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陶然匆匆赶到公司,拿起办公桌上的新闻简报,险些眼前一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一股腥甜涌到喉间”。
她抄起报纸就往外走,边走边给老郭拨电话。
“老郭,今早的报纸看了吗?”
“没有啊,我这儿刚从医院出来,还没顾上别的呢。”老郭猜她话出有因,急问,“怎么了?”
“晨报头版登了篇报道,指称爆炸事故造成有毒化学品泄露,已经污染附近水源……”
“不可能!”老郭断然否认,“事故车间绝对没有危险化学品,而且出事后,我们第一时间把厂里所有危险品都转移到了安全地带,就是怕这样的事发生,这你昨天也是知道的。”
“对对,我知道,老郭你听我说完,报道旁边配了两幅图,一张是工厂排水口的照片,显示水管出口有大量白色泡沫,还有一张……是何总的,他用手推挡相机镜头被抓拍下来,报上讲,记者当时在向他质疑水质问题,他开始也解释说危险品已经转移,不会流入水源,后来可能因为记者一再追问,何总有些急,……唉,我给你念下原文,‘何玉昌恼羞成怒,抢夺相机,高声指责记者没有职业道德,只会添乱,并且声称,你们有空不如去查圩纸厂,清莲不知比他们好多少。’”
“啊?”老郭一听也懵了,“何总什么时候接受的采访?没跟我们说啊。”
“这个先不提,圩纸厂又是怎么回事?”
“圩镇造纸厂,是镇上的一家老纸厂,就在我们旁边,他们厂设备工艺旧,污染治理差,私下违规排放,因为他们的排水口位于我们的上游,所以常常连累我们的污水水质检测,交涉了好几次都没有用,何总一直很恼火,一着急估计就顺口提了一下。”
顺口?陶然额头冒汗,他这一顺不要紧,不但没解决问题,还乱上加乱。昨天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向外界传达清莲检讨责任和解决问题的诚意,以求征得谅解,平息事态,何玉昌却在这种时候跳出来恶形恶状地指责别人,这除了落人口实还有什么用处?更别说与媒体交恶,后患多多……
陶然心头冒火,可碍于何玉昌的身份,不便多言,只好空叹一口气,改口问:“医院那边怎么样?”
“两名重伤员已经苏醒,情况基本稳定,还算万幸。不过死者家属情绪很激动,厂里的工会领导还在安抚。”
“你现在在哪?”
“回公司的路上。”
“我马上到你那,老郭,麻烦联系李经理,尽快搞清那张排水口的照片是怎么回事,其它的,等见面再说。”
“好。”
因为路远,再加上交通早高峰,等陶然到达清莲的时候,已近中午,她气喘吁吁赶到会议室门口,正待推门,门却突然开了,只见何玉昌脸红脖子粗地从里面冲出来,头也不抬地从她身边擦过,门被重重甩上,发出巨大响声,陶然吓了一跳,不明所以。
推门一看,只有三个人,Vincent坐在正中,神情淡然,面容平静,陶然压根就不指望能从这男人脸上看出什么来,她直接转向老郭和老李,这两位似乎刚刚也被什么吓着了,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老郭见到她,像是暗暗松了口气,急急迎过来说:
“陶然你可到了,事情闹大了!一上午我们这的投诉电话都快接不完了,全是镇上居民打来的,非说我们污染水源,也有说污染空气的,有的说家畜喝水得了病,有的说家人吸入烟气身体不适,反正是说什么的都有,还有,圩纸厂刚刚来人讲,他们的员工担心爆炸导致有毒物质扩散,非常恐慌,纷纷要求离厂,由此产生的停工损失要让我们负责!另外好几个记者打电话给我,都在追问晨报那篇报道的事。”
陶然心一沉,就知道这次的麻烦不会小,可事到临头,慌也无用,她镇定地问:“排水口的泡沫是什么原因,查出来了吗?”
“我们已经对排水进行了自检,没有发现异常。环保局的人刚刚也来人做了环境监测,包括空气和水,样本已经取走,估计要再等一会才有结果。”李经理回道,“我们怀疑,照片上的泡沫是因为昨天消防灭火导致排水口出水量增大,只是冲击出来的水沫而已。”
“现在要怎么回答外面那些人?”老郭插进去问他最着急的问题。
“如实回答。”陶然毫不犹豫地说,“就说目前自检结果没有问题,等环保局的官方检测报告一出来,也会立即公之于众,如果有确凿证据证明爆炸事故造成污染,清莲一定负全责。”
“负全责?现在做这样的承诺……会不会太早?”老郭有些迟疑,他瞄了瞄Vincent,接着道,“我的意思是,万一,我是说万一真的出了问题,那可就是大问题,这个责任代价巨大,是不是我们先保守一点,别把话说死,留些后路?”
陶然摇头,回答谨慎却坚决:“老郭,你的顾虑有道理,但我不建议这样。”
她也知道,这么大的事老郭肯定拿不了主意,索性直接对着Vincent说:
“方总,如果最终结论真的是因为清莲的原因导致重大污染事故发生,那么无论解决问题需要多大的代价,清莲都不能逃避,相信你也明白,这是一个企业最基本的社会责任,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清莲将很难在此长期立足,进而也会连累到清莲的国际声誉。”
Vincent没说话,但点了一下头。
一下就够了,这个承诺,价值高昂。
陶然油然有些敬佩。毕竟是非对错,每个人都懂,说一说容易,难的是能够不计得失地去做对的事。而且,最不可原谅的也不是犯错,而是没担当,为人,立业,不外如是。
几人正商量着,会议室门开了,有人从外面进来,递了几页文件给李经理,又走了出去。
李经理接过文件,激动地站了起来:“太好了!环保局的报告出来了,空气和排水都没有问题,和我们的自检结果一致!”
陶然和老郭一听,也都喜形于色。
陶然抬腕看表,刚刚过午,略加思索,转头对Vincent道:
“方总,现在外面谣言四起,公众会越来越恐慌,如果不及时遏止,明天肯定会有更多的媒体卷入进来,局势很容易失控。我建议立刻召集一个紧急的新闻发布会,对外界关心的问题进行一一解答,澄清误解。面对面的沟通效率是最快的。谣言起于媒体,我们就让它止于媒体。”
“好,什么时候?”Vincent应允。
“最晚不能晚于下午四点,这样记者还来得及发稿,明天就能见报。老郭,你派人在市区找一家交通方便的酒店,租间会议厅作为发布会地点,我会让我的人去联络媒体。然后我们简单准备一下,马上回市内。”
“没问题。”老郭一口应下。
“哦,还有,为了体现公司对此事的高度重视,新闻发布会最好由总经理亲自出面,担任发言人,……对了,何总呢?”陶然忽然想起,何玉昌到现在还没回来呢。这么重要的时候,他去哪了?
“何总……”听她一问,老郭神色微微一变,声音突然低下去,“何总他……刚刚被解职。”
“解职?”陶然呆住了,脱口问:“为什么?”
郭李二人真有默契,双双闭住嘴巴,谁都不答。
陶然隐约能猜出什么,何玉昌的确和今天的麻烦脱不了干系,但临阵斩将乃是兵家大忌,况且何某人又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虾兵蟹将,身为清莲中国区总经理,好歹也是一方诸侯,就这么说斩就斩了?
这个Vincent,雷厉风行得过了吧?
没人说话,她固执地看向他。
Vincent无声地与她对视了几秒,手臂搭在桌子上,手指无意地在桌面上缓缓敲了几下。
终于淡淡道:“何玉昌擅自接受采访在先,失礼失言在后,不仅未能表现出足够的领导才能,还给公司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不立规矩,不成方圆。”
三言两语,解释完了。
陶然不是不同意他的话,也不是不明白,就算方某人把全公司的人都炒掉也轮不到她一个外人置喙,可她实在着急,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能没有公司老总?斟酌再三,还是试着帮何说些好话:
“方总,恕我多嘴,采访这件事,何总虽然作法欠妥,但初衷总是好的,我想他也是为了公司的事着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只是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唇边突然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以往他支持她的时候,要么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要么简单说声好,现在他冲她笑,她倒心里一凉,直觉对她说,何玉昌这次死定了。
Vincent往高高的椅背上一靠,漫不经心地问:
“陶小姐,若是把你的下属分为四种,有又聪明又勤快的,又笨又勤快的,又聪明又懒的,和又笨又懒的,你说,最不能容忍的是哪一种?”
这是什么绕口令问题?她被问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他也没等她回答,便接着道:“要我说,是第二种,所以在我这里,只有功劳,没有苦劳。做多错多,不如不做。”
他慢悠悠地把话说完,调转目光,分明是警告她,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再说下去就是不知趣了。
好好好,少爷您说了算,陶然暗自嘀咕一句,转而问:“方总,那你看下午的新闻发布会谁代表公司比较好?”
“我去。”
陶然一听,如释重负,别人去她只担心压不住场子,方少爷若肯亲自出面自然是最好不过。
“那就这样,我和老郭分头准备一下,下午三点半大家在会场碰头,四点钟正式开始,方总担任主发言人,郭经理担任副发言人,会议由我主持。”
“好。”
下午。
陶然一踏进四季酒店会议厅,就看到明澈的同事们正在四处忙碌,紧张地为发布会做各项准备工作,有他们在,她的心里立刻多了几分底。
“Hi,陶陶!”
一张熟悉的笑脸出现在身边。
“Eason?你怎么也来了?”看到这么赏心悦目的笑容,陶然紧绷了两天的神经也暂时松了松,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琉璃有个紧急会议,不能过来,她听说是方总亲自作发言人,担心他的中文不好,叫我来客串一下翻译,或者还能帮帮别的忙。”
“琉璃多虑了,Vincent的中文足够好。”
“耶?有我好么?”陆浥尘在中国待得久了,开始不满足于自恋自己的“美貌”了。
“和我一样好。”她存心打击他。
“那就是没有我好了。”
“你就臭美吧。”陶然笑着白了他一眼。
三点三刻。
会场一切准备就绪,已经有记者陆续进场。
眼看离会议时间只有十五分钟,Vincent还没出现。
陶然急得不行,紧着让老郭电话去催。老郭为难:“已经催过几次了,路上堵,急也没用啊。”
陶然又来回踱了几步,心里埋怨,没事坐什么加长轿车嘛,这路不堵也堵了。
浥尘被她转得发晕,拉她到一旁坐下,安抚了几句。
三点五十五。
众人翘首企盼中,Vincent姗姗出现。
陶然第一个冲上去,也顾不上什么劳什子礼貌,一股脑地叮嘱道:
“方总,媒体已经到齐了,我们马上开始!宣读完声明后就是自由提问时间,记者的问题可能很尖锐,请一定记住,就事论事回答,不要引申;只说事实,不要评论和推测;不要陷入争论;要尽可能多地对事故造成的伤亡表达关切;任何情况下,绝不可以说无可奉告……”
老郭站在后面,听得一愣一愣的,在清莲,就没人敢对Vincent说这么多“不”和“不要”。
他觑了觑Vincent的脸色,倒是没什么异样,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公子无论喜怒哀乐都是一副模样。
他替陶然捏了一把汗。
陶然边说边跟Vincent往会场走。正要进门,她突然发现什么,急忙喊住他:
“等等!对不起方总,你得把这条红色领带换掉。”
说着,回头扫了一眼四周,拉过陆浥尘,把他的蓝色领带解了下来,飞速地帮Vincent换上,边换边匆匆解释,“今天的场合是通报伤亡事故,佩戴红色不合适,很容易招来非议。”
陶然手指翻飞,也顾不得问他的意见,顺手打了个温莎结,左右端详了一下,帮他把结扣扶扶正,又看了看,终于满意。
眼见她不由分说就把Vincent的领带扯下来,老郭眼珠都要掉出来了。
Vincent也是难得的一怔,虽未动声色,却轻轻眯起眼,低头看住她。这女人倒好,从头到尾把他当柱子,始终盯着手上的事,头也不抬。
听完她的解释,他的面色略为柔和,便静静站着任她摆布。
离得这么近,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小巧的鼻尖上沁着一排细密的汗珠,长长的睫毛几乎一动不动,神情认真而专注。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稍微弯了弯身,好迁就她的高度。
老郭的眼珠彻底掉了下来。
浥尘站在一旁,瞪着眼睛打量着陶然面前那个沉默的男人,心头有些不爽。
毫无来由的,就是不爽他。
第二十二章
下午四点。
新闻发布会准时开始。
不大的会议厅里坐着二三十位记者,后排摄影席支起大大小小的长枪短炮,对准正前方的主席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气氛有些紧张。
陶然走上台,轻轻敲了两下麦克风,从容发言:
“各位媒体朋友,大家下午好,感谢大家前来参加今天由清莲公司召开的新闻发布会。首先为各位介绍一下,出席今天发布会的公司代表是,清莲集团董事总经理Vincent Fong,和清莲(中国)公司公关经理郭云达,下面请方总宣读一份简短的公司声明。”
说完,陶然把话筒拿给Vincent。
Vincent环视台下,以目光与在座众人微微致意,这才开口,声音低缓而沉稳:
“各位下午好。我在此很遗憾地确认,昨天中午,在清莲厂区发生的一起爆炸事故中,有四名员工不幸受伤,其中一名在送治途中身亡。对于此次事故,我们深表难过。……”
待他简单解释完事件的整体情况,郭经理通过幻灯出示了官方的环境监测报告,澄清污染谣言。
之后,进入问答环节。
记者纷纷举手,问题接踵而来。
“请问事故原因是什么?”
“请问事故造成多大损失?”
“请问清莲如何解释排水口出现疑似污染现象。”
“请问如何解决赔偿问题?”
“请问爆炸对周围社区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清莲如何保证类似事件不再发生?”
……
Vincent一一回答,有条不紊,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而最令陶然惊讶的是,她发现,他居然能够完全掌控对话的节奏。
陶然经历过不少类似的场合,见过许多平素风度翩翩、老成持重的大人物,在记者咄咄逼人的密集发问下陷入被动,自乱阵脚,甚至冷汗涔涔前言不搭后语者亦不乏有之,毕竟作众矢之的的滋味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
可同样的压力到了Vincent这里,竟轻易化于无形,无论对方的态度多么尖锐,问题多么刁钻,其自岿然不动,进退有度,攻守自如。
这个男人身上有种不凡的气度,隐则无迹,显则夺人,收放之间,令人折服。
表现无可挑剔!
陶然忍不住在心里击节叫好。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拿起话筒道:
“下面请方总回答最后一个问题,之后我们今天的发布会将告一段落,大家如果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可以会后再作进一步沟通,谢谢大家!”
再过几分钟,发布会就可完美结束,陶然总算可以把压在心上的石头搬一搬,稍稍放松下来。
就在此时。
会场门口突然传来一片吵嚷,夹杂其中的是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只见从大门涌进三五名孔武有力的大汉,面带怒容,簇拥其中的是一位头发花白凌乱的老妇人,妇人坐在轮椅上,一名面色凄然的青年女子跟在身后,推着轮椅。
老妇涕泪纵横,嘶声泣诉,颤抖的声音已经沙哑:
“你们害死了我儿子!”
“你们还我的儿子!”
“还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屋内众人还在愣神的工夫,一群人已经冲入会场,直奔台前。
分散两侧的工作人员慌忙上前试图拦住他们,酒店保安也纷纷赶了过来,伸手就把人往外扯,周围大汉怒喝一声,七手八脚把他们连推带甩,几个干瘦的小保安立时被甩出几米开外。
记者们终于醒过味来,这一定是事故中的死者家属闻讯赶来闹场的。
这不是新闻什么是新闻?
顿时闪光灯咔嚓咔嚓闪成一片。
这群人叫嚷着就要往台上冲,上前拦阻的人都被粗暴地推开,后面已有更多的保安冲了进来。
呼喝声,哭喊声,叫骂声充斥整个房间。
场面一片混乱。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数十秒钟之内。
陶然想都没想过会碰到这种情形,眼睁睁看着,脑中有短暂的空白。老郭最先坐不住,慌慌张张过来问:“是不是我们和Vincent先从后门离开?”
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一个决定,沉着应道:
“等等。”
深吸一口气,起身就往台下走。
陆浥尘本来留在后面的预备厅,一听出事就赶了过来,推门一看,陡然一惊!
台下已经拳头与无影脚齐飞,乒乒乓乓纠作一团,而陶然正直直往那边走。
“陶陶回来!”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她的胳膊,却被甩脱。
她丢下句“没事”,还是往前走。
浥尘又气又急,只好追过去,护在她身边。
陶然大步走到人群跟前,扬声叫住正在推阻对方的几名同事,又过去对着后面那些不屈不挠往外拖人的保安喊道:
“保安同志请停一下!让我们自己来处理!大家都住手!……住手!”
她来回喊了数次,混乱中又被人使劲推搡了几下,终于,自己人陆续退到一旁。
没了对手,闹事家属也都暂时停住,气喘吁吁地与他们对恃着,怒气未消。
全场渐渐安静下来。
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到这个突然站出来的纤秀女子身上。
只有老人沙哑无力的哭喊声,还断断续续地响起,划过沉寂的空气,听得人揪心。
陶然稳了稳心神,一步步走入人群,在老人的轮椅旁蹲了下来。
她仰起头,缓缓开口:
“老人家,我们知道您失去了您的儿子,这也是这次事故中最让我们痛心的损失。这是一场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的意外。我知道现在说再多遗憾的话都无法挽回什么,但是真的请您相信,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处理好他的身后事。他生前是公司的一员,现在也是,我们有责任让他走得安心。也请您节哀,配合我们做好善后工作,让他早日安息,毕竟这才是我们活着的人能为走的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不是吗?”
陶然一番话,凝重而哀婉。
老人低低地啜泣,周围几条汉子脸上的怒色也渐渐被哀容所取代。
Vincent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下来,站在陶然身后,沉声说了句:
“你们可以得到我的保证,这件事情会妥善解决。”
老郭在一旁补充:“方总是集团董事,他的保证就是公司的保证,大家先回去吧,我们再安排专门的时间跟大家坐下来谈,好不好?”
对方沉默了一会,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弯下腰,粗声说道:
“妈,回医院吧,再怎么样三弟都回不来了。”
陶然站起身,吩咐旁边的工作人员:“请酒店安排车,送他们回去。”
人群让开一条道,让几位家属推着老人离开。
记者们再次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起问题。
Vincent简单地回应了几句。
陶然担心媒体过于关注这起突发事件,立刻高声说道:
“对不起,各位,因为时间关系我们今天的发布会到此为止,请原谅我们需要马上回去处理一些后续事宜,一旦有其它消息,我们将发表进一步声明。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边说边与Vincent往门外退,老郭断后,与追上来的媒体周旋。
回到预备厅。
陶然呼出一口气,把悬在喉咙口的心放回肚子里,这才察觉自己后背发凉,早就出了一身的冷汗,连紧张带惊吓,饶是她经过再多场面,也从没在各大媒体眼皮底下遇过这种阵仗,稍有差池,就够上头版了。
陶然不禁抚着胸口,小声念了句好险。
“呵,你也知道怕?”身后有人冷哼。
闻声回头,看到一张铁青的脸,陆浥尘的。
听出他话中带刺,她纳闷,“怎么了?”
“怎么了?!”陆浥尘被她问得气不打一处来,“人家拳头比你头还大,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往前凑,出了事怎么办?”
“没有出事嘛。”
“万一呢?这个时候怎么不提你的万一?”
平时看惯了他嘻嘻哈哈的样子,就没见他怎么激动过,也不晓得今天是搭错了哪根筋,不好好说话直跳脚。
她无奈给他解释:
“不然怎么办?众目睽睽之下,是落荒而逃,还是任由保安把人打出去?不论是哪一种,一旦被媒体公开,对我们而言就是前功尽弃。”
“可是陶陶,事有轻重缓急,你要明白,任何情况下安全都是最重要的。”他捺下性子,耐心与她说理。
“可那些不是暴徒,他们只是死者的亲人。坐在那里的是一个母亲,她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就算没有媒体在场,我们又怎么能忍心置之不理?”
想到老人空洞的眼神和哀恸的悲容,陶然顿觉身心俱疲,她无力地摆摆手,不想再与他争论。
回过头,发现Vincent还一声不响地站在旁边,刚巧老郭也杀出重围回来了,陶然强自振作,送他俩出门。
“陶然,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临行前,老郭由衷地握住陶然的手,使劲摇了摇。
“哪里,应该的。”陶然婉言应答,又对Vincent道:“方总,我们会继续关注未来几天的媒体反应,有情况会随时让你知道。”
“好。”Vincent点头。
陶然告别二人,返身走进酒店大门。
Vincent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头也不回地吩咐:
“郭经理,我需要有关陶小姐的所有资料,明天中午之前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 *** ***
等陶然重新回到会议厅的时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若干工作人员留下整理会场。陆浥尘还没走,也许是在等她,可脸色不好,看上去气还没消。
她收拾好东西往外走,他一言不发地跟了出来。
出了会场,是一段长长的阳光走廊,安静而空旷,前后都没什么人,陆浥尘还真是发孩子脾气,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也不上前。
她也知道他生气是为自己好,可实在是累得没心情哄他高兴。
简直就像坐了一天的过山车,陶然心力交瘁,浑身像被压路机碾过,每根神经都绷到了极限,差点都要失去弹性。现在她只想泡个热水澡,然后把自己像沙包一样丢在床上,一动不动。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她不知道,本趟过山车尚未到站,前方还有急速三百六十度回旋加500米垂直下坠。
真正考验极限的时刻刚刚到来。
眼看就要走到长廊拐弯处,一个声音从看不见的地方远远传来:
“田田,你先回去,别总是跟着我。”
那声音真好听,低沉又有磁性。
陶然却像听到晴天霹雳,猛地刹住身体!
一个甜软的女声撒娇地说:“阿林,我不舒服,你陪我去许大夫那里好不好?”
说话间两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陶然不由自主地倒退数步,神情仓惶,四下张望,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躲藏。
是,她不止一次地期盼过与林醉相见,但不是现在,不要是现在!
四下空空,无可依傍。
陶然直直地盯着他们马上就要出现的方向,几近绝望。
惊慌失措之中,她作出一个愚蠢又徒劳的举动。
原地转身——
砰的一下,撞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第二十三章
陆浥尘慢腾腾地走在后面,心里起了悔意,悔的是不该把话说僵。
他一向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但刚刚那一刻,竟是真的怕。
也不知怎的,心噌地就蹦到了喉咙口,直到落回肚里都还余悸未消,尚未平复的恐惧化作无名的火气,想都没想就发作了出去。
现在气虽消了,可又恨她固执。
事情虽说有惊无险,但十分倒有七分是靠侥幸。她根本没想过,万一对方真的急红了眼,一语不和,头顶的拳头砸下来,就算再多几个陆浥尘护着,也未必能保她周全。
“笨女人。”
浥尘悻悻地咕哝了一句,转念开始寻思要怎么上前找个台阶下。
想着想着,忽觉前面的陶然有点不对劲!
他迅速走过去,未及开口问,她便一个急转身,砰的一下撞进他的怀里。
陆浥尘着实被撞了个措手不及,幸好人够敏捷,伸手一把揽住她的腰,退了两步,稳住身形。陶然顺势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话也不说,动也不动。
耶耶?这是什么状况?
就算是终于明白他的好处,也不用感动到扑过来嘛。
陆浥尘深深为陶然百年不遇的“热情”而吃惊,嘴还没合拢,就见一双身影出现在前方转角不远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看上去像在争执什么。
原本平平无奇,可那男子无意朝这边一瞥,竟脸色突变,目光带着惊疑,牢牢盯住陶然的背影。
浥尘明显觉出不寻常,他仔细打量住两人。
那似乎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男的挺拔,女的高挑,还蛮般配的。
奇怪的是,明明是室内,那女孩却戴着遮住半边脸的大大墨镜,围了一条长长的围巾。她穿着一件格外宽大的外套,腹部高高隆起,显然有孕在身。
更奇怪的是,年轻男子的目光像被粘住似的,怔怔地落在伏在浥尘怀里的陶然身上,满脸的不可置信。
墨镜女孩也已察觉不对,虽然看不到神情,但她挽在他臂弯里的胳膊分明一紧。
“阿林,我们走吧。”她催促道,声音有些紧张。
阿林?……
浥尘微楞。
眸光一闪,墨色渐沉。
旋即,薄唇勾起淡淡一弯笑意。
他状似无意地把揽在陶然腰间的右臂轻轻收紧,又抬起另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肩,俯低脸庞,将唇温柔地贴近她的发端。
夕阳透过身后的长窗,在地毯上勾勒出一幅亲昵的情人剪影。
浥尘满意地瞟了瞟那道影子,挑了挑眉,斜斜看向对面的男人。
林醉的表情让他很有成就感。
那人捏着拳头迈前一步,像是要冲过来。
身边的女孩死死拉住他,柔声道:
“阿林,我不舒服,宝宝在肚子里闹呢,我们回家吧。”
她的话说得不疾不徐,声音不高不低,却刚好可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清。
陆浥尘眯起眼,不由得重新审视起那个女孩。
原来,他竟低估了她。
看上去,这姑娘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定力和心机。
眼下这情形,她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瞎子都看得出来林醉对陶然寄有余情,不然就不会这副想砍人的模样。这女孩却能完全装作无事,不惊不燥,连一丝不悦都没有。
但她说宝宝,她说回家。
这话说给林醉听,是个提醒,提醒他应站的位置在哪边。
说给陶然听,则是宣告,宣告这个男人的归属在哪里。
说话都能说得这么不着痕迹又恰到好处,手腕定是了得,浥尘心想,不过陶然若肯拿出十分之一的心思和气势来,也未必见得输给她,可看陶然现在这个不争气的样子,分明是一点斗志都没有。打从刚才起,她就一直僵在他怀里,呼吸轻浅,连大气都不敢出。
浥尘无声一叹,原来这女人还真不是一般的笨。想一想,一个与她朝夕相处数年之久的人怎么可能连她的背影都认不出?
又或者,她也是明白的,只是铁了心的做鸵鸟而已,那么他只好陪她做沙丘。
对面,林醉听了那女孩的话,果然一下子泄了气,颓然收住脚步。女孩毫不放松地挽着他,又娇滴滴地央求了几句,拖着他往回走。
转过拐角的一瞬间,林醉回头,远远望过来,眼中有愤怒,更多的,却是哀伤。
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喂。”
陆浥尘松开手臂,揉揉鸵鸟的脑袋,故作轻松地说:“不是说男女不亲么。”
平时陶然最讨厌他碰她的头,这次却没吱声,只是默默转过身去,慢慢往前走。
他跟上去,为她抱不平,“陶陶,你怕什么?理亏的又不是你。”又说,“狭路相逢勇者胜,输人不输阵嘛。”
她突然停下来,把脸转向他,缓缓道:“Eason,如果让你失望,我很抱歉,但我想安静一会。”
浥尘立刻闭上嘴巴,一半是因为她的请求,一半是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到。
忽然间,他仿佛明白了陶然在怕什么。
也许,她怕的是让那人知道,他对她有多重要。
*** *** ***
就在那天晚上,陶然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面有条空荡荡的街,没有一个人,周围雾蒙蒙的,模模糊糊地辨认了好久,隐约觉得这里很熟悉。她沿着街边游荡,想找个人来问问。走着走着就看到了一扇大铁门,门口的马路沿上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总算见到人了,她连忙走过去,待到看清,吃了一惊。
那女孩圆圆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歪着两根麻花辫,这不是她自己吗?不过让她吃惊的倒不是怎么会在同一个时空里出现两个自己,而是这个小陶然怎么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呢?
她凑过去,坐在她旁边,好奇地问:
“然然?你是不是叫然然?”
小女孩圆圆的眼睛看着她,里面透着一丝戒备,没有回答。
陶然看了看周围,认出这是她儿时的小学,这扇铁门就是学校的校门,以前每当上学放学都会有很多家长聚集在这里,热热闹闹的。
她又看看小女孩,猛然意识到,小陶然这个年纪的时候,爸爸已经走了,妈妈卧病在床,她要开始学着自己编辫子,所以总是歪歪扭扭的,再后来,有一次妈妈发脾气,嫌她编得丑,拿起剪刀就把她的长发剪短了,于是,她偷偷地难过了很久。
想到这,陶然不由地一阵心疼,轻轻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去和小伙伴玩啊?”
