跟她说话,却总是欲言而止;而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男人的体贴……

名草有主,她只能作作空中楼阁的白日梦。

也好,楼梯长长,脚步慢慢,就让她在此刻暂时脱离现实吧!

※   ====   ※   ====  ※

「这张借据要签名。对,这里。」

筱婷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指引两位对保客户填写资料。

『亲亲家园』的贷款前置作业大致告一段落,庄丽香会带新客户前来银行办理对保;对筱婷而言,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好一阵子没见到郭彬了,她在每日来去之间,偶尔会盼望那个沉稳的神情,却总是在期待中落了空。

他有他的城堡,两人的空间原不相属,然而曾有的交会,却已在她心湖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桌上电话钤响,筱婷跟客户说声抱歉,拿起电话说:「个人贷款,您好。」

「筱婷,你怎麽不打电话给我?!」来人劈头就问,口气不是很好。

林汉光终於打电话给她了,筱婷没有一丝兴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还是那麽唯我独尊。

「我最近很忙,常常加班。」

「我还以为你出了什麽事,你不要老是让我担心嘛!我要念书做研究,没空天天关心你。」

「我有事情跟你说……」是该正式和他提分手了。

「我先跟你说,我学妹今年硕士班毕业,她找到一家外商银行,月薪比你多两、三万,你在银行做那麽多年,怎麽薪水还比不上人家?我早叫你跳槽了。」林汉光连珠炮地说著。

「她做的是accountofficer帐户管理员吧?那需要承担责任和风险,更需要很强的业务能力,业绩不好就要走路,这种工作根本不适合我。」

「钱多就好了呀!你就是怕累,又胆小,一点都不能吃苦。」

这麽久没见面,他就只有想到她的薪水,甚至一句问好都没有。筱婷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低声说:「汉光,我要和你分手。」

电话里空白好几秒,林汉光才说:「你说什麽?」

「我们不适合,我要分手。」

「筱婷,你又在胡闹了,你就会烦我,要害我没心情念书吗?」

筱婷看到客户写好资料,正无聊地看她讲电话,忙说:「我这里忙,我再打电话约你出来谈。」

她不让他说下去,立刻挂电话。

电话很快再响起,林汉光又打断她和客户的对话,这次她很不客气地说:「你不喜欢别人打扰你念书,请你也不要打扰我的工作!」

林汉光不再打来,筱婷本想抽空拨电话约时间,但她实在太忙,陆续有客户过来询问房贷事宜,更有接不完的电话,更别说静下心来写案子了。

好不容易喘口气,筱婷抬头看钟,十二点整,有的同事正在收拾桌上东西,准备去吃饭。

她要轮到十二点半才吃饭,趁此时空档,她赶紧按了林汉光的电话号码。

手指头按了一半,竟然看到气急败坏的林汉光从楼梯跑上来。

「你不是要打电话给我?为什麽不打?!」他跑到她的位子旁。

「我从九点忙到现在,现在正要打给你。」

「你忙什麽?你们银行根本没有客人,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挂我电话!」

「刚好现在客人都走光了。」筱婷感受到同事和主管的好奇眼光,站起身说:「我们到外面说,你讲话太大声了。」

林汉光忍著气、沉著脸,跟她来到外面的电梯间。

「你就只顾虑到自己?有没有想过我的感觉?你不向同事介绍我就算了,还把我赶出来?!」

「我怎麽介绍你?我已经要和你分手。」筱婷斩钉截铁地说。

「对!你跟我说清楚,你胡思乱想些什麽东西!我说念完博士班再结婚,你等不下去,拿分手威胁我吗?」

「不,如果你在意我、爱我的话,我会愿意等你。」

「我难道不爱你吗?我一听到你发疯,就立刻赶过来,这不是在意你吗?我下午还有课,没空跟你耗。」林汉光紧皱眉头。

「汉光,我那麽久没打电话给你,你都没有知觉吗?」

「我忙得要死,哪有空管你有没有打电话来?你没事打个电话过来报平安,不要害我担心!」

「你不是担心我,你担心的是我的薪水和工作。你没有问候我的身体健康,也没有问我最近好不好,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

「你讲这句话很过分,我若没关心你,那我这八年到底在做什麽?」

筱婷说不出狠话,毕竟她与他有八年的感情,然而一咀嚼往日相处的情景,竟然是委屈无奈的滋味多。

「我们八年来都在一起,但是我爱得很辛苦……」

「我也不要你爱得这麽辛苦,大家各忙各的,你就爱整天缠著我,我没空,你又要生气!」

「女人只是需要被疼爱而已……」她被他的气焰逼得声音微弱。

「你别听那些爱情专家的屁话!」林汉光吼了出来,「反正你就是爱上别人,想办法找理由跟我分手,对不对?!」

「我没有!」

「嗯……呃……对不起。」身後有人故意发出声音。

筱婷回头一看,原来同事王美华带著尴尬的笑意准备「路过」。

电梯间是通往厕所必经之路,筱婷也不好意思站在这里吵架,她朝王美华点个头,再把林汉光拉到更隐密的楼梯间。

「有什麽事情不能光明正大说,一定要躲起来谈?!」林汉光发怒了。

「我们在外面讲话会影响到同事,我不要他们问东问西。」

「一切事情都是你惹出来的,我们本来好好的,你就会找麻烦!」

「我们有好好的吗?」隐蔽的楼梯间让筱婷的情绪宣泄出来了,她无所忌惮地说:「我也有我自己的脾气和个性,为了爱你,却把自己压抑得很小很小,我总以为一切都是值得的,还把自己当作幸福的小女人。可是,我爱得太累,我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了!」

「没有人要你压抑啊!」

「好,就像现在,我不压抑自已,你却不能接受我的想法。」筱婷坚定地说:「所以我不能适应你,我不想一辈子压在你的大男人主义下面。」

「大男人主义?」林汉光哼了一声,「你又不是没去过我家,你看看什麽叫做大男人,像我爸爸一定要先吃饭,我妈妈只能吃他的菜尾;我爸爸要钱,我妈妈也得想办法给他;你说,我像我爸爸吗?」

「形式不像,本质一样。」筱婷还知道,林爸爸会打林妈妈。

「那你要我怎麽办?八年来,我们不断沟通了解,我已经为你改了很多,你还这麽不知足!」

「再怎麽沟通,你还是这副脾气,我不要你改脾气,就如同我也不想为你委屈自已。」

「你分明是移情别恋,这才拼命编理由跟我分手!」

「汉光,我再跟你说一次,我和你分手没有第三者。这样说好了,我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过更快乐自在的日子。」

「那你不为我著想了?说分手就分手?」林汉光狠狠地盯住她。

「到现在你还只想到自己吗?汉光,你爱的不是我,你只爱你自己,你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叫做『女朋友』的附属品!」

「你在绕口令吗?我爱自己?那我何必辛辛苦苦跑来挽回?」林汉光声音越来越高,「我的车子在外面红线停车,搞不好已经被拖吊了!」

「你的车子比我们的感情重要了?」

「我心疼拖吊费,跟我们的感情有关系吗?你就会乱想,这些年来,要不是你老在後面烦我,我的成就绝对不只如此!」

总之,一切都是她不好,他只是来挽回他的男人尊严。筱婷的心已冷。

「汉光,我们不能沟通,再说下去也没用。」

「你今天很不可理喻!」林汉光怒吼道:「我都拉下面子跑来了,你到底想要什麽嘛!」

筱婷很镇定地说:「分手。」

「好!这是你自己说的。」林汉光完全失去耐心,「你回去扪心自问,我林汉光哪里对不起你!你最好不要後悔今天说的话,我不想以後再看到你哭哭啼啼跑来找我!」

「我不後悔。」

林汉光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就走下楼梯。

筱婷无力地扶住栏杆,她并不想以这种方式分手。

争执并不能看到问题的核心,但他的态度无法让他们平和理性地说再见。

他甚至不愿静心思考两人不合的原因,他的挽回只是再度展现他的顽强。

筱婷终於迸出眼泪,咸涩的泪水包含伤心、委屈、痛苦……诸味杂陈,混成滔滔热流,尽情地爬满她的脸颊。

她以手背擦拭泪珠,想伸手拉开安全门,尽快躲进洗手间偷哭一场,岂料安全门一经卡上,她从外面如何使力也打不开。

糟了!她满脸的眼泪鼻涕,身上又没有卫生纸擦拭,她哪有脸下楼从银行的正门回去?

「是江小姐吗?」熟悉的沉稳声音从楼梯上传来。

「啊,」筱婷慌忙掩住口鼻,天!她怎麽又在这种场面见到郭彬?

「你好像需要这个。」郭彬掏出一包面纸。

「谢谢。」她背对他,胡乱抹了脸。

「吃饭了吗?」

「喔,还没有。」她低下头,不想让他见到她的红眼睛,「郭经理要去吃饭?」

「嗯,你还好吗?」

「我没事。」筱婷摇摇头,又伸手去扳安全门,表现出一副尿急的样子,「我……我要上厕所。」

「这是防火防盗专用的安全门,外面打不开的。下了楼梯口,一楼也有洗手间。」

「啊!我差点忘了,郭经理,这包面纸给我了。」

筱婷始终低著头,一溜烟跑了下去。

郭彬轻抚铁栏杆,那上头还残留著她手心的热度,触感微湿,那是她老在他面前掉下的泪水吧?

他也慢慢踱下楼,却不知道三楼楼梯转弯处藏了四个人。

五楼贸易公司的女职员聚在一块,探头探脑、吱吱喳喳说著,「快走啦!人家都走了。」

「那个帅哥不是万里建设的驸马爷吗?他刚刚抱谁呀?」

「那女的穿大利银行的制服啦!奇怪,他们竟然在这里约会?真是猴急,晚上再去开房间就好了嘛!」

「他们有接吻吗?」

「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应该是有吧,而且男的好像想拉女的手,女的害羞跑掉了。」

「哎喔喂,这可是万里大楼头条新闻啊!驸马爷竟然移情别恋?要是陈大美女知道了,不知道怎麽发飙哩!」

「我看以後不要等电梯了,走楼梯不但有益身体健康,还可以找八卦、说八卦!」

「别八卦了,肚子饿扁了,快去吃饭。」

餐厅里,饭桌上,大楼间,人群中,八卦正蔓延。


第5章

一部红色的福特老车开过新店最後一段市街,开始往北宜公路爬升。

秋天的午後阳光暖融融地晒著山林,青翠山峦一重又一重,绵延而去。

筱婷坐在郭彬身边,浑身不自在,无心欣赏窗外景色。

「江小姐,去过罗东吗?」从出门到现在,一直是郭彬先讲话。

「搭北铁路有经过,倒是没进去过。」

「冬山河呢?」

「也没去过。」

「待会儿如果有时间的话,说不定我们可以绕过去那里走走。」

筱婷看表,下午三点钟,平常这个时候,她应该坐在银行里如火如荼地接电话、应付客户。

「大概没时间去冬山河吧!」筱婷一叹,「要不是借据漏了吴火山的签名,偏偏他又住在罗东,我也不敢麻烦郭经理载我跑这段路。」

「後天就要贷放第一批房贷,他赶著交屋,你补足签名是应该的,万一出了问题,才不会有纠纷。」

「我本来请经理派银行的公务车,但是经理的行程都排好了,司机挪不出空档,我时间又赶,经理乾脆叫我搭火车过去,还给我一千块,叫我买牛舌饼回去请同事。」

「你们侯经理很有趣,回程你要记得提醒我停车买牛舌饼。」

「郭经理,真的谢谢你,昨天我才跟丽香说买不到火车票,她又跑去跟你讲,更不好意思。」筱婷绞著指头。

「别客气,丽香忙著房屋过户、交屋的事情,下班又要回家带小孩,她也抽不出时间陪你跑这趟罗东,所以我就帮她跑一趟了。」

「郭经理真是好主管,以前丽香跟我说过了。」

「她这样跟你说?」郭彬的笑意轻松,「我只是想出来兜风。」

「我可没心情兜风,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幸好我们下午才出来,不然叫我搭公路局的客运车来回耗上一整天,我也别做事了。」筱婷又为了她一堆未处理的业务烦恼。

「既然出来了,何必再想银行的事?」

「说的也是,我就当作是假日出外游玩,回去再加班把事情做好。」筱婷望著绿油油的山谷,笑说:「做放款就是有这个好处,可以找机会出来,不然我一个人根本不会跑这麽远。」

「江小姐假日很少出来走走?」

「也不是这麽说,我只是跑不远。每到假日,我背起背包去爬山,台北附近的山区我都走过了。」

「你走过鱼路古道吗?」

「走过好几次了,还满清凉的,不会太晒。」

「那阳明山到万里那一段,从擎天岗往右边走石梯岭,也走过了吗?」

「我听过那段路,可是想到那麽长的路,又没有人陪我走,想想就算了,还是走大众热门路线。」筱婷语气中有掩不住的失望。

「你有兴趣的话,改天我可以带你走。」

突如其来的邀约让筱婷心头猛跳一下!但她仍若无其事地笑道:「对啊!找你的未婚妻一起来,我也可以约同事出来。」

郭彬专心绕著山路,脸上失去了表情,「我和云茵还没订婚,不算未婚妻吧。」

筱婷只顾看著窗外风光,没注意到他的神色,「不是年底结婚吗?我听丽香说,你们新屋的设计图已经画好,交了屋就动工装潢,等到完工了,郭经理正好讨个老婆好过年。」

「那都是别人说的,对於婚事,我尚未决定。」郭彬的声音意外地低沉。

「都十月了,你们还没拍婚纱照吗?」筱婷讶异地望著他。

「嗯。」

每次提到陈云茵,他总是变得沉闷寡欢,难道他们两人的「不合」比她想像中还严重?

筱婷不自觉觑了眼他的西装口袋,他的心和那只口袋一样,装满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郭彬主动岔开话题:「草岭古道呢?」

「没去过耶!」筱婷也拉回自己的心思,「听说风景很好,还有古人题的一块石碑,只是我不知道怎麽搭火车过去。」

「先搭火车到贡寮,照著指示走到登山口,那条路很热门,只要你看到很多人背著登山背包,跟著他们走就对了。」郭彬的语气再度昂扬,「你说的是『虎』字碑,据说是清朝有个官吏走过古道,突然起了一阵怪风,他就写了虎字来镇压住妖邪。」

「是了,郭经理你学历史,对这些传奇应该很有兴趣。」

「我比较会注意路边的说明告示,否则只是走一条普通的山路,不能体会每条路上曾经有过的痕迹。」

「我了解这种感觉。像我每回走鱼路古道,总是很难想像古早人竟然可以从金山走到士林,而且还一路挑著鱼担子,从半夜走到隔天耶!想想现代人真是幸福,车子一开,要去哪儿就去哪儿。」

「每条路都有它特有的故事,像北宜公路就有很多鬼故事了。」

「是啊!路上好多地方都洒了冥纸,好像发生过车祸。」筱婷注视郭彬握著方向盘的双手,「郭经理,你要小心开车喔。」

「你放心,这条路是双向车道,路面也很宽广,只要不开快车或随便超车,就不会发生意外了。」

筱婷观察路面,忧心地说:「就怕对面车道的车子突然从转弯处超车过来,要问也没得闪了。」

「我车速不快,别担心。」

郭彬的心情也随著路面的双黄线弯曲。曾经,他可以率性走自己的康庄大道,却因为和云茵交缠而过,让他的心思和人生多了许多曲折。

弯弯曲曲的日子耗费他太多心力,他渴望挣脱困境,顺著自己的心意而走。

苍翠的青山绿树令人心情舒缓,郭彬甩开所有的杂思,就著眼前的风景开始说故事。

「以前有人开车走北宜公路,看到路边出了车祸,那人心情不好,就骂那个倒在地上的尸体,说活该开快车被撞死,死了还造成交通阻塞。结果骂人的司机开了又开,过了好几个钟头还在北宜公路开不出去,四周又起了大浓雾;他很害怕,这才知道自己得罪死人,他很後悔,赶紧大声说对不起,说也奇怪,浓雾立刻消失,他也发现自己在下山的路上,原来是他遇到鬼打墙了。」

「郭经理,你不要说鬼故事啦!」筱婷起了鸡皮疙瘩。

「那都是别人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我同学亲身经历一件事,他大学时代和几个朋友骑机车夜游北宜公路,也许是他们的机车大吵,扰乱安宁,忽然五部机车一起熄火,半夜两点钟,他们就卡在新店和坪林之间的山路,山里又起雾下雨,他们怎麽发动机车都没用……」

「呜呜,拜托你,别说了啦!」筱婷抱起了两臂,哭丧著脸说。

那夸张的哭音逗起郭彬的兴致,他转头瞥见到她好奇又惊惶的神情,他又很「恶劣」地继续说:「这个时候,开来一部黑色骄车,那司机穿著一件黑制服,说要赶到台北接老板回家,他很好心,叫我那同学五个人挤进车子里,顺道载他们一程,大家一路有说有笑的,那司机突然尿急,大家乾脆全部下来解放,等到准备上车时,那司机却不见了,回头一瞧,路上竟然停著一部纸扎的轿车,里面坐著一个纸扎的司机假人。」

