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林,隐蔽的山谷中。
楚北捷和娉婷的联手使低落的士气从回高点,军事会议后,众将有了崭新的目标,步出营帐时,连脚步也轻松了几分。
但同时,大家也都明白,兵行险着,镇北王和白姑娘的策略既大胆又危险,是一步也错不得的。
会议结束后,楚北捷一把拉住打算随众人出帐的娉婷:“刚刚才大展神威的白大军师,你不留在我这个主帅身边,要到哪里去?”
娉婷回头笑道:“王爷别忘了我们的赌约。娉婷赢了,王爷十天都不能碰娉婷的手呢。”
楚北捷眼中光芒忽地一闪,竟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把神威宝剑抽了出来,往娉婷跟前一递:“娉婷砍我十剑好了,以替那十日之约。”
娉婷被眼前森然剑光吓了一跳,连忙将剑插回鞘中,蹙眉道:“王爷这招苦肉计出得不得人心。是你先招惹娉婷的,身上连且柔的地图都藏了,还故意坏心眼地来考人家。方才要是答不出来,岂不愧死娉婷?”
楚北捷沉声道:“我没使苦肉计,看你就在眼前,十天内却连碰你的手都不可以,那比挨上十剑更难受。思念之苦,甚于身躯之伤。本王舍难取易,天公地道。”英俊的脸上满是认真。
娉婷心头微颤,被他说得没了言语,深深低下头去,半日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就算那十日之约无效,王爷也不能每时每刻都握着娉婷的手吧。”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不住露出嗔色,不甘道:“王爷咄咄逼人,逼着娉婷放弃赌约,不行,这一箭之仇,娉婷定要报的。”灵巧的眸中微微荡起涟漪,又甜又怨地瞅着他。
楚北捷见她温婉玲珑,扬唇笑起来,低声道:“告诉我你要去哪。”
被他一问,娉婷脸色微黯,轻轻道:“我总该亲自去见一见霍神医。醉菊她……”幽幽叹气,眼圈已经微红。
楚北捷心里一阵发疼。
两人重逢后,娉婷对于过往诸般辛酸轻描淡写,就算偶尔不经意提起,也是几个字匆匆带过,不愿细述。
他却非常明白,种种坎坷给娉婷造成的伤害至今尚未痊愈,醉菊的死,更使娉婷深受打击。
常年被冰雪覆盖的松森山脉上,到底隐匿了怎样的惨事?
他们的孩子,也是葬送在那片白雪茫茫之中吗?
他甚至不敢向娉婷询问那个可怜的孩子到底是怎样失去的。那对娉婷,一定是无法承受的伤痛。
“我陪你去。”楚北捷握紧了娉婷的手。
娉婷缓缓摇头:“王爷见谅,娉婷想单独面对醉菊的师傅。”
“娉婷……”
“若是日后……娉婷真有需要,”娉婷抬头,睫毛颤颤地瞅着楚北捷:“王爷一定会在娉婷身边吧?”
楚北捷被她楚楚可怜的目光瞅得心脏无力,顿时英雄气短,沉声许诺:“一定。”
娉婷听了,嫣然一笑,轻轻抽出楚北捷掌中的小手,转身翩翩去了。
楚北捷站着看她出了帐门,怅然若失,身后忽然传来被人注视的异样感觉。
他也不是常人,一知有人注视,立即恢复心神机敏,转身豪爽地笑起来,摊开手无奈道:“王嫂想笑就笑吧。常言道一物克一物,楚北捷碰上白娉婷,从来都是无计可施的。”
帐中诸将已经离去,东林王后侧挨在躺椅上,嘴角蕴笑:“镇北王过谦了,方才那招苦肉计,我看就使得头头是道,怎么能说无计可施?温柔乡,原是英雄冢。大抵男人遇上心爱的女人,都会象镇北王这般吧。”眼神幽幽往帐门远处一飘,心神乘风而起,瞬间飞过万里,直抵昔日东林王宫那一片夺目华贵。
想当初美酒凝霜,重重金殿,宿着鸳鸯。
她陪在大王身边多年,却在最后离别之际,深深地明白过来。
她不但是东林的王后,更是这男人的妻子。
往昔被东林王族的字眼掩盖,所以失去之后,才知道真正让人回忆暗叹的,是那分她与他之间的情。
无关东林,无关王族,无关大王与王后。
只是夫与妻,她与他。
为着那些虚礼,她有多少次本该情不自禁地握紧他的手,偎入他的胸,却想起王后的本分,生生忍住了那一点点放纵的爱意。
“王嫂?”
“啊?”东林王后低低一声,蓦然惊觉过来,唤道:“镇北王,请过来我身边。”
楚北捷走前两步,在她对面坐下。
“你是否打算把东林兵马也归入亭军?”东林王后问。
楚北捷本来就打算和王嫂言明此事,坦率地点头道:“正是。”
“亭军……”东林王后将这二字放在嘴里咀嚼,苦笑道:“大王当日曾说,镇北王性真情烈,并不适合生在无情的王家,这是他对弟弟最忧心的地方。但是现在,我却不知道对镇北王这种性情应该忧心还是庆幸。如果不是镇北王极爱白娉婷,又怎会奇迹似的出现一支敢与何侠对抗的亭军?”话锋一转,又问:“我想确切的知道,东林人马归入亭军,假如将来亭军大胜,镇北王掌握大权,那么东林的命运将如何?东林王族又如何?”
楚北捷沉默片刻,毅然咬牙道:“不瞒王嫂,我会建立新的大国,另立国号。”
“那东林……”
“东林已是过去。我出征并非为了扩张东林,而是为了给娉婷一个安宁的天下。如果平定大乱后仍以东林为尊,实际上等于东林征伐了三国,和何侠有什么区别?其他三国的人耿耿于怀,一定时刻想着反抗,天下不会出现真的安宁。”楚北捷目光坚毅,沉声道:“这是我给娉婷的承诺,绝不更改。”
东林王后目光蓦然转厉,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不避不让,淡淡直视:“王嫂如果生气,尽管责罚楚北捷,但这件事,我主意已定。”
东林王后深深看他良久,眼神渐失了犀利,无奈地叹了一声:“国之根本,本来就是人,对吗?”
“王嫂?”楚北捷微愕。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耀天公主与镇北王在云常大战前一番对话,早被许多人打探到了。”东林王后苦笑,露出追思的表情:“王宫被焚之后,我就不禁常常在想,我东林建国之初,是怎样一番景象?应该也是众志成城,不惜洒尽热血,盼望着自己的妻儿老小,每个人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吧?”
为什么百年之后,国刻在心中,却忘了人?
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的生离死别,爱恨缠绵。
东林王后悠长目光,扫过楚北捷的脸,长吐出一口气,猛然下了决心:“国珍贵,人难道就不值钱吗?没有安居乐业的百姓,东林名存实亡。镇北王,你放手去做吧。”
楚北捷不料东林王后竟这般有决断,猛站起来,单膝跪下,一字一顿道:“王嫂之恩,楚北捷没齿难忘。”
想不到最难过的一关,竟这样轻易闯过了。
“去吧。平定大乱,让生灵不再涂炭,还天下以安谧。”东林王后轻轻扬唇,逸出一丝憧憬的微笑:“平民也好,王族也好,让所有人都记住,既有幸生而为人,就该知道自己生而有价,就该知道自己并非让人践踏的蝼蚁。”
镇北王会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
这个帝国,并非由于兵力国土而庞大,而是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会渐渐懂得尊重自己,不轻贱自己。
不视自己为傀儡,不视自己为工具。
他们不会被驱赶着走上战场。
当大战来临时,他们会自己选择是否为了保护自己的未来而战,就如今日的亭军一样。
假如,他们的鲜血染红沙场,那片被火热的血浸染过的土地,将长出最茂盛的野草。
“白娉婷,”东林王后仰天长叹:“好一个白娉婷。”
归乐,暮色萧萧。
深宫冷落院中人,再无蜂蝶慕幽香。
久未动弹的门锁发出轻微响声,脱尽华衣的归乐王后在幽暗中迟钝地抬头,瞥见门外威严而熟悉的身影。
归乐王何肃跨进房门:“你大哥乐震与飞照行一战后,惧怕云常大军再度袭击,已经领着残兵远远逃离都城。”
他语气平静,出奇地没有震怒。
归乐王后被幽禁多日,还是第一次听见兄长的消息,沉默片刻,冷冷地问:“大王是过来赐死臣妾的吗?”
何肃好一会没有作声,缓缓走近自己的妻子,伸出食指,象从前恩深情重时那般,轻轻挑起她瘦削的下巴。
“王后,难道不想再见绍儿一面?”何肃忽问。
归乐王后震了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何肃:“大王……肯让臣妾见绍儿?”儿子毕竟是娘的心头肉,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为什么不肯?”何肃叹气,反问。
归乐王后自知必死,大不了白绫毒酒二选其一,打好了一了百了的主意。没想到何肃亲临,言词行动竟和想像中的大为不同,毕竟是多年夫妻,又提他提起儿子,心肠顿时软了三分,神态便再没有开始那般冷傲,低了头,幽幽应道:“臣妾暗中透露大王伏兵之事,父亲擅权,大哥违逆王令,拥兵自重,竟和大王对峙。乐氏一门,犯的……都是死罪。”
“王后也知道自己的罪?”何肃想起归乐现况,不由冷哼,见王后低头不语,又缓缓长叹一声,道:“王后起来吧。寡人赦免你的罪,从现在开始,命你重回正殿,仍为后宫之主。”
“什么?”王后惊讶地仰起头。
乐震领兵与都城对峙,和造反没有两样,这是王族最忌讳的罪行,绝不可能得到赦免。
但何肃的表情,却丝毫不象在开玩笑。
冷宫中夜色昏暗,何肃的身影屹立在门前,似近在咫尺,但要看清他眸底的一分一毫,又似乎隔得远了,只触得到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
王后端详关系已经破裂到无法弥补的夫君,重新低了头,咬牙道:“大王还是杀了臣妾吧。臣妾十五岁嫁入王子府,大王登基,即封臣妾为后,想当日何等恩爱,怎料会有今日。如今木已成舟,无法挽回,就算大王赦免,臣妾还有什么脸面重新当这王后。臣妾只是好生懊悔,为什么竟一时犯了妒心,命人向何侠密告大王伏兵所在,不过区区一个白娉婷,就算让她进得宫来,只要大王高兴,又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为了一个女人,致使归乐大乱,臣妾……臣妾真是愚不可及……”
娇肩剧颤,伏地恸哭。
她贵为王后,养于深院,起居只在宫中,何肃实在是她唯一一个放在心里的男人。往日华衣美食,艳婢环绕,又有父兄每日在眼前论事讨赏,仿佛当着这个皇后,就不得不有满腔心计,防着掖着,思谋较量。
此刻红衣尽褪,青丝懒梳,冷冷宫院内闲看浮云悠然,心头偶尔记起的,却往往是那些往常以为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初如何战战兢兢地跨进王子府,洞房花烛夜,偷偷掀了红巾一角,悄悄瞥了何肃第一眼;如何满心欢喜地在何肃耳边低语,说她腹中有了他的骨肉;如何在后宫里盛装打扮,当着众人的面,从容地接了王后的玺印。
好好一双夫妻,就这么一步一步,国恨家仇,都缠到了一起,里面除了斩不断,理还乱的丝丝心痛,又剩什么?
正哭得肝肠寸断,肩膀被一双大掌轻轻抚了抚。
王后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被何肃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王后不要哭了。实话和王后说吧,乐震领军私逃,都城兵力空虚,如今何侠已经领着云常大军,把我们团团围困了。”
王后吃了一惊:“啊?”她被软禁多时,没有人敢向她传递外间消息,不知道情况已经坏到这个地步。
“强弱悬殊,明知必输,这场仗不打也罢。明日此时,寡人会打开城门,亲自向何侠递交降书。”何肃苦涩地笑了笑:“国都快没有了,王后和国丈国舅那些叛国大罪,又有什么不可赦的?”
王后见夫君话里满是无奈颓废,和从前冷硬骄傲的模样截然不同,心里又疼又悔,颤声道:“若不是我的过错,归乐没有内乱,大王大军在手,何侠岂能说来就来?臣妾……”
“别再说了。”何肃截断她的话,沉声道:“侍女们捧着衣裳饰物,都候在门外。王后就照往日的模样好好打扮吧,你已经很久没有陪寡人喝酒了,今夜我们夫妻对饮,不要外人打搅。”
王后默默凝视何肃,终于缓缓行礼:“臣妾遵命。”
何肃转身出去,外面果然等着侍女们,一等大王出去,都鱼贯迎了上来,手捧着方盘,里面都是王后往常心爱的衣裳饰品,连胭脂水份,各色熏香,都齐全了。
“王后娘娘。”见了久未露面的王后,众人齐齐下拜,脸上都暗带悲色,看来大王明日要向何侠求降的消息已经传遍宫中。
被侍侯着更衣沐浴完毕,王后细画秀眉,打扮得恍如神妃,才婀娜摆驾大王寝宫。
何肃果然早已命人准备了酒菜,隔着珠帘,就着月下风景对案满饮。
良辰美景,热菜温酒,想起不久之前才被软禁在暗无天日的冷宫,似幽梦一场,只能感叹人生叵测。
两人都有无限心事,默默坐着,饮了几杯。何肃问:“王后怎么不说话?”
“臣妾……”王后描画得精致非常的脸闪过一丝迷惘:“臣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肃仔细打量对面的妻子一眼,忽然笑道:“寡人忽然觉得,自你成为后宫之主后,以今日最美。”
王后被他一赞,沉重的心轻轻飘了一飘,宛如身边多了许多朦胧的洁白的雾气,微微躬身道:“心无旁骛,才能清澈见底。也许是因为今日的臣妾,心里再没有装着什么要隐瞒大王的事情了吧。”
“说得好。”何肃举了举杯:“今夜的王后,让寡人想起了多年前初进王子府的王后。岁月如梭,我们做夫妻,原来已经这么些年了。”他的语气,却也不经意地象多年前的一样温柔。
王后脸上露出一丝感动的诧异:“大王……还记得臣妾初进王子府的模样?”
“怎会忘记?”
“是吗……”王后举手抚着发鬓,轻声道:“不瞒大王,臣妾也是记得的。”
王子府,那时的何肃王子府。
有欢歌笑语,有清越琴声。
一群年少好友,归乐望族之后,都聚在那儿谈天说地。或练剑,或弹琴,或论书画,或言大志。鼓掌的鼓掌,说笑话的说笑话,阳凤本就是王子府的人,何侠更是带着娉婷成了常客。
乐家家规森严,她又贵为王子妃,身份与旁人不同,不能和众人一起笑闹,只能隔着重重墙院,听他们笑声隐约传来。
原来。
当日的一切,原来大王记得的。
可那如今领军将都城重重包围的云常驸马何侠,他会记得吗?
第2章
血色骄阳,从都城东方冉冉升起。
替代月柔和的光华,以君临天下的姿态,将光芒迫向心情沉重的归乐众人,晨曦到处,照亮归乐都城外,迎风飘扬的云常大旗。
兵临城下。
今日之后,以美艳歌舞,精巧点心闻名天下的归乐,将不复存在。
在云常大军闪亮锋刃下,城门缓慢而沉重地一寸寸打开。
归乐大王何肃,携王后以及众归乐大臣,去冠赤脚,步出城门。怯生生被士兵们用长矛拦在大道两旁,噙着泪眼,跪下苦苦忍着哭泣的,是数不尽的归乐百姓。
国没了。
一切都完了。
当日敬安王府一夜大火,风起云涌,深受爱戴的小敬安王成了反贼,遭到四处缉拿。如今,小敬安王回来了,但归乐,他们的国,却完了。
归乐都城外的平原上,何肃在云常大军之前,舍弃至尊身份,向敌人跪下。
“罪人何肃,无能治理归乐,致使民不聊生。自古,珍宝有能者得之,何肃愿向云常驸马奉上归乐国玺,以表归服之意。”
低沉的话,一字一字从喉间挤出。何肃双手捧着国玺,缓缓举起送上。
传国之宝,重若千金。
何肃跪着,将国玺高举过头,双臂微微颤抖。
他从没想过,偌大的归乐,会断送在他的手上。
父王临终前,切切密嘱:“敬安王府诸事,需万分小心。”
他确实非常小心,登基后密谋策划,谨慎布置,一朝机关启动,狠下辣手,烧尽敬安王府一草一木,苦苦追缉,最终杀了敬安王和敬安王妃,只落下一个何侠。
可笑到了今日,才明白那“万分小心”四字,是如何地沉重。
王后和一干大臣脸色苍白,恍若失了灵魂似的,跪在何肃身后。
云常大军整齐静肃,兵刃寒光闪闪。
何侠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一手提缰,目光向下缓缓一放,在国玺上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唇角仰起:“收了吧。”
身边一名心腹亲兵应道:“是。”下马接了过来。
何肃只觉得手上一轻,国玺已经落入他人手中,蓦然真切地感受到归乐终于真正属于他人,四肢一阵发虚,几乎瘫倒在地。
失疆丧国,怎有面目再见先人?
但他此刻再怎么难过,也不能不顾大局,身后众人的生死,只在何侠一念之间,忍痛低头道:“恭请云常驸马领军入城,王宫各殿已经腾清,供云常驸马使用。”
脊背上传来异样的感觉,何肃知道坐在骏马上的何侠正居高临下地注视自己。半晌,听见头顶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徐徐道:“我们当年一同念书,曾听先生说过,亡国之君若要示以诚意,通常都会甘为胜者下役,执鞭随镫,不知大王对何侠,是否真有诚意?”
归乐众臣不安地耸动,何肃脸色剧变。
思及新仇旧恨,看来今日何侠不但要他的性命,还要将他置于人前百般羞辱。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自己死不足惜,但……
何肃两拳紧紧攥了,藏在袖中,低头咬牙道:“请让何肃为驸马牵马入城,以示诚心。”
“大王……”王后在身后低低惊呼,轻声哭泣起来。
其余老臣,纷纷掩面而泣。
“不要多言。”何肃毅然截断王后的话,忍着羞辱,从地上站了起来,如踩着荆棘似的,一步一步走到何侠马下,伸手去牵骏马的辔头。
未触到辔头,一样事物忽横空腾了过来,轻轻拦了他,原来是一根马鞭。
何肃不解地抬头,以为何侠又另有刁难。
何侠却冷冷道:“我虽恨你,却未至如此。”手一挥,扬声喝道:“进城!不去王宫,我要去看看敬安王府。”
“进城!”
“进城!”
“进城……”
二字被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起起伏伏,仿彿无数回音。
云常大军,像一头刚刚睡醒的巨大野兽一样,缓缓进入归乐都城。
何侠骑在马上,王旗随侍,亲兵簇拥,何肃等一干降君降臣沉痛地步随在后。
进了城门,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向何侠狂涌而来,这个古老的城市,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嬉戏游走于柳巷,策马欢娱于大道。
归乐,归乐的敬安王府,归乐的小敬安王。
归乐双琴,归乐的阳凤,归乐的白娉婷。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没人能明白何侠的心情。
自敬安王府被焚后,他终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归乐城门。
报仇的誓言已经实现,何侠却发现,这并不能使他心里时刻涌动的那一分不甘和痛楚消灭。
他得到了归乐都城。此城已经没有了敬安王府,没有了爹娘的笑脸,没有了娉婷,剩下一个何肃,成了今生今世的仇人。
他报了深仇,赢得了一个国家,却不知道能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谁?
连耀天,都已不在了。
马蹄声声,载他去从前的家园。停步时,花溅泪,鸟惊心,只余一片颓垣败瓦。
“敬安王府被大火烧毁后,一直荒废。”
何侠下马,在长满了青苔的门前凝视许久,终于一步步,缓缓登上熟悉的阶梯,跨进自家的门槛。
昔日宾客盈庭,车水马龙的景象,历历在目。
父亲在堂前与朝中大臣们畅谈政事,母亲被侍女们簇拥着闲聊宫中趣闻,偶尔见何侠从院外匆匆走过,母亲就会从椅上站起身来,隔着纱窗嘱咐:“侠儿,外面人多,乱着呢。出门记得带上侍卫,不要一个人领着娉婷乱跑。”
“知道了。孩儿也不是去外面乱跑,何肃王子派人来叫,说他们在王子府里听一个有名的先生讲兵法呢,让我也快去。”
“既然如此,你快去吧。别在城里骑马,摔了可不是好玩的,还是坐马车好。”
“知道了,娘。”
“还有,要是听兵法太晚了,要在王子府用饭,记得回来……唉……这孩子……”
未嘱咐完,何侠已兴冲冲转出院门,找到娉婷,也不管她正忙什么,牵着她的手就跑,一溜烟出了大门就上马,挥鞭去得无影无踪。
幻象隐藏在眼前的荒草颓景中,远远近近,每一处死寂都伴随着无数回忆,挥之不去。
要忘记过去,原来竟是这样的难。
何侠驻步院中,俊脸冷漠如冰,下令:“布置此处,摆宴,本驸马要在这敬安王府,与归乐旧君畅饮一回。”
他如今权势滔天,一声令下,谁敢怠慢。
荒草被拔除,落叶打扫干净,被沙土覆盖的曾经打磨得光亮的地砖重新露了出来,每个门前都铺上长毯。
红绸绿缎,各色丝幔,缠绕上荒废多时的柱石,迎风招展,舞出一庭绚烂。
满屋残物收去,置上崭新的桌椅茶几,上放各色新鲜瓜果。
夕阳西下,偌大的敬安王府布置妥当,已经用了一天的功夫。
晚霞中,从王宫里立即腾挪过来的珍奇古玩,衬上被焚烧得只剩一半的砖墙,诡异得让人感伤。
酒水菜肴鱼贯送上,何侠端坐庭中,命侍卫退后百步,遥遥护卫。
归乐王后持壶,低眉敛容,静坐一边。
和他对饮的,只有何肃。
“干。”何侠举杯,在空中虚碰一下。
何肃满腹心事,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放不开的了,死尚不惧,还怕一杯酒。举杯道:“干。”仰头饮下,一股辛辣直下喉头。
酒入愁肠,更添愁意。
再看四周,华丽布置,掩不住敬安王府的满目疮痍,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双手。何肃忍不住长叹一声:“没想到你我还有一起饮酒的时候。”
归乐王后倾前,默默为他们的酒杯加满。
“世事难料,对吗?”何侠怅然而笑,问何肃:“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邀你喝酒?”
“不。”
两人相识多年,少年时也算是极好的玩伴,不料会有今日。两双犀利的眸子撞在一起,毫不退却地直视彼此,许久才缓缓别过。
何侠捏着酒杯,沉声道:“我要谢你。”
“谢我?”
何侠俊俏的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烟,让人看不清他眸底的苦涩:“我能有今日这般威风,不谢你,又要谢谁呢?”
从没想过有今日的。
他本来,只是风流倜傥,笑傲四国的小敬安王。
有国可护,有家可归,有爹娘、娉婷、冬灼陪着,受千万兵士爱戴,准备着,为归乐洒热血,拼衷肠。
但一切变得如此迅速,令人无暇喘息。何侠永远也无法忘记,他在回眸中看见敬安王府冲天的火光那一瞬。
归乐王后静坐一边,瞧出何侠安静的表情下无限恨意,暗中打个冷颤。
何肃却笑了,低声问:“你是在恨我当日对敬安王府下手?不错,你我一同长大,敬安王爷如同我长辈一般,为了护这王权,我当日确实太狠。”
何侠道:“不必说,我明白的。”
“你明白?”
“不错,我明白。”何侠仰头,又喝一杯。
苦酒,一杯连一杯的,都是苦酒。
何肃毁了敬安王府。
而他,光明磊落的小敬安王,在北漠使毒杀计毁了心爱的侍女娉婷,在云常王宫中,泪流满脸地听着耀天死去,那是他身怀六甲的妻子。
怎会不明白?
夕阳黯淡,残照当楼。
何侠举杯,与毁了他敬安王府的仇人对饮,杯杯苦涩。
四周让他心痛得几乎发狂的颓垣败瓦,全是此人所赐,他却在这神圣的旧地,摆宴与之对饮。
因为,他实在再找不出谁,可以和他一同喝这苦涩的酒,分享敬安王府这一片荒芜。
还有谁?
爹娘呢?娉婷呢?
他那将举国兵权交付于他的娇妻耀天,又在哪里?
时间不忍停留,叹息而去,暮霭沉沉,悄悄掩上,侍卫们无声无息,在四周添上烛火。
两人默默对饮,王后轮番斟酒。
何肃一直不曾看向王后,毫无表情地举杯饮个痛快,抬头看看天色,月已中天。
他狠了狠心,将空空的酒杯往案几上一覆,慨然道:“时辰已到,不管是毒酒还是刀枪,尽管来吧。但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只要我甘愿自尽,就保我妻儿平安。”
匡当一声,银制的酒壶掉在地砖上,泄了一地酒香。
归乐王后凝在当场,半晌悲哭道:“大王!大王你……你……”扑在何肃脚下,死死咬着发紫的唇,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道投降献玺就可逃出性命,怎料夫君是用自己的性命与何侠交换。
昨夜之前,她还觉得夫妻已形同陌路,但此刻,心窝却仿彿被锤子捣碎了似的,痛不欲生。
何侠看着归乐王后俯在何肃脚下恸哭,脸上掠过一丝朦胧的感伤,片刻后,表情却变得冷峻:“这女人夺权乱政,为祸归乐,令你丧失一切,你居然还要护她,这等可笑的妇人之仁,真不像你的所为。”
何肃听了,低头看着伤心痛哭的妻子,眉目里透出一点点暖意,低声道:“我原本为了乐震造反的事,心里极恨她,软禁她后,三番两次,差点颁了王令命她自尽。在云常驸马的招降信到达前,我甚至还想着,是否要在我死前,先杀了她。”
他悠长地吐出一口气,似在对何侠答话,又似在自言自语:“招降信中言明,只要我愿意献国后自尽,会保全我王族中两人性命。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绍儿,我自尽又有什么不可?但第二个想要保全的人,我左思右想,到了最后,真想用命来护住的,竟然还是她……”
“大王!”王后凄然仰头叫了一声,哽咽道:“臣妾该死,臣妾罪该万死啊!”
“你不能死,绍儿已失了父亲,怎能再失去母亲?”何肃惨然一笑,他自从登基后,身边美人众多,又搁心于王权,对王后日益冷淡,现在死别就在眼前,才觉这女人在身边伴了这么久的日子,原是真正的心有不舍,柔声道:“成亲当日,我答应过你要一生一世爱护你。此誓言这些年都忘记了,直到今天,不知为何又忽然想了起来。王后别哭,我只是实践自己的承诺而已。”
何侠站在一边,冷冷瞅着。
他携恨而来,讨伐归乐,一路上云常军望风披靡,战无不胜,直到今日兵临城下,不费吹灰,迫得何肃献玺自尽,原想着吐气扬眉,心头不知何等畅快。
不料胜利并非万灵仙丹,得到归乐不但没有治愈他的心病,入得城来,敬安王府满目荒芜更让他彷徨若失。
看着何肃向妻子柔声道别,归乐王后痛不欲生,何侠无声站在一旁,回望自己身边,空无一人,入目处,是旧日家园的一片废墟,空空点缀绫罗绸缎,寂寞随风不散。
一股被世人遗弃背叛的恨意,如火山爆发般,轰然涌上心头。
“大王也不是非死不可。念在你我年少时的交情,本驸马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何侠冷冷笑道:“归乐王族三人,只要一人甘愿自尽,便让你们任意保全两个,包括大王自己本身,如何?”