女孩忽闪了一下大眼睛,还是沉默。
“要不我陪你玩吧,好不好?”陶然扯出一个笑容,想哄她开心。
小女孩垂下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拨了拨地上的几粒石子。
陶然怔了怔,忽地把她揽在怀里,甚为郑重地许诺着:
“然然,我会永远陪着你的,真的,我保证。”
小姑娘重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静静地推开她,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不一会,那个小不点的身影就在茫茫雾霭中消失了。
陶然只是看着,并没有追上去,但觉胸口堵得难受,哭也哭不出。
然后就醒了。
她呆呆地盯了一会天花板,扭头瞅瞅床头钟,起床,洗漱,煮咖啡,吃早饭,接着便去上班了。
……
清莲的事件解决得很漂亮,新闻发布会之后,媒体报道普遍趋于中性,事故善后和调查工作也进展顺利,由于再也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新闻点,媒体很快就兴趣缺缺,转移了注意力。
一周之后,风平浪静,陶然安排下属整理项目总结报告,递交给清莲,这个案子正式告一段落。
报告发出没多久就收到老郭的电话,盛情提出要设宴款待明澈的各位功臣,陶然本要推辞,可老郭说这是Vincent的意思,这位少爷的面子谁敢不给?陶然自然应下。
宴席设在城中的一家私人会所,来的人还真不少,明澈公司里凡是台前幕后参与了这次危机公关的人员全都请到了,再加上清莲自己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位。
为了让所有人都坐在一起,会所摆放了法式长桌,宾客两两相对而坐,由侍者把菜肴依序端至每个人面前,为大家分餐,也算是中菜西吃。
Vincent单独坐在正中主位,其他人照例谦让了一下各自坐席,老郭把陆浥尘推到了左上首,琉璃是明澈老大,按理应坐右上首,不过她从来也不在意这种小节,直说陶然才是这次最大的功臣,坚持让她坐了过去。
Vincent今日一身黑色正装,挺括的白色翼领衬衫配深色缎面领结,一丝不苟,严谨有致。他仍旧话不多,但周到得体,亦不失礼。
琉璃早听参加过那天发布会的几个同事回来提起这位方家少爷,皆是赞不绝口,甚至仰慕有加,她本来还将信将疑,笑他们莫要太夸张,显得没见过世面似的。
今天一见到本人,她也有些镇住了,私底下悄悄问了老郭好几次,你们方总真的只有二十八岁么?真的二十八?
得到老郭确凿无疑的肯定答复后,琉璃忍不住瞄了眼旁边的陆浥尘,她一向为这个出色的弟弟而引以自豪,今天却也不得不承认——人比人,气死人哪。
这小子照旧风流倜傥,穿他最爱的窄身衬衣,系纤细修长的暗花领带,举止言谈,帅气有余,但气度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琉璃心知肚明,这一点可不是普通的一点,那是一种王者风神,唉,想必是没得补了。她有些泄气。
琉璃不知道,那一边,陆浥尘还正看Vincent不顺眼哩。
自从开席,Vincent为数不多的言谈里,十句倒有五句是在对陶然说的,侍者端来菜肴后,他有几次还亲自把原本放在他面前的第一份拿给了陶然,或许人家只是绅士地体贴一下身边的女士而已,但看在陆浥尘眼里,不亚于过分殷勤。
他用眼神对他说:Mr. Iceberg,你不老老实实扮冰山,无端端地献什么殷勤?
无奈人类的眼神尚未进化到可以传递如此大的信息量,Vincent完全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依然故我。
正在浥尘苦炼“眼神大法”的时候,两名服务生合端了一只金色高脚盘走了过来,在主位旁边站定,陶然刚巧转头,吓得一愣。
只见盘中摆着一只硕大的龙虾船,船头是龙虾张牙舞爪的脑袋,孤零零地挂在那里,船身全是冰块,上面铺着一只只精致考究的小碟子,盛着片好的虾肉。
龙虾倒是常见,无甚可怕,吓到她的是,这只龙虾生命力太过旺盛,全身都已经切成片了,头还宛如活的一样,须眼拼命摆动,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看上去颇有些恐怖。
Vincent顺手从中拿起一个小碟子,递给陶然。
“哦,不……”陶然赶紧推辞,连身子都不自觉地往后了躲了一小下。
Vincent察觉有异,问:“陶小姐,你不吃生食?”
陶然刚想顺着他的话说是啊是啊,坐在她对面的陆浥尘倒先开了口。
“她是不想当着它的面吃它。”
他这话虽然语气平常,但听上去不咸不淡的,怎么听都怎么不是味。
陶然气结,他猜的是没错,但也不能就这么直说出来嘛,现在她连婉言谢绝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迅速用眼神大法回敬了他一记,然后把脸转向Vincent,礼貌的点点头,伸手把那碟子接了过来,还镇定地夹了一片放在嘴里。
陆浥尘很好笑地盯着她,存心观察她的用餐反应。
陶然心里气不过,暗暗伸出脚,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他一下。
奇怪,陆浥尘一点反应都没有。
陶然疑惑地研究他的脸,是真的没反应。
糟!难道踢错了?
心念一闪,她连忙看向旁边的Vincent。
可Vincent也没啥反应,正用刀叉慢条斯理地在盘子里切着什么。
陶然迷糊了,心里纠结起来,这到底是踢着谁了呀?
她犹疑地再次偷偷打量了一眼Vincent。
他突然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微微一笑。
咳,咳咳咳……
陶然心头一紧,刚刚那口倒楣虾肉一下被她咽错了地方,引起一阵剧烈地咳嗽。她拉起餐巾捂住嘴,好一阵咳。
Vincent一看,示意身后侍者过来,给她送了一杯凉开水。
“还好吧?”他问。
陶然泪光闪闪地看着他,点头,挤出一句,没事没事。
咳了半天,又咽了点水,总算是缓过来了。陶然整理整理表情,尴尬地说道:“方总,真不好意思,失礼了。”
这句道歉一语双关,她知道他听得懂。
Vincent摇摇头,眼中隐约还闪动着一丝笑意。
他突然没头没尾地对她说:“我叫方梓亭。”
哈?陶然一时没搞懂,怎么突然想到说名字?而且连个上下文都没有。
她不解地看看他。
他又认真地说了一次:“我的中文名字是方梓亭,桑梓的梓,华亭的亭。”
“梓亭?”陶然重复了一遍,客气地赞了声,“好名字。”
他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也不知是在应她,还是对她的评价表达赞同。
两人自顾自交谈,对面的陆浥尘饱受忽视,忿忿别转目光,闷头吃饭!
宴终人散,宾主尽欢,依依别过。
因为知道今天少不了喝酒,琉璃一早叫了老公开车来接她,又问陶然和浥尘:
“一起送送你们吧,反正顺路。”
陶然状态还行,但担心遇到交警临检,肯定过不了酒精检测,便也上了大刘的车。
浥尘一声不响地跟了过去。
正要开车,陶然的手机响起来,老郭在电话里问:
“陶然,还没走呢吧?有空没?方总想请你到他车里聊一聊,他的车在……”
“什么事?”陶然疑惑,有什么话刚刚不说?
“嗐,我哪知道啊。”
“那好,我马上过去。”
放下电话,陶然对琉璃道:“方老板召见,你们先走吧。”
“还没见够啊。”琉璃若有所思,问:“什么事?”
陶然摊了摊手,独自下了车。
第二十四章
陶然毫不费力地在贵宾停车区找到了Vincent的座驾——那辆银灰色的加长宾利。
司机远远看到她,上前拉开车门。
陶然轻声道谢,弯腰坐了进去。
车内空间很大,看上去几乎是一间豪华的小型办公室,深咖啡色调,衬着柔和的暖光,高贵简约又不失舒适。
Vincent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见她进来,点头致了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
陶然还礼,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陶小姐,我们开门见山。”她刚一坐定,Vincent就开了口,“这次请你过来,是想知道,陶小姐是否愿意考虑来清莲就职,至于薪酬和职位方面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还真是开门见山,所有寒暄试探都省了,直奔主题。
不过打过这么多次交道,陶然对此人风格了然于心,因而也不觉得太突兀,再说她对回答此类问题早已驾轻就熟。
她微微一笑,道:
“方总,非常感谢你的赏识,不过……”她稍一沉吟,有些歉意,“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个比较懒散的人,总觉得做生不如做熟,在明澈这么多年,习惯了这里的人和这里的事,离开了未必可以做得更好。其实像我们现在这样的合作方式也不错啊,清莲是我的客户,我自然会尽心尽力,这你放心。”
Vincent点了一下头,陶然以为他同意了,却听他照旧顺着自己的思路说:
“我们期待陶小姐的加盟,为了表达诚意,清莲可以提供格外优厚的offer,我想,大概三倍于你目前的薪酬,年薪……”他说了个数目。
陶然这才惊讶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听到这个惊人的数字,而是因为这个数目恰好是她薪水的三倍,可见自己的身家底细早已被摸得一清二楚。
果然,只听Vincent接着说道:“据我所知,为了留住得力干将,秦总曾经分给你20%的公司股权,两年前,你将这部分股权转让给了一家风险投资公司。关于分股,清莲的确难以做到,但是,我可以给你清莲集团亚洲总部副总裁的职位,主管公司亚洲区所有公关广告事务,并且根据业绩,每年有一笔特殊花红,最高可达12个月的薪水。希望陶小姐可以考虑。”
他把肘拄在膝上,倾身向前,目光平稳却笃定地注视着她,把筹码一个一个地抛出来,摆明是有备而来,势在必得。
也许是因为他的靠近,顿觉周身都被笼罩在他的气场之下,陶然明显感到一丝压迫,但她并未流露出来,仍然微笑着,有些惊讶地道:
“方总,这个条件太优厚了,足以令我受宠若惊。其实我毫不怀疑清莲的诚意,也相信清莲的实力,只是因为个人的一些原因,才决定谢绝,不恭之处,还请方总体谅。”
Vincent略一沉默,但注视她的目光并未改变,又道:
“我想,公司地址离市区较远,的确有些生活上的不便,如果陶小姐有这方面的担忧,公司可以就近为你置一间公寓,并且配备专车,车辆和房产产权归你本人所有。”他停了一下,接道:“如果是薪酬方面不够有吸引力,可以再增加60%,达到你目前薪水的五倍,陶小姐以为如何?”
好吧,不得不承认,陶然被他的价码吓到了。
三倍五倍的,从他口中说出来似乎很轻松,但却意味着,如果应下来,她几乎可以做一年休四年啦!还有车子和房子!
要说这几年陶然收到过的offer也的确不少,但如此大的手笔还是头一遭。
按理说她应该更高兴,但事实上,她却更为难了。她明白,条件出到如此地步,已经不是三句两句客套话就能回绝的了,更何况,她面前的这个人是Vincent,想要说服他,势必需要足够好的理由。
陶然微微叹了口气,收起笑容,诚恳地说道:
“方总,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但是,请恕我不能接受。这么说绝不是要自抬身价,或者不识好歹。确切地讲,我不离开明澈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琉璃。”
Vincent一听,扬了扬眉,示意她说下去。
“琉璃对于我,不仅是老板,也是师长、朋友,甚至亲人。她对我有知遇之恩,更在很多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正如你知道的,她甚至曾把一部分公司股权转让给我,公司虽然不大,但它是琉璃靠双手一点一点打拼出来,不夸张地说,明澈对于琉璃的意义和她的生命一样重要,她肯把股权转给我,就不止是简单的奖励或者回报,它意味着极大的信任。但从某种程度上讲,我辜负了她的信任。”说到这,陶然神情有些黯然,“两年前,因为某些缘故,我手中的股权被风投收购,虽然当时琉璃一口答应,但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中国人讲,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六年来,我从琉璃那里得到的,绝不止滴水。”
话讲到这里,已经再明白不过,陶然平静地看着面前那双深邃的眼眸,一脸坦率。
Vincent沉默地凝视她良久,那么近,又那么直接,那目光仿佛有生命般,可以将人捉住,令人动弹不得。
她被他看得有些局促,竟也不敢出声,又不能逃,只好淡淡微笑着回视他。
过了好半天,这位少爷终于看够了,他向后靠回椅背,低声言道:
“我很遗憾。但是,我尊重你的决定。”
虽然一如既往,看不出他的喜怒,但听了这话,陶然还是松了好大一口气。
对于一个很少有机会听到不的人来说,或许最难的事不是懂得争取,而是懂得放弃。她相信如果他执意下去,完全有能力开出更高的价码,但那样一来,就不是诚意不诚意的问题,而变成拿钱砸人了,那只会陷她于非常尴尬的境地。
因此,他能就此放弃,她颇为感激,临别之前,认真道了声谢。
第二天一早。
陶然和陆浥尘正在会议室里讨论一份广告片分镜头脚本,琉璃急急忙忙从门口路过,看见陶然,便折了进来,神秘兮兮地问:
“哎,陶陶,你是不是又被人看上了?这次方家大少出什么价?”
陶然放下手里的东西,无奈地瞅瞅她,这个秦琉璃,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她。
只好说:“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啊?”琉璃好奇心上来,非要打听到。“说嘛说嘛。”
陶然半开玩笑地逗她:“不能告诉你,免得你自卑。”
琉璃一听,更好奇了,追着问:
“没关系,说出来嘛,让我自卑一下,快让我自卑一下。”
陶然被她缠得没辙,说出个数目。
琉璃不听则已,一听眼睛瞪得溜圆,义愤填膺:
“(这里打着马赛克)!万恶的资本家!下这么大本钱挖我的人!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你看,不说你也急,说了你也急。”陶然摇头。
旁边一直不吭声的陆浥尘皱皱眉头,发了话:“这哪是正常的挖角,陶陶你小心他不怀好意。”
陶然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我?Vincent?……呵,你要是说我对他不怀好意,恐怕信的人还多一些。”
琉璃凑过来,一本正经地说:“嗯,他要是真对你不怀好意,我倒是开心死了,一定双手奉送,陶陶,这种极品男人,又有身家又有背景,又有风度又有魅力,年纪又轻,前途不可限量啊。你不妨争取一下,记住,原则是,宁杀错,勿放过……”
陶然哭笑不得,她还没答话,陆浥尘已经语无伦次了,怒斥琉璃:“你这个没节气的女人,刚刚不是还说万恶的资本家?”
节气?
琉璃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他是想说气节,嗤笑一声,道:
“我没什么节气啊?大暑还是小暑啊?春分还是夏至啊?嘿,你这个假洋鬼子还学会讲节气了……”
浥尘哪里说的过她?直气得一鼓一鼓的。
陶然看着这对活宝姐弟,呵呵呵地乐。
……
相信如果真的有神仙,当他们俯视这座繁华忙碌亮丽光鲜的大都会的时候,会看到太多太多的钱,和太少太少的快乐。
也许对于有些人来说,钱永远不嫌多,但陶然不是这样想。
她就像采蘑菇的小姑娘一样,一点一点的收集着生命里的欢乐,那些欢乐如同黑暗中的烛火,哪怕只有一点点,都让她温暖,让她留恋,即使熄灭,她也忍不住地要在原地盘桓,不舍得离去。
所幸,时间终会向前,把一切变成过往。
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安静地坐在的屋子里,听刀刀说话——哦,刀刀是一条狗,一条会说话的狗。
听它说,风过了就过了,不要再想了。
听它说,昂起头,眼泪就能倒回去。
听它说,伤感就要在满的时候倒掉。
听它说,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干净的水,还有阳光,我要抱着向日葵,一点一点开始歌唱。
有时呢,她真的会不自觉地轻轻哼唱起来,唱那首儿时妈妈教给她的歌:
采蘑菇的小姑娘
背着一个大竹筐
清晨光着小脚丫
走遍森林和山冈
她采的蘑菇最多
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
她采的蘑菇最大
大得像那小伞装满筐
……
第二十五章
每隔一个周末,陶然照旧会去海德看母亲。经过上次的风波,母亲的身体愈发虚弱,护士说她卧床的时间越来越多,话越来越少,整日里都没什么精神,于是也没什么力气发脾气,但是见到陶然,仍不大理会。
陶然安之若素,照常去,照常走,母亲不同她说话,她也就沉默,静静坐一会,或者在病房里到处转转,看有什么需要添置。
疗养院的护士们偶尔会聊起这对奇怪的母女,没有人觉得她们关系亲近,可又觉得她们之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维系着彼此。如果她们愿意问的话,也许陶然会告诉她们,那种东西,叫作相依为命。
不管怎样,她和母亲都是这个世界上血脉至亲的人,她只有她,她也只有她。
随着年底的到来,日子忙得不可开交,既要为客户策划各种尾牙活动和岁末答谢活动,又要配合节日促销高峰制作投放大量广告,单子像雪片一样飞过来,整个明澈公司都忙得人仰马翻,陶然自不消说。
还好,忙碌的日子很充实,至少让她没空去想,和谁去吃圣诞大餐,和谁去数新年钟声,和谁一同守岁迎春,或是和谁共度瓦伦丁。
什么都不想,忙忙碌碌中,这年便过去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晴朗,一天比一天暖和。
白玉兰开花了。
大家几个月忙下来,成果颇丰。值得庆祝的事不少,公司进账比往年增长50%还多,清莲纸业的合约也尘埃落定,约期更是由一年加至三年,据老郭说,这是Vincent回巴西前亲自决定的。
公司的日子太好过,于是琉璃有了更多的时间操闲心。让她操心的人,不必说,正是陶然和陆浥尘,至于让她操心的事,可以说是差不多,也可以说是差很多——这两个人,一个是不肯谈恋爱,另一个是不肯好好谈恋爱。她一边要劝陶然放开心胸多去接触市面上的好男人,一边要劝陆浥尘收收心不要贪玩早点找一份感情安定,简直不惜冒着被人怀疑更年期提前的危险,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奈何收效甚微。
正当琉璃醉心于从周扒皮式老板往知心姐姐式老板转型时,明澈接到一个非常重要的客户,立刻转移了她的全部注意力,陶然和陆浥尘如释重负。
真衣是一家顶级的日本女装品牌,其创始人樱井真衣将东方哲学融入服装设计理念,震慑并冲击了一向由西方人把持的国际时装界,独领风骚二十余年。这次是真衣第一次在上海设立旗舰店,只选址就花掉了整整六个月,对于店铺内部装修设计更是慎之又慎,众多知名建筑师、室内设计师纷至沓来,皆铩羽而归,谁都没想到,最终,樱井老人在无意中看到陆浥尘从前的一幅展览设计作品后,竟二话不说,指名要找他来做,于是大小兵丁手忙脚乱满世界找人,最后才发现踏破铁鞋无觅处,此人就在眼皮底下,立刻派人主动登门,找上明澈。
接到邀请浥尘有几分意外,不知因何获得垂青,面见樱井之后,老人道出,他所需要的恰是一个如他本人一样的设计师,既能理解东方的神韵,又能掌握西方的表达,他相信,陆浥尘做得到。
待真的见到这家店,陆浥尘也来了兴致。
那是一座独栋的loft商铺,高大、宽敞、方正,所有空间全凭设计师自由发挥。
浥尘一头扎进图纸中,奋战月余。
琉璃和陶然也没闲着,真衣的开业酒会一并交由明澈来操办,以真衣在时尚界的地位,这场酒会不亚于一次小型盛典,星光熠熠,名流云集。这次活动若是做好了,无疑会为明澈迅速打响名头,树起口碑,因此公司上下都被动员起来,不遗余力。
装修全部完成这一天,琉璃和陶然迫不及待地赶去现场。
虽然早已在纸面上见过无数次三维模拟图,但在真正看到所有构想一一实现的这一刻,两人还是不由啧啧称叹。
这里几乎变成了一座玻璃房子,四壁采用玻璃幕墙,屋外是一排高大的香樟,内部近三百平米的店堂全部打通,六米高的天花板用白色立柱挑高,没有复式,也没有错层,把空间用到奢侈。
商品陈列错落有致,疏而不散,更衣间各自独立,分布于店中各处,体贴地为每位顾客留出足够的私人空间,没有商业的压迫感,也没有陌生的拘束感,更没有许多奢侈品牌喜欢营造的高高在上的距离感。人置身于店堂之中,只觉开阔、通透,目之所及是阳光,天空和斑驳的树影,配以室内淡淡的灰绿色系,静谧而惬意,不经意间自有一种大气。
陆浥尘说,这里所追求的是让女人以下午茶的心情享受购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琉璃点着头补充道,就是说要让人花钱花得舒服,催眠一样,出门十里才觉出肉疼。
陶然四下转了一圈,心里喜欢,但她更关心客户的反应,问浥尘:“樱井真衣来过么?他怎么说?”
“来过,说了句‘云在青天水在瓶’,居然是中文,听上去不坏。”
“何止不坏,夸你的设计有禅意呢。”
“是吗,来,陶陶,给你看我最得意的部分。”浥尘兴致盎然地拉着陶然去看帷幔后面的橱窗布置。
琉璃老远走过来,说:“陶陶,外面有个什么画报的记者找过来,问后天酒会采访的事,你去招呼一下。”
陶然应了一声,对浥尘说,等着啊,过会再来看。
看她走远了,琉璃飞快地塞了几页纸到浥尘手上。
“这是什么?”
“最终确定的来宾名单,我刚刚拿到。”琉璃面带忧色,“看这里。”
浥尘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那一行写着——悠游数码科技公司总经理,林醉。
“他?他怎么会来?”浥尘也跟着脸色一沉。
“主办方邀请的呗。还有更糟的呢,后天酒会上不是安排了一场店内时装秀吗,我刚才去查了查模特名单,看到有何叶田田。”
“就是林醉的新女友?”浥尘忆起上次在四季酒店见到的那个女孩子,有些疑惑,“她不是在怀孕么?”
“我找人问过了,她三个月前就复出了,这小妮子真厉害,才回来三个月就能接到这么大牌的秀。”
“那……要不要告诉陶然,让她回避一下?”浥尘想到上次陶然见到林醉的反应,隐隐替她担心。
“回避?”琉璃柳眉一竖,拉高嗓门,“有没有搞错?凭什么让我们陶陶回避?偏不回避!我们要让陶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悔得那陈世美肠子都发青!……”
她激动得还没说完,陆浥尘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转头。
是陶然走过来。问:“聊什么呢?”
琉璃犹豫一下,答:“没什么”。想了想又认真叮嘱道,“陶陶,后天酒会,你可得打扮得隆重些。”
陶然纳闷,“我哪次给你丢脸了?”
“没说你丢脸,可你每次都穿素色,太保守了,这次穿得亮一点,一定要艳压全场!”琉璃潇洒有力地一挥手。
陶然骇笑。
“不是吧?主角又不是我,怎么都轮不到我压场。而且你也知道,我的礼服只有素色,好搭嘛,又不出错。”
“不行不行,这次要换换。”琉璃坚决地打断她,顺手在身边的龙门架上翻找起来,那上面挂满了准备布置店面的样衣,她抽出一件金色晚礼服递给陶然:“这件就很好,去试试!”
陶然摸不清头脑,“你在说真的啊?为什么一定要换?而且这件……”她为难地看了看手上这件衣裳,柔滑轻软的料子映在太阳底下,稍微一抖,就抖落出无数绚丽的光芒,“……这件也太出风头了吧?”
“对!咱们要的就是把风头出尽。快去试试,好看的话,就当我送给你的,还能帮真衣做做广告,让樱井记着咱的情。”琉璃边说边把陶然推进就近的更衣室,砰地把门带上。
浥尘站在一旁,一直没插话,这时才悄声问琉璃:
“真不告诉她么?她到时没有思想准备,也许会慌。”
“怎么可能?陶陶什么时候慌过?”
说是这样说,琉璃还是踌躇起来,“要不,咱们当天再跟她说,免得她现在就心神不宁。”
浥尘未置可否。
两人心里有事,也没多言。
锁声一响,更衣室的门打开,陶然走出来。
浥尘和琉璃闻声看过去,齐齐怔住了!
要说琉璃刚刚选中这件礼服,不过是因为它颜色出挑,她也没想到,穿在陶然身上竟会如此这般令人惊艳!只见柔美的衣料服帖地裹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姣好的身段,上身抹胸式设计,恰如其分地露出圆润的肩和漂亮的锁骨,腰身收紧,盈盈一握,长长的裙摆微微曳地,拖尾处随着步履移动翻出小小的波浪,巧妙的开叉使得一双修长的腿若隐若现。最美的是这一身金色的光泽,如流水般倾泻而下,一举手,一投足,都会带来波光粼粼,变化万端,看得人移不开眼睛。
琉璃是真的看呆了。
她所熟悉的陶然是优雅的、端庄的、利落的,从不曾像眼前这般,这般华丽明艳,这般高贵性感。
她就像看到大变活人一样,只“哇”了一声便没下文了。
老实说,陆浥尘也被煞到了。平日里开玩笑他总喜欢搭着陶然的肩叫她美女,但其实大家厮混这么久,感情太亲近,反而早已忽略了性别,此刻他乍然发现她最女人的样子,感觉怪怪的,有点陌生,又有点惊讶。
陶然穿了件完全颠覆自己风格的衣服在身上,本来就已经不自在,现在被他俩目不转睛地盯了半天,更是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了,嗔道:
“很奇怪是吧?我早说了不合适嘛。”
琉璃张着嘴巴使劲摇头。
陆浥尘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拿掉她头上的发簪,让如云的长发落下来,又略略分出几缕拨到胸前,再一端详,果然是添了几分妩媚和风情。
陶然被他摆弄得有些紧张,站得直直的,连说,好了好了,我要换下来了。
琉璃赶紧道:“好,换下来包上,陶陶,咱们就要这件了,后天就穿这件,你可一定要穿啊!”
“不好吧?太招摇了……”陶然不大情愿,忽地又对她莫名其妙的坚持生了疑惑,问,“为什么?”破天荒的,琉璃怎么突然关心起她的衣着来?
“好是好,但会不会……太性感?”
一直沉默的陆浥尘也开了口,话里有些吞吐。
琉璃夸张地瞪着他,“开玩笑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会嫌女人性感。”
“我不是说不好。”浥尘分辩,“我是担心她不习惯。”
“穿久了不就习惯了,反正一定要把那边的风头压下去!”
陶然隐约听出点名堂来,问:“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两人立刻住了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琉璃心里搁不住事,索性直言:
“陶陶,我看了宾客名单,后天的酒会,会来两个你最不想看到的人,咱们不蒸馒头争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给狐狸精!”
陶然听完,反应却出奇得平静,淡淡道:“来就来嘛,这圈子这么小,城也不大,早晚会遇见,难不成每次都要别苗头?况且事情过去这么久,我都快忘了。”
说罢,她提起裙摆,扭身要回更衣间。
琉璃拉住她,嚷道:
“什么叫每次都要别苗头?我看是你每次都让着她,凭什么啊?孔融都没有你风格高,人家顶多让让兄弟姐妹自家亲戚,你连强盗都让!不过话说回来,林醉也不是什么好梨,所以咱更要光彩照人的,美得叫他们刺眼睛,让那死男人去哭!”
琉璃说着都觉得解气,指着镜子里的可人儿问陶然:“你自己看,是不是很漂亮?”
陶然站在镜子前,没有一丝喜色。
华衣美服,是锦上添花的花,可若没了那锦,孤零零这花,空落落的,便美也美得不淋漓。
思及此,忽觉心中无力,陶然冲着琉璃摆摆手,低声说:
“是很漂亮,但这不是我。如果我要变成不是‘我’才能挽回一个男人的心,那我还真为‘我’悲哀。”
说完,她扭身,把自己关进更衣间。
琉璃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道:“总是这样,弯弯道理一大堆!哪来那么多的我我我?”转头又到陆浥尘那里寻支持,气哼哼地问:“你说,她这是什么逻辑?你能懂么?”
没料到陆浥尘竟真的点头。
他说,懂。
“懂个屁!”
第二十六章
开业酒会这天,天公作美,晴朗得能够见到久违的星空。
真衣旗舰店内,更是星光满堂,熠熠生辉。听闻教父级人物樱井真衣将会现身,几乎整个国内服装设计界都慕名而来,更有不少时尚达人、明星名模应邀出席,一张小小的酒会请柬成了奇货可居。
明澈的两个小姑娘被安排在门口接待处,配合礼仪小姐疏导入场的人流,直到晚上七八点钟,宾客络绎不绝的到齐,门前才渐渐稀落起来。
两人迫不及待地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声音里有抑制不住地兴奋。
“我刚刚看到XXX了!”
“我还看到XX了呢,他带着他太太,两个人好登对哦!”
