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13

风弄: 孤芳不自赏 5

第1章

天总有不测风云。

才出了两个晴天,今天一早,老天又开始沉下脸。乌云氤氲在头顶,沉沉笼罩远近山峦。

醉菊看看天色,叹道:“看来又会有风暴。”

娉婷扶着山壁跨上这个陡坡的高处,微微喘着气,无声打量下方远处模糊的晃动人影:“萧阳关就在前面,过了关卡进入北漠,再管风暴的事吧。”

醉菊点了点头。

她们原有的的包袱在老夫妇家中被官吏抢走,银子衣裳都没了,只能靠偶尔帮人看病挣回一点,一路行来,更多了一重苦楚,幼嫩的手都磨出了一层茧子。

今日看见通往北漠的小关卡萧阳关,都松了一口气。到了北漠,阳凤一定会好好安置她们。

两人相互扶持着从山上下来,从云常都城行至此处,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险,她们比当初更加倍小心。悄悄在林间掩藏踪迹,潜伏到路边,蹲下窥视萧阳关的动静。

几个商人模样的人领着一个车队正准备过关,想是都知道快要起风暴,领头的商人焦急地看看天色,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在守兵队长的手里,搓着手央求:“军爷,你看这天,下起暴雪来,人受得了,牲畜也受不了啊。您高抬贵手,行个方便。我每个月打这出关没有四回也有三回,怎会没有出关证明?只是这处关卡向来都不查的,今天忽然查起来……”

“哎哎,你倒怪起我们来了?”队长哼了一声:“从前不查,那是上头没叫我们查。现在在打仗,打仗你懂不懂?公文就挂在那里,识字的自己去瞧瞧,上面写得清楚,没有出关证明,不许出关。”

丛林里,两个蹲下偷听的人迅速交换了担忧的眼神。

“这里竟也和赫蒙关一样,要凭过关证明才能通过。”醉菊一脸愁容:“这可怎么办?亏我们辛辛苦苦从赫蒙关吃尽了苦头赶过来。”

娉婷深黑的眸子盯着萧阳关现在仅仅开了一道窄口的陈旧关门:“看来云常通往北漠的所有关卡,都收到严令必须查证过关。”

早该想到,战争时期,关卡检查势必加强。

以云常的现状,在和东林开战的同时,不可能不担忧北漠的落井下石。

“怎么办?”

“没有别的办法了。”娉婷仰头,看向高耸入云的松森山脉。

这一延绵山脉,隔开了云常北漠两国,稍为低缓的山道都被设为关卡。冬天,高山处的林中寒冷,野兽饥饿,只有疯子才会试图穿越。

“姑娘?”醉菊不安地看着她。

娉婷从容一笑:“既然关卡过不了,只有从松森山脉高林中穿越过去了。”

“如此冒险……”醉菊道:“不如先在边境逗留一段时间,等……”目光落在娉婷的小腹处,顿时停住。

娉婷摇头道:“关卡不会放松,只会越来越严。耀天公主现在应该已奔赴前线,何侠很快会猜到我们逃亡的方向。我熟知何侠的厉害,当他领军从战场上返回,插手边境关防搜捕我们时,我们不会再有离开云常的机会。”

醉菊看向乌云下一片灰墨色的松森山脉,倒吸一口凉气。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在上山前,我要摘点草药备用,保胎的小末草只在山脚才有。”





娉婷打算穿越松森山脉的时候,云常和东林的决战已被耀天送来的书信化解。

何侠坐在马上,冷眼看东林大军一队一队从容退去。

空气中硝烟尽去。

紧绷的弦松开后,是无限的落寞和失望。

十万军发之际,云常最至高无上的旗帜忽然出现于战场,他这个云常军事上的最高将领,却事先一点也不知情。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楚北捷和耀天在空旷的战场中央若无其事地隔车交谈。

他看着楚北捷勒马回阵,听着东林阵列中鸣金。

他明白,一切已经发生。

“东林撤军了?”

“东林撤军!”

身边、身后,密密麻麻,等待着战死沙场的云常士兵,不敢置信地看着发生在大战之前的奇迹,终于惊喜地骚动起来。

副将在他身边低声禀报:“驸马爷,东林撤军了。”

何侠的眸子,骤然阴沉。

那一刻,他甚至有一股冲动,想拔出鞘中的宝剑,喝令进攻。大军人数相当,东林军正撤退,冲击过去,定能占据上风。

只要可以冲击过去,他有把握砍下楚北捷的人头。

握剑的手紧紧攥着剑柄,何侠苦苦压抑着心内涌动的欲望。

他不能下令。

即使挥剑,三军不会听他号令。

耀天在,云常最至高无上的旗帜在此处飞扬,他只是驸马,或一名武将。

“驸马爷,东林撤军了。”副将再度小声地禀报。

何侠铁青的脸,终于逸出一丝冷漠的微笑:“我看见了。”

他微笑着,目视耀天的马车缓缓向大军行来。那样孤单而华丽的马车里,坐着他的妻子,云常的主人。

庞大的军队,蓦然沉默下来。

化解了这次战争的,是云常的一国之主,是所有将士效忠的对象──耀天公主。

马车静静行来,又静静地在阵前停下,后面是正撤去的东林大军,面前,是云常的上万将士,还有何侠。

耀天端坐在马车中。繁重的服饰层层包裹着她的身体,她却感觉一阵阵不安的寒意。

说动楚北捷之后,必须面对另一个更不想面对的难题。何侠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厚厚的车帘,她几乎鼓不起勇气,掀开面前的帘子,面对何侠。

白娉婷,已经不在驸马府。

已经不在了。

千万个大局为重的理由也好,但白娉婷,已经离开了。

来的路上,她已经想了许多次如何解释此中经过。

通情达理地,尊贵地以云常之主的身份劝诫,或者委婉地,用女人的身份向何侠坦言,或带着不得已的忧伤……

没有用,事到临头,毫无用处。

马车静静停在阵前,耀天脑海里,只有挺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何侠一人。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清晰的拔剑声。

那么清脆、那么悦耳,带着决断和毅然。

没有人能这般拔剑,除了她最深爱的男人。

驸马,驸马,你恨耀天吗?

你要杀了我吗?

耀天闭上眼睛。

何侠深深凝视马车前面的垂帘,拔出宝剑。

宝剑长吟,颤动不止。剑锋直指苍穹,何侠用尽最大的力气,吼叫起来:“公主万岁!”

“公主万岁!”

“公主万岁!”

“万岁!万岁!公主万岁!”

身后万人齐呼,声动如雷。

“万岁!”

“公主万岁!”

平原上,回荡着阵阵吼声。

面前屏障似的垂帘被霍然掀开,何侠的脸出现在面前。

“公主。”

“驸马……”耀天低低应着。

“多谢公主。”

耀天怔怔盯着今生今世也看不倦的俊容,轻声问:“驸马谢我什么?驸马知道吗,我放走了驸马费尽心血带回来的白娉婷,才能让东林撤军。”

何侠表情竟丝毫无异,专注地审视耀天片刻,悠然叹道:“经此一役,方知公主待我情真。”

“驸马!”耀天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涌,不顾众目睽睽,扑入何侠温暖的怀抱中。被何侠一把搂住,耀天哭道:“耀天放走了白娉婷,辜负了驸马。”

“公主错了。”何侠轻柔地爱抚着怀中的妻子,低声道:“只有懂得真爱的女人,才懂得嫉妒。公主竟还肯放娉婷一条生路,何侠……何侠感激不尽。”

耀天在怀中微微颤抖,何侠宽阔的肩膀,给予她无限的力量。

何侠柔声说着温暖的言语,眸中,印出远处东林大军远去的旌旗。

娉婷若去,不会留在云常,不会返回东林。

唯一的方向,只有北漠。





松森山脉,暴风雪将来临。

深一步浅一步踩在雪地里,娉婷和醉菊气喘吁吁地向高处不停地挪动脚步。

“暴风雪快来了。”

“在那之前,能赶到岩区吗?”

娉婷沉吟:“恐怕来不及。”

醉菊的心猛地一沉,紧张起来:“那怎么办?在这雪林里,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风雪来了没有地方遮蔽,我们会活活冻死。”十指抓着单薄的包裹。

几天里靠给人们诊病得来的钱,除了买一套行医用的廉价银针和吃的,剩下的尽花在保暖的衣裳上。但即使是身上最厚的那件,也绝不能保护她们在露天里熬过任何一场风雪。

娉婷抬头,盯着天上浓得快滴出墨来的乌云。风雪未起,阴骘都孕育在云中,此刻反而一丝风也没有。

“醉菊,点火。”

“唉呀,这个时候点火有什么?暴风雪一来,什么火都没用。”

娉婷从容地道:“点火,烧水。”秀气的脸上,又隐隐露出悠然的笑意。

醉菊还想说什么,一看见娉婷唇边的笑意,居然情不自禁地把话从喉咙里咽了回去,应道:“好,点火烧水。”

取出火种,林中干枯的树枝触火即燃,无风的雪地上,木柴劈劈啪啪地在火光中剥裂。

“在雪地上挖个洞。”

雪很松,两人膝盖着地,用手挖,不一会,手已经触到雪下的泥土。一直被雪覆盖着,吸收了地热的泥土比雪要难挖多了。

醉菊皱眉道:“这不够深,还要挖。”

“不必。”娉婷道:“用树枝搭小棚子。”

时间不多了,黑色的乌云在头顶迅速游动,仿佛急着寻找发泄的出口。

在雪洞上稀稀疏疏用枯树枝架起小棚子,娉婷找到许多枯叶,手脚麻利地撒在棚子上。

醉菊手忙脚乱地帮忙,一边急道:“这个风一吹就倒,有什么用呢?”

撒够了枯叶,娉婷又将包袱打开,取出两人仅剩的两件换洗衣裳,展开来铺在小棚上。

“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把水端来,倒上去。”

“还没有烧开呢。”醉菊愣道。

娉婷又好气又好笑:“冰融化了就行,要开水干什么?”

醉菊看看小棚子,又看看锅里已经融化的冰水,终于恍然大悟:“哦!哦!”大眼睛顿时发亮:“是是,我这就端过来。”

融化的水浇铸在小棚子上,衣裳和棚子里面填充的枯叶吸收水分,瞬间,薄薄的冰层出现在棚子最外层的衣裳上。

“真的管用啊!”醉菊高兴地笑起来。

“别忙着笑,水远远不够,快点快点再弄多点。”

“是是,这就去。”

往返来回,火堆不断融化着冰块。

水一锅一锅浇铸上去,小棚子上的冰层越结越厚。

晶莹剔透的厚厚冰层下,可以看见娉婷和醉菊展开的衣裳,圆形的棚顶,就像一座漂亮的小小冰雪屋。

醉菊端着锅子,再倒一锅水在棚顶:“够了吗?”水落在棚子顶端,沿四方下滑,未来得及滴淌至雪地,已经凝结成又一层冰。

“这一场风雪不小。”娉婷看着头顶涌动的乌云:“再浇多点才行。”

轰隆隆……

连串闷雷,从乌云深处,仿佛经过很长的距离终于到达地面。

沉闷的雪地上,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凉风。

娉婷脸色骤变:“来不及再浇了,快躲进去。”

拉着醉菊,连忙钻进预先留出的小小入口。两人窝在里面,空间小得只可以紧紧搂在一起。

“里面好暖和。”虽然很挤,醉菊还是舒服地叹了一声。

“雪下的泥土吸了地热,我们挖开了雪,在棚子里挨着地,所以会暖和。”

狂风已经起了。

有一半在雪下的矮小棚子,结实如冰砖似的棚顶,应该可以帮助她们抵抗这场风雪。

娉婷和醉菊心惊胆颤地听着隔棚传来的可怕的动静。

相对于外面,棚子中的天地显得格外宁静。

“我们应该可以穿过松森山脉吧?”

娉婷沉默着。

好一会,才道:“是的,应该。”

“姑娘?”

“嗯。”

“你在想事吗?”

“对。”

“想什么?”

娉婷挪动了一下,缓缓道:“醉菊,不管外面的暴雪下多久,不管里面有多暖和,我们可都不能睡着。如果雪层遮蔽了入口的缝隙,我们又睡着了,就会活活闷死在这里。”

醉菊正被暖和的环境诱得昏昏欲睡,闻言吃了一惊,立即睡意全无,应道:“我知道了。”这样说着,情不自禁叹了一声。

小棚子里如此安静,娉婷又和她紧贴着,当然不会听不见她的叹气。

“你叹什么?”娉婷问。

“没什么。”

沉默了一会,娉婷轻声问:“你是不是在想,假如我们真的闷死在这里,那就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下落了?”

醉菊不由又叹了一声:“白姑娘,你为什么这般聪明?”

娉婷嘴角动了动,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小棚子又沉寂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醉菊忍不住轻声问:“若我们真在这松森山脉里送了命……”

“不会的。”娉婷截断她的话,柔声道:“不会的,醉菊。”

酸气缓缓冒到鼻尖,醉菊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忽然红了眼眶。她摸索着伸过手,触到娉婷的指尖,便紧紧握住了纤细的手。

两只磨出不少血痕却仍灵巧的手,在黑暗中紧紧握在一起。

安静的天地中,醉菊的呼吸,却骤然停止了。

骤然消失的呼吸在宁静的小棚中突兀地怪异,娉婷静静等着,醉菊的指在她腕上毫无移动地贴着,像静止了一样。

许久过后,醉菊终于放开屏住的呼吸,传入娉婷耳中的呼吸声,似乎喘得比开始更急了。

“白姑娘,你的脉息……很乱。”醉菊的声音也有点慌张:“我要立即帮你扎针。”

“不要紧,醉菊。”娉婷淡淡地道。

“不行,要立即扎针。”醉菊习惯性地往后伸手摸包袱,手肘撞到身后坚硬的棚壁,好一阵火辣辣的疼。

包袱呢?

醉菊猛地怔住了。

“我们进来太匆忙。”黑暗中,娉婷的声音轻柔、镇定:“醉菊,包袱漏在外面了。记得吗?就是我解开包袱拿衣裳的时候。”

狂烈的暴风夹着冰雪砸在坚实的棚顶,传来恐怖的声音。

里面的死寂和外面的狂风呼啸,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醉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没有迟疑多久,咬牙道:“我去拿回来,应该就在附近。一钻出去,伸手拿了就回来。”

“不。”娉婷轻轻吐出一个字。

醉菊忽然发现,娉婷占据的位置,不偏不倚地,恰好让她无法钻出入口。

“白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要把银针拿回来。”醉菊沉声道:“我是大夫。”

漆黑中,娉婷的影子朦胧至几乎看不清轮廓,无光的天地仿佛和她已为一体,静止的应该是瘦弱的身影,却有着泰山一样无法撼动的凝重。

“醉菊,你知道银针在哪里吗?风雪一起,它已经不知道被卷去了多远。”

“说不定挂在附近的树枝上,我还是可以试一试去找。”她试着向前,碰到娉婷的手臂,指缓缓滑落到手腕处,最后握住了她的手:“白姑娘,我说过,一定会保护你和孩子。”

娉婷的身影屹然不动,就像一座已经千百年的雕像。但她的手,紧紧反握着醉菊的手。

“我也说过,我们不会死的。不会的,醉菊。”

两双冰冷的,纤细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后,些微暖意从贴合的掌心处缓缓升起。

藏身的棚子那么小,醉菊甚至没有一点点空间让娉婷挪开。

“可是,孩子……”醉菊在幽黑中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低微的抽泣。她松开了握紧的手掌,用指尖向上探索到娉婷的脉搏。

紊乱的脉象,让她的指尖微微颤栗起来。

温热的液体,滴在衣襟上。

寂静的黑暗中,泪珠坠落的声音,很清晰。

银针,为什么竟会忘记了最重要的银针?

一路上不断用草药和银针为娉婷巩固体质,稳定脉象,为何偏偏在风暴来临的时候忘得一干二净?

外面狂烈的风暴,会将单薄的包袱连带里面的银针吹刮到何处?

醉菊今生也不会忘记这场残忍的风暴。

“别担心,孩子不会有事。”

听错了吗?

娉婷的声音里,有浓浓的温柔和从容。

醉菊感觉着她腕上凌乱的脉息,这些淡淡的平静的话,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醉菊心上。

黑暗中,听见娉婷含着笑意的,如作梦般轻柔的语气:“孩子在我腹中,乖乖地睡着。我是他的母亲,我会好好护着他。风雪那么大,可他在我这里,会很暖和,很安全。”

听着娉婷的声音,醉菊几乎可以想像她此刻唇角逸出的微笑。

温婉动人,如春风新雨。

娉婷确实在微笑。

百密一疏,那一疏总会出现在最要命的时刻。

在风暴来临,匆忙进入小棚的瞬间,她想起了包袱,还有包袱里的银针。同时,她也知道已经无可挽回。冰天雪地中的暴风雪,不但刮得走包袱,也能刮得走活生生的人。

她知道她的脉象已乱。

头有点昏乱,眼前的模糊,说不清是因为黑暗,还是因为别的。她的力气,仿佛正被一丝一丝地抽走。

正因为如此,她更必须微笑。

“别为我和孩子担心,醉菊。我们会熬过这场风雪。”

这孩子虽然还小,但他不像你想像的那么脆弱。

他孕育于冬夜。

在母亲的腹中,感受过隐居别院的安宁,听过名动四国的琴声,赏过断人肝肠的明月。

见识过,火光冲天的夜空,淌满鲜血的雪地,还有母亲登车离去时,洒落一地的绝望。

这孩子会比我们更坚强、更勇敢。

他的父亲是当世名将,永远不会被打败的镇北王。

他身上流着的,是楚北捷的血。

这世上最强悍的热血。




第2章

清晨,橙光透过层层厚云,朦朦胧胧透出一点。

骤来的马蹄声打破宁静,在白皑皑的大道上急促响起。

得得、得得、得得得……

一骑由远而近,马背上插着代表军情的紧急旌旗,确保一路通行无阻。

“开门!快开城门!东林撤军!东林撤军!”

传令者仰头对着关闭的城门大喊,精疲力竭中犹带兴奋的喜悦。

城头的守卫怀疑地竖起耳朵,探出脑袋向下喝问:“兄弟,你刚刚说什么?”

“快开城门,赶着向丞相禀报呢。东林撤军啦!”

“东林撤军!东林撤军!大战结束了!”

厚重的城门发出嘎拉嘎拉声被缓缓打开的同时,东林撤军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冲入云常都城的上空,掠过每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大战结束的好消息,加急传送入云常都城。

“丞相,丞相!东林撤军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老成持重的贵常青还是忍不住猛然从床上坐起来:“真的撤了?”

“撤了,公主殿下亲达战场与楚北捷谈判,随后东林大军就撤了。”传令使跪着,利落干脆地禀报:“我军派出大量探子,密切监视东林大军动向。东林大军无丝毫异动,是真的在撤。”

贵常青一边急急忙忙要侍从伺候更衣,一边问:“公主和驸马爷呢?”

“公主和驸马领军返回都城,正在路上。”

“要盛大迎接。”贵常青一脸喜气地回头,指了一名贴身侍从:“去,要司礼官员立即来这。凡是负责采买、礼仪、鼓乐的官员,给我一起叫到这里来。等等……”他思索了一会,又吩咐道:“这次东林云常之战,毕竟还是有云常子弟伤亡,去把越老军务也请过来,我们商量一下抚恤的事。”

传话的侍从连忙点头,一一记下,转身要走。

隆隆隆隆!

几声轰呜骤然传来,震得屋顶簌簌落尘。屋里众人都吓了一跳,贵常青脸色一变:“都城里发生什么事?快去查!”

不一会,派出去的侍从小跑着回来道:“禀告丞相,东林撤军的消息已经传遍都城,所有人都醒啦,在街上喝酒唱歌。到处都在放炮仗,城里最大的炮仗店把镇店之宝也抬出来放了,刚才那几声大响就是他们闹的。丞相,要不要把他们抓起来?”