「啊!」筱婷惨叫一声,「你不要说了,你再说下去,我就要跳车了!」

「江小姐不能跳车,我们刚刚才经过乡公所的公有墓地。」

「什麽?!」符婷又惊又怕又好笑,忍不住娇嚷出声。

郭彬笑得十分开朗,「想不到你这麽怕鬼,我随便说说而已,就把你吓坏了。」

「什麽?你随便说说?那你还讲得阴森森的!」

筱婷故意侧头瞪他,意外地又见到他那大男孩般的阳光笑容。

没有任何束缚,没有任何负担,他尽情地笑,彷佛天高地阔,无边无际,而他就是在原野间纵情奔跑的淘气孩子。

她猜想,是否这才是郭彬的真性情?只是外在的一切把他包裹成另一种面貌了。

两则鬼故事拉开他们的隔阂,车内的气氛变得活泼起来,郭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在愉快;在江筱婷面前,他不必再当万里建设的经理,他单纯只是一个叫做郭彬的男人。

「我刚刚跟你说的故事,半真半假,真的是我们五个同学一起夜游,其中一个也真的熄火,我们只好败兴回家,可是走到一半,路边出现一个长发飘飘的白衣女子,向我们招手搭便车……」

「吓!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筱婷又被他吓得芳心乱蹦。

「假的。」郭彬再度恶作剧成功,又畅怀大笑。

「郭经理,你这人真坏耶!就会吓我。」筱婷拍拍心口。

「喝杯水,压压惊,喘口气吧!我买了几罐饮料放在後座,你自己挑来喝。」

「我不喝了,喝了又要上厕所,很麻烦的。」

「坪林和山顶都有洗手间,加油站也有公厕,我会帮你留意。」

「这样喔!那我喝奶茶吧。」筱婷转身拿过塑胶袋,在里头搜索著,「郭经理要喝什麽,我帮你拿。」

「我记得有一瓶芭乐汁。」

啪一声,筱婷打开易开罐瓶盖,插入吸管,把果汁递给郭彬。

他空出右手接过,低头喝了一口,顺手放在饮料座上,但因他开车注视前方,一时没放稳,她很自然地接过果汁罐,替他放好。

他们之间的动作是如此流畅无碍,在手指头的轻触中,彼此的心弦再度被拨动。

筱婷心头热热的,低头喝奶茶,找著话题说:「我们要找的吴火山好像满有钱的,自己在罗东开工厂,还替他儿子在台北买房子。」

「他三个孩子都在台北念书,他嫌宿舍环境不好,千挑万选,上个月才订了『亲亲家园』。」

「那他很疼孩子喽!我看了资料,儿子虽然是名义上的借款人兼房屋所有权人,其实付贷款的是当保证人的老爸。」

「我跟吴先生聊过,他是为了将来遗产过户问题,乾脆直接以大儿子的名义买房子。」郭彬的视线移到山顶的朵朵白云,语气变得缓慢:「当年我爸爸也是拿出全部存款,又向银行贷款,为我和弟弟在台北买房子。」

「郭经理还有弟弟?」

「他小我一岁,他没抽到学校宿舍,我爸妈心疼他在外面租屋辛苦,就在他读了一学期之後,用我的名字买下现在住的这间房子,我也从宿舍搬出来,兄弟两个好互相照料。」

「你父母很爱你们兄弟。」筱婷说的是肯定句。

「嗯,我体会得出来,虽然他们不说什麽,但就是以行动表示。」郭彬彷若陷入了悠悠往事,「我爸爸没了积蓄,还要负担贷款,他只是想让我们兄弟过得舒服些。」

「那後来你有帮忙缴贷款吗?」

「有,我大学时代打工、兼家教,尽量不花家里的钱;上班以後我坚持不再让爸爸缴贷款,换成我来缴,有能力的话就」点点慢慢清偿。後来我弟弟出国念博士,我回高雄工作,就把房子租出去,减少一些贷款上的负担。」

「那你今年回台北工作,不就把房客赶出去?」

「正好租约到期,我摆了房东的恶脸色,请他们走路了。」

「你果然很坏呢!」筱婷咯咯笑著,「其实你当初可以卖掉房子,就不必为贷款烦恼了。」

「也许就要卖了。」郭彬神色变得黯淡,「本来我想弟弟拿到学位回来,可能在台北找工作,所以留著房子没卖。不过他找到高雄的大学任教,回家陪我妈妈,所以他也不需要了,云茵……她又不喜欢那间老房子。」

筱婷察觉到他对房子的感情,忙安慰道:「呃……既然你们结婚,也是该换一间新屋子了。」

郭彬绽出一抹苦笑,他不愿在这个时候想到云茵。

「其实三年前我请调到高雄时,并没打算回来台北,那时我爸爸发现自已得了肝癌,我终於下定决心回去陪他。」

「那郭伯伯现在身体还好吗?」

「他一年前过世了。」

「对不起,我……」筱婷捏住铝箔包的奶茶,低头不敢说话。

郭彬不以为意,微笑说:「能在最後两年陪爸爸,让我想了很多事情,也更珍惜家人在一起的时刻。我爸爸去得很安详,弟弟也及时赶回来见他最後一面,并且在百日期间结婚,了却我爸爸的心愿。」

说到最後,他的声音微微哽咽,筱婷惊讶地发现,在他深邃的眼眸里,隐隐泛著泪光。

笑、风趣;泪、深情。她今天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郭彬。

人家说孝顺的孩子更懂得爱人、体贴人,他就是吧?

「现在你弟弟、弟媳在高雄跟郭妈妈一起住?」

「对,还有一个小孙子。云茵知道我弟弟半年前回来,就叫我一定要回台北。也正因为我弟弟回家住,我才能放心北上。」

「台北的发展性比较好吧?」筱婷不太肯定地说。

「见仁见智。」郭彬分析著:「建筑业的地域性很强,根据地在北部的话,往往在北部的发展空间和业绩就比较好,以万里建设来说,的确符合这个理论。」

「那为什麽又设了南部的分公司?」

「董事长的家族在南部有几块地,所以成立一间子公司盖房子。」

「那你在高雄应该也有发展性,陈小姐可以嫁到高雄啊,一样也是做她家的事业。」

「你不懂。」

此刻的郭彬忽然又沉默了,多年纠葛,他无法轻易向人诉说。

筱婷有些怅然,她似乎就要了解他了,但他们毕竟不是「朋友」,她依然摸不到他的心。

郭彬打破沉默:「刚才我们过坪林了,我常常来这里钓鱼。」

「哦?有鱼吗?」筱婷好奇地张望车外,想寻找溪流踪影。

「这里看不到北势溪了,下次你经过往下看,会看到很多人站在公路下面的溪流钓鱼。」讲到熟悉的事物,他又恢复抖擞精神,「溪里有苦花和溪哥,可惜太多人来钓,鱼儿都不是很大,还有人网鱼,连小鱼儿都没机会长大。」

「那麽小就抓来吃,那溪里就没有大鱼生小鱼了。」

「没错,所以我从来不吃炸溪虾和炸溪鱼,免得需求越多,抓的人就越多。」

「郭经理,你这样不对耶!你虽然不吃,可是你又去钓?」

郭彬笑道:「钓翁之意不在鱼,为了钓鱼,我必须爬山走路,算是健身运动;而且钓鱼的时候,只是专注盯浮标,可以忘掉很多烦恼的事,修身养性。」

「可是鱼儿上钩了!」筱婷为可怜的小鱼请命。

「我最後会放他们回去。」

「呵!你好残忍,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

「我是该检讨检讨了,不过你没钓过鱼,不知道钓鱼的乐趣,每次钓鱼我都会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的日子。」

「你果然是个乡下孩子。」难怪他的笑容有阳光的感觉。

「你有到溪里抓过鱼吗?」

「有啊!人家我虽然不是乡下来的,也去过水沟抓蝌蚪,那时候水沟还很乾净,我们站在水里,用裙子去捞,玩得全身都湿了。」

「回去有被爸爸打屁股吗?」

「你怎麽知道?」

「用膝盖想就知道了。」郭彬露出调皮的眼神。

筱婷哑然失笑,「你也常常被打喽?」

「打完了照样去野,还好我每次月考都拿奖状回家,我爸爸才让我去玩。」

「你就是那种又会玩又会念书的孩子了?我猜呀……你爸爸一定把你的奖状贴满墙壁。」

「你看到了?」

「我家也是这样啊!我那张全校模范儿童的奖状到现在还挂著呢。」

「哦,如果校长知道你这麽顽皮,跑去抓蝌蚪,一定不给你奖状了。」

「没办法,校长看我可爱,就给我了。」

「你装可爱哦?不过我也差不多,我在学校当班长,假装很规矩,一回家就变成野孩子了。」

两人相视而笑,类似的童年回忆又把他们的距离拉近了。

筱婷越来越惊喜了,彷佛每转过一个山弯,郭彬就出现一种新的面貌。

她喜欢他那自然无伪的笑睑,他的笑感染了她。

车行过山顶最高处,视野渐次开朗,不再有群峰阻隔,公路由高处迤逦而下,他们望见了连绵不绝的山路和广润大海。

云淡,风轻,海蓝,天远,一切似乎触手可及,却又远得像场梦。

「好壮观啊!」筱婷不觉赞叹著,语气兴奋。

「这里就是著名的九弯十八拐,那边海上的是龟山岛。」他为她说明。

「更好!早知道这边风景这麽漂亮,我应该利用假日搭车来玩,不不!我要存钱买车,以後就可以自己开车出来玩了。」

「你敢一个人开北宜公路吗?」

「你又来吓我了!」筱婷笑出声,「我不怕,一个人自由自在玩,说不定还找个帅帅的男鬼作伴呢!」

她很少出门吧?郭彬忽然很想带她走遍千山万水,不愿见她独行。

九弯十八拐弯弯曲曲,他又陷入复杂的心思中。

「郭经理,你看,这路边开了很多花,好漂亮耶!」

沿途山壁,不知是刻意栽种还是自然生长,一丛又一丛的凤仙花和日日春开得十分热闹,彷佛欢迎客人莅临宜兰。

「吹点自然风吧!」他再度忘掉烦恼。

「好啊!」

他关掉冷气,打开车窗,让清爽的秋风拂过脸庞。

笑语盈盈,景色宜人,海阔天空,他好久没这麽尽兴出游了。

记得此刻,他将终身难忘。

※   ====     ※   ====     ※

夜暮四合,在返回台北的归途中,他们来到了一间海产店。

「郭经理,你看,这里好多鱼!」

才停好车,筱婷已经蹦蹦跳跳到门口的大水族箱前,兴奋地用眼睛搜寻「长相肥美」的倒楣鱼儿。

郭彬没有看鱼,他始终看著她。今天她出来之初,神情拘谨羞涩,而两人聊开以後,她的情绪越来越高昂,这几个小时相处下来,他一再地把她的笑颜收藏在心底。

「我们要吃哪一条呢?」她转头看他。

「喔……」他立刻把视线调向水族箱,「来一条红甘吧,鱼身做生鱼片,鱼头可以煮味嘈汤,好不好?」

「没问题!」

一旁的老板熟练地捞出红甘,秤了斤两,又问:「要不要来半斤虾子?还是抓几只螃蟹?现在秋天红鲟大出,我帮你们挑有蟹黄的。」

筱婷抬头看郭彬,「你来叫,我不太会点菜。」

「江小姐喜欢吃什麽?虾?蟹?」

「我是喜欢吃虾子……」筱婷的目光停在一大箱的沙虾上,「你呢?」

「我喜欢吃蟹。」

「这几只螃蟹看起来很肥,老板,你要挑母的,挑到公的就不能算钱喔!」

「知啦!」老板蹲下身,开始挑捡带有卵黄的母蟹。

郭彬笑说:「你帮我点菜了,怎麽不叫你爱吃的虾?」

筱婷已经转到其它海产前面,笑说:「你要请客,当然点你喜欢吃的东西。」

「我也请你吃虾子,大家皆大欢喜。」

「这……虾子不便宜,我不能让你破费。」

老板插嘴道:「我们的虾子半斤一百五啦!这个季节这款价钱,很便宜啦!」

「老板,来一斤好了。」郭彬转头问道:「你想吃什麽口味?盐水虾?酱爆虾?蒜茸虾?茄汁虾?老板都可以处理。」

「你喜欢怎麽吃,就让你决定。」筱婷捞起两枚蚌壳,敲了敲。

「你爱吃,就随你的意思。」

「不好啦!还是随你。」

「爱吃就吃啦!」老板又插嘴了,「先生吃鲟仔,小姐吃虾仔,我帮你们用清蒸的,吃原汁原味。」

「怎样?」郭彬询问筱婷。

「也好。」

老板将挑好的螃蟹和虾子放进篮子,让伙计带进厨房,又鼓起如簧之舌说:「爱吃什麽尽量挑,我们都是现捞海产,价钱公道啦!!」

筱婷把蚌壳放回水里,「郭经理,你来挑。」

「你喜欢吃什麽?!」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发出会心的微笑。要是他们再推来推去,恐怕永远吃不了今天的晚餐。

筱婷笑说:「我要吃蛤仔。」

郭彬也相中美味,「来盘豆腐鲨。」

「我还要烤墨鱼!」

「烤螺。」

两人卯起劲来点菜,老板顿时手忙脚乱,又是记菜单,又是捞海鲜,厨房也传来锅铲快炒的声音,气氛变得十分活络。

郭彬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罐啤酒,筱婷忙说:「开车不喝酒喔!」

「我忘了,你想喝什麽?」郭彬又放了回去。

筱婷张望了一下,抬起她那明亮的笑脸,「乌龙茶,要加糖的。」

「爱吃糖的小孩!」

「你也很贪吃啊!你叫这麽多菜,撑死人了,还想喝啤酒?小心喝出一个啤酒肚!」

「你吃完这一餐,回家也变成小胖妹了。」

「我努力工作,要补充能量啊!」筱婷看到端上来的虾子,开心地伸手去拿,「上菜了,郭经理,你也来吃……哎呀!烫!」

郭彬帮她夹了两尾虾到碗里,取笑她说:「烫著了吧?可别只顾著吃,完全失去形象了。」

「用手吃虾子,本来就没形象嘛!」筱婷以指头剥虾壳,还把虾头吮得啧啧有声。

尽情地吃,尽兴地笑,郭彬也放下筷子,直接抓起虾子大咬大吃。

这里不是高级餐厅,更不必拘束无聊的餐桌礼仪,他的心情完全放开,忘掉身分,忘掉云茵,忘掉台北繁杂的业务,以一颗返璞归真的童心,纯然喜悦地享受今天的晚餐。

吃饭本来就是这麽简单的事,不需矫情,不必迁就,爱吃就吃,想笑就笑,在未来数十年的岁月里,他期盼每顿晚餐都有这种好心情。

郭彬一愣,是筱婷带给他好心情。相识至今,她把他的本我一点点地挖掘出来,他对她已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可能吗?他有勇气重新选择吗?自己早就走到抉择的关卡,即使筱婷没有出现,他还是要给云茵一个交代,不能再拖了。

餐厅外面就是大海,黑夜中的浪潮不断拍打上岸,他的心情也像波浪起伏不定。

「郭经理,这螃蟹怎麽掰开啊?」筱婷敲著一只红通通的蟹,笑意未褪。

「我教你。」郭彬暂且抛开心里的风雨,又回到她单纯的笑容里。

或许免不了大风大浪冲击的阵痛,但他期待风雨过後的平静。


第6章

万里建设公司的会议室,总经理主持的主管会议刚刚结束。

郭彬慢条斯理地收拾桌上档案,他看到陈云茵的神情,知道她暗示他留下。

等到所有的人离开後,陈云茵按下喇叭锁,室内的香水气味显得更加浓重。

她坐到他身边问道:「郭彬,你为什麽对水滨豪宅不看好?」

「我不是报告了吗?那块地虽然可以看河景,但对岸是旧社区和工厂,而且地形也不够方正,盖起来的视野角度可能不好,卖相也不好。」

「你不是建筑师,这种专业的事情让他们去操心。」

「基本上,我还是不看好『豪宅』这两个字,万里建设一向锁定薪水阶级客户,一下子改变方向盖大坪数豪宅,一般客户买不起,大客户又会被固有形象所影响,不认为我们能盖出富贵豪华的房子。刚才总经理也同意我的说法。」

「你的想法太保守,一点建设性都没有。这点可以从行销包装改善,甚至再设一个子公司专门盖豪宅的案子做为市场区隔,我会再跟大哥说明。」

她的大哥正是万里建设的总经理,这家公司是典型的家族企业。

「反正我只是初步评估,也许我再去搜集资料、请教专家,大家再开会集思广益,说不定有不一样的看法。」郭彬心不在焉地说著。

「你放太多心思在『亲亲家园』了,房子已经陆续交屋,後续工作交代丽香做就好了,何必事事亲自处理?」陈云茵诘问著。

「我才回台北没多久,你总要让我进入状况。」

「所以你利用职权把我们的房贷款延到第三批?虽然是自家的公司,一样也要缴款才能交屋,我们没缴清屋款就不能拿钥匙进去装潢。」

「利息负担太重,再拖一个月吧。」

「那时候我爸爸要买下来送我们,你又不肯,现在知道辛苦了吧?」陈云茵想到郭彬莫名其妙的坚持,心里就有气。

「其实,我们根本买不起这麽贵的房子。」

「我又不是没帮你一起负担。我叫你卖掉那间老公寓,卖掉的钱拿来偿还部分贷款,每个月可以省好几万块。你好像还没找仲介公司卖房子吧?」

「还没。」

「我明天帮你找认识的仲介商,叫他们去拍照做广告,尽早卖出去。」

「我不想卖。就算卖掉,也要把钱拿回家做我妈妈的老本。」

「郭彬,你到底在想什麽?那是挂你名字的房子耶!而且你也缴了好几年的贷款了。」陈云茵脸色变得难看。

「总是我爸爸拿出来的自备款。」他看了她一眼,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卖屋的钱怎麽分配,以後再说。」

「不行!今天要说清楚。」她的态度强硬。

「房子暂时还不卖,我阳台有很多花花草草,一下子也清不掉。」

「那我把新屋的左边後阳台给你,你可以在那儿种花,我再叫设计师改图,那里本来要做储藏室的。」

「那边没有日照,我要一个前阳台。」话一出口,郭彬心头猛跳一下。

多年来,他一直顺著她的意思,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如今到底是什麽力量让他脱口而出?