归乐王后没想到忽有转机,蓦然止了哭声,转头看向何侠,极认真地问:“小敬安王说的是真的?”若是如此,只要她甘愿自尽,就能保住丈夫和儿子。
何侠尚未回答,何肃已经沉声道:“王后不要多言。这事已经说定,没有必要更改。”
何侠不料他竟如此坚决,脸上勃然变色,一手按了剑柄,只是一个劲地冷笑。忆起耀天,面前这两人一言一行,一个眼神,都似剐他的心一般可恨,杀意顿生。
“大王,”归乐王后眼圈通红,哀声道:“臣妾死不足惜,只要大王可以……”
“可以什么?”何肃瞪她一眼,目光里藏着沉重的怜意,见她哭得脸颊上满是眼泪,忍不住弯腰,轻轻替她拭去泪水。他知道这是最后能和妻子说话的机会,语气说不出的温柔,叹道:“我是你的丈夫,怎么可以不保护你?天下又有哪个丈夫,可以忍心看着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
他不知这无心之言,恰似一把尖刀,直插何侠心脏。
天下又有哪个丈夫,可以忍心看着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
何侠听在耳里,脑子嗡一声,仿彿瞬间就炸开了,眼前一片空白。
身子晃了两晃,才勉强站稳,手心处冷汗浸浸,触到剑柄,不假思索地抽了出来,切齿道:“你该死!”
何肃猛然抬头,剑光已到眼前。他出生即为王子,虽不及何侠本事,但也是刚毅骄傲之人,原就打定了主意要舍命保护妻儿,不惊不惧,站在原处闭上双目,就等着那一分剧痛来临。
何侠宝剑挥下,见他闭目等死,神态安然,恨火烧得更烈,只觉一剑下去太便宜他了。目光一转,落在正飞身扑上要以身挡剑的归乐王后身上。
他剑法高强,当即剑随意转,剑刃挪了少许,向下一挑。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
何肃猛然睁大眼睛,低头一看,妻子已倒在血泊之中。
“王后!王后!”何肃跪下,将王后抱在怀中,声音已经嘶哑。
王后喉间中剑,鲜血如箭一样喷出,身子已经软了,哪里能发出声息。睁着眼睛,欣慰地看了何肃一眼,缓缓闭上眼睛。
何肃见她手腕软软垂下,再没有一丝动静,觉得自己浑身都冰冷一片,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何侠,红着眼睛,一字一顿问道:“你为何如此?”
何侠眼角微微抽搐,脸上木然,仿彿失了魂魄,嘴上却冷冷道:“本驸马只是想告诉你,天下确实有丈夫亲眼看着妻子死在自己面前的事。”
“何侠!”何肃怒吼一声,猛然站起:“你不得好死!”他以为王后与自己日益疏离,从不知王后死在自己面前竟会让人如此心碎,蓦然一痛,竟全失了理智,疯了一般朝何侠飞扑,伸出双手,不顾性命去掐何侠的脖子。
何侠一剑击杀了归乐王后,虽嘴角带笑,出语尖刻,心里其实懵懂一片,似乎酒意上了头,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又浑然不觉那是自己做的。
何肃向他袭来,侍卫们都在百步外,无法立即赶至。何侠武艺本来就胜他一筹,手中又有剑,怎会容他近身,见眼前黑影扑来,向后一退,本能地提剑就刺。
一股热血激洒得他一头一脸,这才恍如梦醒。眸中焦距定下,终于看清楚何肃近在咫尺,死不瞑目地瞪着双眼怒视他。
他被何侠长剑穿胸而过,立即毙命。何侠一松手,何肃的尸身连着长剑一起,软软倒在归乐王后身边。
“驸马!”
“驸马爷……”亲兵们冲了过来。
何侠摆摆手,命他们退下。
空荡荡的敬安王府中庭,只有他一人孤零零站着。
那一对夫妻,静静躺在血泊中。乍看过去,似在咄咄逼人地用他们的生死与共讥讽已经君临天下的何侠。
他征服四国,铁骑踏遍江河山川,号令行于天下,居然被一对亡国帝后的尸身讥讽?
可笑!
“哈哈哈……”何侠放声大笑。
幽静的夜里,偌大的敬安王府残墟,传来阵阵空洞的笑声。
夫妻?
这一对夫妻,不是憎恨彼此吗?若不然,怎么会闹得举国不宁,白白葬送了归乐?
“若敬安王府不曾遭遇变故,耀天是否还有福气,能嫁给夫君为妻。”
温柔的声音这般熟悉,何侠猛然转身。
身后,空空如也。
昔日笑靥如花,纤纤十指,掀开了摇坠的珠帘,有人露出一双灵活的眸子,深深地瞅着他。
她在马车里默默垂泪,在寝宫中矜持地端坐,在驸马府陪他喝酒看歌舞……真想忘了这些。
全部都忘记。
一点都不剩地忘记!
何侠怔怔看着何肃和王后的尸身,沉重的空气压得他无法再挺直脊梁,承受不住地跪倒在地。
他痛苦地弯腰,将眼睛用手深深掩起。
忘不了,他忘不了。
敬安王府在眼中是一片废墟,大胜之后,无人站在他身边,无人为他高兴,无人为他担忧。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有多么想念耀天。
他以为只是充当取得权力的工具的妻子,怀着他的骨肉哭泣着死去的耀天,原来他一直在深深思念。
在他取得云常王权的刹那,心疼那般强烈,让他完全麻木。
锁。
锁在门上,耀天在哭。
“不不,我不要御医,我要驸马……驸马……”
“快去,找人传唤驸马,要他来……”
“绿衣,我要见他……我不行了,我想见他。快去,他不会不见我的……”
何侠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
锁,锁。
锁在门上。
沉甸甸的锁,锁住另一个空间,锁牢了权势仇恨。
打开它,打开它吧。那不过是一把锁,那不过是一扇木门,里面的,却是他的结发妻子,是他的骨肉。
“打开它!打开那把锁,快,给我砸烂它,砸烂它!”何侠捂着头狂吼,俊美的脸痛苦地扭曲变形。
他已拥有四国,挥手之间便可重现灯烛辉煌,车水马龙,却无力改变这片让心空荡荡的死寂。
所有人,都无情地去了。
家在哪里?
亲人又在哪里?
耀天临死前的声声呼唤,无处不在,迫入耳来。
“开锁……开锁!来人,开锁!”
“驸马爷?驸马爷?”
耳畔传来人声,何侠蓦然抬头,目光犀利。
面前的人小心翼翼窥探他的神色:“驸马爷命属下开什么锁?属下这就去。”
是他的心腹亲兵。
何侠愣愣看着他,渐渐清醒过来,长舒了口气,麻木着站直了身子。目光转到地上,何肃夫妻的尸身已经冷了,血凝在地上。何侠瞅着那片血色,脸上掠过狠色,沉声命道:“杀了他。”
亲兵见了他的神色,一阵心悸,低头看看已经冰冷的何肃,轻声道:“禀驸马爷,这男人已经死了。”
“不,”何侠脸色苍白,瞪着眼睛,冷冷道:“去,把何肃的太子杀了。归乐王族,一个也不许留。”
他眼中精光骇人,亲兵听了命令,不禁愣了愣。何侠去书何肃,答应只要何肃投降自尽,就留他王族两人性命,如今何肃和王后都死了,为何还要杀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子?
“驸马爷,那归乐太子,您不是说过……”
“我说过什么?”何侠怒喝:“好大的胆子,你敢抗我军令?来人,给我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杖!”命人拖了这名亲兵下去,又连声叫了人来,下令道:“给我去把归乐太子杀了,立即去!我不许何肃的儿子活着。”
他已拥有天下,自己的骨肉却活不成。为何仇人的儿子还能活着?
何肃的儿子早被看管起来,要杀他何难。
很快,派去的士兵回来覆命:“驸马爷,何绍已经杀了。”
何侠听了,并无喜色,只道:“是吗?”在风中静立半晌,转头看看四周的亲兵侍卫,人人都悄悄注视他,眼中多了惊惧之色。
何侠心里一阵难受,轻轻道:“那何肃答应了自尽,临时反悔,居然和王后一同反抗,企图杀我。所以我才杀他儿子。”想起刚才那名靠近他的亲兵,又问:“桐澄呢?”
“禀驸马爷,按驸马爷的将令,拖出去打了二十军杖,正跪在外面等驸马爷发落呢。”
何侠道:“给他上药,让他休息两天,好好疗伤。”
环视四周,敬安王府竟如斯陌生,长叹了一声。
攻击的目标确定为且柔。在原地等了十天后,楚北捷一方的生力军终于到达了。
众将正在军帐内商讨,罗尚忽然兴冲冲地掀开门帘进来:“北漠的华参到了。”
帐中众人都喜道:“快请进来。”
话音未落,华参一身风尘仆仆地跨了进来,他是则尹离任后被若韩提拔上来的年轻将领,虽然经历了周晴大败,但锐气未减,马上颠簸,被灰蒙得一头一脸,眼睛依然神采奕奕。在帐中一扫,目光落在若韩身上:“上将军。”对着若韩一拱手,中气十足道,“接到上将军的密信,末将立即就起程了。北漠士气很旺,每天都不少人偷偷找到我们的秘密募兵处呢。”
“不忙禀报,先来认识一下。”若韩见了自己下属,也很高兴,引他见了各位将领,最后把他带到楚北捷面前:“这位就是镇北王。”
华参看着楚北捷,眼里闪烁着警惕又敬畏的光芒。
楚北捷知道要带领这群昔日是敌人的将领并不容易,对他的目光毫不在意,打量华参片刻,问:“带了多少人马过来?”
华参对于要向楚北捷禀报军情还是感觉古怪,用目光向若韩询问一下,才答道:“在北漠我们的基地里已经聚合了不少人,但想到一路上要避开云常军耳目,只领了一千人过来。虽然大多是没上过战场的新丁,但我敢保证,个个都是好小伙子。”
娉婷早在听见华参来到时,心脏就已怦怦跳个不停。站在楚北捷身边,按捺着心中激动,出声问:“华将军,有没有阳凤的消息?”
华参目光一转,看见一个清秀的女子站在楚北捷身边,虽不是达官贵人身边看惯了的绝美姿色,但气质淡雅,落落大方,立即猜到她是何许人也,有点恭敬地应道:“有,末将已经派人按照姑娘在信上所写的地址,找到了上将军夫人。”娉婷曾助北漠对抗东林,北漠将领对她心理上都比较亲近,华参对她的态度比对楚北捷自然多了。
娉婷急问:“他们都好吗?阳凤看了我给她的信,说了什么没有?”
华参笑道:“上将军夫人说,人各有志,目前她并不打算带着孩子藏进安全的山区,不得不婉拒白姑娘的好意。”
娉婷有点愕然,盯着华参带着笑意的脸,半晌眼睛一亮,低呼道:“天呀,她居然带着孩子到这里来了!”
几十只白鸽同时在心上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向四面八方撒下带着芬芳的喜悦和惊讶。
阳凤来了。对战争深为厌恶,从来只想避开这一切的阳凤,竟然也来了。
孩子们呢?
长笑,我的长笑。
娉婷顿时按捺不住,提脚往帐门去,走到门前,又猛然刹住脚步,转身急走回来,牵着楚北捷的手往外拉。
她向来从容,此刻少有的激动,连楚北捷也摸不着头脑。不过娉婷乖乖将小手送上,楚北捷当然绝不会放开,一边任她牵着,随她急步走出帐门,一边柔声问:“是去接阳凤吗?”一掀帘子,两道人影消失在门帘后。
众将见他们两人竟这样就出了军帐,又是愕然,又不禁羡慕。
华参站在原地,半晌方转头对若韩叹道:“这位白姑娘当真厉害,我原打算卖个关子,只一句就被她猜了出来。”
若韩心情很好,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可惜了,你没亲眼瞧见堪布之战的情景。”
随华参一起到达的人马正在纷纷饮水进食,不少人东一堆西一堆坐在草地上休息。
娉婷拉着楚北捷快步到了营门,第一眼就看见在人群中宛如鹤立鸡群的阳凤,虽面容疲倦,仍不减温柔丽色。
阳凤也早就远远看着娉婷过来了,对娉婷招招手,浅笑道:“娉婷。”
“阳凤。”娉婷惊喜地喊了一声,放开楚北捷,拉起阳凤的双手,紧紧握了。上下打量阳凤,虽没开口,眸子里却荡漾着隐藏不住的激动。两人手拉着手,面对面互看了很久,娉婷才打破沉默,带着责怪的语气叹道:“你真是的,兵者凶器也,应该远避才对,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这里很危险。”
“你不甘蛰伏,却怎么要别人苟且偷安?我也要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就是来到兵营,亲眼见证这场大乱是怎么被平定的。”阳凤柔和的脸上多了一分坚毅,微笑着道:“我说过,我会亲眼看着夫君的话实现。”
这种坚定的眼神,在失去则尹之前的阳凤身上绝不会看到。
娉婷也不禁微诧,低声道:“那孩子怎么办?”
阳凤未答,一个小小的脑袋忽然从阳凤身后钻出来,露出大大的笑脸:“姨姨!”
“则庆,你又长高了啊。”娉婷爱怜地摸摸他的小头,目光不由到处搜索。
阳凤知道娉婷在找谁,抿唇笑着:“不用找啦,在那边呢。”用指头往娉婷身后一指。
小孩子长得真快,才多久,长笑似乎也高了不少,居然比则庆还要顽皮上几分。他刚到陌生的地方,对一切充满好奇,一时没注意娘亲大人已经来了,不知怎么就溜到了娉婷身后,刚巧被一样眼熟的东西吸引住。
“刀刀……”
长笑记性很好,他从前玩这亮晶晶晃眼的东西,还曾害则庆被阳凤狠狠打了小屁股,现在见了,一眼就认了出来,不由分说巴上楚北捷的大腿,垫起脚尖去扯楚北捷腰上的神威宝剑。
楚北捷低头一看,一个小东西抱着他的大腿,抬头看他一眼,大大的乌黑眼珠,眸中清澈,正努力伸手扯他腰上宝剑,对他这个不怒自威的镇北王竟无一丝惧意。
这小家伙胆子甚大。
当初,就连王兄的两位小王子也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爬到他身上来。
楚北捷凝神打量腿上这小东西,鼻梁挺直,眼神倔强,倒越看越爱。忽然想起自己和娉婷的骨肉,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被命运吞噬了,心里一阵狠疼。
没想到,则尹两个儿子都会走路了。
深深的羡慕涌上心头。
他从来不大亲近小孩的,这下却软了心肠,不由自主弯腰将长笑抱起来,苦笑着轻轻捏长笑胖胖的脸蛋一下:“好顽皮的小子,怎么不乖乖跟着你娘?”
玩得正兴奋的长笑被提醒了一下,才想起左右张望,终于瞅见熟悉的身影,顿时大叫起来:“娘!”
稚嫩声音悦耳非常,边叫着边向娉婷和阳凤所在的方向伸长双手,挣扎着要离开楚北捷的怀抱。
楚北捷一时却不舍得松手,随着他将视线移向娉婷和阳凤一方,正巧遇上娉婷转身向他们看来。
到底母子天性,娉婷听见长笑叫唤,心里像被软软的绳子猛然勒了一下,本来已将心里的激动按捺下来,此刻却一个忍不住,目光刚触及长笑,眼泪已涌眶而出,走到楚北捷面前,将活蹦乱跳的儿子接过来,紧紧搂在怀里,柔声道:“长笑,长笑,娘好想你。”眸中满是温柔,低声喃喃,腮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长笑还不懂离别滋味,见了自己亲娘,高兴得不断在娉婷怀里磨蹭,呵呵直笑。
楚北捷站在一旁,呆若木鸡。
从长笑在娉婷怀里,对着娉婷喊第一声“娘”起,他已经化成僵石。
一道彩虹霍然而起,在他脑子里直架云空,散发强烈的七彩光芒,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无数光彩在眼前流转,团团围住印在他深邃双眸深处的一大一小身影,那般甜蜜温柔,美好得让他绝对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彩虹迅猛地胀满了他的心,耳里传来极轻微的格一声,似乎心已经被那股不知所措的欢喜给胀破了,旋风一样充斥了整个胸膛。
娉婷抱着长笑,转过头来,触及楚北捷的眼神,羞涩地低头,脸上带着歉意,低声道:“王爷,这是长笑。”
只是这么轻轻柔柔的一句,却比天上的仙乐还要动听。楚北捷知道,自己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这一句话,堂堂镇北王,竟在众人面前涌起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长笑,这是长笑。
是娉婷的儿子。
也就是他的儿子!
四肢身躯都仿彿在云际快活地飞翔,楚北捷深深凝视面前这一对有着幸福笑容的母子。他不敢作出丝毫表情,任何一丝脸上肌肉的动弹,都有可能引发他汹涌在喉间,就快压抑不住的欢喜之泪。
这个小家伙,是他和娉婷的……
尽管努力了半天,两三次暗中提气,却仍激动得说不出一个字。
娉婷见他如此,也不禁有点紧张地瞅着他。
长笑转头看见他,又把神威宝剑盯上了,高兴地大叫一声:“刀刀!”伸手要从空中爬到楚北捷身上去。
阳凤牵着则庆,在一旁含笑看着。
楚北捷嗓门里干干涩涩,无数歌声在他耳膜里咆哮似的荡漾个不停。似乎不猛跳起来,对着苍天大吼几声无法平复心头热辣辣的火流,但他的身躯却完全不听使唤,只能呆在原地。
好不容易的,才终于从嗓子里挤出几个沙哑到极点的字:“等一下。”
娉婷等人都愕然,看着楚北捷猛然转身,飞一样冲进最靠近的营帐内。他一进去,里面的士兵呼啦啦全部从帐门涌出,都带着一脸莫名其妙的疑惑,显然是被楚北捷赶出来的。
众人屏息围着那营帐,里面猛然传出破风声。
霍、霍霍……
即使隔着帐篷,仍能清晰听见利刃破风声连绵不断。
镇北王似乎正在帐内疯狂地挥剑。
厚重的帐皮簌簌发抖,整个帐篷仿彿随时都会裂开似的。
好一会,那剑声遏然而止,大地似乎也跟着肃静起来。
簌!帘门猛然掀起,正紧张等着的众人都被这份威势吓了一跳。
楚北捷一身大汗,从里面大步跨了出来,一手按在腰间的神威宝剑上,目光炯炯有神,回复了镇北王一向的镇定自信,可惜微红的眼眸,足以泄漏一切。
他走到娉婷面前,盯着长笑,理所当然地一把将他抱了过来:“好儿子,叫爹。”
长笑性格倔强,平时绝不会这么听话,也许真是血浓于水,这次出乎意料的好商量,竟然真的奶声奶气叫了一声:“爹。”低头去扯楚北捷的披风。
楚北捷被他一声“爹”叫得满心欢畅,喉头同时却又轻轻一哽,把长笑紧紧搂了。臂中软软小小的身躯轻飘飘的,他握惯了剑的手仿彿一个拿捏不准就会把这小东西给弄碎了。
如此脆弱得让人心疼。
但偏偏是这么一个脆弱的生命,偏偏是这么稚嫩的一声“爹”,居然比天下最锐利的兵器,最彪悍的铁骑更让他充满信心。楚北捷鼻中又酸又疼,感觉着儿子在自己怀里,为父的喜悦铺天盖地涌了过来,霍然间又意气风发,放声大笑。
天下还有谁比他更幸运?
万里江山,不如这稚嫩的一声,更不如娉婷一个笑容。
楚北捷哈哈大笑了许久,高兴得几乎又要落泪,到底忍住了,低声对娉婷叹道:“王妃这一箭之仇,报得好狠啊。”语气里万般无奈。
娉婷自分别后所受的种种委屈,此刻尽化乌有,瞧见楚北捷的激动,心里也觉得愧疚,低了头,蚊子般的声音轻轻道:“王爷不问,叫娉婷怎么开口呢?但此事娉婷确实任性了,王爷不要生气,娉婷任凭王爷责罚好吗?”
楚北捷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她,仿彿要用眼光将她包裹起来,永远永远就藏在眸子最深处。
生气吗?
这分感觉,似曾相识。
营地上方的风无声拂过,骤然将他扯回羊肠危崖之下,当日弓箭手埋伏四周,箭在弦上,何侠从头顶上方闪身出来,风流倜傥,迫他定下五年之约。
那一日,他在马上,娉婷,在他怀里。
那一日,他那般生气,那般愤怒。
就是那一日,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伤心欲绝的滋味,第一次明白他真的爱上了一个女人,第一次踏上这条千回百折的路。
直至爱和恨、幸福和悲伤,被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之间的滋味,才知道此志不渝。
不,不再生气了。
怎会生气?他已拥有了那么多。
楚北捷一手抱着长笑,狠狠往长笑的脸蛋上蹭了几下,一手牵着娉婷,唯愿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秒。
娉婷被他厚实的大手握着,抬头看楚北捷亲密地抱着活泼可爱的儿子,曾经只能在梦中才能看见的情景,此刻都已成真,眼圈不断传来刺热的感觉。
她咬着下唇,凝视这美景良久,对楚北捷低声问:“王爷气消了吗?”
“王妃的气消了吗?”楚北捷苦笑道:“诈死是一次,今天又是一次,本王也算吃够苦头了,请王妃手下留情,别再这样惩罚本王。昔日我做的错事,都饶了我吧。”
娉婷羞得不敢抬头,唇角却又逸出甜甜笑意,反手握紧了楚北捷的大掌:“王爷,周围都站着人呢。”
“有人又如何?”楚北捷扫周围一圈,也忍不住朗声笑起来:“让他们也知道,天下间最不能开罪的,就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不错。
女人永远都有办法惩罚自己的男人。
她们只愿意将心思用在心爱的男人身上,就如她们,只愿为心爱的男人心碎。
第3章
云常且柔,城中还算太平,百姓犹不知自己这区区小城已成了危险的镇北王窥视的猎物,尚在安然度日。
只是城守大人积蓄的怒气与日俱升。
属下们都不难理解,那两位到处惹是生非,故意找茬的大人,将且柔城搅个乌烟瘴气,就算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城守大人能隐忍到现在不发作,已算不错了。
“又回来了?”
“是。”属下面有难色:“恭恭敬敬送出去几次,都是第二天就回来了。”
番麓吊着嘴角,目光向后一转。
杜京连忙跨前一步,弯腰附耳禀报:“银子都按大人的吩咐送过去了。”
唉,这两位大人的胃口也真是太大了。
也难怪,谁叫他们城守大人当初跟错了对象,当了贵丞相派系的人呢?如今贵家一倒,见到谁都矮一节,否则也不至于被两个外派官员压得如此凄惨。
连他这师爷连带着也倒了大楣,山羊胡须不知道捏断了多少根。
“大人,”属下献策道:“那两位大人不肯离去,还不是看着我们且柔城有两个小钱。听说他们上次去显纳城,显纳城守送了他们两颗鸡心大的红宝石,他们就乐呵呵地走了。属下想……”
番麓冷冷哼一声:“鸡心大的红宝石?我上哪去给他们找鸡心大的红宝石?银子也送了他们不少了。”
杜京站在番麓身边,欲言又止。
番麓打个眼色,那属下识趣地退了下去。
“大人,其实事情也很简单。”杜京踱上来,转着小眼睛道:“大人没有珍宝,可且柔城里有人有嘛。且柔虽是小城,可还是有几户殷实人家,总有祖传的宝物,能让葡光葡盛大人看得入眼。”
番麓脸色一变:“你要我去勒索百姓的传家之宝送他们?”他在军中从探子头头历练出来,杀人放火都只是随手功夫,但说到勒索百姓,却从未朝这条道上想过。
杜京苦笑,搓着手道:“就是知道大人必不肯的,所以一直没敢说。但是大人,这葡光葡盛两位大人一直在这来去,也不是办法啊。万一真惹恼了他们,回去都城向驸马爷放点谣言,大人的处境就危险了。他们和驸马爷身边的红人飞照行将军,也极有交情。”
番麓像吃了一块肥猪肉一样腻味,皱眉道:“传家之宝珍贵非常,谁肯轻易送出来?恐怕买也买不来。”
杜京愁眉苦脸:“我们现在不是存心作恶,实在是求自保而已。您是一城之守,手里捏着百姓的身家性命,开口借件东西,还不是小事一桩?我可是真心为了大人着想。”
番麓难受得要命。
做这破城守,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自从何侠掌权,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想想竟还不如待在军中做探子快活。
但现在云常内部风雨交加,贵系逃得一命的人马个个战战兢兢,唯恐一个疏忽立即惹来杀生之祸,谁还会笨得自寻事端?
他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思前想后一番,咬着牙点头道:“就这么办吧。只是不知道城里谁家有宝贝可以让他们看得上眼。”
杜京见他点头,松了一口气,忙殷勤应道:“这个不劳大人烦心,小的已经准备好了一张清单。”从袖里掏出一张帖子,打开正要读。
门外匆匆进来一个府役,禀道:“大人,那两位大人又回来了。”
“请他们进来,上房安顿。”番麓紧拧着眉头,转头朝杜京摆手道:“不要念了,你就看着适合的选吧,反正快点把他们打发掉。今天该有粮队到达,我先去城外安置一下。也好,免得他们碰面,真担心瞧见他们恶心的脸,老子忍不住一弩把他们给废了。”提了桌上不离身的轻弩,从后堂轻巧地溜了,剩下头疼的杜京挤出满脸笑容,去城守府大门迎接那两位贪得无餍的大人。
醉菊人在府后,她如今可以自由在城守府里走动,比从前自由了不少。只是待久了,难免有点闷,自行在后院里辟了一小处地方栽种草药。
种子撒下去也没多久,只长出三三两两的嫩苗。
她对草药有一种天生的爱护,小心地一株株施了肥,捶着腰缓缓站起来。
一个眼熟的府役走过来禀道:“醉菊姑娘,大人说了,他出城去,怕是赶不回来吃饭了,请您自己先吃。”
醉菊“嗯”了一声,闷闷的。
番麓这人,在面前时恨不得他快点消失,一不在面前,又不觉有点郁郁不乐。
“晚饭就送屋里吧。”
晚饭送上来,醉菊独对灯影,随意挟了两三筷,就失了胃口。
看来云常的军粮队又在且柔城经过了。三不五时来这么一次,真叫人心烦。
想起军粮,不由又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师傅,还有芳魂渺渺的娉婷,看着自己的身影孤零零倒印在墙上,醉菊更是难过。
放下筷子,不知不觉眼圈就红了。
有那个可恨的番麓在,虽然总让人气得牙痒痒的,倒没有此刻这般心酸。
醉菊举着袖子抹泪,一阵调笑声忽然从窗外飘了进来,有男有女,不一会,又有女子嘻嘻笑着,娇作的唱起了小曲。她站起来走到门外,正巧瞅见一个小丫头从原里经过,朝她招了招手,蹙眉问:“又是哪个来了?这般吵闹。”
小丫头答道:“还不是那两个什么大人,又来了。杜师爷叫了个什么春的红牌,正陪他们喝酒唱曲呢。”
醉菊知道这两人倚仗得了何侠垂青,给番麓惹了不少麻烦,也是满心厌恶,朝灯火通明的阁楼上瞪了一眼。心想回房去也会被吵得烦躁,索性出了门,到府后的小亭边走走。
到了小亭边,晚风拂面,果然比那边舒服多了。醉菊心情稍好,坐在亭里,正琢磨着番麓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忽然听见身后悉悉簌簌的脚步声,心波微漾,脱口道:“大坏人,你回来啦?”回头一看,脸色赫然变了。
大腹便便的葡光在阁楼里喝了个八成,见弟弟葡盛拉着那叫迎春的红牌就要当场做好事,干脆自己也扯了个叫桂花的下楼,打算找个房间,乐上一宵。
不料喝得多了,下楼时晕乎乎地停了几次,再一回头,已经不见了那位桂花姑娘。天色已黑,他在院中到处撞,居然撞到了小亭边。
忽然听见一把清脆悦耳的女声道:“大坏人,你回来啦?”