贵常青听明白了,摇头笑道:“抓他们干什么?谁家没有子弟在军中,大战结束了,百姓高兴,我们悬着的心也可以放下来了。”喝令道:“来人,从我府里取一千两银子去买酒,放在王宫前的广场上,让百姓们自行取用。”

侍从笑道:“丞相,宫里酿造司的仓库都是满的,用不着拿银子去民间酒坊买。”

“那些要等公主和驸马爷回宫时才用,那么多的将兵,那么大的喜事,我还担心仓库里的储酒不够呢。”想起将会使国力骤损的大战在未造成重大伤亡前结束,贵常青心头无比畅快。

云常一直奉行静养避战的国策,贵常青在其中实在功不可没。

没多久,早前出去的侍从赶了回来,禀道:“官员们已经请过来了,都在前厅等候丞相。”

“嗯。”贵常青再整理了一下隆重的官服,跨出房门。

一路沿着丞相府的小径,绕过后花园,打算直往前厅。心情愉快,稳重的脚步也变得轻盈。刚抵达府邸中结了一层厚冰的湖边,忽然又一次听见传令者那种熟悉的拉长嗓子喝喊的腔调:“报!军情急报!报!”声音由远及近,喊话人一路飞奔而来。

贵常青心里“咯登”一声。

东林已经撤军,前线怎会又一次传来军情急报?

事情有变?

“你们下去。”贵常青挥退身边侍从。

转身时,传令者已经奔到眼前。

“报!军情急报!”

贵常青在通往小桥的台阶上驻步,沉声问:“是否发现东林大军佯撤?”

这名传令者刚从马上下来,气喘吁吁,摇头道:“不是,卑职不是从前线过来的。”

“哦?”贵常青心中稍定:“有什么军情,说吧。”

“禀报丞相,我云常与北漠接壤一带的关卡,连续被挑。”

贵常青奇道:“竟有这样的事?挑了哪些关卡?对方有多少人?是北漠的军马?”

“统临关、赫蒙关、萧阳关、允僚关都被挑了。对方不是北漠的军马。那人是从我云常方向来的。”

贵常青惊讶地问:“那人?”

“是。”传令者也一脸不可思议:“单枪匹马,连挑我云常四个关卡。挑关者来去倏忽,剑法凌厉。因为与东林的大战,关卡中大多精锐将士都被驸马爷抽调去了前线,剩下的守卫根本不敢和此人交战。”

贵常青思忖片刻,又问:“昌将军坐镇一方,难道他不闻不问?”

“昌将军手下的精锐也被驸马爷抽调殆尽,听说此事,立即派遣剩下的所有人马围剿此人。但此人实在厉害,来去无踪,而且精于反追踪,只选关卡人少力薄的时候挑关,来去从容,大队一到,绝对找不到他的影子。昌将军也对他无可奈何,只能命令各处关卡暂时关闭,以免又被他冲入关中。”

“既然是连挑四关,看来不是为了闯关到北漠去。”

“不是。那人每次挑了关卡后,就抓住管事的队长逼问一个女子的下落。他手里拿了一幅锦图,上面画着一个女人,只问每一个关卡里的人有没有见过那名女子,知否她去的方向。此人神勇彪悍,常人到了他面前,别说对着他的剑,就算被他扫两眼也胆颤心惊。”

贵常青听到此处,已猜到端倪,反露出笑容:“你们可知道此人是谁?”

传令者诧异地问:“此人每次出现都头戴斗笠脸蒙黑巾,只让人看见一双眼睛,难道丞相知道是谁?”

贵常青嘴角逸出微笑,负手在背,仰望渐亮的苍穹,感慨似的长叹道:“还能有谁?只有楚北捷。”

东林撤军的消息刚刚送至都城,楚北捷竟然已经挑了四处关卡,令人震惊的迅猛。

一定是下达撤军令后即刻单骑启程。

楚北捷的心焦,由此可见一斑。

“东林镇北王?”传令者大吃一惊,瞪着眼睛,半天才呼出一口气,摇头道:“怪不得如此厉害。卑职今夜就离开都城,把这个重要消息传给昌将军。”

军情对于国家相当重要,可以充当传令者的,都是军队中机敏忠诚之人,脑子比普通士兵灵活数倍。传令者稍为踌躇,随即又道:“卑职斗胆进言,东林镇北王领军来犯我云常,是我云常大敌。如今他孤身出没我云常边境,正是铲除此人的绝妙良机。”

贵常青何尝没有想到这个。东林镇北王是其他三国权贵的心腹大患,谁不想铲除。

楚北捷单枪匹马在云常地界出没,就像一块精美冒着热气的点心摆在饥肠辘辘的人面前。贵常青虽然老成,也需要苦苦压抑,才能按捺自己立即下令调兵大举围剿楚北捷的念头。

楚北捷又岂是这么容易围剿的。

冰雪覆盖的松森山脉中,要用大军去围住一个精于藏匿踪迹的猛将,是不可想像的艰难之事。

像楚北捷这样的人,不能一次将其围杀,再难找到机会。

何况……

“纵然调动大军,一举将楚北捷击杀,那又如河呢?”贵常青苦笑着摇头,不得不放弃这个蛊惑人心的念头:“消息万一走漏,正撤退的东林大军会冲杀回来,这一次他们绝对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好不容易得到的安定局面,将毁于一旦。

这是贵常青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傅令者深闻楚北捷威名,知道贵常青说得有理,不敢继续妄言,跪着道:“卑职今夜离城,请问丞相还有什么吩咐?”

“带话给昌将军。两件事,一、不可派军围杀楚北捷,此将凶悍威勇,杀不了他,反而多伤我云常军士。再说,战事刚刚结束,不应惹怒对方主将。至于关卡,他只是为了找人,不为伤人,不必抵抗。二……”贵常青顿了顿,眸光连连闪烁,沉声道:“通知各处关卡,不管用什么办法,绝不能让楚北捷和那个女人见上。”

“是。”

“我说的第二条,切记在心。”

“是,卑职明白。”

贵常青却不忙将他遣退,漫不经心地扫过周围。空旷的湖面,身后是覆盖着白雪的小桥,无人能藏匿在他们附近而不被发现。贵常青问:“你熟悉松森山脉吗?”

“卑职一直在松森山脉驻扎,非常熟悉松森山脉的地形。”

“你叫什么名字,在军中是什么职别?”

“禀丞相。卑职番麓,在军中为副队。”

“我现在升你为骁将校尉。”

“啊?”番麓愕然抬头,看见贵常青严肃的表情,才知道他不是在说笑,眼中一亮,响亮答道:“谢丞相!卑职定竭力报效丞相。”

贵常青步下台阶,俯身低声道:“还有第三条,这一条是给你一个人听的。出我口,入你耳。”

“是。”番麓凛然,沉声应道,竖直了耳朵等贵常青说下去。

“那个女人现在也许就在松森山脉附近,绝不能让她与楚北捷重逢。你要比楚北捷更早找到她。”

“杀了她?”

“不,”贵常青轻声道:“别让她身上有被人杀死的痕迹。”

番麓眼中掠过军人才有的狠光:“那里常年都有野兽,卑职知道怎么做。”

“见过她的画像吗?”

“没有,那画像只有被楚北捷抓住询问的守卫见过。但这个时候敢在松森山脉走动的女人没几个。”

“记住,她身上有一根夜光玉雕琢而成的簪子,那是她从东林到云常后,唯一一件不曾离身的饰物。”





醉菊忘记了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久,每一分每一秒都悬着心,煎熬令人觉得那分黑暗已经持续了几个轮回。

她轻捏着娉婷的手腕,一直不曾放手,彷佛一放手,就会永远失去娉婷的下落。空气中震动着两人低缓的呼吸。

老天爷啊,求你保佑娉婷姑娘和孩子,熬过这一关。

她觉得脸上湿湿的,滑落的眼泪浸润了肌肤。

“风暴什么时候会停?”醉菊努力让这几个字说得从容一点,不带出哭腔。

“也许很快。”娉婷柔声答着。

她越安然,醉菊的心反而越乱。

一会的沉默后,黑暗中又传来醉菊的声音。

“我真恨王爷。”她低声道。

“醉菊?”

“我恨死王爷了,恨死他了。”醉菊咬牙切齿。

只能怪他,只能恨他。他有天大的本事,为什么他心爱的女人却在受苦?

“都是王爷的错,都是他的错。男人不是该保护女人吗?心爱的女人,不是应该捧在掌心呵护的吗?”越想越气恼,越说越不平。

娉婷叹了一声,反握着醉菊的手,安抚着唤道:“醉菊,别说了。”

“他应该在这的,如果他在这陪着你该多好。”

不该说的话冲口而出,骤来的沉默占据了窄小的空间,醉菊才猛然察觉自己快被黑暗和风暴逼得发疯了。

楚北捷,假如楚北捷在这,风暴又算什么?他的肩膀那么宽,可以为娉婷遮风挡雨。

“姑娘,我……”醉菊暗自后悔:“我不该提起他的。”

“你说的对。”娉婷幽幽道:“如果他在该多好。”

如果真有至死不渝,海枯石烂,那该有多好。





风暴遮蔽了天日,松森山脉一片白色的阴沉,狂风席卷而来,撞在坚硬的石崖上,不甘心地发出尖利的呼啸。

楚北捷坐在岩缝中,摩娑着手中的宝剑。

他一生几乎都在行军打仗,比这更可怕一百倍的风暴也曾见过,懂得在山脉中如何寻觅最妥当最不会被吹袭的岩洞。

风暴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他只是默默等待着风暴过去。只要风一停,他会立即下山,再闯一次萧阳关。

萧阳关是云常防守最薄弱的关卡,娉婷如果要去北漠,很有可能选择此处。也许就在今天,娉婷会从萧阳关过去。

但如果今天还是一无所获呢?楚北捷眼底深处,变得暗沉起来。

连日来,已经挑了云常四处关卡,但每一处关卡的人都不曾见过娉婷。难道娉婷并没有去北漠?

这更让人担心,留在云常,即使耀天公主肯放过娉婷,只怕何侠也不会罢休。何侠派出的追兵,也许一两天内就会到。

震耳欲聋的雷声从天上传来,血红的闪电击打在楚北捷心上,把心窝强行撕开一个大口,什么都掉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去了,只剩下空落落,和满腔焦灼心疼。

娉婷,你在哪里?

崇山峻岭,狂风暴雪中,你怀着孩子,还在路途上颠簸吗?

我只想用臂膀紧紧抱住你,用我的身躯为你挡住风雪。

假如可以让我那样做,我就是真正受上天宠爱的最幸福的男人。

“你在哪里?到底在哪里?”楚北捷凝视着剑鞘,上面的花纹无端让他想起了娉婷发髻上摇曳的金钗。

在这一刻,他深深渴望可以感觉娉婷的体温,再看一眼娉婷从容娴静的笑容。

狂风呼啸渐弱,大地变得不像原来那样阴沉,这是风暴快结束的前奏。

楚北捷精神一振,霍然站起。

假如今天在萧阳关还无法寻得消息,那证明娉婷极有可能已经找到别的途径到达北漠。

他将毫不犹豫地直扑北漠。

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娉婷。





醉菊几乎以为自己挨不到风暴的结束,但向苍天作出的种种祈求似乎有效,娉婷的脉息虽然一直不稳,但并没有恶化的迹象。

“风雪好像快停了。”

黑暗中,听见娉婷松了口气似的叹息:“是吗?”她一直挺直的腰杆软了一软,像累极的人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到达了目的地。

“姑娘!”醉菊惊呼一声。

娉婷勉强稳住了身子:“不要紧。”语气中带着虚弱。

醉菊伸手,摸到她一额的冷汗:“胸口闷吗?”

“嗯。”娉婷应了一声。

“风雪快停了。”

娉婷轻轻挪了一下身子,露出入口。入口处并没有淋水,不曾结成厚实的冰砖。用来固定冰屋屋顶的衣裳垂下一角,上面凝着风暴带上的冰碎。娉婷用力扳了一下,衣裳夹杂着冰未发出清脆的声音,再一掀,少许光透了进来。

虽然只是一点点光,但和刚才的全然黑暗比起来,已经是天和地的分别。

冷风趁空穿越小小的缝隙,闯进温暖的冰屋内,醉菊和娉婷同时打了两个寒颤。

冷是冷,可风雪快停了。狂嚣的刮断枯枝的风雪逐渐安静下来,终于,她们将入口完全打开,爬了出来。

保护着她们度过劫难的冰屋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小得难以想像可以让两个大人钻进去躲避风雪。

清冷的空气吸进鼻腔,里面夹带着森林特有的新鲜的味道。总算熬过来了,看着眼前的光明,生机又到了眼前,连忙抖擞起精神:“姑娘,我们要继续赶路。”

“好。”

“再让我把一下脉。胸口还闷吗?”

娉婷摇摇头:“好点了。”

醉菊瞅她一眼,欲言又止。

娉婷没有说错,连树干都可以折断的风暴一来,遗漏在外面的包袱早不知道被刮到哪里去了。

没有银针,甚至连上山前准备的草药都没有。

醉菊担心地问:“还能走吗?”

“嗯。”

“希望老天继续保佑我们,让我们找到一些章药。没有银针,可以采松针暂用。”醉菊道:“你先坐一会,我去四周找松针,扎上几针,可以暂缓你的难受。”




第3章

东林王宫。

“大喜!大喜啊,大王!”

老丞相楚在然手持军报,几乎小跑着进入寝宫,未入门,激动的喊声已经传进宫中。

东林王病倒多日,一直昏昏沉沉。王后正在床前亲自伺候东林王,闻言转头,正巧看见楚在然跌跌撞撞地进来:“有什么喜事?”

“娘娘,镇北王撤军了,大战没打起来。”

王后一愣,半天才不敢相信地问:“镇北王没有和云常大军交战?”

楚在然捏着军报的手激动得不断颤抖:“只差那么一点。听说两军已经对垒,云常公主忽然出现,说动镇北王退兵。娘娘,我们东林数十万子弟的性命,算是保住啦!”

“再说一次。”男声虚弱地从床上响起。

“啊,大王!你醒了?”王后吃了一惊,连忙扶住挣扎着要坐起来的东林王:“大王小心身子,御医说了,需要静养。”

东林王有气无力的摆摆手,目光转向楚在然:“丞相再说一遍,镇北王怎么了?”

“回大王,镇北王撤军了。大军和云常并没有展开大战。”楚在然虽然老态龙钟,但中气依然十足。

“哦?”东林王咀嚼着楚在然的话,彷佛一时还接受不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消息。因为生病而昏黄的眼眸渐渐多了一分神采,凝聚成激动的光芒,手搭在王后肩上,倾前急切道:“军报呢?快,给寡人看看。”

楚在然连忙双手呈上军报。

王后唯恐东林王费力,亲自捧了展开,让东林王靠在背枕上看。

东林王将军报来回看了两次,舒了一口气,只觉浑身通爽,连日来身上的酸痛气闷全不翼而飞,让王后合上军报,畅笑道:“寡人就知道,王弟,王弟他心里还是有大局的……咳咳咳咳……咳……”忽然连咳不止。

王后连忙帮他抚背顺气,柔声道:“大王要小心身体。现在战事已停,镇北王悬崖勒马了,只要大王身体好起来,就是东林百姓之福。”

东林王咬得辛苦,端了几口气,又问:“大军现在哪里?”

“正在回来的路。镇北王下令,各处边关守军,到了境内,各自分散,立即回去原来的驻地。”

东林王考虑一会,命令道:“丞相现在就为寡人拟一封书信,给回程中的镇北王快马送去。告诉他,原先寡人送去的书信,说的都是气话。东林王族一脉,就我们两个亲兄弟,寡人对他还是寄着厚望的。要他早日回来,不要再离开都城了。”

楚在然微滞,踌躇着小声禀报:“大王,镇北王现在已经不在大军中了。大军现在由臣牟领军。”

东林王和王后都微微一愣。

“不在军中?”东林王刚刚舒展的眉都紧拧起来,勉强坐直了身子:“那是怎么回事?”

“传令的将官说,镇北王下令撤军,将领军大权交给臣牟后,就单骑离去了,不知所踪。”

刚出的晴天又被乌云遮住大片。东林王叹气,向后一倒,无力地靠在床头。

“有白娉婷的消息吗?”王后插了一句。

“白娉婷下落不明。还有一事……”楚在然抬眼瞅东林王的脸色一眼,停了下来。

“有什么丞相直说吧。”

“这个……只是传言,尚未证实。”楚在然弓着身子,小心地道:“听说白娉婷被何侠带走的时候,已经是……”

王后暗觉不妙,警惕起来,忙问:“已经是什么?”

“……已经怀了镇北王的骨肉了。”

此语一出,不但王后,连东林王也吃了一惊:“真有其事?”

“大王,这只是传言……”

“我东林的王族血脉,竟送到何侠手里去了?”东林王怒目圆睁,一口气续不上来,又开始连咳不止。

王后心里像塞满了冰块似的,手忙脚乱帮东林王顺气,眼泪已经坠了下来,见东林王止了咳嗽,站了起来,扑通跪倒,哭道:“大王,臣妾死罪!这都是臣妾的罪过。”

东林王怔了半晌,长叹道:“这事和王后无关,是寡人错了。天意弄人,我东林王族好不容易有一根苗子……丞相。”

“在。”

“立即拟王命,派人寻找白娉婷。一定要护住她,还有她肚里的孩儿。”东林王缓缓道!“找到了她,和她说,只要她生下王弟的儿子,寡人就封她为镇北王妃。”

他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东林失去两个王子后,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只有镇北王,和他的子嗣。





松森山脉连绵不断,横占百里。寒冬万物枯萎,幸好松树不畏严寒,依然矗立,醉菊这几天一边赶路,一边用采集的松针为娉婷针灸,才让娉婷勉强有力气赶路。

两人知道这个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靠着自己努力逃出一条生路,虽然辛苦,全靠一口气硬撑着,不曾喊过一声累。

娉婷的脉息时好时坏。白茫茫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山林,路仿佛越走越长,两人好几次在山林中迷了路,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找回方向。

娉婷的腿脚渐渐无力,如今走一步比往常走十步更为费力,也知道自己挨不了多久,但生怕拖累醉菊,不肯开口休息。

这日午后,好不容易又到达一片岩区,松森山脉的岩石之中生长着特有的浆果,冬天也能结出果实,虽然不可口,但对于她们来说无疑是上好的美食。

“姑娘先坐一会,我去采点吃的。”醉菊将娉婷搀扶着坐下,不一会用裙摆捧了一堆紫红的浆果回来。浆果树枝茂密带刺,她头上手上都划出道道血痕。

一路上这般苦头吃得多了,醉菊不以为意,将浆果放在娉婷面前,两人趁着难得的暖日头填肚子。

“我们就快跨过松森山脉了吧?”

“嗯。”

“天啊,总算快到头了。日后等孩子出世,一定要把这段辛苦仔仔细细地告诉他,让他知道,当初他娘多辛苦才……”醉菊边说着,边转身,低头向娉婷看去。

娉婷盘腿坐着,背挨着岩石,脸上一股淡淡的神情,让醉菊蓦然不安起来。

“姑娘?”她小声地唤了一下,跪了下来:“白姑娘?”

“嗯?”娉婷动了动,眼睛睁开了一线,嘴角微微扬起来:“醉菊……”

醉菊紧张地凑过去:“白姑娘,你怎么了?”赶紧把娉婷的脉息。

娉婷挣开她,缓缓摇了摇头。

她招醉菊再靠近一点,几乎附耳了,才轻声道:“松森山脉横跨云常北漠两地,从这里直下,很快会到达北漠境内。阳凤和则尹就隐居在松森山脉的另一端。你去……”

“不!”醉菊惊叫了一声,瞪着回愣愣的眼睛:“姑娘,你在说什么呀?我们一起走。我们就快到了,很快就到了。看,我还找了点草药,先帮你熬点草药,还有……还有针灸,我采了一把新鲜的松针,每根都够硬的。”

“醉菊……”

“不!不行的!”