难道是为了那笑靥如花吗?

陈云茵也为他的态度吃惊,「两个前阳台都要打成客厅,不能破坏格局。」

「我要前阳台。」他又说了一遍。

「不行!」

「我只想要一个自己的空间。」他定定地看她。

「你为什麽不早说呢?你根本就不关心我们的新屋!」陈云茵动气了,「你宁可不陪我去看设计图,也要跟银行小姐跑到罗东办对保吗?」

「我都说去找客户补签名了。」郭彬语气有些倦怠,「他们银行没办法出车,距离放款的时间又很急迫,我们更不能叫客户赶来台北。」

「那是银行的疏失,跟你没有关系!」

「他们的客户就是我们的客户,我能帮忙就尽量帮忙。」

「那你为什麽关手机?」

「过五点半下班时间,我就关了,晚上回来我不是打电话给你了吗?」

「那天我想找你,却找不到,你连出门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是出门办公事,丽香知道我的行踪。」

「整楝大楼都在传,你跟那个银行小姐在一起约会……」她的眼眶湿了,所有干练强势的表情一下子垮掉。

「胡说!没有这回事!」他的声音显得激动。

「人家都说你们去开房间了!」

「谣言你也相信?」郭彬感到愤怒,到底是谁在传讲这种超级无聊八卦?这对他和云茵、筱婷都是莫大的伤害。

「我可以不相信你和她的事,但我相信你已经不再爱我。」

「这十年来我没爱过别人。」郭彬的神色变得黯然。

「那是你不敢爱吧?因为你要对我负责任。」她掏著他的口袋,找出一包面纸擦拭泪痕,脸上浮起一抹凄苦的微笑。「那时大家都还是小孩子,你才大四吧?我承认,给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

他摇了头,眼神转为柔和,「毕竟我们曾经年轻。」

十年前,他是篮球校队,挺拔矫健的身影风靡了一群女孩子,甫进大学的她情不自禁地爱上他,为他送水、送点心,他也注意到这个纯情的小学妹,然後,他们在一起了。

交往一年馀,他发现他们个性不合,他是无拘无束的农家孩子,而她是备受宠爱的千金么女,两人不管在观念和生活上都难以沟通,於是他提出了分手。

她伤心欲绝地哭著,哭痛了他的心,她不相信她的爱不能留住他,她更不顾一切地献身,只为了两人的天长地久。

她怀孕了,就在他研究所入学考试的一个星期前,他带她去堕胎。

小诊所的医师没有处理好,造成她大出血休克,吓得他赶紧送她到大医院急救。

往事历历在目,他犹记得她躺在病床上的苍白面容,还有她父母赶来时的愤怒,更有她哥哥们落在他身上的拳头。

她哭著请父母原谅他,她深深爱他,她不能没有他。

他也在她病床边发誓,他要和她结婚,一辈子照顾她。

然而他们的学业尚未完成,他也还没当兵,陈万里严厉反对他们结婚,想花更多的时间观察他。

他的诚意赢得陈万里的好感,甚至在他退伍後延揽他进万里建设公司,并且有意让他和大学刚毕业的她结婚。

但作梦的小女孩长大了,她明白爱情不是生命中的唯一,拒绝早婚。

他默默守著她,春花秋月流转而过,他又守过了八个年头。

光阴易逝,却难以削磨个性的棱角。两人的分歧仍在,美丽能干的她锋芒毕露,言谈和做事都极有主见;而他学会了沉默内敛,不愿违背伤害她,甚至在她几度移情别恋後,仍静心接纳她的归来。

因为他没有忘记他的誓言,而她也深深眷恋著他的柔情。

可是,他既想过自己的日子,还要抽出极大的能量来包容他和她之间的差异,难怪他常常感到疲累,连带也消蚀了爱情的厚度。

每个人都有他不同的寻爱方式,云茵有她的看法,他也有自己的观念。没有对错,没有好坏,他们是两条交叉线,曾有交点,却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发展。

爱情是他们内心最脆弱易碎的一部分,没有人愿意去碰撞。

该来的还是要来,时间不能解决问题,他们必须面对这个最大的症结。

*   ====  *  ====*

时光沉淀了所有的情爱纠葛,回想往事至此,两人心情变得平静。

彷佛过了好久好久,郭彬终於开口:「爱会产生责任感,那是我曾经向你许诺的婚姻,可是我们的问题仍然存在。」

「责任感不等於爱,没有爱情的责任感是负担。」陈云茵注视著他说:「我不愿你为当年的一句誓言绑死了我们的一生……即使我仍然爱你。」

「云茵!」郭彬心头一痛。

「我们明明不合,再怎麽爱也不能改变对方,却又勉强在一起,你痛苦,我又好受了吗?」她掉下泪。

「我们再这样下去的话,这辈子会更痛苦,我们没有办法永远迁就下去。云茵,你了解我的意思吗?」他把心底的感受完完全全说出来。

「我太了解了,我要你陪我参加朋友的宴会,我也要你带我出国去玩,更要你和我做爱;而你不也希望我陪你去钓鱼爬山、到你那间老公寓看花看鱼?」

郭彬静默著,因为他的答案和她一样。

好一会儿,他才望著她说:「我们不适合。」

她默默盯著桌面,过了半晌,说:「十年来,结果还是一样。」

「对不起。」

「向我们的年轻说对不起吧,我再留你有什麽用呢?我们连吃顿饭也会吵架,更不用说是一个阳台了,这又如何做一辈子的夫妻?」

「我们还是可以当朋友。」

陈云茵抹净了眼泪,「有时候,我会恨你的好,你以前为什麽不狠心一点?乾脆就痛痛快快和我分手,否则这些年也不会跟你又分又合的!」

「我不够好。」

「你是不够好,振伟就比你好多了。」她低垂的睫毛眨动著,「他不会跟我要阳台,他会直接和我讨论怎麽布置他心目中的理想房子,他有他的意见,我有我的意见,我们也会吵架,吵完了却能达到共识,那张设计图有一半以上是他的意见。郭彬,你呢?未来的男主人呢?」

「也许,因为我不想结婚,所以我不去关心这些事。」

「我明白,所以你也就顺著我和我爸爸的意见,要买房子就买房子,要年底结婚就年底结婚。可是我们越往婚姻走一步,你就离我越远。」

「是我在逃避。」

「没错,我们个性不合,以後免不了离婚收场,振伟是局外人,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有我们两个还跳脱不开。」

「振伟很爱你,他所能给你的爱,比我更多。」

「这点你是不如他。」

「我认输。」

「他向我求婚了。」

「你的答案?」

「我说,我要看郭彬的反应。」陈云茵浮起淡淡的笑容,有点无奈,又像是解脱,「我本来还在奢想,说不定你会大力挽回,甚至找他打一架。可是现在,我知道你的反应了。」

「云茵,我祝你们幸福。」他的语气诚挚。

「好,我们分手。」她讲得简明俐落,像她一贯的行事风格。

他轻轻点头,仍是深深汪视她那美丽的容颜。

「郭彬,结束了。」

她站起身,把那包面纸掷回他的西装上,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有缘,无分,十年纠缠一场梦呵!

她想哭,但她不能在同事面前哭,她只想赶快回办公室打电话向蔡振伟倾诉,因为他才是全心温柔待她的男人。

郭彬捡起面纸,放进口袋,望见门口附近几个同事东奔西窜,慌张装作路过的模样,他逸出一抹苦笑,起身拉开会议室的窗帘。

此时太阳已经照不进来了,但亮丽的天光还是能为屋内的马拉巴栗进行光合作用。

他蹲下身,拨拨盆中乾燥的泥土,即使马拉巴栗耐阴又耐旱,但仍然需要适时的光线和水分。

他也听到了心底的声音:为自己加入活水吧。

※   ==== ※====※==== ※

在这同时,筱婷在银行接到林汉光的电话。

「筱婷,你晚上过来我这里,我要你把话说清楚!」

「我在忙,晚上我再打电话给你。」

「见面讲不是更清楚吗?」那边的口气很急促:「为了你的胡闹,我睡不好觉,差点写不出报告来,今天你不解释清楚,我博士也别念了!」

有这麽严重吗?筱婷一叹,当初他不肯静心详谈,如今又能谈出什麽?

「也好,我们把话说清楚。几点?我会很晚下班。」

「八点半吧,在我学校的系馆门口。」

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要求她晃上一段公车、再走进校园找他?

「在你学校大门口。」她不愿像以前「服务到家」。

「在大门口等人很浪费时间耶!我在系馆还可以多念一些书,你到了打电话给我,我再出来。」他指使她。

筱婷坚决地说:「大门口。」

「好啦!大门口就大门口,你可不要迟到,逾时不候,自己到系馆找我!」

筱婷放下电话,心头一阵迷惘,也许她不该答应去找他,不是都结束了吗?

「筱婷,忙完了吗?」王美华游走放款部门的同事间,最後挑了筱婷旁边的会客椅子坐下。

「还没呢!下午才跟副理出去看两间房子,回来桌上又堆了一堆东西。」筱婷整理一下桌子,「楼下存款结完帐了?」

「帐合了,我上来溜达溜达。」

「还是做存款好,今日事今日毕,忙完就没事了,哪像我们做放款的,一做就是二十年的贷款,还要担心客户不缴利息。」

「做放款才好呢,可以出去玩玩看风景。」王美华笑意盎然,话中有话。

「大家都有职务轮调的机会。」筱婷忙著计算房屋鉴价,希望这个八卦女王能自动离开。

王美华锲而不舍地追问:「你那天跟驸马爷去罗东,很晚才回来吧?」

「我回台北大概九点多,还好,没有太晚。」

「九点?那你们没吃饭啊?」

「喔!那客户很热情,本来要请我和郭经理吃饭,我们哪好意思让他请客,後来走滨海公路回去,肚子实在饿了,就去吃海产。」

王美华兴致来了,「哪家海产店?一定很有情调了?」

「海产店哪有什麽情调?那家店在梗枋……没听过?就是头城往北再过去一点点,可以坐在外面一边吃一边看龟山岛,听听海浪的声音,不过天都黑了,什麽都看不清楚。」

「那你们吃很多好吃的大餐喽?」

「我想看看,我们吃虾子、螃蟹,还有烤墨鱼、海瓜子、炒鱼肚、生鱼片、螺、炸蚵仔、奶油蛤蜊、味嘈鱼汤……对了,还有烫青菜和炒面。」

「哇!!那麽多怎麽吃得完?」王美华察觉她的微笑,「你好像吃得很开心?」

「吃饱就开心了,吃不完让郭经理打包回去。」筱婷哈啦起劲,忘了工作。

「那你们还去什麽地方?」

「黑漆漆的,公路又只有一条,还能去哪里?」筱婷眼前浮起一幅宽润开朗的水天景色,微笑说:「不过离开罗东时,天还没全黑,郭经理特地绕到冬山河,让我瞧瞧亲水公园。那边风景很漂亮呢!以後我们分行办自强活动,可以到宜兰一带走走。」

「嗯,冬山河很适合散步呢!那你们一路都聊什麽?」

「聊什麽?我也忘了,反正就是谈工作、聊社会、聊政治,想到什麽就聊什麽。」

「你们很聊得来喽?」

电话铃响,侯正树的声音传来:「筱婷,你进来一下。」

筱婷放下电话,指著经理室,笑说:「大人召见了。」

「嘻嘻,我赶快下去,免得他说我偷懒。」王美华也起身离开,对今天搜集情报的成果十分满意。

筱婷走进经理室,侯正树示意她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

「筱婷,『亲亲家园』的整批贷款办得怎麽样了?」他关切地问。

「报告经理,上个星期做好第一批贷放,客户资料夹已经全部归档,担保资料和借据也锁进金库里,下星期要做第二批贷放,第三批还要等他们通知,不过大概很快,万里建设也急需资金偿还建筑融资贷款。」

「资金方面,黄经理和我谈过了。」侯正树嘉勉地点点头,「你情况掌握得不错,在个人户授信应该可以出师了,我叫副理拨两个公司户给你做,你慢慢学,过一阵子就可以接公司户贷款经办。」

「好。」在银行就得习惯职务轮调。

「呃……」侯正树清清喉咙,该是以大家长的姿态关心员工了,「听说前一阵子,你男朋友跑来银行闹事?」

「没有啦!」筱婷连忙解释:「经理,可能他声音比较大,让同事误会了。」

「那你们准备结婚了吗?」侯正树笑笑地问。

「我们分开了。」

「那麽……你是交了新的男朋友,这才甩掉旧的男朋友?」

这个经理未免太关心员工的私生活了吧?筱婷摇摇头,「我现在没有男朋友。」

拐弯抹角一大圈,侯正树终於知道自己不是谘商辅导的材料,乾脆开门见山:「刚才黄芬芳打电话下来,她说郭彬和陈云茵在公司吵架,好像跟你有关系。」

「为什麽?」筱婷震惊万分。

「你最近不是常跟郭彬在一起吗?」侯正树又清了一次喉咙,「有人看到你们在楼梯间约会,你还跑去工地找他……」

「经理,我没有!」筱婷几乎脑充血。

「没有就好。」侯正树正色道:「我当经理的人,不能干涉员工谈恋爱的自由,可是郭彬是陈云茵的未婚夫,你如果成了第三者,对女孩子的名声总是不好,而且可能得不偿失。」

「我保证跟郭经理没有关系!」

「既然你和郭彬没有瓜葛,也许只是陈云茵在吃醋吧。」侯正树表现出通盘了解的神情,谆谆教诲著:「万里建设毕竟是我们分行的主力客户,万一公主和驸马爷的婚事出问题,陈万里一气之下,可能断绝和大利银行的往来。筱婷,我们要开发一个公司户不容易,不要让你个人影响到分行的营运。」

「经理,我要说几遍你才相信!」筱婷真的恼了。

「好、好!」这小女孩好像家里的母老虎,侯正树抹抹汗,「你回去吧,以後你要联络万里建设的话,就找庄丽香,不要找郭彬。」

「我本来就是找丽香!」

「好!这样就好!」侯正树忙掏出手帕擦汗。

筱婷捏紧拳头,候正树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人云亦云,却让她受伤了。

她是喜欢郭彬,她喜欢他的沉稳神情,也喜欢他的阳光笑容,但她只能偷偷喜欢,又怎敢明目张胆破坏他的婚姻?

她忍著眼泪回到座位上,感觉同事们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原来这些天来,他们就是把她想成狗血的「第三者」!

她又记起方才王美华暧昧的笑脸,这不正是狗仔队来挖新闻吗?

筱婷又惊又怒,她竟然是八卦女主角!她招谁惹谁了?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而郭彬那边又发生了什麽事?

※ ====   ※ 浪 漫 一 生 制 作   ※  

晚上八点,筱婷换下制服,设定好安全系统,锁上银行员工出入的小铁门。

她藉口加班,跟同事拿了钥匙,躲在银行里卖力工作。

事情可以留到明天再做,更没有人逼她重新整理所有的资料夹,但她就是不愿意离开座位,不想看到同事,更不想看到万里建设的任何一个人。

但她必须赴林汉光的约,她恍恍惚惚下楼,恍恍惚惚经过地下室车道出入口,出车的红灯警示器呜呜响著,她毫无知觉地往前走,忽然车灯一闪,紧急煞车声响起,她脚一歪,吓得摔倒在地。

「你怎麽了?有没有受伤?」车子停住,里头的男人跑了出来。

「没……没有。」筱婷抬起头,天!怎麽是郭彬!