“好多大明星,好想过去找他们合影!能拿个签名也好啊。”
“不行,陶陶姐关照过的,不能打扰客人。”
“唉,是啊,关键是要被秦总抓到,肯定会被骂死,还是算了。”
……
琉璃在里面,正忙得脚打脑后勺。她一向长袖善舞,在场的人半数是她的熟人,另外一半正在变成熟人。
陶然倒不必应付全场,可只应付一位,已经令她无比头大。
眼前这位头发不多年纪不少其貌不扬的矮个子男人,来头却不小,名片上赫然印的是“真衣集团驻中国首席代表 高桥野”,陶然之前从没见过他,据他自己讲,他也是刚刚来中国赴任,陶然与他客气,便说那有机会一定要另外设宴,为他接风洗尘。高桥野听了很开心,自来熟似的,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说他自己是中国通,说他的祖上就与中国有很深的渊源,父辈曾在中国长居数年,又说他对中国的文化颇有研究,特别是饮食文化,还说他多么渴望深入地了解中国的风土人情,并且多交一些中国朋友,尤其是像陶然这样美丽优秀的中国女性,……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陶然自信涵养极佳,此人如此聒噪,她也忍得;如此自吹自擂又纠缠不休,她也忍得;包括他的直系亲属有严重的日本鬼子嫌疑,考虑到这种场合,她也忍了,可她实在难以忍受他的咸猪手!
这男人话越说越多,凑得越来越近,陶然不停得往后躲,他就不停得往前挪,而且还时不时装作慈祥亲切地拍拍她的手,碰碰她的肩,要么就是有意无意地挨近她的脸。
陶然一分心思敷衍着与他交谈,其余九分全都放在他的手上,一见他作势要动,她就汗毛直竖,又要躲又不能躲得太明显,心里叫苦不迭。屡次借口走开,他都像听不懂似的跟过来,偏偏看在别人眼里,还以为他们俩聊得正投机,也就不好走近打扰。陶然有苦说不出,眼睛到处看,想找到琉璃或陆浥尘,如果他们在,多半能帮她解围。
可场子这么大,人这么多,加上侍者端着点心和酒盘在人群中来回穿梭,要从上百名宾客中找出什么人来还真不那么容易。
“……哈哈,陶小姐你真是幽默。”
高桥野一边说一边又靠拢过来,忍俊不禁似的拍拍她的背。
陶然一头黑线,天可怜见,她只是在断断续续地嗯嗯啊啊而已,怎么就幽默了?
眼看着咸猪手顺着她的背就滑到她肩头的肌肤上,陶然心头火起,正要板起脸来制止他,一只手臂从旁边伸过来,抓住高桥的手腕,毫不客气地把它从陶然的肩上拿开。
一个磁性低沉的声音说:
“这位先生,很抱歉,借陶小姐说句话。”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高桥脸上有点挂不住,可又不能发作,只好阴沉地看了那说话的男人一眼,悻悻对陶然道:
“陶小姐,那我们下次再聊,改天一起吃饭,你可一定要赏脸。”
陶然挤了个笑容给他,挥一挥手,总算是送走这位瘟神,可她人反而绷得更紧了,垂下眼睛,定了几秒,抬眸看向身边的男人,微笑着。
林醉。
林醉。
其实她早就准备好的开场白是这样的,先是很自然地叫他的名字,然后问最近好吗,或是工作忙不忙,公司还好吧,诸如此类的,当然脸上一直要保持笑容,很职业的那种,既不失礼也不过分热情。
你瞧,原本都想得好好的,可此时此刻,此人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她居然会连嘴都张不开,他的名字就卡在喉咙口,呼之欲出却怎么都出不来,还好她记得要微笑,可惜不是很职业的那种,而是很呆的那种。
林醉也不说话,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仿佛只要这样很使劲很使劲地看就能把她装进眼睛里带走。
陶然被他看得心慌,终于干涩地憋出两个字来:
“真巧。”
林醉无动于衷,一句话都不接。
陶然没辙,她不想让场面难堪,可也没什么办法,她所了解的林醉就是这样的,脾气犟起来任性又固执,全不顾别人的眼光和感受,连面子上的敷衍都欠奉。
她只是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气的?
默默相对良久,陶然脸都笑僵了,又不能拂袖而去,难道还能大庭广众之下陪他耍性子?
她再次尝试开口:
“……最近好吗?”
林醉还是面无表情,隔了一会,反问她:
“你好吗?”
“我还好。”陶然舒了口气,好歹是有句话了。
谁知这口气还没出完,就听他哼了一下,硬邦邦地顶了她一句:
“我没你那么好。”
陶然被他噎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微微一叹:
“林醉……”
她想说,林醉,你想怎样?
可话说到一半,没有说下去。
你想怎样,我想怎样,事过境迁,对于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的两个人来说,想或不想,问或不问,都已没有意义。
她自知不是个潇洒大度的人,没可能和他做朋友,可又没有幸运去做陌生人,那么最低限度,打个照面说声你好说声再见,总该可以吧?
看林醉的样子,还真的就是不可以。
她无言以对,无计可施,脸上的笑意早已撑不住,微扬的嘴角不知不觉就落了下去,无助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眼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悲伤。
林醉似乎被那目光触动,他忽地上前一步,低低唤她:
“然然……”
有那么一瞬,他眼中的坚冰出现裂痕,压抑在背后的种种情绪,顷刻间泛滥得无边无际。
他伸出手,也许是想拥住她,也许是想拉她走。
陶然身心一震!
她不敢确认在他眼中看到的是否是真的。
还不及她作出任何反应,一只纤纤素手勾住林醉的手臂,一张艳丽的脸庞随即出现,巧笑倩兮。
“阿林,你在这呢啊,我都找了你半天了。”声音甜糯糯的。
陶然迅速收拢自己的神情,退后一步,冷眼看向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那个打乱她全部生活的女人,她第一次必须这么近的面对她。
她比照片和电视里看上去要小,虽然个子很高,但明显年纪不大,也许只有二十出头,正值女子的好年华,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精致,粉妆玉琢,艳光逼人。
就算陶然带着再多的成见去看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
想到琉璃之前还说要如何去抢人家风头,陶然只能在心里苦笑,这风头,怎么抢?光这一把青春亮出来,就能将人逼退三十里。
那女人也在打量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面闪烁着好奇,甚至还有一点天真。
她那洋娃娃般的睫毛忽闪了两下,嫣然笑道:“咦,这是……然然姐吧?”说着,毫无芥蒂地把手伸向她,说:“你好,然然姐,我叫田田,是荷叶田田的田,不是小甜甜的甜哦。”说完,还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尖,十分可爱,人畜无害的样子。
陶然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这点城府和定力,比起人家来简直差得远哩,竟是痴长了一把年纪。
对面这只手伸出来,无疑是将她一军,不接,便是狷介无礼没肚量,接了,岂不是认了她这句“然然姐”?与她姐妹相称?这是哪门子和谐世界?
陶然动了气,看都不看那只伸到跟前的手,漠然说了三个字:
“不敢当。”
何叶田田倒是无所谓,没事人一样把手收了回去,继续热络络地拉着林醉撒娇:
“阿林,一会我演出,你一定要在前排位置看哦,见不到你我会走不好的。”
林醉自从她出现就一直沉着脸,有些不耐烦又有些无奈地哄她:
“好我知道了,你不用去后台化妆吗?”
“化好啦,我是首席嘛,造型师当然要先给我做,你看,漂不漂亮?”
陶然觉得自己没义务站在这里欣赏一对璧人卿卿我我,正要转身就走,有人冷不丁从背后揽住她的腰,她反射性的脊背一紧,接着便被熟悉的古龙水味道包围,这才松弛下来,知道那是陆浥尘。
“然,要不要去跳舞?”
他附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唇轻轻扫过她的耳垂。
噼里啪啦,陶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诧异地回头看过去。
然?他这是从哪冒出来的肉麻称呼?
陆浥尘一脸无辜地冲她笑,看她还愣着,在她脑袋上轻扣了她一记:
“忙傻了?问你要不要去跳舞。”
跳舞?陶然反应过来,却更不明白了,她明明看到他今晚带了个金发碧眼的艳女做女伴,怎么又特意找她去跳舞?
刚要问,你女朋友呢?
陆浥尘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两个人,先她一步开口道:“这两位是?”
既然他问,陶然只好给他介绍:
“这是林醉,何叶田田。”又对他俩道:“这是陆浥尘。”草草念了一圈名字,就算介绍完了。
浥尘摆出个迷死人的笑容,说幸会幸会。
何叶田田甜甜地回了句你好。林醉啥也没说,但可以肯定,他脸上的表情绝对不是幸会。
古龙大叔说,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
那么陆浥尘已经死足一百遍了。
这家伙却施施然的,全当没看见,刚巧有侍者托着一盘西点走过,他顺手拿了一份过来,殷勤地递给陶然。
林醉冷冷看了一眼,迸出一句:
“然然不吃这个。”
浥尘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份香菜培根卷。
陶然当然不能让浥尘尴尬,伸手接过去,说谢谢。
何叶田田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起来,指着浥尘道:
“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呢,几个月前,在四季酒店。阿林,你记不记得,那天在四季的长廊那里,有一对儿……哦,原来就是你和然然姐啊!好巧好巧,世界真小啊。”
陶然闻言,眉头一动。
林醉更是脸色沉得能刮下一层霜。
陆浥尘演技比他俩好,唇角轻扬,配合那女人道:
“是啊,世界真小,小到有的人你想闪都闪不开,还真是遗憾。不过田田小姐的记性也有些奇怪,怎么该记得不记得,不该记得全记得?”
田田活泼地笑了起来,声音像一串银铃似的,半是打趣半是恭维地答:
“你那么帅,人家当然不会忘啦。”
呜呼哀哉,这下连陆浥尘也败给她。
本场演技大奖得主是,毋庸置疑,何叶田田。
四人之间正暗流涌动,琉璃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朝他们走来,还好她穿着一身裤装小礼服,大步走起来也不嫌豪迈,反倒有几分英姿,走到浥尘面前催促道:
“Eason,快过去,开幕仪式马上开始,樱井致辞后要邀请你上台呢,陶陶,你也过去,一会我们一起和老头子合个影。”
浥尘陶然应声往场中央走去。
离开前琉璃随便扫了一眼另外那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林醉尴尬地和她打了声招呼:
“琉璃。”
琉璃已经拔腿要走,闻声又扭过身去,把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惊诧道:
“先生贵姓?”
林醉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琉璃面带鄙夷地嗤了一下:“有事没事?没事我可走了。”
不等他答话,她就已经走了,丢了句话在背后:“有事去跟我秘书说!”
林醉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
田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倔强地扬了扬下巴,伸出双臂环住她身边的男人,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肩上,静了片刻,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阿林,我爱你。”
第二十七章
开幕仪式很短。
三五位重量级人物陆续上去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辞,之后,在一片掌声之中,樱井真衣上了台,他话不多,但人很谦和,诚挚地向到场宾朋表达谢意,又给大家介绍了“才华横溢的年轻设计师”陆浥尘,寥寥几句,便鞠躬离去。
接下来的时装秀,将展示由樱井本人亲自设计的经典作品。
四周灯光渐渐暗下去,T台亮起来。
“真衣”两个大字从天而降,随着一幅巨大的繁花锦缎垂展在舞台正上方,流光四溢,五彩斑斓。追光灯下出现一个纯白的身影,与华丽的背景形成鲜明的对比,却别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
音乐响起,那美人摇曳生姿地走过来,顾盼间有种睨睥一切的意味。
灯光炫舞,万众瞩目,这是她何叶田田一个人的舞台。
陶然虽不亲自着手秀场的事,但也知道,轮得到在一场秀的首尾亮相的,该是压台的大模,这小女人的地位非比寻常。
可最让她坐立不安的倒不是台上美得嚣张的何叶田田,而是台下的林醉。
林醉的位置就在她的斜对面,别人的目光都盯着台上,他却自始至终盯牢她看,看得她有如芒刺在背,不敢抬头。
终于,趁着中间过场的短暂黑暗,陶然闪身从人群中退了出去,担心林醉会跟过来,她又迅速向门外走去。
出了门,晚风一吹,满腔压抑的感觉稍稍缓解,陶然深吸一口气,让紧绷的神经慢慢平复。
胡乱走着走着就绕到了房子背面,找到一处阴暗的角落,她在花坛边坐了下来,躲在香樟的树影里。
人是出来了,可心还在里面。
满脑子都是林醉那一闪而过的眼神,就像慢镜头一样在眼前一格一格回放,一遍遍地想,要是刚刚那个女人没有出现,他会跟自己说什么呢?
她太熟悉那个眼神了,林醉曾经无数次那样的看着她,说然然,然然,我爱你。……
陶然使劲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什么念头甩掉。
远处的街上,车辆川流不息地驶过,车灯闪烁,汇成长河,延伸到更远的远方。
空气中弥漫着阵阵香气。甜甜的,是栀子,郁郁的,是蔷薇,凉凉的,是含笑,隐约其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木香,仔细去嗅又似乎无处可寻,陶然知道,那是香樟的味道。
曾有一段久远的记忆散发着同样的味道,经岁月碾磨,香气犹在。
那是在C大的校园。
C大的校园很美,以至于很多人被招生简章上的图片所蛊惑,一心向往——因为觉得那是个恋爱的好地方。
陶然的宿舍楼是园子里最大的女生楼,人称“公主楼”。
公主楼前种着两排高大的香樟,四季常青,每次走上这条路都会闻到那股独特的清香,住的久了,人的身上也会带着一丝暗香。
到了晚上,一对一对的小情侣掩在高大的香樟树下,亲热地粘在一起喁喁私语,直到熄灯锁楼都还流连不去,每到这时,守楼的阿姨就要拿着门闩站在门口,边敲边喊:
“姑娘们~回来吧~还有明天哪~”
敲了又敲,喊了再喊,小鸳鸯们才恋恋不舍依依惜别,尽管分别不过一晚,场面仍然凄切,遍地离愁,蔚为一景。
陶然每天下了晚自习都打香樟路上经过,步履匆匆,目不斜视。在风行“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惟有恋爱是必修”的大学校园,她可算是个异类,直到大四都还情窦不开。
陶然是个喜欢按部就班的人,大体上,她的计划是这样的:好好学习,毕业找个好工作,租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然后把母亲接出来。至于恋爱乃至结婚,暂时还未排上她的日程。
除开优先级不够这个原因外,在感情上,她本身也有点少根筋。
要说大学男生正处在荷尔蒙分泌最旺盛的时期,稍微是个齐头整脸的女生周围都会有不少的追求者,陶然气质娴静,人又温柔,断断不会被放过,可前仆后继的愣头青们全都碰了壁。
有些走积极路线的,递来情书或者直接表白,多被一口回绝,理由一律是——我妈妈不准谈——挡箭牌不在多,好用就成。还有些走渐进路线的,在图书馆、自习室、社团等陶然常常驻扎之处出没,旁敲侧击一点点的试探,这种就比较惨些,像可怜的刘东亮同学一样,在她心里始终是一团模糊的影子。(你问刘东亮是谁?……唉,都说他可怜了。)
卧谈会的时候,同屋的女孩们问起,陶陶,你的意中人到底是啥样子?她很茫然,说想不出,没感觉。众女摇头,说你怎么这么大还不开化?
那年她们20岁,刚把1字头的生日过完,俨然觉得自己老大了,又上了大四,跟大一大二的小草莓比起来,已经是西红柿了。
二字头的年纪心境很复杂,一方面被踢出水果行列,心里自然是不服气,另一方面,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向着风情万种进发了,应情应景的时候也可以哀怨地叹口气,吟上一句“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心中顿时有种凄美的忧愁……感觉好好。
这些浪漫的、懵懂的、微妙的少女情怀,对于少根筋的陶然来说实在复杂。她的日子简简单单的,就像门前的香樟,葱茏幽静,暗自芬芳。
正在陶然沿着自己的人生日程表向前迈进时,林醉出现了。
初遇之时,她茫然不知,命运带给她的将是怎样一番起起落落的悲喜。
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骤雨初歇,空气中掺和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风沙沙地响,雨珠不时的从树叶上滚落。
那天陶然因故留在校学生会加班,她是女生部部长,正为筹备即将到来的女生节文艺汇演忙得焦头烂额。原本加入学生会的初衷只是为了装点简历,好找工作,但她生性认真,在其位谋其事,样样都不肯含糊,不得不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从学生会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早过了宿舍熄灯关门的时间,她倒不是很担心,因为每天都会有不少女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陆续晚归,通常大家只要一起在楼长窗下可怜巴巴地求求楼长,楼长象征性地让她们等上一会,再批评几句,最终还是会出来开门的,毕竟不能真的把姑娘们丢在外面不管。只是苦了楼长,几乎一晚上都不得好睡。
陶然直到走到楼门口才有点慌,因为周围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没看见!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刚已经放进去了一批,还是大家都在今天做起了乖乖女。
陶然又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人,真的着急了。
她一个人根本就不敢敲楼长的窗,平常人多还好说,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更有会说话的女孩子,娇声喊“阿姨,外面好冷啊,求求你开门吧”,或是喊几句“我怕黑”“坏人会把我抓走的”“狼来了狼来了”之类之类可爱的假话,楼长不一会便出来了,大家蜂拥而入,一齐低头听两句训,再蒙混着签个假名字,就可以溜之大吉啦。
可现在只有陶然自己,她连叫楼长的胆子都没有,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目标太小,无论如何也混不过去,一旦留下晚归记录,事情可大可小,她不敢冒这个险。
又坐在台阶上等了半天,实在被蚊子咬得受不了,陶然咬咬牙,起身轻轻叩叩楼长室的窗户,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
“楼长,麻烦帮我开一下门好吗,谢谢。”
鼓足勇气敲了几次,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估计楼长也是难得睡个好觉,早就梦会周公去了。
陶然泄了气,正在发愁,灵机一动,想起同宿舍的女孩曾提到过,一楼的水房窗户有时是开着的,偶尔也可以从那里翻进去。她抓起书包就往那边跑,到了一看却傻眼了,这扇窗虽然开着,可窗台离地面相当高,爬不上去呀。
不过多少是有了点希望,陶然弯着腰四处寻,想找些石头砖块之类的垫垫脚。
正找得满头大汗,影影绰绰的瞥见一个高个子男生沿着香樟路走过来,急得团团转的陶然像是看到了救星,想都没想就奔过去,不管不顾地拦住人家,气喘吁吁地说:
“同学同学,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一下忙?”她指了指身后,“我是住在这个楼的,今天回来晚了,你帮我爬上那个窗好吗?谢谢你了!”
一口气说完了她才有空仔细看看他。
那男生打扮怪异,留着半长的长发,额前的刘海搭下来,几乎遮住半张脸,戴着一双露指头的皮手套,手里还拿着一把吉他。
陶然只能看到他的一只眼睛,心里开始打鼓,这月黑风高的,也不知道自己拦了个什么人,万一……
她把书包抱在胸前,随时准备要跑。
还好,那男生没什么异常举动,看了看她,酷酷地说了句:“走吧。”
呀,他的声音可真好听,这大概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了。
陶然放松警惕,也许是下意识觉得,能有这么悦耳声音的人不会是什么坏人。
她连声道谢,领着他来到水房的窗子前。
那男生把吉他放在一边,二话不说,蹲下身,抱住她的双腿就把她托了起来。陶然吓了一跳,她本来只是想踩在他的腿上垫一下而已,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轻轻松松地就把她推了上去。
她翻过窗台,又满怀感激地回头冲他说了声谢谢。
他也没答话,扛着吉他就走了。
如果,只是说如果。
如果那个晚上的故事就停在这里,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只是彼此生命里有着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并不比路人甲乙丙丁更熟悉,也就更不会有今后这许多的牵绊和纠缠。
可是,如果故事真的停在这里,那么她之后的七年又会在哪里呢?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是不是真的认识某一人, 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 也有爱情甜如蜜。
如果没有遇见你。……
第二十八章
陶然翻过窗户,蹑手蹑脚地往里走,还没出水房门,就听窗外传来一声断喝:
“喂!干什么的?……楼底下那男生,说你哪!”
她一惊,糟了糟了,一定是校巡逻队的人。
连忙返回窗前,往外一看,果然看到不远处,两名保安正拦住刚刚那个长发男生责问:
“哪来的?深更半夜的在女生楼底下,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嘿,臭小子,问你话呢,说话!”
说着就不耐烦地推搡起来。
那男生抬手格开他俩往外走,还就是不说话。
保安见他反抗,这还了得?骂骂咧咧地一起上去拉住他,那男生更是不服,三人扭作一团。
陶然看得急了,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倔啊,他就不会解释一下吗?眼看他一人难敌四手,马上要被扭送走了,她脱口喊了句:
“哎,哎,等一下!等一下啊!……”
情急之下,陶然爬上窗台,嘭地就从两三米高的台上跳了下去,落地太狠,右脚崴了一下,也顾不上疼就跑了过去。
她拉住一名保安急声道:
“你们误会了,他不是坏人,他刚刚过去就是帮我翻一下窗子而已,真的真的,你们别抓他。”
半夜里突然冒出个大活人,两个保安愣住了,又听她说翻窗子,更是起了疑心,被她拉着的那名保安问:
“你们俩还敢翻窗子?翻什么窗子了?为什么翻窗子?”
陶然郁闷,真是越描越黑,看来撇清他之前得先把自己撇清。
她解释道:“我是住这楼里的,今天回来得晚,楼门锁了,所以想从一楼水房那里进去,我知道不该翻窗,下次不敢了。”
“你还有下次?”保安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什么系的?报一下学号。”
“陶然,历史系,学号是XXXXXXXX。”陶然流利地答道。
C大的学号是有规律的,第一位数代表学历(本、硕、博),后两位代表入学年份,再后两位是院系代码,最后三位是个人号码。不清楚的人肯定会编错,所以一问便知到底是不是本校的。
她说的无误,保安又去问那个一直梗着脖子站在一旁的男生,“你呢?什么系的,报名字报学号。……喂,哑巴啊!”
那男生犟得要命,一脸不屑,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要不是之前听过他开口,陶然几乎也要怀疑他是不是哑的。
以后相处久了她才知道,这人就这个死脾气,他若是觉得自己没有错,那就绝不解释,打死都不解释。后来,坊间流传开老罗语录,其中那句“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赢得众多拥趸,陶然听了一点都不稀奇,她想,林醉已经彪悍许多年了。
话说回来,他总这么沉默保安哪能善罢甘休?陶然直替他着急。突然又想,他该不会真是校外的吧?是不是有什么隐衷不方便说?
想到这,她急中生智,上前一步,道:“他是我男朋友,是过来送我的,也是我们系的,叫……”她卡了一秒,抓了个第一个闪现在脑海里的名字,“李小明。”
这名字编得实在是太没水平了,小明小红的,听上去就假,那保安狐疑地瞅瞅他们俩。
陶然生怕他不信,上去拉住那男生的手,装作很熟的样子说:
“小明,你说话啊,别生气,解释一下就好了。”
那男生一楞,下意识地躲了躲,她使劲握了他一下,他就不动了,还好也没甩脱她,但还是一副拽样子。
那两个保安明显不爽,但看陶然的打扮,的确是个规规矩矩的女学生,也就不疑有它,两人又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通,抓倒是不会抓了,但肯定不能再让陶然翻窗子。
他们咚咚咚地把楼长敲了起来,把陶然押送进去,少不了又一顿好批。
陶然一瘸一拐地跟在楼长后面回了楼,乖乖接受批评的空隙,还不忘回头朝那男生做了个鬼脸,当着保安的面,挥挥手说:
“小明你也回去吧,再见。”
她没指望他能开金口,但转身的时候,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在背后,很小很小的。
他说,再见。
再见的时候是一个月后。
准确地说,当陶然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个月后。
但在这一个月中,他其实已经见过她很多次了。
这是林醉后来告诉她的。
自从那天以后,他就常常有意无意地从香樟路上经过,有时明明不顺路,他也要从那边走,如果能够偶遇她,他一整天都会很开心。
起初,他只是想见见她,有点好奇,又有点紧张。
他总记得她的手牵住他的感觉,软软的,小小的,很舒服。
后来他说,那是他第一次和女生牵手,第一次啊,就这样被她稀里糊涂地夺走了,耍赖要她补偿,陶然愤慨,她想说那也是我的第一次啊,还没等话出口,她的初吻就没有了……当然,他的也没有了。
这些是后话。
最开始的时候,林醉并没想太多,他觉出自己对这女孩有好感,因为她的善良,也因为她单纯的信任,但那个晚上的短暂插曲似乎不足以证明发生什么,他们几乎连认识都算不上。
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陶然,历史系的,比他高一级,马上就要毕业了,通常大四女生仍然单身的凤毛麟角,那么她多半已经有男朋友了……这么想的时候,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不过能遇见她的话还是挺高兴的,更让他高兴的是,每次见到她,她都是一个人,周围没有出现过任何亲密的异性。
可她从没注意过他,他想,也许她早就把他忘了。
忘了就忘了吧。
一天,师弟小舟来找他。
“师兄,我今天有演出,吉他借来用用。”
“干嘛,你自己的呢?”他问。
“你那把音色好啊,我今天的演出巨重要。”小舟有点得意。
“我晚上要去吉他社训练,七点之前能用完吗,能就拿去。”
“没问题,我的节目早,六点半上,你到西园操场找我,我下台就还给你,保证不耽误事。”
林醉一想,反正去社里也要路过西园,借也无妨,上去给他拿吉他,顺口问:“哪的演出?”
小舟就等他问呢,立刻说:“女生节文艺汇演!一定有好多女生去,师兄,你说我要是玉树临风地一亮相,是不是可以迷倒无数?”
林醉踢了他一脚,“你小子当自己是蒙汗药?还迷倒无数……”
小舟嘿嘿一乐,拎着吉他就跑了。
晚上,林醉依约找到西园。
操场上人头攒动,灯火通明,扫了一眼观众席,发现还真是女生挺多的。
他径直往舞台那边走,没看到小舟,倒是看到他那把木吉他了,一个女生拿着它。
他过去拍拍她,问:“小舟呢?”
那女孩回过头来,他怔住了。
“是你?”她也楞了一下,马上又一脸焦急地回答他:“我们也在找小舟呢,他刚刚说闹肚子要去厕所,结果到现在还没回来,下个节目就是他的,再不回来就要空场了,都快急死人了!”
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孩道:“陶陶,要不让后面的节目先上吧。”
“实在不行只能这样了。”陶然皱起眉头,“我就怕临时调整节目会乱中出错。”
林醉突然问:“小舟唱什么?”
她给他看节目表:“许巍的《故乡》。”
“我替他上。”
“你?”陶然吃惊地看着他,有些犹豫,“你会吗?”
他笑了,淡淡道:“小舟的吉他是我教的。”
她还是想了又想才最终下定决心,说:“好吧。”
陶然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根本没想到,那首《故乡》几乎成了当晚最轰动的节目。
在她担忧的目光中,林醉走上台,坐好,抱着吉他漫不经心地摆弄了一会。手轻轻一拨,弦声铮铮如水,从指间潺潺而出,被傍晚的微风送出很远。
人群安静下来。
长长的一串弦音过后,他低沉地吟唱:
“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
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
这是什么地方 依然是如此的荒凉
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
抬眼间,他清楚地看见夕阳下她的身影,看见她微微扬起的脸庞,看见她专注的眼睛。
就在那一瞬,他猛地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击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中一下子爆开,他甚至听到了轻微的噼啪声。
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林醉从路边的音像店听到一首歌,那是王菲的《流年》,他慌不迭地掏出手机发短信给她,“然然,你知道,我跟你说过的在西园中那次很奇怪的感觉是什么吗?告诉你,是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那道闪电,划破迷雾,骤放光芒,让他看清自己真实的心。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他抑住心中难言的激动,尽量安稳地坐在台上,把那首歌唱下去。
他一直一直看着她,把它唱完。
“……
总是在梦里看到自己走在归乡路上
你站在夕阳下面容颜娇艳
那是你衣裙漫飞
那是你温柔如水
那是你衣裙漫飞
那是你温柔如水”
他的声音很干净,配着简单清澈的吉他声,把一首伤感的歌唱得无比深情,听得人心都醉了。
一曲已终,掌声雷动,甚至有观众高呼Encore,现场气氛顿时火起来。
陶然兴奋不已,他一下台,她就迎上前,高兴得连人家的名字都不及问,上去就说,小明你唱得真棒!真是太谢谢你了!