葡光抬头一看,月下一个女子俏生生坐在那里,姿色当真不错,顿时大叫好运,色眯眯笑道:“宝贝,我这就来了。保管叫你欲仙欲死……”仗着酒意,向前一扑,摸到嫩滑的小手,便把难看的脸往上挨。
醉菊一下没提防,被他一碰,才“呀”一声惊叫,从石椅上霍然跳起,伸手一推,把满肚肥油的葡光狠狠推到一旁。
手上被摸过的地方一阵滑腻恶心,醉菊从小跟着师傅,受人敬重,除了那该死的番麓,还没有哪个男人敢调戏她,想想还不解气,又靠上去,“啪啪”,给了他两个嘴巴。
她是女子,又很少打人,劲也不大。
葡光挨了两记巴掌,不但不退开,反而浑身酒气地蹭上来,淫笑道:“好香的手,小美人,再给哥哥一下。我俩有来有往,你赏哥哥香掌,哥哥赏你肉棍吃。”
醉菊哪里听过这些,不懂他话里意思,倒是愣了一下。还没张口答话,一支利箭破风而来,簌一声,正中葡光胸膛。
这一箭来得毫无预兆,又急又准,葡光眼睛像青蛙似的往外鼓了一鼓,连声音也没出,身子就软软瘫了下去,倒在醉菊脚下。
醉菊吃了一惊,向后猛然退开一步,脊背正巧撞入一个人的怀里。她惊惶地回头,瞧清楚身后人的脸,顿时松了口气:“是你……”
莫名其妙安下心来。
番麓脸色极为难看,在原地瞪着眼睛站了片刻,一手提着轻弩,一手抓了醉菊手臂,将她往前扯。
醉菊被扯得踉踉跄跄:“你干什么?”
番麓把她扯到葡光尸体前。醉菊虽从医,毕竟是女孩,还是怕死人的,想往后避,不料被番麓狠狠抓紧了,不许她退开一点。
他单手在轻弩上又装了一支箭,递给醉菊:“拿着。”
醉菊见他脸色可怕,乖乖接了。
番麓又对葡光的尸身扬扬下巴:“射他。”
“他已经死了。”
“你射不射?”番麓凶神恶煞地瞅着她,一双眼睛都发了红。
醉菊略一犹豫,番麓已经不由分说地靠了过来,抓着她的手,一举,一扣。醉菊闭上眼睛,箭已飞了出去,簌一声,深深扎入葡光的喉咙。
人才刚死,血还是热的,喉血飞溅了一地。
番麓从醉菊手里把轻弩拿回来,拍拍她的脸颊,要她睁开眼睛,沉声道:“再有人敢对你说那些话,二话不说给他一箭,听见没有?”
他此刻又凶又蛮,没有平日一丝吊儿郎当的样子,连醉菊也不敢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又满脸疑惑地问:“他对我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番麓横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露出古怪神色,又高深莫测地笑起来:“倒不是什么坏话,只是这话只可以我对你说,不可以别人对你说。”
醉菊虽然不大明白,但猜到肯定不是什么好话,瞪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隐隐约约有点脸红,把头低了下去。
番麓嘿嘿笑了笑,转身要走,醉菊赶紧一把将他拉住了:“你去哪里?”身边地上还有一具模样恐怖的尸体,她可不要一个人被扔在这里。
番麓耸肩道:“他们两个亲兄弟,一个死了,另外一个当然也要送去陪他做伴。难道留着一个让他报仇不成?你看着这个尸首,别不见了。”
大步走开,在院里几个闪身就没了踪影。
醉菊站在原地,回头看看葡光在月光下的尸身,旁边小池塘荡漾诡异的冷光,不觉身上凉飕飕的,双手搂紧了身子。
番麓这一去,竟去了半个时辰。
醉菊看着葡光的尸体,分分秒秒像在火上熬着似的,每当听见动静,就心惊胆颤地缩起脖子藏在亭后,生怕引来别人发现了葡光的尸体。
葡光是云常官吏,被人发现死在且柔城,可不是小事。
她伸长了脖子,一个劲盼番麓快点来,偏偏影子也没有瞧见,肚里怨了番麓一遍又一遍,嘀咕着等他回来一定饶不了他。
视线内忽然人影一闪,立即眼里一亮。
番麓肩上扛着软绵绵的葡盛,轻松地回来了。
“你可总算回来了,害我担心死啦。”醉菊心像飞起来一般,见了番麓的脸,也不觉得怕了。
番麓看着她:“你怎么还在这?”
醉菊一愣,问:“不是你叫我看着尸首,别不见了吗?”
“一个尸首有什么好看的?他又不会跑掉。”番麓挤挤眼,笑起来:“我和你说笑呢,你居然当真?”
醉菊被他气得几乎晕过去,磨牙道:“我本想帮你忙的,你倒来戏弄我。”
番麓上下打量她:“瞧你这样子,也只能帮倒忙。”
他不久前的凶气全不见了,又挂上那副不正经的嘴脸,踢踢地上的葡光,掂量着肩上的葡盛,皱眉道:“真沉,一肚子民脂民膏,早知道要一箭解决他们,前几天何必喂那么多山珍海味?”转头对醉菊道:“我要一个一个把他们藏起来,你在这乖乖等我。”
醉菊点了点头,看着番麓扛着葡盛走远,才猛然醒悟过来,露出愤愤之色:“可恶,谁要乖乖等你?”连跺了几下脚,也不管地上还有一具尸首,怒气冲冲回房去了。
她心里只顾着生气,竟没有开始那样惊惶害怕。
进房坐了许久,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怔怔看着门外。到了半夜,番麓果然过来了,进门大模大样坐下,拿去桌上的茶壶就往嘴里灌,自言自语道:“尸首要藏,染血的地板也要洗刷,忙了我一个晚上。唉,那两个家伙比猪还沉,扛着他们找藏尸的地方真不容易,走了好远,肩膀酸得连手都提不起来了。”越说越可怜。
醉菊虽然恼他,但知道他这样辛苦都是为了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只好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讪讪地问:“那里酸了?”
“肩膀。”
醉菊轻轻为他揉捏。她跟着师傅,推拿等等都学过,手法老道,就是劲小了点。
番麓才不理会她的劲是大是小,被她这样揉着就是难得的福气,眯起眼睛,啧啧道:“真舒服,这肩膀一定前生修了福气,才有这么漂亮的手为它揉捏。”
醉菊瞪他:“我知道,你下一句准没好话。你敢说一个字,我就不帮你揉了。”
番麓叹了一声,倒真的乖乖闭了嘴。
过了一会,醉菊问:“他们死了,你怎么对上面交代?”
番麓不答。
醉菊道:“你说话吧,只要你别说难听的话,我就帮你揉。”
番麓这才道:“他们不是死了,而且得了足够的金银珠宝,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怎会这样?”
“安排假象我最拿手,不然收拾两只肥猪,我用得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吗?”
他确实是安排假象的高手,骗倒天下的白娉婷之死就是他闹出来的。
醉菊想起他去杀葡盛,竟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应该是事先就做好了布置,也不再追问。
两人在房里聊天,说着闲话,不知不觉都有了些困意。
醉菊瞅他:“你明天没公务?还不快去睡?”
番麓打个哈欠:“睡什么?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你见了死人,晚上黑漆漆一个人会怕。我在这里陪你到天亮,白天了你再睡就好,到处有光,也不会怕。”
醉菊听他这么说:心顿时软得要化开似的,声音也轻了下来:“我不怕的,你累了一夜,这么熬着可不是办法,快去睡吧。”
番麓又叹道:“不瞒你说,我一旦杀了人,几天夜里都会做恶梦,根本睡不着。”
醉菊蹙眉道:“我开个安神的方子给你,好吗?”
“安神的方子我也有,一定管用,就是药引难找。”
醉菊奇道:“什么稀罕药材?我帮你想想去哪找。”
“肯让我抱着睡觉的醉菊神医一个……”话音未落,肩膀已经挨了醉菊一拳,番麓无奈道:“我就说药引难找嘛。”
第4章
今夜梦魂难寻,楚北捷无法入睡。
伏在他怀里的长笑,却早已乖乖地睡了。均匀的呼吸着,小小的身子软绵绵的,沉甸甸的,贴着楚北捷肩膀的小脸热热的。
“真的可以放下来?”楚北捷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多时,压低了声音,不放心的问。
“嗯。”
“放了会把他弄醒吧?”
“不会。他已经睡沉了。”
楚北捷瞅了瞅怀里的儿子,皱眉道:“我看他会醒。”
娉婷好笑又好气,走过去从他手里娴熟地接了儿子,安置在毯子上。楚北捷一步就跨到了毯子前,低头仔细瞧着,眸子在烛光下炯炯发亮,眼神一刻也不离。
“轻点。”楚北捷紧张地开口:“小心别弄醒了,他会哭吧?”
娉婷放好长笑,直起身子瞅着楚北捷,忍不住掩嘴轻笑起来:“都说爹严娘慈,我看王爷倒正好相反了。”
楚北捷也知道自己太过紧张,一把抓住她的柔荑,将她从对面轻轻扯了过来,咬牙道:“这又是谁害的?”不由分说,低头去咬娉婷小巧的耳垂。
“哎呀……”娉婷低叫一声,耳上轻轻发疼,温热的湿漉漉的感觉传了过来。原来楚北捷咬了咬,旋即舌头盘在上面舔了起来。娉婷顿时红了脸,伸手抵着他胸膛,羞道:“王爷这是干什么?”
“本王正在思量,怎么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楚北捷沉声笑了,热气喷进娉婷耳中:“王妃服输吗?”
“用牙咬人,胜之不武……”
他铁打似的宽肩,怎会被娉婷轻易推开,磨蹭够了,才一手牵了娉婷,无声无息走了出去。两人出到帐外,天上星光明亮,眼前豁然开朗。
楚北捷叹道:“这般好心境,该有琴声来配才好。”转头望着娉婷。
娉婷道:“荒郊野外,哪里有琴?”
楚北捷笑而不语,幽深的眸子盯着她,娉婷一阵脸红耳赤。在他目光下,怕是无人能保持心如止水的境界,索性笑着,反倒牵了楚北捷的手,绕过静悄悄的兵营,寻了一处僻静的小林坐下。
“既无琴,娉婷唱歌给王爷听好?”
楚北捷问:“什么曲?”
娉婷露齿而笑:“唱一首降曲,给王爷赔罪如何?”
“哦?”楚北捷沉默片刻,柔声问:“娉婷为何要向我赔罪?”
娉婷不知为何,竟蓦然怔了一怔,垂下浓密的睫毛,思索片刻,慢慢道:“大概是因为娉婷的任性,真让王爷吃了那么多的苦头,所以心怀内疚吧。”
她低着头,楚北捷怜意大起,将她搂进怀里,沉声道:“只要你和长笑都在我身边,吃多少苦头都算不了什么。”
娉婷自重见他后,已非第一次被他这样抱着。但此刻的感觉,竟比前些日来得更为安心,许是长笑被楚北捷抱在怀里的一幕,已经铭刻在了心头。
她情不自禁地抱紧了楚北捷,将头闷在他宽阔的胸膛里,低声问:“王爷后悔遇见娉婷吗?”
楚北捷没答,伸手拖起她小小尖尖的下巴,热吻落了下来,覆住优美的红唇。
星光闪烁,林子被拉出疏疏的斜影,默默护卫着一双蜜意正浓的璧人。
“今晚让本王唱曲给你听吧。”楚北捷好不容易松开了娉婷,淡淡笑着,凝神想了一会,竟真的唱起来。
“故春盈,方恨伙思;故秋思,方恨离情;不离不弃……”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豪迈多情,每个字从喉间玉石般跳出,闪烁在林间。
“不离不弃……”
清音夜起,林风暗磋年华。
无琴。
但楚北捷低沉的歌声,并不需要琴声来配。
他用心低唱,仅仅不离不弃四字,已足以让昔日絮翻蝶舞的敬安王府随风,让堪布城外怒马鲜衣的对峙随风,让这一路上无数次绊倒他们、刺痛他们的哀伤和回忆,随风。
伤意离绪,归来旧处。
歌声在林中徘徊飘荡,嵌入每一片记忆,娉婷听得如痴如醉,睫毛一颤,眼泪直直坠下,在舒展的青草上飞溅成花的瞬间,歌声停止了。
林中极静,让娉婷听清楚楚北捷的每一个悠长的呼吸,甚至每一次心跳。
“娉婷,我今日终于懂了。”楚北捷一曲既了,极认真地道。
娉婷举袖,不动声色地擦擦眼角:“王爷懂了什么?”
楚北捷宠溺地用双臂将她圈着,沉声道:“懂了你的百转千折,不改初衷。”
“百转千折,不改初衷……”娉婷低低咀嚼。
“聪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婷,狠毒的白娉婷,都是我所爱的白娉婷。”楚北捷长长舒出一口气,反问:“我怎会后悔?”
娉婷眸中泪光闪烁,缓缓抬头,看清楚他眼中光芒,坚定毅然。
冰块破碎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渐渐似成了藏在云层中的雷鸣,隐隐回荡心田。
哀怨和隐埋的恨意,烟消云散去吧。
即使曾酒趁弦哀,灯照离席,那又如何?
她曾身怀六甲,哭倒在撒满药汁的冰冷地上,将绝望倾倒于五湖四海。
身后,是他带领的千里追兵,火光冲天的腾腾杀气。
曾经对月而起的誓言,要覆盖如此,如此多的往事,要经得起如此,如此多的考验。
她将目光移向天边,忽然带着惊喜似的轻道:“月亮出来了。”
“在哪?”
细得像嫩葱似的指往天上一挑:“在那,王爷没看见?”
楚北捷没有转头,直直看着她,像要用眸子那两汪深邃的黑潭将她淹没了,片刻后,俊朗的脸逸出一丝浅笑:“看见了,在这呢。”
他低头,吻在了颤动的睫毛上。
两人说了一夜无绪的傻话,竟都不觉一丝倦意。清晨,天蒙蒙亮了,微透的光里,雾气一缕一缕从林中飘起,他们这才双双回帐。往毯子上一看,长笑早就醒了,没哭没闹,正在众精会神地研究毯子边上的流苏扯不扯得下来。
“才睁开眼睛就开始皮了。”娉婷把他抱起来,长笑对那流苏兴趣正浓,小手紧紧拽着不放,连着毯子也被他扯起来一个角。
楚北捷直夸:“好小子,这股韧性像足了我。”
长笑转头,见他靠过来,兴奋地尖叫一声,连流苏也不顾了,松开五指,毯子立即掉到地方。长笑只管伸出两只小手往楚北捷那边倾。
楚北捷更乐:“你看,他多亲我。”大手一伸就把长笑抱了过去。
娉婷笑道:“他哪里是亲你?那是看上你的神威宝剑了。”
果然,长笑一进楚北捷怀里,就一心一意要拽楚北捷腰上的剑柄。神威宝剑不轻,他个子小,被楚北捷抱在怀里,弯尽了腰杆也弄不到手,不甘地叫起来:“刀刀!”
“好儿子,你喜欢,爹送你。”
“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儿子才多大,送这么一把明晃晃的利器。”
一家三口正乐也融融,漠然掀帘子走来进来,神清气爽地禀告:“王爷前几日发密信召那些人手,已经到达了。”
“也该这一两天到了。”楚北捷问:“来了多少人?”
“二十多个。”
“十之八九都来了,这个时候,书信可以召到这些就不错了。”楚北捷抱着一直动个不停的长笑,对娉婷道:“你和我一起去见见他们。这些都是我从前的部下,为着各种原因退隐了,每个都有自己的本事。”
娉婷道:“都说现在有本事的人都隐居起来了呢。能让王爷在这关头密信召过来的,一定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把长笑接过来,往地上一放,拍拍他圆滚滚的小脑袋:“长笑乖,去找则庆玩去。”
长笑兴高采烈,抬腿就从门帘处溜走了。
楚北捷倒有点不放心:“他怎么知道则庆在哪?这里乱哄哄的。”
“阳凤的帐篷就在隔壁,不用担心,他准找着的。”
三人还有更多的正事要做,也不能老念着孩子,立即去见了那批新到的人,果然都是军旅中难得的高手,有人擅设山林机关,有人擅于狙击刺杀。
楚北捷领惯了兵,对后勤也极为看重,召来的人除了前线搏杀的好手,也有擅治刀剑伤的。
“霍神医医术当然是极好的,但他向来和权贵看病,治得精细。打仗时伤者众多,时间有急,最重要就是快。说到这个快字,只有专门跟着行军的大夫才最内行。”
在楚北捷指引下,娉婷一一见过了,又匆匆赶去开军事会议。
一入军帐,所有将领几乎都齐了,就等他们。
楚北捷喜事临门,早上抱过儿子,手上挽着娉婷,满面春风,进门就爽朗地笑道:“北漠新兵昨日已到,东林这边,本王发信召集的老部下今早也抵达了。再过三两日事情筹备妥当,就可以按照先前定下的策略,潜入云常,主动出击。各位将军觉得如何?”
众人脸色却没有楚北捷那般好,楚北捷敛了笑容:“怎么了?”
帐中静默了片刻,若韩道:“王爷请看看这份刚到的军报。”抽出军报,递到楚北捷面前。
军中的规矩,军报中凡是十万火急的的事,一律用朱色书写,让接报的将领一眼就看清楚关键。
楚北捷接了,打开一看,首先跳入眼帘的就是一行细密的血色朱字——归乐王族尽遭何侠诛杀……
娉婷就站在楚北捷身旁,浓睫微微一挑,立即瞥见了那一行朱红色的字,脸色顿时变了变。
整个归乐王族?
那就不仅是何肃,还包括王后,和年幼的王子。
手握屠刀的,是何侠,是敬安王府的后人,上百年来忠心耿耿保护归乐王族的敬安王府。
是少爷……
军报里的字晃动起来,娉婷呼吸不畅,忽然小臂上一热,已被楚北捷牢牢扶稳了。
众人知道归乐毕竟是她故乡,归乐大王虽对她不大好,怎么说也是一同长大的,不禁恻然。
楚北捷将她搀到椅上,要她坐了,低声问:“还好吗?”
东林王后走过来:“这里头闷得人心头发慌,我陪你出去走动一下,顺便看看长笑到哪去了。”
娉婷定下神来,环视帐中一圈,见大家脸上都隐隐透着关切,反而镇定下来,缓缓道:“我没事,坐着就好。军情紧急,你们不要耽搁。”
楚北捷应了,拿着军报看下去。后面洋洋洒洒,足有百字,详细写了打探得知的情况。他把军报放在桌上,淡淡问:“各位将军怎么看?”
罗尚把大家心里最大的忧虑说了出来:“归乐已经亡国。乐震被飞照行杀得落花流水。现在,四国中连最后可以牵制何侠的力量都被铲除了。”
“接下来,何侠会全力对付我们。”若韩语气沉重。
没法不沉重。
归乐大军一败,四国已经尽入何侠掌中。
以何侠拥有四国的实力,要对付他们这区区亭军,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帐中的将领都是统领军队,能独当一方的人,精于分析敌我状况,倒不是心存怯意,但你一言我一语,分析出来的情况,十之八九对何侠有利。
敌人实在太强大了。
楚北捷曲指叩案,静静听着他们说话。
不多时,该说的都说了,众人都停了下来,帐篷中顿时安静,只剩有条不紊的指节敲案声。
叩、叩、叩、叩……
人人都盯着楚北捷山一样稳重的背影。那宽阔的背影,仿彿天下任何事都不能使其弯曲,他们静静等着,寂静越深一分,那坚毅的感觉就越重一分。无往不胜的气势,藏在极有条理节奏的声音里,隐隐散在帐中。
众将情不自禁闭紧了嘴,他们知道,楚北捷正在思考。
叩。
叩案声遏然而止。
不知为何,大家紧绷绷的心,都豁然松动了。
楚北捷转过身来。众人都料着他要说出想好的定计,兴奋地等着,不料他一开口,视线却迎上了娉婷,沉声问:“何侠是否会立即离开归乐,全力以赴对付我们?”
此问大出众人意料。
顿时,所有的目光,又都移向了坐在一边的娉婷身上。
娉婷静坐了一会,苍白的脸色稍微好了少许,盈盈站起,将桌上的军报打开扫了一眼,猛然看见那一行朱字,心仿彿被细针刺了一下似的,微微蹙眉,低声道:“不会。”
这和众人的猜测都不同。
但她的话向来极有份量,没有人怀疑她在胡说。众人互相交换目光后,东林王后开口问道:“娉婷怎么知道?”
一只粗糙的大掌伸过来,紧紧握住了娉婷的手。娉婷抬头,深深望了楚北捷一眼,把头转过去,柔声问东林王后道:“王后知道何侠为什么不择手段,要得到天下吗?”
“为了权势,浮名。”
娉婷紧抿着唇,露出一丝苦笑:“为了敬安王府。”
敬安王府。
笙歌连夜,凉风也能悦人的敬安王府。
小池静谧,拂柳迎风,极色而不奢,一夜之间,被火光吞噬的敬安王府。
“归乐大军溃败。四国之中,再没有大军能威胁何侠的地位。”娉婷续道:“四国尽在他掌中,何侠还有什么愿望呢?敬安王府会再度激起何侠的豪情壮志,他一定会迫不及待,让被毁的敬安王府重新拥有至高无上的辉煌。”
“姑娘是说……何侠会留在归乐,重建敬安王府?”漠然皱眉想着:“但以小敬安王的为人,应该不会在明知有王爷的威胁下,做这么浪费时间的事。”
楚北捷露出很好看的笑容:“漠然,你没听清楚,娉婷话里,不是有至高无上四个字吗?”
“我明白了!”罗尚脑中灵光一闪,叫起来:“何侠是要立即登基!建立新国,登基为王,这才能使敬安王府变得至高无上。”
若韩也猛拍一下椅子扶手,叹道:“一旦名分确立,何侠就名正言顺占据天下了,民间反抗的力量将大为削弱。”
“他再稍微动点脑筋,用温和政策安抚四方……”
“最后,再慢慢收拾我们。”
“那时候他要收拾我们,更是易如反掌。”
这样想下来,虽没有开始想的那么急迫,事情却也没有变好一点。怎么看也是个将要被人瓮中抓鳖的兆头。
各人的脸色又都沉了下去。
漠然想了想,看向楚北捷:“到底该怎么做,请王爷快下决定。”
楚北捷微微笑了笑,娉婷见他要说话,轻声抢在前头道:“不许再考我。主帅是王爷你呢。”
楚北捷怕她因为这军报心里难过,本想逗她一下,让她忘了少许烦忧的,听她这么一说,反而不好再让她出头,压低声音道:“王妃是要看夫婿发号令吗?本王遵命就是。”眼中精光一凝,往帐中众人逐个看去,那气势竟不输于挥军十万的瞬间。
众人知道他要定计了,精神一振,屏息静听。
“归乐大军败得太快,时间于我已经不多。不要再做筹备了,我和漠然,带领一千精锐兵士,潜入云常,对付且柔。”
罗尚跟随楚北捷多年,笃定且柔之行一定有自己的份,偏偏没听见自己的名字,脸色猛变,差点就跳起来:“王爷,我……”
“你不要急,另有任务。”
罗尚这才放心,坐了下来。
“要建立新国并不容易,何侠必会请大法师校勘天时,寻找吉兆,安抚天下。他要吉兆,我们就给他制造一点不祥之兆,扰一扰他的军心。”楚北捷侃侃调度:“若韩、罗尚、华参,本王今天召来的那二十多名旧部都是精干的好手,你们一人领几个去,再各自从军中挑选机灵能干的兵士,组成三队小队,分别潜入各地。”
若韩听得比较明白,问:“是要我们在各地制造异兆,惹起百姓的恐慌吗?”
楚北捷点头,又问:“这些都是骗人的功夫,和上战场不同。如今到处都是云常兵,若韩要小心,最要紧是隐藏好踪迹,不要被人发现了。那些异兆,你们放手发挥,做得到吗?”
若韩还没有回答,一把声音了插进来。
“泥土渗血,燕子无故空中坠亡,土偶流泪……是不是这些?”
楚北捷一看,原来是华参,朝他笑了一笑:“想不到华将军是此中高手。不错,确实就是这些。”
“这些事倒也不难。”华参皱眉:“只是这样花功夫让百姓不安,对何侠数十万大军来说,无关痛痒,没什么实际的用处。”
去装神弄鬼当然远没有去且柔刺激,罗尚也正为这个在暗发牢骚。但一听华参对楚北捷语气不大好,罗尚立即反问:“华将军怎么知道这没有实际的用处?要知道攻敌者,攻心才为上计……”
楚北捷提手一摆,制止了罗尚往下说,对华参道:“有什么用处,将来你就会知道了。”不再就这个问题说什么,继续分配道:“剩下的人都留在大营,由王嫂统领,潜入深山,静待消息。”转身对东林王后微微拱了拱手,沉声道:“一切拜托王嫂。万一有敌靠近,只管躲,不要硬碰。”
东林王后自从掌管了东林王权,历了几度危难,早不是从前那个藏在深宫的妇人,听楚北捷这么一说,也不推辞,缓缓点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逞强,就只用一个稳字诀。把这里看顾得稳妥,等你们回来。”
“那我就放心了。”
楚北捷三言两语布置好了三路计划,目前的战略大概就确定下来了。众人都是打惯战的人,在这里早待腻了,恨不得快点有点事做。漠然站起来道:“既然要去且柔,属下先去准备一下。带去的人,属下先挑一千五百精兵出来,然后再让王爷从中挑选一千,如何?”
楚北捷道:“没那么多功夫。本王信你的眼光,跟我们去的人马都由你挑,命令他们立即换上轻服,准备随时上路。”
罗尚也站起来,边松动筋骨,边道:“我们这边分成三小队,到底谁潜入哪国,怎么发动,还需要仔细商议。若韩将军,华参将军,来,我们找个地方聊去。”
几名将领风风火火一去,东林王后也婷婷站了起来:“接了镇北王的命令照看大营,我现在也要去巡视一下了。”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了下来,转身问娉婷:“醉菊那孩子,我记得是在云常那出的事,对吗?”
娉婷不防她忽然提起醉菊,心里微痛,轻声回答:“是在云常和北漠交界的松森山脉……”
“嗯……”东林王后点了点头,思忖着道:“这次镇北王去且柔,看看能不能把霍神医带上。他一直想到云常去,我担心他出事,三番两次用我的病当借口劝阻了。但瞧他的样子,迟早是要去一趟的。跟着你们一起去,我还放心点。”
楚北捷和娉婷交换个眼色。
楚北捷这次去且柔,是潜入敌人腹地,实在比霍雨楠一人去找醉菊的葬身之处更危险。他是醉菊的师傅,娉婷绝不愿他发生意外。
娉婷道:“醉菊的尸骨,并不在云常。我隐居的时候,带着去埋在了北漠边境处。”
“万万不能让他看见醉菊的尸骨,老人家受不了的。”东林王后叹道:“唉,你们年轻,还不懂的。老人受不了这种打击,见了墓碑尸骨,更不得了。我就是想叫你们带他走一转,敷衍着过去就好。”说着这话,不禁想起自己死去的儿子,眼圈猛地红了,只是忍着不肯落泪。
这样一来,楚北捷却不好拒绝了,应道:“王嫂放心,要是霍神医要去,本王一定会在路上好好照顾他。”
楚北捷送东林王后出去,回帐来,见娉婷还站在原处。他看惯鲜血淋漓,也是个杀人无数的将军,偏偏就怕瞧见自己的女人伤心。
娉婷离了两年重回身边,楚北捷总觉得她是个随时会碎的琉璃娃娃似的,只要见娉婷露出郁色,就不免担心。轻轻走到娉婷身边,放软了声音问:“在想什么呢?你怎么不去找长笑?”
娉婷知道他怕自己为醉菊难过,抬头瞅着他,露出浅浅的笑容:“王爷今日的布置,全部是以何侠会立即筹备建立新国而设定的。万一娉婷猜错了,何侠不将注意力放在建国上,反而立即领军到东林来围攻我们,岂不大糟?”
“娉婷怎么会猜错?你是最熟悉何侠的人。”
娉婷幽幽叹了一声。
楚北捷问:“怎么?娉婷对自己信心不足吗?本王可是对你信个十成的。”
“我本来也是以为自己很熟悉他的,他要做什么,我不猜中十成,也该猜中七八。”娉婷将视线轻转,停在那份军报上,叹息道:“可我从来没有猜想过,他不但会杀死何肃,还会将何肃的王后和幼子一并杀了。肃王子当年和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这里面有着敬安王府的被毁之仇,也没什么好说的。但那小王子只有几岁,他出生的时候,我们都被请去喝了酒,少爷送他一个翡翠坠子,用金丝线挂在脖子上的……”
楚北捷不等她说完,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遍一遍亲她的眼睑,柔声道:“不要再说,再说你又要难过了,你难过,本王也要跟着难过。我快去且柔了,你还要我睡不着觉吗?”