郭彬也吓了一跳,神情顿时变得复杂,他二话不说,立刻扶起她。

「我……我没事……」她脚掌无法用力,身体只好靠在他的臂弯里。

「你受伤了。」

筱婷这才感觉膝头刺痛难受,低头一看,没穿丝袜的膝盖有血迹渗出。

「没关系,擦伤而已,我要去搭公车。」筱婷低了头,想要离去。

「我送你回去。」

「不……」筱婷才踏出一步,无力的脚步却让她凝在原地。

郭彬扶住她,把她塞到车子前座,发动车子上路,「需要看医生吗?」

「不需要,我真的没事!」她怕被人撞见,又不知会如何传讲了。

「你常常说没事,其实都有事。」

他的话让她心脏「咚」地跳一下。他能懂她多少?他该懂的是陈云茵,而不是她这个不相干的「第三者」。

车厢弥漫著沉默的氛围,她拿出面纸,轻轻按拭膝头伤处,开车的他察觉她的动作,问道:「会痛吗?」

「不痛。」偏偏她不晓得按到哪个伤口,刺痛感让她不由得轻哼一声。

「我来看看。」他迅速找了一个空位停下来。

「这里是斑马线,你违规停车会被开罚单。」

「我怕你伤口感染,要赶快处理。」他下车绕到她的车门边,打开车门,再从前置物箱拿出一盒东西,「江小姐,我先帮你上点面速力达母。」

「现在改名叫曼秀雷敦了。」

郭彬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横隔在两人之间的透明园篱瞬间消失。

明明她也像云茵一样指正他,但是口气和表情就是不同,如果说云茵是高倨枝头上的凤凰,那麽筱婷就是自在飞翔的燕子。

「要认明是小护士的喔!」他的声音也轻松了。

「我自己来擦。」筱婷有点窘,伸手跟他拿药。

「你脚伸出来,外面路灯光线比较好。」郭彬蹲在人行道上,检视一下她的伤处,「你伤口有泥沙,我帮你洗一下。」

他从座椅後袋拿出一小瓶矿泉水,再从後座拿了小狗面纸盒,抽出面纸用水蘸湿,仍蹲著为她揩拭伤口的细沙。

筱婷轻掀裙摆,脸上微烫。

郭彬以手指的药膏细细抚拭她的膝头,如同他签名时的姿态,一笔一划都极其认真,神情也十分专注。

她低头看他,默默感受他的细致温柔。原来,她要的就是这种被呵护的感觉,她只需接受,无需刻意付出,没有负担,没有畏惧,两人自然互动,不必轰轰烈烈的爱恋,只是细水长流的平凡。

寻找单纯的爱情,是不是很难?即使那人就在眼前?

心头一绞,眼里泛出泪光,她明白,她已脱离为爱而爱的痴情岁月,以後她不会爱上一个不爱她的人,更不会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

红色的闪光灯刺痛她的眼睛,周围似乎起了骚动,原来拖吊车来了。

郭彬赶忙收起药膏,站起身笑说:「快逃,我们违规停车。」

一句话又刺进筱婷的心坎,是啊!她是八卦女主角,他是男主角,即使他们清清白白,但他们就是违规,甚至她的偷偷喜欢也成了罪恶。

郭彬回到他的位子,转头一瞥,惊见她眸子里的水光。

「你还好吗?」他开车离去。

「脚痛……」她刚才匆忙伸回脚,右脚稍微使力,竟然令她剧痛无比。

「我看你脚踝好像肿肿的,是不是扭到了?」

「大概吧。」她轻轻咬著唇,今天诸事不顺,先被八卦打到内伤,接下来又是外伤,还发现自己真的喜欢郭彬,天!她什麽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

脚上的痛楚蔓延到心头,再窜上眼眶,泪水收不住,她乾脆让它掉下来,反正她又不是没在他面前哭过。

鼻涕眼泪齐飞,她抓过摆在前面的小狗面纸盒,抽出一张又一张,好像永远也抹不完雨水般的泪珠。

「江小姐,很不舒服吗?」郭彬紧张地问。

「没事。」她赶紧为自己的眼泪找理由:「我脚很痛。」

「你忍耐一下,我带你去找接骨的中医师。」他加快车速,迥转车道,往他所熟悉的中医诊所急驰而去。

大概花了十五分钟到达目的地,她也抑制了十五分钟的眼泪。

「到了,我扶你下车。」郭彬为筱婷打开车门,以强壮的臂膀搀扶她,「可以走吧?」

「可以。」筱婷带著鼻音说:「你并排停车,挡住别人了。」

「先看医生再说。」他按下遥控锁。

进入诊所大门,看到满满一屋子等候的人,他的沉稳变成急切,喊道:「对不起,要看急诊,麻烦插个队好吗?」

正在帮人推拿的老中医问道:「是受伤了吗?」

「对,这位小姐脚扭到了,很痛,请你先帮她看一下。」

「好啦!你们要拔罐的、换药的等等啊!我看小姐好像冻抹条了。」老中医挥挥手,示意他们坐到椅子上。

筱婷感受到其他客人投射到她身上的敌意,忙低声说:「这样不好……」

「坐下来。」郭彬轻轻扶她坐好。

老中医做完推拿,坐到他的看诊圆凳上,「哪只脚?」

「右脚……」筱婷才稍微抬起脚,老中医就「抱」了过去。

「嗯,是扭到筋了。」老中医东捏捏西压压,一边和蔼可亲地说:「这边痛吗?这边?那边?喔,都会痛?」

毫无预警地,他双手用力一转,乾坤大挪移,顿时让筱婷惨叫出声。

「妈妈呀!」

大颗泪珠也跟著迸流出来,脚痛心痛、全身痛,她今晚的情绪已经荡到谷底,还来这里让老头子欺负?

仗著「病人」的身分,她任性地嚎啕大哭,身子坐不稳,伸手就抓住站在身边的郭彬。

他毫不迟疑地揽住她的肩头,让她靠在他的身上,给予她最实在的支撑。

「痛!痛!」筱婷尽情大哭,抱住了郭彬的腰,忘记身在何处,只想把今天所有的委屈和难过痛痛快快哭出来。

老中医拿出特制膏药,笑容可掬地说:「小姐,不会痛啦!我把你的筋『乔』回来了。」

「哇!痛死了!」筱婷一点也不领情。

老中医正在上药,朝郭彬笑道:「你女朋友很会撒娇喔!」

郭彬扯出不自然的微笑,手掌却温柔地轻拍筱婷的背,嘴里也说出他难以置信的安慰话语:「乖,不痛了。」

「喂!拖吊了!」几个等候的客人喊著。

老中医的助手立刻跑到门口张望,大声吼道:「车号二五一三的车子是谁的?快去救啊!」

「我的。」郭彬也望向门外。

「快呀,在开罚单了。」助手吼个不停。

郭彬没有移动,筱婷仍然抱著他哭得昏天暗地,她需要他,他不愿骤然离开她。

「啊!在撬车门了啦!还不去?!」助手比他还著急。

「哎!勾起来了!」客人挤在门口张望。

「呵!吊走了,不到二十秒耶!」

「好奇怪,明明来得及,他动也不动?」

「女朋友哭成这样,他怎麽跑得掉?」

郭彬微弯下身,摸摸筱婷的头发,「别哭,医生帮你包扎好了。」

筱婷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温柔,终於止住哭泣,一时之间,有些迷惘。

郭彬塞了几张面纸到她的手心里,「擦擦泪吧。」

「小姐,啊请你嘛帮帮忙,别哭得这麽大声,会吓坏小孩耶。」一个抱著小孩的妈妈埋怨著。

满屋子的客人也盯著她说:「真是太夸张了。」

「我……」筱婷低下头,脸蛋红了起来,她这次失态的非常严重。

老中医笑道:「小姐,你明天再来换药,三天後就好了,记得慢慢走路,洗澡不要碰水。」

「我扶你起来。」郭彬说。

「鞋子……鞋子穿不进去……」筱婷缠满绷带的右脚踏在平底包鞋上,硬是挤不进去。

「隔壁便利商店有卖拖鞋。」老中医很有经验地指示他们。

郭彬扶筱婷到一旁坐下,也坐在她身边,柔声问她:「你好点了吗?脚还会不会痛?」

「不痛了。」她拿面纸擦著眼角,始终低垂著头。

「你坐坐,我去买拖鞋。」

他先到柜台结帐,领了消炎药,再去买一双塑胶拖鞋回来。

他帮她把鞋子装人塑胶袋,「你在这里休息,我去领车。」

「领什麽车?」

旁边的阿婆说:「小姐,你在那边黑白哭,你男朋友疼你,车子也不要了。」

透过落地玻璃大门,筏婷看到郭彬招了一部计程车离去。

多嘴的阿婆开始倒带转播,筱婷越听越窘;阿婆去看诊後,她赶忙把自己藏在报纸後面,假装很认真地看报纸。

眼睛有哭後的肿胀感,满纸的黑字,满脑的混乱。

她承认,郭彬有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但她只能偷来用,再把那分感觉偷偷地藏在心底。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告诉自己:到此为止。

手机铃响,她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林汉光的来电。她忘了他们的约会!

她犹豫著要不要接他的电话,因为她铁定会被他骂到体无完肤。

既然知道答案,她何必自讨苦吃?手指一按,关掉手机,随即再打开,很快地从联络簿中消掉林汉光的号码,再关机。

从今以後,林汉光完完全全从她生命中抹掉。

约莫等了四十分钟後,郭彬才开车回来,仍是小心地扶她上车。

「拖吊场比较远,花了一些时间。」他启动车子。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一上车她就道歉,掏著手袋里的皮包,「罚金多少?我给你,还有医药费也要给你。」

「是我违规停车,罚的是我,跟你没关系。」

「可是……你是为了我……」

「别放在心上,医药费也几百块而已。」

「还有拖鞋。」

「你硬要给钱,好像我是讨债的。」郭彬绽出笑容,转头看她一眼。

「对不起,是我摔倒,害你这麽麻烦。」

「是我不小心,从车道出来开得太快,这才让你跌倒。」

像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人同时笑出声,觉得彼此太客气了。

筱婷捏著指头说:「其实你刚刚应该赶快跑出去,不要让车子吊走。」

「我怕我跑掉了,你会哭得更大声。」

「你又笑我了。」筱婷低了头,「他们说并排停车罚得很重,拖吊费要二千五百块,还要交保管费和违规罚单……我看我还是给你钱吧。」

「你说,在人和车之间,我该选择什麽?」

「车子,因为要花钱缴罚款。」

「我选择人。」他沉稳地握著方向盘,缓缓地说:「车子没感情,你暂时抛弃它,它不会难过。可是有人需要安慰的时候,我不能让她无依无靠。」

他的一番话又挑起她的心情,这就是他独有的体贴吧。

「我的情况没这麽严重。」

「女孩子比较敏感,我相信我的猜测,所以我去抢救车子的话,你一定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把诊所的人都吓跑了。」

筱婷没想到他先严肃後幽默,忍不住噗嗤一笑。

「为什麽哭得这麽伤心?是因为大楼传的八卦吗?」他直接说了出来。

「嗯。」他看出她的心事了?

「哭一哭以後,心情有没有好些?」

「好多了。」

「你不要管任何谣言八卦,爱讲的人让他们去讲,不要气坏自己。」

「可是听到了还是很气,连同事也在讲,我怕陈小姐误会……」

「云茵没有误会我们的事,你放心。」

「这就好了。」筱婷放松心情,「我很好奇,你车里为什麽放面速力达母?」

「曼秀雷敦。」郭彬一本正经地说。

「好啦!!」筱婷被他逗笑了,「反正你就是在车里放药。」

「对,我还有OK绷,那时来不及帮你贴膝盖,你自己打开箱子拿出来贴。」

「我脚上的绷带还不够多吗?算了,小小伤口而已。」筱婷挪了一下脚。

「你不贴,我就帮你贴了。」

「好,我贴,我贴!」为了避免接触的尴尬,她只好乖乖听话。

「我常到郊外爬山钓鱼,难免被蚊虫咬伤,或是像你一样跌倒擦伤,所以我准备一些东西在车上,才不用带来带去。」

筱婷找出OK绷贴上,她还瞧见置物箱里有很多包面纸。

她拿下放在前面面板上的小狗面纸盒,抚著那柔细的人工纤维毛,「你身上一定会带面纸?」

「还有手帕。」

「你又不是幼稚园小朋友,还检查手帕卫生纸呢!」

「小时候养成的习惯,而且可以拿来做急难救助用品。」

「你救什麽?」她侧头问。

「我老是在路边遇到哭得很可怜的小女孩,就施舍几张面纸给她了。」

「啊!你就会笑我!」她气呼呼说著。

「要找一个能开玩笑的对象,很难。」他的语气似正经又似戏謔。

事实上,他有好几年不曾这麽随兴讲话了,以本来的面目活著,真好!真畅快!

原来是一个分手後的郁闷夜晚,却因为碰上她而有了改变。

筱婷不知道郭彬在想什麽,只见他眉眼嘴角都带笑,让他整个脸部轮廓变得更加明朗,也流露出一股潇洒自信的帅气,那是她前所未见的。

他忽然看她一眼,窘得她立刻低下头。

「呃……这只装面纸盒的小狗布套好可爱,头还可以转来转去。」

「你喜欢就给你。」

「这……不好吧?我不能拿你的东西。」

「反正是买椅套时附赠的,我也不用花钱。」

她又气又笑,他今晚怎麽越来越无厘头啊?

「你慷他人之慨喔!算了,还你。」

「拿去吧,你喜欢的东西就有价值,否则再贵、再好的东西也没用。」

他的语气又变得稳重成熟,令筱婷难以捉摸他的内心世界。

车子转过几条巷子,来到她住的公寓门前。

「你住几楼?」他照样扶了她出来,帮她拿手袋和装鞋子的塑胶袋。

「二楼。」她则是抱著小狗面纸盒,准备跟他道别,「谢谢你载我回来。」

「这楝公寓没有电梯?你可以走上去吗?」

「我慢慢走,谢谢你。」她再度道谢,暗示今晚就此划上休止符。

「明天我就不陪你去换药了,你找同事或朋友陪你。」他顿了顿,神色一沉,「毕竟人言可畏。」

「我明白,你今晚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郭经理,谢谢。」

「明天上班没问题吧?」他按捺住接送她的冲动。

「我慢慢走啊,来回搭计程车就好了。」

他将手袋递给她,仍叮嘱著:「记得要吃消炎药,吃药前先吃片饼乾填肚子……你还没吃晚饭?」

「还没。你也还没吃饭?」她也很惊奇。

原来闹了半个晚上,两人都忘记吃饭!两人又是相视而笑。

「我去帮你买些东西回来。」

「不,我冰箱还有自己焖的香菇鸡汤,再下个面就好了。」

「好吧,小心别再跌倒。」

「不会啦!你也要去吃饭喔。」

似是言简意赅,又似言不及义,只为了双方心中难以言喻的依依不舍。

很多事情都在今天结束了,也有很多事情,就从今夜开始发酵。


第7章

一个月後。

下午五点半,筱婷正在整理桌上文件,发现漏了一分抵押权设定契约书。

「筱婷,还没下班啊?」庄丽香背著皮包从二楼侧门走了进来。

「我们哪能准时下班呀?你要回家了?!」筱婷笑著招呼她。

「嗯,我顺便来拿我的房贷利息收据。」

「我找给你。」筱婷起身翻著放收据的盒子,一面问:「今天代书拿设定资料过来,少了22C的,就是郭经理和陈小姐买的那间,在你那边吗?你明天一定要给我,不然就不能贷放。」

「他们把房子卖掉了。」

「不会吧?」一颗大炸弹在筱婷心湖爆开。

「房子让我们总经理买去,不过他只是暂时买下来放著,以後还是会转手卖出去。」

筱婷把收据拿给庄丽香,「那……那他们结婚以後要住哪里?」

「听说他们分手了,郭经理今天辞职。」

「什麽?!」

筱婷震惊万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办公室的其他同事听到这个新闻,也瞪大了眼睛,个个竖起耳朵听著。

庄丽香似乎没有回家的打算,迳自坐了下来,「你不知道郭经理辞职?他没跟你说吗?」

「他为什麽会跟我说?我好久没遇到他了。」筱婷失神地坐回位子。

「一个礼拜前,他自已抽回他那户的设定契约书,我就觉得奇怪;前天他才偷偷告诉我说他要辞职,房屋要转卖给总经理,叫我准备过户。」

「你们事先没有人知道吗?」

「高层大概早就知道了,不然哪有说走就走?今天下午四点半,他开始跟同事一个个辞行,大家都好惊讶。」

「为什麽他要辞职?」

「大家都问他这个问题,还问他什麽时候结婚,他只是笑笑,说他要回家吃自己。」

「那陈云茵呢?」筱婷只能一再地提出疑问。

「她站在办公室门口,也是笑笑的,没说什麽话,我们本来就不太敢跟她说话,谁又敢跑去问她?可是有同事发现她左手无名指戴了一颗大钻戒,郭经理没有戴戒指,所以大家都猜他们分手,郭经理被赶出大门了。」