他沉默了一会,低头看住她,十分认真地说:
“我不叫小明,我叫林醉,是共君一醉一陶然的醉。”
她被他奇怪的表情和奇怪的话搞得莫名其妙,还没等缓过神,又听他说:
“陶然,我要追你。”
她彻底晕掉了。
陶然很快就发现,他这话不是说着玩的,她遇到了有生以来最难打发的追求者。
林醉一次一次地跑来公主楼找她,她一次一次地拒绝,正话反话,明示暗示,好脸色坏脸色,全都试遍了,全都没有用。
她说,我妈妈不准我谈恋爱。他说,我又不是问你妈妈的意见。
她说,我根本不认识你啊。他说:我说给你听你就认识了,我是计算机系的,今年大三,名字你已经知道了……
她说,我快毕业了,即使在一起也会很快分开。他说,不是还有一年吗?而且只要两个人想在一起,总是可以在一起的。
她说,你比我小,我不喜欢小男生。他说,只小半年不算小,而且我看上去比你大。
她连“我不喜欢男生留长发”都说了,结果他第二天就剃了个板寸出现在她面前,问,这样好不好?
……
简单的说,这就是个“一根筋”和“少根筋”之间一个追一个逃的老套故事。
最后,陶然实在没办法,不得不由持久战转为游击战,她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外面,即使人在宿舍,也不接电话,不接传呼。
林醉常常在楼下等她,见到她就走过去说几句,倒也不过分纠缠,有很多话想说的时候,他就写信。
过了一天又一天,陶然依旧不动心,连她的死党们都看不下去,劝她说你就从了吧,人家林醉哪里不好呀?不如交往一下,就算真的不成,权当补了一堂恋爱课,大学也算圆满了。
陶然摇头。
这种僵持的局面一直持续到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原本是个很平常的晚上。
陶然晚自习回来,毫不意外地在香樟树下看到了林醉,他靠在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抱着他的吉他。
她垂着脑袋加快脚步,只差用书包挡住脸了。林醉当然看见她,兴冲冲地走过来,一边跟着一边逗她说话。
她置之不理,只想尽快回楼把他甩掉。
刚刚踏进楼门,忽听他在身后说:
“陶然,你是不是都烦我了?”
在她的印象里,他总是飞扬的,自信的,甚至自信得有点讨厌,可刚刚这句话里却带了原本不属于他的苦涩和伤感。
一时心软,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无奈地对他说:
“我没有烦你,我只是不喜欢你这样,你去做你的事吧,不要来这里浪费时间,好不好?”
他的目光有些黯然,声音也低了下去,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真的喜欢你。”
陶然第一万零一次地回答他:“可我不喜欢你啊。”
“哪都不喜欢吗?”他问了个傻乎乎的问题。
或许,那时她一咬牙,说出哪都不,就可以长痛变短痛,了结这段痴缠。
可看着他的表情,她无论如何也狠不下这个心,只好勉强安慰他:
“也……也不是啦,我觉得……你笑的时候就挺好看的。”
其实这话听上去再敷衍不过了。
他却立刻露了个大大的笑容给她,眼中的忧伤都还没来得及收拢。
陶然觉得心口被狠狠地扯了一下!
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温柔地塌陷了。……
20岁的陶然,心里有道坚硬的门,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20岁的林醉,笨拙又莽撞,他认定了这道门,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要一次次地撞,直到有一天,隐藏的机关被触动,那扇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那样一个奇妙的夜晚,即使在物是人非之后的今天回想起来,仍会令她的心柔软。
八年后的今天,同样的夜,仍然有星,有月,有花香树影,有香樟的陪伴。
却唯独不见当初的少年。
她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让自己不再为他泪流满面。
……
“美女,香槟要不要?”
有人坐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肩。
第二十九章
“美女,香槟要不要?”
有人坐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肩。
陶然扭头,看到一张灿烂的笑脸。
陆浥尘手里托着酒盘,也不知是从哪个服务生那里偷来的,上面放着一整瓶香槟和两只水晶杯。
她轻咳了一下,掩饰住声音里的涩哑,弯了弯嘴角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浥尘把托盘放下,斟好一杯香槟递给她,“你忘了这房子是谁设计的么,前后左右哪能躲人我当然知道。”
“我没躲着。”陶然毫无底气地反驳。
“我知道你没躲着,你只是在——”他拖长声音,作冥思状,“晒月亮是吧?ok,为陶陶早日晒出漂亮的古铜色,干杯!”
她这下真的笑了,嗔了一句,乱讲。
他也笑了,不遗余力地表扬她:“陶陶,其实你根本就不用躲,刚才的表现不是很好?比上次进步多了,请继续保持。”
“很好?”陶然苦笑,一不小心说漏嘴,“那是因为来之前,我已经对着镜子练了一百遍。”
“这都可以练?”浥尘来了兴趣,问:“怎么练的?表演一下。”
陶然佯恼,坚决不肯娱乐他,浥尘坚决要欣赏。
两人又说又笑的闹了半天,陶然禁不住他鼓动,心情也是难得转好,在说了十几遍“不准笑”之后,她终于站了起来。
只见她优雅地在他面前站好,摆好架势。
首先,矜持地笑了一下,接着,矜持地做了个微微惊讶的表情,然后,矜持地说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你变化不大嘛,我也还是老样子……
简直就像一幕小剧场话剧。
一开始还都有模有样的,演着演着,连她自己都觉着这种自说自话的情形透着一股子傻气,扑哧一声就笑了场。
浥尘更是早就忍到内伤,笑得连杯子都拿不稳了。
她就知道他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取笑她的机会,罢罢,丢脸这种事,次数多了就习惯了,她淡定地取过酒瓶,坐在一旁自斟自饮等他笑完。
陆浥尘总算落了笑音,忽然说:“我想起来了,上次遇到一个很久没见的老朋友,她的表情就和你刚刚一样。”
“是吗,是谁?”
她想,在陆浥尘那里,“很久没见的老朋友”多半就是前前前前前女友的意思了。
“叫Rose还是Rosemary?”他还挺认真地想了想,都没想起来,“记不清了。”
“你真该记得她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她一定很在乎你,我猜,她也许对着镜子练了两百遍……”她本来说得随意,说着说着却倏的停住,坠入一段沉默。
空气静悄悄,静得能够感到她突然的低落。
浥尘又把男女不亲的规矩给忘了,伸手就把她的头扳过来,按到自己肩上,样子还挺大方地说:“来,借个肩膀靠一下!”
“喂!”她推开他的手,把头抬起来。
“日行一善,不用客气。”他又把她按了回去。
陶然哼了一声,嘟囔着说,谁稀罕。不过说归说,她还是乖乖不动了。
这个肩膀靠上去……嗯,还挺舒服的。
常常,人独自走啊走啊走很久都不觉得怎样,直到停下来才发觉,原来竟已如此疲惫。
她真的累了,索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任由倦意在身体里蔓延,不再抵抗。
有风掠过树梢,枝桠轻轻地摇。
他大概以为她睡了,过了很久才试探着唤:
“陶陶?”
“嗯?”她懒懒地应,以为他想说我们该走了。
却听他问:
“为什么你的爱那么长?”
呵,她轻笑出声,这话听上去多文艺,一点都不像是陆浥尘问出来的。
今晚月色撩人,看来不仅适合怀念往事,而且适合讨论人生理想和爱情,这些很深刻很哲学可一旦真的挂在嘴边又很酸很十三的话题。
她在他肩上动了动,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学他的样子反问他:
“Eason,为什么你的爱那么短?”
“你听过烟的故事吗?”他说,语气比她想象的认真,“吸烟的时候,前半支的nicotine会被慢慢过滤到后半支,使得后半支的劲道更足,危害更大,所以既能快乐又能避免伤害的方法是,享受前半支,别碰后半支。”
“原来你的爱情是支烟。”她莞尔一笑,淡淡地说:“好比喻,很形象。”
他听出她话里的不以为然,便问:“那你的爱情是什么?”
她想了一会,说:
“它应该是棵树,烟会越来越短,可树会越长越高,也许它不会带来极致的快乐,但它能遮风挡雨,朝夕相伴,那种感觉……很安全。”
安全。
陶陶,为什么你永远不安?
他记得他这样问过她,他也记得她不喜欢他问。
浥尘无声叹息,抬起手,想要抚上她的发,这个原本无心的动作却忽地在半空停住,恍惚之间,他感觉有种陌生的情愫,在心头浅浅而生,他不确定那是什么,却不由地起了怯意。
陶然并没察觉他的异样,接着有些自嘲地道:
“你看这话由我说出来多没说服力,事实证明种树一点都不安全,说死就会死掉。”
他用下巴蹭蹭她的额头,轻声问:
“那你怎么还不放手?”
她倏地直起身,诧异地看着他,说:“我放了呀,他要走就走,要自由就有自由。被琉璃说起来,我都可以入选年度最佳前女友了。”说完,她居然还笑了笑,起身去拿香槟酒。
浥尘没有笑。
他慢吞吞地问:
“陶陶,如果你都可以放了他,为什么就不能放了你自己?”
“……”她被问得语塞。
手上的香槟刚刚倒了一半,人却定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个有趣的词,用在别人身上,那么越多越好,用在自己身上,那么最好不要,因为大多时候,我们并不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答案。
——为什么不能放了自己?
也许归根结底,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若林醉走了,她也走了,那么从此以后,还有谁能证明,这里曾有一棵美好的树?
还有谁会记得,在这片断壁残垣,也曾有姹紫嫣红开遍?
一时间她无法分辨,真正让她留恋的,究竟是那个人还是那些爱?
那些爱,那些深情,那些感动,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那些言犹在耳的誓盟。
她可以接受他的离去,却不知该如何接受,所有这些在顷刻之间变得毫无意义。
陶然木然而立,只见一个明晃晃的事实。——那棵树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与它是否美好无关,与她能否接受无关,甚至,与她愿不愿意正视都无关。
她垂下双眸,慢慢倒完手中那杯酒。
浥尘忽觉内疚,心生不忍,想要安慰她却第一次发现自己嘴笨,根本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陶然先开口。她拿起两杯酒,递给他一支,举杯与他碰了一下,“叮”的一声,清脆动听。
她重重地说:
“Eason,你说得对,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就应该马照跑,舞照跳,有空找个人来谈半个爱。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说罢,她将酒一饮而尽,“走,我们回去!”拉住他就往回走。
浥尘一阵错愕,看她的样子,与其说是想通了,还不如说是在赌气。要是她真能做得到,恐怕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陶陶了。
果然,走着走着,她扭过头来问:“哎,你说,半个恋爱怎么谈,谈到哪里算一半?”认真地像个好学生。
陆浥尘无语,憋了半天吐出一个字,笨!
她不服气地瞥了他一眼,正色道:“一会进去了,别又在人前装暧昧,毁我清誉。”
他一听就乐了,原来这女人还不太笨,早就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可他偏要暧昧地揽住她,挨近她耳边,似是而非地说:
“反正你也要找人爱,何必找人那么麻烦?不如……就我吧。”
“你?”她斜睨了他一眼,伸出一个指头推开他的头,“把你那些‘很久不见的老朋友’加起来,足够拍一部联合国版红楼梦了,你是还缺个扫地丫头么?”
说话间两人进了大厅,时装秀早已结束,人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闲谈,远远看见随陆浥尘来的那个金发美人正站在一旁东张西望,陶然推了推他,指指那女孩道:
“人家找你呢。”
浥尘不怎么上心地瞥了那边一眼,回头叮嘱她:
“你自己离那两人远一点,尤其是那个什么田田。”
“没事,怕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满不在乎地说,“再说我还要忙着找人来恋爱呢。”
他才不信她的鬼话,摇头笑笑,走开了。
陶然捧一大杯摩卡,找了个角落坐下。
满堂灯火璀璨,衣香鬓影,盛世浮华,宛如一幕瑰丽的电影布景。
到处都是两条腿的男人,名流贤士,才俊精英,衣着光鲜,笑容老练,她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个一个溜过去,直看得意兴阑珊。
酒会散场的时候,陶然和琉璃、陆浥尘一起,陪主人站在门口,与宾客一一握别。
当林醉和田田出现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坦然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再见,发现那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分别的时候说再见,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无须排练。
林醉照旧不怎么理睬,田田却亲热地拉着陶然的手,她笑得那么美,话讲得那么甜,她自己不累,陶然都替她累了。
门口保安线外面站着一群守候已久的男生女生,是等着见各自偶像的粉丝团。其中有个年轻男孩子,大概是田田的倾慕者,一看到她出来就疯狂往前冲,扯着嗓子喊:
“田田!田田!我爱你!给我签个名吧,签个名吧,求求你了!”
保安过去拦住他,他还要挣扎。
田田从旁边经过,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和林醉一起上了一辆黑色轿车,绝尘而去。
上车之前,倒是林醉回望了一眼,远远的,他的目光落在陶然身边的陆浥尘身上。
浥尘也看着他,挑衅地扬了扬唇角。
本来他只是为陶然抱不平,不想让那男人太得意而已,没想到能如此激怒他,连浥尘自己也有些意外。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番意气之举竟会引来几天后的一场轩然大波。
冥冥中,有些偶然,是多米诺骨牌的开端,一块块骨牌倒下去,将我们带向未知的终点。……
第三十章
陆浥尘是在被琉璃骗去相亲的时候再次遇见林醉的。
这场巧遇,动静挺大。
那天,琉璃很好心地来约陆浥尘一起吃晚饭,说要带他去一个“非常非常棒的”湘菜馆,去吃“毛主席最爱吃的菜”。
陆浥尘这种馋猫,根本不需要下多大的饵就会上钩,何况又听说是毛主席最爱吃的菜,他喜不自禁地想,那得是什么样的山珍海味啊!
直到他看到一碗油亮亮红汪汪的红烧肉时才知道,唉,他真是太不了解毛主席了。
山珍海味落了空,也就算了,有的吃就行,可真正让他郁闷的是,这碗红烧肉出现没多久,一名清秀可人的窈窕淑女就出现了,亭亭玉立地站到他和琉璃旁边,怯怯地说:
“琉璃姐,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琉璃笑得像朵花,说没事没事,坐吧坐吧,说着便示意陆浥尘起来,让那女孩坐到他的里面。
……空气中漂浮着红烧肉和阴谋的味道。
浥尘警觉地看了琉璃一眼,她全当没看见,笑容可掬地给他们俩介绍:
“Eason,这位是林美意小姐,是宇都集团林总的掌上明珠,美意,这是我弟弟陆浥尘,你叫他Eason就好。”
那女孩含羞带怯地对着浥尘说了句“你好”,浥尘微笑回礼,好整以暇地盯着琉璃,料定她还有话说。
琉璃当然不会让他失望,闲话家常似的道:
“Eason,美意正在芝加哥美术学院读设计,她对广告创意很有兴趣,你们可以常常聊聊,你们俩又都在美国生活,肯定会有不少共同话题,往后你回了纽约也要多多照顾美意,林总可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呵呵呵呵。”
琉璃要是动什么心思,三句话准保露馅。
陆浥尘只能怨自己,怎么就一时大意了呢?也不想想,琉璃什么时候单独约过自己吃饭?哪次饭局不是狐朋狗友一大堆?可现在来也来了,人也见了,就算不给琉璃面子,也要给这位美意小姐面子,况且……
谁敢不给琉璃面子?
想好了,他也就不动声色,该吃饭吃饭,该聊天聊天,对待身边这位小姐也是绅士有礼,殷勤体贴。
小姑娘一开始有些羞涩,但聊熟了之后也就活泼起来,对陆浥尘明显崇拜有加,饭也没怎么吃,只顾着问这问那,兴奋地小脸蛋红扑扑的,连看他的眼神都很仰慕。
如果他想找一个fans老婆的话,这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眼看他俩聊得热火朝天,对面的琉璃已经偷着乐了不知多少遍,脸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
浥尘开始担心,琉璃这种错误的希望一旦落了空,不知道会不会对他施以秋风扫落叶般的无情打击。
正在美意小姐殷殷问询浥尘惴惴不安琉璃沾沾自喜的时候,林醉出现了。
浥尘坐在卡座的外侧,又迎着林醉过来的方向,所以最先看见他,但他没出声。他们又不熟,关系甚至比陌生人还要差,互相装作看不见是成年人都该知道的礼貌。
林醉从走道经过,无意之中瞥见陆浥尘,他的脚步明显一滞,但并没有停下,直到看见粘在浥尘身边眼神恋恋的林美意,他的步子渐渐放慢,虽已经过他们的卡座,终于还是停下来,折回一步,在陆浥尘面前站定,沉声道:
“陆先生好雅兴。”语调平平,却分明带着一丝讥讽。
接着,他又问:“然然呢?”口气像是人家欠了他什么东西不还。
不得不说,林醉那天的运气真是背,也是他自己不好,如果出门之前不看皇历,至少也该在发难之前看清周围都有谁。
陆浥尘被林醉问得一点准备都没有,不过倒也不用他操心,对面的琉璃抢先发了话:
“嗬,林先生也好雅兴嘛,怎么今天有心情问起旧人?莫非是基因突变忽然长出良心了?”她冷笑一声,道:“会不会太晚?”
林醉这才注意到琉璃的存在,回头看向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他和琉璃打过多年交道,了解她的脾气和做派,因此多少有些忌惮,但琉璃这张利嘴也真是不饶人,句句戳到他的痛处,又让他不能揉。林醉火又不敢发,忍又忍不下,梗着脖子憋了好一会,才强压着脾气生硬地说:
“琉璃,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我也知道我活该让你对我有看法,但我和然然的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事情到了今天这种地步,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得明,也不是外人能够看得清。你是然然的朋友,当然处处维护她,可你这么几次三番地刻薄我,难道就不觉得有失公平?”
“有失公平?”
被他这么一说,琉璃心头的火苗蹭蹭往上冒,“你这是怪我帮亲不帮理喽?照你这么说,你这种始乱终弃守着女朋友又去搞大别人肚子的陈世美倒还有理了?!我们陶然倒还有错了?!好,好 ……”琉璃柳眉倒竖,较起真来,“林醉,你倒是给我说说陶陶的错处,让我听听看!哪怕你有一条对,我秦琉璃从今以后二话没有,在你面前装活死人!”
琉璃嗓门那么亮,惹得周围几桌的客人纷纷看过来,一片窃窃私语。
林醉直直地杵在那里,众目睽睽之下,血气直往上涌,面红耳赤,深吸了几大口气才抑住想要发作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必说给你听!”
琉璃杏眼圆睁,“给你说你又不说,不给你说你又抱屈,想得便宜又不想卖乖,哪有这种好事?林醉,你爱说就说,不说就滚!别让我再看到你在我面前啰嗦,你记住,下次这种屁话求我听都不要听!”
琉璃的话越说越不客气,语中更是极尽鄙夷。
林醉被她激得额上的青筋都要迸出来,大声道:
“琉璃,你不要逼人太甚!你以为就你无所不知?你以为就你了解然然?你不过是隔岸观火,自以为是!”
林醉显然是逼急了,发挥了超乎寻常的战斗力,琉璃也被他喝得一愣。
仿佛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爆发口,顷刻间激泻而下,一发不可收拾!
林醉红着眼睛嘶吼道:
“我和她在一起七年了,七年!你以为是儿戏吗?你以为我愿意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吗?你以为是谁在苦苦维系这七年?告诉你,是我,不是她!”
“你说我始乱终弃?我不认!我追她不是为了抛弃她,而是因为我爱她!你以为是我不想给她归宿吗?你去问她,这七年里我求过多少次婚,她又拒绝过多少次?我甚至说想要个孩子,希望她能因此回心转意,可她还是不同意!她根本就对我们的未来不在乎,她对什么都不在乎!她也从来没有在乎过我!我在她心里面,去留随意!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不能走?”
“哈,就算我要走她也不过用了一句‘我同意’打发,七天之内就能把我扫地出门!七年的生活就此撇得干干净净,一清二楚,毫无瓜葛!再也没有比她更潇洒的女人了!转身又有别人陪她卿卿我我,郎情妾意,你瞧,对她来说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没有人是值得留恋的!七年算什么?什么都不算!”
“她谁都不需要,只要她自己,就可以过得比谁都好!”
林醉一口气说完这番话,怒气一股脑地宣泄而出,喉咙也喊哑了,他用低哑的声音道:
“琉璃,我知道我的出轨让你不齿,但我至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用尽全力地爱过她!可她有没有这样爱过我?我知道你怨我没给她幸福,可你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她从来就没相信过我可以给她幸福!”
他的眼中笼起一抹悲色,声音渐渐沉下去,
“她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也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
琉璃一直牢牢地盯着林醉,面无表情,也不打断。
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林醉身上。等他说完,四周一片安静,听客们仿佛还在消化他刚刚又急又快的一大篇话。
就在这短暂的寂静中。
琉璃扯下餐巾,扔到桌子上,人腾地一下站起来,两步跨出去,走到林醉面前,站定,运气,扬手一记耳光,照着他的脸就甩了过去!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几秒钟,全部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听“啪”的一声,所有人都震住了。
那声音异常清脆,显然是用了全力,眼见着林醉的半边脸立刻就起了红印,他自己也傻掉了,像是忘了要痛似的,一动不动,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矮他一大截的暴烈女子。
陆浥尘最先回过神,他迅速起身站到琉璃旁边,一是防止她再动手,二是防着林醉还手。
他知道琉璃动起肝火来不是开玩笑的,但大多时候都是嘴上犀利,气到动手绝非常见,更何况是扇人耳光?毕竟打人不打脸。能让她甩出这个巴掌,怕是已怒到极处了。浥尘只担心她怒气难消会更加失控。
周围食客见这阵势,纷纷躲避,几个爱看热闹的反倒围上前,饭店领班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见是琉璃,焦急不安地问:
“秦总,发生什么事?”
琉璃看上去出奇地镇定,一点都不像抓狂的样子。
甩完那个巴掌,她毫不畏惧地站在原地,盯着林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林醉,你记住,这一巴掌是我秦琉璃给你的!你欠陶然的,她爱讨不讨,那是她的事。但你红口白牙站在这里跟我说,陶然不爱你,那我就让你痛个明白,明着跟你说,我打的就是你这句话!”
她喘匀一口气,接道:
“你要是有了新欢就开始玩失忆,那就让我这个外人提醒提醒你!咱们从头一件一件说!陶然毕业那一年,她好不容易拿到系里推荐去北京工作的机会,是谁说害怕分开害怕失去她,使她最后放弃推荐留在上海?她一个历史系的本科生在上海找工作有多难你知不知道?她来明澈面试的时候甚至提出三个月试用期不拿工资你知不知道?”
“终于捱过一年等到你毕业,好好的软件公司你不去,偏要不务正业地在家鼓捣网络游戏,是谁供你吃供你住,不遗余力地支持你,人前人后地维护你,从没怀疑过你的实力和成绩?是她!”
“你以为你能做上林总就了不起了?你以为你现在是块发光的金子了是不是?可你创立公司却找不着人投资的时候,是谁把全部的积蓄交给你?也是她!”
“林醉,你再摸着心口问问你自己,这么多年来,你见陶然什么时候张嘴求过人?可你知不知道,当年陶然是怎么拿着你的项目计划书一个一个熟人找过去,就为了求人家看一眼,求人家给推荐!还有,你知道你最后拿到的那笔风投资金是怎么来的?告诉你,人家放出话来,投你的项目可以,但更看中明澈,生逼着陶然把明澈的股份让出去!你知道她要在心里压多重的包袱才能来跟我开这个口?……你瞪什么眼睛?这些你都不知道是不是?那是因为陶然从来不让跟你说!唯恐打击你自信!”
“别的暂且不论,一个女人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还狼心狗肺地甩了她,你知不知道你刚走她就出车祸?退一万步讲,这些过去也就算了,可你现在还敢厚颜无耻地责怪她不爱你!你以为挂在嘴边的才是爱?刻在石头上的才是爱?你以为就你的爱了不起?!啊?她不爱你?陶然不爱你?!林某人,你有种就再跟我说一句!你信不信我听一次打一次!”
琉璃指着她的鼻子,咬牙切齿,字字如刀,刀刀见血。
林醉呆如木鸡,一句话都答不出。
围观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忽然一个年轻女子从人群外面挤进来,是何叶田田。她扑到林醉身边,大惊失色地问:
“阿林,你怎么在这呢?……脸怎么了?给我看看怎么了。”
待看清林醉脸上的指痕,她愤而转身,看向琉璃。
琉璃哪会怕她?冲她扬了扬下巴。
田田领教过琉璃的泼辣,掂量了一下自己,没把握和她硬碰硬,转而向旁边苦瓜脸的领班发飙:
“你们饭店是怎么回事?客人在这里还有没有安全可言?把你们经理叫出来!”
那倒楣领班脸拉得更长了,支支吾吾地说:
“秦总是……是我们经理的朋友。”
田田气急败坏,掏出手机就拨110,“报警!我还不信没有王法了!”
林醉这时才有所反应,他按下田田的手,什么都没说,拉着她推开人群走了出去。
主角走了,看热闹的也就散了。
陆浥尘扶着琉璃让她坐下,也没吭声,给她倒了杯水。
琉璃坐了没一会就气哼哼地站起来,
“吃不下,回家!”
被遗忘了很久的林美意早就如坐针毡,赶紧说:“琉璃姐,那我也回去了。”
琉璃抱歉地对她说:“美意,今天让你见笑了,本来挺好的一顿饭,唉,下次吧,改天再约你。帮我问你爸爸好。”
“好,琉璃姐,你也别生气了,我们下次见。”美意乖乖告别,起身走了。
只剩下琉璃和浥尘,叫人来买了单,临走前琉璃对苦瓜脸领班道:
“跟你们徐总道个歉,今晚吓跑的客人都挂我账上。”
两人出了门,一时无话,一前一后到了停车场,琉璃去拉自己的车门,哎呦一声叫出来,这才发现刚刚用力过猛,挫到了手指关节,已经肿得老高。
浥尘上前瞅了瞅,皱皱眉头,说:“走吧,我送你。”
琉璃嘟囔了一句“真倒霉”,跟在陆浥尘后面上了车。
“这下知道打人也是技术活吧?”
浥尘发动车子,上了路,扭头看看琉璃,劝道:“下回可别这么冲动,你看自己也要吃苦头。”
“不是我冲动,你说他该不该打?”一提起刚才的事,琉璃的火气又开始蠢蠢欲动。
浥尘不吭声了。
琉璃疲惫地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想把紧张的神经缓下来,忍不住又道:
“我真替陶陶不值,你看她跟了个什么人,大好青春全浪费到这种人身上,他居然还有脸提七年,他用了七年时间都没能理解她。”
说到这,琉璃深深地叹了口气,过了好半天才又缓缓地说:
“陶陶这姑娘,拥有的东西太少,失去的东西太多,她不是生性淡漠,更不是为人凉薄,她只是从来不敢让自己表现出对任何人任何事的渴望,她也从来不允许自己表现出对任何人任何事的依赖,因为只有这样,当她失去他们的时候,才不会那么难受……她是个时时准备失去的人,可也正因为这样,她比任何人都更珍惜她的所有。林醉那个混蛋,竟然敢说陶然不爱他,妈的这种话他也说的出口!嘴巴上爱来爱去谁不会?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用嘴爱!”
琉璃愤愤说完,滑下半个车窗,让晚风吹进来,吹走胸中的闷气。
望着车外流动的夜色,她渐渐安静下来,冷不丁地,又轻轻地说了句什么,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浥尘始终很沉默,车里很安静,隐隐约约的,他听清了琉璃在说什么。
“陶陶的爱是静水深流,不懂她的人不配爱她。”
第三十一章
这一天,陶然从真衣回来,已是深夜。
都说与日本人合作累,她真是领教了,动不动就开马拉松会议,这次又是,从下午直到现在,坐都坐得人腰酸腿软,来来回回地讨论一份市场推广案,细致琐碎得磨人。
本来真衣的案子不由她亲自跟,虽说是重要客户,但她极不情愿同高桥野打交道,心知此人不是善类,她还特意安排了一名男性客户经理接手真衣的事,可那高桥野偏偏就惦记上她了,屡屡请她亲自过去,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一定要有客户总监坐镇才能放心。
陶然不敢开罪他,况且料想公事场合他也不敢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所以硬着头皮就去了,只是若他提议吃饭唱K喝茶看戏等娱兴活动,她是坚决婉拒的。
饶是如此,每一次都敷衍得挺累。
出了电梯,走到家门口,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把手伸进皮包摸来摸去地找钥匙,突然,有个人影从后面冒出来,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肩,陶然吓得激灵一下就醒了,惊呼出声!