娉婷被他吻得一脸通红,躲开了去:“被你这样天天烦着,人家也睡不着呢。嗯,我们去了,带不带长笑去呢?”
楚北捷倒呆了一下:“你也跟着去?”
“难道我不去?”
楚北捷道:“这么危险,你不要过去。”眉头拧了起来,英气勃勃的脸少不了多了几分阴沉。
娉婷一点也不怕他这脸色,反而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问:“王爷不愿意让娉婷留在身边吗?”
这一句问得婉转缠绵,楚北捷被人灌迷汤的次数不知多少,偏偏对娉婷一人灌的迷汤毫无抵抗力,将眉皱成一团,声音没有刚才的大了:“当然不是。”
“王爷把娉婷留在这里,不怕回来的时候,妻儿都不见了吗?天下这么大,娉婷好想带着长笑,四处游览一番呢。”
楚北捷一把抓了她,往她腋下乱挠:“岂有此理,你又威胁本王。竟然养成习惯了。”
娉婷噗哧一声笑起来,在楚北捷的大掌下扭着要逃:“不敢,不敢了,王爷要娉婷留下,娉婷遵命就是。”
楚北捷没有想到她那么好说话,停了手,把她拉到面前,仔细为她整理了额前的乱发:“快出发了,我要去看看长笑。”
“他一定在和则庆玩呢。”
两人去见了长笑,果然在阳凤身边,正与则庆玩得像两个小泥人似的,见了楚北捷,都缠上来想扯楚北捷腰间的神威宝剑。楚北捷想着要离开儿子,抱着长笑又亲又捏,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把扭着要去玩的儿子放下。长笑哪里知道父亲的心事,一下地就咯咯笑着和则庆跑远了。
过了一个时辰,漠然已经准备就绪,过来禀报:“人马已经挑选好了,就等王爷将令。”
楚北捷点了点头,斟酌了一会,对漠然道:“你另外给娉婷选一匹乖巧年轻的好马。”
漠然应了,立即就去办了。
娉婷等漠然走了,才笑着瞥楚北捷一眼;“不是已经屈人之兵了吗?欺负得我答应了不去,怎么又要给我选马?原来你真怕我带着长笑浪迹四方去。”
楚北捷气得咬牙,抓住她的手就把她往怀里扯:“你哪儿也休想去,本王亲自当狱卒好了。”
他这两年里被娉婷捉弄得惨了,想来想去,带着娉婷在身边,虽然危险,但出了什么事,至少能护得她回来。
要是再来一次当年松森山脉连挑云常四关似的疯找,那才叫折磨人呢。
“长笑怎么办?”
楚北捷苦苦坚持自己被为父之心折腾得快失去的理智,半天才咬牙道:“暂时交给阳凤吧,大营里安全点。我看紧了娘,就不怕掉了儿子。”
长笑交给阳凤,娉婷虽然不舍得,但也是放心的,点头答应了,伸个懒腰,伏在楚北捷怀里,没有动弹。
楚北捷本来被她气得无可奈何,低头一看,温玉在怀,柔美诱人,倒觉得带着娉婷是件好事,低头撩拨她的乌发,正想把钗子拔下来,好好温存一番,外面脚步声忽然接近,只能硬生生逼自己停了手。
有人掀开帘子进来,又是漠然。对楚北捷禀报:“白姑娘的马匹已经挑好了。”
娉婷早在漠然进来前就睁开眼睛,挣出楚北捷怀抱,走到一边去整理行装。
“为免云常兵发现异常,最好夜行。传令下去,今晚早点做饭,饭后出发。”
暮色苍茫中,一支不起眼的队伍在林中启程。
穿山越岭,直奔且柔。
云常那个不起眼的小城,静静屹立在他方,丝毫也不知道改变天下的契机,即将由它而始。
当楚北捷携带着心爱的妻子出征的马蹄第一声响起时,一切已经注定——在伟大辉煌的亭朝开卷篇中,且柔这个名字,将被人们永远记住。
第5章
晨晖的照耀中,飞照行领着凯旋的军队行走在平坦大道上,远方,归乐都城的城门在望。
归乐溃败的残军已经被消灭干净,他随身携带的两个匣子内,分别放着乐狄和乐震的首级。
那一对父子,曾是他的主人。他追随着他们,拼命、流汗,最后成了兔死后的犬,飞鸟尽的弓。
不甘!他不甘心。
这股不甘心使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背叛成就了他。
呜……呜……古老的号角发出长而低沉的声音,欢迎他的归来。
城门已经大开,飞照行在齐鸣的号角中,带着澎湃的快意踏进曾经的归乐都城。
归乐已不存在。何肃已死,王族已灭。
两道旁,跪满迎接的百姓,这些亡国的子民显然是被士兵们从家里驱赶过来的,哆嗦着跪在地上,或疑惧或愤愤的视线千万道,躲躲闪闪,若有若无地从各处射来,集中在他的身上。
这种绝对称不上好感的视线,不曾削弱飞照行的兴奋和得意。
不必理会,这些卑微而跪着的百姓,无从知道何肃的懦弱和无能。他们不知道,王者,必须果断、狠辣、无情。
谁又比得上何侠?那个风流倜傥,剑法和目光都一样凌厉的小敬安王。
旁观者清。
飞照行比何侠更明白,耀天是何侠的一道难关。
当耀天在云常王宫咽下最后一口气,天下已经没有什么能束缚何侠,阻止何侠。
这让飞照行非常高兴。人生就是一场赌博,要赢得风光,就要有眼光。飞照行错跟了乐震,但这回他总算押对了宝。
他选对了何侠,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过了城门跪地迎接的亡国百姓,越往里走,越发觉街道上的冷清,偶尔看见的,都是惶惶不安的面孔,在云常士兵反射着日光的锋刀下,表情近乎雕像般的冷淡。
一名何侠的心腹侍卫等待在大道上,截住了意气风发,正要往王宫去的飞照行:“小敬安王不在王宫,飞将军请往敬安王府。”
飞照行颔首,勒转马头。敬安王府是何侠旧家,待在那里也很寻常。
他在敬安王府下马,人目便是满目疮痍,愣了一下,才跟着那名侍卫,跨进高高的门槛。
府里绿苔处处,草木极深。
隔着被火烧出一片焦黑的雕柱远远看去,何侠独自一人,独立在这一片荒芜孤单中。
这独立的背影,即将拥有这一片大好河山,从此千秋万世,被后人传颂他的名字。
飞照行不敢大意,走过去站定了,恭声道:“禀报小敬安王,末将已将乐狄乐震两人的首级带回来了。”
何侠早知道他来了,转身打量他一眼,笑道:“辛苦了。你做得很好,我已经准备了赏赐,来啊,念。”
一名侍卫走上来,打开手里的卷子,一项项念下来,果然赏赐不少。飞照行跟着乐震,从前也常出入归乐王宫的,听那赏赐里面,竟有好几样是归乐大王也舍不得送人的珍宝。
何侠挑了主位坐了下来,脸上淡淡的,似乎在笑,眼里笑意却又不是很浓,看不出个究竟。飞照行等那侍卫念完了,行礼谢了赏赐:“末将都是托小敬安王的福气才打了一场不丢脸的仗,不敢收那么多赏赐。”小心地问:“乐狄和乐震的首级,小敬安王尚未过目,是否……”
“不必了。”何侠摇头:“我还信不过你吗?”
两名美艳的侍女捧上热茶,分别奉给何侠和飞照行。飞照行谢了何侠,双手接了,茶碗晶莹透亮,一看就知道是难得的珍品,但在这片荒芜的王府里,又显得格格不入。
何侠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啜了一口热茶:“我曾经在这里披满了彩绸,摆满了精致的家具,却不能使这里恢复一点一丝的生机。我也曾经命人重新修理这里颓倒的墙,但一动工,我又下命停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飞照行放下茶碗,坐端正了,才谨慎地回答:“昔日的敬安王府就是昔日的敬安王府,再怎么重修,过去的还是回不来了。”
何侠薄薄的唇动了动,似乎扬了一个笑,但很快又消逝了:“不错,失去的永远都失去了。为什么人在取舍的时候,总是想不清楚这点?我真的很后悔。”他的眉目之间,居然隐隐显出一股极痛的神色来。
飞照行没想到何侠会忽然和他说这些掏心的话,既受宠若惊,又不敢胡乱应答。
何侠在他心目中是难得的枭雄,这种人喜怒无常,善于把心事藏在深处,应该最忌讳别人了解他们。
飞照行低着头把茶碗重新捧起来,小饮了一口,假装在润嗓子。
“我诛杀了何肃一门。”何侠忽问:“你知道外面的闲言了吗?”
飞照行点头道:“已经听说了,那些谣言也听了一点。”
“你怎么看?”
“亡国的王族,不过是蝼蚁罢了。小敬安王富拥天下,杀几只蝼蚁,又有什么?”
“我也不必瞒你。”何侠瞅着他,又是微微一笑:“外面的闲语倒也没说错,何肃并没有在投降后伙同王后刺杀我,我是无故将他们一家三口杀死的。”
飞照行一愕,正不知如何答话,何侠已经换了个话题:“商禄将军战死了,永昌军现在由谁掌管?”
飞照行道:“战场上失了主帅,只能临机决断,暂时由末将掌管。”
何侠不在意地道:“冬灼也大了,该给他历练的机会,现在云常都城局势稳定了,我正要调他出来在沙场上学一些本领。永昌军就给他管着吧,你下去之后,交割一下。”
飞照行应了一声。
不知为何,何侠今日感触特别多。他叹了一口气,从椅上站了起来,道:“你来,随我到处走走。”
飞照行跟着他,在敬安王府里面缓缓步行。
庭院已经完全荒废了,池塘面上满是浮萍,偶尔突出气泡,在水里簌簌一现的,不是五颜六色的锦鲤,倒像是灰黑色的小小的野鱼,也不知道怎么到了这池塘。
虫豸在草中一递一声地叫着。
他们踏着深一步浅一步的草,一前一后走着。何侠走了许久,忽然作声:“没想到这么快,连归乐也亡了。”语气里竟有不少感慨。
飞照行暗奇,他得到了天下,反而比原先更不快活。
偷偷瞧他的背影,挺挺直直,宛如一条被绷紧的弦。
也许是再没有足以与何侠抗衡的大军存在,飞照行这次重见何侠,总觉得比往日生疏上十倍。至高无上的威严,大概未登位已散发出来了。
“最后的归乐大军被消灭,四国已经可以大统,我打算下正式的诏令,以小敬安王的名义,建立新国,定国号为敬安。”
飞照行踌躇了一下,试探着劝道:“建立新国固然重要,但现在楚北捷的事还未了,这是否……”
“不用担心。楚北捷就算有十倍的本领,也不能以一抵我数十万大军。光杆的将军,何足畏惧?”何侠冷笑道:“待我登基之后,名份确立。他就不再是东林的镇北王,而是我敬安国的逆贼,杀之天公地道。能有这么一个对手不容易,反正有时间,我要慢慢对付他。”
听何侠的意思,竟是四国已经平了,再没有值得花功夫的敌手,倒有点不舍得将楚北捷一下子弄死,要慢慢猫抓耗子似的逼死他似的。
也不能说何侠自大,想四国之内,能和何侠对抗的大军都被灭得干净,楚北捷一个人能有什么本事挑战云常大军?
他若敢公开招募叛军,云常大军立即开到,十倍之数攻之,楚北捷必死无疑。
飞照行心里觉得不妥,但何侠语气笃定,似乎已无法兜转,只好不作声,点了点头。
何侠却蓦地停下脚步:“有一件事,要吩咐你去做。”
“是。”
“我要你收集各国珍宝,珍珠宝石,还要找一批钻研镶嵌珠宝的能工巧匠。”
飞照行明白过来,问:“是要打造一顶王冠?”
何侠摇头,竖起两根手指:“是两顶。一顶王冠,一顶后冠。两顶都要精美绝伦,不能有一丝差错。”
飞照行应了,何侠又嘱咐几句,他才告辞出来。
回到临时安排给他的府邸,飞照行想来想去,总有点不妥,将身边一个留守在归乐的心腹召了过来问:“小敬安王到了归乐后,是不是看上了什么女子?”
那心腹仔细想了,摇头道:“没听过他近女色,到了归乐,就是在敬安王府处理各种事务。也难怪,见了旧家,难免要凭吊几天死去的亲人。”
飞照行觉得似乎有东西哽在脖子里,但又想不出说什么,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一点东西。正在思考,又有属下来报,何侠赏他的东西已经送到了门前。
飞照行亲自出去接了,开了其中一箱来看,都是极名贵的东西,看来何侠赏赐毫不手软,将来绝不是个吝啬的大王。
飞照行暗暗高兴,赏了送东西过来的侍卫不少钱。何侠的侍卫头目也亲自来了,笑嘻嘻恭喜了飞照行,又说:“兄弟奉命过来,还有一件事,就是冬灼将军要掌永昌军的事,请飞将军用一下帅印,交割清楚。”
飞照行早就知道这事,痛快地在递上来的文书上盖了印,算了交割了永昌军,送走了那群拿了不少赏钱的侍卫。
因为心里高兴,虽是征途刚刚结束,飞照行也没有早睡,唤来属下几名将领一同喝酒庆祝。
“来来,干!这一杯敬我们将军步步高升,前程无量。也敬我们驸马爷早日荣登大窦!”
一名副将忙压低声音道:“别再提驸马爷三字,上面已经下了令,从今之后一律只称呼小敬安王。张将军,你可要小心犯忌讳。”
“嘿,我沙场上的厮杀汉,哪里晓得什么忌讳。干!”
那副将还要劝说,张将军胡乱摆手,一脸不耐烦地嚷道:“晓得了,晓得了,很快连小敬安王也不叫,要叫皇上了。听说那些文官现在都自称微臣了呢。”
这些将领在战场上都严禁喝酒的,口馋了多日,兴高采烈,几壶几壶往里灌,飞照行迷迷糊糊间,被人扶了上床。
睡得朦朦胧胧,却不知为何浑身一冷,被吓醒过来。
猛一睁眼,飞照行直挺挺从床上坐了起来,心跳怦怦不止,一股隐隐的不安泛上心头。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他对自己的直觉有奇异的信任。
上次乐震准备杀人灭口,他也是凭着忽然涌上心头的不安,夜间狂奔出城,逃过一劫。现在心里微颤,不由份外小心起来,把白天里何侠和自己的对话反反覆覆想了许多遍,但想了又想,又找不到什么蹊跷。
何侠要他办的事,他都办了,不但灭了东林大军,杀了乐狄乐震,连商禄也一并处置了,还能比这办得更好?
如果说自己平常贪一点金银珠宝,何侠也是应该早就心里有数的,不该为这些小事对付自己才对。
到底哪出了问题?
难道又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飞照行一惊,连连摇头。
不不,何侠不是乐狄,不是乐震。他是小敬安王,有雄才大略,有容人的气度。
仗打完了,新国将立,不像从前那样礼贤下士,也是人之常情。只要荣华富贵仍有他飞照行一份就是了。
他苦思冥想,想不出个所以然,终于又迷迷糊糊睡去。
但从此对着何侠,倒真的加了三分小心,更加十二分谨慎。
兵贵神速,楚北捷领着人马前往且柔,开始还担心路上劳苦,娉婷吃不消。但娉婷也是常跟着军队远行的,让楚北捷很快就没了顾虑,一心赶路。
一千人的精兵,在边界化整为零,潜入云常腹地,又悄悄在且柔郊外碰头。这些人都是大战后残留下来的精锐,个个精得像鬼一样,经过漠然逐一挑选,又再三叮嘱,没有一个出岔子。
一千人潜行到了且柔附近,一点消息也没有走漏。云常军不知这么一支要命的敌人已经近在咫尺,且柔城里的人,更对这场迫在眉睫的大难毫无警惕。
而番麓,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镇北王的目标。
这位且柔城守,正为另一件与楚北捷毫不相干的事头疼。
“他们是存心逼死我!好啊,来吧,老子在军中这么多年,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呢!”刚刚传来的公文被番麓揉个稀烂,狠狠扔在地下。屋前屋后都可以听见城守大人的咆哮:“我怎么知道那两个大人跑哪里去了?这么多人亲眼看着他们离开了且柔,他们又是习惯了到处巡视的,说不定早巡到边境去了。人不见了,怎么发公文来要老子追查?老子上哪追查去?奶奶的!”
负责传信的府役早吓得抱头溜走了,只剩下师爷杜京,皱眉看着番麓像被人捅了屁股的老虎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
城守大人今天的怒气,真是非同小可啊。
“大人请息怒,这公文虽然没道理,毕竟是上头的意思,我们也不能不管啊,这事……”
“我也知道不能不管。”番麓咆哮了一顿,火气都发泄完了,反而浑身轻松,居然又笑起来,用脚尖碰碰地上蜷成一团的公文,猛一发力,把它踢到角落去。
他在椅子上大摇大摆坐了下来,吊儿郎当地把腿架桌上:“嗯,那就追查。师爷,给老子在且柔城贴公告,画上那两只……不,两位大人的相,记得画得真一点,然后在上面写……”他把笔咬在齿间,含糊不清地吩咐:“现丢失官员两名,城守大人正到处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人赏赐银两一百,见尸赏赐银两两百。就这样办吧。”
杜京见他那腔调,明白他心里恼那葡光葡盛大人,但又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哭笑不得道:“大人,一百两百的赏银,恐怕少了点。我看……还是加一点为好。嗯,那见尸的话,最好别加上去……”
“好,好,都由你。”番麓摆摆手,打个哈欠:“今日公务料理完了,你快贴公告去。城守大人我要休息去了。”
转到后院,一手就把醉菊手腕抓了,直向门外后。
醉菊被他拉着,莫名其妙道:“又怎么了?瞧你一副逃难的模样。”
“天气好,陪城守老爷出门散心。”
醉菊听了,停下脚步,把手往回抽:“放手吧,我的小花小草都还没浇水呢。为了你大老爷要散心,要害它们枯死不成?”
番麓死抓了她的手腕,就是不肯松,回头看着她:“今天公文来了,大消息,葡光葡盛两位大人失踪了,上头下令要我追查。喂,你到底陪不陪我出去?”
醉菊吃了一惊,左右看看。
葡光葡盛怎么死的,没人比他们两个更清楚。
何侠当权后,云常一概用了重典,到处人心惶惶。这事被查出来还得了,看来要找个地方和番麓细细商议。正想着番麓叫她出门是不是要私下谈这事,犹豫间,已经被番麓扯着,大摇大摆出了府门。
且柔虽是个小城,街上倒还挺热闹。番麓穿着便服出门,醉菊向来不喜欢穿太艳的衣服,两人走在路上,也没怎么招人注意。
“糖葫芦要不要?”
“豆腐脑,来一碗?”
番麓在街上走走停停,只要瞧上喜欢的,掏钱买了,就递给醉菊。醉菊一味摇头,她不要的,番麓就随手送了路上的小孩子。到了最后,醉菊还是没办法,接受了番麓送的一个小面人。
走了一个下午,番麓尽说不相干的话,压根没提葡光葡盛的事。
拿着面人,醉菊忍不住道:“喂,你说话啊。”
“说什么?”
“我们怎么办?要离城吗?”
番麓转头打量她,戏谵道:“你当我们真要逃难?”
醉菊看他那神态,不像说假话,但番麓的话从来都不可信的,压低了声音追问:“那你怎么要我出门呢?公文上不是说了要你追查吗?万一被发现了,你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早说了出门是陪我散心,你做贼心虚,硬往逃难上面想。”番麓翻个白眼,朝城门那边扬扬下巴:“老爷我早就开始追查了,瞧见上面的公告没有?”
谈起正事,醉菊比他正经一百倍,听说贴了公告,立即要去看,话也不说,牵了他的手就往城门走。
向来都是番麓抓她的手,醉菊主动握住番麓却是第一次。
她本是无意的,番麓被她软若无骨的手一牵,心里猛跳了几下,斜眼去瞅醉菊。醉菊一心担心着,却根本没有留意番麓。
杜京做事一点也不拖拉,城门上果然已经贴了公告,公告前人头汹涌,因为葡光葡盛的恶名,百姓们见了公告,都是一脸平静,只当看闲话一样。醉菊在人群里看了公告,只是平常的追查,心里松了一口气,低声问:“这是你要他写的吗?”
番麓哼哼一声,骂道:“奶奶的,杜京这家伙,改了老子的公告。师爷都不是好东西。”
醉菊吃了一惊:“他改了什么?”
“本来写着丢了两头猪,怎么现在变成丢了两位官员?”
醉菊噗哧笑出来,又忍住笑瞪他一眼:“亏你还是城守老爷,整天不正经,就想着逗人家。”
番麓斗嘴从不服输的,这次只哼哼了一下,居然没有回嘴,只是说:“公告已经看完了,我们走吧。”
两人牵着手往回走,番麓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你怕看死人吗?”
醉菊蹙眉:“你又要杀人?”
她只是随口问问,不料番麓却道:“正是。”
醉菊心里一缩,握紧了番麓的手。
番麓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仿彿耳语一样,“有个不长眼的,从刚才就跟着我们了。你别怕,我引他到暗巷里面,就当上山打兔子,射他几个透明窟窿。”
拐了几个弯,耳边喧闹声渐渐小了,巷子越走越窄,两人走在巷内,两边靠得极近的土墙夹着,连阳光都不大能直射进来。
越往里走,显得更阴暗了。
番麓在军里就是个性子野的,当这个城守每天看着一卷卷文书,恨不得有人来当箭靶子让他过过瘾。他这种当探子的人感觉分外灵敏,侦知了跟踪自己的不过只有一人,放心地寻了一个死胡同。见了顶端的墙,转过身来,一手牵着醉菊,一手将腰后的轻弩擎在掌上,锐箭无声无息上了弦,问醉菊:“你想我射他脖子,还是射他心窝?”
醉菊见箭头寒光闪闪,哆嗦道:“你别问我。”将番麓的手握得更紧。
番麓心里更加高兴,嘴往上一勾,冷笑道:“跟着的朋友出来吧,咱们聊聊天。”
墙角处人影动了动,不一会,有人缓缓从那边踱步出来,微笑着道:“见到你真叫人高兴。也不来信告诉我们一声,不知道我们担心吗?”竟是对着醉菊说话。
醉菊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漠然!”
漠然点点头,这才把眼睛转向番麓,吐字清晰:“城守大人,你运气真好。要不是恰好看见醉菊陪在你身边,你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番麓嘻嘻笑起来,转头对醉菊道:“我比较喜欢脖子,一箭下去,立即能让他闭嘴。”正要扣下机关,忽然浑身一僵。
一把冰凉的利刀,无声无息从后伸了过来,不偏不倚,恰好架在他的脖子上。一把低沉的男声笑道:“我也比较喜欢脖子。”
番麓自负直觉敏锐,从没有人能这样无声无息潜到他身后的,心里大吃一惊。他最擅探敌深浅,听身后的男人说话间从容谈笑的气势,已经知道遇上高手,识趣地垂下手里的轻弩,强笑道:“绕来绕去,原来我是那只倒楣的兔子。”
醉菊往后一瞧,更加吃惊,捂着嘴叫起来:“天啊,是王爷……”
楚北捷站在番麓身后,瞥醉菊一眼:“你可让娉婷伤心多时了。”
“白姑娘?”醉菊心脏连续受了几次刺激,连忙用手抚着胸口。仿彿眼前一团一团烟火似的光直冒出来,好看得叫人想哭,醉菊吸了几口长气,断断续续问:“白姑娘她……她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孩子呢?那孩子……”
“晚点再闲话家常。你看,我脖子上还有东西呢。”番麓截断她的话。
醉菊心情正激动,一手擦着眼泪,瞪他道:“你这时候还敢向我大呼小叫。你知道你身后的是谁?小心他一刀抹了你的脖子。”
番麓听他们对话,已经猜到身后是镇北王。
别的对手就算了,遇上镇北王的利刃搁在脖子上,自己再厉害十倍也逃不过去。他比别人放得开,索性听天由命,收了惧意,居然嬉皮笑脸道:“你舍得?”
醉菊当着楚北捷和漠然的面被他这么一笑,大为窘迫,涨红了脸:“你你……你一直欺负我,我要王爷杀了你为我报仇!”
番麓正要说话,脖子上忽然一凉,刀锋往肌肤上一掠,觉得微微刺痛。
“呀!”醉菊看见番麓的脖子上拉出一道血痕,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惊呼道:“王爷,王爷,我说笑的,你千万别……”
漠然见他们两人这般模样,早就猜到几分,向楚北捷投去一个询问的眼色。楚北捷默默点了点头,漠然正容道:“打情骂俏,闲话家常,以后再找时间。城守大人,这次我们来,是来请你谈点事情的。”
番麓脑子灵活,何侠的权势如日中天,镇北王忽然现身且柔这样一个小城,还能有什么事?回言道:“你们看中我这个小小城守,不过为了那些过路的军粮。何侠因为贵丞相的事,把我们这些城守不当人看,小猫小狗都敢过来作践老子,老子早受够了闲气。一句话,向镇北王投诚也没什么,但我有一个条件。”
楚北捷见他开口就道破自己用意,心里微微诧异:这么一个军队里稀罕的人才,怎么竟屈在小小且柔了?见他说了一堆,忽然提个条件,大体上已经猜到,把刀刃稍微松了松,不再贴着肌肤,朝漠然示意。
漠然问:“一个什么条件?”
番麓想了想,居然改口:“嗯,错了,我且柔怎么说也是一个城,换一个条件不划算,我要两个条件。”
漠然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吊儿郎当的人,当场愕住。
醉菊知道他的为人,抬眼看他脖子里渗着血珠,暗恨他这个时候还敢招惹楚北捷,急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手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无端发抖,想着就为了白姑娘,王爷多少也会给自己两分颜面,哀求地去看楚北捷:“王爷,他这人脾气如此,你别怪他。”
番麓看她那样子,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不顾性命还未保住,哧一声笑出来。
醉菊又急又恨,狠狠掐了他的手一把。
楚北捷冷眼看两人行动举止,思忖片刻,沉声问:“把你两个条件都说出来。”
番麓早知道楚北捷会接受,笑道:“第一,我要醉菊。”
醉菊低呼一声,脸红过耳,站也不是,藏也不是,垂了头不敢看人,小声骂道:“我又不是一样东西,你怎么向王爷要呢?”
番麓道:“我是和镇北王谈条件,与你何干?”一句话堵得醉菊几乎气晕过去。
楚北捷点头道:“这个条件,本王答应你。”
番麓问:“她又不是一样东西,你能让她答应跟着我?”
“这个容易。”楚北捷缓缓道:“我用刀刃对准你的指头问她答应不答应,她说一句不答应,我就切你一个指头下来。保证没有切够十个,她就会答应了。”
连番麓也不禁愣住,喃喃道:“这个方法倒够绝的。”
三个男人静了静,不由一同大笑起来,楚北捷借这个空档,也把刀从番麓的脖子上撤了下来。
醉菊被他们笑得脸色通红,咬牙道:“男人真不是好东西,你们都是一伙的。”对番麓恶狠狠道:“就算你手指脚趾都被切了,我也懒得理会。我又不是卖身给王爷的奴婢,你们谁也管我不着!”
楚北捷淡淡道:“试试就知道了。”
醉菊暗自心惊。她知道楚北捷为人向来说一不二,手指又不是楚北捷的,他要真的切了,对楚北捷也没有什么损失?听漠然的语气,本来就是打算杀了且柔城守的。
醉菊见过权贵们谈笑杀人的事,生怕真把番麓给害了,竟不敢再倔强,闭紧了嘴不再作声。
漠然问:“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番麓笑道:“还没有想好呢。以后提可以吗?”