娉婷总是那么从容,此刻却露出彷佛无可奈何的虚弱。

“醉菊,我实在走不动了。如果不是有你,我早就走不动了。”娉婷唇边逸出一丝苦笑。

醉菊看着她,只觉身后冷飕飕的,她回头,仓促地用目光搜索四周。

纯净的一片雪白,如今看来如此恐怖。

“姑娘……”醉菊颤动着嘴唇,不祥的预感那么强烈,几乎铺天盖地地把她给淹没了。

“我现在只能靠你了。这里有地图,去找阳凤。”娉婷轻咬着下唇,从怀里努力掏出画好的地图:“则尹是上将军,他手下一定有惯于登山的勇士,见了他,请他立即派人来接我。”

醉菊一个劲地摇头:“你走不动,我可以背你。你还有力气……”

“这样只会让我们一起死在这里。粮食也不够了,前面恐怕不会再有岩区。你现在还有体力,一个人赶路,大概两天就可以下山。则尹的手下善于野战,也许一天就可以找过来。”

“不行的,真的不行。”

娉婷双目一瞪,声音稍大了点:“背着我,你十天也走不出这片山林。”她力气剩得不多,这么一费劲,胸口直疼起来,仰头不断努力喘气,一边把地图塞在醉菊手中:“拿着!”

醉菊拿着地图,满心慌张。

她知道娉婷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要娉婷有一点办法,是绝不会停下脚步的。

她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两人要分开。

“去找阳凤,要她派最能干的手下来接我,来回只要三天。”娉婷望望四周:“这岩区有地方可以遮风蔽雨,有浆果可以采集。我在这等着。”

醉菊捏着地图。

她全身的劲似乎都到了手上,皱巴巴的地图几乎要被她捏碎了。

“知道了。”似乎隔了一个世纪,醉菊才找到自己破碎的声音,她深深盯着娉婷:“我会赶到阳凤那里,叫他们派最会攀山的高手来,身上还会带着最好的老参。我会在那里做好一些准备,熬好草药等你。”

娉婷柔和地看着她,微微弯起没有血色的唇,笑了一笑:“对,就是那样。”她艰难地抬手,要取头上的钗子,胳膊颤了半天,却总差那么一点,够不着。

醉菊看得心里发酸,帮她将钗子从头上取了下来,递给她。

娉婷没有接过,只道:“你拿着这个。这是阳凤送我的,可以当我的信物。”

醉菊应了一声,半日没有动静,只用眼睛瞅着娉婷。

娉婷知道她放心不下,咳了一声:“醉菊。”

“嗯。”

“去吧。”

醉菊又应了一声,这次声音带了点哽咽。她缓缓站起来,一手捏着地图,一手拿着那根夜光玉雕的钗子:“姑娘,我走了。”犹豫了半天,终于转身离开。

娉婷睁着眼睛,看她的背影静静消失在岩丛中,舒了一口气。

她想挣扎着起来走动看看地形,却找不到一点力气。

先休息一会吧,反正不用赶路了。娉婷闭上眼睛,头挨在岩石上。不一会,耳里传来脚步踩在枯草上的声音,娉婷惊讶地睁开眼睛。

“姑娘,”醉菊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大把浆果:“这个给你。”她把浆果小心地放在娉婷面前,站了起来,看了娉婷好一会,才轻声道:“这次,我可真的走了。”

“醉菊。”娉婷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唤了一声。

醉菊连忙转了回来:“怎么?”

娉婷晶亮的眼睛瞅了她许久,才微笑着道:“没什么,你自己也要当心。早点下山,早点平安。”

“嗯,我明白。”醉菊点点头。

这次,她真的走了。





一触即发的大战,消弭于云常公主与楚北捷的私语之间。眼看着血流成河,忽然平白化成玉帛,最感失算的正是另外两国的君主。

想当初敬安王府功累数世,牢牢掌握归乐军权,深受大王忌惮。归乐王何肃登基不过一年,即趁何侠凯旋归来之日,谁骗何侠入宫觐见,诬陷何侠造反。

雷霆万钧的阴谋下,赫赫扬扬百年的王府毁之一旦。

这般深仇,何侠怎会忘记?

一听说楚北捷召集整个东林的军队,要与云常驸马何侠决一死战,归乐王心中的畅快期待,实在无法用言语形容。

归乐军队整装待发,一旦何侠败退,归乐军将加入战争,攻破云常关卡,将何侠这个归乐王的心腹大患一举解决。

谁料云常公主一个露面,将积蓄了许久的阵势如摧枯拉朽般,破坏得一干二净。

“不是耀天公主。”归乐王从王座上站起来,舒展着筋骨,他已经听了半天的军报,最后,淡淡地说了一句。

“大王?”国丈乐狄诧异地问:“大王是说军报有误?”

“不,我是说,令楚北捷退兵的不是耀天公主。”归乐王仰天长叹,神态中有几分不甘的落寞:“是白娉婷。”

乐狄脸色微微变了变:“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怎么总是听见这个名字?区区一个王府侍婢,不过会弹两手古琴,如今竟左右了大局?

就连王后,上次私下谈话时也提起了这个名字。

“国丈也觉得不可思议吧,楚北捷这般英雄,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发动大战,又为了一个女人,休止了大战。现在想起来,云常和东林的命运,似乎冥冥中掌握在一个女人的手上。”

乐秋不以为然:“大王过虑了。女人都该好好待在闺房中,想着如何伺候父亲夫婿。楚北捷为了一个女人干下蠢事,误入歧途。他曾经领兵侵犯过我归乐疆土,现在自取灭亡,正是我归乐的大幸。”

归乐王挥退一旁报告完毕的传令兵,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嘴角上扬,似笑非笑道:“告诉国丈一件事,白娉婷被何侠从东林胁持回云常时,寡人曾经派军潜入东林伏击何侠,希望可以将白娉婷带回归乐。”

“啊?”乐狄微愣。

“没有和国丈商量,是因为寡人知道,国丈是万万不会赞成的。”从侧边看去,归乐王脸上的轮廓在烛光下透着王者的刚毅和固执:“不瞒国丈,事到如今,寡人常常在思索一个问题。当年白娉婷不过是敬安王府里一个小小侍女,这么多年就待在寡人眼下,今日却被何侠和楚北捷争来抢去,身价百倍。如果早知道这样,寡人是否应该当初就将白娉婷纳入后宫?”

话题一转,居然提到后宫之中。

乐狄脸色再变,心里念头像风车似的不断打转。他的女儿是如今的归乐王后,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身为国母的宝贝女儿,乐家声势才如日中天,在敬安王府败落后,顺理成章接管了军权。

思忖了半天,乐狄微笑道:“大王说笑了。白娉婷出身低贱,是侍婢身份,听说长得也不怎样好看。何侠是因为与她有故主之谊,楚北捷则是目光短浅,利令智昏而已。”

“说笑吗?”归乐王也淡淡笑了笑,转身坐下,半边身子挨在宝座的扶手上,温言道:“国丈错了。”

“哦?”

“白娉婷之美,不在容貌,而在心胸气度。若论这个,现在四国中的任何一位国母,都不能与白娉婷相比。否则,楚北捷这样的枭雄,怎会因为白娉婷的一封书信而退举国之兵?”归乐王长叹一声:“你我识人,实在不如楚北捷啊。”苦笑不已。

乐狄正不知改如何接口,殿外使者忽然禀报:“王后娘娘驾到。”

耳听着一阵悉悉簌簌的脚步,宫门无声无息地被推开,露出归乐王后笑意盈盈的脸来。

“哦,娘娘来了。”乐狄暗幸可以藉此停了白娉婷这个头疼的话题,连忙从座上起来。

“大王。”王后朝归乐王袅娜施了一礼,回头瞧见乐狄,柔声道:“父亲也来了?快请坐。”一边在归乐王身边坐了下来,一边闲话家常道:“这几天天气反覆,恐怕父亲的腿病又犯了,正打算派人送些药给父亲呢,正巧父亲就进宫了。国事虽然要紧,也要保重身体才行。”

说到这,转头对归乐王嫣然一笑:“大王今晚又要熬夜?不会又出了什么大事吧?”

归乐王温和地笑了笑,摇头道:“云常和东林的大战已经不打了,还有什么大事?寡人不过正和国师谈起白娉婷而已。”

王后听见“白娉婷”三字,心里猛然发虚,脸上笑容便有几分不自然:“听说她跟着何侠到了云常,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楚北捷为了她一封书信罢兵,王后知道吗?”

“竟有此事?”王后吸了一口气,缓缓的低声道。

殿中骤然沉默下来。





归乐王与乐狄讨论国事,乐狄几乎在天明才辞出宫殿。一出王宫,登上马车,沉声喝命道:“去将军府,快!”

马夫深夜敲响将军府的大门,乐震大将军昨夜和小妾畅饮作乐,还未睡起,听说父亲来了,匆忙从床上爬起来。

“父亲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派人来唤孩儿就好。”乐震迎到门口,见父亲一脸阴霾。

乐狄不作声,直向书房走去,进入了书房,屏退左右,亲自关了房门,才舒了一口气,沉声道:“大王动疑了。”

乐震“啊”了一声,忙问:“大王说了什么?”

“大王一直在提白娉婷,甚至说后悔当日没有纳她入宫。”乐狄斜了儿子一眼,哼道:“那是在警告我们,娘娘的宝座并不稳啊。”

乐震不屑道:“一个侍女怎能和娘娘相比?我们乐家世代为归乐重臣,娘娘可是先王指定的太子妃。”

“世代重臣?敬安王府就是一个榜样!何况,如今的白娉婷已经不是侍女那么简单,和她有联系的,不但有云常的驸马,还有东林的镇北王。甚至北漠众位大将,都和她有说不清的瓜葛。”

“父亲……”

“那个派去向何侠报信的人,你处置了没有?”

乐震道:“父亲放心,我已经安排他远离都城,绝不会让大王发觉。”

“不!”乐狄眼光一沉:“要斩革除根,绝不能留下后患。”

乐震面有难色:“飞照行是我手下难得的干将,而且他从小就随着我,忠心耿耿……”

“不必多说,照我说的办。”乐狄冷冷道:“大王派人伏击何侠,我们却暗中向何侠报信。此事如果泄漏,就是灭族的叛国大罪。如今我们乐家声势日隆,大王已经心存顾忌,万一让大王抓到把柄,敬安王府就是前车之鉴。”

语气稍顿,目光中掠过一道寒气,咬牙低声道:“飞照行一定要死!只要他一死,没有了人证,就算大王疑心,也不能无端向娘娘,向我这个国丈,你这个大将军问罪。”

乐震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思忖再三,终于狠着心肠点头道:“孩儿明白了。”





采来的浆果已经吃了大半。

一夜冷风吹袭,幸亏有岩洞藏身,才免了被冻僵的危险。娉婷从洞口探出头去,天色灰白,希望今天也是晴天,正在路上的醉菊不要遇上风雪,平安达到阳凤身边。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虽然对着醉菊信誓旦旦,但娉婷此刻的心中,却空荡荡一点底也没有。孩子在腹中安安静静,昨夜也没有像前几天一样害她腹痛。但娉婷却为这个感到分外的担忧。

宝宝,你不会有事的。

她轻轻按着腹部,希望可以探听到孩子的动静。他正在慢慢长大,赶路的时候,娉婷肯定自己曾经感觉过他在用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踢打着母亲的肚子。

醉菊说孩子还小,现在还不会踢打,但娉婷却知道他是在动的。小生命的动作是如此充满朝气,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让她感动得想流泪。

“孩子,保佑醉菊阿姨平安,保佑娘度过这个难关吧。”娉婷轻轻抚着小腹,温柔地低语。

她知道这梦呓般的低语并无用处,可在她的梦中,这孩子却和他的父亲有着同样顶天立地的气度,同样足以保护任何人的力量。

保护?

娉婷扯着嘴角苦笑。醉菊采来的浆果还剩了一些,就在手边,过了一夜后,光滑饱满的皮都有点发皱。娉婷看着这些颜色不如昨日好看的果子,竟一时痴了。思绪飘到云崖索道下的深谷里。

那人迹罕至的被林木覆盖,下面堆满了果子的深谷。

她和楚北捷在那里互疑。

楚北捷的轮廓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坚毅,充满了不可一世的英雄气概。

她直言道:“是我命人截断索道以求阻挡你突袭帅营。”

楚北捷虎目中闪着冷光,看她许久,仰天长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这个傻子!”

他的笑声,凄厉入骨。

娉婷猛然心惊,回过神来。低头,手中的浆果已经被捏成碎泥,红色的果汁沾得她一手都是。

对了,浆果。

她当时也采了浆果来。那人在生气,明明是堂堂大将,生气的时候居然像孩子似的,也不顾着自己身上的伤,只管逞强。不肯让她帮他包扎伤口,也不肯吃她采来的果子。

那些果子,有的很苦很涩,就像现在的这些一样。

可是,后来为什么又偎依在一起了呢?

那人还对着她笑,吻她的唇。

热呼呼的气息钻进她的心肺里,霸道得彷佛要昭告天下,白娉婷是属于楚北捷的。

他说:“我在东林等你。”

相视而笑时,真的以为将来就是这么简单而幸福。

后来呢?

再后来呢?

彷佛总是风波不断,是老天容不得他们吗?滚烫的泪滴淌到衣裳上,娉婷惊觉自己满腮泪水。

不,不要再想他了。不会有好下场,再真,再耗尽心血,似杜鹃啼出血来,也无善终。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伤自己的心。

娉婷努力把心窝中的那股温暖驱逐出去。一夜的休息,让她总算有了点力气,颤巍巍地扶着岩石站起身,打算去采一点新鲜的浆果回来。

走了两步,一阵剧痛从小腹处猛然涌来,遍及全身,宛如被烧红的刀子刺入腹部。

“啊!”

娉婷一声惨叫,捂住小腹跌倒在地。

冷汗潺潺而下。

孩儿,我的孩儿,你怎么了?

你嫌浆果苦吗?

你嫌天气冷吗?

爹不在这里,娘会保护你。

“啊!啊!”腹部一阵一阵的剧痛让娉婷在地上翻滚,额头黄豆大的冷汗渗入黄土,十指无助地抓了又放,在黄士中抓出道道指痕。

“北捷,北捷……”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头顶越压越近的灰蒙蒙的天空:“楚北捷,你在哪里?”

为什么你不在身边?

如果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向苍天发誓,我会永远永远陪着你,为你抚琴唱曲。只要你牵着我的手,说一句,娉婷,我来找你了。我会忘记一切,忘记从前,忘记烽火连天的战争,忘记初六那轮残忍的明月。

我会将碎落一地的心一办一瓣拾起来,只要你现在出现。

我多想见你,我想见你啊。

你不是说过爱我吗?

你不是说过会赶回来吗?我殚精竭虑,等到了初六的月儿升起,却等不到你回家的身影。

我想见你,只想见你一眼,哪怕只见到你的影子。

你可知道,世间没有言词能说出我的绝望。

你说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能不相负?

真的能永不相负?

“恨你……”

灰色的天在眼眸深处渐渐变黑,娉婷在快把身体撕裂的痛楚中,听见自己力竭声嘶的哭泣:“我恨你!我恨你!”

“恨你!恨你……”

她用了所有的力气宣泄,直到沉入深深的黑暗时,她才隐隐约约察觉,恨一个人,比忘记一个人,要容易多了。




第4章

除了归乐,在边境对云常和东林大军虎视眈眈的,还有一支军队。

则尹辞官隐居后,若韩登上北漠上将军之位,他跟随则尹多年,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又有应变之才,这次升迁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若韩率领的北漠大军正等待在云常边境不远处。北漠上次几乎被楚北捷灭国,所有北漠将领视楚北捷为虎狼之祸,如果可以趁这次云常与东林决战的空档,落井下石,将楚北捷杀死,那自然对北漠有莫大好处。

但是……

“大战结束了。”

“不是结束,是根本没打。”

“这是怎么回事?”

帅帐中,若韩将手中的军报放在案台上,两手负背,抬头看着圆圆的帐篷顶部。

“上将军?”

“白娉婷……”若韩露出回忆的神情,彷佛又回到了当日的堪布城:“白姑娘,你的书信里到底写了什么,竟能消解一场大战。若韩真不知该失望,还是该佩服你。”唇角逸出一丝苦笑。

直到现在,他还深深记得那琴声。满目疮痍的堪布城墙摇摇欲坠,楚北捷数万精兵涌现在城外,就在那个时候,他听见了世上最悠扬的琴声。

白娉婷在城楼上,长袖迎风,翩翩欲飞。

她拯救了堪布,拯救了北漠,甚至可以说,若韩今日的大将军之位,全拜她当日的运筹帷帐所赠。

但那个曾经让北漠所有将领甘心跪拜的女子,如今又在何处?

“上将军,东林已经撤军,我们怎么办?”

“大战未起,东林大军元气未伤。我们才不会傻到主动出击呢。既然不能捡这个便宜,那就全师回撤吧。”若韩毅然下令:“传令,今夜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拔营回程。”

各位将军领命散去,右旗将军森荣走在最后,到了帐门停下脚步,想了想,又走回来:“上将军,将军有没有白姑娘的消息?”

“听说她离开了云常,不知所踪。”若韩叹气。

森荣皱眉道:“她与东林王有杀子之仇,云常何侠又想囚禁她,归乐看来她也回不去了。上将军,你说她会不会……”

“我也这么想。”若韩点头道:“明日起程,你挑选三十名干练的属下留下,在边境附近巡视。如果能碰上,至少我们也算帮了点忙。”

森荣连忙点头道:“对,我也是这么想。唉,心里真不是滋味,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他看了若韩一眼,还想张口,但话到了喉头,到底说不出来,只好忍住了。

若韩见他欲言又止,帐中只有他们两个,又是多年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兄弟,怎会不明白他心里想什么,低声道:“不用说了,我们心里明白。自从则尹上将军离开,大王的心思越发难测。万万想不到,大王竟答应与何侠联手,三十万大军兵压东林国境,逼东林王交出白姑娘。恩将仇报,人所不齿,王命却又不能有违。森荣,我领军多年,没有试过一次带兵带得这么心虚啊。”

两人的心思都想到一块去了,森荣重重一跺脚,粗声粗气道:“不要说了,说起来就气闷。要是则尹上将军还在,一定会劝阻大王和何侠那贼子联盟。要是……唉……”大声叹气,掀开帐帘,大步走了。

若韩独自留在帅帐内,若有所思。

云常和东林的大战虽然没有打,但四国的情势已经变得更加微妙,大家都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着雷霆击破寂静的一刻。看来不出三年,真正的四国大战就会开始,北漠的兵力,能够抵挡这次的劫难吗?

他在帅帐中缓缓踱步,将军中需要整改的几个地方想清楚了,转身坐下,摊开纸张,提笔写给北漠王的军报。

数百字的军报写好,若韩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想唤传令兵快马送回都城,抬头之际,浑身猛然剧震。

眼前一道魁梧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已静静立在面前。

“和上将军打个赌,我可以在上将军开口叫喊之前,挑破上将军的喉咙。”来者穿着黑衣,脸上蒙着黑巾,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右手按剑。

剑未出鞘,却已散发出隐隐杀气。

若韩身经百战,生死关头不知遇过多少,但此刻与他从容冷漠的目光一碰,只觉寒气扑面。

这般气势,这般胆略,此人是谁?

“杀了我又如何,你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若韩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

来人笑道:“再和上将军打个赌,我杀了你后,不但可以来去自如,甚至还有闲功夫顺手干掉北漠的几名大将。云常和东林大战未起,不用参与打仗,士兵们绷紧的神经都松弛下来。你下令明日回程,现在是深夜,士兵们当然抓紧时间休息,十有八九都在沉睡中。”

现在不是战中,防守有所松懈,但此人能无声无息潜入军营最中心的帅帐,本事可想而知。

若韩凝视着他。

他的手有着被太阳晒出的麦色,麦色显得皮肤坚实,像经过冶炼的钢,像大师精心雕凿的像,不可击破。

这双手很稳,轻轻按着剑,似乎仅仅这么站着,已足以君临天下。

若韩盯着他很久,轻轻倒吸了一口气:“楚北捷?”

“则尹的继位者,总算还有点见识。”楚北捷轻笑,取下黑巾。棱角分明的脸露出来。

这是若韩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清这个北漠的大敌。

怪不得,这般气势,这般胆略。入北漠大营如儿戏,这位就是东林的镇北王,天下赫赫扬名的楚北捷。

那个被白娉婷深深爱上的男人。

“镇北王深夜潜入军营,是想刺杀我?”