没等她回头,那人喃喃念她的名字:
“然然……”
“林醉?”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陶然赶紧把出了窍的三魂七魄拽回来,转头看去。林醉脸色通红,样子狼狈,人都快站不稳了,头晃晃就垂了下来,抵在她的肩上,口中含混不清地叫着她的名字,一刻不停。
“怎么回事?你醉了?”
陶然几乎要用整个身体才能撑住他,费力地问了两句,看他的样子实在醉得不轻,没办法,她只好打开门,先把他扶进去再说。
连拖带拉地终于把人放在沙发上,陶然出了一身的汗。她走进卫生间,绞了一块热毛巾出来,小心地敷在他的额头。
客厅灯光明亮,她这才看清他半边脸红得不正常,明显有些肿,心里咯噔一下,问:
“林醉,你跟人打架?”
林醉除了毫无意识地不断念叨她的名字,几乎人事不知。
看他这副样子,陶然也不指望问出什么,她只好把凉掉的毛巾拿起来,重新烫热,再给他换上。
来来回回换了几趟,他终于安静下来,陶然早已精疲力竭,一边照顾他一边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靠在沙发上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浅浅的睡意被一丝异样打断,睁开眼,看到林醉凝视她的眼睛,满是柔情,他的手掌抚着她的脸颊,轻轻地,但很温暖。
恍惚间,她忘了今夕何夕,对他微微一笑,差点就要说,好困,不要闹。
幸好话未出口,人已清醒,陶然噌地直起身,躲开他的手,木木地问:
“你醒了?”
林醉不答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令她一阵心悸。
她稳住神,语气平淡地给他解释:
“你可能喝醉走错了,刚刚在门口……”
“我没走错。”
林醉突然打断她,异常地坚决,“然然,我已经错了那么多,我不想再错。”
她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仔细打量他,又不像是在说胡话,她不知要怎样回答。
林醉也不需她回答,径自缓缓地说下去:
“然然,我前天回学校了,看见公主楼在拆建,香樟也移走了,我在废墟里捡到一根门栓,就是你们阿姨常常敲的那根,你记得吗,当年我最恨她敲门栓。可那天突然想,其实我应该感谢她,因为如果没有她,那个晚上你就不会被关在外面,那样的话,我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
“西园换了新草坪,草比原来的好,但是不让踩了。学五食堂的那个胖师傅还在,还是卖小笼,还是那么难吃。”
“后湖的那条路翻修过,不知道哪里变了,看上去总觉得不对。后湖还是老样子,湖边的那座老房子还是没人住,草长比以前还高。”
“然然,记不记得你说过,你最向往的生活,就是找一座高山上的湖,在湖边开一间日落旅馆,木头做的房子,种花,养鹅,看日落,听过路人讲故事,日子安静又不寂寞,总会有人走,也总会有人来。我说好是好,就是有点闷,不如等我们退休,再去找那样一个地方归隐,去法国还是去瑞士,我们可以慢慢想。然然,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会有很多年的时间去慢慢想,我以为我们会有很多年的时间去慢慢实现,然然,我以为……我们会白头偕老的……”
她已许久不曾听他对她说这么多的话。
静夜沉沉,他的声音温柔如水,带着令人蛊惑的魔力,丝丝缕缕将她缠绕。
她明知前尘往事多说无益,却又无法阻止,催眠一般,只能愣愣地听下去。
直到他问:
“然然,我们白头偕老好不好?”
陶然只觉心中一绞,痛不可抑,眼泪刷地一下就流出来,止都止不住。
她哭着喊:
“林醉!你讲不讲理?背叛的人是你,离开的人也是你!现在你又回来说这些,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你到底讲不讲理?”
“我不讲理!”
林醉拗脾气上来,一把将她拉到怀里,紧紧紧紧地抱住她,“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你放开我!”
“我不放!不放不放!”
陶然死命地挣扎,想把他推开,他的臂像个铁箍,越收越紧。
她无力挣脱,身体被他勒得生疼,呼吸也困难起来,气急之下,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连怒带恨,下了死劲。
林醉手臂一颤,却不松开,反而更紧地箍住她。
白衬衣上渐有血丝渗出,他吭也不吭。
……
旧日如糖,甜到哀伤。
却不知今时今日,竟连最简单的一个爱字,都已无处言说,似乎,便只能让彼此痛。
陶然力已用竭,忽而悲从中来,伏在他的肩上,痛哭失声!
泪水像是从什么地方倒出来一样,肆意流淌,不一会便濡湿了他整个肩头。
他几乎从未见她哭成这个样子,一下子也慌了神,连忙卸掉力气,小心翼翼地搂住她,笨拙地拍着她的背,翻来覆去只会说一句,然然,我错了,别哭,别哭。
陶然不听,她要很大声很大声地哭,哭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伤心,所有的难过,所有所有这些……直到哭累,累到再也哭不出。
许久许久,哭声止住,剩下一连串的哽咽。
林醉也红了眼睛,握住她的手,轻轻说:
“然然,我要和你在一起。”
陶然人已累极,情绪终于稳下来,她疲惫地抽回手,提醒他:
“田田呢?田田怎么办?”
林醉不答,仍旧说:
“然然,我只爱你,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任性又固执。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其中的爱意她太过熟悉,知道那是真的,心里反而更加酸楚,又问:
“还有孩子,孩子怎么办?”
林醉灼灼的目光黯下去,就算他再任性也知道,事到如今,无论去留都已不再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甚至也不是三个人的事,还有孩子。
一步错,步步错。
错到今日他才明白,这代价远非他可以承受,想想都是煎熬。
他回答不了她的问题,痛苦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办?”
陶然强忍住想要安慰他的念头,艰难地说:
“林醉,我们回不了头。”
忘掉孩子,也许别人做得到,但陶然做不到。如果因为她而使这世上多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一辈子都不会放过自己。
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林醉再也说不出话,只能绝望地看着她。
他那么那么爱她。
他已永远永远失去她。
满屋的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响起的乐声显得尤其刺耳。是林醉的手机,它一遍一遍地响,林醉不去接,它锲而不舍,像是要考验他的耐心似的,叮叮咚咚,绵而不绝。
“接电话吧。”陶然终于出声。
林醉掏出手机,看都不看,扬手就把它摔了出去,啪嗒一声,四分五裂,那音乐就像断了气,终于不响了。
门却接着响起来。
有人敲门,笃笃笃的三下,不轻不重,很有礼貌。过了一会,又敲了三下。
陶然看了眼林醉,站起身,走过去,把门打开,毫不惊讶地看到何叶田田。
两个女人无声地对视了几秒。
田田微微点头,问:“阿林在吗?”她总算不再笑。
陶然站到一旁,让她进来。
田田几步走过去,蹲在林醉旁边,摇摇他的手,轻言道:
“阿林,跟我回去吧。”
林醉垂着眼睛,不理睬。她就一直仰着脸,央求他。一个比一个拗。
陶然远远看着他们俩,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她能从她手上抢走他。
这个女人身上有着陶然所没有的韧劲,只要她想要,她就会不顾一切地争,她会像小母鸡一样乍着翅膀守卫自己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放弃。她可以很骄傲,也可以很卑微,因为她永远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两人僵持半天,林醉终于动摇,被田田拉起来,走了出去。
田田扶着他,经过陶然身边,点点头道:“实在不好意思,他醉了,给你添麻烦了。”就像一个满怀歉意的妻子。
陶然只盯着林醉,他全身上下狼狈已极,表情木然,看得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与她离开。
直到他们走了很久,她还站在门口,就像做了一场梦。
和以前的那些梦一样,梦里有林醉,他回来了,他说我爱你。
和那些梦不同的是,他还说,我们白头偕老好不好?
……
直到第二天上班,陶然都很恍惚。就连琉璃对她说“对了,跟你说一下,我昨天把林醉打了”,她也只是“哦”一下而已。琉璃也不多解释,找个话题就把话支开了。
林醉来找她的事,陶然谁也没同谁说。
可那就像一块大石头落进湖里,纵使涟漪泛尽,石头还留在湖底,移之不去。
虽然理智早就为她做出选择,她并不因此而感到解脱,反而,就像又失去他一次一样,所有折磨,从头来过。
幸运的是,又或者不幸的是,这一次,很快就有了了断。
第三十二章
三天后。
为了庆祝真衣旗舰店首月取得开门红,高桥野设宴款待真衣市场部员工和明澈团队成员,客户经理、媒介经理和创意部的几名同事,还有陆浥尘都在受邀之列,陶然一个人不好拒绝,便也跟去了。
她特意陪在末位,就为了离高桥野远一点,哪知日本人规矩多,一群人点头哈腰三催四请让她上座,她万般不愿也只好坐过去,挨在高桥旁边,只希望他能顾忌在场众人,行为规矩。
高桥看见陶然,眯着眼睛,笑得合不拢嘴,手脚倒还老实,只是殷勤地频频敬酒。
日本人的清酒,度数虽低,后劲绵长,陶然吃过苦头,不敢喝得太多,陪饮几轮过后,假作不胜酒力,推辞起来。高桥不依,说陶小姐是不是喝不惯,那我们换,扬手又叫了数瓶XO干邑。
陶然看出来了,他要么就是豪爽得过了头,要么就是存心灌醉她,当下更是起了警惕,虽说未必真能被他灌醉,但也没必要拼着身体陪他玩,连推带让,他敬一杯她便推半杯,如此下去还是喝了不少。
坐在旁边的浥尘渐渐瞧出苗头不对,高桥这家伙酒一下肚,眼神就不正了,色迷迷地往陶然身上靠,酒也灌得更勤。
浥尘看不下去,上去帮陶然拦了几次酒。
陶然知道浥尘酒量差的很,偷空朝他使使眼色,示意自己还能行。
她这顿饭吃得是斗智斗勇,累得要命,暗暗决心下次无论如何都不能赴高桥的约,简直就是鸿门宴。
实在被他逼得没辙,她就把头别开,故意不看他,这已经是明显不愿敷衍的表示,高桥竟还是不懂眼色。
陶然只好坐在位子上,度日如年地熬钟点。目光正在四处游移,忽然落在了房间墙壁的液晶电视上,那里面正在播出一档娱乐节目,她看到了何叶田田的玉照和一行硕大的标题:
“名模公开婚讯 自曝育有一子”
两名主持一唱一和。
男主持正在说:“……田田将要结婚的消息出乎所有人意料,记者今日致电新势力公司负责人,该名人士表示对此事不愿多谈,显然田田的这一举动并未征到公司同意,另外据消息人士透露,何叶田田与新势力的合同中明确写有不得在约期内擅自结婚的条款,并有相关罚则,如果消息准确,田田将因此面临巨额赔付。”
女主持人在一旁感叹:“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从田田在今天记者招待会上的表现可见一斑。”
接着,电视画面切到记者会现场。
一名记者问:“田田,通常结婚生子对于模特来说意味职业生涯的结束,可你现在的事业正如日中天,你真的能够舍弃这个舞台,舍弃那些花团锦簇的生活吗?”
田田对着镜头浅浅一笑,她说:“我最喜欢的设计师,YSL的创始人伊夫圣洛朗曾经说过,女人所能拥有的最美的衣服,是与她相爱的男人的手臂,我已经找到了这个男人,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
又有记者问:“能谈谈你的未婚夫吗?”
“对不起,他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所以不方便多谈,我只能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也非常非常爱我,我们在一起很幸福。”
下面有人插话:“是悠游公司的总经理林醉吗?之前在很多场合有人见到你们携手进出。”
田田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但她脸上甜蜜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又有人问:“田田,我们注意到你的经纪人今天没有出席发布会,这是不是证明你的决定太过突然,尚未和公司达成一致?”
这次田田谨慎地考虑了一下,才说:“对于大家来说,这个消息也许有些突然,但对于我个人来说,这个决定并不突然,我和我的未婚夫已经为这场令人期待的婚礼筹备了很久,而且……我愿意坦率地告诉大家,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他现在美国,对此我的公司早已知情,我想,他们也不应该感到突然。”
田田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电视画面切回演播室。
男主持道:“说到田田公布婚讯,还有一段插曲,就在发布会之后的今天下午,有粉丝到新势力公司门前大闹,要求见田田,后被劝阻。”
女主持接道:“田田追求幸福的勇气令人感动,我想所有喜欢她的人,也应该同样为她感到幸福才对。人生得意须尽欢,对于女人来说,在自己最美的时候遇见一个最好的人,真的就该随他去,没有什么不能舍弃。”
接着,节目很应景地配了一段缠绵的音乐,同时陆续放出一些照片,都是林醉和田田的合影。
屋子里很吵,陶然死盯着屏幕,努力看清下面的每一个字,直看得手足俱冰。
电视画面上那个熟悉的男人,她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
这就是那个三天前说爱她说要和她在一起说要与她白头偕老的男人,转眼就去和别的女人高调宣布结婚!
她不是不让他结婚,也不是没想过会有今天,可他凭什么一边筹备婚事一边与她“痛诉衷肠”?凭什么把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搅成浑水,又去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温柔乡?他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在她心里来去自由,予取予求?
他这都是凭什么?
难道就因为她爱他?
陶然心里腾地燃起一团火,盈满被愚弄的愤怒和被轻贱的耻辱。
她脸色发白,咬紧牙关,要不是因为现在的场合,她早就冲出门去,当着那个男人的面问个明白!
“陶陶……陶陶?”
陆浥尘自从看到那节目就心中一沉,陶然一直盯着电视,他一直盯着陶然,叫了几次她都不听。
他故意问:“陶陶,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原想找个借口带她离开。
高桥一听可不干,“陆君,不要急着走,来了就要尽兴嘛。”他顺着陶然的视线瞄了两眼电视,正赶上女主持人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他抚掌赞道:
“人生得意须尽欢,好句,好句!来,陶小姐,我敬你!难得我们这么投缘,今天一定要多饮几杯。”
说着,他给陶然的杯子斟好酒,递给她,顺便有意无意地拍了拍她放在桌子上的手。
他真不该在这么不适当的时候把她当Hello kitty。
陶然倏的收回手,握住酒杯,眼风扫了他一下,淡淡道:
“高桥先生说的好,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么说来,真不敢扫了您的雅兴,却之不恭,先干为敬。”
话音刚落,一杯酒就落了肚,40度的干邑白兰地。
高桥一愣,刚才劝酒就像喂她药,现在竟会喝得这么痛快,他喜上眉梢,连说爽快爽快,他以为自己酒量足够好,端起杯子也干了。
这空杯子刚刚放下来,陶然就又给他斟满了。要说劝酒,高桥可真是关公门前耍大刀,陶然要是愿意的话,她开上一门课,足够他读到研究生。
谈笑风生之中,一瓶酒就见了底,再开,再见底,几瓶十年陈的干邑不一会就被牛饮而尽。
陆浥尘在一旁心急如焚,根本就拦不住。
周围几个日本人喝到半醉,看到有人拼酒,更是兴奋不已,高声叫好助阵。
高桥是个老酒鬼,自诩酒桌上从没输过人,哪能轻易服软?人都快趴下了,还在那叫,再来再来,再上一瓶。
陶然说,别急啊,咱先把桌上剩下的都喝完,不能浪费。
拿起一瓶清酒就给高桥满上。
浥尘大力按住她,无比严肃地说:“陶陶,你听我说,你真不能再喝了。”
陶然半笑半嗔地扫了他一眼,说:“Eason,别逗了,我不能喝谁能喝?”
浥尘原本还只是担心她醉,现在却知道她是真醉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的妩媚和风情根本就不属于正常的陶然。
正常的陶然他都劝不住,更别提喝醉的这个了。
于是就看着她和高桥野推杯换盏,三下五除二又把所有的清酒消灭了。
最后剩下的半杯被高桥野手一抖泼到了地上,然后人顺着椅子就滑了下去。
等人把他从桌子底下捞出来的时候,陶然尚可以姿态优雅地坐在位子上,脸上带着笑容,不失得体地说,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喝得太高兴了。
终于,众人抬的抬,扶的扶,语无伦次地道别,东倒西歪地离开。
等人都走了,陶然才慢慢站起来,身子一软,差点又跌回去,被浥尘一把扶住。
陶然撑着他的手臂站稳,对他嫣然一笑,说:
“原来……醉了的感觉像坐船……摇啊摇,还挺……还挺舒服的。”
浥尘哭笑不得,气道:“舒服?等明天你就知道是舒服还是不舒服了。”
陶然只是笑,“明天?谁要管明天,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
酒意给她的脸颊染上一抹酡红,酒精让所有快乐的神经high起来,她不住的笑。上了出租车,更加不老实,不仅笑还要胡乱吟诗:
“人生得意须尽欢……李白斗酒诗百篇……但使主人能醉客……西出阳关无故人……”一边念还一边豪迈地比划手势。
浥尘狼狈地按下她的左手,又按下她的右手,然后又去按她的左手……抽空还要冲频频侧目的司机解释:“她平常不是这样的。”
司机很不同情地瞅瞅他,说:“你女朋友啊?哪能让她喝这么多?男人应该上去挡嘛!”
浥尘无语。
直到进了家,陶然的诗兴还没过,三百首唐诗被她七零八碎地吟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反反复复地碎碎念。
浥尘扶她进卧室,嘴里哄着她:“好好,人生得意须尽欢,先睡觉,明天再接着念。……好了,陶陶,明天再念好不好?……上床睡觉,醒了再念……”
陶然真的不念了,很乖地点头,说好。
浥尘还没来得及高兴呢,一双手臂攀上他的颈,软玉温香拥满怀,就听她问:
“Eason,要不要上床?”神情认真。
啥?
陆浥尘差点要用手去托下巴,他惊愕地盯着她,严重怀疑自己的耳朵不纯洁。
她仰着脸庞,直直看向他,眼中有月华流水,轻雾薄烟,见到他楞,她轻轻笑起来,宛如一朵花开,眼角眉梢皆是妩媚,踮起脚,凑得近些,字字清晰地又说了一遍:
“问你要不要上床。”
要是别的女人在他怀里发出这么明确无误的邀请,浥尘没准会心驰神摇,可眼下他只想吐血!深吸一口气,低声说了两个字:
“疯了!”
“我没疯,你不相信?”
这疯女人还挺不服气,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道微光,手顺着他的胸膛就滑了下去,准确无误地落在他的腰带上,摸索着就要解开搭扣。
“陶陶!”
陆浥尘这下可被她吓得不轻!他手忙脚乱护住腰间,急急喝道:“不可以!”
“可以!”陶然上来蛮劲,喊得比他还声大,“凭什么我不可以!”
她低头使劲去掰他的手,不屈不挠地找准目标就要下手,恨恨咬牙道:“尽欢就尽欢!大家都尽欢!”
“陶陶你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喂喂!……哇!”
浥尘被她掰得好痛,只好腾出一只手去抓住她,哪知他越抓她越挣扎,像只发了疯的小野猫,发了狠劲,拳打脚踢地同他搏斗。
可怜陆浥尘,有生以来都没这么狼狈过。
他一手护着腰带,一手又要去制伏她,她动脚踢他,他又不能踢还她,顾上不顾下,连挨了好几下,痛得直咧嘴。
如果他还有空笑的话,一定会觉得这场面好好笑,如此竭力挣扎竟然只是为了不上床!
他当然不是柳下惠,可也不是急色鬼。君子好色,好之有道。陶然醉成这样,她可以不为她的行为负责,他却得为她负责,真要将错就错,岂不是趁人之危?
只是他还真不知道陶然疯起来这么神勇,俨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陶陶陶陶,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浥尘满头大汗地想给她摆事实讲道理,试图以德服人感化她。正在他挖空心思措辞的时候,陶然挣开一只手,眼看他牢牢握住带扣,压根就不让她碰,她也不知哪来的主意,趁他一个不留神,摸到拉链,刷的一下就拉下去,紧接着就把手伸了进去……
陆浥尘倒吸一口冷气!
浑身的血液都呼呼地往一个地方涌!
……基本上,这是一件连柳下惠本人都没法控制的事。
他就像是一颗被点着引信的手雷,离爆炸进入秒表倒计时。
本来他还担心伤到她,这种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一手钳住她下面的手腕,阻止她往下探,另一只手擒住她的左臂,反手扣在她的身后,肩一用力,把她连连逼退几步,牢牢抵在墙上。她又想踢他,他膝盖一顶,把她制伏。
用了浑身解数终于使她一动不动地安静下来。
她还不服,气喘吁吁地瞪住他。
浥尘才不管她服不服,竭力忍住一触即发的欲望,喘着粗气发狠道:
“陶陶!你要尽欢是吧?好,我陪你尽欢!只要你敢跟我说你不后悔!你现在不后悔以后都不后悔!你自己想,你敢不敢说?”
他凶巴巴地逼视她,彼此呼吸相缠,她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有团墨色,渐深渐沉,隐隐透着危险。
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那丝危险,令陶然心头一震,残存的理智终于在酒精的包抄之下突出重围,虽然只剩散兵游勇,但好歹没有全军覆没。
陶然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气息也渐渐平复。
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想撞墙。
羞愤之余,更是悲哀,原来,她终于还是被那个男人逼到歇斯底里。……
理智回来的刹那,心中五味杂陈,眼眶一热,竟又要为他流泪,陶然倔强地使了使劲,咽下泪意。
她稳住呼吸,尽量平静地对浥尘说:
“放开我吧,我后悔了。”
浥尘看着她的眼睛,却没有动。
她如水的双瞳笼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把他的心变成一块海绵,松软软,沉甸甸。有种东西在其中,像是传说中的神奇豆子,发了芽,生了根,迎风而长,直抵云间。
他的目光忽然柔软,轻轻开了口,听到自己说:
“我也后悔了。”
然后,他做了一件也许已经想了很久很久的事情。
他拔下她的发簪,丢在地上,将手指埋入她浓密的长发,感觉细软的发丝在指间亲密地游走,纠缠,与想象中一样美好。
忽地,他的掌微微用力,扶在她的脑后,一低头,含住她因惊讶而微张的唇瓣。
另一只原本是在阻止她的手坚定地向下一按,又把她按了回去。
坚硬而灼热的触感霎时从她的掌心传来,如电流般传遍全身,引起一阵难言的颤栗。
他在她的唇上辗转吮吸,舌尖滑入她的唇,轻轻勾住她的舌,打了个旋,像要收回却又立刻缠上来,不轻不重,若即若离,像是一场耐心而折磨的邀请。
她只觉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刹那间苏醒、活跃、狂乱不安地叫嚣,它们无声的呐喊汇成狂潮,一浪一浪向她袭来,令她心跳如擂,四肢瘫软,几乎站立不稳,刚刚才勉强拾回的理智在她耳边微弱地抗议了两下,就呜咽一声,消失无影。
窗外,一朵云飘过,遮住月,阴影漫地而来。
漫上窗台,漫上床头,漫上床脚,漫住地上的发簪,漫住他和她。
陶然微微喟叹,闭上双眼,任凭情潮翻涌,将她吞没。
……
第三十三章
陆浥尘做了个大美梦。
虽然不记得到底梦到了什么,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自己嘴角带着笑。
天刚蒙蒙亮,四周有些暗。
他眨了眨眼,很快就想起这是在哪里,唇边的笑意更深了,手臂一伸,想把枕边人揽在怀里温存,却扑了个空。
……人呢?
茫然之中,卧室的门开了,陶然走进来,带进一道明亮的光。
浥尘撑起身,被突然出现的光亮晃得刺眼,抬手遮了遮。
“对不起吵醒你。” 她说,说得异常客气。
他放下手,只见她整整齐齐地站在他面前,西装套裙,V领衬衫,高挽的发髻。如果不是看到自己身躯半裸,床单凌乱,场景毋庸置疑的香艳,他几乎要怀疑这里是办公室,而昨晚的一切不过是加班小憩中的一场春梦。
他犹豫了犹豫,问:
“你……要上班?”
“是啊,今天不是周末,当然要上班。”她一丝不苟地回答。
“这么早?”
“我先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毓婷。”
“什么?”浥尘没听懂。
她过分流利的回话终于卡了一下壳,停了数秒才低声迅速地说:
“紧急避孕药。”
没等他再问,她更加飞快地说:“冰箱里有牛奶和面包,厨房有咖啡,你自己吃早饭吧,我先走了,再见。”
然后她就真的走了,转身,跨步,开门,关门,一连串动作利落又迅速。
太迅速了,迅速地简直像在逃。
随着门砰地一声关上,房间重新暗下来,浥尘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不得不面对他从未有过的经历——被女人抛弃在床上。
他耙耙头发,看看空荡荡的床,很幽怨。
陶然逃也似的出了门,慌慌张张地进了电梯,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不出意外,跟煮过似的,简直都能看到腾腾而起的热气。但她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已经很满意,无论如何,还可以在他面前保持镇定,说话也没抖,和平常一样,至少她觉得,是和平常一样的。
要知道当她悠悠醒来,第一眼看见身旁赤身裸体的陆浥尘的时候,说是魂飞魄散也不为过,紧接着就发现自己也不着寸缕,当时脑袋嗡的一下,差点昏死过去,不幸的是,没有真的昏死成,昨晚的情景像是缠成一团的电影胶片,一股脑丢回她的脑海里,虽然混混沌沌地没能立刻看清全部情节,但只是几个闪回的片断,已经足够她昏死一百遍啊一百遍。
极度震惊过后,陶然从石化中恢复知觉,她万分小心地把头从他的臂上移开,又把他的手从自己腰上拿走,等了半分钟,直到确定没有惊醒他,她才一寸一寸地从床上挪下去,在自己家里像做贼一样捡起地上的衣物,蹑手蹑脚地出了卧室。
站在客厅明晃晃的灯光底下,所有记忆一一复原,陶然的心情,只能用无法形容来形容。
原来老天不让她醉是有道理的,看看她一旦醉了会发生什么?
一夜情!
别人一夜情都是找路人甲,她偏偏是和朝夕都要相见的陆浥尘……而且还是她勾引了他……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是很“暴力”地勾引了他……
陶然头都要炸开了。
她胡乱穿好衣服,拉开冰箱取出一罐东西,看都没看就贴在头上,用冰镇的脑袋从一默念到一百,又从一百念回一,在相继打消假装失忆、弃家潜逃、乃至杀人灭口等念头之后,她终于想到个比较靠谱的对策——以不变应万变。
拿定了主意,平日的冷静和沉着也回来了,她反复说服自己,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然后,一如往常地该做什么做什么。
目前为止,尽管脸上的热度迟迟不退,她仍然觉得自己已经表现超常了。
开车驶上路,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黎明将至。
陶然感到一丝宽慰,你看,这并不是世界末日,一个荒唐的夜晚而已,马上就会消失,她想陆浥尘才不会把这当回事,那么只要她也别把它当回事,它就会像许多普通的夜晚一样,很快就被忘记。
嗯,很快,她在心里重重地重复了一次。
陶然全神贯注于给自己催眠,丝毫没有看见,一辆熟悉的轿车从她旁边开过,风驰电掣地驶往她来的方向……
陆浥尘孤零零地下了床,心情郁郁。
进了洗手间,看到崭新的牙刷杯子和毛巾已经放在显眼的地方,都给他准备好了,他更加郁郁,为什么这女人连这些都能体贴地想到,却偏偏毫不体贴地在一夕缠绵之后把他晾在床上呢?
浥尘懊恼地在莲蓬底下甩了甩头,水珠四溅,他只能安慰自己,陶陶应该是吓坏了。
他知道她和他以往的女人不同,她传统,又一根筋,一定是不能接受这种不清不楚的肌肤之亲。那她可以做他女朋友嘛,这样不就清楚了?想到这,浥尘开始有些高兴,他决定一上班就去同她说。
冲完凉,刚刚关上水龙头,就听外面响起大力的敲门声,陆浥尘喜出望外,以为是陶然回来了,一时昏了头,也没想真要是陶然怎么会敲门?
他扯过浴巾往腰上一围就出去开门了,正准备摆出个哀怨的神情给她看,赫然发现门外所站之人是……林醉!
“然然,你听我解释……”
林醉一脸焦急,后半截话忽地卡在喉咙里,像看见鬼一样看着陆浥尘。
陆浥尘也吓了一跳,不过显然没他那么严重,很快便恢复正常,他嘲讽地弯了弯嘴角,懒洋洋地问:
“来送喜帖?”