楚北捷见这人机敏灵动,加上对醉菊那般心思,又很合自己的胃口,嘴角逸出一丝微笑:“可以。”
番麓问:“镇北王带了多少人进来?”
“进来的,只有我们两人。”
“居然只有两人?”
番麓暗暗吃惊,他胆子可真够大的。凭楚北捷的身份,若是被发现了,立即会惹来全城官兵,万一被困住绝无生机。
楚北捷轻描淡写道:“两人已经够了。”
本来只是打算进来看看情况,没想到刚刚潜进城守府邸,刚好遇见城守大人微服私访,更绝的是,他带在身边做伴的,竟然是娉婷一直为之思念的醉菊。大好机会,楚北捷当然不会放过。
三人都是在军里待久的,也不浪费时间,立即商定接头事宜,晚上在城守府邸里碰面。
楚北捷带着漠然告辞,番麓问:“你不怕我反悔?”
漠然瞅醉菊一眼,应道:“有醉菊当人质,不怕你反悔。”
番麓脸色凛然一变,沉声道:“你们休想带她走。”想了想,脸上浮起威胁的笑容,“我要是一刻不见她在眼前,立即向上面告发你们。不然你们现在就把我杀了。”
楚北捷见他那么紧张,倒觉有趣,低声道:“我们不带她走。你带着醉菊当人质,我们带着她师傅当人质,两边都安心了吧。”听见巷外传来人声,警觉地朝漠然打个眼色。
时间紧迫,两人朝番麓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迅速去远了。
番麓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
镇北王果然名不虚传,别的不说,那潜匿刺杀的功夫,就已经少有人能媲美。
和楚北捷打交道,除非一国之君那样的森严护卫,否则谁都要提心吊胆。
手臂忽然被重重摇了几下,番麓转头。
醉菊一脸兴奋,眼睛瞪得圆圆的:“你听见没有,是师傅!师傅也来啦,啊……我没有听错吧?我没有听错,是不是?”她深深喘了几口气,捂着怦怦跳的心,叹道:“老天爷啊,所有的好消息都在今天来了。出来散心真是对的,白姑娘没死,王爷来了,师傅也来了……”说到后面,揉着眼睛轻轻哭起来。
番麓本来一脸不耐烦,见她哭了,只好哄她:“高兴的时候应该笑,为什么又哭?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醉菊仍轻轻哭着,摇头道:“我心里太乱了,脚也软软的。你别管我。”
番麓嘻笑起来:“我为你把且柔城给卖了,我的心更乱呢。不过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人了,我就吃亏点,抱你回府好了。”
他一提醒,醉菊又不由看他一眼,轻声问:“你为了我要和从前的敌人联手,心里是不是挺难受?”
番麓哼一声:“云常王族都死绝了,何侠将来一定建新国,我这样做,谁也不能说我卖国。要卖,最多也是卖了何侠而已。有什么好难受的?”
楚北捷初进且柔就得了一个喜讯,心里非常高兴。回到且柔郊外的临时营地,对漠然吩咐:“今天的事,你先不要对别人说,我要给娉婷一个惊喜。”
漠然道:“霍神医也会大大惊喜呢。”
“那当然。”
两人商量好,一同进帐,一屋子的人都正在等他们的消息。娉婷正担心楚北捷进城去了很久还没有回答,见了他的身影,才暗自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迎上去问:“且柔里面情况如何?我这里和大家商量了一下,拟了几条计策出来,但每条都有点破绽。要不让人发觉地占了这座小城,可一点也不容易。”将桌面上刚刚写好的卷子递给楚北捷。
楚北捷大略看了几眼就放下了,脸上浮起笑意:“本王想到了一个最好的办法。”
他是主帅,如此笃定地说有办法,自然是个好办法。众人大喜,一起问:“王爷有什么办法?”
“我们几个大模大样地进城,按照规矩拜见城守大人,大家坐下来平心静气,谈谈条件,劝他帮我们对付何侠。”
众人本来兴奋地等着,听楚北捷轻描淡写地说了,都不由泄气,纷纷苦笑道:“王爷拿我们开玩笑呢。”
娉婷却深知楚北捷绝不拿军事来开玩笑,想了想,问楚北捷道:“王爷今天潜入了且柔城守府吗?那位城守,是受何侠提拔上来的,还是受贵常青提拔上来的?”
这问题一针见血,漠然垂手站在一旁,大叫厉害。
番麓要不是因为身处贵常青一派,受到何侠一派的苦苦压制,就算有醉菊在,也不见得会一见楚北捷的面就卖了且柔。
楚北捷见娉婷乌黑的眼珠瞅着自己,忍不住握了她的小手,轻声道;“又让娉婷猜到了,本王真想让了这个主帅的位置呢。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原因,娉婷再猜一下。”
旁人见他们两人亲亲密密,都不作声,含笑看着。
娉婷低声道:“要再猜一点,大概是王爷出手了,让那城守尝到了几分厉害吧。”
漠然喝彩道:“不愧是白姑娘,这也能猜出来。王爷潜伏刺杀的手段,可是连敌国大将都心惊胆跳的。”
楚北捷仍是笑着:“还要猜深一点。”
娉婷蹙眉想了半天,摇头道:“再深就不行了,我又不是神仙。”
“给你一个提示,今夜我要带霍神医一起进去。”
娉婷“哦”了一声:“且柔城守有极看重的人病重了?”
要是真的受何侠一派排挤,又遭楚北捷出手胁迫,再加上骨肉至亲的重病,要一个人通敌,倒真的有可能。
楚北捷道:“谁没有极看重的人呢。反正且柔的事情已经解决了,这次倒是老天爷帮了一个大忙,你晚上和我们一起去就明白了。”
快到傍晚,楚北捷真的领了娉婷,请来霍雨楠,挑选了几名精干属下,趁城门未关时微服入城。
漠然瞅着娉婷不注意,悄声问楚北捷道:“我想着想着,还是有点犯险。万一那人后悔,将王爷卖了怎么办?要只有我们两人还可以杀出来,只担心白姑娘和霍神医。”
楚北捷平静答道:“你还没有遇上心爱的女子,等你遇上,就知道他为什么绝不会反悔了。怎么,你不信本王的眼光?”当主帅识人最为重要,楚北捷看人极少出错,他这样一说,漠然放下心来。
一行人来到城守府外,向府役报称是外地来的旧朋友,过来投奔番麓的。府役早得了番麓吩咐,说这一两日会有旧友前来,一定要好好招待,立即跑进去送信。
不一会,番麓亲自迎了出来,一见楚北捷就拱手:“好久不见,老兄身体还好?”亲热地携了楚北捷往里走。
跟随楚北捷的几个精兵都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想着大模大样到敌人的城守府来,简直就是九死一生,不过为了楚北捷的帅令,又不得不从。现在一见城守的模样,终于放下一半心,但仍不敢大意,手握着剑柄,寸步不离地护在楚北捷身后。
只有娉婷知道楚北捷不会莽撞,这样做必有把握,也随他盈盈走了进去。
番麓领着众人进了内室,遣退不相干的人,才松开楚北捷的手。漠然在一旁互相介绍,指着娉婷道:“这位就是白姑娘。”
娉婷从未见过番麓,只以为是个陌生人,哪里知道这男人和自己的假死一事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有礼地微微颔首。
番麓知道若不是这个女人,也许此生都不能和醉菊碰上面,想起醉菊,心里微漾,朝娉婷古怪地笑了笑。
漠然又指着霍雨楠道:“这位就是霍神医。”
此话一出,番麓露出肃容,居然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去。
霍雨楠大惊,知道这人对镇北王紧要非常,连忙要扶他起来:“不敢,不敢,哪位贵亲病了,请带老朽去看看。老朽不才,医术上倒还过得去。”
番麓硬挺挺跪直了:“没有人生病,只是求您老一件事。我叫番麓,人长得帅,身体也好,射一手好弩,对人一心一意,聪明伶俐,学什么都比别人快……”
他语速很快,唠唠叨叨说了一堆,除了楚北捷和漠然外,别人都摸不着头脑,听番麓把自己有的没有的优点都数完了,又问霍雨楠:“您看,我这样的人物,你老人家还满意吧?”
霍雨楠被他缠得昏头转向,以为番麓是要拜在自己门下学医,他今生只有醉菊一个徒儿,并不想再另找一个,但又知道眼前这个城守对镇北王的大计甚为重要,万万不可得罪,只好含糊道:“这般人才,老朽怎敢不满意?”
一听这话,番麓竟然到:“那您老受我三个响头。”
“不!不,使不得……”
霍雨楠话音未落,番麓已经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再直起身来,满脸的一本正经顿时没了,嘻嘻笑道:“这下可不能赖了。您老受了我的磕头,我以后就管您叫岳父了。”
此言一出,不但霍雨楠,连娉婷都愣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番麓却像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从地上生龙活虎地跳起来,冲着楼下大声道:“媳妇!番麓的媳妇,快出来拜见你的师父,也就是我岳父。”
他把醉菊骗到小屋里,再三答应了只要楚北捷一出现就告诉她。但楚北捷他们一来,番麓却没有通知醉菊,反而先使手段把霍雨楠给料理了。
醉菊正在屋里忐忑不安等着师傅和白姑娘来,猛然听见番麓在楼上叫,霍然站起来,疯了似的往上跑,一跨进房门,看见满屋子熟悉的面孔,哽咽着叫了一声:“白姑娘……”再一转视线,虽然早有准备,但亲眼瞧见消瘦了许多的师傅就站在面前,整个人都怔了。
房中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醉菊呆呆站了半晌,肩膀猛然抽动,大哭起来:“师傅!师傅!”
霍雨楠瞪着眼睛。
醉菊露面的刹那,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人就像踩在云堆里似的。惊喜太多,活活把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炸飞了。
醉菊,是醉菊那个小丫头……
那身板,那尖尖的下巴,那乌黑的眼睛,那表情……都是醉菊那孩子的。
久历岁月的睿智老眼,渐渐幻化成一片氤氲,他嗡动着唇,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一股大力用来,有人紧紧抱着自己,哭声钻进耳膜里,那声音熟悉得让他这个老人也忍不住想痛哭一场。
“师傅……师傅,徒儿总算见到你了……”
霍雨楠低头,老眼一片昏花,朦朦胧胧看着心爱的徒儿已经伏在自己怀里,委委屈屈地哭着,脑子里一片混乱,喃喃道:“孩子,孩子……”什么都顾不上问,一味像从前那样,用手来回抚她抽动的背。
娉婷胸口胀得发疼,很久才想起应该呼吸,她怔在那,眼睛闪闪发亮,旁边有人扯扯她的袖子。她缓缓把脸别过去,楚北捷对她笑道:“到我怀里哭吧。”
娉婷伏过去,忍不住抽泣起来。
众人终于明白过来,喜气洋洋地看着两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连着霍神医,眼圈也是红的。
漠然在一旁抿着嘴笑。
静静站了一会,番麓见醉菊还哭个不停,凑过去逗她:“别哭了。你师傅答应收我做女婿,我已经磕了三个响头,喂,你也磕三个吧。”
醉菊抹了脸上的眼泪,瞪他道:“谁要你磕头?”她刚才哭得厉害,眼睛又红有肿,嗓子也有点嘶哑了,又问番麓:“我的师傅,怎么你叫岳父?”
番麓毫无异议,痛痛快快道:“好,那我也叫师傅好了。”
霍雨楠见了徒儿,心高兴地简直要飞起来一样,今生也没有这么快活过,好不容易止了泪,见他们一吵嘴,细看醉菊两腮,居然有点发红,顿时明白过来,心里的欢喜又多了一重,鼻子竟又有点忍不住发酸,赶紧掩饰着呵呵笑道:“叫岳父就好,只要你好好待我徒儿,也不用磕头,岳父师傅随你叫。”
醉菊大羞:“师傅啊!”
她不叫则已,一叫起来,所有人都笑了。娉婷也刚在楚北捷怀里抹了眼泪,抬头要说话。楚北捷怕她怪自己隐瞒了见到醉菊的事,赶紧道:“正事要紧,我们先谈谈正经的。”
众人都知道情况紧急,肃然道:“事不宜迟,不要闲聊了。”
番麓摆开一张桌子,拿了卷轴往上面一铺开,不再嬉皮笑脸:“这是且柔附近的地图,上面朱色的五条,就是军粮的路线,他们都会在且柔这里歇脚。”
这地图是他自己绘的,比一般地图细致了几倍,楚北捷赞赏地看他一眼,暗中点头。
醉菊不懂行军打仗,在师傅那哭了一场,又想起娉婷,对霍雨楠道:“师傅,我们到隔壁去,醉菊帮你捶背好吗?”看看娉婷,娉婷满脸泪痕,朝她笑了笑,眼睛里藏了说不完的欢喜。她走过去,对娉婷道:“白姑娘,我们到隔壁去。”
娉婷恨不得立即和她尽述离情,拉了她的手,和霍雨楠一同到了隔壁。
三人坐在一起,醉菊亲自沏茶上来,一人分了一杯,又慢慢为师傅捶背,一边将自己和娉婷离开后的事仔细讲了一次。
因为怕霍雨楠和娉婷生番麓的气,把番麓做的坏事隐去了十之八九。
霍雨楠听了,笑道:“你口口声声说他坏,其实人家也没做什么坏事。”
娉婷问:“你喜欢他吗?”
醉菊脸蛋微红,蹙眉道:“谁喜欢他?”
霍雨楠和娉婷一看,心里都道:那是真的喜欢他了。
三人在一边聊天,这里的男人们也谈得热火朝天。
楚北捷向番麓说了他们开始的打算,番麓顿时笑起来:“这事王爷找对人了,我在军中混了多年,军里的事都很清楚。云常军里哪些将领可以笼络,哪些将领立场最坚定,我通通清楚。”
楚北捷大喜,当机立断道:“这样最好,烦请立即写份表单出来,我们好逐一算计。”
娉婷在那边,向醉菊交代了别后经过,想起都以为对方死了,那股伤心滋味真不好受,当日也不知为这个流了多少泪,唏嘘叹息一番,又说起活泼可爱的长笑,才渐渐止了眼泪,重新回这边房间来找楚北捷等人。
一进去,娉婷问:“商量好了吗?”
楚北捷转头笑道:“天赐我良才。呵,军粮的事,稍有变更,这下一定要请白军师帮忙了。”对娉婷作了个揖。
娉婷知道他又和自己说笑,偏身让过,问楚北捷道:“我不上王爷的圈套,受这个礼,一定有事让我为难。军粮的事,到底有什么更改的地方呢?”
她眼眸转了一圈,周围众人神神秘秘,一脸兴奋,一定是楚北捷想了什么妙计出来。
楚北捷瞅着她笑,顿了一会,才道:“我们不下毒,下药。”
娉婷听了,蹙眉思索,忽然秀眉舒展开来,幽幽叹道:“真是妙计,王爷放心,你要的药,娉婷能制出来。”
别人见惯了娉婷神机妙算,只是微笑听着,番麓不由朝娉婷多打量了两眼,暗自吃惊。
散会后,番麓安排好众人,只对府役们说是自己的老朋友,别了楚北捷等,依旧向醉菊房间走来。
刚到房门,醉菊簌然跑出来,挺身站在门前:“你来干什么?我今晚要陪师傅聊天。”
番麓戏谑地看着她:“那明晚呢?”
“明晚也不许你来。”
番麓耸耸肩,转身就走。
“喂。”醉菊怕他生气,赶紧把他叫住了,问他道:“你见了他们,觉得怎样?”
番麓想了想,忽然长叹:“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何侠和贵丞相铁了心肠,要不择手段地极力不让他们在一起了。”
这两个人在一起,天下还有谁能比得过呢?
如今一看,何侠当初把白娉婷从东林抢来,倒是大有道理……
第6章
风絮满帘,萧萧院落。
同一片月色下,何侠独坐无眠。
在众人的再三敦请下,何侠住进了归乐王宫,但这一片金壁辉煌,又何曾比长满荒草的敬安王府多一分生气。
难以入眠。
有形的敌人被除掉后,无形的敌人,悄悄出现。
被铁蹄踏平的四国,在消灭了所有敢于抵抗的正规军队后,反而出现了新的不稳。
流言已经四起。
而失去了对手而无所事事的云常大军,比从前更难掌控,将领们的贪欲,更难以满足。
何侠烦躁地在窗边踱步,按捺着自己重新坐下来,细看桌前的奏章。
派出侦察楚北捷下落的军队一点出息也没有,查不到任何实在的下落。楚北捷不愧是楚北捷,竟如此沉得住气,在云常大军对付归乐时,没有趁机公开招兵买马,没有登高一呼,号召剩下的叛逆反抗。
这些何侠早已猜到的,甚至故意让楚北捷有机可趁的事,楚北捷一件也没有做。
有点出乎意料。
这人就像一丝风一样,东边冒一点小消息,西边冒一点小消息。小小伎俩,将几万云常兵马耍得团团转。
倒是北漠,有传言说北漠从前的上将军若韩在暗中招募新兵。
“来人。”
帘后转出两名侍卫和两名当夜班的官员,分两排站定了,垂手应道:“在。”
何侠问:“北漠招兵的事,进行得怎样了?”
“北漠上千个村庄,每天都有年轻人逃跑,不知去向。微臣已经连下了几道命令要严惩,但那些可恶的北漠人,似乎看惯了鲜血,再也不畏惧残酷的惩罚了,就是不怕死地逃。听说若韩那个小贼在北漠偷偷建了不少招募新兵的地方,微臣派了内奸,剿灭了两三个,但……”
“没问你那些乱军。”何侠冷冷道:“我问的是我们在北漠贴告示招募新兵,有多少人来投了?”
站在面前的人头低得更低了,踌躇片刻,听见何侠的冷哼,只好硬着头皮禀报:“到目前为止,大概……大概就有……三五百吧?”
何侠心里一怒,差点一掌击在桌上,硬生生按捺住了,沉声问:“我不是说了,招兵的条件要从宽吗?”
那官员战战兢兢道:“微臣按照小敬安王的吩咐,公告北漠百姓,当兵可以有丰厚的赏赐,家里税金也能减免一半……”何侠目光扫过来,吓得他不敢往下说了。
自从要建立新国的消息传出,何侠打算任用各国人才,对目前他们这群云常的旧官员的脸色就不怎么好了。
上次掌管供应王族用茶的崔大人进门禀报,也不知道说错了什么,竖着进去,出来的时候已经打横着断了气,侍卫抬着他的尸首,鲜血滴答滴答沿着青石砖路直淌。吓得在门外等候指示的官员们脸色煞白,有两个年老的当场就晕了过去。
“那归乐这边呢?”何侠继续问。
另一个主管此事的官员早猜到何侠会问,准备得充足一点,踏前一步,小心地答道:“发出公文后,大概有四百多人。”
连归乐也这么少?
何侠英挺的眉皱了皱,当年敬安王府尚在,他双臂一振,不知多少归乐人愿意不顾生死地为他效命。
如今倒成了这样……
眉心间一股钻心的疼。他伸手,不动声色地揉了两下,反而放缓了声音:“也不能全怪你们。从今日开始,将各地的税都减三分之一,传我的令,大军不得骚扰百姓,强抢强征,有不按我律令行事的,不管是兵还是将,格杀勿论。还有,何肃他们一家……给他们依照国君的礼,厚葬了吧。”
旁边的侍女见他略有倦意,静静端上醒神的热茶。何侠端在手里,闻了闻,却没有喝,又问:“新国将建,四方的祥瑞吉物都找齐了没有?”
下面的人正怕他问这个,一听都苦了脸。
“瞧你们的脸色,看来是一件也找不着了。那好,这事我暂且不问。”何侠道:“最近到处有有流言,什么败象已露,祸乱将丛生,你们都知道吗?”
两位官员木头一样站着,偷偷交换一个眼色,谁也不敢先开口。
何侠正一腔热血地准备着筹建新国,谁敢禀告说四国都出现了不祥之兆?但北漠、东林、归乐各处,忽然都出现了不少古怪的异兆。
泥土渗血,燕子无故空中坠亡,土偶流泪……本来就人心惶惶,如今出了这些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得更真切吓人起来,说来说去,都是建立新国会惹来大祸。
这些传言,竟也渐渐流入军营去了。
云常大军里面,原本就有不赞成立国的大将,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说不定也在嘀咕。至于其他三国的降军,十个更有八个对何侠毫无好感。
何侠见他们不敢作声,也不见怪,笑道:“这些雕虫小技,也能把你们吓成这样。有人暗中捣鬼而已。传令,各地加强戒备,你们挑几个能干的人才,分赴各处调查清楚,把这些小把戏全部给我揭穿了。”
又低头披阅了几个奏章,才吩咐道:“下去吧。”
两个官员如逢大赦,赶紧倒退着出来。跨出门后相互看了一眼,身上衣裳都已湿透了,晚风一吹,尽是入骨的寒意。
冬灼接到命令掌管永昌军,这两天已经从云常都城赶到了这里。他自幼跟着何侠,身份特别与人不同,别的文官武将一律按制安排住处,他到了归乐,直接就住进了王宫里。
两名官员前脚刚走,冬灼后脚就走了进来,一看何侠靠着椅背闭眼,似乎在养神,扫了桌上堆积的公文一眼,轻声道:“少爷累了,不如早点休息吧。”
连说了两次,何侠才缓缓摇头:“不了。”睁开眼睛对冬灼道:“你这两天也够忙的,快去睡吧。”
冬灼答应了一声,却站着半天没有挪动脚步。
何侠见他不肯走,不禁笑道:“你这小子,现在出去大小也是个将军了,怎么还是婆婆妈妈的?好,不走就待着。我刚好想问你把永昌军管得怎样?”
“商禄练兵还是在行的,我这两天连续去城外驻地看了两次,士兵们操练得还不错,可见以前底子打得足。只是……”冬灼有点踌躇:“也许是我没有领军经验,又没有军中的资历,那些下级军官们表面上恭敬,背后对我这个将军似乎不大心服。”
何侠轻轻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冬灼正为这个觉得有点疑惑,不由问:“论行军打仗,飞照行看来是个人才。他为少爷处置了商禄,何不就让他把永昌军也管了?”
何侠听了飞照行的名字,蓦然冷哼一声,冬灼只觉得心里一跳,连忙闭了嘴。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窒息的沉默扑面而来。
冬灼几乎是和何侠一起长大的,从前说话随便,百无禁忌,最近几年何侠的心思一天天难测,有时候冷冷一个眼神,能叫人心里直冒寒气。这位少爷离王位越来越近,似乎就离自己越来越远了,现在只是哼一声,帝王的无上威严杀气已全逸了出来。
冬灼想着这个,不禁有点难过。
过了一会,何侠缓了脸色,见冬灼小心翼翼站在那里不敢吭声,招他过来,低声道:“有一件事交代你去做。飞照行瞒着我,在外面和一群狐朋狗友勾结,贪污勒索,无恶不作。你替我把这些罪证都找过来,务必小心机密,不要走漏了消息。”
冬灼愣了一下。
不用说,少爷这是要整治飞照行了。以少爷的手段,不发动则已,一发动,恐怕飞照行在劫难逃。
少爷现在拥有四国,飞照行功劳不少,这个冬灼非常清楚。不知道他惹了少爷哪里,看少爷的意思,恐怕是要找齐罪证,就将他就地正法,连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不给。
冬灼正惊疑不定,何侠问:“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冬灼低声应道。
何侠眼光淡淡往他脸上一扫,忽问:“你是否觉得我太过无情?”
冬灼赶紧摇头。
何侠犀利地看着他,瞳子黑得发亮,冬灼在他的目光下简直无所遁形,仿彿什么心事都被看出来了,分外局促不安。
何侠打量了他一会,收回视线,自失地笑了笑:“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快建立新国,登基为帝了。你这个莽莽撞撞的小东西,也成了统领一路大军的大将军。娉婷……”骤然把话止了,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感伤。
娉婷,那个从小就陪在我身边的娉婷,那个应该此刻在旧日的归乐王宫里,为我的成功奏上一曲的白娉婷呢?
很难不记起她飘荡在敬安王府上空欢快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悦耳,仿彿撒下一路闪烁的花瓣。
如此,何侠就可以轻易地找到她,把她从哪个小院落拉出去,神采奕奕地道:“娉婷,我们骑马去。”
骑马去,画画去,看书去,听曲去……
一同,上沙场去……
何侠盯着蜡烛,烛光摇曳,在他变得有几分柔和的脸庞上跳动。
这一刻,冬灼仿彿又见到了敬安王府里那位风流多情的小敬安王。
晚风斜斜拂来,引得殿中四面大开的窗上的及地丝幔柔然起舞。
冬灼小声问:“少爷,你也觉得娉婷还活着吗?”
“楚北捷出山了,除了娉婷,还有谁能让他出山?”提起楚北捷,何侠骤现的温柔不翼而飞,神色霍然一变,眸中闪烁锐利的光芒。
冬灼想了想,忍不住道:“到现在,谁也没有真的见到楚北捷的人,更别说娉婷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要见了人……”
“见到我就杀了她!”何侠忽然咬牙,重重往桌上一拍。
冬灼耳朵里一阵嗡嗡乱响,整个呆住了,半晌,吞吞吐吐地问:“少爷……你说的是……是楚北捷吗?”
楚北捷出山,极有可能是娉婷从中插手。这事冬灼从何侠片言只语中也猜到一个大概。两小无猜的两人,现在陷进战场的两阵里,实在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事了。
如果真是娉婷帮了楚北捷来打少爷,那日后两人见面,可怎么办了?冬灼为这个暗自忧烦了多时,一直不敢开口问何侠。
他还保留着当日在敬安王府的一分天真,希望借着今天绝好的机会,听听少爷的意思,看看有没有回转的余地。他不信娉婷会这么狠心。
何侠冷着脸,一字一顿道:“不,我说的是娉婷。”
那绝不是说笑的表情。
冬灼从未料到何侠会这样直接而坚决地回答,骤然浑身一阵发冷,心里好像猫爪子挠着似的,疼得难受,轻轻向后挪了挪。
何侠目露凶光,怔怔盯着桌前的公文,仿彿那就是他的敌人一样,过了许久,绷紧的脸渐渐放松了,倒露出一分无可奈何的凄然,苦笑着喃喃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就一点情份也不念吗?”
红烛照耀下,俊脸上竟仍是一片惨白。
两人默然对着,都觉得无话可说了。
何侠挥手道:“去睡吧,明天有明天的事。”
冬灼应道:“是。”默默低着头,退出大门。
身后传来何侠隐隐约约的低沉声音。
“飞天舞,长空梦,情意不曾重……”夹着长叹,似乎若有所失,内里藏着说不出的懊悔。
回到住所,冬灼才猛然想起。那是当日在驸马府中与耀天一同饮宴时,何侠趁着酒性,击剑而歌的一句词。
那夜,有一院欲化不化的白雪。
北漠的舞姬们穿着五彩斑斓舞裙,腰间系鼓,灵巧跳跃间双手击鼓,新奇有趣,讨得耀天十分欢心。
夫妻俩兴致极好,在月下对饮。
耀天笑靥下,何侠击剑而歌。
飞天舞,长空梦。
情意。
不曾重。
冬灼终于明白,为什么何侠对飞照行生了杀意。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听见飞照行建议处置耀天时,自己心里那种像被无声的闪电,轻轻割过的感觉。
且柔。
也许是战乱的关系,百姓们无家可归,四处流浪。最近入城的人,陆陆续续多起来。
“人多就人多,人多有人多的好处。很好,很好!”番麓听了下面的禀报,不以为然地笑起来。
城守老爷最近几日神清气爽,心情好得不能再好,绝没有前几日的烦躁不安。翘着二郎腿和师爷闲聊了几句,又想起一件事,吩咐道:“我家里这些都是旧时军中的相识,个个会杀人,不少人是不喜欢和旁人打交道的,也讨厌别人打听他们的动静。你可要小心,不要惹了他们。”
杜京知道这位老爷就是军中出来的人,唯唯诺诺应了:“大人的朋友,小的怎么敢打扰,万万不敢,万万不敢的。”
“嘿,谅你也不敢。”番麓扬着唇笑了笑。
他知道府里藏着楚北捷,这个消息走漏出去可不得了,说不定云常几十万大军就围上来了。幸亏楚北捷等人都是军里锻炼出来极精明的,应该不至于露出破绽,整个府里,下人们又都没什么眼力,只有师爷杜京是比较聪明的,也许会看出什么来。
番麓也不担心,早就对漠然说了,派一个高手监视杜京,一旦他发觉了,立即手起刀落,来个杀人灭口。
他毕竟是个城守,区区且柔城里,他就是个土皇帝,藏什么人不能。最近进城的人多,十有八九是楚北捷带来驻扎在城外的人马分散进城了。
正在笑,忽然听见一把脆生生的声音似乎在问外面的府役:“城守大人在哪里呢?”