「也许……是他不习惯戴戒指。」

「但他们把房子转卖给总经理,你说,大家还能怎麽想?」

「这实在……唉,我不知道怎麽说……」

「大家都跑来问我,我知道的也只是这样,现在很多人不下班,在上面议论纷纷。」

筱婷已经无法再反应,如果他们分手是事实,她做任何分析猜测也是惘然。

她只是无法想像,看来体贴多情的郭彬怎会舍下交往十年的陈云茵?还是陈云茵另有对象?不,没有人比郭彬更好了……

「筱婷。」庄丽香神情变得严肃,「我们同事也说到你,我只是下来告诉你一声,要你有心理准备,别被流弹射到。」

「谢谢你,我明白。」一定有人说她这个「第三者」恶意破坏。

「其实经理刚调回来的时候,我也很看好他们,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他们两个虽然在一起,我总觉得不对劲,这几天才发现原来是感觉不对。」

「他们很速配。」

「外型速配不代表内心速配,经理常常跟我们去外面小馆子,叫小菜吃牛肉面,陈特助却一定要去隔壁的西餐厅吃商业午餐;一个平易近人,一个很娇贵,难以亲近,反正我上班天天接触,那种感觉很强烈。有时候我还会想,这两个人到底是怎麽凑在一起的?」

「人总是有不同的习惯,相爱就好。」

「人不是神,爱也有一个极限,十年大概就是他们的极限了。」庄丽香笑说:「人哪!活著就应该快快乐乐的,何必爱得那麽辛苦?我後来回想,这几天来郭经理满开朗的,陈特助也比较有笑容,这样分手好像还不错。」

「那……他们已经填好的借款资料就作废了?」

「对了,差点忘了,经理说请你直接碎掉就好。」

「确定他们不会来借款了?」

「哎!!房子都过户给总经理了。」

「你来看我碎。」筱婷心情有些低沉。

「不用了,还要我监督你呀?」庄丽香一看表,「我老公快来了,我下去等他,拜拜喽!」

筱婷抽出22C的资料袋,银行已经盖章核准明天贷放,如今她必须照规定销毁。

她拿起笔,划掉上头一个又一个的红印章和签名,有郭彬的、陈云茵的、她的、副理的、经理的,这些人因为这楝房子兜拢在同一张纸,现在却一个个打上大叉叉,彷佛这笔借款是个大错误。

她走到碎纸机前—将借据、印鉴卡等文件喂进去,嗡嗡嗡的躁音响过,所有纸张化作碎条,卷曲变形,不曾留痕。

哪能不留痕啊?郭彬他不难过、不心痛吗?分手哪是这麽简单的事?

她的心忽然也被切碎了。从今以後,她还能再见到郭彬吗?

※ ●○★☆ ==== ※ ☆★○● ====  ※

晚上八点多,筱婷拖著疲惫的步伐回到住处,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江小姐。」熟悉的沉稳声音由背後传来。

「啊!」她惊讶地转身,没想到她的愿望立刻实现。

「好久不见,你的脚好了吗?」郭彬西装笔挺,神情有些拘谨。

「完全好了。」她镇定下自己的心情。

「吃过饭了吗?」

「吃了,我吃饱才回来。你呢?」

「吃块面包填肚子。」

两人默然,每次两人初见面时,总是气氛尴尬,不知如何进入交谈,而今天的郭彬似乎更沉默了。

「听说你辞职了?」她开门见山。

「嗯。」他注视著她,终於说出今晚的目的:「愿意陪我去看海吗?」

她也回望他,猜不透他眼眸里的意思。

「好。」猜不透就亲自问他吧。

两人上了车,他启动车子後,倒是先开口:「我和云茵分手了。」

筱婷受不了沉闷的气氛,情绪立即被挑起来,比他还激动,「为什麽?你们在一起那麽久了,你们不是要结婚了吗?」

「你听过因了解而分开吗?」

「可是,感情不是说分就分,分的过程很痛苦,更需要时间来复原。你们有沟通过吗?为你们的感情做努力吗?」

「我们一直很努力,最後力竭而死。」他稳稳地开著车子。

筱婷一呆!她对林汉光的感情不也是耗弱过度、最後终於走入死亡?

「你一定不够努力,甚至不把她当作一回事。」她还是想争辩。

「不,完全相反。我非常在意她,在意到明知道不适合,还是没有离开她;但是我们走得太累,一切必须结束,才能让各人寻找更幸福的对象。」

「你是在为自己找藉口。你不负责任,她可能还很爱你!」筱婷莫名其妙生气了,继续嚷道:「你们男人总是理直气壮,什麽唯美崇高的理由都说得出来,事情真相就是你不爱她!」

「我的确没办法爱她,当爱情变成负担时,我是走在泥淖里,越走越沉下去,所以我想跳出来呼吸。」

「全是藉口!」

「你对我了解有多少呢?」

像是一只斧头直直剖开她的心,她的情绪表露无遗,他在读她的心。

而她还找不到他的心的入口!

为什麽她会如此愤怒?听庄丽香说,人家分手似乎还满好的,她操什麽心?生什麽气?那是他家的事啊!

只因为郭彬不再是个从一而终的深情男子吗?

他离开了陈云茵,立刻来找她,他的单身身分将让她有机会去爱他,然而她一旦爱上了,他会不会重蹈覆辙,以同样的理由和她分手?

她赫然发现,她竟是因为怕爱上他,所以才生气!

她闭了嘴,幽幽地说:「我们……我们只是业务往来的关系而已,我是不该说那些指责你的话。」

「如今我不再是万里建设的经理,你说,我是以什麽身分和你说话?」

「你在我们银行开户,你就是客户。」

「我当你是可以谈心的朋友。」

筱婷看著车外,全身发热,心绪一团混乱,他的意思太明显。

「还记得那天在宜兰吃海鲜,你想吃虾子,我要吃螃蟹,後来我们乾脆全都叫,一起分著吃,糊了两只手黏答答的,吃得非常开心。但要是换作我和云茵在一起,我们无法享受这种快乐。」

「我和任何人吃东西都很开心。」

「如果她一定要到大餐厅吃剥好的龙虾,一进到有鱼腥味的海产店就皱眉头、闹脾气,你还能开心吗?」

「你如果爱她,两个人在一起就很快乐,跟吃东西没有关系。」

「感觉不一样。」

「只是感觉吗?」

「人跟人在一起,就是凭感觉来改变交往的深度。」郭彬的语气又慢又稳,彷怫一边思考一边说著:「我和她会去很有情调的西餐厅吃饭,但是我不喜欢摆明敲诈的难吃食物,她却认为是我的品味有问题,我们常常不欢而散。其实,两个人既然对这间餐厅的看法不同,我们走进去就是一个错误。

「再这样说好了,我接触到很多买房子的客户,他们一定针对自己的财力、偏好、家人、上班上学地点做全盘性考量,选择最适合自己居住的房子,否则搬进去了,发现视野不好、紧临马路太吵、空间不足,这时候想再换屋,又要大费周章。所以这种几百万、甚至几千万的交易,大家一定会非常谨慎。」

筱婷静静听著,她明白,他在试图让她了解他。

郭彬继续说著:「爱情也是这麽一回事,像是挑餐厅、买房子,合则来,不合则去。」

「你们都在一起十年,感情也很久了。」

「感情久不代表合适,反而会延续不合适。」

「难道你们就没有发现不合吗?」

「很早就发现了,但我们以为爱可以改变一切,所以她为我牺牲她的青春,我也为她牺牲自我,结果换来的却是更多的痛苦。」

「你们爱得很深吗?为什麽要用到牺性这种字眼?」

「讲牺牲是太膨胀了,我纠正我的说法。」郭彬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应该是说,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和代价学习成长,并且学习如何回过头来爱自己,否则一味地『爱到深处无怨尤』,只会带给两个人压力。」

「你这麽想,她会这麽想吗?」

「一个月前,我们决定分手,後来我们有一次很平和的详谈,把一些事情处理好,振伟也在旁边,喔,他是云茵的未婚夫,他们已经订婚了。」

「是她甩掉你?」筱婷感到惊讶,他竟然能跟情敌聊天?!

「你这样说,倒让我减轻了罪恶感。」郭彬摇头笑说:「我们没有谁甩掉谁,振伟一直在等她,她也不是负气嫁他,大家都是大人了,懂得判断真正的感情。是聪明人的话,就会去追求幸福。」

「你不会遗憾?」

「是人生就有遗憾,我还记得你在七夕那天和男朋友分手,你哭得很伤心,我想……你能体会我的感觉吧。」

「你也哭了?」筱婷的心肠放软,口气变得温和。

「多年的拖延早就把痛苦化解掉了。」

「你无情!」

「对,我过去自以为多情,其实是更无情,把短痛变作长痛。我和云茵的故事,你想听的话,我会告诉你。但我希望你了解的是我现在这个人,而不是我的过去。」

「如果她身边没有追求的人,你还是会跟她分手吗?」

「会。」郭彬顿了一下,漆黑的眼眸彷佛直视前方目标,「事实就是这样:云茵一直有振伟在提醒她,而我也遇到一个让我觉醒的女孩子,这让我们加强分手的决心。」

筱婷低垂著头,玩著手袋的背带,她看到他的心。

知不知道他的过去,已经无所谓了,正在开车的郭彬绝对不是陈云茵身边的郭彬,她喜欢的就是她所认知的成熟、稳重、开朗的郭彬。

他讲话不再压抑,神色也不再沉郁,车内的空气分子都灵动起来了。

她真的喜欢他!

「你今天领悟这麽多,可以去写爱情小说了。」

「好啊!正好我失业了,想办法来赚稿费吧。」他的口气轻松自在。

「你为什麽要辞职呢?陈万里很气你吗?」

「不,董事长没有气我,是我把自己踢出来的。」

「你自己怎麽踢?你踢给我看啊!」

郭彬停下等红灯,转头看她,「不生气了?」

她被他看得无地自容,「我何必跟你生气?我应该可怜你这个无业游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当初会进入营建业,是因为云茵;既然最初的动机消失,我留在万里建设也就没什麽意义了。」

「可是你有那麽多年的工作经验,还做到经理,这不是很可惜吗?」

「孔子说,三十而立,若我能活到八十岁,现在从头开始并不迟。」

「上面没有人慰留你?」

「董事长了解我和云茵分开的原因,他并不希望我走,他说我可以调回高雄,或者帮我介绍到他朋友的公司,我跟他道谢,全部婉拒了。」

「那你打算怎麽办?」

「我要休息,再来想下一步的出路。」

车子来到淡水,他将车子停靠在出海口的河岸边,两人一起下了车。

寒风吹来,筱婷哈啾一声,赶忙拉紧单薄的外衣。

「我们还是回车上吧。」

「你不是要看风景吗?我还没看过淡水河的夜色呢。」

「你会冷?」他察觉她的哆嗦。

「还好。」

「你不是太夸张,就是太轻描淡写。」郭彬脱下西装外套,轻轻披覆在她的肩头,「来,把手臂伸进去,这样才暖和。」

「不行,你也会冷……」她支吾著。

「穿著吧,我穿的是长袖衬衫,里面还穿卫生衣。」

「才十二月初,又没有寒流,你未免太保养自己了。」

「如果不懂得照顾自己,又如何照顾别人?」他的手仍放在她的肩头。

她微一缩肩,离开他的手掌,然而她全身已笼罩在他西装的温热中,彷佛温情拥抱。

她的脸也热了,低下头捏指头。

淡水河幽黑,远方的海面也是一片黑茫茫,但出了狭窄的河道,就是宽广的大海。

郭彬遥望黝黑的观音山,「其实今晚我并不想看海,只是想找你出来讲讲话。」

筱婷没有回应,她的心正澎湃著。

然而,她也很清楚,郭彬才和陈云茵分手,也许他只是想找人聊聊罢了。

「我过两天要去日本自助旅行,我会在旅途中把一些事情想清楚。」

他还是需要时间沉淀自己的情绪吧!筱婷理解地说:「好好玩,散散心,要记得买礼物回来。」

[送你一只招财猫?还是要kitty猫?龙猫?」

「买那麽多猫,捉老鼠吗?那你打算去什麽地方?」

「本州中西部的里日本,我搜集很多资料,那边的乡下风景很漂亮。」

「你日文通吗?住宿交通都安排好了?」她关心地问。

「我没有特定的行程,想走到哪就走到哪,日本铁公路四通八达,民宿也很方便,应该不至於流落街头;而且我大学修过一年日文,我还记得五十音,再买本观光日语,拼拼凑凑就可以说了。」

「你好大胆呵!不怕走丢?」

「不踏出第一步,怎麽会有未来?」他语带玄机。

她装作没听懂,「那你去多久?现在去日本,大概会下雪。」

「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个月,农历新年前一定会回来。下雪也有下雪的路线,我会预备好装备,不怕冻著。」

「下雪的时候最适合泡温泉了。」筱婷伸出双掌,好像迎接飘落的雪花。

郭彬望著她的手掌,手指微动,又紧紧握起,终究没有去碰触她。

天知道他是鼓足多少勇气才敢约她出来,与她讲这麽多内心话!

他暗自苦笑,原来自己真的不擅处理感情,不是弄得一团乱,就是不知如何起步,他只能把自我呈现给她看。

而她不只是听,也会辩驳,两人互相激荡,最重要的是她听进去了,他感受到被倾听的安慰。

他喜欢她的清淡、温柔、自然、真诚,他渴望一生慢慢品味。

来日方长。

他将心神拉了回来,「我已经挑了几家温泉旅馆,准备好好泡一泡,养足精神,回来重新出发。」

「加油喔!」她微笑鼓励他。

「就怕我精神饱满回来的时候,阳台的花草都枯死了,我还得找人帮我浇花喂鱼。」

「我可以帮你吗?」

「你愿意?」他感到惊喜。

「我……」她为脱口而出的话後悔,却又有著小小的期待,「如果你不介意我进去你房子的话。」

「我感谢都来不及了,我托邻居不放心,托给你就放心了。」

「你安心去玩吧,回来发现你家被搬空,可别後悔喔!」

「你搬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天涯海角,一定要揪出小偷!」

「偏偏不让你捉到!」筱婷笑著侧过身子。

「待会儿我还要抓你回家,我总得告诉你怎麽开门、浇水、喂鱼。」

「不必了,你给我地址、钥匙,我自己开门进去。」

今晚太撩人,她害怕和郭彬同处一室时,不知道会冲动地做出什麽事。

即便喜欢他,她也需要时间来拉近彼此的距离。

郭彬问:「你会开门吗?我的锁匙很复杂。」

「还不是三、四支钥匙,左三圈,右三圈,转来转去就开了。」

「好吧,我待会儿拿车里的备用钥匙给你,我抄地址,笔和名片在西装左边内侧口袋。」

筱婷掏给他之後,按捺不住长久以来的好奇,双手探进了西装的下边口袋。

凭著指头的触感,左边是一块手帕,右边是一包面纸。

她有点失望,他的「百宝袋」就只有这些东西?他不是很会藏东西吗?