林醉盯着他,脸色煞白,嘴唇发抖,无法成言。
他捏了捏拳,又放开,又再捏紧,却又放开,终于一言不发,倒退数步,绝然转身。
看着林醉跌跌撞撞的走远,陆浥尘关上门,心情忽然坏掉了,这个人的出现提醒他,令他纵情沉迷的一晚,不过是陶然的醉酒失常。
因为这个男人要结婚。
她为他哭,为他怒,神不守舍也为他,拼却一醉也为他,就连昨晚这春宵一度,归根结底还是为他。
尽管不愿承认,但陆浥尘知道自己在嫉妒。
他拥有过那么多女人,但他从未拥有过一个女人的那么多。
想起她说,爱是棵树,大树参天,朝夕相伴。忽然之间,他心生向往。
浥尘一下子改了主意,他不要她做他的女朋友,他决定向她求婚!如果他一定要同一个女人结婚,为什么不能是陶然呢?她是最好的人选!他喜欢她,他相信她也喜欢他,他们在一起又可以很开心。……
陆浥尘头脑一热,也不多想,兴冲冲地就在肚子里打起了腹稿。
现实总是比想象残酷,尤其是想得太美的时候。
陆浥尘进了公司,他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对陶然说,却始终没有找到时机。
陶然整天都神情冷淡,与他说什么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摆明不想闲谈,更是千方百计地避免与他独处。
浥尘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她,如果说她因为昨晚的事怪他,为什么今早不见发作?如果不是,又为什么突然拒人于千里之外?浥尘捉摸不透,一心想找她问个明白。
终于在快下班的时候找到个机会。
他经过茶水间,刚好看到陶然在里面,只有她一个人。浥尘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站在门口。
陶然一回头就看见了他。
若她是只猫的话,他一定会看到她后背的毛一根根地竖起来。
沉默片刻,她微笑着冲他点了一下头,那笑容里都带着紧张,接着,低眉垂首,就想从他身边过去。
他怎能放她走?横跨一步,严严实实地挡在她面前,开口道:
“陶陶,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她警惕地仰起脸。
她是从不这样看他的,那疏离的眼神令他心里一凉,早上的满腔热情已经被一瓢又一瓢的冷水浇得差不多了,他有些吞吐地说:
“陶陶……昨天晚上……”
“我不想谈!”陶然急促地打断他,低声道:“Eason,我想你明白,昨天晚上我们醉了,那一切没有任何意义,对于没有意义的事情没有必要谈!”
说罢,她使劲推开他,匆匆走掉了。
陆浥尘愣在当场,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
当然他并不是真的没听懂。Meaningless sex,那是一个他熟悉到简直就像是他自己发明的词。可这一次,那几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像尖尖的碎石,硌得他心里说不出的疼。
好半天,她都已经没影了,他才嘟哝着说出句:
“我又没有醉……”
陆浥尘很快就知道,陶然那番话是极其认真的,态度是极其坚决的。他发现,无论何时,无论他怎么拐弯抹角地把话题往两个人身上引,她都会立即冷若冰霜。以致到了后来,只要他开口同她讲话,她就一脸戒备精神紧张,似乎生怕他冷不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无奈之下,没过几天,陆浥尘就投降了。
在又一个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夜晚,他从辗转反侧之中翻起身,抓过手机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陶陶,你不用怕我,如果你不想谈,那我就再也不提,你放心。”
他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但第二天之后,陶然果然正常了许多。
陆浥尘松了口气,他现在要求不高,只要能恢复原状,就一切随她吧。如果她想要的是什么都没发生,他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她总是一只鸵鸟,那么总得有人做沙丘。
连陆浥尘自己没想到,那条承诺发出没多久,他就不得不重新提及那个夜晚,他不但提了,他还是当着大家的面提的,这里的大家包括陶然,琉璃,……还有Vincent。
通常情况下,陆浥尘是个非常守信的人,这一次他的确食言了。
因为当Vincent 吻了陶然之后,陆浥尘果断的认定,这个不属于通常情况!
第三十四章
Vincent回来了。
陶然很早就得到消息,是老郭告诉她的。
经过一番筹备,清莲集团亚洲区域总部顺利落户上海,作为清莲集团全球拓展战略的重要一步,董事会对此十分重视,Vincent受命兼任亚洲区总裁,被派驻中国。
把这个消息告诉陶然的时候,郭经理心情激动,从电话里陶然都能听出他的兴奋和紧张。公司布下这番宏伟蓝图,当然是个人大展拳脚的好时机,不过在方少爷手底下做事,任谁都得携着几分小心,伴君如伴虎,升得快,死得也快。
老郭在电话里跟她热络:
“陶然,方总对你青眼有加,以后有机会的话可要多为兄弟美言。”
陶然几乎受宠若惊,忙道:“老郭,这话从何说起啊,我是外人,该要仰仗你才对。”
虽然Vincent曾以重筹相邀,但那顶多算是比较赏识,要论能在他面前说上话,谁敢下这样的海口?
老郭却道:“你这个外人可不一般,地位和我们不一样。”
陶然好奇,“怎么个不一样?”
老郭不敢多嘴,神神秘秘地说了两句不一样不一样,就把话头扯到了即将举办的区域总部揭牌典礼上,明澈自然是这次活动的承办方,活动规模不小,从政府、媒体到客户,来的都是头面人物,不过类似项目做得多了,轻车熟路,陶然按部就班地交代给下属,也没像往常那样操心。
当然这也是因为,这段时间她的心大部分放在了陆浥尘身上。
自从听到他说要谈谈,陶然就像是惊弓之鸟,一颗心在天上飞,吓得死活不敢着地,每天都在提防他,没有心情想别的事,这甚至也分散了她对林醉的婚事的注意力。
其实冷静下来回头想,她庆幸自己当晚没有机会冲出去。
冲出去做什么呢?见到林醉又要说什么呢?
他是个即将结婚的男人。丈夫、妻子和孩子,那是一个家,在他们面前,真正没有立场的人是她。
再多的浓墨重彩,都只是别人书里的一段前言,一个铺垫。翻过去,前缘散,爱恨盈亏,一笔勾销,省却许多纠缠。
那就这样吧,陶然心灰意冷,她想,这样也好。
一天深夜,她收到了陆浥尘的短信,怔怔地直盯着屏幕看了半天。
这原是她想要的承诺,却并没有带来多少释然。
最令她耿耿于怀的不是那一夜疯狂,虽然她没有开放到能够视之如平常,但也没有保守到把它放在浸猪笼的高度。
其实最让她悔之又悔的是,那个人为什么要是陆浥尘?
在陶然所有的朋友里,真正能令她感到无拘无束的人,只有陆浥尘。即使在琉璃面前,她也不敢袒露全部的心事和情绪,那只会多一个人比她更着急,可陆浥尘不同,他开朗,阳光又乐观,万事都能举重若轻,删繁就简。
他是一个释放快乐的人,她是一个收集快乐的人,合作无间。
可那个夜晚毁了这一切。她和陆浥尘,终究不能如从前。
过了不久,连琉璃都觉出不对劲。
一天开完会,她无意中问:“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陶然心中一颤,说:“怎么了?”
她心虚地瞥了一眼陆浥尘,他也看了看她。
琉璃一边收拾资料一边随意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们俩最近莫名其妙地相敬如宾,我不太习惯。”
陶然语塞。浥尘接过话:“这有什么不习惯?互敬友爱是多好的企业文化。”
“谁说的?”琉璃露出一副惊讶表情,掷地有声地说,“员工互扁,娱乐老板,这才是咱们的企业文化!不然我得多寂寞?”质问地理直气壮。
“哦——”浥尘做了然状,把脸转向陶然,故意问:
“陶陶,你觉得对待寂寞的老板我们应该怎么办?”
两个人超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
“扁她!”
说罢,浥尘抄起文件夹作势要抡,陶然笑眯眯地站到一旁给他让道,琉璃退到门口,笑嚷:“以下犯上,小心我扣你们工钱!”
正要闪人,豆豆从外面走进来。
“秦总,清莲集团送请柬给你,请你参加下周的揭牌典礼。陆总和陶总也有,已经放在办公室了。”
“好,给我记在下周日程里。”琉璃回。
豆豆看看陶然,忍不住对她说:“陶总,还有你的花呢。”
“花?”琉璃听说有人送花,比陶然还兴奋,忙问:“谁送的?”
“和请柬一起送来的。”豆豆答。
“啊?陶陶,莫非老郭要追你?”琉璃的问题很脱线。
一只乌鸦从头顶飞过,陶然分辩:“别瞎说,老郭孩子都上小学了。”
“那会是谁?走,看看去。”
陶然也很纳闷,想了想,似乎在清莲她没和什么人有送花的交情啊。
陶然和琉璃一起往外走,浥尘跟在后面,脸色晴转多云。
一进办公室,就看到硕大一蓬蓝玫瑰放在桌上,娇艳欲滴,芳香四溢。
“好漂亮!”琉璃啧啧称赞。
陶然拿起别在中间的那张小卡片,展开一看,只有一个大字——Vincent,漂亮的花体签名,龙飞凤舞,肆意不羁,几乎占去半张卡片。
琉璃早把脑袋凑过去,惊道:“Vincent!”随即一口断定:“他要追你!”
陶然啼笑皆非,“琉璃,你别见风就是雨,一束花而已,或许人家只是觉得典礼筹备的不错,出于礼貌答谢我们一下。”
琉璃一听有道理,兴致顿时落了下去,“也是,他要是真想追你,该送红玫瑰才对啊。唉,你说答谢送什么花嘛,又不能吃。”
陶然拿起旁边的请柬看了看,道:“有的你吃,下周揭牌仪式后,晚上举行庆功晚宴,请我们去呢。”
琉璃道:“老郭好像说过,当天晚上是他们公司的内部联欢晚宴吧,方少爷还真没把我们当外人。”
“这么说一定要去了。”
“好,一起走。”琉璃捅捅旁边陆浥尘,说,“Eason,我们坐你的车,到时免不了要喝酒,都开车的话不方便。”
陆浥尘脸上多云转阴,默不作声地盯着那束花。
“干嘛?你不会嫉妒陶陶吧,走啦走啦,又没你的份。”
琉璃这个马大哈根本没往别处想,拉着浥尘就出了门。
陶然在屋里瞅了一圈也没找到个合适的花瓶,最后随便剪了个大可乐瓶,装上水,把那束花插了进去,放在窗台上,远远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她没忘拨个电话给Vincent,同他说花和请柬都收到了,多谢他,电话里面,Vincent还是那么性格,惜字如金,说好,欢迎你来,很平常的语气。陶然也不多话,道声再见便挂了。
然后,这件事就这么轻轻浅浅地过去了。
陶然从来不善摆弄花草,那束玫瑰放在那,她都没怎么理会,任它自开自败。
后来要不是小胡带着他女朋友上来,这些可怜的蓝玫瑰恐怕直到进了垃圾桶都会死不瞑目。
那天也是巧,下班的时候小胡来陶然办公室送资料,顺手从她的可乐瓶里折了一朵去,嗅了嗅道:
“陶陶姐,借支花用用,小鱼来找我吃饭,拿去哄她开心。”
“借花送女朋友?不怕女孩子嫌你孤寒。”陶然笑说。
“下个月领证,就不是女朋友啦,自家老婆不用客气。”小胡嘿嘿一笑,把花咬在嘴巴里,边往外走边耍帅。
“小心扎到。”陶然高声提醒他。
小胡唔唔地应了两声,就跑远了。
陶然埋头做她的事。
没过多一会,一个年轻女孩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直奔陶然面前,劈头就说:
“陶陶姐,让我看看你的花!”
陶然一抬头,认出是小鱼,以前聚会的时候小胡带来过。
“花?”她没太明白,不知道这姑娘急着看花做什么,但还是给她指了指窗台。小鱼跨了几步扑过去,细细一看,惊喜地叫道:
“真的都是蓝玫瑰!陶陶姐,这是蓝玫瑰!你知道吗?蓝玫瑰!”
陶然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她当然知道是蓝玫瑰了,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这时小胡也进来了,气喘吁吁地埋怨着:“小鱼,你跑那么快干嘛?进了电梯也不等等我……”
看见陶然询问的目光,小胡连忙给她解释:
“刚刚我把这花给了她,她尖叫着问是哪来的,我就说是你的了,然后她扔下我就跑上来了,好像是说这花有什么特别吧。”
“蓝玫瑰,特别吗?外面不是很多?”陶然疑惑。
“不不不!”小鱼小心翼翼地把那朵花捧在手上给她看,“这可是真的蓝玫瑰!普通的玫瑰花是没有蓝色基因的,你在外面花店看到的那种‘蓝色妖姬’,只不过是用白玫瑰染出来的的蓝颜色,还有一种是通过杂交抑制红色素使花瓣尽可能的接近蓝,但那仍然不是蓝玫瑰,目前据我们所知,只有日本的一家株式会社拥有特殊的生物技术可以培育真正的蓝玫瑰,它非常稀有,非常罕见!”
陶然听了心里一抖,第一反应是,那不是很贵?脱口便说了出来。
小鱼严肃地摇了摇头,“不是贵不贵的问题,因为它使用了基因干预技术,所以在市场上的流通是严格受限的,目前不做商业销售,得到它需要有特殊的渠道,否则有钱也买不到呢!”
陶然心里又是一抖,想的是,她都快三天没给它们换水了。
小鱼爱不释手地捧着那可乐瓶看了又看,犹豫良久,有些难为情地问:
“陶陶姐,能不能再多给我两支?我拿回实验室去给大家看看。”
小胡插话道:“小鱼是搞生物的,陶陶姐,你看……”
“都拿去吧。”陶然大方道,“放在我这也没有用,你看都要被我养死了。”
“真的?”小鱼两眼放光,高兴极了,连声说谢谢谢谢,陶陶姐太谢谢你了!
小胡也跟着开心,两个人捧着那个破塑料瓶,如获至宝地离开了。
剩下陶然一个人,却开始犯愁了。
她不明白,Vincent为什么会送这么珍贵的花给她?并且压根没提它有多珍贵,要不是今天有人慧眼识珠,她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收下了,过两天又糊里糊涂地丢掉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简直匪夷所思。
陶然把各种可能性一一想过,连琉璃那个离谱的追求假设她都想过了,仍然觉得说不通。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想追求她,她与他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半年前,自从他这次回来,两人只联络过一次,还是她主动致电给他,加起来说了不到十句话,其中至少有五句是你好谢谢和再见。
可无缘无故送如此贵重的礼物又是所为何来?
陶然一肚子问号,不敢贸然找他问,只好自己琢磨。
琢磨来琢磨去,她能够肯定的只有一条,那就是,方少爷做事,从来不会没有原因。
第三十五章
揭牌典礼这天,陶然终于又见到Vincent。
虽然分别已有半年,但他看上去没有半点变化。这男人就像顶级的瑞士表,精准、稳定,并且,你能见到的永远不及其内在的万分之一。
陶然揣着疑惑,暗暗用心地观察他,仍是看不出任何端倪。
典礼进行地很顺利。
虽然活动由明澈公司承办,但对于琉璃、陶然和陆浥尘,清莲是以客人的身份邀请到场,给予十足礼遇。
陶然后来才发现,有幸被邀请参加当天晚宴的外来宾客少之又少。这场晚宴,如老郭所说,是一场内部庆功会,主要是清莲公司管理层与员工之间的一次联欢,气氛轻松随意。
陶然等人被安排在主宾席,与Vincent和其他几名高管坐在一起,这分明就是当作自己人了,琉璃自然也不见外,不一会就和满桌的人打得火热。
宴会厅前端是一方舞台,酒至半酣,主持人上台,组织大家做起了小游戏,娱人自娱,顺便瓜分奖品,让大家玩得尽兴。
陶然坐在Vincent旁边,周围气氛明显冷落一点,似乎大家都比较忌惮这位少爷,连主动过来敬酒的都不多,陶然也沾光,乐得吃顿清闲饭,虽然离Vincent最近,她并没有觉得不自在,他若愿意讲话她就陪他说两句,他若沉默她也安静。她无心刻意取悦他,也无诚惶诚恐地担心得罪他,相处起来便大方的多。
陆浥尘倒是与平常相比显得太过深沉,陶然能够感觉到,他对Vincent有些芥蒂,却不知道为什么。两个脾气秉性截然不同的男人,或许,天然相斥吧。
台上的节目花样翻新,大伙玩得正疯,不知受了谁的鼓动,主持人上去敲敲话筒,颇煽动地问道:
“下面,我们请坐在主宾席的老板们上来做个游戏,大家说好不好?”
下面当然一片叫好。
平日大佬们都是正襟危坐,形象严肃,好不容易有个正当机会可以调戏一下老板,不能放过。于是群情振奋,连嚷带喊,把坐在上首的一干人等哄上了台,连琉璃、陶然和陆浥尘都没漏下,Vincent也没有拒绝。
大家上了台,主持人跟后台几个人一商量,说,那就来玩“copy不走样”吧。
游戏规则很简单,所有人站成一列,队首一人面向观众,其他人背过身去,主持人会给第一个人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成语,由这个人将所看到的成语通过丰富的肢体语言表演给第二个人看,再由第二个人表演给第三个人,依次传递下去,最后由队末的人根据前面一人表演的动作猜出成语是什么。
这游戏一点都不新鲜,但不得不说是个调戏老板的好节目。别看游戏的名字叫“copy不走样”,实际上总是会越来越走样。
台下众人窃笑,期待精彩好戏。
主持人的题目是“龙飞凤舞”。琉璃恰好站第一个,她玩起来放得开,充分调动四肢给后面的队友表演了龙是如何飞的,凤是怎么舞的,很是卖力,……尽管怎么看怎么像张牙舞爪。
站在琉璃后面的是个美国人,根本不懂中文,更别提成语了,只能凭记忆把琉璃的一系列动作生搬给后面的人,于是乎,这套琉璃自创的张牙舞爪韵律操被越传越乱套,观众的笑声此起彼伏。
陆浥尘站在倒数第三个,背对着舞台。
台上的表演精彩纷呈,几乎吸引了每个人的目光,就连站在队列里等候的一些人都禁不住诱惑,不顾规则屡屡想要回头偷看。浥尘似乎对所有这些丝毫不感兴趣,他只是心无旁骛地注视着排在他后面的Vincent和队尾的陶然。
出于某种觉察威胁的本能,浥尘敏锐地看出这个男人对待陶然不寻常。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骄傲地沉默着,却会时常主动与她交谈,听她讲话的时候,他会专心看着她的眼睛。还有那束花和今天这样的礼遇,也许在陶然看来,这只是普通的礼尚往来,但浥尘把它们统统解释成不怀好意。
他不喜欢这个人。他不喜欢他骨子里的傲慢和低调背后的冷漠,他更不喜欢陶然每每提及此人时流露而出的钦佩和欣赏。
正在浥尘专心致志地用眼神大法对着Vincent的后脑勺表达不满的时候,主持人在后面叫他。
原来是那套张牙舞爪韵律操传到他这里了。
浥尘转过身,心不在焉地看着前面一人夸张走样的表演,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
直到主持人把Vincent也叫转身,轮到浥尘来表演的时候,他才有点回过神。
Vincent长身而立,站到陆浥尘面前。
主持人在一旁尽力地烘托气氛:
“大家注意了!我们的游戏进入最后阶段!不知道方总能否领会队友的肢体语言,并且准确地传达给最后的这名女士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他话音刚落,陆浥尘计上心头。
——既然冰山先生爱装酷,那么他偏要让他酷不成。
一个迷人的笑容在他脸上缓缓绽开,浥尘走过去,把一只手搭在Vincent肩上。
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是一愣。
这显然不是前面的人表演过的动作。
他要干嘛?大家不懂。
紧接着,让所有人掉下巴的经典一幕发生了,之所以说它经典,是因为之后数年,每当在场诸人提起“copy不走样”这个游戏,都会把今天的情景活灵活现地讲述一遍,乐此不疲。
此时,只见陆浥尘臂一抬,腰一摆,挨着Vincent就来了一段贴身热舞!虽然只有点到即止的短短数秒,但已十足火辣诱惑。
他居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把前面的表演篡改了!
这下可像一滴冷水掉进了油锅里,惊爆全场!有人大笑,有人喊好,夹杂其中还有几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在尖叫:“还要看!还要看!”
连主持人都快乐得说不出话了。
Vincent从头至尾没有动,目光稳稳地锁住陆浥尘。
浥尘惹出这么大动静来,却若无其事地退回原地,泰然自若地接住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Vincent何等聪明,当然知道他在捉弄他,浥尘却也毫不介意被他知道,他就是要看,众人瞩目之下,高高在上的冰山王子要怎么把这个游戏玩下去。
他打赌这个古板的方少爷放不开身段学这支舞,更何况他后面的搭档可是陶然。
台下一片沸腾之中,台上二人无言对恃。
表面上这仍是一场游戏,表面之下却有急流暗涌。
片刻,Vincent唇边一动,略一颌首,然后,从容地走到舞台中央,浥尘退到一旁。
陶然排在最末,已经背对舞台站了好久,台下笑声不断,她看不到身后,只能一直莫名其妙,终于可以转身面对台前,观众反而渐渐安静下来。
大家都在等待,想看一向冷峻的方家少爷如何圆这个场。
Vincent不慌不忙,等陶然走过来,他微躬一礼,向她平伸右手。
陶然不明就里,但这显然是邀舞,她顺从地把手放进他的掌心。
Vincent轻轻一带,揽过她的腰,牵起她的另一只手,略一示意,起步,旋转,带着她翩然起舞。
是一曲优雅的华尔兹。
他是个好舞伴,尽管没有音乐,仍可以娴熟地控制节奏,舞步轻盈有力,飘逸洒脱。
陶然舞技尚可,因为他带得好,跟着也不吃力。
摆荡回旋,倾身起伏,两人配合默契。
及至尾声,Vincent右手微微一沉,陶然就势一个漂亮的下腰,稳稳地落在他的臂弯。
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就在陶然起身待要站稳的那个瞬间,Vincent低头在她的脸颊印上轻轻一吻。
一曲已终,他扶稳陶然,鞠躬致谢。
又是一阵掌声。
以舞还舞,Vincent把陆浥尘丢给他的难题轻易化解于无形。
一个最普通的游戏,竟然也能如此高潮迭起,人们大呼过瘾。
虽然最初的那句“龙飞凤舞”已经被一改再改,面目全非,可为了有头有尾,主持人还是得请陶然猜出一个成语来。
陶然正被刚刚Vincent蜻蜓点水的一吻搞得发懵,哪有心思猜词,怔仲之间,下面有人打趣地喊了一句:“是一吻定情!”
顿时引来一阵善意的笑声。
然而毕竟事关Vincent,大伙多很收敛,没人敢接话,主持人也只打了个哈哈,给参加游戏的每个人都发了个小奖品,就请大家下台去了。
直到回到位子上,还有几个人余兴未了,饶有兴致地谈论着。
琉璃则兴冲冲地给陶然讲她这个活宝弟弟是怎么怎么搞怪的。
Vincent依旧沉默着他的沉默。
陆浥尘更沉默。
沉默的陆浥尘心里在刮暴风雨……
——这男人吻了陶陶!他居然吻她!
浥尘气昏了头。他就像被人动了自己心爱的东西,一心想要夺回来,即刻标明“私人所有,非礼勿动”!
念头一闪,他的话就出了口。
“陶陶。”他貌似随意地唤了一声。
“嗯?”陶然正在魂不守舍地听琉璃眉飞色舞地神侃,闻声看过来。
“你有没有见到我的Zippo打火机?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早上走得急,可能忘在你家里了。”浥尘慢吞吞地说,有意无意地瞥了Vincent一眼。
Vincent并无理会,他也许没有听见,又也许听见了。
琉璃可是听见了,她不仅听见了,她还立刻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你在陶陶家过夜?”琉璃神情一凛,问:“什么时候?”
她看了看浥尘,又看向陶然。
陶然还没从刚才的一幕缓过神来,不成想陆浥尘又在这个时候突袭她!忽听琉璃这一问,她冷汗都下来了!
人的机智都是逼出来的。
陶然沉住一口气,压下惊慌,轻描淡写地答:
“上次真衣的高桥请吃饭,Eason喝醉了,就在我那借住了一晚。”
说罢,她转向陆浥尘,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道:“你不是在客厅睡的吗,是不是掉进沙发缝了,我回去帮你找找。”
如果陆浥尘看不懂她目光中的警告,那他这些与陶然在一起的日子算是白混了。他估摸了一下继续说下去的后果,决定让步。
浥尘含混地哦了一声,默默看了陶然一眼,端起酒杯,吞了一大口。
琉璃半信半疑地又看了看他们两个,脸上紧张的神色有所缓和,没再追问。
陶然却直到酒席散场都在心神不宁。
站在门口等浥尘把车开过来的时候,琉璃已有几分醉意,她拉住陶然问:
“陶陶,你有没有觉得,方少爷对你有意?”
这一次,陶然慎之又慎地想了想,终于还是模棱两可地答:“我不知道。”
琉璃神秘一笑,笃定道:“他会让你知道的。”
正说着,Vincent的座驾停在她们面前,他从车里走出来,问:
“秦总,陶小姐,要不要送你们一程?”
“好啊好啊,多谢,你先送陶陶吧,我一会坐Eason的车。”琉璃乐呵呵地应下,不由分说就把陶然推了过去,摆摆手道:“走吧走吧,明天见!”
陶然不情愿与Vincent独处,但她的确有话问他,若要自己想不知要浪费多少脑细胞,不如当面问个明白,也就不再推辞,上了车。
可等真正坐在Vincent对面,陶然才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口。
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样的问题若由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问出来,只觉天真烂漫,可对于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来说,这问题过于直白,直白地不给彼此余地,太不聪明。
不知是因为空间狭小,还是因为她心里有事,陶然有些局促,这一路倒显得Vincent比她还健谈。
话题很安全,也很平淡,没有暗示也没有试探。
他从不是个容易猜测的人。
到了楼门口,Vincent彬彬有礼地送她下车,问候晚安,就要告别。陶然心里一急,终于想到个可以问的问题。
“方总,为什么送那些花给我?”
“因为它们很特别。”
她问得突兀,他却答得自然。
说完,他朝她轻轻一笑:“陶然,你也很特别。”
陶然惊讶,不是因为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也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她在他轻浅的笑容里,捕捉到一丝难以置信的温柔。
夜色正浓,她没有错过他最美的笑容。
第三十六章
夜。
陆浥尘没有回家,下了车,直接拐进附近的一间酒吧,在吧台一口气叫了三杯绿茶威士忌,三杯过后,人已有几分迷离,意识轻飘飘,心却还在往下坠。
他打了个响指,示意酒保过来添酒,欲要举杯再饮,一阵香风飘过,有人走到他身边,惊讶地问:
“Eason?真是你啊?”
浥尘侧头,只见一短衣短发的摩登女子,有些面熟。
“不记得了?是Lisa啦~”那女子撒娇地拖长声音,嗔道:“贵人多忘事。”说着就挨着他坐了下来。
浥尘努力集中精神,隐约记起是在不久前的某个现代艺术展上见过这女子,她的作品在其中展出,很有个性,他觉得不错,就与她多聊了几句。
想到这,他一笑,醉眼朦胧,朝她举杯:
“对,是Lisa,记得,最近有没有新作?”
“有啊,你又不来看,不是说要给我电话?又不见你打。”Lisa凑过来,假装生气地嘟起嘴,红艳艳的唇,泛着果冻般的光泽。
她靠得这么近,几乎连她的睫毛都数得清,浥尘轻笑:
“这么怠慢?那是我的错,罚酒一杯。”
举起杯子又要添,Lisa按住他的手,“Eason,不要喝了,你快醉了,不如……我送你回家?”
玉指尖尖,轻轻划过他的手背,她曼声在问。
浥尘歪过头,黑眸闪过一点星芒,他低低地笑,也问:“回家?”
那Lisa眨眨眼,涂了银粉的眼影亮闪闪的,袅袅婷婷地站起来。
她说,走吧。
浥尘推开酒杯,起身扶住她的肩。
烈酒入喉,无济于心,醺醺然中,他想,他需要一个女人。
……
门刚关上,那个曼妙的身躯就贴了过来。
她勾住他的颈,踮脚在他的唇上轻咬了一口,热情又大胆,连欲迎还拒的调情都省略,浥尘也不客气,顺势噙住她的唇,送出一个缠绵到窒息的深吻。
待她重新抬起头,已经娇喘连连,嘴里说着你好坏,手已经松脱他的领带……
上下其手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碰到墙上的开关,灯火一亮,大放光明,浥尘眯了眯眼,一低头,下巴顶在她的脑袋上,她的头发短短的,发茬有些硬。
忽然之间,他兴致索然。
感觉到他激情退却,她一愣,抬头问:“怎么了?”