番麓从座上跳起来,高声道:“我在这里呢。”
醉菊推门走进来,手上托了一个方盘,见到番麓,微微笑了笑:“原来你也有认真做事的时候。”袅袅走过来,把方盘往桌子上轻轻放了,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
番麓看见醉菊,又瞧见那粥,打从心眼里面笑出来,嘴上却故意说:“我已经吃过早饭了。”
醉菊也不生气,只说:“哦,那给师爷吃吧。”
杜京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大人,小的先下去处理公事了。”
“他敢吃我的东西?”番麓把碗抢在手里,不肯放手。
杜京知道这是番麓的家事,不该搀和的事绝不搀和,立即告退,临走还体贴地帮他们把门关上了。
番麓端了碗,一会说太烫,一会说淡了点,美滋滋吃完米粥,打个饱嗝,赞醉菊道:“自从见了岳父后,你可乖多了。”
醉菊问:“我以后也这么乖好不好?”
番麓连连点头:“当然好,当然好!”
醉菊说:“师傅说我应该识大体,不要碍事。我不妨你办公了,等一下再来陪你。”起身走了出去。
番麓遇到这段奇事,大为高兴,因为醉菊夸他办公认真,也不好意思立即抛下公事黏着醉菊,精神抖擞处理公事,打算办完就溜去陪醉菊花天酒地上一整天。
待公事快办完了,醉菊果然又推门进来了,笑盈盈瞅着番麓问:“你现在还好吗?”
番麓反问:“很好,有什么不好的?”一看醉菊的神色,心里喀登一下,变了脸色:“你在粥里面放了什么?”不说还好,一说着猛站起来,仿彿力气少了十之八九,两腿都在发抖,浑身都有点痒痒似的。
醉菊抿着唇笑着过来,在他手腕上煞有介事地把了一会脉,喜道:“白姑娘就是厉害,竟然真的无法诊脉出来,也瞧不出是被人下了药。”
番麓恨得牙痒痒,伸手去抓醉菊。他力气不足,速度自然不快,醉菊一闪身就躲过了。番麓气道:“你为什么拿我试药?”
醉菊开始还笑的,听他一问,把脸冷了下来,瞪着他,两手都叉在腰间:“我问你,你怎么和师傅说我已经……已经和你……同房了?”
番麓本来气极,听她红着脸问起这个,忍不住跌坐回椅上,捂着肚子毫无仪态地笑起来。
醉菊狠狠瞪着他。
番麓笑够了,才道:“那是谣言,我认罚就是,算你下药下得有道理。不如这样,我们今晚就把谣言变成不是谣言,所谓生米煮成熟饭……”还未说完,已经被醉菊狠狠擂了几拳。
番麓哀叫几声,又问:“喂,这玩意药效有多久?”
醉菊揍了他几下,心里舒服多了,答他道:“这个要看体质,有的人长,有的人短。你不知道配这个多辛苦,我是懂医的,在一旁帮忙,看着花花绿绿的草药也觉得头晕,难为白姑娘竟然知道这么多。”洋洋得意地介绍起来,“这个下在米里面,银针验不出来,吃了的人只是浑身没劲,慢慢地情况又分出几种,有的手脚无力,有的会直想睡觉,身上却没有病征,保管让云常的将军们疑神疑鬼。你瞧,这不挺有趣吗?”
番麓朝她翻个白眼,叹道:“我知道你是因为被拿来试药的那个是我,才会笑得这样兴高采烈。唉,万一这个效果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可就谋杀亲夫了。”
醉菊朝他吐吐舌头:“你猜对了,我就为这个高兴。”不再理会被她修理得惨兮兮的番麓,自行回后院去了。
娉婷因为几天来忙着配置用药,一直不眠不休,药剂一配好,人就有点撑不住了。霍雨楠连忙为她诊脉,开了方子,醉菊晚上把还没有恢复过来的番麓赶跑了,过来陪了她大半夜。
娉婷劝她:“你一直在旁帮忙,也够累了,快去休息吧。要是你也一起病倒了,这可怎么办?”
醉菊说:“我再陪一会就走。等你睡着吧。”
娉婷道:“你在这,我只想和你说话,更无法睡了。”
醉菊听她这样说,笑着回房去了。娉婷在枕上挨了一会,渐渐入睡,迷迷糊糊,又觉得有人扯她头发,喃喃道:“你回来了?”睁开眼睛,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楚北捷就坐在床头,身上的夜行服还没有脱下,显然刚刚才回来。
“怎么额头那么烫?”
“王爷回来得正好,今天已经把药配出来了呢。药效正合我们的意,明天再重配一次,多做剂量,就什么都够了。”
娉婷挪动身子,楚北捷顺手把她搂着,皱眉看着她。
娉婷知道他要责怪自己不爱惜身子,抿唇笑了笑:“王爷这次出去,事情办成了吗?”
“潜入军营,一刀下去就成了。这次没用神威宝剑,以免泄漏痕迹,只用了一把随身的刀。”楚北捷单手把腰上的剑解下来,放在床上,神色自若地道:“我日后若走投无路,倒大可以去做一名刺客。”
娉婷柔声道:“我知道王爷不屑做这种暗地里的勾当。若我们有足够的军队,王爷一定更愿意在沙场上和敌将见个胜负。”
楚北捷抱紧了她,沉声道:“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的。何况两军对阵,无所不用其极,暗杀又算得了什么?”
耳鬓厮摩片刻,娉婷轻轻问:“外面有什么消息吗?”
楚北捷本不想让娉婷知道,见她问起,又不好隐瞒,叹道:“我派若韩等人去布置异兆,引起百姓恐慌,好让何侠有所忌讳不能立即登基。这瞒得过别人,没有瞒过何侠,他调动人马,下令派军中精干的人追查,不知怎么找到了我们的人的痕迹。”
娉婷低呼一声。
楚北捷默然片刻,道:“华参死了,罗尚那边情况不明,完全没了联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我已经命若韩立即停止一切动作,不要再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不管怎样,现在因为这些异兆,反对选这个时候建立新国的名门望族为数不少。”顿了一顿,又道,“何侠也知道要建立新国,云常的这些大将未必个个赞同,所以急于筹备自己的人马。他在北漠和归乐大肆招兵,可没有人愿意去。”
娉婷叹了一声,把自己深深藏进楚北捷怀里:“少爷越来越不得人心了。”
归乐的小敬安王,昔日双膀一振,不知多少归乐人乐于效命。
杀死献国投降的归乐大王一家,实在是何侠犯下的一大致命错误。
娉婷忽然激灵灵打个冷战,她竟在算计少爷犯下的每一个错误,想着怎么筹划利用……
世事如此弄人,未免过于无情了。
少爷,他已重回敬安王府。
但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的日子,隔了千里之遥。
如此明月下,他心里思念着的,会是谁呢?
第7章
归乐都城,王宫里人人噤声,连走路也要踮起脚尖。
能一言决人生死的小敬安王,今日大怒。
飞照行匆匆走进去,瞧见何侠还带着微愠的脸色,垂了双手,谨慎地站在一边,等着何侠问话。
“你来了。”何侠看见他,没有问他最近办的事,反而朝他指指桌上满堆的公文:“你看看,这些无知的蠢货,我已经再三说明,那些什么不祥之兆全部是有人搞鬼,派出的人马已经抓了几个潜伏进来的奸细了,他们居然还一个劲地联名递这些给我,请求不要急着建立新国,说什么上天有怒意。什么怒意,上天不愿我登基吗?”
飞照行见他气得似乎不轻,连忙表示赞同:“小敬安王说得是,这些无知的小人们根本不知道国家大计,小敬安王何必为他们生气。建立新国的事,按小敬安王的意思办理就可。”
“我原也想这么办,可是不行。”何侠气消了一些,叹道:“楚北捷那边,一点动静也打探不到。我很疑心那些将领们是不是想着功劳已经够多了,或者畏惧楚北捷,不敢出力搜捕。要是知道楚北捷何在,我真想立即就领兵出去……”他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失态,稍微停了停,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平静地道,“最近事情很多,招兵不顺利,军粮本想不再继续从云常征调,但东林归乐北漠都经过多年战火,许多土地都荒废了,一时无法供应那么多的军粮。”
由于粮草的问题,大部分整修的部队都留在了云常。何侠因为在云常王宫里处处可想起耀天,常常觉得心里疼痛难忍,下意识里不愿立即回去。
云常七路大军,贵炎的永霄军开战就葬送了,何侠用各国降兵组成一支新的永霄军来补充。飞照行暗中思量,现在归乐有两路,北漠东林分别驻扎一路,剩下三路都在云常。
四国还没有完全稳定,主帅离开云常太久,确实有点危险。
要是换了以前,定会对何侠直言,但自从起了疑心后,飞照行对任何事都多长了一个心眼,站在一旁想了想,提议道:“楚北捷是个祸患,虽然暂时藏起来了,但绝不能忽略。他应该就藏在东林,一路人马找不到,再多派人马去找就是了,总会有点痕迹的。不如派末将,或者派崔将军的甘凤军去东林一趟,协同围捕。”
何侠沉默下来,脸色不佳地低声道:“这个消息今早才传到这里,你大概还不知道。崔临鉴被暗杀了。”
“啊?”
崔临鉴是最近被何侠提拔上来的一名年轻将领,只有二十二岁,人却非常精明能干,因为感激何侠的提拔之恩,对何侠忠心耿耿。他的死,对本想在军中安插自己亲信,逐步完全控制所有军权的何侠来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就在自己的帅营里面,半夜被人割了头,挂在帐门上。”
飞照行问:“难道是楚北捷下手?现在甘凤军整路人马缺了主帅,看来要立即指派将领掌管。”
“你说谁来接掌最好?”
飞照行当然不会说自己,选了最直接的一个办法:“临时选将,很难找到适合的人。云常境内,祁田将军的永泰军离甘凤军的营地最近。不如要两军人马合拢一处,暂时由祁田将军掌管?”
何侠缓缓摇头,拧起秀挺的眉:“楚北捷是有这样的身手,但未必是他。不熟悉云常军队内部的人,是不会选中崔临鉴做下手对象的。这事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飞照行何等聪明,立即听出何侠的意思。崔临鉴一不是云常人,二不是军中的老资格,云常各位大将对于他做甘凤军统帅都心有异议,祁田便是其中最有怨言的一个。
可难道有谁为了军中的权力争斗,胆敢下手暗杀一路大军的统帅?
他暗自埋怨自己说话太快,反而像在帮着祁田掌管多一支军队似的,后悔不已,连忙补救道:“楚北捷那边,是否还是派多点兵马过去?我这里正忙着办理小敬安王给的差事,恐怕一时脱不开身,不如派祁田将军的永泰军过去如何?”
何侠这才点头道:“就派他过去吧。”走到桌前,提笔写了一份军令,加盖了自己的帅印,交给一名侍卫,又问飞照行道:“王冠的事,办得怎样了?”
飞照行禀报道:“巧匠已经找到了,两个是归乐的,一个正派人从东林接过来,都是有名的大师,遇到战火躲藏起来了,找起来真不容易。各色宝石基本上已经齐全,但最中间的一颗,计划着用上好的大蓝宝石镶嵌,这个暂时只找到一颗可以用的。王冠的料是够了,后冠就……”
“给后冠先用。”
“小敬安王?”飞照行迟疑了一下。
“先把宝石都用在后冠上,王冠不用急,你慢慢地制。记住,手工一定要精美,用料一定要好,尤其是后冠。”
飞照行疑惑地看何侠脸色,那帅气的脸上淡淡的,始终浓雾不散的样子,明明站在眼前,却仿彿隔了很远,只好连声应是,退了出来。
回到下榻处,手下的安将军又兴冲冲来了,约他一道去喝酒。
安将军在云常军里是老资格,飞照行这方面比冬灼经验老道,贵常宁死后,他接管蔚北军,明里暗里加意笼络几名蔚北军中的大将,倒和他们处得很好。见了安将军,飞照行笑道:“又是喝酒?将军挣了不少功劳,小敬安王的赏赐也多,干嘛不在这里买块地起个宅院,再娶几名美人享福?这可比喝酒有趣多了。”
安将军摆手道:“我就好喝两口好酒,沙场上厮杀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完蛋,女人一个就够了,多娶几个,将来又多几个寡妇。”叹了一声道:“而且女色也不是什么好事。你看楚北捷吧,为了个女人闹失踪,听说最近又出现了,嘿,我看那也只是流言。咱们驸马爷呢……”忽然想起何侠已经严禁下面的人再唤他驸马爷,忽然停了下来。
飞照行心里无端一跳,笑着问:“小敬安王怎样?”
安将军挠头道:“小敬安王也够深情的,可惜了咱们公主,怎么这样命薄,竟难产死了。要是活到现在,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飞照行越听越不对路,脸色微微变了,琢磨着又问:“我最近奉命制后冠,正有点担心尺寸大小。小敬安王日后登基,恐怕还是要寻一位新后吧?”
安将军直肠直肚,也没去注意飞照行的脸色,大掌连摆了几下:“哪来的新后?将军您看见小敬安王身边有什么女人了吗?就算日后要娶,我看最多也是个侧妃。所以我说小敬安王对咱们公主不错,听说云常那边,正大修公主的陵墓。啧啧,那些小人暗里中伤,说是驸马爷害死了公主,依我看他们夫妻俩的情份,那是万万不会的。”
飞照行听他说完,脑里本来一直疑疑惑惑的一团乱丝,仿彿被隔空而来一只手三两下扯白干净一样,霍然明白过来。
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安将军这才发现不妥:“将军,你怎么了?”
飞照行木然道:“我忽然想起一点急事,非要立即办了不可。改日再奉陪吧。”迳自走了回内房,将房门推上,满天绚烂阳光都被挡在外面。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涌进来。
何侠动了杀机。
为着耀天,何侠想为耀天报仇。
怪不得呢,这么多人,偏挑他来制这后冠,又是找人大修耀天的陵墓,又有风声说有人正追查他的劣迹。转头一看,竟是一张已经铺到头顶的大纲,要罩他这条大鱼。
想到前几日还在憧憬富贵前程,现在都成了泡影,何侠已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要取他飞照行的命,只如儿戏罢了。
当日虽然是他再三建议杀死耀天,但那是真心实意为了何侠手里的权力着想。何侠自己杀了耀天,现在懊悔不已,却要拿飞照行当替罪羊来泄愤。
飞照行冷汗涔涔而下,又颓丧又气愤,握紧了双拳,蓦地眼里凶光一闪,磨牙自语道:“老子就缚了手让你宰?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掌上一阵刺痛传来,低头一看,原来手握得太紧,指甲已刺进肉里去了。
下药计划进行得非常成功。
番麓体质过人,醉菊用的份量又极少,不过两三天,番麓已经全好起来,醉菊就派他一个任务:“想办法把这个混到粮食里。”手里提出一大包袱的药。
“怎么混?军粮都是麻袋装起来的,难道要我一个个拆开下药?你当那些看粮官都是傻子吗?”
“你才是傻子呢,没人叫你开麻袋。”醉菊弄了一点药末演示起来:“一点药粉,放水里面融了,往麻袋上一倒,药不就渗进去了?”
这个主意倒不错。这么一小碗药水倒进去,神不知鬼不觉,虽然只有沾湿了的粮食才有药效,不过军中煮饭,向来是整袋米整袋米下的,煮成一锅,还不人人中招?
醉菊把包袱递过来,番麓没接,死皮赖脸地问:“我帮你做成这件大事,有什么奖赏?”
醉菊不屑道:“没你别人就做不了吗?这么简单的事,王爷随便派谁冒充你的亲随巡视一下粮队就办成了。我是看你闲着也是闲着,帮你找点事做罢了。”
番麓不满地哼哼了几声,却把装药的包袱接过来走了。
随后几天,就有隐隐约约的消息传来。
先是怀疑军中出了瘟疫,军里大夫都不知道究竟,要从各处城中找几名有名气的大夫去看看。
后来恍惚又诊断了,说不是瘟疫,怕是水土不服。
“他们也不笨,首先就疑心军粮有问题,把粮食验了又验,就是查不出什么。本城守还很合作,立即将且柔的毒物志派人撰抄一份送了过去,特意指明有的植物的毒恐怕是银针验不出来的,要用熏干的松尾草加水来验,水变黑的就是有毒。看来又会让他们的大夫忙活一阵。”
番麓一番话,引得内室中的人都哈哈大笑。
只有醉菊瞪他道:“好端端的,为什么骗人?万一引起他们疑心,你可就惹下大祸了。”
娉婷坐在醉菊身边,闻言轻轻握了握醉菊的手,把头偏过来,低声笑着解释:“是有这种毒的,他倒没有骗人。”
楚北捷也道:“我们打算和这位将军碰个面,先让番麓讨好一下,有个交情也不错。”
醉菊这才知道错怪了番麓,本想向番麓认个错,抬头一看,番麓正得意洋洋地朝她挤眼,那句抱歉就咕噜一声,吞到肚子里面去了。
漠然问:“还有什么消息?”
“好消息很多,好像连老天都帮我们呢。”番麓现在是云常内部消息的主要来源,大家围绕他坐成一个圈。番麓一提起军事来,更是眉飞色舞,精神百倍,侃侃道:“首先要佩服的是镇北王,刺杀崔临鉴用的是刀,而不是神威宝剑。”
楚北捷淡淡道:“选中崔临鉴,完全是你的功劳。没有你,不可能有目前这样的局势。”
番麓听他这一句,知道他已把目前局势大概都猜出来了,只是让自己代表他把情况说个清楚,好让他这个“云常城守”更融入楚北捷的原班人马里,不禁感激地看了楚北捷一眼,继续说道:“崔临鉴的死,使何侠对祁田起了疑心。因为何侠正在积极筹备用新人取代云常军中的老将,这使云常老将们怨言四起,而崔临鉴,就是何侠目前提拔得最高的一名年轻将领。对了,他不是云常人。”
漠然听得很仔细,问番麓:“你还有归乐都城的眼线不成?这么肯定何侠对祁田起了疑心。”
番麓嘿嘿笑道:“我哪有本事在何侠身边安插眼线?不过要知道这个一点也不难,因为崔临鉴被杀,甘凤军失了统帅,何侠不但没有命在附近的祁田接管甘凤军,反而下令派他到东林去搜捕镇北王。”瞥了楚北捷一眼。
醉菊噗嗤一声笑起来:“那祁田可倒楣了。他的军队现在人人手脚无力,找不出病因,怎么可能到东林去,延误了军令,何侠一定更讨厌他。”
见众人都向她默默看来,有点脸红,低声问:“我是不是哪里说错了?”
番麓道:“就是因为你说对了,我们才觉得非常惊奇。”
醉菊瞪起眼睛,还未回嘴,番麓又看向娉婷,拱了拱手,叹道:“白姑娘就是白姑娘,佩服,佩服。”
娉婷道:“城守大人过奖了,此计因地制宜,以弱图强,全是王爷想出来的,并不是娉婷的功劳。”
番麓摇头:“话不能这么说,没有姑娘,谁又配得出那么绝妙的好药呢?”
醉菊想了好一会,终于明白过来,当日楚北捷定下药的计策时,就想着在祁田和何侠之间捣乱的。刺杀、配药、下药、让番麓和祁田套交情,竟是一连串有关联的事,醉菊微微啐了一口,自言自语道:“说起打仗来,你们男人可真积极,想什么东西都绕一个好大的圈子。”忽然想起娉婷就坐在旁边,她却不能算是男人,吐吐舌头,抬起眼朝娉婷做个鬼脸。
霍雨楠最近也很有兴趣听他们讨论军事,所以占了一个位置,发言问道:“瞧现在的情况,王爷想要动摇云常军心的目的已经达到。是不是该出面拉拢祁田了?”
娉婷思忖着摇头:“时机未成熟,军中大将,不会那么容易叛变呢。”
“我也觉得时机未成熟。祁田不会立即背叛何侠。”楚北捷朝娉婷露出一个蛊惑人心的帅气笑容,话锋一转:“不过时间宝贵,本王还是打算立即去见一见祁田。”
“王爷?”
“时机未熟,可以催它早点熟嘛。”
番麓兴奋起来:“请王爷把我带上。我从前在永泰军待过一阵子,对它还挺熟悉,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漠然立即问:“你和祁田交情深吗?”
番麓打个哈哈:“我当时职位很低,哪有机会和祁田大将军碰面。不过探子最擅看人,他不认识我,我暗地里常常观察他。”
事不宜迟,众人商议妥当,立即就定了下来。
楚北捷和漠然带上十名高手,再加上一个番麓,立即微服出城。
番麓还是第一次和他们出去,醉菊有点放心不下,扯扯番麓的袖子,叫他跟着自己到了角落里,低声问:“你真要一起去?”
“当然,”番麓伸出一双大掌:“你看,我手痒死了。”
醉菊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怦怦直跳,你这次出去,可一定要小心。”
番麓奇道:“心乱跳吗?哎呀,那可是凶兆,军中最忌讳这个。来,让我摸摸,是不是真的乱跳了。”
醉菊原本被他吓得脸色苍白,不料最后一句居然是这个,气得翻了老大一个白眼,一把将番麓伸过来的魔爪打掉,扬长去了。
楚北捷等十几人出了城,一路策马,到达永泰军驻地附近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大家埋伏在外面,隔着眼前一片空地,窥视对面的点点灯火。
楚北捷低声布置:“我直入去寻祁田,漠然和番麓潜入营内,随时接应。剩下的人留在这里,万一里面出了意外,你们立即从东面冲杀,只管放火。别和他们硬碰,帮我们制造一点混乱就够了。”
寥寥几句,吩咐了个大概。众人都是个中高手,知道随机应变,也不需要他多说。
楚北捷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对面,瞅了一个空当:“走。”漠然和番麓跟着他,都是一身黑衣,蒙了面纱,仿彿三个影子一样,无声无息溜进了敌营。
这里是永泰军长期驻守的老地方,营地上不是临时搭建的牛皮帐篷,而是一个有层层栅栏的多重院落,一溜一溜的砖房,仿彿一个没有多少装饰的大府邸似的,被围在最中间的大屋灯火通明,就是祁田的住所。
楚北捷一路躲开来回巡逻的小队,直潜最中间的主帅处。漠然和他配合久了,默契地往左边靠近主帅的地方隐去。
番麓在永泰军里待过,比楚北捷和漠然都熟悉这里,他胆子奇大,路过一个小房间,一瞥里面没人,钻进去索性翻了一套永泰兵的衣服穿在身上,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这里巡逻的规矩、哨制等都是多年不变的,只要暗中偷听了当夜的口令就平安大吉。番麓站在暗角里,听着来往小队碰头。
“公主平安。”
“云常大吉。”
番麓心道,公主已经死了,这祁田还算有良心,没有完全忘了旧日主人。既然已经偷听到口令,就不必再躲躲藏藏,番麓从暗处晃了出来,趁机四处查看,一路上遇到问话的,都用口令对答。别人见他是云常口音,行为举止一看就是军里同僚,口令也对,怎会疑心。
这时楚北捷应该已经潜到祁田那里了,番麓也一直向里走,打算帮楚北捷看风。未到最里,番麓蓦然停了下来,看向左边的一间屋子。他记得从前这屋子不放什么东西的,现在保卫却明显加强了,屋门上插着一支小旗子,迎风招展时,似乎可以看见一个龙飞凤舞的侠字。
他这探子眼睛比贼还利,顿知里面藏着蹊跷。
缩在一边,打量起那地方好一会,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幸亏老子在这待过。”转身就走,借着夜色,一路朝有水声的地方走去,喃喃道:“我就想起这里有条河。”他这个人从来都待不住,每到一个地方必要把当地的地形秘处都研究出来,天生就是当探子的材料,永泰军这个常年驻守的地方当然也不例外。
番麓当日就曾经潜入这条河里,知道下面的暗流可以通到刚才那片房子底下。
他像泥鳅一样钻进水里,没有溅起一点水花。到了水中,憋气沉下去,一直往里游,过了一会,头顶上似乎有了空隙,他浮起来,头上刚好顶着坚实的岩壁,岩壁和水面间只有一点点缝隙,不过已经足以露出口鼻,暂时呼吸。
番麓又吸了一口气,潜了下去,这一次潜得比刚才更远,水里黑黑的,只能摸索前进,肺里渐渐有点发热,忽然撞到了一样东西。番麓伸手一摸,立即知道那是一根铁杆,大叫糟糕。
从前这里是没有铁杆的,怎么竟忽然添上了。这样一来,无法前进,但要潜回去,空气是绝对不够了。
肺里越来越疼,番麓想起醉菊临走前对他说的话,心里叹道:难道真是命该如此?
分外懊悔不该一时逞能,竟死得这样冤枉。
胸口里仿彿被火涨满了一样,番麓却不敢张口,他明白这个时候张口不但徒劳无用,根本就是送死了。摸着那一排铁杆,拼命地摇晃。
缺氧的痛苦煎熬着他,脑里乱哄哄的,只知道奋力挣扎。
正在这时,手上的铁杆微微动了动,虽是一点,但番麓精神大振,更加用力地摇撼,用脚在水里狠踢。
肺里的空气已经完全用光了,他的力气渐渐持续不下去。迷迷糊糊一阵,又恍惚听见醉菊的声音,番麓打个冷颤,又继续挣扎起来。
就快绝望的时候,铁杆又动了动,这下比刚才动静更大了点,似乎是根基下面松动了。番麓连忙把头钻过去,两道铁杆之间,居然刚好能容头过去。
真是天助我也!
已是生死关头,番麓奋力从铁杆中把身子挤过去,也顾不上擦伤多处,拼死就往水面上浮,不料上面就是厚实的岩层,哪里可以浮得上去。
番麓心里一沉,一手摸索着头顶的岩层,拼了老命向前游。游了一会,浑身力气似已经被抽走了,手腕上忽然凉凉的,番麓大喜,猛地往上蹬起,头脸都露出了水面,大量宝贵的空气扑面而来。
番麓大口大口地喘气,湿漉漉地从水里爬了上来。他随身带着火折子,用油纸包裹得很好,点燃了,朝四周一看,嘀咕道:“奶奶的,哪个天杀的居然把这边改做了水牢,差点害老子被淹死?”
看来发现这条地下水道的不止番麓一人,这里明显经过了一番布置,地下的水源被利用起来了,怪不得在水下装了防人进来的铁杆。
也许是制铁杆的想着是水下功夫,无人查看,偷工减料,那铁杆才那么容易松动,却正好救了番麓一命。
番麓想着身在敌境,熄了火折子,小心翼翼地拐进去,里面的墙上点着一盏油灯,光只有黄豆那么一点,照得到处都是昏昏的影子。
两个看守的士兵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脚底下一堆酒瓶子。这是永泰军大营里面,门外又守着许多人,里面是千万个保险了,谁想到会有一个煞星从水里冒出来呢?
番麓走到两人身边,每人后脑勺一下,狠狠敲晕过去。
“老子倒要看看这里面关着谁这么要紧?”
往牢房里面看去,里面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眼睛在暗处闪闪发亮,眼神非常犀利。
番麓隔着牢门问:“喂,你是谁?”
那男人肩上腿上都包着绷带,他冷眼见番麓穿着云常军装湿漉漉地出现,敲晕了守卫,却眉毛也没有挑一下,打量了番麓两眼:“你又是谁?”