“你的性命,本王暂时还不想取。”楚北捷道:“本王到此,是要你为本王给北漠王传一句话。”

“什么话?”

“他敢派兵窥视我东林大军,妄想落井下石,就要承担后果。”楚北捷低头,淡淡看着手下的宝剑:“和云常的大战没有打起来,本王手痒得很。从今天开始,本王会将北漠的大将一个一个用各种方法杀死,让北漠王再无可用之将,让他看着他的军队慢慢瓦解。这不是挺有趣吗?”

若韩一愣,冷笑道:“说来说去,镇北王还是来当刺客的。”他思忖必死,也不胆怯,霍然站起,抽出手中宝剑,仰首喝道:“我北漠大营岂能容你来去自如,今天纵使没了性命,我也要为大王杀了你。来人啊!”扬声一喝,等了等,居然无人冲进来。

若韩又是一愣。

楚北捷不屑道:“要喊就喊大声点。你帐外的亲兵全部身首异处,最接近的军帐也在五丈外。这也怪你们北漠军中的规矩不合常理,帅帐定要和其他军帐保持距离。”

若韩心中微寒,他帅帐外心腹亲兵都是强悍死士,居然全被楚北捷无声无息解决。撑着心窝里一股怒气,大喝道:“来人啊!有刺客!”挺剑就刺。

楚北捷冷眼看敌人来剑到了面前,眸中瞳孔微缩,宝剑终于出鞘。

寒光掠过处,锵一声交了一剑,若韩感觉一阵大力涌来,手臂一阵酸麻,尚未回过神来,楚北捷被摇曳烛光照射着的身影已经不见。若韩惊觉不妙,霍霍向左右虚刺两剑,后退两步,背上骤然寒毛尽竖,惨叫一声,腹部已经挨了一记膝撞。

若韩忍着剧痛,挥剑再刺,却正好将手腕送到楚北捷面前。楚北捷将势一扯,一掐,若韩虎口剧痛,宝剑匡当一声,掉在案几上,将烛台打翻在地上。烛台在地上滚了两滚,烛火全灭,帅帐顿时沉入一片黑寂中。

若韩眼前全黑,脖子上寒气袭来,知道楚北捷的宝剑已经抵在自己脖子上。

此人当日在堪布城下,当着两军的面三招击杀则尹最凶悍的部下蒙初,勇悍盖世,果然名不虚传。

若韩自知已到绝路,也不求饶,听着外面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咬牙道:“你要杀就杀,但你绝逃不了。”

楚北捷却非常自傲,冷笑道:“要杀也从最大的将领杀起,你的性命暂且留着。面见你们家大王时,记得提醒他不要来招惹我东林。”

若韩还想开口,后脑杓上一疼,顿时昏了过去。





松森山脉被冰雪覆盖,夕阳照耀到雪上,反射着红色的光。一道娇小身影在在积雪中深一步浅一步匆忙赶路。

雪很深,几至膝盖,每一步要拔出腿来都耗费不少力气。

醉菊喘着粗气,雪光太刺眼,她的眼睛开始一阵一阵发黑,看不大清楚前面的路。有时候,她不得不扶着树干歇一口气,但只要一停下来,她的心就彷佛被猫用爪子狠狠地挠着。

岩区中力竭的娉婷正在等她。

娉婷和腹中的孩子,都在等她。

娉婷在硬撑,醉菊心里清楚。她是大夫,怎会看不出娉婷的状况。但两人一同赶路更无生机,娉婷说得没错,让一人赶去见阳凤,火速来援,是唯一的生路。

死路中的生路。

老天,老天,为什么会这样?

隐居北院的梅花还在开着,淡淡香气还飘逸在风中,为什么物是人非,转眼就到了尽头,到了绝路?

为什么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爱上一个英雄盖世的男人,会有这样的下场?

阳凤送给娉婷的夜光玉钗,如今稳稳插在醉菊的头上。那钗彷佛有千金重,压在醉菊身上的,是娉婷和孩子的性命。

她掏出地图,仔细地看着。

“又迷路了?”醉菊紧张地皱眉。白色的松森山脉常常使人分不清方向。不敢稍停的拚命赶路,她知道已经很靠近了,阳凤就在这附近。

松森山脉中靠近北漠的一侧山峰之上,就是目的地。

就在这附近,一定就在这附近。

“唉呀!”脚步一滑,醉菊又跌倒在雪地上。

不要紧,她已经不知道跌了几千几百跤。师傅,师傅,你定不曾想到,小醉菊也有这么勇敢的一天。

天气这么冷,但我的心里却像有一团快烧坏我的火。

她咬着牙,从雪地里爬起来,抬目处,眼帘蓦然跳入一个男人的身影。醉菊吓了一跳,她在松森山脉奔波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娉婷以外的人。

一个男人。

男人穿戴着攀山的装束,手中轻轻例提着一把轻弩,刚好挡在醉菊面前。

醉菊看着他冷冽的眼神,警惕起来。

她缓缓地直起了身子。

番麓静静打量她,最后,扬起嘴角,吐出三个字:“白娉婷?”

“你是谁?”

“原来你就是白娉婷。”他将目光定在醉菊的发髻上,赞了一声:“好精致的钗子。”

醉菊颤抖起来,不祥的预感像攻城锤,一下一下撞击着心脏。

她瞪着番麓,一步一步地向后退。

番麓手中的轻弩慢慢举了起来。闪着森森冷光的箭尖,对准了她的胸膛。

醉菊感觉自己这一刻已经死了,她浑身冰冷,每一根寒毛都在颤抖。头上的夜光玉钗那么重,压得她几乎要软倒在地。

不可以,不可以死。

她想起了娉婷。

倚在榻上看书的娉婷,雪中弹琴的娉婷,采摘梅花的娉婷,月过中天时,终于颓然倒地,撕心裂肺痛哭的娉婷。

不可以死。醉菊狠狠盯着番麓,她无力反击,何况番麓手中有着轻便的弓弩,但她狠狠盯着他。

番麓几乎被她的目光迷惑了,他从来不知道女人面对死亡时也会毫无畏惧。犹豫的瞬间,醉菊转身狂奔。

不,不能死!

她从上天那里借来了力气,让她疯了似的在林中逃命。

簌。

耳边响起轻微的破风声,一根箭几乎擦着她的脸飞过,扎入身旁的树干。醉菊吃了一惊,步子更加凌乱。

簌、簌……

破风声就在耳边,一道接一道,箭射入树干,射入草地,醉菊惊惶失措地闪躲着,避过一支又一支。

老天,是你在帮我吗?

请你帮到最后,请你让我活着见到阳凤,让她知道,白姑娘在等着她去救。

还有孩子,王爷的骨肉,东林王室的血脉。

仓惶逃命,当惊觉眼前空荡荡时,脚下已经踩空。

“啊!”醉菊惊慌地叫起来,身不由己在空中跌落。

落地时厚厚的积雪接住了她的身躯,右腿却恰好撞上一块突出的岩石。

喀嚓!

可怕的剧痛从腿上传来,痛得几乎全身都快失去知觉。

“啊……”醉菊呻吟着,勉强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希望可以看看自己的腿。

一定断了,断裂的骨头疼得她浑身打颤。

怎么办?还要赶路,还要报信,绝不能停。草药,只要敷点草药,忍着就好。

哪里有草药?

她转头,努力用眼睛搜索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枯树,偶尔露出雪面的岩石,还有什么?

看向东边,她愣了愣,彷佛不敢相信般,慌忙举手揉了揉眼睛。

“啊,在那里!”醉菊惊喜交加的轻唤起来,湿润了眼眶。

看见了,看见了!阳凤隐居的山峰,就在眼前。原来已经熬到了山脚,原来就在这里。

醉菊喜极而泣,终于找到了。白姑娘,我们有救了。

“白姑娘,你等着我,我已经看见了。”

腿上的痛一阵一阵,醉菊尝试着爬起来,站起一半,却没有力气支撑,无助地倒下。

“不要紧,不要紧的。”她小声对自己说:“我可以爬过去,我可以爬上山。”她的眸子晶晶发亮,像深海中的珍珠,经过天地精华的孕育,这一天终于发出光芒。

醉菊在雪地里拖着身子向前挪,路好远,路为什么这么远。她拼了命地咬牙,向前挣扎,以为已经走了天涯到海角的距离,回头一看,却仍在这片白茫茫中。

鲜红的血,在白雪上蜿蜒,好一幅艳丽的画。

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她抬头,绝望伸出魔爪,轻轻地,冷漠地扼住了她的心脏。

番麓站在高处,冷冷看着她。

残阳如血,血红色的光芒将他的身影包裹起来,把他化为死神。

不,不……

醉菊抬头怒视着他。

你不可以就这样夺走这一线生机,我已经到了这里。

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

番麓没有动手,他右手持弩,左手拿着一大把箭,刚刚射出的箭,他已经一根一根拔了回来,二十七根,一根不少。

醉菊瞪着他,瞪着他的箭。

不可以,不可以死。

娉婷在风雪中等待,三天是极限,她和孩子的极限。

楚北捷误了初六之约,葬送了她的幸福。我不能再误一次,葬送她的生命。

雪地冰冷无情,苍山冰冷无情,死亡的感觉如此浓稠,浸透了心肺,却盖不过令人心碎的绝望。

醉菊仰头,悲愤大叫:“阳凤!阳凤!你在哪里?求你出来!”

“阳凤!上将军夫人阳凤,你听见了吗?”

“谁都可以,楚北捷,镇北王,何侠,救救白娉婷吧!你们忘记白娉婷了吗?”

“楚北捷,你这个懦夫,你忘记白娉婷了吗?”

那是你的妻,你的骨肉,绝不该流落天涯,葬送在这松森山脉。

“你怎么可以不出现?怎么可以……”醉菊无力地哭泣:“你还记得白娉婷吗?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怎么可以忘记……”

山中回声阵阵,奇迹没有出现。

不公平,太不公平。

她抬头,泪眼婆娑中,看见番麓唇边的微笑。

夕阳沉入山的另一头,血红色的光渐被黑暗替代。

“你闻到雪的芬芳吗?”第一次见到娉婷,娉婷这样问她。

她随着师傅穿梭富宅王宫,见识过许多人事,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深沉的爱。

白娉婷和镇北王。

王者之爱,如此悲切,如此凄苍,如此心碎。

苍天啊,你真忍心。

为何不怜惜这一份深深的爱。

小小的一朵醉菊,纵使心甘情愿付出性命,也无法改变这偏离幸福的结局。

“阳凤!阳凤!你快出来!求求你快出来!”

山林中回荡着醉菊的哭声,番麓静静坐在高处,看她不甘地挣扎。

他没有再次举起手中的轻弩,没那个必要。

醉菊喊哑了声音,喉咙像火烧着一样。当她哭尽了力气,停下来喘息时,雪的芬芳飘入她的鼻尖,伴随着的,是鲜血的腥味。

她腿上潺潺流出的鲜血。

醉菊若有所觉,努力撑起上身,紧张地四望。

夜幕笼罩下,她看见了林中无声无息靠近的盏盏绿色小灯。

狼群!

她终于明白,番麓唇边那抹微笑的含意。




第5章

“上将军?!上将军!快醒醒!”

若韩头疼欲裂,睁开眼睛,帅帐中灯火通明,头顶上是将领们一张张关切的脸。

楚北捷呢?

若韩捂着头,用力从榻上猛然坐起:“人呢?人抓到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森荣被大家推了推,走到最前面,闷声道:“我们听见上将军喊声,冲进帐内,到处一片黑暗。当时未知上将军生死,到处都乱糟糟的,等点起灯火,再四处搜查,已经找不到刺客踪迹。”

若韩“唉”了一声,拍腿道:“可惜,可惜!”

但回心一想,楚北捷又怎会如此容易被人擒到。他入营之时,应该早想好退路。

华参是新晋升的隆尧将军,低声禀报道:“上将军帐外的亲兵一共有十五人被杀,看来是偷袭,喉间一剑毙命。刺客剑法真可怕。”

亲兵们的尸首各位将领都亲自检查过,对来敌高强的身手都觉得不可思议,脸上均露出一丝惧色。

森荣摇头道:“这么可怕的刺客,四国未曾听说过。我们北漠军营也该整顿,万一上将军出了什么事,大军失去统帅,这可如何是好?”

“对啊,刺客到底是谁?”

若韩沉默片刻,道:“是楚北捷。”

偌大帅帐,骤然沉默下来。众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森荣喘了口气,终于反应过来,张大嘴道:“竟是镇北王?”

楚北捷这个名字,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噩梦一样。

堪布一战,楚北捷几乎让他们灭国。此人运筹帷帐,智谋让人心惊,武功更让人心寒。

这次,又显示出他独闯敌营的胆略和高超的潜匿本事。

有这样的敌人,谁不头疼?

“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也不清楚。”若韩脸色极难看:“他要我传一句话给大王。”把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军营大事不容有失,被敲晕的事虽然丢脸,若韩还是一五一十原本道出。

大家知道来者是楚北捷,知道若韩是虎口余生,哪里还想到别的。听见楚北捷口出狂言,说要将北漠大将一个一个屠杀,人人气得双眼通红,破口大骂。

若韩道:“楚北捷也并非说大话。如果我们的军营防守仍是如此松懈,将来还是抵挡不住他这样的高手。”

这一开口,众人都有点讪讪。

北漠的军营,严密远远不如东林的训练有素的大军,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明白。楚北捷这个将才调教出来的军队,恐怕只有何侠能够对抗。

若韩看看帐外,天还未大亮,只有一点橙光从灰云中隐隐透出来。

“行程不改,天明出发,众将先退下,让我要好好想想。”遗退众人,若韩叫住森荣:“你留下来。”

森荣点点头,坐下想了想,皱眉道:“上将军,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楚北捷出言威吓说要杀我北漠大将,为何已经成功潜入,却只要上将军带口信,而不下杀手?”

若韩道:“我也正觉得此事蹊跷。我看他的神色,持仗自己武功高强,非常自傲。扬言要将我北漠将领从最大的开始杀起,一个一个,直至北漠再无可领军之将。”

“但是,上将军已经是北漠最高级的大将。楚北捷如果真想这么做,就不会放过上将军。”

若韩神色一变,从椅上猛然站起:“糟糕,我知道了!”

森荣惊道:“上将军想到了什么?”

若韩神情凝重,沉下嗓子,缓缓道:“上将军,则尹上将军。”

这次轮到森荣脸色大变:“不错,他第一个要杀的是则尹上将军!”

则尹是北漠军的顶梁柱,他虽然已经归隐,但在军中威望不减,地位相当于楚北捷之于东林军。

假如则尹被楚北捷刺杀的消息传遍天下,那么军心溃散的北漠军将不堪一击。

森荣也是跟随则尹多年的老将,不禁为则尹担忧,搓着手焦急道:“怎么办?事关则尹上将军生死,我们可不能干坐着。”

“上将军是我北漠剑术名家,身边又有心腹护卫,就只怕楚北捷无心算有心,偷袭得手。”

“一定要立即通知则尹上将军,要他提防楚北捷。”森荣忽又想起一事,苦恼道:“上将军辞官后不知隐居在什么地方,我们要立即派出人马寻找,将消息告诉上将军。楚北捷持有东林大军军权,眼线众多,万万不能让他比我们先找到上将军。”

若韩胸有成竹,露出笑意:“这个不必担心,我知道。我这就写信。上将军何等英雄,只要有所防备,必不会让楚北捷得手。”





晨曦初现,一骑快马从北漠军营冲出,朝松森山脉奔去。

一直守候在另一端山坡高处的楚北捷从草地上站起来,看着远处迅速变小的送信者的背影,轻轻抚了抚身边的爱马:“该上路了,我们找你的女主人去。”

翻身上马,缰绳在手中从容一扯。

骏马低嘶,放开四蹄,踏起一溜黄尘,追逐传信兵而去。

瞧那传信兵奔去的方向,则尹和阳凤果然不出所料,隐居在茫茫松森山脉之中。

娉婷,你常和我提起你的好友阳凤。

如果她隐居在靠近云常的地方,你一定会去找她的,对吗?

你已经见到阳凤了吗?还是依然在路途之中?

楚北捷无能,我挑了云常的关卡,却问不到你的下落。手中宝剑虽利,对着茫茫雪海,却无法向苍山逼问出你的去处。

我能做的,只有潜入北漠军营,诱得若韩和则尹联络。他是则尹的继位者,应当知道则尹的隐居之地。

娉婷,请你停下脚步,不要再孤零零地漂泊。不要忘记你的好友阳凤,来见一见她。

我会在那里等你,截住你,拥抱你,亲吻你,向你道歉,求你恕罪——为了我们曾经清澈如水的相思,暗香萦绕的缠绵,期待着,可以坚定如山的爱恋。

我已经明白,什么是海枯石烂,什么是沧海桑田,什么是——永不相负。





云常都城里,笙歌通宵达旦,五彩烟花升入夜空,轰的一声,照亮城中百姓的笑脸。

公主回来了,驸马回来了。

华贵马车上,垂帘全部掀起,耀天露出幸福的笑意,偎依在何侠怀中。这令人感动而且欣慰的一幕,深深印入云常百姓心底。

衬托着这一双璧人的,是随后万千安然无恙返回家园的云常士兵。他们带着战死的决然出发,却得到老天垂怜,没有经过烽火的考验。

等待着他们的,是欢呼,满天的绚丽烟花。

还有,美酒。

“这一杯,要敬丞相。”

艳丽的歌舞姬穿梭在大殿上,欢笑的百官喝得畅快,醉态可掬,何侠笑意正浓,连连饮下众官敬献的美酒,挥了挥手暂止没有尽头的敬酒人群,自行端起酒杯,踱到一直微笑着坐在一旁的贵常青面前。

贵常青有点愕然,连忙举杯:“臣不敢,此酒应敬驸马爷。驸马爷领兵远征,辛苦了。”

何侠喝了不少,俊美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睛深处却无一丝醉意:“丞相太谦了。领兵打仗只是体力活。丞相坐镇都城,才是劳心劳力。”

贵常青向来不大喝酒,但大战消弭于瞬间,这般天大的喜事,再不善饮的人也会忍不住喝两杯庆祝,豪情一起,举杯道:“好,臣和驸马爷干了这杯,祝我耀天公主福寿无边,嗯,还要早生子嗣。”

何侠哈哈笑道:“这个愿许得实在,多谢丞相吉言!”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驸马爷。”

“绿衣?”何侠转头,见是耀天身边的心腹宫女,环视周围取乐的众官,到处喧闹一片,将她叫到一边,低声问:“是公主要召见?”

绿衣摇头,俏皮地咬着下唇笑道:“不是呢。公主要我来和驸马爷说,她一路颠簸,十分劳累,沐浴后就要睡了,请驸马爷明日再来见她。公主还说,请驸马爷小心身体,不要喝太多酒。驸马爷路上也辛苦了,再喝酒容易伤身。”

何侠朗声笑起来:“我还愁这里敬酒的百官不好应付呢,有了公主的王令,正好辞了他们回去睡觉了。”

当即用耀天的话挡了还想继续敬酒的官员,先行出了王宫,回驸马府。





驸马府门口早有大批侍从等候,冬灼带头,伸长脖子,远远看着人影绰绰,马蹄声声,一队人马奔了过来。

“恭迎驸马爷!”