“对不起,Lisa,我可能是……醉得厉害,有些累。”浥尘歉意地看着她,把她落到一旁的肩带轻轻放了回去。
“这样啊……”Lisa眼神一黯,明显有些失望,但还是笑了笑,大方道,“那你休息吧,我们再联络。”
她迅速整理好自己,临出门,忽又转身,从手袋掏出一支口红,拖过他的手臂,在上面飞快地写下一个号码。写完,她满意地看了看,对他做了个鬼脸,用嘴形说了句Call me,一甩头,就走掉了。
浥尘看着胳膊上红彤彤的一串数字,无奈地笑笑,走进洗手间,把它们慢慢地洗掉。
脑袋晕晕的,但仍清晰地提醒他,他和他的身体都在想念另一个女人。
他想念她的笑,想念她认真时专注的表情,发呆时笨笨的样子;他想念那个缠绵的夜晚,想念她甜美的唇,细软的发丝,压抑的呻吟,高潮时的颤栗,和结束时满足的叹息;想念她枕在他的臂弯,汗湿的长发铺在他的胸前,带来丝丝酥麻的触感;想念尤甚的,是当她在怀里,那种安实的宛如拥有的感觉。
那些被她说来没有意义并极力抹杀的一切,在他的心里,竟已无人可以取代。
心情很坏,浥尘把自己丢在床上,正要蒙头大睡,忽然想到一件事——这女人今天又喝了酒,却被Vincent带走了!
他噌地一下坐起来,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电话,动作又急又猛,差点跌下床去。
电话终于拨通,不紧不慢地响起长音,嘟过许多声之后都没人接,浥尘急得酒也醒了,恨不得在柜子上敲话筒。
“喂。”
终于,一个慵懒的声音传过来,挽救了这只可怜的话筒。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浥尘气急败坏地问。
那边静了一会,才传来陶然困哑的声音:“因为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2点21,这个理由够不够好?Eason,什么事?”
听上去没有任何异常,陆浥尘的心咚地落了地,现在轮到他解释了,踌躇了好一会他才搪塞道:“你晚上喝了酒,我怕……你不舒服。”
“你是说那几杯香槟酒?”陶然感觉十分莫名,接着气愤道:“整个晚上最让我不舒服的就是你那个子无须有的打火机。”
浥尘无语,索性抵赖到底,“我……我真的掉了打火机在你那里,你别忘了帮我找。”
“差点被你害死。”陶然迷迷糊糊地埋怨着。
“是我说错话,陶陶,你不要生气。”浥尘赶紧赔不是。
“好好,给你找。”她软下来。
“那个,实在找不到……就算了。”浥尘心虚地加了句。
就此蒙混过去。
关于他的“失言”,陶然真的没有再追究,事实上,她也无暇追究。
Vincent的追求来得突然又直接,让陶然措手不及。
她以为,这样一个迹近完美的男人,只有完美的女人才能相配,却不知为何他会独独看中她。在很多人看来,甚至陶然自己也这样想,能够入得方少爷的眼,本身已是一件令人荣幸的事。可是,她还是对他说了“不”。
陶然有一百种方法说不,说得委婉,说得含蓄,说得坚决又不伤人。
Vincent只说了两句。
他说,陶然,你只是还没想好,在你想好之前,不要拒绝我。
他还说,你不是我的下属,不必叫我方总,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梓亭,这是我父亲取的名字,我很喜欢,但很少有人用,一直遗憾。
说这些的时候,他仍是那么平平淡淡的,不见得有多热烈,也没有很迫切,但和以往一样,他的声音里永远有一种笃定,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是对的。
陶然禁不住也要问自己,你有没有想好?
琉璃当然旗帜鲜明地站在Vincent这边,并为陶然的犹豫而着急,她倒是把话说了一箩筐,比Vincent这个正牌追求者还积极。
但是的确,她的话句句在理。
她说陶陶,你现在才二十八岁,如果你决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那么便二话不说一了百了,可一生很长,如果你没有那样的把握,那么总是要踏出这一步,总要与另一个人有开始,迟早而已。青春有限,迟不如早。你别以为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要说找个好男人,你相信我,还没三条腿的蛤蟆好找呢。Vincent年轻有为,家世好,人品好,错过他,你再绕地球找两圈也未必能找出个一模一样的,就算找得到,搞不好又是另一个Eason,仗着本钱多,只晓得贪玩,没定性,靠不住,可Vincent不一样,我相信他是个有承诺的人。
为了劝服陶然,琉璃连自己弟弟都牺牲了,拉出来就树了个反面典型。
若是往常,听到这样的比较,陆浥尘一定不服气,可这一次,他却不置一词。对于方氏继承人追求明澈公司客户总监这一人人都在谈论的热门话题,他出奇的沉默,只是沉默。
在压倒性的赞成票之下,几乎连陶然也加入到说服自己的行列了。
终于,她对他说,让我们试一试。
她说得谨慎,但Vincent点头,说好。
他和她都是一般谨慎的人,可只要认定,就不会动摇。他想,她需要的只是时间。
于是,在又一个夏日将至的时候,陶然扫了扫心上的尘,把门打开一条缝,这次她要自己走出去,带一点勇气,带一点希望,试着重新去爱一个人。
关于她和Vincent,旁人当成故事说起来,似乎传奇又浪漫,但其实,他们只是像普通的男女一样,开始普通的约会。
周末的晚上,Vincent来接陶然,照例一起吃饭,照例聊起一些公事,其实两人早有约法三章,约会的时候不谈工作,不然就成了一边约会一边开会,但每次都会忍不住。
吃完饭,陶然要回公司加班,Vincent比她还要忙,送她回去就告别离开。
陶然上了楼,公司里很安静,同事们都回去过周末了,只有陆浥尘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好奇地走过去,只见陆浥尘一个人,坐在桌子上,正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图出神,与其说是思索,更像是在想心事。
咦,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了一个有心事的人?陶然不禁要怪自己粗心,他总在她最难过的时候陪在她身边,她却在忙碌之中与他疏远了。
陶然悄悄走过去,一踮脚,坐到他旁边,开玩笑地问:
“Eason,怎么周末也不出去,本城的美女都约完了?”
浥尘扭头看看她,似乎没什么心情玩笑,但还是弯了弯唇角,问:
“你呢,不是有约?”
“下周一有个重要的提案会,我回来把材料再看一遍。这是谁家的案子?”陶然指了指墙上的图。
“一幅旧海报,是一家糖果公司的广告,偶然翻出来,觉得有趣,就看看。”
“哦,有点印象,好像是天宇集团的,明澈以前的客户,是一家很大的糖果企业,可惜五六年前遇到一场变故,忽然关掉了。”
陶然一边回忆,一边仔细端详那幅图。
海报中央是一张桌子,摆着各色糖果,十分诱人,一个年轻女子正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过,看上去似乎无甚兴趣,但她映在墙上的影子却泄露了真实内心,那影子是个很小的小女孩的样子,憨态可掬,伸着小手,一心想去拿那些糖果。主人和影子的表现大相径庭,相映成趣。
看着看着,陶然隐约想起来,“我记得,当时出这套设计案是为了帮助天宇拓展年轻女性的消费市场,使他们的糖果产品成为受女孩子喜欢的休闲零食,考虑到年轻女孩都很在意身材,忌讳甜食,所以才做了这个系列的广告,旨在强调糖果的美味诱惑,当时的效果还不错。你觉得怎样?”她看向浥尘,想听听他的意见。
浥尘没有马上回答,他望着那幅图,过了半天才出声,问:
“是不是每个女人心里都有那样一个小女孩?”
陶然听了一笑,说:
“也许吧,童年是每个女人的公主时代,所以她们不愿长大。”
浥尘把视线从画上收回来,一扭头,看进她的眼睛里,忽然问:
“陶陶,你快乐吗?”
他的眸黑亮黑亮的,目光清澈而纯净,有种绵延的缱绻在其中,仿佛落在宣纸上的一滴墨,氤氲而开。
她的心轻轻地,轻轻地,怦然一动。
陶然下意识地低下头,说:
“我?现在吗?当然要快乐,你也知道啦,最近不知走了什么运,再不快乐,大概会被天谴。”
说完,她真的呵呵一乐。
浥尘却没有笑,他固执地追问:“那你心里的那个小女孩,她也快乐吗?”
陶然忽地收起笑意,认真道:
“不,Eason,我的心里没有小女孩,很小的时候,我在一夜之间长大,早已经忘了要如何做一个孩子。”
浥尘缓缓地摇了摇头,“陶陶,你当然长大了,可住在你心里的那个小女孩,她从七岁开始就没再长大。她会忧伤,会恐惧,会惊慌,也会歇斯底里,她没有安全感,她不肯信任人,你用你的坚强把她掩藏起来,让别人看不见,也让自己看不见。可是陶陶,你该明白,Hidden is not forgotten,如果她不快乐,你又怎么能快乐呢?”
他习惯性地抬起手,拍了拍她的头。
陶然没有躲,她只顾瞪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出句:
“你先忙吧,我回去做事了。”
接着,便说走就走了,竟也忘了,她还没来得及安抚他的心事呢。
……
谁在意你的快乐?谁在意你的心?
谁又是谁的心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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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Hidden is not forgotten,是一篇安徒生童话——《被隐藏的不等于被遗忘》)
第三十七章
陶然是最不喜欢意外的人,可这一年之中,她的生活意外连连,最重大的三起和三个男人有关。
与林醉分手,与陆浥尘一夜情,与Vincent约会。
重磅炸弹一个个砸下来,她以为自己已经饱受考验,直到有一天她才知道自己错了,原来,之前的种种只是预演,真正的原子弹还在后面。
这天,陶然正在片场。
清莲纸业拍摄新一季的广告片,邀请了一男一女两名香港巨星做代言,明星档期有限,必须把所有镜头一次拍好,如需返工,代价高昂。为了确保拍摄顺利,陶然、陆浥尘和老郭悉数到场,现场监督。
还没开拍,化妆就出了问题,那女明星有些耍大牌,对化妆师横挑竖拣,无论怎样都不满意,直闹到要陶然亲自去协调,把合同拿出来说话才把争执平息下去。
刚坐下来歇口气,手机铃响,陶然接起。
听了一句她就呼地站起来!浥尘和老郭在旁边,都被她吓一跳,只听她急声问道:
“怎么会这样?……什么?你说他是谁?……不可能,这不可能!……好,我马上到!”
陶然挂掉电话就去拿自己的手袋和车钥匙。
“出了什么事?”浥尘问。
“我妈妈在急救!医生说今天有个陌生男人去找她,说是她丈夫。这怎么可能?对不起,我得马上去趟海德!”
陶然焦灼万分,匆匆说完就出了门。
浥尘也忙对老郭道:“郭经理,陶陶着急开车不安全,我去送送她,麻烦你跟琉璃说一声,让她安排其他人过来监场,抱歉!”
老郭心知事情紧急,挥挥手说,没事,你快去吧。
浥尘略一点头,迅速追了出去。
陶然在路上一直想,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会公然假冒她的父亲!他目的何在?所为何来?她把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一遍,惟独没有想这可能是真的。
到了海德,陶然和陆浥尘直奔急救区。
推开大门,看见两个男人正在急救室门前等候,她一眼认出坐在长椅上的那个人,是舅舅。
“舅舅?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也没……”陶然很意外,正走过去问,这时,站在舅舅旁边的那个男人闻声转过身来,她无意中瞥了他一眼,整个人顿时像被冻住一样,后半截话断在了嘴巴里,没能说出来。
那男人五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斯文儒雅。
不,陶然并不认识他,但她认得他的眼睛。
母亲说的没错,她有一双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
是父亲。
轰的一声,陶然的脑袋里升起一朵蘑菇云,强光过后,一片空白。
“……然然……”有些复杂的神情从那双似曾相识的眼中闪过,好半天他才叫出她的名字,唇微微地抖。
见她一动不动,舅舅在一旁小心地提醒道:“小然,这是你爸爸。”
陶然还是没反应,浥尘担心地看着她。
急救室的灯灭了。门一开,数名护士把病人推出来。
陶然立刻惊醒,一个箭步扑过去,看到母亲双目紧闭,她急切地问:
“医生,医生,我妈妈怎样了?”
“陶小姐,你先别慌,韦女士的病情暂时可以控制,病人情绪激动,所以用了一些镇静药物,现在只是睡着了,不过……”主治医师表情凝重,话里斟酌起来。
陶然声音都发颤了,“仍然有危险是吗?”
医生一脸谨慎,回道:“陶小姐,你知道,韦女士的病已经有些年数了,在院里这几年,主要采用保守疗法控制病情,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如果病人情况稳定,那还问题不大,但最近两次的发作都很严重,使病情出现恶化的迹象,我们担心,这样严重的发作将有加剧的趋势,必须密切观察。”
“可以手术吗?”走在一旁的陶父担忧地问。
医生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很面生,但还是回答道:“韦女士的病情很复杂,以当前国内的心外科水平来看,手术存在相当的风险,就此院方已经与陶小姐讨论过多次,最终决定尽量采用保守疗法。”
说话间众人回到病房,护士小心翼翼地将陶母移到病床上,医生做了最后的检查,临走时,叮嘱陶然一定不能再让病人激动。
医护人员相继离开,屋内只剩下四个人围在沉睡的陶母身边,一时无言。
满屋的沉寂,空气压抑地令人难受。
陶父几次要开口,都未成言,陶然始终低着头,根本不用正眼看他,这明显是排斥,他不会看不懂。
最后还是陶然舅舅试探着说:“看样子,静如一时半会醒不了,要不……咱们到楼下先坐坐?”
等了等,陶然仍旧不作回应,舅舅叹口气,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叫了声“小然”,语中有些无奈,有些为难。
僵了一会,陶然终于转身,低着头走了出去。
疗养院楼下有一间茶室,浥尘随他们下了楼,有些踌躇,按理说别人的家事他不便在场,但陶然的样子让他担心,不敢离开,想了想,他停住脚步,示意陶然自己在外面等。
陶然独自跟在舅舅和父亲后面进了茶室,三人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有服务生过来奉茶。
热气袅袅,茶香四溢。
舅舅咳了一声,打破沉默:
“小然,你们父女分开这么多年,难免有些生疏,你可能还在为当年的事介怀,但你爸爸现在回来了,我们才知道,其实当年是有很多误会的,他也有他的苦处,你给爸爸一个机会,让他解释。”
陶然抬起眼,默默注视对面那个陌生的男人,就是这个人,一声不响弃她们母女于不顾,现在他回来了,他想解释,他说他有苦处。
那她和母亲的二十年又是什么?
她抿紧唇,一言不发。
父亲见陶然肯看他,以为她的敌意有所松动,紧张地开口道:“然然,当年,爸爸离开你们,真的是不得已……”
也许是因为情绪激动,他的声音有些涩哑,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二十年前的一段劫波……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A市这个内陆小城,进行着一项机密的国家科研项目,陶建国时正年富力强,是项目组的骨干力量,像当年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他老实本分,谨小慎微,不同的是,他对科研有着一股子非比寻常的钻劲,为了技术攻关甚至可以达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一次,他偶然间结识了一名从北京来A市公出的年轻女性,她自称姓唐,在某个科研机关担一份闲差,因为家里有海外关系,所以常能比较方便地接触国外的最新信息。言谈中,陶建国聊起了他久攻不下的技术难点,试探着问唐小姐能否搞到国外的相关研究资料,没想到对方一口答应,并且真的在不久之后把他需要的一部分资料拿来了。陶建国如获至宝,当即列了个更长的单子给她,这时,唐小姐委婉地提出,国外的朋友也有意与国内做些技术交流,如果陶工能够提供一些帮助,那就最好不过了,大家礼尚往来,才好合作愉快。
陶建国十分犹豫,他在涉密岗位工作多年,心里自然有一根弦,知道什么是高压线,碰触不得。但对方能够提供的资料实在太过诱惑,而且唐小姐也说,只需量力而为,毫不强迫,他又看了看对方需要的资料清单,不算离谱,抱着打擦边球的侥幸心理,他最终还是默许了。两人以技术交流的名义又陆续交换了几次情报。
在陶建国看来,这根本就是不等价交换,分明每次都是他占便宜,却不知,那些都只是饵,人家放的是长线,要的是大鱼。
终于,唐小姐索要的资料涉及到核心机密,这让陶建国起了警觉,几番推搪之后,唐小姐一反平日和和气气的笑脸,软硬兼施,但都被他坚决拒绝。无奈之下,对方图穷匕见,亮出底牌,直把陶建国吓得方寸大乱。
原来,这位唐小姐所谓的海外关系是在台湾,他们盯上他已经有些时日,意在探听他所参与的机密项目,唐小姐告诉他,之前他们的接触和交易都已留下记录,现在两人成了栓在一根线上的蚂蚱,只能共进退,五十步和一百步性质是一样的,一旦落罪都是通敌,而且拖延的时间越久被发现的危险就越大,与其担那些无谓的风险,不如干脆把情报交出来,既能得到巨额赏金,又可以人不知鬼不觉,从此以后再无纠缠,两不相干。
陶建国一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和“通敌”这两个字扯上干系,顿时如同五雷轰顶,人一下子就懵了,但出卖国家机密这种事,就算再借他七八个胆子也做不出来,对方却死死咬住他不放,步步紧逼,逼得他惶惶不可终日。
一天,唐小姐又来偷偷找他,这次,她带来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
“陶工,实不相瞒,我冒险过来是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她忧心忡忡,说:“我们刚刚得到情报,你我之间的来往已经引起这边安全部门的注意,我们不确定他们了解多少底细,但情势相当危急!”
陶建国一听吓掉了魂,“那怎么办?”
唐小姐神情沉重,说:“上头让我立即回去,只要一出境就万事大吉,陶工,咱们是老朋友了,不讲感情也要讲义气,不能丢下你不管,只要你点头,我们可以马上安排渠道送你出去,你看如何?”
畏罪潜逃?
陶建国冷汗直流,半天说不出话来。
唐小姐又道:“陶工,现在外面正在严打,形势你也看到了,前天的公判大会又出了一批死刑犯。你知道我们这绝不是小事,一旦事发……”她皱紧眉头,没有说下去。
半晌,陶建国颓然道了句:“让我想想。”
“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一分一秒都耽搁不得,我明天就动身!如果你拿定主意,咱们早上八点在老地方见。陶工,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们不愿见你断送于此,请千万三思!”说罢,她匆匆起身,离开前又千叮万嘱:
“切记不要惊动任何人!否则不仅路上不安全,还要连累别人担风险。”
陶建国恍恍惚惚回到家里,辗转反侧之中,一夜过去,其中的痛苦与煎熬自不必说。
天亮的时候,对死亡的恐惧占了上风,他忍着满腹的心酸与妻子告别,又把小女儿送到学校,目送小陶然蹦蹦跳跳地走进校门,陶建国咬牙转身,从此踏上一条不归路。
二十年光阴荏苒,他选择的这条路,其艰辛坎坷远非当初可以想象。
一路颠簸抵达台湾之后,陶建国立即被软禁起来,不断有人来游说他重新主持项目,继续该项秘密科研,待他真正看清这场骗局,已是悔之晚矣,他已失去正常的生活,失去挚爱的家人,甚至失去自由。万念俱灰之下,老实人也起了犟脾气,他坚称自己并不知晓项目全貌,无法以一人之力复制并继续整个研究,每当被问到关键之处他便拉三扯四地装糊涂。他如此不配合,对方难免恼怒,但由于他作为“弃暗投明的对岸科研人员”,本身具有文宣价值和心战意义,因此并未遭受过激对待。就这样过了两年,对方忽然松懈下去,似乎对项目的事失去了兴趣,他开始在特别监管之下从事一些普通的工作,十多年后,这种监管渐渐有名无实,他亦逐渐融入当地的生活,前尘旧日,恍如隔世。
因为身负叛逃罪名,政治犯身份敏感,他完全不敢与家人联络,唯恐连累到她们的生活,原以为,今生都无法再见到对岸的妻儿,谁知时隔二十余年,他在台湾偶遇当年A市的一位老同事,给他带来许多出人意料的消息。
陶建国这才知道,他的出走在A市公安部门只被列为失踪,民间传言则是私奔,完全与叛逃无干,想必姓唐的女人当年一番话不过是在诈他。而那个改变他一生的机密项目也早在他出走两年后宣告失败,悄无声息的,再也无人提及。
旧同事的一番话,如同平地惊雷,把陶建国震得目瞪口呆,返过神来,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可以返乡见家人了!
为保万全,虽然心情激动难抑,陶建国还是经过了一番周密的准备,才于近日悄悄化名回到A市,幸好陶然舅舅家的老宅还在,他没费多少周折就重新联络上了故人。考虑到二十年的千头万绪难以在电话中说得明白,他们决定赶赴上海,直接与陶然母女相见。
陶父思亲心切,一下飞机就催着舅舅带他来海德,两人谁都没料到,陶然母亲对丈夫的出现会有如此剧烈的情绪反应,她不敢置信地叫出一声“建国”就毫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
一念之差,二十载骨肉分离,多少爱怨,多少苦难,讲起来不过是盏茶的工夫,日子却是得一日一日捱过来。
无数感慨归于一声长长的叹息。
陶然低着头,安静地听着,直至父亲落了话音,仍旧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然?”舅舅叫她。
陶然终于抬眸,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牢对面那张陌生的脸,她轻声问他:
“你还记得,你走那天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吗?”
父亲点了一下头,眼圈微红,颤抖着把当年的话重复了一遍:
“然然,你原谅爸爸,好吗?”
“答案是不。”
陶然平静地说出四个字,站起身,毅然决然地走出门去。
第三十八章
陆浥尘正在茶室门口的紫藤架下面出神,忽见门一开,陶然从里面冲出来,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经过。
“陶陶。”
浥尘一愣,连忙追过去。
陶然大步疾行,一路闷不作声,脸上没有表情,还好她并没有远走,而是返回病房,回到母亲身边。
母亲仍然沉睡着,面色苍白,几无血色,衬着雪白的床单显得人更加虚弱,即使在睡梦中她都紧紧蹙着眉,在额心印下深深的刻痕。
陶然垂手而立,默默看着床上的母亲,心上像是坠了一块石,重似千钧,坠得它隐隐作痛。骨肉连心,她为母亲而痛。
母亲的一生是场悲剧,就连二十年前那些零星的快乐似乎也只是为了反衬结局的悲怆而存在,积年累月的病痛和愁苦使她变得封闭而暴戾,她画地为牢,把自己囚在方寸之间,拒绝爱,拒绝欢乐,拒绝一切美好。
而这些只是因为那个男人,无论是因为他的背叛还是因为他的软弱,陶然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原谅他。可再多的恨也不能掩盖她心底的内疚和自责,她不禁要问自己,你又为母亲做了什么?
她心里清楚,这么多年来,她从不曾靠近母亲的心,遑论抚慰?母亲像是身处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令她恐惧,令她远离,她更像是个旁观者,而从不敢走近去,把母亲拉出来。
她无法回避自己的懦弱,她也无法用别人的过错为自己开脱。
想到医生的话,陶然控制不住地一阵心慌,她突然俯下身去,一把抓住母亲的手。
母亲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瘦小干枯,像是没有任何重量,随时都会消失一般,陶然眼睛一热,喉咙发紧,她掀开被子,把母亲的手轻轻掖了进去。
泪水终于落下来,在雪白的床单上留下一小圈水迹,慢慢洇开。
一双手搭在她的肩头,浥尘把她扶起来,搂进怀里,拍拍她的背,默默无言。
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她却哭得更加厉害,哽咽地说着:
“为什么我连一个女儿都做不好,……我没能照顾好妈妈,我从没有一件事能让她满意,从没有一天能让她开心,……我总是惹她生气,上次要不是为我的事,她就不会病情加重,她不过是想我早点结婚,我明明知道的,……为什么我总是不能让她如愿,总是让她失望……”
“陶陶,你已经尽力了,很多事情只是身不由己,不能怪你。”浥尘好言安慰她。
陶然使劲摇摇头,闷声说:“不,我本来可以做到的,是我自私,我没有为妈妈着想,才会让她一直遗憾。”
“好了,陶陶,不要对自己不公平,你是我见过的最不自私的人。”她越说越伤心,浥尘只好边劝边哄。
看她哭得难受,他的心里也不好过,许是一时冲动,他忽然说:
“陶陶,要是你这么介意结婚的事,不如,我陪你去结,现在就去!”
啊?陶然听得一呆,从他怀中仰起脸,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惊疑地问:
“假装结婚?”
这女人会错了意,他可没说假装,浥尘郁闷,转念又有些后悔,瞧他挑得这个时候,要是他真把求婚两个字说出口,她肯定会吓得有多远跑多远,这么想着,他也没言语,顺着她的话就点了点头。
陶然更惊讶了,问:
“这种事情怎么假装?假装多久?”
“假装很久。”浥尘看着她,看得那么认真。
她显然不满足于他所说的“很久”,执拗地说:“妈妈会长命百岁的。”
“那我们就假装白头偕老。”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陶然的心突地一跳,像是在胸膛里绊了个跟头。
那四个字如同一个咒语,总是能准确地命中她,即使说的那个人是陆浥尘,即使,他说的是假装。
过了好一会,她才很轻却很郑重地回道:
“Eason,不要随便对女人说白头偕老。”
浥尘哑然无语。
他知道她不相信他,他不知道该怎样让她相信。
有些承诺太过隆重,说成誓言反而轻飘,所以不如不说。
他只能在心里告诉她,陶陶,也许的确有许多女人曾与我一起笑,但不是什么女人都可以在我怀里哭,也不是随便什么女人,我都会对她说白头偕老。……
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去吻她,只好把她按在怀里,拥得更紧。
陶然忽然觉得慌,她想挣开他,这时候门声一动,还没等看清是谁,一个声音喝道:
“Eason!”
那嗓门挺大,隐约还带着几分怒气。
两人同时看过去,果然看到一张气歪了的脸,是琉璃。她身后还有一人,是Vincent。
看琉璃的样子,陶然猜她大概误会了,Vincent可比她平静的多,这世上能让他形之于色的事情本就很少。
顶着琉璃能把人烧个窟窿的目光,陆浥尘仍没有马上松手的意思,他盯着的人也只是Vincent。
陶然推开他,并没有慌忙,她心里坦荡,不急于解释,只是问:
“你们怎么来了?”
琉璃只顾瞪着浥尘,像是还要说话,浥尘皱着眉向病床的方向偏偏头,示意她稍安勿躁,屋里还有病人在,琉璃这才把脾气暂时压下去。
Vincent回答陶然的话:
“郭经理说你母亲有事,我和秦总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
陶然道声谢,看看母亲还没醒,担心人多惊扰她,她说,我们到外面谈吧。
四人出了门。琉璃立刻对浥尘道:
“Eason,片场那边没有人,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们。”摆明是想支走他。
浥尘不愿,可陶然也说:“是啊,今天的片子很重要,不能因为我耽误正事,Eason,就麻烦你一个人了。”
他实在没有借口留下来,无奈只好告别。
陶然简单地把情况给琉璃和Vincent说了个大概,关于父亲,她一语掠过,只说他回来了,说到母亲的病情,她难掩忧色,话也愈发沉重。
琉璃偶尔打断询问几句,Vincent不声不响地听她说完,问:“我们能不能去见见主治医生?”
虽然觉得他不见得万能到可以和医生交流出什么救命良方,陶然还是点头应允。
到了办公室,医生把她耳熟能详的一番话又重复了一遍,诸如病情复杂,保守疗法,等等等等。
听完,Vincent道:
“陈医生,我无意冒犯,但我想知道,目前是否有其他医疗机构或者医学专家可以为韦女士成功实施手术?”
他问得直接,陈医生也答得明确:
“客观的讲,海德已经是国内心脏疾病防治领域数一数二的医疗机构,我们有最好的设备和一流的专家,有数位国内权威的学科专家在我院供职,如果说这个手术我们做不了,那么恐怕国内没人敢说有把握做,而且方先生您也知道,医学上的事,只有成功率高低之说,没人能保证一定成功。”
Vincent点点头,又问:“那国外有吗?”