他被关了许久,头发和胡子都乱糟糟的,遮掩了大半张脸,番麓一时还看不出来,但一说话,口吻里面就带着高级将领的气势。番麓愣了一下,再仔细瞅他的眉目,居然越看越觉得熟悉,猛地恍然过来,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你是北漠的则尹!”
北漠人都以为则尹向何侠挑战后被杀了,谁料到他竟被秘密地囚禁在永泰军的大营里?
“我见过你,你就是北漠的上将军则尹。”
则尹不作声,算是默然了。他一见番麓就知道这是来自云常军中的人,心怀戒心,暗里警惕这是何侠的诡计,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关在这里多久了?”
番麓连问了几个问题,则尹都不回答。他知道则尹怀疑他,心想自己冒着性命危险过来,你居然一点也不领情,老大不高兴,把脸冷了下来:“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则尹听他口音语调,越来越确定他是云常军队里待过多年的人,多半是何侠派来的奸细,皱眉道:“要说就说,不说滚开。”
“老子是你儿子则庆的干爹!”他这几天听娉婷向醉菊说别后的事,当然也就知道阳凤和则庆。
话音未完,则尹已在牢房里猛地跳了起来,霍霍走前几步,又猛地煞住脚步,沉声道:“很多人知道我儿子叫则庆,你休想哄我。”
番麓重重哼了一声,也不理会他,走去搜了两名守卫的身拿了钥匙,迳自开了房门,自言自语道:“可怜的干儿子,干爹本想救你亲爹一命的,可惜他说他不想见你了,只想在这里等死。日后你没有亲爹看着,干爹又不在身边,你和娘孤儿寡母被人欺负,想想也真可怜。”
则尹微微一震。
他被捕多时,一点也不知道妻儿的消息,想着他们失去自己保护,不知会怎么被别人欺负,常常心如刀绞。
番麓也不看他,伸个懒腰道:“我要走了,外面有人等我呢。水下面可以逃生,要不要跟我走,随便你了。”自己就朝来路转回去。
则尹略一犹豫,立即也跟了上来。他打定主意,出去不见着阳凤,绝不对这人泄漏一个字,这样就算是敌人的诡计,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大营外面,两道影子已经悄悄潜了回来。
等在外面的人见了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楚北捷和漠然伏下,问他们道:“番麓回来了吗?”
大家都摇头。漠然心里微微一沉,低声道:“我再进去一趟。”
“不必。这里他比我们熟,再等一会。”
众人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心里把番麓骂个狗血淋头,连楚北捷也锁起了眉头。
要是番麓陷在里面,这可怎么和醉菊交代?要是闯进去救人,别说救不出来,什么计划都被毁了。
正担心地不得了,番麓终于露面,浑身湿漉漉的,因为潜伏过来,身上又沾了不少沙尘,黑色的夜行衣竟成了灰黄色的。
一见楚北捷,番麓也不解释自己去了哪里,首先问:“王爷见到祁田了吗?”
楚北捷本想训他两句,想想现在不是时候,淡淡道:“本王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何侠送来的急令。叱骂他为何违抗军令,不立即领军到东林去。”
漠然看见番麓回来,总算为醉菊放了心,露出一丝笑容,有意放松气氛:“其实光看祁田见过王爷后没有立即命人追捕,就知道他有点动摇了。”
“祁田可真够倒楣的,和何侠的关系越来越糟。怀疑他杀了崔临鉴是一条,怀疑他借口士兵生病,不遵号令是一条,老子现在又帮他添了一条大的。”
楚北捷听出里面别有深意:“添了一条什么大的?”
番麓笑道:“他丢了何侠命令要秘密看管的重要犯人,算不算糟糕呢?前面两条何侠只是疑心,可表面上绝不能为了这一点怀疑就对付祁田这个大将。丢失犯人却是重罪,何侠一定会借故修理他。祁田恐怕不投向我们也不行了。”
漠然问:“他丢了什么犯人这么要紧?”
“北漠的则尹上将军,要不要紧?”
众人大讶。
“人现在哪里?”
番麓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居然还打个哈欠,指指后面的山坡:“我藏起来了,先和王爷说一声。你们从前是沙场上的敌人,不要见面就厮杀起来,这可是我用性命换回来的。”
楚北捷大喜,低啸一声,十余人已经向后面的山坡扑了过去。
第8章
祁田处境的确艰难。
自从何侠大权在握,对待他们这些当初功劳不小的云常大将就已渐渐变了,虽然赏赐不断,但感觉上生疏了许多。祁田也是聪明人,怎会看不出何侠正努力培养自己的人马,提拔崔临鉴当甘凤军统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这意味着将来如果建立新国,绝不可能以云常为尊。
看起来竟是四国子民都平等的意思。
这在云常人的眼里,是一件极不妙的事情。
楚北捷深夜秘密来访,祁田当时正为何侠的叱责心烦意乱,也不知道为何,楚北捷宛如天神一样出现在眼前的瞬间,他竟没有呼喊亲兵。
本已消失多时,似乎已成为民间一个炫目神话的镇北王,何侠的死敌,忽然不可思议地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这是祁田今生想也没有想过的事。
楚北捷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
“何侠对付贵家的手段,祁将军曾亲眼目睹。贵家毁于他手,云常王族毁于他手,将来也难保祁大将军,不会毁在他手里。祁大将军出生云常望族,难道就不为自己的家族想一想后路?”
祁田沉声道:“休想挑拨离间,我没有对不起小敬安王的地方,他怎会对付我?”
楚北捷见他色厉内荏,笑容又深了一分:“那耀天公主,哪里对不起他了?”
祁田身躯微震:“公主殿下是难产而亡。”
他本想着楚北捷还会继续挑拨,不料楚北捷却只幽幽叹了一声:“祁将军要这样想,本王又有什么办法呢?英雄好汉,都应轰轰烈烈死在战场上,像贵常宁这样,死后又岂能瞑目?”
他穿着夜行衣,却依然给人光明正大的感觉,比之何侠的风流个傥,别有一分豪迈胆略。
祁田看着他离去,手按在剑柄上。
楚北捷暗夜来访,却没有对他动手,这个和崔临鉴截然不同的待遇如果让何侠知道了,只怕又会加重对他的疑心。
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传唤亲兵进来。
大将主帅间相疑到这个地步,想想也令人寒心。
祁田浑浑噩噩过了一夜,清晨天还未亮,亲兵跌跌撞撞地进来禀报:“将军,不好了,水牢里的犯人逃跑了!”
“什么?”一夜未睡的祁田猛然从床上挣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喝问:“怎么跑的?派人去追了没有?”
“似乎是从水下面跑的,铁栏松动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弄开了牢门。将军,是否要立即禀报小敬安王?”
祁田呆了片刻,沉声道:“此事不许泄漏风声。你们都看紧自己的嘴巴,本将军自有打算。”遣退了亲兵,起来穿了衣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一味地发愁。上阵杀敌,流多少血他也不在乎,但说到官场上的事,那可真叫人心烦了。
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归乐王宫。
大殿上,冬灼正向何侠禀告:“探子发现若韩在北漠出没,似乎还在秘密招募人马。”
“若韩吗?”何侠不在意地挥可挥手:“且让他慢慢招募,我正想有个人把那些有反叛之心的人召集起来,好一次攻破。放心,我自有对付若韩的办法。”
何侠尚未知道则尹被救走。
当日留下则尹,大有用处。这位上将军对北漠军方的影响,相当于楚北捷之于东林。留着他的性命,就是为了防备日后北漠的散军再度集合起来抵抗。
试问在阵前,忽然将他们以为早已死去的敬爱的则尹上将军一推向前,利刀横颈,北漠叛军岂不立即军心大乱?
关键的东西,要留在关键的时候用。这是何侠出手即胜的一向策略。
“祁田的奏报刚刚送到。他说并不敢违令,只是最近军中出了怪病,士兵们个个手脚无力,浑身发痒……”
“哼,”何侠冷冷道:“这样推搪的借口也说出来了。既然是病,确定是什么病没有?”
冬灼为人比较认真,老实答道:“祁田不像是推搪。我这里同时接到几个消息,都说云常各个大营似乎都有这样的情况,开始还担心是瘟疫,幸亏士兵们病情都不重,没有人死去。”
何侠一听,留意起来:“验过军粮没有?”
“已经验过了,一点问题也没有。看来问题不是出在粮食上。”
何侠冷冷笑道:“验不出来,那就更可疑了。你难道忘了楚北捷那边或许有谁?各处大营都出了问题,不是一队军粮的事呢。好胆子,居然敢潜入我云常腹地。”
冬灼知他指的是娉婷,心头一震,皱眉道:“要这样在军粮里动手脚,绝不可能。难道他们有本事潜入祖西破坏?”
殿上众臣,尤其是武将,都纷纷摇头不信。
何侠也知道冬灼说得有理,思忖片刻,脸色轻微一变,喝道:“拿地图来!”
摊开地图,仔细一看,何侠手指往图上一指,倒吸一口气:“亏他们想得好,这也能让他们想出来。”
众人都在阶下,伸长了脖子也看不见何侠指着地图上何处。何侠忽然问:“现在的且柔城守是谁?”
连忙有人查了官吏表,禀道:“是番麓。”
何侠一听,原来是贵常青那边的人,心里猜想更是笃定。将地图一合拢,沉声道:“我料楚北捷现在必在云常。立即准备行装,我要亲自领兵回云常去。”
他精于领兵,从无败绩,一说到领兵,一脸雷厉风行的剽悍之色,别人就是有疑虑,也不敢劝,纷纷高声应是。
武将们知道有仗可打,也就等于有功劳可以分,更是摩拳擦掌,非常兴奋。
何侠对飞照行道:“照行,归乐我放心不下,你处事稳妥,我留下你来照应。这里原有一批守城的精兵,一概拨给你掌管。蔚北军和其他人,这次就随我亲征吧。”
飞照行心里一凛。
何侠三言两语就剥了他的兵权,连着好不容易笼络起来的几名大将都一并调走,要是何侠临走时留下一道密令处置他,他的小命岂不是难保?
飞照行暗暗握紧了拳头,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应道:“是。”
何侠看他当场用了帅印,将蔚北军的指挥权转交出去,点头道:“大家都准备去吧。三个时辰后城门出发。”
众人轰然应是,立即散去。
飞照行独自出了宫门,身后忽有人喊道:“飞将军留步。”
转头一看,原来是何侠的侍卫头子,领了四五名侍卫一起追过来,笑着对飞照行道;“小敬安王吩咐让将军掌管护城的精兵,我奉命带将军去接洽一下。”
他神情自然,满以为不会有什么岔子,哪里想到飞照行比常人精明几倍,早就对何侠疑心。
飞照行眼光不移,瞥见他身后几名侍卫双手下垂,动动指头就可以拔剑,怎会不明白,心里冷笑几声,看来何侠已经下令要将他诱到无人处抓起来,将来再做处置了。飞照行脸上露出欣然笑容:“那好,辛苦兄弟陪我走了一趟了。”
各自上了马,刚入拐角,飞照行把剑一拔,对着侍卫头子的胸膛就是一刺。对方哪里想到他反而会先发制人,惨叫一声,摔下马来。
飞照行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就跑。剩下几人看他离去,才猛然觉悟,叫骂着追赶上去。当时何侠正下令要在城门集合出发,城门大大敞开,飞照行又穿着将军服,一路奔到城门,守卫的士兵们连忙行礼,还未站起来,飞照行连人带马,已经一阵风似的远去了。
何侠接了消息,顿时大怒:“这么一件小事也办不了吗?”
但大军即将出发,只能命一名副将领兵去追飞照行,自己安排了归乐的事,穿上戎装,赶往城门去了。
且柔城里,因为则尹平安归来而回荡的笑声几日未歇。
楚北捷和则尹这一对沙场上的大敌,却因为阳凤和娉婷,以及动乱的天下终于成了同道之人。
“唉,就是有点想儿子。”
“我也是啊。”
两名大将,一说起儿子,不免都唉声叹气。
则尹道:“你比我好一点,起码白姑娘还陪在你身边。可怜阳凤和庆儿现在还不知道我还平安,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子。”
娉婷正巧从外面走进来,掩嘴笑道:“小别胜新婚,阳凤伤心了多少,等她见到你,就会欢喜多少。”
楚北捷是过来人,比较理解则尹的感受,沉声安慰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东林那边兵力极少,越不引起云常军注意越好。为了保证机密,我们只能尽量不和那边通消息。”
正说话间,番麓牵着醉菊也进来了,见了楚北捷,问:“王爷,什么时候再去见祁田一次?”
“我逃了出来,他无法和何侠交代,这一阵子一定坐立不安。鱼煎得够火候,应该端上桌了。”则尹哈哈大笑。
楚北捷也正有这个打算,索性把大家都召了过来:“事不宜迟,我们再去见一见祁田。”
这次漠然则尹等同去,番麓被留下看守且柔。
番麓有点丧气,上次去只敲晕了两个小兵,却没杀人,手痒得很,没有想到这次连去都没得去了。
醉菊抚着胸口道:“好极好极,猴子被关在城里了。”斜眼去看番麓。
楚北捷没让番麓去冒险,她心里很高兴。
众人又像上次那样出发,娉婷送行时对楚北捷说:“王爷快点回来,我总觉得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
楚北捷微笑道:“你离了我,心里总是不安的。不怕,我很快就回来。”在她颊上轻轻吻了一口。娉婷闭着眼睛,柔顺地接受了。
番麓在一旁笑着对醉菊说:“你瞧瞧人家,多乖巧体贴。我上次出去,说要帮你抚一下胸口……”话没说完,哎哟一声叫起来,显然挨了醉菊一掌。
这次和上次不同,清晨就出发,到了永泰军营地,还是白天。但楚北捷等人艺高胆大,那里是砖屋,又比寻常军营多了很多掩身的地方。几名大将悄悄掩了进去,祁田的院里静悄悄的,一人也没有,似乎都被祁田遣走了。
楚北捷看着这阵势,多少有了点把握,索性也不隐藏身形,大步走了进去。祁田正在屋里皱眉,眼角有光一闪,连忙转身,看见楚北捷就站在面前,从容笑道:“祁将军想好了没有?本王今日是来听回音的。”
祁田沉声问:“则尹是镇北王救走的吗?”
楚北捷微笑不答。
“你可知道,只要我高声一呼,你就死无葬身之地?”祁田低声问。
楚北捷虽是笑着,目光却坚定非常,与他直视多时,淡淡反问:“那祁将军为什么不高声一呼呢?”
他举手投足,自有一股迫人而来的王者气派。
祁田瞪了他很久,软了下来,长叹道:“这几天,我想了很多……”
桌上正铺开两封书信,他取了其中一封,递给楚北捷:“我到底是一名军人,最恨背叛者。本来打定主意,如果王爷再临,就算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把王爷留下。能够尽忠职守,没了一条性命有算什么?王爷请看。要不是这封刚刚送到信,恐怕我一见王爷,就已经扬声叫人了。”
楚北捷接了,低头一看落款,上面写着飞照行三字,笔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的。
“这飞照行,不是何侠身边的心腹大将吗?”
“正是,这上面有飞照行的帅印,不会有假。”祁田点了点头,脸上忽然露出一种难言的愤慨心痛:“他在信里,说了何侠是如何……如何害死我们云常公主的。”声音竟有点嘶哑。
楚北捷顿时明白。
心里暗自奇怪怎么来得这样巧,将信的内容仔细看了一遍。飞照行虽在逃亡中,但叙事并不凌乱,将何侠如何囚禁耀天,如何逼死耀天,说得有声有色,各种惨境形容得淋漓浸透,连自己这个外人读来都觉得难忍,何况是多年来忠诚于云常王族的大将?
如果飞照行把这个信写上十封八封,递到云常所有大将手上,那何侠可就不妙了。只是不知道飞照行为了什么忽然背叛何侠,竟然不惜决裂到这种地步?
祁田等他看完了飞照行的信,忽然问:“镇北王是从且柔过来吗?”
他一口道出且柔的所在,老成如楚北捷也不禁微震,急问:“祁将军怎么知道?”
祁田将桌上另一封信递过来:“有另外一封信,几乎和飞照行的信同时到达。何侠要我立即出发,领兵助他围攻且柔,哼,我只想领兵打他一个迎面直击,落花流水!”
楚北捷几乎是将信抢到手上,匆匆看了几行,脸色已经大变:“糟了!”
何侠领兵围攻且柔,他竟在这个时候把娉婷他们留在了且柔。
楚北捷脑子里大急,动作却更为沉静,问祁田道:“将军能指挥永泰军对付何侠吗?万一手下不遵号令,那怎么办?”
祁田隐隐知道有事发生,直言道:“永泰军都是云常子弟,只要我把飞照行的信给他们念一下,保管没有人再想效命何侠。不瞒王爷,自从平定了东林北漠归乐,我们云常子弟就越来越不值钱了。”
“好!”楚北捷道:“那请将军立即随我前往且柔,对抗何侠。”
“我当然也想立即去且柔和何侠一战,可恨我的人马最近都患了怪兵,士兵们个个手足无力,连马背都爬不上。”
楚北捷既然来着想和祁田合作,早就请娉婷帮他做好了准备,连忙道:“这个不怕,本王带了药剂过来,只要冲成水每人喝上一小口,药效立到。”说着拍拍背上的包袱。
祁田张大嘴巴,恍然大悟。
“还有一事。”祁田皱眉道:“不是我低估王爷的能力,但何侠并非常人,他领着两路大军过来,我永泰军只有他二分之一的兵力,恐怕不敌。虽然那边多数也是云常子弟,但两军对阵,哪有机会细细地说缘故。”
楚北捷想起娉婷,心急如焚,神威宝剑剑柄在手心捏得直冒冷汗,但也知道祁田说得有理,思忖片刻,问祁田道:“附近除了甘凤军,是不是还有一支永霄军?”
“不错,永霄军从前进攻东林使全军覆没,现在是各国投降的士兵新组成的。”
“以哪里的人为多?”
祁田赞他脑筋转得快,答道:“归乐的人少,多数是北漠和东林的降兵。何侠怕他们不心服,特意优待,粮饷都是寻常士兵的两倍。不过他们的主将常谅虽是云常人,对何侠却很忠心。就算他看了飞照行的信,也未必会和我一样憎恨何侠。”
楚北捷长笑道:“那怕什么?”走到门口,低喝道:“你们都过来。”
埋伏在外面的几名大将听他一唤,知道大事已成,纷纷进了屋内。
时间急迫,楚北捷迅速布置:“何侠正带两路人马朝且柔杀来,随时可能到达。我和祁田将军领永泰军立即去且柔,北边三十里还有一路永霄军,统帅名叫常谅,是何侠的心腹,士兵们多数是东林人和北漠人,则尹,漠然,我要你们两人前去,不惜任何手段,杀了常谅,把永霄军给我弄到手。”
众人听见何侠杀向且柔,都大吃一惊。则尹和漠然知道他们身负重任,不敢稍有疏忽,领了楚北捷的命令,转身就走。
楚北捷深吸一口气,看向祁田:“祁大将军,让我们去为耀天公主报仇吧。”
娉婷,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我赶回来。
第9章
空中忽然傅来的鹰鸣,传入番麓耳中。
“奇怪,”番麓抬头,盯着在空中盘旋的一个小黑点:“这样盘旋,倒像是经过饲养的猎鹰,为什么会忽然飞在我们上头?”
娉婷随着他的视线向上一看,看清楚了在高空中似乎有点焦躁不安的鹰,蹙眉道:“王爷在来且柔的路上安排了一支小队留在云常和北漠的边境上监视敌人动静。领头的就养了一头老鹰,难道是它?怎么飞过来了?”听那鹰啸个不停,似乎事情紧急,连忙入房将楚北捷留下的鹰环取出来,用手抓着一摇,鹰环下面的铃铛响个不停。
那铃铛是鹰儿的主人为了通报消息专门留个楚北捷的,那鹰听了铃铛声,知道找对了地方,又是一声长啸,直冲了下来,来势吓人。
番麓眼疾手快,一把从娉婷手里夺过鹰环,往旁边的石桌上一扔。那老鹰已经到了眼前,很有灵性地掠下来收起翅膀,竟稳稳当当停在了石桌上,用爪子紧紧抓着鹰环。
鹰环上裹着一个小布条,番麓伸手去抓。
醉菊站在远处,急道:“小心它啄你!”
话音未落,布条已经到了番麓手上。番麓笑道:“这鹰比你有灵性,不会乱啄人的,让我看看它送来了什么好消息。”打开布条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醉菊和他相处多时,从未见过他脸色如此难看,忙问:“怎么了?”
“何侠已经带领两路大军,向且柔杀过来了。”
“啊!”醉菊惊叫一声,连忙捂住嘴,去看娉婷。
娉婷听了番麓的话,花容变色,也猛地站了起来,身子竟前后晃了晃,连忙扶住了石桌,问:“来的哪两路人马?何时会到且柔?”
番麓苦笑道:“布条上就写了一句,我哪里知道?不过看这么潦草的字迹,情况一定很紧急。”
醉菊急问:“何侠来了就糟糕了,姑娘有什么好法子?唉呀,怎么王爷偏偏选今天去了?”
娉婷摇头道:“幸亏他选了今天。”声音到末尾消了下去。
番麓沉声道:“你们立即离开。这里有我顶着,敷衍得何侠一时是一时。”脸上呈现少见的慷慨之色。
醉菊大急,几乎哭了出来。
娉婷思忖片刻,蓦然把头抬了起来,当机立断道:“立即全部撤走。他要是冲着且柔来的,那一定是全知道了。不等到你说一个字,他的剑就下来了。”
霍雨楠等人也匆匆赶来了。听见娉婷这么说,霍雨楠道:“不至于这么急吧?老鹰飞得比军队快多了,应该还有时间,不如等王爷回来,走得也有把握一点。”
娉婷坚决摇头:“不,立即全部撤出且柔。番麓,你快发想办法通知城内我们的人,不必会合,立即出城,都朝永泰军的方向逃。”
番麓皱眉道:“祁田那边不知道进行得如何,如果他不肯随我们一道,而是领军来支援何侠,路上撞到他的永泰大军,我们岂不自投罗网?”
娉婷叹道:“何侠领着两路大军过来,我们这里只有区区千人,如果王爷不能及时把永泰军争取过来,我们必死无疑。要是永泰军随了王爷,我们能早点碰上,反而还有一线生机。”
她叙事明白,三言两语已将情况分析透彻。众人见眼前形势如此严峻,心里都是一沉。当下连行李等一概都不要了,立即准备离开。
番麓招来几名府役,每人塞了一张大额银票,和颜悦色地吩咐道:“今天老爷吩咐你们一个美差,每人去写十张公告,贴在各处显眼的地方。半个时辰内全部办好回来,再赏你们一人一张银票。”
几个府役从来没有这么一张大银票攥在自己手里过,喜得晕头转向,低头哈腰道;“大人要写什么公告,小的一定写得漂漂亮亮的。”
番麓竖眉道:“放屁,谁要你们写得漂亮?要快,一定要快!上面就写两个字——快逃,东边!就这四个字,别问什么意思,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听清楚了,半个时辰内全部给我办妥!”
赶走几名府役,风风火火就往后门走。醉菊等已经把马棚里最好的马都牵了出来,一见番麓,立即扔了一根缰绳给他。番麓翻身上马,喝道:“走!”
顿时马蹄轰鸣,一行人风驰电掣般冲到了城门处。今日没有集市,城门关得比平日早,番麓到了城门下,仰头喝到:“开门!快给老子开门!”
守城兵一见是城守大人叫开,立即慌慌张张地开了。只这片刻,府役们贴的公告似乎已发挥了作用,陆续有人骑马从城内四处赶来。这些都是楚北捷手下悄悄入城在且柔里潜伏的,城门打开时,竟已聚合了上百人。
城门格拉格拉地打开,眼前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番麓一马当先,刚冲出去,迎面一支利箭破风飞来,番麓头一偏,箭擦着脸侧飞过,铮一声,钉在了城门上。
醉菊道:“不好,他们已经来了,快把城门关上,也许能抵得一时。”
“不可。”娉婷冷静道:“仓促放箭,那是前哨到了。趁他们合围之势未成,快冲出去。幸好,我们比何侠快了一点。”微微笑了笑。
这紧要时刻,她的笑容竟比流星还要灿烂。
众人瞧她那样,不觉定了心神,胆气为之一壮。
城门外本就放了许多守城兵用的厚盾,番麓随手取了一个,暍道:“跟我冲!”
双脚一夹,又冲了出来。
这一次又有弓箭飞来,三三两两,射得虽急,却不是战场上那么一排排满天的强箭。番麓心里暗自庆幸,知道娉婷料对了,现在到的只是前哨小队,举起厚盾,一一挡了。
此时城门已经大开,身后众人学着番麓的样,都取了厚盾护身,没盾的藏在有盾的后面,组成小小的阵势,团团围了娉婷醉菊霍雨楠三人,一起冲杀出来。
发疯似的横过前面的大片空地,已和敌人照了面,原来这队前哨是最早到达且柔城外的,总共只有百来人,人数竟不比娉婷他们多,而且大多数是弓箭手。番麓大喝一声,扔了厚盾,从腰里拔出长剑,挥剑就刺。后面的人马已跟了上来,他们是楚北捷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顿时刀剑奇下,厮杀成一团。
番麓剑术不高,但速度极快,对手又不是什么高手,顿时听见几声连续的惨叫,已有几个敌军溅血阵下马去了。
娉婷唯恐他有失,忙道:“番麓不要恋战,快退!”
番麓知道她一番好意,却知道这些弓箭前哨近搏都是孬种,要是自己先逃了,被他们在背后射冷箭却不是好玩的,高声道;“你们快撤,老子料理了他们就跟来。”
刚把一名敌人挑飞。
呜!!
一阵号声忽然响起,沉厚悠远,仿彿就在众人耳朵边吹响,颤音直入心底。
娉婷色变道:“糟了!大军已到!快走!”
众人知道何侠已到,心中一凛,此时那前哨小队已被杀了十之八九,赶紧勒马就往东边冲去。娉婷快马加鞭,瞅空回头一看,身后远处滚滚浓尘翻滚,千军万马正踏土而来。
“杀啊!”
惊天动地的杀声,从后面直追上来。
少爷,少爷追来了……
不,是何侠。
杀了耀天的何侠,杀了北漠王的何侠,杀了归乐王族的何侠。
大地即将被踏碎。
狂风呼啸,风沙迎面扑来。簌簌簌簌,一阵箭雨从后袭来,紧紧护在娉婷身旁身后的几名大汉摔下马去。
醉菊惊呼起来。
娉婷大喝:“不要看!向前跑!”朝醉菊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
每一阵箭雨袭来,都会有几名护卫倒下。逝去者的血,染成一条为幸存者开拓的生路。
中箭的马儿嘶叫着,拖曳着死去的主人的尸体,惊惶地奔跑,最终倒下似乎永不止息的箭阵中。
号角从天边延续到耳际,撕扯着人的心肺。
身后箭如雨下,状况异常惨烈。未到达眼前的小小山坡,本来百来多骑,已经仅剩十余人护卫在娉婷身边。
仿彿来自地狱的马蹄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鲜血不断在娉婷身边飞溅,护卫们被锐利的弓箭击中时,滚烫的液体在空中划出无数优美的弧度。
为什么?
小敬安王,为什么?
多少英魂葬送在这天地间,还有你的温柔、你的风流、你昔日如风般的笑容,又埋在了哪里?
这血染就的江山,你夺来干什么?
迎面的狂风刺痛双目,热血和冷漠的天地交织出一片绚烂景色,娉婷在这一片苍茫中,让泪水氤氲了双眼。
北漠、东林、归乐、云常……
何肃、贵常青、耀天公主……
这一片天地,到底吸食了多少鲜血,才孕育出这般绝美山河?
“嗯……”身后闷哼声又起。
坠地声传来,又一名热血汉子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不多时,娉婷身后已经仅剩三五人。
霍雨楠年纪最大,醉菊把最好的马分给了他,故一路都没有坠在后面。醉菊见师傅一直在前面,也较为安心。
番麓本来一直护着醉菊和霍雨楠,这时生怕娉婷有失,从前面移到娉婷身侧,沉声道:“我护着你。”
娉婷摇头;“护着醉菊。”
番麓看她一眼,娉婷挥手就是一鞭,打在番麓左臂,狠狠命道:“护着醉菊!”