马匹停下,冬灼当即向前牵了缰绳,仰头道:“少爷,你回来啦。”

“嗯。”何侠应了一声,翻身下马,就往大门走,见了门口站满恭迎他回来的侍从侍女,微微拧了拧眉:“这么多人都待在门口干嘛?都散了吧。”

冬灼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侍从,屏散所有待从,自个跟了上去。

何侠步子迈得很大,毫不停留,冬灼在后面匆匆跟着。

直接进了后院,转了三两个弯,娉婷居住的房间出现在眼前,何侠骤然止步,站在房门外,一时竟似怔住了。

冬灼见他静静盯着娉婷的房门,彷佛木雕一般。此情此景,只让人觉得一阵苍凉。

他当初觉得何侠无情,于是趁耀天发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娉婷。可如今见了何侠的模样,又觉得何侠当真可怜。

冬灼又是心虚,又是难过,忍不住走了过去,轻轻唤道:“少爷。”

何侠被他唤回心神,心不在焉地转头看他一眼,缓缓走到门前,举手将房门轻轻一推。

吱……

门轴转动着,发出轻微的声音,房里的摆设,一点一点印入眼帘。

窗台上的盆景已经枯了,床上收拾得干干净净,两边垂着流苏。床底下,摆放着一双绣花鞋。

梳妆台上立着铜镜,旁边静静放着他为娉婷订做的镏金首饰盒。

琴还在,就无声地摆在桌上,只是已铺了薄尘。

何侠跨入房中,他的脚步很轻,犹如怕惊碎了什么。他坐在冰凉的椅上,将腰间的宝剑解下,置于桌上。

这柄宝剑,他用过它舞剑。

就在这,就在这驸马府中。

剑温柔出鞘,如蛟龙入水,畅酣自在,如古藤老须悠悠垂地,错落有致。

娉婷也在这,她倚亭而坐,默默相看。

她的目光如烟似水,指下弹出的一曲“九天”,琴声激越间,差点让他以为,一切都没有改变。

差点让他以为,傲气年华,风花雪月,不曾稍逝。

他错了。

何侠的眼眸深处,凝起冷冷的精光。他错了,傲气年华已逝,风花雪月,不复存在。

智谋武功抵不过赫赫权势。

要戳破他费尽心血,努力保留的从前的一幅美丽幻象,只需耀天公主一道轻描淡写的王令。

耀天,他的妻,云常的主人。

面对着失去娉婷的空房,失去温度的驸马府,何侠深深地被事实刺醒。

只要耀天存在一天,他便只能是驸马。

一个连自己的侍女,都无法保住的驸马。

“少爷,这古琴……要收起来吗?”

“不用。”何侠凝视着铺尘的古琴,扯动嘴角:“留着,它会等娉婷回来。”

娉婷会回来的,回到我的身边。

我不会再允许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不会再允许任何人玷污敬安王府这四个字。

我不会让云常王族和贵常青那个老滑头束缚我的手脚。

我不会让雄心壮志,屈服于耀天的柔情与王威之下。

没有人,能那样对待我。





一路尾随传信兵的踪迹,楚北捷在松森山脉脚下勒马仰视。雄伟的山峦在白雪印衬下增添了一分神秘的美丽。

阳凤就在此山。

娉婷,应该也在此山。

她也许在弹琴,也许在看书,也许在轻声低唱英雄佳人,兵不厌诈。仰望着肃穆的山峦,楚北捷的心脏压抑不住地怦怦乱跳。

他竟是这般渴望看见娉婷。

思念,对着黑夜狂吼道出的思念,梦中的思念,远远不够,远远不足以按捺这分焦灼。

传信兵受若韩嘱托,小心翼翼地赶路,不断查看是否有人跟踪,但任他如何精干,又怎会是楚北捷这个追踪大行家的对手。

楚北捷远远跟着他,直达则尹隐居所在的山峰,策马上了山道,终于瞧见十几座木屋,藏匿在林中。楚北捷昂扬前行,未到屋前,路边蓦然跳出几名大汉拦在路中间,喝道:“站住!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乱闯?”手中利剑一横,寒光闪闪,身手都很不错。

这些威吓,对楚北捷来说不啻儿戏,哪里放在眼里。楚北捷不避不闪,坐在马上,环视一圈,沉声道:“告诉则尹,楚北捷来了。”

“楚北捷?”

“东林的楚北捷?”

“镇北王?”

“是我。”楚北捷唇角逸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我来接我的王妃——白娉婷。”

统领东林大军征战四方,杀得所有人胆颤心寒的魔王,竟然出现在眼前?

有人一个手颤不稳,手中剑差点掉下来。

“还愣什么?快去通报。”楚北捷胯下骏马打了个响鼻,向前挪了一步。

众人赫然猛退数步,一脸警惕。这位当世名将,曾将他们则尹上将军在堪布打得一筹莫展,几乎毁灭整个北漠。

机敏者呼啸一声,转身便去报信。剩下的人强压胆寒,持刀围着楚北捷,人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腰间的宝剑上。

传说中镇北王的宝剑只要出鞘,就会血流成河。

楚北捷端坐马上,宛如从天而降的神将,被他们狠狠盯着,神态却悠然自如,隐隐透出一丝喜悦期盼。

娉婷,我已经到了。

你在做什么?

和阳凤下棋么?

你曾说,阳凤棋艺甚精。可允许楚北捷在旁观棋?让我坐在你身边,看你纤纤指儿,捏起黑白色,轻置于棋盘上。那情景必定赏心悦目,让人看一辈子也看不倦。

跑去通报的人很快回来,脸色古怪,不敢站得离楚北捷太近,拱手道:“镇北王,我们上将军有请。”

楚北捷欣然点头,跟着引路的侍从一路到了大门前面。门前寂静无人,不见阳凤娉婷,也不见则尹,他艺高胆大,在东林王宫单身与宫廷侍卫血战尚自不怕,更不会畏惧这么一片小木屋。

下马后,手按腰间剑柄,昂首直入。

跨入屋中,却愕了一愕。入目处满眼素白,白色的垂帘横幅,偌大客厅,并无座椅摆设,唯有孤零零一具棺木摆在中间。

楚北捷跨进的,竟是一间灵堂。

屋中只站着一名脸色沉肃的男子,眉目浓黑,眸中精光慑人:“镇北王?”

楚北捷从容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北漠上将军?”

忽然听见一把尖锐的女声:“楚北捷!楚北捷在哪里?”

楚北捷心悬娉婷,听见女声,猜想该是上将军夫人阳凤,朗声应道:“本王楚北捷在此。”

话音未落,侧屋垂帘被人霍然掀开,一道娇小身影骤冲过来。阳凤脸色苍白,状若疯狂,对着楚北捷当胸就刺。

她来势虽快,但又怎能伤得了楚北捷。剑未及胸,楚北捷伸手一按,已经按住阳凤手腕。

则尹没料到阳凤会这般提剑从侧屋冲来,发觉时已经太晚,变色道:“你敢伤我妻?”纵身扑上。

楚北捷一招制住阳凤,想着她是娉婷好友,倒不敢怎样,指尖在她细白的腕上用力一弹,再顺势轻轻一推,阳凤立足不稳,向后跌去。

则尹正好扑上来,一把接住,他素知楚北捷厉害,唯恐阳凤受伤,忙问:“有没有受伤?”

阳凤摇摇头。她发髻俱乱,双目通红,哪里还有半点平日悠闲镇定的模样,转头瞪了楚北捷一眼,忽然痛哭起来,抓着则尹的袖子央求道:“你帮我杀了他!快杀了他!”

楚北捷从娉婷口中认识的阳凤,向来温婉有礼,怎料到第一眼看见的竟是个疯女人。他心里生疑,眼角余光扫了中间那具棺木一眼,暗觉不妙。一颗心竟隐隐害怕起来,沉声道:“娉婷在哪?”

阳凤似乎听不见他的问话,只是捶打着则尹的胸膛,哭求道:“夫君,你帮我杀了他!是他害死了娉婷,是他害死了娉婷!”

楚北捷犹如被一记响雷击在头顶,猛然向前两步,喝道:“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这一喝声宛如虎啸,反倒让阳凤清醒过来,停止了捶打一直安抚她的则尹,呆呆转头瞪着楚北捷,通红的眸中彷佛要滴出血来,一字一顿道:“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给了何侠,你让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里。”字字从洁白齿间挤出,阴冷的声音,彷佛从鬼域深处传来。

楚北捷骤然倒退一步,回头看了看厅中的棺木,强扯出一抹笑容:“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是骗我的,你为娉婷不甘,要使计诈我。”他虽如此说,却止不住浑身冷汗潺潺,彷佛堕入冰窟中一般。

阳凤是娉婷至交好友,和娉婷一同长大。楚北捷识人无数,自然明白阳凤此刻的哀伤,绝非作假。

一生之中,从未尝过的寒意侵袭而至,破入肌肤,直割筋骨。

“你们骗我,娉婷就在这里,藏在这里。”楚北捷哈哈大笑,扭曲着面容,目光一转,停在拥抱着阳凤的则尹脸上。

他的手按在剑上,彷佛只要则尹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就要拔剑将他碎尸万断。

则尹什么也没说。他静静拥着自己痛哭的爱妻,直迎楚北捷的目光。

楚北捷的目光,除了坚毅,刚正,执着,霸气,还带着一丝怯意,一丝央求似的期盼。

迥黑的眼眸深处,激荡着狂涛,渐渐沾染上不敢置信的绝望。

他竟然,从则尹这个昔日敌人的脸上,看到了一分同情。

“不可能,这不可能……”楚北捷恍若被利刀刺中心窝,狂叫一声,踉跄连退几步,仰头大叫:“娉婷,娉婷!你快出来!我来了,楚北捷来了!”

“我来向你赔罪!任你责罚!娉婷,你出来呀!”

受伤野兽似的吼叫震动山林,树枝上的积雪簌簌抖落。整座松森山脉,在楚北捷悲伧的吼声中沉默。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那灵巧的指,那绝世的笑,那醉人的香,那轻舞的身影,怎么可能逝去?

他明明听见,她在弹琴歌唱,唱英雄佳人,奈何纷乱,唱成则为王败则寇,兵不厌诈,唱多情相思,一望成欢。

她明明就在这里,在风里,雾里,云里,雪里,笑得清雅娴静,乌黑的眼珠,静静瞅着他,彷佛无尽的心思,全要倾注在他一人的身上。

在哪里?娉婷在哪里?

楚北捷麻木地转过脸,看向那具孤零零的棺木。

“她已经到了山脚,却遇上狼群,只差一点,”则尹沉声道:“就只差最后一段路……”

阳凤渐渐冷静下来,用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楚北捷,凄声道:“她是来找我的,我知道她会来找我。她戴着我送给她的夜光玉钗,攀过了松森山脉,千里迢迢的来找我。我为什么不早点派人下山?为什么?为什么……”伏在则尹肩头,双肩止不住剧烈的颤动。

楚北捷直愣愣瞪着那棺木,完全失了魂魄。

他朝那棺木走过去,每一步都彷佛踩在云朵上面,软绵绵的,没一点实在的感觉。

一切宛如在梦中,棺木一会近在眼前,一会又似乎到了很远的地方。短短几步路,他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走完。

他终于摸到棺木,森冷的寒气从那散发出来,延着指尖蔓延到心脏,让这天下闻名的镇北王生生打个冷颤。

“娉婷,你在这里……”他用最温柔的声音,轻轻对着深黑的棺木道。

他要打开棺木,拥抱他的爱妻,他的王妃,他的白娉婷。

但当十指扣住棺盖,一向神勇的镇北王,竟找不到一点力气。满是剑茧的手颤抖着,楚北捷费尽努力,无法让颤抖停止一刻。

“她遇上了狼群,只剩下衣裳,还有……”则尹的拳头紧了紧,低声道:“还有几根骨头。”

字字重若千金,沉沉砸在楚北捷心上,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身躯,楚北捷颓然跪到。

棺木又冷又硬,楚北捷小心翼翼地摩娑着。

娉婷不是这样的。她娇小、玲珑,在雪天里,脸颊会红出一抹淡淡的云彩,喜欢看雪夜中的星星,却又像猫儿一样,常常寻找温暖宽阔的胸膛,惬意地依进去。

“娉婷……”他伸开双臂,竭尽所能地拥抱。

他来晚了,晚得太厉害。

他应该初六那天赶回来,用他的臂膀,紧紧拥抱倚门等候的娉婷。他应该拥抱着她,不让任何事伤害她,让所有的危险远离她,让她微笑着,在暖暖的冬日下懒洋洋地看书,小睡,让她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孕育他们的孩子。

“嫁给我。”

“为什么?”

“你善琴,能歌,兰心,巧手。跟那些女人比,我宁愿娶你。”

“我……”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不相负?

永不相负,在哪里?

“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她的一笑一颦,就在空气中,在花香中。

无所不在。

“王爷是要去打仗吗?”

“王爷不必向娉婷解释。现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爷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牵挂。”

“娉婷孤零零地过了自己的生辰,王爷生辰那日,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他没有做到,他负了她。

让她踏着一地心碎,在利刃的寒光下,登上了远去的马车。

让她流落在云常,怀着他的骨肉,穿越雪山,吃尽人间苦楚。

让她被围绕的狼群,一片一片撕下血肉,咬断筋骨。

“不!”楚北捷狂声长啸,啸声止后,毅然拔剑。

震慑天下的镇北王的宝剑,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剑刀和地砖铿锵交碰,激起一瞬火花。

楚北捷缓缓转头,看向阳凤:“是我负了她,你动手吧。”不再多言,仰头闭目。

阳凤沉默了一会,挣脱则尹的怀抱,捡起地上的宝剑。宝剑很重,她要双手才能握紧,就算用了双手,仍颤得厉害。

剑刃指着楚北捷的喉头,只要轻轻一划,这当世名将,各国君王欲除之而后快的镇北王,就要从这世上消失了。

滴答。

滴答……

灵堂中寂静无声,只有阳凤的眼泪,大颗大颗,流淌不尽似的滴在地上。

她刚刚那般地恨这个男人,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此刻持剑抵在他的喉头,她却居然在颤抖。

娉婷,娉婷,让你伤心哭泣,让你绝望心碎的楚北捷,就在我的剑下。

他是否,也曾让你幸福地微笑过?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

“我要回家。”

“回家!”

“有人,在等我。”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闪过柔情和憧憬,悠然举手,掠平鬓旁被风吹乱的发丝。

阳凤清楚记得,娉婷站在窗前,她远眺的方向,是东林,镇北王的所在。

紧握着剑的手越颤越剧,交缠的指渐渐松开。宝剑“匡当”一声,跌落在阳凤脚旁。

楚北捷诧异地睁开眼睛。

阳凤冷冷看着他:“我不会让你去黄泉打扰娉婷。她不想见到你。”她痴痴说着,伸手抚摸着棺盖,细声道:“娉婷,我知道,你累了。休息吧,从此以后,再不要为谁伤心啦。”

楚北捷凝视着棺木,心若死灰。

那里面,静静躺着他心爱的女人,他的王妃,他孩子的母亲,他生前或死后,都没有面目相对的娉婷。

不错,他害死了她。

娉婷永远不会原谅他,无论在人间或黄泉。

死,他无颜央求她的原谅;生,他无颜索取她的尸骨。

他倾心相求的绝代佳人,被他亲手葬送。

“你说得对……”楚北捷眼中空空洞洞,泥塑似的,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你说得对……”他不舍地瞅着那具棺木,却再没有勇气用颤抖的双手触碰它一下。

他有什么资格碰它?

楚北捷转身,他的眼里看不见什么,没有阳凤,没有则尹,也没有路。

他忘了宝剑,忘了一切,走出大门,怔怔地看着前方,朝山林深处走去。在门口低头吃着干草的骏马嘶叫一声,小跑着跟在楚北捷背后。

它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进了一个屋子,出来后已经失去了灵魂。

则尹的手下看着这一人一马远去,低声问:“上将军,此人是我北漠大敌,我们要不要趁机将他……”

则尹凝视着楚北捷的背影,摇头叹道:“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大敌。”

赫赫威名的镇北王,已经死了。

他的心,已经死了。




第6章

北漠大军踏上回家的路。

若韩在途中接到了传信兵带回来的则尹的书信。

久经战火考验的心,随着书信中逐行逐句的消息而下沉。

手中薄薄的书信也彷佛非常沉重,若韩双手捧着,叹息着看向森荣:“白姑娘死了。”这位现在已经是北漠最高军事将领的男人脸上,蒙上了一层寒霜。

去了,那位风姿卓越的巾帼统帅已经去了。

死在天寒地冻的松森山脉,残骨被豺狼拉扯散至四方,雪地中濯濯发光的,只余一支精致的夜光玉钗。

当初兵发堪布,面对着东林大军谈笑自若,谁想到这位奇女子,竟会是这般下场?

森荣问了许久,低声道:“是真的吗?”

不相信,让人不敢相信。

白娉婷,她曾一曲击退堪布城下十数万大军。

仅凭一曲。

“上将军夫人也病倒了。”若韩顿了顿,苦笑道:“我们都错了。”

森荣不解。

若韩道:“楚北捷正是因为不知道则尹上将军的隐居处,所以才夜闯军营,虚言恫吓。他跟踪我们的传信兵找到了则尹上将军。”

森荣变色道:“那岂不是……”

“他不是去杀人,而是去找人。找他的王妃,白娉婷。”

“他不顾死活夜闯军营,不为国家大事,只为儿女情长?”森荣愣了良久,吐了一口长气:“原来楚北捷攻打云常是为了白姑娘,这不是借口,而是真有其事。”

若韩点头道:“不错。如今白姑娘命丧松森山脉,看来楚北捷的雄心壮志也被消磨了。他虽和我北漠有深仇,但到底也算是当世难得的英雄。”

又是可惜,又是可叹。

一个是英雄,一个是佳人。

天意弄人。

两位战将都曾跟随娉婷打过堪布之战,心下恻然。沉默片刻,森荣沉声道:“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今晚要找个地方拜祭一下白姑娘。我得向管粮军务要一些好酒好菜,还有,军营中剩下的几坛好酒,我也要了。上将军,军旅中将领不得喝酒,我向你讨个情,让我今晚喝个痛快,可行?”

“怎么不行?”若韩感慨一声:“今晚,我们所有曾经参与堪布之战的北漠将领,就在月夜下为白姑娘痛快醉上一场。”

长醉忘痛,怎能不醉?

这世间,又能有几个白娉婷呢?





天色为什么一直那么灰暗,暗得近似不祥。还是我的眼睛一直被蒙蔽着,不曾真正的睁开?

记忆中她曾被白雪围绕,雪的芬芳扑鼻而来,沁人心肺。

她也曾,被五彩的霓裳包裹,裸足在王府中别致的歌台上,低低清唱,回眸时,瞅见熟悉的人经过,被她的歌声留下,驻了脚步,沉迷地听。

但都散去了。

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巨大的悲哀沉甸甸压过来,让人不明所以,彷佛没有理由,悲哀只是天命,辜负了这份自作聪明。

“大姑娘?大姑娘?”声音好遥远。

娉婷睁着眼睛,瞳孔渐渐凝起,有了焦点。目中倒印的人影有点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是哪里?她转头,想看看四周。但全身彷佛被痛打过,动一根头发都会牵扯出浑身的痛。

“嗯……”娉婷缓缓吐了一口气,忍耐着等待酸痛过去。

孩子呢?

对了,孩子!她骤然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睛,用双手捂住小腹,急切地渴望摸索到小小的动静。

“别怕,我们已经喂你喝了药啦。你,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都好好的。”头顶上的脸乐呵呵地笑着。

娉婷悬起的心放了下来,她望望上面的屋顶。多好,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屋顶了,每天都是岩石和白雪,彷佛永远也见不着屋顶。

真好,终于获救了。

“醉菊呢?阳凤呢?”娉婷打量着四周。

“醉菊是谁?阳凤?”那张方方正正的脸露出不解的表情,不一会,咧嘴,呵呵笑开了:“哦,我知道,你说的是我们上将军夫人。唉呀大姑娘,你还没找到上将军夫人吗?都这么久了,马儿都生马驹了,你还没找到?”

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娉婷困惑地看着那笑脸,忽然,她想了起来,恍然道:“你是我去朵朵尔山寨路上碰到的那个大个子,你叫阿汉。”

“哈,大姑娘你想起来了?就是我!阿汉!你还送马给我呢,叫我留下银两娶媳妇。”阿汉爽朗地大笑起来:“告诉你,我娶了媳妇了,快有小阿汉了。”

屋顶被他的笑声震得簌簌下灰。

娉婷跟着他笑了笑,奇怪地问:“你不认识醉菊?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山上?”

“撞见的嘛。我上山给老婆打野味补身子呢,有只灰兔子中了我一箭,还溜溜跑个不停,钻进岩堆里不见了。我进去找,唉呀,找不到灰兔子,找到一个快冻僵的大姑娘。”阿汉兴致勃勃地说着,很是高兴。

“你救了我?”