“这……就很难说了。”陈医生沉吟道,“如果从国际范围看,更好的专家和更好的医疗机构肯定有,但论及个案,需要医生了解病情才能判断手术成功率大小。”
Vincent转向陶然,“如果目前的保守疗法不能有效控制病情,那与其拖到最后没有希望,不如想一些更积极的办法,你说呢?”
陶然犹豫不决。如果能找到更加积极有效的办法当然好,可听他的意思是要寻找一些国外的渠道,那样一来,费用太过高昂,她未必可以负担,如果Vincent出手相助,她又不愿欠下这么大的人情,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
Vincent见她不说话,也不催促,只对医生道:“请把韦女士的所有病历卷宗准备一份拷贝,我们随时会用。”
琉璃也在一旁劝陶然:“Vincent说的不失为一个办法,陶陶,如果你愿意考虑,我也可以托些朋友帮忙找找看。”
陶然慎重地点点头,说再想想。
母亲情况暂时已经稳定,只需等她醒来,陶然不愿耽搁琉璃和Vincent的时间,又聊了一会就把他们送走了。
琉璃刚好接到一通急电,开着她的Mini Cooper先走一步。留下Vincent和陶然两人,临上车,他对她说:
“陶然,不要因为我追求你就拒绝我的帮助,这些只是力所能及的小事,不值得顾虑太多,治病是大事,要早作决定。”
她的心事被他一语道中,陶然看着他,终于点了一下头,轻声言谢。
Vincent看了看表,道:“我会派人与陈医生联络,把主要的病历先传往巴西,现在是那边的午夜,最快明天一早会有初步的消息,等找到合适的机构,我们再作打算。”
送走Vincent,陶然回到病房,母亲已经醒了,舅舅在旁边,只有他一个人。
她走上前,惊讶地在母亲眼中看到一丝光亮,那可是喜悦?
母亲见陶然过来,急急对她说:“你爸爸回来了,真是他回来了!”她的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
陶然不解,她本以为母亲怨了二十年,恨了二十年,应该是最最不可能原谅父亲的人,可看母亲现在的样子,又仿佛所有这一切都已在轻易间烟消云散,……整整二十年。
是否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反之亦然?让我们无爱无恨无嗔无念的,只有陌生人。
陶然低下头,掩住眼中的叹息。幸福是一件多么唯心的事,若是母亲觉得好,那就是好。
“静如,建国怕你们怨他,不敢再来,我让他先回酒店了,要是你愿意见他……”舅舅犹犹豫豫地问。
“好,让他来,现在让他来……哦不,还是明天吧,你看我现在蓬头垢面的,人都不成样子。”母亲坐起身来,兴奋地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妈,你别急,医生叮嘱你不能激动,反正……”陶然走过去扶住她,顿了一顿,才很不习惯地说:“……反正爸爸已经回来了,不急这一时。”
舅舅听她肯叫爸爸,想必还有转圜的余地,暗中舒了口气。
寻访名医的事情进展的不算顺利。
陈医生所言非虚,陶然母亲的病情拖了这么多年,着实复杂,很多医疗机构看了她的简历,都不敢贸然接下手术,成功率有说15%,也有说20%,莫衷一是,但都让人听得心惊。
一个星期后,在众人的焦灼企盼中,事情出现一线转机。Vincent派去美国的人返回消息,他们在佛罗里达州找到一名心脏病临床专家Peter,此人曾接手过类似的病例,并且手术取得成功。
陶然听了喜出望外,立即安排陈医生与Peter电话会晤,接触几次之后,连陈医生都谨慎地表示乐观。大家欢欣鼓舞,可谁都没想到,Peter会提出不能来中国实施手术,因为他有飞行恐惧症。
这无异于一瓢冷水浇下来。以陶母的病体,实在无法承受长途飞行的操劳,眼看刚刚燃起的希望就要熄灭,Vincent再一次给出了解决办法。他说,我们可以包机。
包一架飞机,改成简易病房,由医生护士随行,从上海直飞迈阿密,这样的主意,也只有方少爷敢想,也只有他敢说。
陶然却不敢应。
连母亲听了都拉住她说:
“然然,这样的人情咱们可欠不起。我这个身体我自己有数,能拖到现在,能熬到重见你爸爸一面,我已经很知足了。”
说这话的时候,母亲面带欣慰,自从父亲出现,她是真的开心,陶然全都看在眼里,看到那么短暂的快乐都能令母亲如此满足,陶然心中酸楚。
彷徨之中,琉璃的一句话让她最终下了决心。
琉璃说,陶陶,你没发现么?在你心里,没有人比你母亲更重要,甚至比你自己以为的还重要,要是错失救治她的好时机,你一辈子都会后悔。
好,我们去美国。
她对他说。
第三十九章
从商讨手术方案、手术日期直到费尽周折联络包机并安排赴美签证,待千头万绪打点完毕,已经一个多月过去,然而,看看这要做的所有事,就知道这样的速度已经不亚于奇迹。
一个多月来,不仅陶然一家,就连Vincent、琉璃和陆浥尘也都为求医一事上下奔走,费尽心力,使得此事终于成行。
临走前的最后一天,陶然留在公司安排工作交接事宜。她这次离开颇需要一些时日,得把手上的事情分工下去,才好安心陪伴母亲。
白天人来人往,各自交代完毕,到了晚上,办公室清静下来,陶然把资料做些最后的整理。正在忙碌,陆浥尘站在门口叩了一下门,走进来。
“明天走?”他问。
“是啊,清早就飞。”陶然抬起头。
“那怎么还在忙?”
“还好,只差最后一些了,倒是你们,最近也为我忙坏了。”
“怎么这么客气,好像我和你才认识似的。”浥尘装作不满。
陶然笑,“我怎么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可不怎么客气?”
浥尘也笑。想起两人的初次见面,不过是一年前,可感觉上,他仿佛已经认识了她很久很久。
他突然问:
“陶陶,如果那一天,你真的是来与我相亲,我有没有机会?”
“和你相亲?”陶然被他问得一怔,说,“从没想过。”
“想一想。”他坚持。
“我想……大概是我没有机会吧。”
“为什么?”
“因为我太普通了呗。”只要看看陆浥尘周围的女人,她很容易做出比较。
浥尘摇摇头,他走近她,像是要说什么。
琉璃刚好经过,进来问:“陶陶,你怎么还没走?快回去准备呀。”
“不急,家里都准备好了,我这马上就好,等一下Vincent会来接我。”陶然回。
“那就好,到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了好消息记得马上打电话回来。……”琉璃叮嘱个不停,陶然一一应下。
好半天,琉璃终于说完了,回头要走,又似随意地对旁边的浥尘道:“Eason,你来,有事跟你说。”
浥尘只好随她离开,两人来到琉璃的办公室。
琉璃关上门,指了指沙发,示意他坐。
她坐到他对面,点燃一支烟,把烟盒丢回桌子上,深深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透过缭绕的烟雾她盯住浥尘,缓缓开口道:
“Eason,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得不问……你和陶陶,是怎么回事?”
浥尘打从坐定就猜到琉璃要跟他说什么,可直到她问出口他也不知该怎么答。
他和陶陶,是怎么回事?
他自己也诧异。
初时,她只是个有些奇怪的陌生女子,后来,她成了伙伴,再后来,又成了朋友。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为她的不同而好奇,为她丰富而着迷?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一颦一笑都会牵动他的心?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去了解一个女人,了解她的坚强和脆弱,了解她的悲伤和喜乐,了解她的隐忍,她的渴望,他想了解她和她的全部。
那种感觉渐渐微妙,想要接近却又迷惑,想要远离却又不舍。
情根也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琉璃等上半天不见回应,料定有事,她失了耐性,恨声道:
“Eason,你到底有没有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不许你动我的人!而且你招惹谁不好,偏去招惹陶陶!不要说陶陶现在和Vincent在一起,就算没有,也不许你去惹她!”琉璃把烟头重重地揿在烟缸里,再补了句,“绝不可以!”
琉璃脾气急起来,话就不怎么客气。
浥尘闷了半晌,沉声问:
“为什么?”
“为什么?Eason,你还用问我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你和陶陶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她玩不起你的游戏!就算你现在真的喜欢她,也不过是一时新鲜!又能新鲜几天?”
看到浥尘抱着肩膀一副不屑争辩的样子,琉璃冷哼一声,“难道不是?你该不会要跟我说你爱她吧?哈,我会笑的。”
她的语中满是讥讽,浥尘不响,他站起来,走到门前,淡淡丢下三个字:“你笑吧。” 说着,开门就要走。
“站住!”
琉璃动了怒,可她心知浥尘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只得耐下性子,苦口婆心道:
“Eason,你信我一次,你们两个完全不合适。要是你真的爱陶陶,就更应该为她想一想。我告诉你,陶陶需要的,不是一时半刻的好,她真正想要的,是一个永远!无论她表面上有多理智,在这上面偏偏就是个死钻牛角尖的人。你问问你自己,你给不给得起?你做不做得到?”
“琉璃,那你凭什么觉得Vincent做得到!”浥尘忍无可忍,反问道。
“我不敢说Vincent就一定做得到,但他至少比你可靠的多!他也比你有承诺!Vincent提起过,这次去美国,如果手术完成得顺利,他会带陶陶去巴西见他的父母,就是说他会向她求婚!方家是世族,不会拿婚姻当儿戏。陶陶跟了他,总比跟你这个花花公子强!退一万步讲,撇开这些都不谈,你自己也清楚,Vincent能给她的远比你能给的多!你要是敢说你爱她,就别再纠缠她!”
琉璃的话字字砸在地上,浥尘心潮起伏,猛然间听到求婚两个字,人都呆住了,怔了几秒,他扯开门就冲了出去!
琉璃在后面紧喊了两声,也是徒劳。
浥尘一路狂奔,可下了楼梯却刹住脚步。他看到了Vincent。
Vincent刚进公司大门,迎面走过来,走到浥尘面前,浥尘恰好站在路中央,却也没有让。
Vincent停住,把目光投向他,等他说话。
沉默对视片刻,浥尘真的说了话。
他说,我爱她。
没头没尾的,声音也不大,却如宣告。
Vincent仍然看着他,神色未动,只是点了一下头,大概是说,哦,知道了。
见陆浥尘还是不动,方少爷这才开了金口。
“你要同我争?”他问,也不在乎回答,他略一颌首,不轻不重地说了句:
“可以,我喜欢有人争,因为我喜欢赢。”
他绕过陆浥尘,径直走进去。
*** *** ***
凌晨。
也不知是几点,陶然被一阵震天响的拍门声惊醒。
邦邦邦邦邦,声音凌乱而急促,听得人心惊,陶然打了个激灵,穿着睡衣赤着脚就跑出去开了门。
廊灯底下,站了一个人,一只手扶在门框上,满脸汗水,喘息未定,却锲而不舍地举着手,还要再拍。
“Eason?”陶然惊讶地叫,“你怎么了?”
“陶陶你不要走!”
浥尘毫无预警地欺身上前,握住她的肩,不知怎么用了那么大的力,钳得她好痛。
陶然直皱眉,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
“别急别急,慢慢说。”
见她皱眉,浥尘意识到自己力气失控,这才稍微放松些,却仍紧紧盯住她的眼,还是说:“陶陶你不要走!”
“为什么?……公司出了事?”
陆浥尘平素玩世不恭的很,从不这样激动,陶然心里没有底,直觉告诉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第一反应就是公司,不然他为何留她?
谁知他摇头,再摇头,再又摇头,却闭着嘴巴不回答。
像是有千言万语,又像是只有一句,在心头过了千百遍,在嘴边转了千百圈,可真要说出口,竟是如此难。
到底要不要争回她?
浥尘整晚都在坐立不安,只为一个是,或是一个否。
所有的理智都在阻止他,站在“否”的这一边有无数个理由。
他再怎样不甘都得承认,琉璃是对的,Vincent能给她的远比他能给的要多得多,财富,权势,地位,庇护……一切。也许天真一点讲,可以说世上有很多事是钱买不来的,可只要稍微现实一点,就得承认,世上有更多的事是没钱做不到的。远的不说,只说为陶然母亲寻医治病,几乎就是靠Vincent一力促成。陶然身世坎坷,被迫独立,所有都靠双手挣得,成功是有的,风光也是有的,背后的苦处自然也有,不说罢了,可如果嫁入方家,即可衣食无忧,安享荣华。
站在“是”的这一边,只有一个理由,却重复了无数遍。
他爱她。
爱她。
爱她。
爱她。
……
If you really love something, set it free.
想了很久很久以后,浥尘给了自己一个答案,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却是最好的答案。
他要放她飞,让她往更好的地方飞,这是爱她最好的方法。
他竭尽全力作出这个决定,他不能让自己反悔,挣扎再三,浥尘开着车就冲进夜里,踩紧油门,一直往前开,往海的方向开,他以为,这样就可以离她越来越远,远到无法回头,远到让一切都来不及。
是在哪一个弯道急刹车的,他已完全不记得。
只记得脑袋里出现了一个声音,那不是一个念头,因为不是他想出来的,那就是一个声音,像是非法入侵一般,也许它也知道自己来路不正,所以很小声的,又有点怯怯的。
它说的是,陶陶你不要走。
浥尘所有的决心和理智,以及他不惜飞车远走想去守护的决定,竟在这么一个毫无立场的声音面前迅速坍塌,有如摧枯拉朽,轰隆隆隆,烟尘漫天。
在尘埃落地之前,在理智卷土重来之前,他纵容了自己,一脚刹车踩下去,紧接着猛打方向盘,风驰电掣般,向她狂奔。
他摒足一口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不让自己有空隙多想,不让理智有时间喘息,直到开到她的楼下,他推开车门就冲进去,连电梯都没有摁,他不能等,也不能让自己停,他像是被什么追着一样,一定要赶在被追上之前,找到她,告诉她,说他有多爱她,说让她留下,近似疯狂的,不顾一切的,他什么都不管,他就要这么做,就要。
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那么远,他终于站在了她面前,终于说出了不要走,此刻,却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
他知道她对这一次的手术寄予了多少的希望,他也知道母亲对她而言意味着家,像树一样的家,而她是不能没有树的人。他怎么能真的让她放弃,只为了说一句我爱你?
如果总要有一个人放弃,那么只能是他自己。
可是,可是,近在咫尺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容颜,是他戒不掉的烟,深入肺腑,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他还记得,她目光清亮,执着地问,你爱她们吗?如果你爱,为什么又离开她们?
他还记得,她调皮地看着他,说,那要调酒师干什么?
他还记得,她在秋阳底下仰起脸,孩子气地抱怨一条小皱纹。
他还记得,她两颊绯红,却偏要做严肃状,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听过没?
他还记得,她躲在他的怀里脸色苍白,绷得笔直,让人心疼。
他当然也还记得,她对他说,爱是棵树,遮风挡雨,朝夕相伴。
……
他几乎每天每天都与她在一起,却直到这最后一刻才发现,离开她,远比想象的难。
这样,这样难。
“Eason,你怎么了?”
陶然柔声问,她探询地看着他,目光中有些迷惑,有些紧张。
浥尘只觉心被紧紧揪作一团,原来它真的会疼,牵扯全身。
他说不出话,直直看着她,突然间,奋力一拽,把她拽进怀里,不等她的惊呼出声,就狠狠吻了下去。
他的唇滚烫,覆在她的唇上,像会把她灼伤。陶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挣扎,可哪里挣得过他,她拼命扭过头,躲开他的唇,叫道:“Eason……Eason……陆浥尘!……唔……不要这样,我不想这样!唔……”
浥尘听不进,霸道地追过去,扣住她的颈,让她动不得。
陶然心一横,一口咬了上去。
一阵锐痛!
浥尘终于抬起头,唇上立刻凝出血珠,一抹猩红,但他眼中的凌乱渐渐褪去,人也痛醒了。
他慢慢松开她,垂下双眸,平复呼吸,好一会才哑声道:
“对不起……我可能醉了。”
陶然惊魂未定,看到他真的被咬得不轻,又有些不忍。听他这么说,她半信半疑,一时没敢答话。
浥尘忽然平静下来,他又说了几句对不起,低声道再见,就真的转了身。
他今晚的举止实在怪异,钝知钝觉如陶然也觉出了不对劲,她站在门口楞了会,忽然拔腿追过去。
浥尘刚刚进电梯。
陶然跑上去按住电梯门,问:
“Eason,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嗯……一路顺风。”
他艰难地笑,冲她摆了摆手,“回去吧,外面冷。”
“哦。”陶然也没别的好说,只好放下手。
滑门在他面前缓缓合拢,把她的身影隔在他看不见的另一端,电梯微颤了一下,开始加速,下坠。
浥尘的笑容凝在脸上,僵了一会儿才想起收回,唇一动,扯动了上面的伤口,生生的痛。
痛得他弯下了腰。
竟至流泪。
……
他一直以为,爱是个游戏,而他是高手,因为他可以爱得收放自如,爱得进退有据,却原来,那并不是因为爱很简单,随心所欲,那只是因为,他不曾真正爱。
爱从不简单。
第四十章
清晨的天空,碧蓝如洗。
一架飞机停在停机坪上,机组人员准备就绪,整装待发。
来送机的人不少,有朋友,同事,还有疗养院的几个相熟的护士,大家送来满满的祝福。
陶然与人们一一告别,琉璃拉住她,自然又是说个不停,陶然嗯嗯地应着,眼睛却不时地在人群中逡巡。
她没有看到陆浥尘。
离登机时间越来越近,他始终没有出现,她想,也许他不会来了,心里有些怅然。
终于进了闸机,她最后一次回头,看到一张张笑脸和挥动的手臂,她也笑着挥挥手,忍不住又向远处张望,只见稀稀落落的几名陌生旅客。
她若有所失地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十几分钟后,飞机迎风而起,划向天际。
宽阔的候机大厅落地窗上,映着一个淡淡的人影,长久伫立。
身后隐约传来一段乐声,不知是谁的手机,一直响着也没人接,一个忧郁的声音在翻来覆去地唱:
怎么去拥有一道彩虹
怎么去拥抱一夏天的风
天上的星星笑地上的人
总是不能懂 不知道足够
如果我爱上你的笑容
要怎么收藏要怎么拥有
如果你快乐不是为我
会不会放手其实才是拥有
……
窗外。
天蓝得像海,遥不可及,看得久了,心会碎。
陶然活到二十八岁才相信,真的是有否极泰来这回事的。
以往遇到一切事,她都习惯把期望放低,再放低,因为这样比较容易有惊喜。可对于这次手术,她始终难以压制自己的期待,即使她明知她在期待的是一个奇迹。所以当医生告诉她手术完全成功的时候,她无法不喜极而泣,就在医院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她抹着眼泪想,即便曾经的所有坏运气都是为了抵偿这个奇迹,都也值得。
她开心得整天都挂着笑容,心像是要飞起来,她一个一个地给每个人打电话,想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亲口告诉他们。
她也打给了陆浥尘。
他听上去不很惊讶,问她是不是刚刚打过给琉璃。
她说是啊。
他说那疯女人正在全公司奔走呼告。
她就笑,说早知道琉璃要激动。
他说这么好的消息,大家都很激动。
虽然他这样说,可她听得出来,他并没有他说的那样兴奋,不知怎的,他的高兴有些勉强,她很想问为什么,又担心不合适问,可也不想把电话挂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习惯与他分享,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可这一次,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踌躇片刻,她问:“公司好吧?”
他说:“还好,但你不在,大家都很想念。”停了一下,忍不住问:“陶陶,你什么时候回来?”
陶然叹口气,说:“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妈妈刚刚做完手术,需要长时间静养,这边的住院费用太高了,虽然Vincent说没关系,但这么住下去我们自己不踏实,唉,已经欠了他那么多,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得完,暂时打算找一间公寓,临时租上几个月吧。”
浥尘听她说租房,立刻道:“我祖母在迈阿密有间老宅,她早就跟着我搬到了纽约的寓所,所以那里一直空着,老人家念旧,不舍得租售,如果你需要,打扫一下就能住了,不过就是有点旧。”
陶然喜出望外,“那太好了!如果能够借给我们,就能解决大问题了。”
“你放心,我去同奶奶说。”浥尘打了保票。
一周后,陶然一家顺利搬进了陆家老宅。
那是一座普通的庭院,不是很大,有些年头了,因为委托给房屋经纪定期打理,所以维护尚佳,住起来很舒适,他们终于有了安心的落脚之处。
Vincent不大赞成他们搬出去,担心护理条件不够完善,不利休养,但陶然坚持,他也就不再多言,就像陶然一再坚持把账目记清,说要以后慢慢把钱还给他,他也只弯弯嘴角,不接话。
Vincent公务忙,很少能留在美国陪伴她,但早已安排清莲美国公司派了专人照顾陶家,方方面面,无微不至,常令陶然觉得过意不去。
Vincent绝不是个热烈的人,但他对她的心意,她全都明白,一点一滴记在心里,可若问起自己对他的感觉,她却朦朦胧胧地说不清,许多许多的感动是毋庸置疑的,还有很多的欣赏甚至崇拜,但这些似乎都与恋人间的亲密感相去甚远。她难以与他亲近,两人不温不火的交往中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所以当Vincent提出要趁休假带她去巴西见他的家人时,陶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拜见双亲这种事,当然不是喝茶请安那样简单,尤其是在方氏这样的豪门,正式领入家门不就是准儿媳了?陶然不确定她与Vincent是否真的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程度,思量再三,她委婉地问,可不可以推延此行?
Vincent淡静无波地看住她,也在思索。
这是个很不同的女人,那些令旁人趋之若鹜打破头都要争取的东西,她却总是拒绝,比如职位、高薪、甚或方家长媳的身份,但她又不是自命清高、淡泊名利,他见识过她在谈判桌上的机智和凌厉,知道当她想争取的时候她会不遗余力。而现在她拒绝,只是因为她不想争取。
她不想争取他。
难以察觉的,他的眼神微然暗沉。
他知道若自己坚持,她不一定不让步,可他不屑那么做。他要的女人,他要她的全部。
Vincent沉默良久,说,如果你不想去家里,就当是一次旅行吧,巴西离这里很近,值得一游。陶然不好一再拒绝,便说好啊,那我们快去快回,我放心不下妈妈。
母亲的情况已渐渐稳定,术后恢复很快,有父亲陪在身边,她心情大好,看上去几乎没什么病容。
听说Vincent要带她去巴西玩,母亲很赞成,陶然一直为她的病忙个不停,她也想女儿出去散散心,Vincent是个近乎完美的追求者,她乐见其成。
从迈阿密往南,越过一片海洋就是热情的南美土地。
巴西是拉美最大的国家,神奇而美丽,这里有古老的亚马逊河,浩瀚的热带雨林,天堂般的里约海滩和浪漫奔放的巴西人民,到处都洋溢着独具魅力的拉美风情。
所有这一切都让陶然这个北半球来客啧啧称叹,而最让她惊叹的是,如果说方氏家族这四个字以前给她的感觉是如雷贯耳的话,那么身处巴西,简直就如被雷劈到。
在这里,Vincent所受到的尊敬和礼遇令她咋舌不已,两人所到之处无不风光有加,乘坐方家的豪华私人飞机可以去往许多普通游客难以抵达的名胜之地,静谧舒怡,梦幻缤纷,有如仙境。
这是一趟宛如梦境的旅行,以至于回程那天,她几乎有些恋恋不舍。
傍晚,他们从一处海岛返回巴西利亚国际机场。
大大的夕阳挂在天边,霞光绚丽,万物尽染,从飞机上望下去,是一望无际的茂密森林,物种繁多的原生林和整齐划一的速生林镶嵌分布,如同大地的拼图,绵延万里。
“真美。”陶然把额头贴在舷窗上,由衷赞叹。
Vincent坐在她的对面,拿起茶几上的咖啡杯呷了一口,轻轻放下,忽对她说:
“从现在开始,再飞一个小时,你所看到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棵树木都属于方家。”
陶然扭头看向他,脑袋提醒自己,嘴巴别张那么大。
Vincent今天似乎谈兴好,又道:
“它们仅是一部分,方家拥有的一切比这要多得多,它拥有一个王国。”他停了下来,像是在斟酌,慢慢地,终于继续说道:
“而我,将继承这个王国,因此我一直在寻找一位王后,她不是后宫的尤物,她要与我驰骋疆场,驾驭这个王国。陶然,我跨了半个地球才能找到你。”
王国国王这种话,若是从平常什么人嘴里讲出,人家多半当他讲童话或是讲胡话,可它们被Vincent说出来,却凛凛有一种霸气在其中,由不得你不当真。
陶然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
Vincent倾身靠近她,望住她的双眼,慢慢说道:
“陶然,我说这些不是向你炫耀方家的财势,我想你也未必在意所谓财势,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是十分认真的,追求你并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为了短暂的猎奇,你是我想要的妻子。”
他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字字重似千钧。
如果说这些还没能把陶然砸晕的话,那么他接下来的举动便成了落下来的最后一榔头。
Vincent捉过她的手腕,不知道从哪拿出一只宝蓝色的小盒子,方方正正地,放在她的掌心,打开它,一只白金钻戒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正中镶嵌着一粒简约端庄的粉色钻石,倒不是鸽子蛋也不是麻将牌,但显然经过极佳的切割工艺,才能这般璀璨耀眼,在夕阳下映出万点金光,细细碎碎地落在周围,钻戒底下的黑色丝绒上用金线绣着一行英文字母:
Be My Queen
“嫁给我。”他说。
陶然忽闪忽闪地眨眨眼,一半是由于钻戒太亮,一半是由于大脑停转不知所措。
呆了半晌,她意识到此时当下她好歹也得说点什么,可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只说出一个字:
“我……”
“不必马上回答我。”Vincent摇了一下手,“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陶然尚未从震荡中恢复过来,只能顺势点点头,不再作声。
手中的小盒子,重得像座山。
夜晚,飞机悄无声息地航行于大西洋上空,陶然毫无意外地失眠了,脑子里像是装了一台复读机,在不断回放Vincent的话。
他要她成为一个王后,与他驰骋疆场,驾驭王国。
陶然从不知道,在Vincent眼里,她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竟可以横刀立马,君临天下。
此行也使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豪门世家,虽然只是管中窥豹,但足以令她震撼。她深深了解,方家不是个普通的家庭,Vincent的妻子也不能是个普通的女人,她必须是个强者,与他一样强。
你是么?
陶然无声地问自己。
她迷惑了。
忽一刻,她想到了一双深邃的眼睛,漆黑如墨,藏着小小的旋涡,卷走一切掩饰和伪装,映出她清晰真实的心,晶亮的目光,让人想逃。那明眸的主人曾对她说,陶陶,住在你心里的那个小女孩,她从来都没有长大,如果她不快乐,你又怎么能快乐呢?
他总是追问她的快乐,仿佛那是一件最最重要的事,她却总是不回答。
这一次,她试着像他说的那样,寻找自己心里的那个小女孩,问问她,你快乐吗?你想要的是什么?
她屏息凝神,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也许,她把她藏得太久了?
她又等了等,一直等到困意袭来,还是没有,她闭上眼睛,心里有些失望。可就在明明灭灭之间,有个声音浮出来,细小却真切。
——然然,你忘了吗?你想要的是守着一座湖,种一棵树,日子朝朝暮暮,岁月安详静好。
哦,她心满意足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安心睡去。
朝阳升起的时候,陶然站在了另一片大陆上,迈阿密的早晨,明媚而清新。神清气爽,心头一阵轻松,她已经有了决定。
当她把那只珍贵的盒子捧还给他的时候,Vincent挑起浓眉,沉默地盯住她。
“我会让你失望。”她静静地说。
“我说过,你不必很快答复我。”
“我想好了。”
……
“你不试,又怎么知道我会失望。”
“是,如果很努力,也许我能做得到,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真的不是。”
她的目光如此坚定,令他无话可说。
他久久的沉默。
她就一直捧着那个盒子一动不动,直到他缓缓地伸出手,接过它。
她知道这很冷酷,也很伤人,即使他是Vincent。可她无法说出对不起,因为歉意太多太重。她只能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
“梓亭,谢谢你。”用她最大的真诚。
Vincent抬起手,指背轻轻抚过她的脸庞,“陶然,我宁可你永远不对我说谢谢。”
她恍惚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温柔的不舍,但转瞬而失。
他放下手,淡淡道:
“如果你后悔,三天之内,让我知道。”
说完,便走了。
这才是Vincent,她熟悉的那个Vincent,没有人能折损他的骄傲,她拒绝他,他给她三天时间反悔,已是最大的让步。
一生还有那么长,陶然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为今天的决定而后悔,但三天之内,似乎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