这么一拖,身后追兵又近了一点,仿彿就像被疯狂的狼群追逐的小小猎物。
耳边忽然传来醉菊的呼声,她的坐骑挨了一箭,吃疼地踏起前蹄,竟蓦然人立起来。醉菊一个没有抓稳,从马背上直摔下来,尚未落地,已被番麓冲上去捞在怀里。
连续几箭射来,番麓一手将醉菊护在身前,一手将宝剑舞得团团起风,将射向醉菊的来箭一一挡下,背上忽然剧痛,知道自己已挨了一箭。他怕醉菊担心,咬着牙没有哼出来,只管策马前冲。
这个时候,娉婷身边仅剩的最后一名护卫,摔下了马背。
大势已去。
跟随在身后的追兵渐近,为首正是身披红袍的何侠。前方拼死逃亡的小队人马组成阵势,被他手下的弓箭手一轮一轮射倒,渐渐地,只剩下三四个幸存者来。
当最后一个护卫者倒下时,熟悉的纤柔背影蓦然跳进眼帘。
何侠的心,仿彿在那一刻,跌入了轮回。
文窗频启,翠箔高卷。
娘亲携着一个小姑娘,笑盈盈踏雪而来。
“瞧,多讨人喜欢的女娃娃。和我们敬安王府有缘呢。”
“侠儿,你知道什么是缘份吗?”
不。
不!
哪里来的缘分?哪里来的敬安王府?
小敬安王,又去了哪里?
猛回过神时,不过才过了瞬间。但箭雨不再,弓箭手们已经停下,都看着他等待下一道命令。“怎么不放箭,谁叫你们停下的?”何侠怒喝。
夺过身边护卫的大弓,便搭箭上弦,瞄向前方。
身边一人忽地横空扑了过来,叫道:“住手!”去势太急,竟撞到何侠的手,何侠手一松,利箭簌一声破风而出。
锐利的箭镞,划破空气,穿越两批数量悬殊的人马之间那片被血染湿的空地,带起轻微的风声。
箭,已出弦。
他射的,亲手射的。
何侠看着那箭飞向前方,短短的刹那,时间却仿佛停留在这一刻。发箭的五指麻痹,他不觉得那是他的手,就像现在感觉空荡荡的,也并不是自己的心,一种汪洋也无法容纳的悲凉,狠狠击痛了他的四肢百脉。
“这些年来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甚至一起出兵放马,一同出生入死。”
“但你只把我当成哥哥,我也只当你是妹妹。我实在不想你受委屈。”
“当年是谁说一定要找个最合意的郎君,否则宁愿终身孤老的?”
但,不能是楚北捷……
为什么,偏偏是楚北捷?
那箭直飞娉婷后背,由于没有蓄满力气,到跟前已有些势弱了。醉菊恰好在番麓怀里回头看个仔细,吓得差点魂魄飞散,嘶哑着嗓子喊道:“低头!”
娉婷闻言,不假思索地把身子向前一倾,一根冷箭呼啸着贴着后背飞了过去。自己也骇出一声冷汗。
何侠远远看娉婷并未中箭,心里稍微缓了一缓,随即大怒,一鞭狠狠抽在冬灼身上,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少爷,那是娉婷,是娉婷啊!”冬灼扑上去,只管抱着他垂在马腹上的大腿,竟大哭起来。
何侠举起手里的马鞭,竟有些抽不下去了。再一抬头,娉婷等又和大军拉开了一段距离。何侠轻轻一脚,把冬灼踢到一边,冷然道:“回来再惩治你。”抽出宝剑命道:“不要放箭,继续追!活抓他们!”
大军轰然应是,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又响了起来。
娉婷等人已跑得没有力气,不论怎样挥鞭,身下马儿也跑得渐渐慢下来。身后震天杀声慢慢接近,众人咬紧牙关,只打算拼死冲上前面的山坡。
刚到坡下,娉婷胯下骏马悲嘶一声,两只前蹄竟双双跪了下去。娉婷滚落地上,连翻了两翻,抬头一看,滚滚尘土就在眼前飞扬,那片黄尘之中,恍恍惚惚,是一张极熟悉的脸。
何侠,小敬安王,云常驸马,茶毒四国的暴君。
少爷……
那曾经俊逸风流,顾盼生辉的人,现在有了一双痛苦的眼睛。
寂寞的痛苦,无法寻觅到出路的痛苦。
那是一种,不死不休的痛苦。
娉婷在猝不及防间,被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子眸中的痛苦击中。
只这一抬头,就已怔住。
像所有的事情不过如此简单,就此结束在这喧闹的时候,也是正好。
想及于此,娉婷情不自禁地,朝他微微一笑。
何侠自娉婷落马后,目光未曾离她片刻。见她微微一笑,居然似有无上魔力,将身边吵嚷的杀声,都过滤为微风白云。
何侠勒马。
他一勒马,身后大军纷纷勒马。一阵此起彼伏的骏马长嘶后,这片刚才还被震天杀声和飞溅的热血弥漫着的战场,忽然出奇地安静下来。
整个天地,安静下来。
是你吗?
在我面前的,是我熟知的你吗?
还是我们都已经遗忘了,你我从前的模样?
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风,掠过何侠和娉婷对视的空间,像秋叶落在水面,漾起一圈颤栗的涟漪。
就在这极短的刹那,一道尖锐的长啸划破了安静的天地。
“娉婷!”浑厚沉稳的呼唤蕴藏着无坚不摧的信心,冲击每个人的耳膜。
一人一骑蓦然出现在山坡上方,宛如天神降世,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由上而下,冲向落地的娉婷。
浓眉锐眼,威势迫人。
黑色披风鼓满了风,像一对翱翔的翅膀招展于身后。
楚北捷,已经到了。
镇北王,到了。
何侠反应极快,一见楚北捷,拍马直冲娉婷,挥剑就挑,剑未及娉婷身前,眼前一阵白光,楚北捷的神威宝剑无声无息挥至,何侠连忙回剑一挡。
叮!
两柄绝世宝剑碰个正着的电光火石间,不知名处鼓声骤起,山坡另一处赫然竖起万千旌旗,上面写着“永泰”两个大字,无数将兵,从山坡另一头潮水一样涌了出来。
祁田策马立在帅旗之下,眼含热泪,拔剑高声道:“弟兄们,跟我喊,何侠杀了公主!”
“何侠杀了公主!”
“为公主报仇!杀啊!”
“杀啊!杀啊!”
万千恢复了体力的精锐,呐喊着像发怒的野兽一样冲杀下来。两方人马,如两股汹涌的洪流般撞在一起,渐渐融合成一片沾满红光的血肉横飞。
“杀啊!报仇!为公主报仇!”
“何侠杀了公主!”
“公主!”
“耀天公主!”
何侠见到永泰军在楚北捷身后出现,已知不妙,暗恨自己手段不够,没有及早处置祁田。现在后悔已经无用,楚北捷神威宝剑如影随形,直掩过来,他见娉婷落地,心疼不已,下手简直拼上性命。何侠叮叮叮叮,奋力连挡几剑,一步也不曾后移。
身边战士乱成一团,纷纷缠斗。
刀光剑影中,已经什么都分不清了。
两人都是第一次在战场上面对彼此,几剑后双臂一阵酸麻。不禁都气喘吁吁看着对方,暗叹:都说是勇将,果然不负虚名。
何侠还了一剑,笑道:“镇北王好本事,竟能说动我一路大军。可我这有两路大军,以一敌二,你以为可以胜我?”
楚北捷手下并不相让,宝剑横出,从何侠右肩上掠过,脸上却一派轻松,微微笑着反问:“小敬安王手上有兵吗?这千万的将士,又有哪一个是心甘情愿为你效死命的?”
此言正刺中何侠心病,他听着永泰军大喊耀天之名,心里阵阵刺痛袭来,更何况被楚北捷讥讽,沉下脸道:“看剑。”宝剑递出去,未到楚北捷面前,却忽然转了个方向,直刺跌坐一旁的娉婷。
“你敢!”楚北捷大怒,飞身向前护着。
何侠扬唇微笑,剑锋又一偏,斜斜掠向楚北捷喉间。楚北捷见剑锋忽到眼前,夷然不惧,神威宝剑竟然后发先至,闪电般劈向何侠握剑的臂膀。何侠就算刺中他,也要失去一只右手。何侠怎肯如此,飞快撤剑。
两人一来一往,虽然是眨眼的功夫,但性命相搏,都已气喘吁吁。何侠远途而来,暗忖体力定不及休息多时的楚北捷,如不想个计策,怎么能赢他。
他知道楚北捷在意娉婷,遇险必然会不顾自身安危护着娉婷,瞅准这个致命之处,只朝娉婷下手。
楚北捷并未经过多日的长途远行,正在最颠峰的状态,在乱军中护住娉婷,仍气势强大,稳如泰山。
再过几招,何侠渐露疲态,楚北捷取胜心切,不觉轻轻挪了一挪,不料何侠冷笑一声,蓦然侵前,以膝碰膝和楚北捷硬撞一记,左手一翻,竟无声无息挚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向楚北捷身后的娉婷刺去。
楚北捷正应付他右手宝剑,眼角一动,猛然发觉他左手有刀,已经阻挡不及,急喊:“娉婷!”
一颗心沉了下去。
娉婷被楚北捷护在身后,没有看清楚他和何侠过招的情势,恰好探头一看,刀刃已到眼前,她顺着刀刃,看向那手,目光直射入何侠双眸深处,竟通透清澈,毫无怨恨。
何侠心里像被谁忽然伸手“嗤”地撕了一块,手上情不自禁一缓。脸上带起一片落寞,随后被扭曲的痛苦覆盖了。
“少爷!”娉婷的叫声,传入耳内。
何侠退开几步,低头看看自己,肩上胸前已是一片鲜艳的血迹,剧烈的疼痛,这个时候才蔓延开来。
楚北捷大步追来,身边一个人影忽然扑上去,拦住他的去路,举刀就砍,楚北捷随手提剑挡了,正要一剑结果这个敌人,娉婷忽然冲过来抱住他的手道:“不!不要杀冬灼!”
楚北捷瞧他一眼,隐约就是当日从王府里放跑的小鬼,居然也穿着将军服饰了。再看何侠,已经上马在厮杀的人群中跑出一阵了。
何侠忍着伤痛,策马离了楚北捷,喝道:“集队,听我号令,向西边集中。”今日错在让楚北捷奇兵忽出。何侠这边兵力比较多,只要集中起来,整合一下,打垮永泰军并不难。
一阵阵痛楚,从肩上胸上涌来。
何侠的人马正打得难受,听了何侠号令,一个传一个道:“集中,向西,向西!”
纷纷向西边集中。
永泰军开始只是靠了哀军之盛,以一敌二,已经有点难以继续。
两队人马,渐渐又摆成两阵。
楚北捷借这个空当,把娉婷带上坐骑,抱着她问:“受伤了吗?”
娉婷若有所失,摇了摇头,忽问:“他伤得重吗?”
楚北捷因为何侠差点伤了娉婷,恨不得将何侠千刀万剐,但见娉婷的神色,竟有点伤心,只好含糊答道:“我不知道。希望他伤得重点吧。”
祁田也杀得一身鲜血,见何侠人马又集结起来,情况大为不妙,从士兵中急匆匆策马过来,问楚北捷道:“镇北王,这可怎么办?我们兵少,恐怕不行。”
楚北捷微微扬唇,还未说话,号角声忽然又传了过来,这次竟是在西边。云常七路大军,各自有不同的号角,祁田静心一听,喜上眉梢:“是永霄军!”
何侠也听见号角声,大惊道:“永霄军?”他知道这一路大军多半是东林北漠人,用来对付楚北捷是万万不成的,所以围剿且柔,并没有去信命他们前来支援。现在不召而至,一定不是好事。
看向西边,烟尘滚滚。
隐隐地瞧见旌旗若隐若现,士兵们从西边茂密的林中蚂蚁般地涌出来。则尹神采飞扬,一马当先,驰了出来,遥遥喝道:“何侠,还记得我则尹否?”
则尹二字一出,永霄军中的北漠士兵轰然爆出欢呼。
他们心目中神一样的大将军出现了,谁还愿意当何侠的降兵?
何侠这才知道则尹已经逃出自己掌心。
何侠身边众将人心惶惶,都侧头看着他等着命令,何侠表情却并不惊慌,脸上平静无波地坐在马上,远远看去,似乎是一座已经石化的雕像。
漠然策马立在则尹身旁,高声道:“将士们,今日则尹大将军在这,镇北王就在对面。不要放过何侠!”
东林的降兵听了镇北王之名,早已欢喜若狂,拼命擂动手里的长矛。
大地轰鸣。
到了此时,双方兵力已经相当。永霄军永泰军从东西两面夹着何侠大军,南边是且柔城,只有北边无遮挡。敌军三名大将,东林的镇北王,北漠的则尹,云常祁田,都是有名的勇将。自己这边的主帅,小敬安王却已被楚北捷所伤。
到了这时,就连最深信何侠的人,也不禁生出怯意。
何侠一手牵着缰绳,虽然脸色苍白,神情却出奇地平静,手握宝剑。
身边一位副将低声问:“我们是否冲杀出去?”
“冲杀?”何侠听了,眼珠略转了转,淡淡笑了起来:“你看北边。”
那副将向北集中目力,远远的地方,竟有不同寻常的动静。士兵们现在已是草木皆兵,骤然看见又有旌旗,顿时吓得不轻。靠近后,渐渐看清楚最大的旗帜上,赫然写着“亭军”两字。
原来若韩藏在北漠,比楚北捷等早一点接到何侠领兵回国的消息,知道大事不妙,匆忙领着这几千人的亭军来救,几天几夜不歇,终在此刻赶到了。
这样一来,何侠大军顿时四面无路可逃。
人人瞻怯。
副将急道:“请小敬安王快下命令,迟了恐怕不妙!”
何侠却似乎没有听见,看着北方招展的大旗,喃喃道:“亭军……亭军……原来叫亭军。”他聪明绝顶,一猜就知道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又是从何而来,想到对着娉婷那一刀终没下手,嘴角逸出一丝无比欢畅的笑容,心里被撕开的口子似乎成了真伤,带着钻心的痛。楚北捷一剑造成的伤势,终于再也无法强行压制。何侠迟缓地举手捂着左胸的伤口,一股热流从指尖潺潺涌出。
砰!
踏平四国,正如日中天的小敬安王,摔下了马背。
“少爷!少爷!”冬灼从人群里猛扑过来,跪在何侠身边。
他一直在旁担心着何侠,害怕自己又惹何侠生气,反而激发他的伤势,所以不敢靠近。
一看何侠,浑身鲜血,竟都是他自己的,已经气若游丝。冬灼虽然近来常常对何侠生了陌生之感,但从来没有想过会看着何侠这般模样。
“少爷?少爷!”唤了几声,不见何侠回答,冬灼放声痛哭。
他这一哭,众人知道大势已去。
背后是且柔城,三面被围,领兵的又是楚北捷,哪里还有胜算?
一个人扔下手里的剑,第二人就接着照做了。
兵刀落地声此起彼伏,不一会,何侠大军中人统统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能够活着,谁又愿意死呢?
楚北捷带着娉婷策马缓缓过来,后面跟着祁田众将及士兵们,投降的人群自动为他们让开一条道路,像一条长而宽的船划开了水面。
娉婷见了何侠躺在地上,满身鲜血,眼前摇晃了一下,挣扎着下马,轻轻走了向前。楚北捷唯恐何侠未死,又出手加害她,形影不离跟在后面。
冬灼正在痛哭,见眼前出现一对沾满了尘土的绣花鞋,满眶眼泪地抬头。
娉婷轻声问:“让我看看,好吗?”
冬灼迟疑了很久,终于让到了一边。
娉婷在何侠身边缓缓跪下。
残阳如血下,一切真实得如此残忍。
她熟悉的脸、耳、鼻、唇,她熟悉的善舞敬安剑法的手,她熟悉的人,正在悄然离去。
“你别动,就站在那儿。我帮你画画儿,可好看呢。”
那是何侠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么美的笔,为什么写出的故事,如此凄苍?
名闻天下的小敬安王,几乎就成为四国之主的小敬安王,你真的一点也不曾后悔?
像我一样,后悔无辜生命的消逝,后悔热血的白白流淌,后悔没有抓牢手中一点一滴难能可贵的幸福。
“少爷?少爷?”娉婷用手抚摸何侠的脸。
俊美的脸庞,被鲜血浸染了,却仍如此苍白。
何侠嘴唇微微动了动,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却毫无焦距。他仿彿感觉到娉婷轻柔的手抚在自己脸上,扯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你来了?”
只二个字,已教娉婷泪如雨下,哽咽应道:“我来了,少爷。”
何侠似已不能视物,睁着没有神采的眼睛,微微喘了几下,又轻轻问:“你怎么叫我少爷?”声音分外温柔。
娉婷微怔。
何侠笑得更开怀,宛如用他所有的生命在欢笑般,忽然又道:“公主,公主,你看,我答应你的后冠,我带来了……”
后冠,我答应你的后冠,我用天下最好的工匠,最美的宝石,打造给我妻子的后冠。
看,我已经得到了四国,才知道它最大的用处,不过是博得你一个浅浅的矜持的笑容,就像当日我落魄地走进云常,你掀开珠帘,赐予我的那个一般。
我会为你舞剑,为你在髻上插花。
我记得你瀑布般的如云乌发,摸上去似丝绸光滑。
我记得你喜欢我赞你的五指,纤纤如温玉,秀美无瑕。
我的妻,你将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从此以后,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我不会再让你,在那漆黑的小屋内无助地哭泣。
“后冠,后冠……”何侠低低地呻吟。
他颤动着沾满鲜血的手,想从怀里掏出那顶并不存在的后冠,拼命颤抖了多时,仍无力将手探入衣襟。
娉婷跪在他身旁,紧紧握着他的手,仿彿只要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他快被风带走的生命。
何侠空洞的眼中却闪烁着喜悦。
唇依旧有着优美的形状,只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嗡动着,喘息着:“公主,后冠……后冠……”顿了一会,呼吸急促起来,眼睛猛地瞪大了,拔高了声调问:“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娉婷紧紧用一手捂住嘴,忍住哭声,一手握着他已不大温热的手掌,哽咽道:“看见了,我看见了。”
何侠长长舒了一口气,俊美的脸上逸出一丝笑容,那是昔日的小敬安王温柔的,能使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他用尽了力气,把手从娉婷掌中抽了回来,缓缓地举起,似乎想再抚摸他心目中的公主一下,但伸到一半,再也无力向上递出一分。
何侠伸手,把最后一丝力气,灌注在不断颤抖的指尖上。
指尖和耀天柔美的脸庞之间,距离是如此的远。他心甘情愿花尽一生一世,触达彼端。
只是,一生一世,已到尽头。
五指在空中颤栗着挣扎了半晌,终于无力地颓然垂下。
娉婷怔怔跪着,当何侠永远闭上了他的双眼,她藏在心底最深最深处的一根弦,被此刻掠过的风声轻轻拨断。
去了,少爷去了。
不再是小敬安王,不再是一代名将,不再是荼毒四国的魔王,他只是何侠。
爱上耀天的何侠,到死都思念着自己妻子的何侠。
富贵荣华,生死离别,权势虚名,与他再无关系。
满脑子的昔日情景铺天盖向她卷了过来,一转眼,又似乎什么都空了,眼前只余浓稠的黑暗。
黑暗中,她仿彿又见到了何侠炯炯有神的眼睛。
曾经明亮的,带着笑意的眼睛,现在已变得痛苦的眼睛,却在最后失去神采的瞬间,要尽力去掏出那顶不存在的后冠的瞬间,氤氲了幸福。
她的少爷,在最后弥留的一刻,知道了自己最深爱的女人,原来曾经那样的属于自己,爱着自己。
原来他并不总是寂寞,他如花般的妻子,贵为云常之主的妻子,下密令要将他处死的妻子,曾经陪伴着他,听琴,观舞,对唱。
当他得到了一切,当他失去了一切,当他用自己的生命付出代价后,他终于明白过来。
那些柔情蜜语,那些缠绵的眼神,那些让心头颤动的欢乐和喜悦,怎会是假的?
烟花散尽。
往矣。
哀伤侵蚀了骨血,娉婷筋疲力尽,向后软软倒下。
她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是楚北捷的怀抱。
无论何时何地,都会令她安心的——
怀抱。
尾声
名震一时的小敬安王,以一个小城前的一场惨败而宣告了一个即将大统的王朝的消失。
云常已经失去了王族,北漠和归乐亦然。分散的兵力群龙无首,多年的征战后,百姓们都渴望安宁的生活,和谐的秩序。
一统的局面已经注定,所有人需要的,是一个天下公认的王者。
还有谁,会比镇北王更有资格登高一呼,成就大业?
何侠一生的心血,到头来,只成就了他今生今世,最大的敌手。
“刀刀!”
“是剑!”
“刀刀!”
“是剑!”则庆无奈地挠头,第一百次对固执的长笑进行纠正。
长笑第一百零一次地反对:“刀刀!”
则庆转头求援:“爹,爹,你快来和长笑说这是宝剑,不是刀。”
“你这个傻小子,他喜欢说是刀,那就当是刀好了,名气都是人起的。”番麓的大嗓门传来,不一会就掀开帘子,大摇大摆带着醉菊走了进来:“则尹上将军,我今天可是过来喝一杯很重要的茶的。”
醉菊横他一眼:“得了。你也不害臊。”
“我为什么要害臊?我可是救命恩人呀。”
“天下有救命恩人逼人家把儿子给自己当干儿子的吗?”
番麓哼道:“当我干儿子有什么不好?则庆这小子还占了便宜呢。”
醉菊皱眉:“他占了什么便宜?”
“他平白无故多了一个美貌如花的干妈,不是占了大便宜吗?”一句话把醉菊说得无法回嘴。
两个小家伙有趣地看着他们吵嘴,则尹坐在一旁,笑着看热闹。
阳凤为了则尹的事,分外感激番麓,早就商议好了让则庆认这个干爹,听说番麓来了,立即匆匆赶来招呼,正巧听见番麓最后一句,站在门边,柔柔笑道:“不错,则庆这孩子,果然占了大便宜。”
她这一说,大家都笑起来。
番麓虽然为人古怪,大家却和他交情很好。他今日要认干儿子,把这当成正事来做,大张旗鼓通知了各位朋友来观礼,到了中午,大家纷纷登门,若韩第一个到,接着就是漠然罗尚等,后来连楚北捷也来了。
何侠死后,各人忙于处理正处于崩溃的各国百姓的生计,今天还是第一次碰面,观礼之后,自然不会立即散开。
番麓弄了几坛子好酒,全部拍开了,顿时酒香四逸。
有好酒,自然就热闹。大家天南地北,聊起天来,不免说到何侠。霍雨楠喝了一口酒,忽然叹道:“当初局势那般艰难,谁想到何侠会葬送在一个区区的且柔呢?我们真的非常侥幸。”
则尹问:“老神医,我们侥幸在哪里?”
“永泰军和永霄军那边,要是不立即随王爷起义,岂不大糟?”
番麓摆手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岳父啊,打仗永远都是攻心为上的,没有忠诚的军心,何侠虽然看起来势大,实际上早就埋下战败的伏笔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若韩等人都是懂兵的,纷纷暗自点头。
霍雨楠斯条慢理道:“可是当日在且柔,也是危险得很。你们看,两路大军对两路大军,我们这边只不过多出几千的亭军。那里可是云常腹地,听说附近还有云常的其他大军驻扎着,万一那个甘凤军赶来,岂不也是大糟?”
漠然恭恭敬敬答道:“老神医,甘凤军和永泰永霄军不同,他们没有王爷带过去的解药,正在腿软呢,不会赶过来的。”
则尹正容道;“就算他们会赶过来,恐怕也不会帮何侠。甘凤军大部分也是云常人,如果知道何侠杀死耀天,一定会心生怨言。”
阳凤提醒道:“你们不要王爷王爷的叫了,以后要叫皇上了,”
楚北捷笑道:“要是做了皇上以后不能和你们这样聊天,我还是别做这个皇上好了。”露出肃容,“我当初答应娉婷的,只是给她一个安宁的天下而已。”
“要是你不好好用心治理,天下又怎么能真的安宁呢?”
楚北捷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事:“敬安王府的事现在如何了?”
大家对这事都挺关注,负责这事的是若韩的下属,自然纷纷向若韩看去。
若韩道:“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百姓们对敬安王府还是抱有敬意的,要不是何侠他……反正皇上下旨要重修敬安王府,把它改建为让百姓子弟使用的书院后,许多当地的百姓都主动跑去帮忙了,不但不要工钱,还有自己带上粮食的,也有把自家珍藏的书籍献出来的。冬灼这小子不声不响的,但事情做得很实在,管得那里头头是道。”
楚北捷道:“娉婷很为他担心,我正想着要不要等敬安王府的事了结后,下一道旨意,要他来王宫一趟,让娉婷见见他。”
若韩思忖着皱眉道:“他给我递了一份文表,说想留在敬安王府,为何侠及何侠的先人们守着灵位。而且,等敬安王府重建好,书院开张后,他还想留在书院里教授百姓的子弟。不过要是下旨的话,他当然要奉旨到这来。”
楚北捷摇头道:“不必勉强,就让他留在那里吧,敬安王府的事交给他,娉婷也会安心一点。”
酒酣人散,楚北捷把留在这里玩耍的长笑带回去,阳凤一路送出门,低声问;“娉婷好点了吗?”
楚北捷脸上一黯;“心病难治,恐怕要慢慢来。”
阳凤叹了一声:“她和何侠从小一起长大,伤心也是难免的。”
楚北捷也知道这个,叹道:“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携着长笑回到宫中,远远就看见了娉婷。
他最心爱的女人独立廊下,脸上带着一贯的淡雅悠然,剔透的双眸看向不远处的湖心,仿彿即使是阴暗无光的湖底,也能被她澄清的慧心窥知玄虚。
长笑嚷道:“娘!娘!”跑着扑过去。
娉婷听见儿子的声音,收回投往湖心的视线,转头抿唇微笑,弯腰把儿子抱了起来。楚北捷走过去,顺势环着她的腰:“站在这里若有所思,在想什么?”
长笑被娉婷抱了一会,挣扎着要下地去玩。娉婷弯腰把他放下,拍拍他的脑袋:“小心点呀,不要乱玩刀刀。”才直起腰回答楚北捷的问题:“我在想后冠。”
楚北捷大奇:“你竟会想那么俗气的东西?”
娉婷摇头:“不是我的那个,是耀天的那个。”
楚北捷知道她仍为何侠难过,双臂紧了紧,让她舒服地贴在自己胸前,放缓了声音问:“想耀天的后冠干什么呢?”
娉婷半日不语,低眉想了很久,才道:“还记得我们从前的事吗?”
楚北捷想了想,笑道:“我们从前的事,我件件都记得清楚。你说哪些,举来给我听听。”
娉婷闭目思忖片刻,轻启朱唇,数道:“狭道立五年之约,东林两位王子之死,娉婷北院绝食之争,不说别的,只大略一数,我们竟至少有三次机会。”
楚北捷奇怪地问:“三次什么机会?”
娉婷仰起头看着楚北捷,明眸流转,答道:“三次机会,只要你稍一狠心,对娉婷不再容情,我们就成了何侠和耀天公主。”
楚北捷笑道:“我不是何侠,你也不是耀天公主。”
娉婷深深看他一眼,幽幽叹道:“不错。所以我不是耀天公主,你也不是何侠。”
这一声叹息,仿彿把生生死死的哀愁悲伤都叹尽了,依在楚北捷怀里,只觉得无比温暖舒适。
聪明的我,愚蠢的我,善良的我,狠毒的我……都会是被你宠爱的我吗?
娉婷在楚北捷温暖的怀中,露出甜甜的笑容。
日落西山,月儿又快出来了。
我们曾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这般爱意,已由不得人,此生再也难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