“当然,当然啦!”阿汉比划着:“从雪山上抱回来,还要背着弓箭和兔子,幸亏我劲大呀。你快冻僵了,喝了好多野兔子汤才好一点,嘿,野兔子汤就是补身子。还有我请别人从远处带回来的好安胎药,都喂了你啦。本来是要给我老婆吃的。”

听他这么说,娉婷大觉不安,又是感激。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不怕,我老婆皮粗,骨头硬,怀着小阿汉还能干活,不怕的。”

阿汉正得意地说着,屋那边走过来一个穿着臃肿棉衣的女人,小腹高高隆起,笑着问:“阿汉,你又自己和自己说话啊?”

“喂喂,老婆,大姑娘醒了!”他把女人招过来,向娉婷得意地介绍:“这是我老婆。”又指指女人小腹,啧啧地说:“这是小阿汉。”

阿汉嫂有着和阿汉一样的热情,笑着拧了阿汉一把:“柴没有了,快砍柴去。”对娉婷说:“大姑娘,你总算醒了。怎么好好的大冬天爬雪山?松森山神不好惹的,冬天男人都不敢上去,阿汉这笨瓜,居然瞒着我上去打野兔子。”

叽哩呱啦说了一堆,大概因为救了人,显得很高兴,乐滋滋地端详娉婷:“再弄一只肥鸡来,就可以让你脸色红起来了。”

娉婷心里却想着别的。

三天的期限过了没有?

假如救兵到了,却找不到她的踪影,岂不把阳凤和醉菊急个半死?

不过,老天还是慈悲的,让她和孩子都熬过来了。

孩子啊,你福大命大呢。

娉婷温柔的抚着小腹,里面鼓鼓的,似乎很柔软,又似乎很坚硬,一种说不出的充实感全在里面,那是生命的感觉。

“阿汉嫂,我想……”

“饿了吧?我去端吃的。”

“不不,”娉婷摇头,这位阿汉嫂说风就是雨,倒真的和阿汉非常般配:“我想赶路。”

阿汉嫂瞪大眼睛:“赶路?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不行不行,我还准备明天弄肥鸡呢。”

“我一定要走了。”娉婷从床上撑起上身:“我要去找阳凤,找你们的上将军则尹。”

阿汉在门外砍柴,边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这时候把头探进窗子嚷嚷道:“上将军归隐了,大姑娘,你找不到的。听说大王都找不到他。”

“不,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一定要尽快过去,他们找不到我,会很着急的。”

阳凤,还有醉菊,都会很着急的。





隆冬快要离去,日光照耀下,雪水沿着直条的小坎,缓缓流淌。

松森山脉上的雪,也会这样融化吗?

何侠取了云常虎符,领兵出征,今日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肃穆地将虎符双手奉还。

战争已经结束,调动大军的权利收归耀天公主。

贵常青看着何侠手中的虎符在众目睽睽下,重新回到公主的手中,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耀天对何侠情意深重,要不是老丞相再三要求,绝不会颁布收回虎符的王令。

“驸马生气吗?”

早朝结束,耀天瞅着归还的虎符,心里还是有点忐忑,连忙派遣绿衣将何侠召来,见夫婿神采奕奕,应命而来,心里才安定了些。

何侠愕然:“何侠为什么要生气?”

“耀天收回了虎符呢。”

何侠恍然,哈哈笑起来,无奈又怜惜地看着耀天,摇头道:“公主为什么会这么想?你我难道不是夫妻,我嫉妒天下人,也不可能嫉妒自己的妻子。”撩摆坐在耀天身边,携起她的手,表情忽然变得神秘起来,压低了声音问:“丞相祝公主早生贵子呢,怎么样才能向公主讨个王令,让本驸马帮上忙呢?”

耀天见他靠过来低语,本以为有什么大事要说,认真地听了,才知道这个人又在逗她,两颊顿时红了,蹙眉把头扭到一旁,嗔道:“刚刚才下早朝,驸马又不正经了,让丞相知道,不知道要教训多久呢。”

“公主这话就不对了。”何侠一本正经,挺直了腰杆,咳嗽两声:“生儿育女,是人生大事,连老成持重的丞相也再三提起,怎么会是不正经?不管公主下不下王令,这个忙本驸马是帮定了。”

耀天心里甜得像吃了蜜糖一般,红着脸道:“不找驸马帮,能找谁帮呢?”声音似蚊子般的低,几乎让人听不见。

“嘿,那我今晚在驸马府恭候公主大驾。”何侠喜滋滋,也不顾王室礼仪,猛然往耀天脸上香了一口,才站起来:“我先去处理军务,公主记得今夜之约。”

耀天瞅着他大步走远,越发有龙虎之姿,唇边不禁逸出掩不住的自豪微笑。正巧绿衣送莲子糖水上来,瞧见耀天的神态,娇笑道:“奴婢就说不用这么早将糖水端上来嘛,公主刚刚见了驸马,已经甜得发腻了,怎么还尝得出别的甜味来?”

“绿衣,你现在本事大了,懂得取笑我了?”耀天恢复端庄的坐姿,低骂一句:“一定是跟着驸马学的。”这下撑不住,又笑了起来。





当夜耀天驾临驸马府,下了马车,却不见何侠出来。冬灼跑过来请安道:“公主殿下,驸马爷派人来传话,他今天处理军务,要稍晚一点回来。晚饭已经备上了,都是驸马爷吩咐下的,公主爱吃的小菜。就在后院侧厅用饭可好?”

耀天听见何侠未回来,不免一阵失望,只得点头道;“你看着办吧。”

“那就吩咐他们将饭菜摆在后院侧厅了。”

饭菜果然可口,耀天常来驸马府,驸马府的厨师自然知道她的口味,饭菜汤水里花尽了心思,做得比王宫里的还精细。

但何侠不在,耀天食之无味,懒懒动了几筷子,抬头看了几回天色,又命绿衣去派人打听。

绿衣道,“不用公主吩咐,奴婢早派了几拨子人去问了。大战虽然结束,但军需抚恤犒赏,都有得忙呢。”

耀天幽幽叹了一声。

等了大半个时辰,一直向外观望的绿衣忽然叫道:“驸马爷回来了!”

耀天暗喜,站起来往窗外望,果然见熟悉的身影雄纠纠地往这边赶。何侠一进门就抹汗,笑着问:“公主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驸马吃过了吗?”

“哪有时间吃饭。”何侠将抹汗的白巾扔给侍从,就在桌旁坐下来。耀天忙吩咐侍女们端上热饭热菜,亲自递过来一双筷子。何侠接了,瞅着她笑了笑,一边挟菜,一边解释:“我也想早点回来,但今天的事不干完,明天更没工夫。让公主久等了,都是我的罪过。”

“军务竟这么忙,我看还是调两个武官过来,帮驸马分担一些才是。”

何侠匆匆扒了两口饭,摇头道:“现在不患人少,只患人多,再调两个过来,更有得忙了。”

见耀天不解,耐心解释道:“抚恤犒赏这些事,评定等级都不难,难就难在需要调动钱粮。我管辖下没有专门的钱粮库可供军队支取,每一笔钱都要向国库请领。请领一笔,不知道要经多少官员点头,要写多少单子。我能等,可军中的士兵们怎么能等?今晚我在国库那里磨了半天,他们才批了我头五千人的赏钱,明天还要去和他们缠呢。”

耀天听得认真,自己手中也持了一双筷子,一边在旁帮何侠加菜,一边缓缓道:“这可不是小事,犒赏抚恤都这么磨蹭,士兵们心里不痛快,可不是动摇军心吗?”

何侠显然累了,一碗饭很快下肚,又要侍女再装一碗上来,赞同道:“公主说得对。我现在反而不担心这个,大不了我就累一点。但军队钱粮调动这么磨蹭,万一战事忽起,兵临城下,哪里还有时间慢慢地申领?东林军来过一次,路线地形都已熟悉,下次再来,未必会给我们这么多时间准备。”

何侠向来有将才之名,耀天执政日子也不短,知道他说得不错,也不犹豫,当即道:“军队确实应该有自己的钱粮库,我明天早朝就下王令,设立一个新库,全归驸马掌管。这样有钱有粮,才好带兵。”

何侠轻笑着劝道:“公主不要忙着下令,这事还是先和丞相商量一下才好。万一丞相事前不知,我们可能都要挨训呢。”

“驸马放心,于云常有益的事,丞相从没有不答应的。”

说了一番正事,何侠饭已经吃完,惬意地伸个懒腰,斜眼看着耀天,坏坏地笑道:“国家大事已经说完,该轮到夫妻小事了。公主想听什么甜言蜜语,尽管下王令吧。”

耀天嗔道:“刚才那一本正经的驸马跑哪去了?我才不为这个下王令,你的甜言蜜语太多了,直叫人吃不消。”

何侠爽快应道:“好,那我从此不说,公主可不要伤心。嗯,让我想想,既然不能说亲密话,那弄些什么东西哄我的爱妻高兴呢?”

耀天见他苦思冥想,印着烛光,长眉入鬓,俊美非凡,又带了那么点讨人喜欢的邪气,左右都是心腹,没有外人在旁,也不再摆出一国之主的矜持,笑着用指尖戳戳他的肩膀,撒娇道:“驸马不许再装,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你藏了好东西不让我知道。快拿出来进贡,否则小心家法伺候。”

何侠见她露出女儿娇态,一把抓了她的手腕,暗中用力,耀天“呀”一声,身不由己被扯了过去。何侠搂住她的腰肢,就势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摩娑着她的脸蛋,问:“歌舞好看吗?”

“什么歌舞?”

何侠黑钻石般闪闪发亮的眸子凝视着耀天,蓦然低头,在耀天颈上轻轻咬了一口,耀天又“呀”地叫了一声,尚未开腔责怪,何侠戏谑道:“公主又在哄我。前日驸马府请了一班北漠舞姬来,个个美艳动人,这么大的事,没人向公主禀告,公主会不知道?恐怕醋坛子早就在肚里翻了无数大浪了……啊,好疼……”

耀天狠狠拧了何侠一把,收回手,扭头道:“驸马看错了,我可不是乱吃醋的女人。”

何侠揉着被拧的胳膊:“既然不吃醋,怎么手劲那么大?”又凑上去,在耀天耳边低声道:“禀公主,这两天忙着干活,那些舞姬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呢。趁着今夜,不如唤她们出来跳舞,我们喝酒取乐。也免得你一个人在宫里乱吃飞醋。”

耀天听他说不曾见过那些女人,心里喜不自禁,转过头来:“那样有趣,让我也看看北漠的歌舞有何不同。”又帮何侠揉胳膊,红着脸问:“真的很疼?”

不问还好,一问,何侠立即愁眉苦脸:“很疼,比挨了一剑还疼。”

耀天忍不住又擂他一拳,小声骂道:“还天下名将呢,威名都满天下了,怎么见了我就这么个不正经的样子?”

“你又不是我的兵,我那么正经干嘛?”何侠不再作怪,畅快大笑,顿显豪气。

传令侍从将那群北漠歌女都唤过来,就在后院亭子前的小石台上跳舞。他们夫妻俩在亭子里喝酒取乐。

当夜天公倒也作美,月亮挂在空中,又回又亮,照着一院欲化不化的白雪。

舞姬们穿着北漠的舞裙,五彩斑斓,腰间系鼓,灵巧跳跃间双手击鼓。耀天从未见过,分外新鲜,看得十分入迷。

何侠明明劳累了一天,兴致却比耀天更好,一舞既了,击掌高声赞道:“这一曲舞得漂亮,仅为此舞,就应喝上三杯。”

耀天与他对饮了一杯,掩住杯口,摇头道:“驸马,我酒量可比不上你,不要三杯,一杯就好。”

何侠快意正浓,也不勉强她,点头道:“公主请随意,但这般妙曼舞姿,令人心神俱迷,我一定要喝够三杯助兴。”

连饮两杯,击剑而歌。

“飞天舞,长空梦,情意不曾重……”他声音清朗,中气又足,竟非常悦耳。耀天听何侠的甜言蜜语多了,但却从不知道他唱歌也如此好听,眼中露出诧色。

但何侠一句即了,不再继续,停了击剑,扭头笑着吩咐:“刚刚的腰鼓舞很好看,还有没有带着腰鼓跳舞的?再选一曲来跳。”

不知不觉,月过中天,美酒去了十之八九,多数入了何侠的肚子。他酒量再厉害,此刻身子也有点摇晃。

耀天怕他喝多了伤身,柔声劝道:“歌舞虽然好,但我们已经尽兴了。进房休息好不好?”

何侠并不贪杯,他向来对耀天百依百顺,当即放下酒杯:“不错,是该休息,公主也累了。”

站起来,屏退侍女侍从等,独自携了耀天,一同入房。

两人闹了大半夜,伺候的众人早昏昏欲睡,见两位主人总算知道该去睡觉,心里都大呼万岁,那群北漠舞姬更是如逢大赦。

只等何侠和耀天进了房间,后院中顿时撤灯的撤灯,收拾的收拾,不一会,刚刚还热闹喧嚣的后院,顿时变得冷冷清清。

只有月亮还没变,又大又圆,依旧挂在天上。

清冷的空气在院中缓缓流动。





冬灼也累了一天,上床就闭了眼睛大睡。不知为何,睡到一半却忽然莫名地醒了,睁着眼睛看看天外,月亮还是挂在天上,看来自己没睡多久。

不由又想起娉婷。

娉婷是极喜欢赏月的,不但喜欢明月,也喜欢星星,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这样一想,睡意全无。冬灼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出到屋外,一阵冷风直卷过来,让他猛打了两个寒颤。

风中隐隐传来什么。

冬灼觉得奇怪,驻步,侧耳听了听,不错,是有声音。他一路走过去,绕到后院,利刀破风声更盛。

抬眼一看,不由愣住了。

明月当空,剑刃森寒。

清清冷冷的后院中,白雪上一道矫捷人影。

“少爷……”冬灼轻轻喊了一声。

何侠彷佛全不知身边有人,双眼炯炯发光,宝剑到处,便掠起一道白光。

冬灼见何侠剑势正盛,院中风声猎猎,彷佛发泄着天地间所有的怨愤。冬灼不再开口打扰,静静站在一旁。

没有人会打扰此刻的何侠。

他的剑在手。

天下名将,小敬安王,当今的云常驸马,此刻宝剑在手。

在朗朗明月下,持剑而舞。

彷佛要将他的一生,在这剑光中印照出来。

腾挪间转之际,势如蛟龙,剑势如雄,气吞山河。

一套敬安剑法舞完,额上已经满是热汗,单衣全贴在身上。何侠这才收了剑,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与冬灼擦身而过时,淡淡道:“北漠传来消息,娉婷去了。”

提剑回到耀天所在的寝房前,轻轻推开房门,跨了进去。

房门无声无息关上。

冬灼呆立风中。

院中清冷。

万籁俱静,人们沉睡在甜蜜的梦乡之中。

更鼓从远处响起,越发显出这一片寂静。

娉婷。

那个巧笑倩兮,爱看月儿的娉婷姐姐,去了。




第7章

“死得好,早该死了。”熏香弥漫,烟雾中,归乐王后的脸露出一丝冷笑,懒洋洋道:“这奴婢也算本事,毒死了东林两位王子,勾引了楚北捷。小敬安王那是和她从小的情分,也就罢了,谁想到她死后,居然还有北漠将领为她大行拜祭。哼,天下人都疯了不成?”

“娘娘说得是。”乐狄矜持地捏着修剪得当的美须:“白娉婷确实算不得什么。不过听说她一死,楚北捷大受打击,一蹶不振,这倒是对四国现在的形势有莫大关系。”

“一蹶不振?”王后愕了一下,目光变得有些哀怨,不由叹道:“可见世上也有真心的男人,怎么偏偏是姓白的得了呢?我们大王若有镇北王一半,也是我的福气了。”

“娘娘,娘娘先别感叹楚北捷,眼下有一件事先要办好。”

“什么事?”

乐狄推窗,左右看看,又将窗掩上,踱到王后面前,低声道:“娘娘,你还记得飞照行这个人吗?”

王后思忖片刻,想了起来:“不就是哥哥的手下吗?那次大王派人潜伏入东林,袭击河侠和白娉婷的车队,我们派他向何侠……”

“正是。”

“怎么,这个人不是早该处置了吗?”

“要是处置了,还有什么好心烦的?说起这个,都怪你那个不争气的哥哥。”乐狄叹了一口气,道:“你哥哥心不够硬,想着他是从小跟在自己身边长大的,也算心腹,回来后没有找人杀了他,只派人给了钱,要他躲到外面去。”

王后色变道:“哥哥怎么这么糊涂?这也是可以心软的?唉,就算哥哥想得不周到,父亲总该教训哥哥才是。”

此事可大可小,万一被掀出来,那可是私通军情,灭族的死罪。

乐狄皱眉道:“怎么不教训?你哥哥也听我的,立即派人去找飞照行。没想到他却机灵,如今没了踪迹。”

王后心中暗恨父兄做事不周,却也无奈,冷然道:“这个飞照行从小就精得像鬼似的,放虎归山,他有了戒心,要弄死他哪有这么容易?”

“他一天活着,我们一天就不安心。万一让大王先找到他……”

“我知道了。”王后思忖了一会,嘱咐道:“飞照行的事,我会派人处置。父亲见了哥哥,叮嘱他不要再理会别的,好好带兵,平日多笼络众将。只要好好抓住兵权,就算是大王也不敢随便拿我们乐家开刀。哼,前车之鉴就在鼻子底下呢,我们可不能学老敬安王的愚忠,辛苦一辈子,落得个灭门的下场。”

乐狄点头道:“娘娘说得是。”忽然想起一事来,又问:“白娉婷的死讯,大王已经知道了吧?”

“北漠的将军们都为她拜祭了,天下还有谁不知道?”王后想起这个就气,反正面前只有自己父亲,也不掩饰,咬牙道:“不知道一个奴婢出身的女人有什么能耐,也不是个美人。大王知道她死了,一整天没怎么说话,我听说大王还打算颁布王令,说她的琴技是归乐的国宝,御封她为归乐琴仙,为她立碑呢。这不是笑话吗?”

乐狄忧心忡忡道:“娘娘,大王这样做,似乎是在警告娘娘你啊。”

王后脸色微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敬安王府没了,乐家的权势越来越大,你看看朝中领兵的,有几个不是你和哥哥举荐的?当初为了阳凤的事,大王还忍着。如今为了白娉婷,更看我这个王后不顺眼。”

“说起来,娘娘也太厉害了点。”乐狄瞅着女儿的脸色,小心地道:“大王是一国之君,身边多几个美人也是常事。像几年前那个叫丽儿的,娘娘大度一点,让她当个侧妃又有什么呢?偏偏逼着大王将她送给了东林王。”

王后哼了一声:“我还不是帮了她?她跟着东林王,封了丽妃,还生了个公主呢。父亲不要再说了,女儿正心烦,什么事都不顺心,父亲您还要来气我。”

乐狄知道女儿善妒,暗叹一声,正想继续往下劝,忽然惊觉有脚步声接近,连忙停了话题。

坐回原位,捧起茶来,还未饮到口,听见王后的心腹侍女仰容在门外道:“娘娘,大王派人传话来了。”

“进来吧。”王后唤了那传话的侍从进来,一边喝茶,一边问:“大王有什么话?”

“禀娘娘,大王已经颁下王令,封白娉婷为归乐琴仙,大后日在王宫正门为她举行拜祭仪式。大王说了,那日也请娘娘来,一同拜祭,为归乐的女子做个榜样。”

王后听到一半,几乎将手中的茶碗捏得粉碎,手气得颤了几颤。乐狄在一旁紧张地使眼色,只要女儿忍耐一些。

王后忍着气,轻轻笑道:“知道了。大后日,王宫正门,对吧?去告诉大王,我会准备的。”

侍从领了命,直接覆命去了。

乐狄淹了房门,转过身,看见女儿变了脸色。

“果然,果然!又是这个白娉婷,冤魂不散!”王后咬着细白的牙齿:“她到底做了什么,要这么兴师动众的。堂堂大王,下令御封一个奴婢,怎么和归乐的百姓交代?”