「你为什麽还打著领带?你以前下班就拿下来了。」

「我忘了拿下来。」其实是他对今晚见面的郑重。

「我好像只看过一次你穿便服的样子。」

郭彬解下领带,扯开束缚在脖子上的第一颗扣子,笑说:「以後常常有机会看到了。」

筱婷从他手里拿过领带,轻轻摺好,再塞到左边的口袋。

他颇有兴味地看著她的动作,「好呀,你在搜我的口袋?」

「我搜不到值钱的东西。」她语气有点失望,拍拍左边的日袋,「鼓起来了,这口袋不能放太多东西。」

「本来就不能放太多东西,你又把我的领带塞进去?」

「我以前看你把束西统统塞进去,我以为你的口袋很大。」

「再大也有一定的容量,以前我把皮夹、证件、铜板、钥匙,顺手拿到的纸张、回纹针、磁片统统放进去,放得太多,负担太重,口袋就破了。」

「你们男生不是还有很多口袋?」

「是的,衬衫有口袋、裤子的口袋更多,後来我才懂得分散压力,有的东西不重要,拿在手上也可以,丢掉就算了。」他伸长手取出领带。

「看得这麽开?」

「是垃圾就该丢掉。」他递过名片,「来,这是我的地址,你方便的话,一个礼拜利用周末浇一次就可以了,冬天比较潮湿,植物应该耐得住,如果你没时间过来,可以在花盆底的盘子加满水,让泥土自然吸收水分。」

「不用你教我啦!!我也很会种花。」

「你们阳台上的九重葛长得很茂盛,都爬到墙外了,是你种的吗?」

「嗯!我还种了好多盆花,可惜你看不到。」

「以後有机会看吗?」

「没有。」她笑著回答,让人猜不出她的真正心意,「你车子怎麽办呢?这两个月停哪儿?」

「我平常有车位就停,你想开车的话,我再把车钥给你。」

「我开你的车做什麽?要是撞坏了又被你追著跑!我是想帮你挪挪车位,免得有人看到车子很久没开,就偷走了,或是被报废了。」

郭彬感受到她的细心周到,微笑说:「那就麻烦你了,出去之前,我会把车子停放位置画给你,连同车钥匙放在客厅的桌上。我名片上也写了手机号码,在日本我会开机,如果有什麽事情的话,尽管打电话来找我。」

「你都在玩了,我还打电话吵你呀?我可不敢想像你一边泡温泉,一边讲电话的样子。」

「羞什麽?你又看不到!」

「死相!」她忍不住嗔笑跺脚。

「我不是死相,公司同事都说我这张脸很有『卖相』,只要我出马,就可以把客户摆平。」

「你又不是那个什麽的……什麽把客户摆平,」筱婷脸蛋微红,他好像在说某种行业。不知不觉,他们两人竟能无所顾忌地聊。

「我是那个什麽?」他故意笑问。

「不跟你说了啦!」

寒风呼呼吹著,两个人的心火热异常,再也不觉得寒冷了。


第8章

两个月後。

郭彬背著背包,手里提了一大包的购物袋,走在长长的巷弄里。

流浪两个月,旅人终於归来;他在异国的幽静里,涤净身心,重新获得能量;但另一方面,他又倍觉孤单,他除了打电话向母亲弟弟报平安外,他等不到筱婷的电话。

她只打了两通简短的电话给他,第一通是一个月前,问他什麽时候回来,他说还要再待一个月。

第二通是几天前,他回答了班机日期。

没有多馀的问候,她就挂了电话,也许是她心疼他的国际漫游费用,也许是她对他根本毫无感觉。

他忽然感到心慌,改订机位,提前两天回来。

台北温暖多了,远远看到自家阳台伸展而出的金露花,他露出畅怀的笑容。

他的屋子亮著灯光,难道是她?!

加快脚步,他匆匆赶回,打开大门,就听到电视连续剧的声音。

屋内大放光明,电灯全部打开,他的家比出国前更加明亮乾净,他吃惊地看她拿著扫把,一路从主卧室扫出来。

「啊!」筱婷显然被他吓到,电视声遮盖了他进门的声音。

「我回来了。」

「你……你没说今天回来。」她做了一个深呼吸。

「对不起,吓到你了,我时间很弹性,就回来了。」郭彬放下背包,「我是应该打电话给你,可是我不方便打去银行,又忘了要你住处的电话。」

「回来就好。」她的心还在跳个不停,她特地挑今天为他做最後的整理,却没想到会碰上他。

「你在做什麽?」

「我在扫地啊!」她又扫了起来,笑说:「你先坐著不要动,等我把这堆灰尘扫掉。」

他点点头,看见鱼缸飘浮著小小颗粒,显然她刚刚喂过鱼;再走到阳台,所有的盆栽和吊盆的泥土湿润,叶片闪亮著水珠,她也浇好花了。

他坐在沙发上,发现桌椅台灯家具纤尘不染,仍微有水渍,过期的报纸叠得整整齐齐,他拿起来一看,日期都是他出国期间的。

他翻了一下,她约三、四天就来一次,不一定是周末,周间下班後她也会来,就像今天一样。

筱婷看到他在翻报纸,「你这客厅挺舒服的,我过来就买分报纸,看看电视,待会儿我会把旧报纸清出去。」

「留给我看好了,我才能知道最近发生了什麽事。」

「你当了两个月的隐士,好像变胖了。」

「有它胖吗?」他从购物袋拿出一只大米妮。

「哇!好可爱,」她放下扫把,把米妮抢过去,逗逗鼻子,又扯扯蝴蝶结,「你去东京迪士尼了?」

「玩得满开心的,好像变成小孩子了。」

「哎,我都还没去过,下次一定要去日本玩。」

「我带你去。」他望著她的笑靥。

她抓著米妮的耳朵,好像没听到他的话,「只有米妮?没有米老鼠?她会很寂寞喔!」

「在这里。」他又抽出一只米老鼠。

「真有趣,你把他们一块买回来了。」她左手米妮,右手米老鼠,笑问:「你要给我哪一只?」

「他们是一对,分不开。」

筱婷全身轰然著了火,她在期待他的归来,期待他的表白,但越是靠近爱情边缘,她越是惊惶。

她仍带著笑,把米妮和米老鼠排排坐在沙发上,「我赶快扫地,你要不要去洗把脸?浴室的毛巾和浴巾都洗过了,很乾净。」

郭彬看著她忙进忙出的身影,忽然觉得,她很像是这个家的主妇;她正在打理他的家……还是他们的家?

他来到浴室,芳香剂的清淡香味飘散其中;洗脸台上摆著一个玻璃瓶,垂下一绺翠绿的黄金葛,为暗沉的浴室添上鲜活色彩;而架上不只有毛巾,还有一条乾净的擦手巾。

回到房间,摆设如常,但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地方。他坐在床铺上,闻到床单和被套的香味,那是他从洗衣店拿回来时必定闻到的味道。

他的家乾乾净净,也有女主人的味道。

抚著膨松柔软的被褥,他想到她卖力塞被套的模样,心底深处慢慢涌起一股柔情蜜意。

他又走回客厅,她不知道在厨房忙什麽,很快就端出一杯阿华田。

「还好热水瓶正在加热,你就回来了,外面冷,趁热喝吧!」

「你怎麽知道我喝阿华田?」

筱婷坐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你柜子里就那几只瓶瓶罐罐,我看阿华田的制造日期最近,又快被你喝完,所以我想你一定常常喝。」

「你看得这麽仔细,我家每一寸地板都被你掀了。」他喝下一口她的浓情。

「我可没碰你的东西喔!我只是喜欢看人家的冰箱和厨房。」

「想偷吃?」

「你的冰箱哪有东西可以偷吃?冷冻库的肉啊水饺啊都过期了,全部被我丢掉,不过我已经买同样的东西补充,顺便帮你买一把青菜、一包面条,免得你回来找不到食物吃。」

他定定望著她的笑脸,「我出去前忘记清理冰箱。」

「不行喔,万一你回来,不小心煮来吃,吃坏肚子就糟了。」筱婷伸出指头摇了摇,依然是笑靥灿然,「你还是不懂得照顾自己。」

「现在懂了。」

「懂了就好。」她环视一下屋内,神情似乎十分满意,「好了,我该走了,车子停在你家隔壁前面,我好不容易才抢到这麽近的位子。喏,车钥在这里。」

「谢谢你。」

「要不要检查一下?看有没少一盆花?一条鱼?或是什麽贵重财产?」她打趣说著。

郭彬装模作样看了一下,他的屋子没有少任何东西,反而多出来温馨。

若要说真的少了什麽,那就是她已经窃走他的心。

筱婷看他不说话,笑著站起身,「本来还想帮你拖地,既然你回来,算了,你自己拖!我走了。」

「筱婷!」他唤住她,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

她的心狂跳,感觉有道热流往眼里冲,她忙低下头穿鞋子,「还有事吗?」

「有事。」他低声说著,却不知如何说出心里的情意。

她,平淡如水、清新可人,每一次见面,都有新的惊喜和感动,一再地搅动他停滞多年的死潭水,她就是他的活水。

他渴望留住她。永远。

他揽住她的腰,凝望她有些惊惶的眼眸,缓缓伸出右掌,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掌心轻轻滑下,再如流水般地揉抚过她的发。

他喜欢她柔软的发丝,喜欢她温软的笑语,更喜欢她带给他的恬静和快乐,他也愿她感受他此刻的心情。

左手微一用力,他拥她入怀,吻上她的额头。

空气弥漫著浓浓的柔情,筱婷痴迷了。

似乎从很久以前,郭彬递给她一杯温开水之後,她就陷入了他温热的拥抱中;这些日子来,即使他们没有正式谈过恋爱,却彷佛相知已久。

她忘情地拥住他的身子,全心感受他细腻的抚触,再轻轻地闭上眼,迎上那火烫缠绵的吻。

他的舌在搜寻她的,既温柔,又激狂,她亦是回应他的探索,相触,交缠,舔舐,缱绻难舍,深深地把彼此吻进心坎里。

两人的身子紧密相贴,他强烈的欲望正在摩擦她的身子,她被他撩拨得全身发烫,熊熊烈火燃起,在这间密闭的屋子里,两人可能随时沉沦。

她心头一惊,用力推开他的胸膛。

「不行!我们不行!」

「我不会的……」郭彬微微喘气。

「太快了,你才跟她分手。」

「我已经和她分手三个月了。」

「不!」筱婷感到惊恐,她是喜欢他,但她不敢确定他的感情,她怕踏出这一步,她又要失去自己了。

「筱婷,你听我说。」

「你不要说!我不要听!我要回去了!」她拉开门,转身就走。

他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腕。

「拜托,不要来。」她背过身子,声音哽咽,一字一字地说:「你让我想想,好吗?」

郭彬放开手,怅然地看她跑下楼梯。

她是有心的,不然,她不会费心为他整理屋子,更不会热情回应他。

他轻尝唇上她的味道,恨自己的莽撞和口拙,过去职场上的谈笑风生完全无用武之地,毕竟这是情场,讲究的是真心与真意。

唉!这辈子也只有女生追他,这次换他追女生,竟是锻羽而归。

回头看到笑呵呵的米老鼠和米妮,他也朝它们苦笑。

「告诉我怎麽办吧。」

◇★☆====※====※☆★◇

农历年前最後一个星期日,假日花市。

寒流来临,把人们冻得大衣围巾全部出笼,而花儿却不畏寒冷,开得热闹缤纷,一盆盆摆在花市的摊位,待价而沽。

花市里人潮汹涌,一点也感觉不到寒意,每个人都是兴高采烈挑选盆花,准备为自己家里增添过年的气氛。

筱婷挤在人群中,她不买花,她赏花。

她知道,商家为花儿施肥,也可能以灯光或温度控制生长速度,让各种花朵可以在过年期间呈现最美丽的丰姿,然後,很快就凋萎了。

相较之下,她还是喜欢常绿的万年青和长春藤之类的植物,只需注意日照和浇水,无需刻意栽培,就能长成自然讨喜的模样。

自然,青翠,清爽,就像她目前渴求的人生。

身旁一对中年夫妇正在看郁金香,那太太说:「台湾种郁金香能活吗?」

老板说:「可以啦!你看这朵开得这麽大。」

「开几天,就没了呀!」

「郁金香花期就只有七到十天,台湾又比较熟,开不久。」

「那你还卖一盆两百块,太贵了啦!」

「不贵,贵是贵在它的球茎,等花谢了以後,你把球茎挖出来,风乾几天,再用报纸包起来,外面再包一层塑胶袋,放在冰箱下面,等到冬天再拿出来种,保证开花开得水当当。」

「太麻烦了。」那先生摇摇头。

太太也说:「这种花太高贵,一不小心球茎照顾不好,烂掉发霉,还开什麽花?而且说不定品种不好,明年就不开花了。」

老板忙说:「不会啦!我们这个都是荷兰进口的球茎,品种都有保证书的。」

先生出意见:「好花不常开,郁金香不好养,就别养了,省得为它操心。走,去看看那边的开运竹。」

太太笑说:「开运竹很好养呢,水里土里都可以种,又活得久,你看。还绑红色蝴蝶结,真可爱!」

中年夫妻走到隔壁摊位看开运竹,老板赶忙招呼筱婷,「小姐,你来看风信子,很漂亮耶!荷兰来的,现在一盆只要两百块。」

筱婷注视那细碎花瓣,重重包覆生长,像是一枝孤独的紫色炮杖。奇怪?顾名思义,风信子是风带来恋人的信息,应该是梦幻般的美丽,可如今这枝孤伶伶的炮杖竟然毫无美感可言。

她向老板摇头。这里是台湾,不是荷兰,亚热带的气候不适合这些娇贵的花儿,她不是专家,没有心力细心呵护。

老板不愁没有生意,一个年轻女孩子拉著男朋友兴奋叫著:「郁金香耶!」

「哇!这是风信子,我第一次看到!」男孩也兴奋指著,「有紫的、黄的、红的,你想要什麽花?」

「我要郁金香,把它们摆在窗台上,一定很好看。」

「老板,买这三盆,呃……六……六百块啊?好啦!给你。」

还在作梦的年轻孩子抱著郁金香,甚至没有问如何浇水、照顾,就开开心心走了。

呵!恐怕女孩只能看到短暂的绚烂,花期很快就过去,窗台只会留下三盆枯槁的花枝,那时她还能记得男孩的情意吗?

筱婷又往前走,何必为人担心?有的人只要最美、最炫的花朵,有的人只要普通的开运竹,而她呢?

她要万年常青。

来到切花的摊位,她为自已买了一束五十块的红玫瑰,管它花期短暂,反正她再上两天班,就要回家过年,就给自己几天的好心情吧。

抱著玫瑰花,她浏览那一串串垂挂的盆栽,绿珠子般的玉玲珑流泻而下,像幅飘逸的绿晶帘幕,感觉比风信子还梦幻呢。

有人撞她一下,然後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林汉光,你别挤过来嘛!你去外面,别碰坏我买的丽格海棠!」

筱婷惊讶地转过头,身边是一个身型娇小的女子,脸蛋成熟而美艳。她又说:「走了,这边都是叶子,我们去看花。」

筱婷也看到林汉光了,他手上高举两大袋的盆花,肩膀挂著一个女用皮包,正小心翼翼地退出摊位。

他看见筱婷,表情十分惊讶,又立刻转过头,似乎想装作不认识她。

那女子推著林汉光,敏感地回头看了一眼筱婷,「是学姐?」

这次换筱婷惊讶了,「你认得我?」

「以前常常在校园看到学姐,我小学姐两届,去年硕士班毕业,是汉光的学妹。」

筱婷察觉到她的挑衅味道,她只是微笑说:「你们好。」

「学姐的男朋友送你花啊?」学妹瞄了筱婷怀里的玫瑰花。

「自己买来送自己的。」

学妹露出笑容,伸手招呼林汉光过来,拿下他肩上的皮包,掏出一张名片,「学姐,我们好像都在银行业哦?这是我的名片,我在天星银行,主要负责科学园区的客户。」

筱婷接过名片,「我没带名片,我在大利银行。」

「喔!我们这次主办的飞龙半导体联贷案,大利银行也是参与银行之一,不过学姐,这大概不是你负责的业务吧?你都负责什麽业务呢?」

林汉光插嘴说:「我同学做个人贷款的案子。」

学妹笑说:[localbank的发展性就是有限,只能做做小业务,不像我们一做就是几千万美金。咦?学姐想不想到我们外商银行来?」

林汉光说:「你们不是要MBA吗?」

「没关系啦!有银行经验也可以,不过最好是主管经验。」

「你们来逛花市?」筱婷淡淡地问。

学妹笑得像是百货公司的接待小姐,「要过年了,我家缺几盆应景的花,就叫汉光陪我来挑。」

「你不是还要看金桔?」林汉光语气有些不耐。

「急什麽?你看到大学同学也不叙旧?你怎麽不早告诉我学姐在大利银行,我也好多一条人脉啊。」

「有什麽好说的?」

「你们忙吧。」筱婷仍然微笑著。

「学姐,有空再聊喽!」学妹优雅地摆摆手,以胜利者的姿态,婀娜多姿地转身离去。

林汉光手忙脚乱地追上去,突然又转过身,冷冷地说:「那天你失约,我对你很失望。」

筱婷没有回应他的话,也没有必要回应,走出拥挤的人群,穿过马路,她来到对角的大安森林公园。

空气很冷,阳光很强,下过几天绵绵冷雨,大家把握难得的冬阳,有人在滑直排轮,有人坐在草地上晒太阳,还有许多小孩笑嘻嘻地奔跑。

筱婷不属於这幅热闹的画面。

她没想到林汉光会这麽快再交女朋友,他不是很忙吗?不是要赶报告吗?不是没空出来逛街吗?

交往八年,他从来不肯陪她逛花市,而今天,他甚至还帮学妹背皮包!更让学妹指使来指使去!

万物相生相克,林汉光这种人,就需要更强悍的学妹来克他吧。

玫瑰多刺,拿了扎手,她是买错花了,顺手一扔,把那束玫瑰丢进垃圾桶。

她为过去八年的痴恋感到可笑,曾经是爱得那麽深的人,即使他依旧高大英俊,如今在她看来,却像一个卑微的小卒子,猥琐小气,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可爱之处。

太可笑了,可笑到她想大哭一场。他们不单单是个性不合,原来,他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啊!

强烈的孤独感撼动著她,这麽多年来,其实她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大马路上车辆奔驰,公园里人声鼎沸,而她落入前所未有的孤独之中。

她坐到凉亭里,找出手机;她需要找人讲话,告诉他们这件可笑的事情。

按了联络簿,找家人?不,他们早就被她和林汉光的事情烦死,听了大概只会安慰几句,叫她赶快回家相亲。

找同学和朋友?算了,不是忙著约会就是在换尿片,不去打扰她们。

找同事?她摇摇头,她无意再添八卦话题。

联络簿一再跳过郭彬的名字,她来来回回按了好几次,心头越来越慌,难道她就真的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吗?

最後,她还是停留在郭彬这一页。

他,对她谈心事,把房子交给她,还吻了她;她,也想爱他,更想念他炽热深情的吻,她尝得出他的情意,那绝非只是一时冲动的热吻而已。但是她推开了他,他也不再找她,难道他们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吗?

她好想他,好想见他,好想和他说说话,手指一按,电话接通。

「郭……郭彬吗?」

「我是。」是他沉稳的声音。

「我是江筱婷,我……我想和你说话,方便吗?」

「方便。」

「我……」她到底想说什麽?脑袋一片空白,她竟然想说「我爱你」!

她慌张地关掉手机,大滴泪水叭嗒叭嗒掉落在毛衣、手背上。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眼泪掉到另外一只手背,同时也感受到那只手掌的温暖力量。

「筱婷,别哭。」

她惊讶地抬起头来,见到她最想见的人!

郭彬就像晴空掉下来的天使,他坐在她身边,穿著休闲格子衬衫,外罩灰色毛衣,左手正把手机收到背包里,而右手就紧紧握住她的手。

他凝睇著她,声音很柔:「筱婷,别哭,我今天带的面纸不多。」

「我……你……你怎麽在这里?」她的泪水更是掉个不停。

「我刚好到花市。」

「这麽巧?」

「有什麽事情想告诉我吗?」

「没有……」她用力摇摇头,摇掉了两串泪珠。

「你不是有话要说?我看到你以前的男朋友了,是他又让你伤心了吗?」

「没有!」

「那为什麽哭?」他始终柔声询问。

「你不要问好不好?人家就是想哭嘛!」她大声嚷回去。

「我想听你的心事。」他没有被她吓到,声音仍然是」贯的沉稳。

透过一层薄膜般的水雾,她看到他的柔情关注,更感受到他手指温柔的抚触,她眨眨眼,看得更清楚了,他是郭彬,是第一个想听她心事的男人!

「嘻嘻,哥哥欺负姐姐,姐姐在哭!」

两个小孩子跑进凉亭,笑呵呵地对他们扮鬼脸,小孩的父母和爷爷奶奶也走进来休息,看了他们一眼,低声说:「情侣吵架。」

「这里人多。」郭彬扶起了筱婷,帮她拿手袋,「我的车在地下停车场。」

走下楼梯,光线变得幽暗,人也变得稀少,日光灯不是很充足,处处都是阴影,她放开他的手,默默跟在他身後。

他找到车位,为她开了车门,「你先坐一下。」

筱婷一坐进车里,才发现他竟然把她「扔」在後座,自己却跑到驾驶座发动车子了。

他把她当作普通的乘客吗?他不想和她说话吗?她难以抑制心酸,绞紧手指,低下头任眼泪奔流。

蓦然,她被拥入一个温热的胸膛里,一双手臂把她抱得好紧、好密,彷佛再也没有人能从缝隙灌进一丝寒风。

「筱婷!筱婷!」郭彬低低唤著她。

「我……我可以哭吗?」

「可以。」

这次,她不是哭她的孤独,而是哭她的感动,为这分深浓的体贴而心动、流泪。

郭彬轻轻叹息,以温柔绵密的吻来安慰她。

「有点闷,我开了冷气,会冷吗?」

「不会。」两人在後座相拥,果然比前座更紧密相贴,筱婷有点晕晕然了,抽噎说:「你不会是刚好在花市看见我吧?」

「我一早就站在你公寓门外,想找你,又怕吵醒你,後来中午肚子饿了,到对街买个面包,就看到你出门,我想喊你,又怕你有事要办,只好像个傻瓜开车跟在公车後面,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郭彬说著说著,自己觉得好笑起来。

「白痴!」筱婷也笑了。

「後来看到你在花市下车,我确定你会去花市,就把车子停在这里,再去花市找你。」

「你有事就说,干嘛在外面吹风?又鬼鬼崇崇跟踪我?」

「我一直在想,该怎麽跟你开口。」

「这麽难?」

「我不大会说。」他拂吻过她的耳际,双臂依然紧拥著她。

「你心里还是有她……」筱婷有些黯然。

「我的心里没有她了。」

「你对她的感情就这麽淡了?」

「很早就淡了,你不是了解这一切经过吗?」

「我了解。」筱婷又低下头,声音变得很细,两个月来的徘徊挣扎,化作她的疑问,「可是,如果有一天,你结婚了,又过了十年,你才发现……原来……你并不爱老婆……」

「筱婷!」他俯下脸看她,发现她又流泪了。

天!不只是他有情,她对他的情意,竟是远远超过他所能想像!

「别哭,筱婷,别哭好吗?」他捧住她的脸,心头又疼又怜,只能不断地以指腹抹去她的泪水,低语著:「我要娶的老婆,一定是和我心灵相契的人,也是我最想跟她厮守一辈子的人,我绝不容许自己走入错误的婚姻里,这也是我迟迟不肯和云茵结婚、最後终於和她分手的原因。」

「我不知道……该不该爱你……」

「你该!因为我也爱你!」他说出了肺腑之言。

「好嗯心!」她哭得更大声了。

他怜叹一声,让女孩子撒娇的感觉还不错,甜蜜蜜的、心痒痒的,他这次的恋爱将会有截然不同的滋味。

「好乖,别哭了。」他揉揉她的发,拿下新买的小猪面纸盒,摆到她身边。

她抽出一张又一张的面纸,拼命擤鼻涕,「本来,我想你从日本回来以後,一切就结束了,那天我并不想见到你,谁知道你提前回来了。」

「为什麽不想见到我?」他柔声问著。

「你没有表白,又不打电话给我,我怎麽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麽?也许……也许只是我自作多情……」

「对不起,我不方便打去银行,又想静下心来想想我们的感情。」他语气有些懊悔,是他忽略女孩子的矜持了,「那时候才刚和云茵分手没多久,我怕太早表白会吓跑你,或者让你误会我只是随便找个女人来填补感情的空缺。可是当我在日本接到你的电话时,你声音冷冷的,这让我有一种错觉,我以为你已经有了男朋友……我怕我再不赶快回来,我就错过你了。」

筱婷捏著面纸,没有说话。

他的顾虑也是她的猜疑,然而在此刻,他们都了解对方的心意了。

「给我你的电话和手机号码。」

她念了出来,郭彬打开车顶灯,从背包掏出笔,珍而重之地抄在记事本上,又立刻输入手机的联络簿里。

她看著他的动做,仍是一贯地认真专注,这次他写的是她的名字,一笔一划都好像是他细腻的吻,写完名字,也吻了她一身。

她脸颊热了起来,「这里好暗,我们出去好吗?」

「我们去看海。」

「我想吃虾子。」

「没问题。」他拍拍她的脸颊,笑容荡漾在小小的车厢中。

「彬!」她羞涩地喊他的名字,主动攀住他的肩,吻他。

他立刻攫吻住她的唇瓣,给她一个热烈而绵长的深吻。

原来,说爱并不难,他跨出这一步,终於如愿以偿地拥有她,更能坦然地爱她,他感到深深的幸福与满足。

「别……别乱来,隔壁来拿车了。」她慌慌张张推开他。

他吻了她的额,这才放开她,打开前座边的置物箱,拿出屋子的备用钥匙。

「这个给你。」

「你回来了,我不用再去帮你浇花了吧?」

「请你来看米老鼠和米妮。」

「你说要给我娃娃,都还没给!」她娇笑著,伸手向他讨。

「都是你的。」他把钥匙放在她手里。

他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两人的爱情发酵成功,只等著最後火烤成型了。


第9章

农历春节过後,春天的脚步悄悄走近人们身边。

郭彬翻个身,睁开眼睛,拿起闹钟一看,十二点。

今天是星期日,他不用赶去上课,但他为了完成一分程式作业,熬夜到天亮才睡。

转业并不轻松,然而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後,亲自为自己选择的前途。他有信心修完密集的电脑课程,来日成为一个称职的电脑工程师。

他抓过床头的电话,拨给筱婷,那头没人回应,他又按了她的手机。

「婷,醒了吗?」

那边传来轻快的笑声:「我早就醒了,哪像你睡得睡只猪!」

「昨天是谁讲电话讲到最後像只小猪睡著了?」

「人家早睡早起嘛!喂!快起来刷牙洗脸了。」

「你怎麽知道我还没刷牙……」

话未说完,房门口探进一张笑脸,还朝他吐了舌头。

郭彬惊喜不已,扔掉电话,用力抱住逃走的她,「原来是你来闯空门。」

「你小心被人抬去卖掉!我来这麽久都不知道。」筱婷依偎在他怀里,笑意甜美。

郭彬吻著她的头发,侧头望见後阳台飘扬著一排衣裤,又是惊喜地说:「你帮我洗好衣服了?」

「洗衣机洗的。」

「你可以不用做这些事。」他闻到厨房的香味,立刻明白她为他做的一切。

「我又没有要你付钱。」

「我当然不付,否则以後换我做的话,你也要付我钱。」

「你说什麽嘛!去!去刷牙洗脸!」她笑著推开他,转进了厨房,「你等著吃饭喔!」

厨房传来启动抽油烟机的声音,郭彬走进浴室,看到洗脸台和镜子又被擦得发亮,黄金葛也重新换过水,已经洗薄的香皂贴在新香皂上,空了的洗衣篮则安置在角落里。

他平常自诩做事仔细,然而筱婷比他更仔细贴心;她不会指责他的「不对」,更不会要求他做「改变」,她只是默默地将她的生活习惯带进他的生活里,让他适应,补足他的疏漏,为他理好这个家,让他的生活更完美。

他不能没有这个女主人。

梳洗完毕,他来到厨房,她正忙著爆香蒜和姜,一时油烟四起。

「彬,你去看电视,中午吃得很简单,我很快就煮好了。」

她的料理不简单,郭彬看到流理台上几个碗:泡的香菇、腌的鸡肉、剥皮切好的栗子、各式调好的酱料、调味瓶……就知道她花了很多工夫处理。

「我帮你。」

「不用啦!我买了报纸给你看,你去客厅等一下。」

郭彬坐到沙发上,把米老鼠和米妮调整好位置,让它们相亲相爱靠在一起。

餐桌上放著半打鸡精、橘子、苹果,打开冰箱,当然又是满满的果汁、啤酒,还有冷冻柜的几大包手工水饺。

他微笑整理好几颗放歪的蛋,她是怕他忙坏了、累翻了,又像是怕他不懂得照顾自己,非得把他的冰箱和胃塞满不可。

「吃饭喽!」

筱婷盛出两大碗饭,上头浇了勾芡的香菇栗子鸡汤汁,香味四溢,令人食指大动;还有一碗蛋花汤,一盘烫空心菜。

「辛苦了。」他拉著她坐下来。

「你比较辛苦啦!这麽老才学新东西,很累哦?」

「老师教得快,我有点消化不良,回来还要花很多时间弄懂。」他摸摸她的发,「对不起,没有太多时间陪你。」

她微笑说:「我来陪你。」

他吻她,为他起床後的一切感动。

「婷,我们去公证结婚,你搬进来,好吗?」

她看著他,心里漫过诸多复杂的情绪,笑著摇摇头,「吃饭吧。」

郭彬没有再提结婚的事,他们才正式交往没多久,讲结婚是太冲动。但他活了三十」年,从来没像此刻这麽希望结婚、这麽希望过平凡而充实的家居生活。

吃过午餐,他抢著洗碗,却又被她推出去。「去忙你的事。」

托著一盘她为他切好的苹果,他来到房间,打开电脑,检查那分程式作业,修改好几处错误的地方,再重新察看没有问题之後,关机。

竟然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钟头!

郭彬来到客厅,筱婷没有看电视,她抱著米妮,蜷曲在沙发上。

是他冷落她了,他坐到她身边,柔声喊著:「婷,睡著了吗?到房间睡。」

「唔……」她头压得低低的,略显僵硬的肌肉证明她还没睡。

「你不自己爬起来,我抱你去睡喔!」

「不要。」

「你怎麽了?」他惊见她满脸泪痕。

「没什麽,经前症候群。」她又低下头。

「不舒服吗?我带你去看医生。」他紧张地想扶她起身。

「真的没什麽,心情不好而已。」

「当你说没什麽的时候,一定就有什麽。」他握住她的手臂,定睛看她。

她抬起头,泪水滚滚而下,他毕竟是了解她心思的人,可是她仍有死结。

「彬,我们分开,好不好?」

「为什麽?」他没有激动,只有微微的心疼,更想弄清楚原因。

「我好累,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知道,你是为我而做,我很感谢,也很珍惜。」

「你……你听我说……」她低下头,又抬起润湿的眼眸,「我如果喜欢一个人,会想为他做一些事情,因为我希望他快乐,他快乐的话,我也会快乐。所以,你还在日本的时候,我就是开开心心帮你把屋子整理好,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能看到一个乾净舒服的家,睡个好觉。」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掌,紧紧贴住彼此的掌心。

「但是,那时候我不确定你的感情,我只想偷偷做好,不让你知道,反正男生都很迟钝,家里少一样东西、多一样东西也不会知觉。」

「我不迟钝,就算我回来没遇见你,我也看得出屋子有了改变。」他缓缓地说:「那是一个爱我的女子的情意。」

「我还没说完……」他的热流几乎让她虚软无力,但她仍继续说著:「以前,我就是用这种方式爱另外一个人,可是他把我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还变本加厉要求我给得更多,我也委曲求全,只为了保有那分所谓的爱情……唉!都过去了,有时想到那段日子,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傻,竟然陷了那麽多年,白白被人糟蹋感情。」

他搂住了她,听她诉说心情。

「我常想,与其爱得痛苦,不如一个人自由快乐。自从和以前的男朋友分手後,我过得很好。当然,我也想再度追求爱情,但是付出太辛苦,所以我告诉自己,这次我不要爱别人,我要让别人来爱我。」

她转头看客厅,声音变得沙哑,彷佛哽了石头在喉间,「可是,当我为你浇花时,我又想帮你擦桌子,然後,再帮你洗纱窗、换床单、擦亮每一面镜子……我越做越害怕,那时我不想见到你,就是害怕我会发现我真的爱你,这又让我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

「爱情怎会是万劫不复呢?」他尢她拭泪。

「我们还是在一起了,我开始想念你的一切,担心你的生活起居,我知道你有经济压力,你一定要学好电脑、找到好工作,我不愿你有後顾之忧,我要你吃饱、睡好,所以我去帮你买束西、买食物。可是,当我要拿啤酒时,我不知道要拿哪一种牌子;我作菜放盐时,我不知道你要咸要淡;我帮你把衣领刷乾净,你也不会知道;当然,我是心甘情愿做这些事,我也做得很开心,但是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你喜不喜欢,或者我们还在蜜月期,你即使不喜欢也假装喜欢,过了一阵子,你就烦了,把我当作黄脸婆,指责我、对我予取与求,甚至对我的努力毫无知觉,我好累,干嘛又要爱得这麽辛苦?我怕这种无底洞的付出……我想到就好累、好孤独,只有我一个人在爱……」

他静静听著,以手掌去承接她旁徨无依的泪水,让她的心事有了归处。

「这是我从日本回来时,我吻了你,你却拒绝我的原因之一?」

她点头。

「这也是你那天在公园,哭著不想说的心事?」

她又点头。

「婷,你想太多了。」

「事实就是如此……」

「我告诉你事实,你为我做的事,我统统知道。你每次离开前,会帮我把热水瓶加满水;你也为我买香皂和牙膏;你怕我睡眠不足,故意约了下午才见面,结果是跑来帮我煮饭……这一切的一切,我完完全全明白你的心意。」他亲吻她的脸颊,「正因为知道你的心,所以我更珍惜你更爱你。」

她醉在他的柔情之中,纷乱的心情好像被一条条梳理开了。

过去的付出无人理会,她不被珍惜、不被宠爱,所以这几个月来,她仍然犹疑不决,就怕再沦入过去的噩梦,即使她清楚地知道郭彬并不是林汉光。

郭彬确实不是林汉光,他体贴、深情、明理,他完全能体会她的心意!