乐狄的脸也沉了下来,他想得更远:“大王是打算用敬安王府来压我们乐家,敬安王府虽然没了,但归乐的人们还没有忘记他们啊。敬安王府是大王判罪的,大王不能直接用敬安王府的名头,只能藉敬安王府的丫头,何侠身边的侍女来做个声势。”

“父亲想得没错。”王后冷静下来,缓了语气,顿了顿,苦笑着道:“不过说大王只是为了立威,对白娉婷一点意思也没有,那我可是不信的。”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了才更可恨。”王后长长的指甲在木椅扶手上抓出几道白印:“男人的心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再没有一件事比这个更不合理,也再没有一件事比这个更合理。

白娉婷的死讯,传遍天下。

一个王府侍女的死,震动了天下。

她是归乐的琴仙,何侠的侍女,北漠曾经的最高军事将领,同时,也是镇北王的妻子。

虽然没有隆重的婚礼,但曾经看过她与镇北王的人都明白,只有她,是那位顶天立地的沙场英雄一生一世的妻子。

白娉婷已去。

楚北捷呢?

昔日无敌的勇将,又在哪里?

东林王后凝视着面前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毅然道:“霍神医,这里没有外人,无须隐瞒,你就直说吧。”

“启禀王后,大王的病……”短短数月,东林神医霍雨楠彷佛老了十年,黑色的胡须中夹杂着白丝:“恐怕拖不了多久了。”

“和我说实话,还有多久?”

“怕是……怕是捱不过七天。”

王后呆住了,半天才找回了飘离身躯的理智,脊梁宛如承受不住这个消息似的软了下来,只能完全靠椅背支撑着。怀着最后一丝期待,她几乎是祈求般的看向这能断人生死的东林名医:“纵使不能回天,也该可以多延几个月吧?”

“王后娘娘。”霍雨楠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把话说明白,硬着头皮道:“方法都用尽了。大王的后事,也要……”

“娘娘,娘娘!”谈话忽然被帘外跑进来的侍女打断,匆匆对王后行了个礼,急道:“娘娘,大王醒了,正要找娘娘呢。”

王后猛然站起来,却眼前一黑,猛一个趔趄,几乎栽倒。

“娘娘!”

“王后娘娘!”

侍女和霍雨楠同时惊呼,一同抢上,将她扶住。

王后抚着太阳穴,站稳了脚:“不碍事的。”

她的脸上苍白的,唇也是苍白的。

自从白娉婷的死讯传来,她的脸色就再不曾出现血色。

什么都毁了。

白娉婷肚子里的,是东林王族的血脉啊。

到如今,大王和镇北王连一个男丁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弄成这样?

当初北漠云常三十万敌军压境时,怎么就没料到今日这般下场?

她快被懊悔将身子和脑子给煎熬干了,一个个难题都摆在前面。白娉婷,前世里东林王族到底和白娉婷有什么孽缘?这般纠缠不清,欲罢不能。





匆匆赶到寝宫,她陪伴了一生的男人就躺在床上。

他也曾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和镇北王一样,会挥舞宝剑,马上饮酒,发出浑厚的笑声。

“大王,臣妾来了。”王后坐在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真瘦,瘦到只摸得着骨头,瘦到令人心疼。

王后鼻子一酸,强忍着不要落泪!“大王唤臣妾来,有什么吩咐吗?”

东林王的眼睛,已经黯然无光。

“王弟呢?王弟回来没有?”他沙哑着问。

“已经派人去找了,镇北王很快就会回来。”

东林王艰难地抬头,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王后,想哭,就哭吧。”他的声音虽然沙哑无力,却饱含着温柔。“寡人心里明白,北捷他不会回来了。”

“大王!”

“白娉婷,云常、北漠三十万大军压境,王令调走东林龙虎大营主帅。我们……”他喘息了一下:“我们合三国的兵力,将他的妻子导入死地。”

“这是臣妾之错……”

“不要自责。”东林王握着王后的手,狠狠紧了一紧,彷佛要把最后的一丝力量传给他的妻子:“这不能怪王后,只是上天的安排。我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王弟从小性情就如此,寡人以为可以将他挫磨得无情一点。如果有错,那也是寡人错了。”

他转头看看左右,喘息着吩咐:“你们都下去。老丞相,你帮寡人守住这门。”

“是。”楚在然一直守在东林王身边。他见惯人事,知道东林王这是要诀别了,眼泪实在忍不住,簌簌掉了下来,跪下向东林王磕了个头,老态龙钟地退出门外,体贴地关上大门。

寝宫内只剩东林王和王后。

“王后,你将床头上那个玉盒打开,里面有份王令,拿过来。”

王后取了王令,轻声劝道:“大王身体不适,还是暂时不要劳心政务。这些事,交给老丞相处理,如何?”

东林王缓缓摇了摇头:“你打开。”

王后见他态度坚持,也不好违拗,依言打开王令,低眉一瞅,当头一行,就是‘遗令王后摄政’几个大字,大吃一惊:“大王,这万万不……”

“这是寡人的遗命。”

“大王,镇北王一定会回来的,他是大王的亲弟,是东林的王族,怎可为了一个女人,抛弃自己的国家?”

“王后……”东林王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柔和,聚集目力,看着王后:“别管王令。来,坐到寡人身边来。”

王后听他这般温柔,更是心碎,顺从地坐了过来,见东林王伸手,忙双手握住了。

“王后,寡人想问王后一件事。”

“大王请问。任何问题,臣妾都会回答。”

东林王的声音越发低了,气若游丝:“并不是军国大事,这个问题寡人想问王后很久了,但又觉得很傻。到了如今,再不问,就永远也听不到答案了。”

王后转头,悄悄拭了眼泪,柔声道:“大王问吧。”

“王后,我们由先王指婚,夫妻缘分,水到渠成,无风无雨。”东林王抬着头,看着王后的眼睛,问:“假若我们像北捷和白娉婷一样,生于敌国,效力于敌阵,王后还会……陪伴寡人一生一世吗?”

王后想了很久,轻声吐了一个字:“会。”

一生一世。

会的,只是做起来很难。

海枯石烂,海誓山盟吗?若生为仇敌,爱却在其中滋生,到底应该谁背叛谁?到底是国恩重,还是忍不住贪求瞬间的欢愉,投向心上人的怀抱?

天幸,他们不是楚北捷和白娉婷。

但如果是呢?

但如果这般不幸,选择了他们呢?

王后闭上双目,握紧了夫婿的瘦骨嶙峋的大手。

会,虽然很难,就像与天上的闪电比剑一般的难。

但,会。

“我们在敌国。”东林王道。

“是。”

“我们在敌阵。”

“是。”

“我们还会一生一世?”

王后又沉默了许久。

她还是只吐了一个字:“会。”

东林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冬天快去了,空气中带着春的味道,冷冷的,涨满他惬意的胸膛。

会,会的。

他闭上双眼。

唇边,勾起了一抹幸福的微笑。





几日后,若韩的传信兵再次到达松森山脉。

平地的雪已经开始融化,土壤处有嫩绿的小草探头。春还未曾真正到来,人们心中已充满憧憬的喜悦。

传信兵不但带来了若韩四处搜集的上等药材,也带来了北漠王的问候。

“这一棵千年老参,是大王赐的。”

则尹感激地收下,对着王宫方向遥遥行礼。

传信兵当年也是则尹麾下小卒,将消息传达完毕,礼物交割清楚,不禁关切地问:“上将军,夫人的病……可好些了?”

则尹微微摇头,一脸愁容:“就算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我的心里也好过些。这是心病,心病难治啊。”

娉婷下葬后,阳凤手持那枚夜光玉钗在墓前站了整夜,一病不起。

钗子在黑暗中盈盈发光,戴钗者已埋入黄土中。

“娉婷之死,由我而起。”

娉婷这绝顶聪明的人,明明已经挣脱了,所以才离开何侠,离开楚北捷,从归乐单骑奔赴北漠。

娉婷来找她,是为了遗忘从前的不幸,而她轻轻一跪,三言两语,将娉婷推到了北漠军与楚北捷之间。

两军对垒,鲜衣怒马,环环杀机,从这里开始。

蔓延到百里茂林,蔓延到东林王宫,隐居别院,云常驸马府,终结于松森山脉的满天白雪中。

娉婷那样淡泊悠然的人,为什么竟得了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阳凤不能原谅自己。

种种不幸,她是因,娉婷却成了果。

“阳凤,爱妻,你还记得我们的孩子吗?”则尹小心地扶起她的上身:“你不能扔下我和庆儿,你答应过,要陪我一生一世。打起精神来,喝了这碗药。”

“庆儿……”阳凤的眼转略微转动了一下。

“他总哭着要娘。阳凤,不要再自责。娉婷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能将她唤回来?她在天上,一定也不愿见你如此。来,喝了这药,快点好起来。”

温热的药端在手上,则尹先自行尝了尝,才送到阳凤唇边:“喝吧,就当是为了庆儿。”

阳凤心里空荡荡的,娉婷的尸骨和雪中孤零零的墓碑在她脑中来回浮现,没有停过一刻,则尹温言安慰,只听见了庆儿两字,母亲的天性终于让她找回了一丝神智。

她缓缓抬眸,看了看自己的夫君。

这曾经的北漠上将军,如今一脸憔悴,看着教人心疼。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她幽幽叹了一声,张开唇。

则尹将她听话地喝下药汤,喜道:“这是若韩特意派人搜来的方子,熬了半天了,慢慢喝,不要呛着。”一手扶着阳凤,一手持碗,见阳凤真的将整碗汤药喝完了,悬起的心放下一半。又柔声道:“若韩说了,你的病按这个方子,连喝七天……”

话未说完,阳凤在他臂间蓦然抖了抖,猛然直起身子,对箸床边“哇”一声,刚刚入肚的浓黑汤药,吐了一地。

阳凤几乎将肺腑都吐了出来,脸色苍白,好不容易抬起头,直直就往床上倒。

“阳凤!”则尹一把抱住她,见她在怀里紧闭双目,往日温润的脸蛋一丝血色也没有,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几乎急出眼泪来:“我的妻啊,你这是何苦?难道你除了白娉婷,心里就没有我和庆儿?”

阳凤艰难地喘息,听了则尹的话,微微睁开双眼,苦笑道:“我何尝舍得你们。只是心病已深,无可救药。我俩一同长大,情同姐妹,竟是我……我害死了她。”

“别哭,别再哭了。病成这样,最忌伤心……”则尹粗糙的大手轻轻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珠,却越擦越多。

他又着急又心痛,老虎般的眼睛不禁红了一圈。

阳凤啜泣一阵,喘息一阵,又抬了头,气若游丝地对则尹道:“不是我舍得你们父子,瞧我现在这病,看来娉婷是要我去和她做伴了。宫廷和沙场一样险恶,我不想庆儿日后走上娉婷和楚北捷的旧路。你既然答应了我归隐山林,就要信守承诺,永不出山,也不要让庆儿再牵扯那些事。你……你答应我。”

则尹听她这话,竟是在嘱托后事了,大为不祥。他浑身上下凉津津一片,只管紧紧抱着阳凤,急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不答应,我什么都不答应的!”

“夫君,我挨不到春天了。”

“胡说!”

“不能再陪你赏花,为庆儿缝衣……”

“胡说!”

“我要去见娉婷,向她请罪……”

“胡说!胡说!不要再说了!”

则尹抱着阳凤,连声喝止,听见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有人在廊上肆意奔跑,一腔不安统统化成怒火,咆哮道:“谁在外面?我说过不许打扰夫人静养,你们都聋了吗?”

门帘一下子掀开,一名侍从跑了进来,满脸古怪的表情,一边抹汗,一边对脸色阴沉的则尹道:“大将军,有人求见。”

“谁都不见,给我滚!”

“她她……”

“夫人正在静养,不管是谁,都给滚!”

“她她她……”侍从皱着眉,自己也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很不可思议:“她说,她是白……白娉婷!”





白娉婷?

则尹和蓦然睁大眼睛的阳凤,都愣住了。

这怎么可能?

连征战沙场多年,见惯奇峰突出的则尹也呆了许久才想起该干什么,喝道:“快,快请进来!”

“夫君……”阳凤紧张地贴着他的胸膛。

听见着消息,缠身的病魔彷佛也退了三十里,阳凤的眼里重新有了点神采,希冀又怯生生地盯着门帘。

则尹铜铃大的眼睛也睁圆了,却不禁有点担心,暗忖道:若是冒充的,反害阳凤伤心,不管是谁,本上将军一定将她碎尸万段。

只是谁又有这个胆子,敢到阳凤面前冒充白娉婷?

更别提她如何知道他们的隐居之地。

忐忑不安间,廊上已经有了动静,帘后悉悉簌簌一阵轻响。

阳凤五指死死拽着则尹的衣裳,拼了命地撑起身子直往门外看。帘子被掀开了,光从帘子那端透进来,给人一种炫目的感觉,阳凤只觉眼前稍微花了一花,一张脸已经倒印在眼底。

“阳凤,你怎么病成这样了?”温柔的声音这般熟悉,只听一个字,就足以让人落泪。

阳凤屏住呼吸,将眼前的脸看仔细了,低呼一声“天啊……”,一口气松下去,强撑着的力气似乎被抽走了,身体软软地向后就倒在则尹的臂弯里。

娉婷吃了一惊:“阳凤!你怎么了?”

“爱妻,爱妻!”

两人连连呼喊,侍从忙取来温热的毛巾。阳凤额上覆了热巾,幽幽醒来,眼珠子只管定在娉婷身上,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低声叹道:“娉婷,你还活着?老天爷,你总算慈悲了一次。”

“你们都以为我死了?怪不得刚才的侍从见了我,一脸古怪神色。”娉婷满脸歉意:“是我不好,没信守三天之约在那里等你们。找不到我,你和醉菊都急坏了吧?醉菊呢?快把她找来,也让她早点安心。”

“谁是醉菊?”

娉婷一怔:“她没来找你们吗?”

则尹和阳凤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起摇了摇头。

娉婷心知不妙,忙问:“既然没有见到醉菊,没有上山救援,就不会发现我失踪,你们又怎会猜想我已死了?”

“我们在山下找到了被狼群啃咬过的碎骨和女人衣裳,里面有阳凤送给你的夜光玉钗,阳凤只道你……”

“老天啊……”娉婷整个僵住了,捂住嘴,瞪大了眼睛,半天才撕心裂肺悲叫了一声:“醉菊!”

松森山脉的风暴彷佛在眼前重演。

恍恍惚惚中,醉菊回眸转身,捏着银针,指尖的银针反射着雪光,越来越亮,好像只凭藉这针,就可以照亮天地。

极亮之后,天地又迅速变暗,娉婷浑身乏力,视野里一阵天旋地转,双膝软了下来,倒在地上。

阳凤大惊:“娉婷!娉婷!你怎么了?”挣扎着要下床去看,则尹唯恐她摔倒,扶着道:“阳凤小心……”

“别管我,你快去看她!快去呀!”

则尹抱起晕倒的娉婷,喝令道:“大夫,把大夫找来!”

“快快,把最好的老参取出来炖了。”

“夫人,那是给你的病……”

阳凤见了娉婷,心疾顿去,病也好了大半,竖起眉道:“娉婷都活着了,我还能有什么病?快去!”喝令了一顿,见侍从们听命去炖老参,才稍停了停,她到底也是大病了一场的,觉得心突突地跳,手脚都没了力气,又喊住一个小侍女,有气无力道:“去,把我的药也熬一熬,给我送过来。”

活着。

还都活着呀。




第8章

好暖和。

经历了松森山脉的风雪,在岩石堆和雪地里过了夜之后,才觉得厚厚的棉被真是暖和。

断了的骨头一直抽搐地痛,再昏沉的人也被疼醒了。

她睁开眼睛,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腿上的伤口。有人粗粗地帮她包扎了,纱布里散发着草药的香味。

但总觉得怪怪的,她蹙眉想了一会,伸手探入被窝里,触手就是滑腻的肌肤。

“啊……”醉菊吃了一惊,吓得忙缩回了手。

“呵。”房间阴暗的角落传来男人戏谑的笑声。

醉菊瞪起眼睛:“我的衣服呢?”

“在雪地里。”

对了,雪地,阳凤,求救……

娉婷……

糟了,娉婷!

她赶紧摸自己的发髻,空空如也。

“我的夜光钗子呢?”醉菊着急地问。

“在雪地里。我还很辛苦地找了一具女尸,和它放在一起。不过,恐怕有大半已经进了野狼的肚子。”

“多久了?”

“什么多久?”

醉菊心悬娉婷,连珠炮似的问:“你把我赶进狼群里离现在多久了?半天吗?还是一天?你把我的衣裳和钗子都留在雪地里了?怎么才可以找回来?我一定要找回来的。”

“半个月。”

“什么?”醉菊不敢相信地看着角落。

番麓从暗处走出来,手上仍旧耍弄着那把精美的轻弩,勾着薄唇:“街上的雪已经化了,你睡了半个月。”

醉菊胸膛彷佛被砸了一锤子,差点呼吸不了,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三天,娉婷说,她会等三天。

她就在松森山脉的岩区,她的脉息已经不稳。

“你叫嚷的本事,我已经领教过了。不迷晕你,怎么带你上路?”

“你……”

他截住她的话,问:“我救了你的命,你怎么不谢谢我?”

醉菊狠狠盯着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咬牙切齿地吼道:“你这个混蛋!天杀的!该死的!你为什么害我?你又为什么救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她力竭声嘶骂了小半个时辰,气喘吁吁,腿伤又开始叫嚣似的疼,只得停下来,拥着被子伏在床上喘气。

那番麓脸皮倒不知是什么做的,不管骂得多难听,只是站在那里不在乎地听着。见醉菊停了下来,便问:“你骂够了?”

“还没有!”醉菊悲愤哪里是骂得尽的,霍然抬头,又磨牙道:“你这个卑鄙小人,六十岁没牙吃鸡蛋的畜生……”

她向来伶牙俐齿,竟将四国里骂人的话都顺水拈来用上了。

番麓听着听着,脸上居然渐渐带了笑,环起手来靠在墙边瞅她。醉菊更恨,深吸了一口气,骂得更大声。

番麓笑吟吟听了一会,猛然收了笑容,沉下脸道:“够了,你再多骂一句,我就扯了你的被子。”

“你……”醉菊一滞,居然真的停了下来。

她倒不怕死,但此刻棉被底下的身子光溜溜的,如果被他扯开棉被看个精光,那是连死了也没面目见人的,普天下的女人没几个不怕这种威胁。

番麓见她这样,不由又邪气地笑起来。

醉菊沉默了一会,似乎软了一些,冷冷道:“我不稀罕你救命,你还是杀了我吧。”怒气一去,哀怨都上了心头,缩在被窝里,别过头去。

想起娉婷在山上这么半个月,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眼泪不禁涌眶而出。

心里又存着一些盼头,想着这个坏人既然以为自己就是白娉婷,那么松森山脉上害娉婷的人就会少了一批。说不定老天可怜,给娉婷一条活路。

想到这个,恨不得插翼飞到松森山脉那去看看。可她这个样子,怎么能走?

这个秘密更是不能告诉这个恶人的。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两腮。

番麓见她缩成一团,在床上显得更为娇小,肩膀不断抖动,看来是在哭泣,也不在意。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端了一盘饭菜进来。

“吃点东西。”

醉菊哪里有食欲,又恨得番麓要死,咬着牙不作声。

番麓见她不动,知道她想什么,冷冷道:“我不是在求你,是在命令你。乖乖的你就自己吃,要让我动手,就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醉菊感觉里在身上的棉被让人轻轻扯了一下,吓得翻身坐起来,紧紧抓着棉被,又惊又怒:“你……你想怎样?”