「婷,你如果不想洗衣服拖地板,你就不要做,我不希望看到你勉强自己,我希望看到你欢喜、快乐、无忧无虑,而不是勉强付出。」

「我喜欢做……」

「你做不做,我一样爱你。也许,爱情并不是要尢对方付出什麽,而是一种相处的感觉,因为喜欢在一起,自然而然会为对方付出;你为我煮饭,我很开心,但是我们手拉手到外面吃阳春面,我也一样很开心。」

筱婷卧在他怀里,收了泪,抓著米妮的耳朵,喃喃地问:「感觉?」

「我说过了,人和人相处不过是一种感觉而已,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自在,可以尽情和你笑、和你闹、聊天、吃饭、说心事,你可以不必为我做任何事,只要是你,感觉就对了。」

「可是我们总有意见不合的时候。」

「我们可以调整、适应,我们个性合得来,不怕不能沟通。」

筱婷深深吸了一口屋内清新的空气,郭彬的沉稳让她的心落了底。

「其实,只有付出的爱情是很累的。」她理解地说。

「我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郭彬拂了她的发,微笑说:「我宁可你不要爱我,也要先学会爱你自己。」

「爱我自己?我早就学会了,对自己好,心情就好,才有能量爱别人啊!」筱婷又低下头,脸蛋泛起红晕,「你没看我精力十足,帮你采办这麽多东西?」

「第一次看到你脸红喔!」

「笑我?」

「你老这样哭,浪费了很多面纸,很不环保。」他拿了面纸盒给她。

「那你以後不能惹我哭啊!」她把鼻涕擤得呼噜噜响。

郭彬笑著起身,到浴室拧了一条热毛巾,「擦擦脸。」

筱婷接过毛巾,擦掉泪痕,再度感受到他平实的温情。

世间男人何其多?又有谁能这麽单纯地疼她、爱她?

厨房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郭彬端出一个马克杯,「给你,加糖的阿华田。你又帮我买一罐了?」

「顺手就买了。」

「你帮我买这麽多东西,我欠你不少,你说,我以後要怎麽还你?」他现出调皮的神色。

「帮我槌背按摩。」

「这样?」他捏了她的肩,立刻痒得她哇哇大叫。

「别闹啦!人家在喝东西。」她笑著打掉他的手。

郭彬靠到沙发上,摸摸她的发,拉拉她的衣服,「下午想去哪里走走?」

「人家哭得好累,想睡一下,然後再去逛基隆庙口,好吗?」

「当然好。」他喜欢看她自然愉快的笑脸,也笑著接过她喝完的杯子,「你很早就起床了?去我的房间睡,那条被子比较暖。」

「嗯。」她抱起米妮,像个小孩似地走向房间,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低下了头,似乎是在微笑沉思,又回头看他一眼。

那一眼有太多含意,她甚至无需说什麽话,他也无需碰触她,她的人就足以令他全身血液沸腾。

洗好杯子,拧乾毛巾,他终於走进房间。

他拉上窗帘,让房间的光线变得幽暗舒适,那浮动的气氛正在挑动人心。

「彬,你早上几点才睡?」筱婷埋在被窝里,还没睡。

「六点。」

「你十二点就起来了,睡眠不足喔!」

「那我该怎麽办?」郭彬笑著反问。

「去沙发补眠。」筱婷拿米妮挡住脸,不让他看她。

郭彬拎走那只碍事的米妮,把它丢到客厅给米老鼠,再坐回床沿。

「婷,嫁给我。」

「不嫁。」她翻过身子不理他,心头怦怦乱跳。

他俯身吻著她的脸颊,手掌探进棉被,拂过她柔软的曲线,在她耳边吹气,「这样嫁不嫁?」

「坏蛋!大色狼!」她笑著扳开他的手。

「谁叫你爬上我的床。」他吻了她的耳垂,立刻把她「摆平」。

解除一切的束缚,十指交握,长吻无尽,不必再有言语。

他们尽情地探寻、亲吻、爱抚,在紧密的拥抱中,灵与欲合而为一,不断逸出的愉悦喘息有如天籁,再度刺激彼此的知觉,将灵魂最深层的悸动升华,再升华。

汗水和低吟交织,激情过後,是深深的满足,也是深深的疲倦。

两人相拥而眠,这是极度快乐的疲倦,没有负担,没有勉强,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他们完完全全把自己给了对方,毫无保留。契合。

春日的午後,他们补足了好眠。


第10章

又是秋高气爽的好季节。

星期一下午,大利银行二楼,筱婷现在负责公司户的客户。

她拿著电话,仔细说著:「对,杜小姐,麻烦你准备你们公司九、十月的营业税税单,还有损益表。」

「你们银行好麻烦,我才接会计,报表一大堆不知道怎麽整理。」

「不好意思,打电话催你,可是这关系到你们公司的放款额度,我们必须随时更新资料。」

「唉!反正我也要编财务报表,我过两天就做出来,可是我没空送过去。」

「没关系,请你先传真过来,我再请我们银行的外务先生去拿正本—要请你在正本上面盖公司大小章喔。」

「好!到时候再打电话通知你。咦?你们银行办信用卡是不是送爬爬猴?现在免年费?」

「是啊,杜小姐有兴趣的话,我请外务先生送申请表格过去。」

「一定要送爬爬猴喔!」

挂掉电话,波婷朝著桌上的宣传品「爬爬猴」一笑。

「筱婷!」後面的吴副理在喊她,「奇奇科技的总经理还是没空吗?」

「副理,我和他的秘书敲好时间了,後天下午三点钟,你和经理要准时去拜访,不然人家大老板很忙喔。」

「你效率这麽好?我当副理的亲自出马,要约都约不到。」

「他秘书的女儿喜欢爬爬猴,我多送两只过去,他秘书就爽快安排好了。」

吴副理笑叹:「还是你们女孩子心细,转个门路,事情就好办了。」

筱婷看了表,微笑说:「副理,三点半了,那件事……」

「你去忙,反正待会儿银行一定被你闹翻了。」吴副理故意做个脸色,「太阳公司的审核报告还没写出来?晚上可是要留下来加班。」

「早就放在你桌子上了。」

吴副理笑了笑,摆摆手示意她去忙。

筱婷正要下楼,电话响起,王美华声音激动地说:「筱婷,怎麽回事?你还记得那个驸马爷郭彬吗?他要找你,还带好多箱喜饼进来。」

「我下去!」

「他变得好帅喔!」挂上电话前,王美华还是忍不住惊叹。

筱婷来到一楼营业大厅,柜台後面的行员正好奇地站起来眺望,几个尚未离去的客户也忙著打听怎麽回事,王美华紧张地迎向筱婷,「他一来就说要找筱婷,叫得好亲热,你……你和他……」

郭彬签收完货单,转身走进大厅,警卫随即放下电动铁卷门;银行对外营业结束,对内正有大事发生。

郭彬身穿黑色西装,打一条红黄纹领带,头发梳理得服贴整齐,浑身散发出一股成熟稳重的男人魅力,他看到筱婷,脸上浮起会心的微笑。

王美华快昏倒了,她以为帅哥向她笑,可是,帅哥走向了筱婷……

郭彬握住筱婷的手,深情注视她,「我和筱婷昨天订婚了。」

全银行大震动,每个人都差点跌倒!什麽时候他们两人真的在一起了?那则八卦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再看到他们左手无名指的银色对戒,大家似乎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

八卦!八卦!宇宙超级无敌全球震惊大八卦!王美华的本能就是想拿电话到处宣传。

在熟识的同事面前,筱婷的脸蛋还是抹上了红晕,她就像个娇羞的新嫁娘,放开郭彬的手,「美华,跟你借美工刀,我要打开箱子拿饼送大家。」

「喔!」王美华总算没有拿起电话筒。

「我来。」郭彬拿过美工刀,一箱一箱割开胶带。

消息立刻传开,楼上的同事也来凑热闹,甚至侯正树经理也跑下来了。

「郭经……郭先生,你现在在哪里高就?」侯正树热烈地与郭彬握手。

「在一家资讯公司,做系统开发。」郭彬拿出名片。

「咦?还是经理嘛!看来我们筱婷很有眼光喔,什麽时候结婚?」

「下星期六,请大家都来喝喜酒。」

全体行员又跌倒一次,侯正树吃惊地说:「这麽快?」

「喜帖都印好了,筱婷,你有带来吗?」

筱婷正和王美华拿出喜饼,一盒一盒装入精美的纸提袋中,她点点头,「待会儿再一齐给大家。」

侯正树不可思议地说:「筱婷,你还没请婚假,时间这麽赶,业务上……」

「我两个月前就跟吴副理说过,他都调度好了,我八天婚假加两天休假,那两个星期没有额度到期的客户,不需要写案子。」

「呵!你怎麽没跟我说?」

「吴副理不八卦嘛!」筱婷笑著递出一盒喜饼给侯正树。

「我八卦了?」侯正树哀叹一声。

王美华忙著帮筱婷装袋,「经理最八卦了,我们说什麽,你就到处说、到处问,难怪筱婷跟驸……呃……跟郭先生谈恋爱要保密了。」

郭彬和筱婷相视一笑。他们并不刻意隐瞒,也不主动说出。毕竟在陈云茵闪电结婚、郭彬辞职的八卦馀热下,他们恋情的公开只会造成她的困扰,他要她在万里大楼安心工作,她也要他安心学电脑。

两人只需平淡相守,虽然无畏风雨,但也不需要风风雨雨。

流言已淡,或许事实又会引起另一个话题,爱说的人就让他们去说吧。

王美华望看他们,惊叹著:「你们好有夫妻脸,笑起来一模一样!」

侯正树也是惊叹不已:「原来这就是速配啊,我要准备红包了。」

郭彬礼貌地微笑,「对不起,打扰大家结帐了,我还要借筱婷半个钟头,我们要送帖子到楼上的万里建设。」

「没关系,筱婷去忙,呵呵!」侯正树只想去拷问吴副理,要他多透露这两人交往的过程。

王美华迫不及待按了电话到万里建设,准备要那边的八卦婆现场转播郭彬和陈云茵重逢的精采画面。

郭彬和筱婷持了几盒喜饼,拿了喜帖,坐电梯上楼。

四下无人时,就是他们「恢复本性」的时刻了。

「婷,紧张吗?」他关心地问。

「你才紧张吧?要见老情人,很高兴哦?」

「你喝了好多醋。」

「喝醋有益身体健康啊!」

他微笑不语,直接吻上她的耳垂,令她顿时迷蒙了双眼。

在电梯门开之前,他们及时分开热吻。

万里建设事先接到郭彬的通知,早有一堆人站在门口「列队欢迎」。

免不了嘘寒问暖、闲话家常,大家打开喜饼,边吃边追问他们交往的经过。郭彬微笑分送喜帖,大家的目光也转到了陈云茵的办公室。

陈云茵走出办公室门日,她穿著一件新款的亮红色孕妇装,大腹便便,脸上笑容柔美,不复以往的冷艳,「我听振伟说你要结婚了。」

「这是喜帖,请和振伟一起过来。」郭彬送上帖子。

陈云茵的脸颊比以前圆润,头发打薄,看得出是精心修剪的轻便发型,可能是怀孕的关系,她换了另一种气味清淡的香水。她打开喜帖说:「恭喜你们了,我随时会生下来,就不去你们的婚宴了,回头叫振伟包个红包过去。」

筱婷好奇地问:「几个月了?」

「九个月,是女的。」

「她一定像陈小姐一样漂亮。」

「最好也要像振伟一样聪明。」陈云茵心有所感,又笑著摇摇头,望向郭彬,「你气色很好,新工作怎样?」

郭彬说:「已经上轨道了。嗯……你气色也不错,生孩子不要忘记通知我们。」

「不需要我通知了,这楝大楼像支大烟囱,有什麽消息立刻从头传到尾,我一生小孩,大利银行大概马上知道了。」陈云茵笑看周围的同事。

「陈特助爱说笑啦!」同事们不好意思地打哈哈,看来他们与陈云茵的交情不像过去那麽疏离了。

郭彬又说:「那我们下去了,筱婷要给你和振伟一盒饼,你提得动吗?」

「振伟会来接我。」陈云茵的神情很满足。「他很忙,不过,不管他再怎麽忙,每天早上一定把我送到办公室,下班了也上楼来接我。家里他请欧巴桑帮我煮饭打扫,还买了一大堆补品给我吃,他把我照顾得很好。」

「你嫁对人了。」郭彬轻松笑著。

「这就是幸福吧。」她望著眼前这对新人,由衷地说。

告别这群旧日的同事,郭彬带著筱婷离开万里建设,他们没有坐电梯,直接开了安全门走楼梯。

筱婷说:「万里的人好像很失望,他们以为你们久别重逢,会上演一些精采的戏码。」

郭彬握著她的手,「他们期望看到什麽?还不是你坚持我一定要送上来!」

「你要送饼给老同事吃,新郎又不出面,那我多尴尬啊!」

「所以我还是回来了,硬著头皮也要跟老情人见面。」

「哼!你们还情意绵绵的。」筱婷故意压低了声音:「看到你过得好,我很安慰。呜……」

「小醋瓶,」郭彬捏了她的指头,「我有这麽说吗?」

筱婷感受到他指头的温柔,有感而发:「你们分手分得漂亮,大家还是可以做朋友。」

「我和她也只能做普通朋友,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她是天生的娇贵公主,应该要有高贵温柔的王子照顾她。」

「过去我一直认为你是那个王子。」

「不,我才是你的白马王子。」他又笑。

「你哪有白呀?你是一匹大黑马!大爆冷门,半路杀出来的!一年前,根本没想到会嫁给你。」

「我也没想到竟然会娶你,刚认识你的时候,你看起来好静、好乖巧,像是不爱说话的小妹妹,现在才知道你是闷骚。」

「你才骚啦!」她笑著夹紧他的指头,他们两人早已习惯打打闹闹,「谁半夜发骚,毛手毛脚的?」

郭彬停下脚步,按著筱婷的肩头,炯炯有神地看她,这是他想珍爱一生的柔情女子。当然,更是他想「动手动脚」的老婆!

「婷,不要在这里诱惑我。」

「偏要!」她吻上他的唇。

唇瓣一碰触,热情流泄而出,就在无人的楼梯间,他们忘形地拥吻起来。

「抽菸喽!」九楼的安全门被打开,带头的小伙子一脚踏进楼梯间。

他不敢放下脚步,又悄悄缩了回去,把安全门关起来。

「干嘛啦?赶快出去哈菸了。」後面的伙伴们在推他。

「呵呵!!你们知道我看到什麽吗?」

「楼梯有鬼?」

「我看到一个穿大利银行制服的女生,跟一个大老板在接吻。」

「哗!怎麽跑到九楼来了,难道是这楝大楼的人啊?」几个小伙子开始八卦起来。

「可能是十楼的胖副总,他专门把援交妹妹。」

「大概是七楼的色鬼总经理,他公司美眉的屁股都被他摸过了。」

「看清楚不就得了?小声点,嘘,推门。」

推开门,没有人,小伙子们狐疑地张望,点起香菸,又在烟雾里话八卦。

那两个被撞见好事的人呢?他们平时喜欢爬山,脚力锻链有素,早就以下坡快走的速度,迅速逃离现场了。


尾声

每一个夜里。

「彬,给你。」

筱婷泡好一杯阿华田,端给在电脑前奋斗的郭彬。

「谢谢。」他搂了搂她的腰。

「我睡啦!」

「嗯。」

筱婷打开床头灯,钻到棉被里,拿起一本书,有一行没一行地读著。

她的目光转到郭彬的背影,今天他又把公事拿回家做了。他很喜欢这分工作,上司看重他过去的行销企划经验,一开始就委以主管重任,而他也不负所托,以前卖房子也好,现在卖电子商务软体也好,他都认真做出佳绩。

他的工作性质独立,随时随地都可以做,除非和团队开会,他不喜欢在公司加班,他宁可拿回家,耗费家里的电力,也要陪老婆度过每个夜晚。

筱婷浮起甜蜜的微笑。其实他们都晚下班,也尽量不把工作带回家。有时他晚,她就留在银行分析财务报表;有时她晚,他就留在公司测试新软体;然後两人相约去吃顿饭,或是买个便当回家,更喜欢一起窝到厨房作菜,吃完饭後,他们浇花、喂鱼,偶尔出去散步,逛超市,看个电视,看看网路,一个晚上就过去了。

假日,他在钓鱼,她坐在树荫下看小说;她去瞎拼,他钻到书店看书;更多的时候,他们握著彼此的手,走过千山万水。

不必缠绵缱绻,也无需甜言蜜语,当山盟海誓放到现实里,也不过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爱情走向了婚姻,终归於一般生活的平淡。

越是平淡的生活,越是藏不住一个人的本性,当褪去爱情绚烂的外衣时,也是男女两人心灵和肉体的肉搏战了。

要是换了不同的伴侣,生活就会变调。如果她和林汉光结婚,恐怕一天到晚让他指挥做家事;如果郭彬和陈云茵结婚,他大概天天坐在屋子里叹气。

没有如果了,此刻,她就是和一个最贴心的老公在一起。

最近他在赶一个计画,他曾说要把电脑搬出房间,免得打扰她睡眠;她告诉他,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她会睡得更好。

眼皮渐渐沉重,手里的书本也掉了下来,她的脸埋在棉被里,好温暖,好舒服。

她知道郭彬最晚十二点一定会上床睡觉,如果她先睡了,他会帮她关掉台灯,拿开书本,盖好被子,再在她的唇瓣印上一吻。

睡梦中,那沉稳的声音正在耳畔向她倾诉:「婷,我爱你。」

她笑了,迎向他的吻,一生缠绵。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