番麓唇角又勾起笑,眼神却异常凶狠:“我辛辛苦苦把你救回来,路上每天还要喂你米汤,不知费了多少功夫。你真打定主意求死,不如让我先讨回一些便宜来。”

醉菊见他伸手过来,连忙往床里缩,满眼惧意。

番麓却只是存心吓唬她,伸出的手半途就缩了回去,环手在胸,仍旧懒洋洋地靠着墙,朝放在床边的饭菜扬扬下巴:“给我吃干净了。”

醉菊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搀了血丝,狠狠地瞪着他,见他似乎又要动手,才不甘不愿地端起碗来,小口小口地扒饭。

她在雪山上饱受饥饿,被迷昏后一直只灌米汤,心头虽然哀切怨愤,但吃了一两口,整肚子的肠子都呼唤起来,不禁越吃越香。

最后不但将一碗白饭吃个干净,连两碟小菜也一点没剩。

放下饭碗,一抬头,才察觉那恶人一直在旁边审视她的吃相,不由又瞪他一眼。

她怕番麓真将她的棉被扯走,除了狠狠瞪眼之外,却是不敢再骂出口的。

“你总是这样瞪镇北王?”番麓忽然问。

醉菊愣了楞,才想起他仍将自己当成白娉婷。她当然不会向番麓解释清楚,抿嘴道:“不干你事。”

番麓没再作声,静静打量着醉菊。

他的视线既无礼又大胆,醉菊纵然里着被子,也有里面光溜溜的身子被人窥见的错觉,忍耐了一会,实在受不了,迎上番麓的视线,恶声恶气地问:“你看什么?”

番麓不答,又盯着她看了一会,才道:“传言都说你长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

醉菊心里一阵发悸,警惕地看着他,十指将棉被抓得更紧。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变得黏稠起来,让人难以正常呼吸。

番麓也不走开,就不言不语地盯着醉菊打量。

醉菊觉得他的目光比狼还可怕,浑身的毫毛都竖起来了,脊梁上感觉撞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原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退到床的另一边,抵着墙壁。

“这是哪里?”醉菊开口问。

番麓扯了扯唇角,不答。

醉菊暗怒:“你笑什么?”

番麓道:“我正和自己打赌,一炷香之内你会开口和我说话,果然。”邪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你怕我?”

“哼,你想得美。”

话音未落,番麓猛兽一样扑了上来。

“啊!”醉菊惊呼一声,被强大的冲力压在墙上,动弹不得。

睁开眼时,眼帘里骤然跳入番麓近在咫尺的脸。

“你……你干什么?”

“看你的样子,显然未经人事。”番麓毫不留情地捏住她的下巴:“你跟了楚北捷这么久,难道他从未碰过你?”

醉菊从小跟着宠溺她的师傅,出入各处都有神医弟子的名头关照着,就连东林王族中人对她也规规矩矩,何曾被一个男人这么贴身威胁过。

番麓热热的鼻息喷在她脸上,比被扔在狼群里更可怕。醉菊又怕又羞,急道:“走开,你快走开!”

“你到底是谁?”

“白娉婷,我是白娉婷!”

“白娉婷?”番麓哼了一声,放开她,下了床。

醉菊恍如死里逃生,松了松气,往墙里贴得更紧。

番麓是探子出身,人又机敏,最懂察言观色,窥视敌情。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个女人,不是白娉婷。

不管她为何头上插着那夜光玉钗,她不是白娉婷。

丞相得知白娉婷已死,大喜之下立即升了他的官,让他成为且柔城的城守。

他冒着死罪,弄虚作假,谎报白娉婷的死讯,满以为奇货可居。

结果,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番麓满脑子都转着不同的念头,眼角扫了扫正戒备地监视着他的醉菊。

这个女人不是白娉婷,那她就一点价值也没有。

再说,这件事如果被丞相知道了,那可是死路一条。

杀人灭口?

他的手,缓缓伸向放在桌上的轻弩。

触到那熟悉的牛筋捆绑而成的把手,他又停了下来。

杀了她又有何用?如果白娉婷再次出现在世人眼前,就算杀了眼痫这个女人,谎话一样会被拆穿。

番麓转头,凝视着床上对他充满敌意的女人。

鸟黑的大眼睛,浓密的青丝,倔强的唇。

那日为什么会神使鬼差般忽然救了她呢?

除了奇货可居外,她还有什么地方值得自己冒那么大的险,不惜玩命地把她从狼嘴里抢回来?

他盯着她,又看了半天,才道:“这个地方叫且柔,是云常的一个小城。”

他瞅着醉菊,嘴角又扬起那种只属于他的邪气的笑容:“我刚刚接任这里的城守,是这里最大的官。你要是想跑,我会像追兔子一样地把你逮回来。”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然后,像剥兔子一样把你剥得光溜溜,挂在城墙上。”





阳凤在床上饮了药,略躺了躺。她心病一去,浑身都觉得清爽,心里牵挂着娉婷,招手唤了侍女过来。

侍女怯生生道:“夫人,上将军说了,白姑娘就在廊尽头的那间客房里,只等大夫把完脉开了药方,上将军就过来见夫人。白姑娘有人照看着呢,夫人只管好好养病。”

阳凤在床上坐了起来,垂下脚去找鞋:“你别怕上将军,有我呢。放心,我不逞强,只瞧一眼就回来躺着。刚刚那么一照面,我还没看清楚娉婷的模样呢。站着干什么?快来扶我一把。”

侍女生怕则尹生气,见了阳凤的模样,又怕惹了阳凤,两头为难。最后只好上前扶了阳凤,再多叫了一个人过来,两人扶着。

侍女央道:“真的只见一眼就好?要是上将军怪罪下来,夫人好歹替我们说句话。”

“知道了。”阳凤忍不住笑道:“就你们机灵。都怕上将军,难道就不怕我?”双肩搭在两名侍女肩上,一步一步挨出房门。

刚上走廊,则尹刚巧和大夫一同走出客房。则尹抬头看见阳凤,黑了脸,大步走过来,双臂将阳凤抱起,无奈地责备道:“叫你好好躺着,怎么又下床了?娉婷人在这里呢,要见什么时候不能见?”

两个侍女被他冷冷一瞅,吓得往后缩了缩。

阳凤被他抱在怀里,又舒服又惬意,抬头对心爱的男人甜笑道:“你别怪她们,她们怎敢违我堂堂上将军夫人的令?夫君,娉婷怎样?病得重吗?”

“她是身体太虚了,一路颠簸,也不容易。”则尹一边抱她回房间,一边沉声道:“她有孕了。”

阳凤愕然,满脸诧色。

“那一定是楚北捷的孩子。”她低低道。

“不错。”则尹叹道:“昨日若韩的书信中提到,东林王病重了。他两个王子都死在我们大王和何侠手上……”俯身将阳凤放回床上,为她掖好锦被。

“娉婷腹中的,是东林王族的血脉啊。”阳凤幽幽吐了一句,又问:“那楚北捷呢?他人在哪里?”

“所有人都在打听他的下落。自从他知道娉婷的死讯后,就好像消失了一样。我们大王正为此事高兴呢,在王宫里办了三天的筵席。如果他知道娉婷未死,还怀着他的孩子,一定会立即赶来的。”则尹顿了顿,目视阳凤。

阳凤也挺踌躇,想了良久,叹道:“他虽然可怜,但也可恨。别看他今日为了娉婷伤心欲绝,日后不知何时遇上国家危难,生死关头,又把娉婷给送给别个了。依我看,天下都当娉婷已去,不如将错就错,让娉婷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这……”

“这当然也要看娉婷的意思。我去和她说,她会想明白的。”阳凤斟酌了一会:“这般乱世,我不会再让娉婷离开我的眼皮子底下。富贵也好,清苦也好,我们姐妹一起,好歹有个照应。”

则尹知道阳凤心中还为堪布之战一事内疚,这是一辈子也无法补偿娉婷的。只要阳凤安好,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则尹做事最不犹豫,毅然点头道;“好。如果娉婷真的打算和我们一同隐居,那我们就立即收拾行装,离开这里另觅他处。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若韩知道,大王知道,楚北捷也摸了来,保不定日后还有谁会找到我们。”

“这次隐居后,再也不要和北漠联系了。就算若韩、大王,也断了音信吧。”

则尹凝视着她,沉声应道:“好。”

“夫君……”阳凤一阵感动。





冰雪融化,春风已在途中。

娉婷,记得我们在何肃王子府唱歌取乐,折了杨柳枝,笑拂水纹,在敬安王府弹琴竞技,贺你生辰。

如今何肃已贵为一国之君,敬安王府化做灰烬。

何侠一走千里,入了云常,做了驸马。

人世沧桑,不经历过的,绝难猜想。

但真好,你和我,都还在啊。

则尹为着阳凤的病早日好起来,下了严令,不许阳凤下床。另行派人照顾娉婷,自然也是百般周到,各种珍贵补药用得流水似的,毫不心疼。

阳凤无奈,只能忍了七八天,遵听医嘱,日日按时喝药。她很快就好起来,偶尔则尹带儿子过来探望娘亲,她就喜滋滋地抱着儿子,又吻又亲,附耳道:“庆儿啊,你待会帮娘去看看娉婷姨姨。她肚子里有个小弟弟,以后可以陪你玩呢。”

则庆将近周岁,怎会明白阳凤的话,乌溜溜的眼珠左看看右看看,不时咧开嘴对着阳凤呵呵笑。

则尹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好笑道:“你怎么知道娉婷肚子里面是个小弟弟?”

“猜的嘛。娉婷好点了吗?”

则尹脸色微黯,摇头道:“她不大说话,看来还在伤心。醉菊是她的侍女?”

阳凤也摇头:“敬安王府没有这个人,若是侍女,也是楚北捷给的。”她没有见过醉菊,虽知道她葬身狼口,下场可怜,却没有娉婷那样悲伤。

换了话题,问则尹道:“你看娉婷的意思,她心里到底还想不想着楚北捷?楚北捷行事可恶,但娉婷腹中有他的骨肉,我只怕娉婷又会心软。”

则尹一愣,他带兵打仗头头是道,论起这个来可是一窍不通,挠头道:“女人的心思难猜得很,我怎么看得出来?”

阳凤娇媚地横他一眼,笑道:“我能看出来呀。上将军,人家的病早就好了,你就大发慈悲解除不让我下床的禁令吧。岂不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病人也要走动才能好得快呢。”

则尹见她笑靥如花,身心皆醉。想着阳凤被困在床上也已经好些天了,不由心软,抚着她鬓边软软垂下的青丝道:“你别逞强,才好一点就到处走。现在冬雪刚融,天冷着呢。你要见娉婷,我抱你去吧。”俯身将阳凤抱在怀里。

小则庆被留在床上,大声叫嚷,以示不满。

则尹笑着看他:“乖儿子,你还小呢,等以后大了,抱自己的女人去。”

阳凤见他这般教育儿子,连连摇头,好笑又好气。





客房中寂静一片,两人甜甜蜜蜜的进来,晴天般的心情顿时打了折扣。

“娉婷?”

娉婷醒了,她也接了则尹不得下床的严令,此刻坐在床上,上身挨着床头靠枕,下身披着锦被。听见阳凤的声音,似有些惊喜,转头看过来,长长青丝缓缓拖曳过肩膀:“阳凤?”

昔日的风流依稀还剩几分,只是脸蛋瘦下去了,直叫人心疼。

“娉婷,娉婷……”阳凤眼睛一红,几乎哭起来。

则尹将阳凤从臂弯里放下,让她和娉婷并排坐在床上挨着。

“哭什么?”娉婷轻轻抓着阳凤的说,轻笑道:“听说你病好多了,今日总算可以出来了?”抬头瞥一眼。

则尹铁塔似的站在旁边,一脸老婆就要如此保护的表情。

“嗯,好多了。”阳凤问:“你呢?”

娉婷感激地道:“我也好多了,多亏了上将军。”

“安胎药都按时吃着吗?”

“嗯。”娉婷低头,温柔地抚了抚自己已经微微突出的小腹:“孩子很乖,今天没踢没闹呢。”

阳凤叹道:“你也知道孩子要紧,就别总是暗地里伤心。娉婷,不要再自责。那个醉菊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能将她唤回来?她既然和你亲密,在天上一定也不愿见你如此。”

则尹皱了皱眉,觉得这话像在哪里听过。

娉婷听见“醉菊”二字,笑容不翼而飞,长叹着,抬起眼睛来看着阳凤:“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心里难受,想起她,就像针扎似的疼。本来叫她下山,是想救她的命的,逃得了一个总好过两人都饿死冻死。没想到反而害了她……”

阳凤见她又伤心起来,连忙岔开话题:“我今天来,是要和你商量一件事的。先说明,我已经想好了,以后再不容你离了我四处流离,害我牵肠挂肚。我们换个地方,一道隐居可好?事到如今,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为孩子想想。你别只管伤心,好好打算将来。”

娉婷知道她说得有理,不欲又让阳凤担心,强打起精神,思忖着点头道:“隐居也好。但你家上将军名气太大,身边大批侍从侍女,带着满副家财,怎么隐得起来?就算换了地方,不到三天,恐怕又有北漠的将领找了来。我不想再让别人知道我还活着,还是带着孩子一个人另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阳凤见她没提楚北捷那可恶男人,言谈间又恢复了几分往日思索周详的神采,大感欣慰,听到后面,才知道娉婷另有打算,急道:“那有什么?侍从侍女都可以遣散,我们既然打算隐居,难道还留恋上将军府的奢华?”

娉婷瞅了瞅她,摇头道:“你和我不同,我是吃过苦头的。被官吏抢了包袱,爬过雪山,挨过饿,知道穷苦的滋味。你从小在王子府就锦衣玉食,到了北漠就是上将军夫人,哪里懂得世态炎凉?”

阳凤在床上坐直了身子,正容道:“娉婷,我可不是开玩笑。上次让你离开上将军府去东林见楚北捷,我事后几乎悔断了肠子。另行隐居的事,不许你再提。你从前在敬安王府也锦衣玉食,千金小姐似的,怎么你吃得了苦,我就吃不了?”忽然想到,遣散侍从侍女,清贫以居,可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怎也该问过则尹一声,不由停了声音,转头去瞥则尹。

则尹沉声道:“不要紧,我会处理。”

他当年求得阳凤答应嫁给他,早许下诺言归隐沙场,全心全意和她过日子。侍女侍从,又算什么?

阳凤知道他心意,又感动又感激。

娉婷在一旁看着,猛然想到楚北捷,心尖一阵刺痛,不能自己。唯恐让阳凤看出端倪,别过头去,在枕上悄悄拭了眼角沁出的一点水珠儿。





则尹说到做到,当晚将所有侍从侍女都召到大厅,道:“我已经答应阳凤,这次归隐,绝不再出山。荒山野岭,我们夫妻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你们都年轻,男的有心报效国家,尽管回都城去,我给你们写荐书,请若韩上将军给你们安排一个去处。至于侍女,有家的回家,无家的也自行离去,另寻归宿,这屋里的家俱,摆设,多半是我沙场厮杀挣来的赏赐,都是宫廷里的宝物,你们把这些分了,变卖成钱,或者当嫁妆,或者养老。”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则尹神色不变,沉声道:“我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一令既下,三军都不得不听,何况你们?不要婆婆妈妈,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潇洒而聚,快意而散,才是我北漠儿女的本色。还有一事,这里多了个人,你们多少也猜到她是谁。天下都以为她死了,她活着的事,一个字也不可以泄漏出去。你们随我多年,我信得过你们。但还是要你们发下一个毒誓,绝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话说到这里,谁都明白则尹心意已决。

侍从们跟随则尹走南闯北,都是一腔热血的汉子,倒真的多半都盼望则尹有朝一日像上次那样重返都城为国效力。听了则尹的话,当即慨然发誓,绝不泄漏白娉婷仍活着的消息一分一毫。

侍女们多半从小在上将军府里长大,对则尹忠心耿耿,虽不懂军国大事,但知道白娉婷是上将军夫人好友,也跟着许下诺言。

则尹办事俐落,当即吩咐笔墨,快刀斩乱麻般,为侍从们分别写好荐书。又将剩下的珍玩宝物逐件分为各位侍女,好让她们日后不愁饥寒。忙到深夜,总算将各事安排妥当,偏偏遇上一个难题。

侍卫魏霆是唯一坚持不肯离开的,红着眼睛道:“我跟随上将军这么多年,哪里有别的去处?上将军知道我的臭脾气,别的将军使唤我,我是不会听的。上将军就算归隐种田,也需要人帮忙挑水赶牛吧?若不肯留下我,我今天就死在这里。”拔剑横在脖子上面。

他为人直率不会看脸色,在军中不知和多少将军起过冲突,连若韩他也敢当面顶撞,但打仗时悍不惧死,忠勇可嘉。为了这个,被则尹看重,一直提拔着放在身边。

则尹知道他的脾气,只要一摇头,说不定真的就抹了脖子。想起魏霆在他领军时曾经得罪过不少北漠大将,推荐回去也是受气的多,只好点头道:“也罢,你就留下吧。”

除了魏霆,还有从小看着则尹长大的许伯和奶娘,他们两人年岁已大,则尹自然是要带在身边,为他们养老送终的。

“万事已经周全,还需寻一个妥当的隐居之处才好。”

娉婷思量了一会,道:“我倒想起一个地方,是个宁静的小村庄,就在松森山脉另一侧的脚下,有田可耕种,有草地可放牧。虽然清贫一点,但那里的人心肠都很好。”

“连你也赞好的地方,一定不错。”阳凤对娉婷的建议向来信任,问则尹道:“就那里,好吗?”

则尹宠溺地看着她:“你喜欢,就选那里吧。”

“还有一事,”娉婷道:“我想把醉菊的坟也移过去,总不能让她一人孤零零留在这里。”

阳凤道:“这个好办,我们请出遗骨,带着上路。”

“醉菊的师傅,是东林神医霍雨楠。”娉婷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笺:“听说他只有醉菊这一个弟子,视若掌上明珠。我写了一封信,请上将军派人为我送给他。如果问起是谁写的,就说是醉菊的一个朋友吧。”

则尹接过:“你放心,一定送到。”

当天回了房,则尹却问阳凤:“这封信,到底送还是不送?”

阳凤愕然:“为何不送?”

“霍雨楠是东林名医,常常出入王宫,和东林王族有很深的交情。这信一送去,霍雨楠恐怕就会生出疑心。既然死的是醉菊,娉婷又在哪里呢?就怕他们猜出其中关键。”

阳凤这才明白过来,色变道:“娉婷现在肚子里有了楚北捷的骨肉,王族里的争斗最为可怕,楚北捷又不知所踪。万一牵涉到王位之争……他们会不会派兵来追杀娉婷?”

则尹点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这么一说,这信绝不能送。”阳凤只管保住娉婷平安为先,哪管得着什么东林的神医,想了想,打定主意,伸掌道:“给我。”得了信,将它就着烛火一燃。

看着清烟寥寥升起,低声喃喃道:“娉婷,我知道你心肠极好,不忍醉菊的师傅苦找他徒儿。但你的安危也是要紧的,这次就让我作主吧。”





隐居山庄众人都秉承则尹雷厉风行的作风,虽恋恋不舍,但也没有哭泣犹豫。几日内,大家散得七七八八,各居室内的古董珍玩摆设也空了。

剩下则尹一家三口、娉婷、许伯、奶娘、还有魏霆,一共七人,带着则尹留下的部分金银,上路出发,真正告别藕断丝连的北漠王室。




第9章

贵常青得知白娉婷死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高兴地赏了功臣番麓一个城守的职位,叮嘱番麓保守秘密。

不知是否真的否极泰来,眼看战云密布,云常就要生灵涂炭,居然奇峰突入,不但仗打不起来,楚北捷还因为白娉婷的事一蹶不振,以致失踪,东林王室乱成一团,再无力觊觎云常。

而驸马爷的虎符,也因为没有战争而重新回到公主殿下的手中。

“呵呵,”贵常青笑着感慨:“看来白娉婷这步棋子,真的是走对了。”

他不希望别人知道白娉婷的死与云常有关,将消息瞒了许多天,等天下都因为北漠将领们的公开拜祭而传遍了白娉婷的死讯,才进宫面见耀天公主。

“死了?”耀天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问:“我不是吩咐了丞相,既然大战已息,就让那白娉婷自生自灭好了。何苦不放过?”

“公主误会了。公主的吩咐,臣怎会不听?白娉婷是企图绕过云常边境的关卡,从松森山脉进入北漠。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在山上碰上了狼群。”

耀天半信半疑,静了一会,蹙眉道:“驸马知道吗?”

“消息已经传遍了,驸马爷应该也知道了。”

耀天长叹一声。

贵常青奇道:“公主怎么了?白娉婷死于非命,对公主来说不是一桩好事吗?”

耀天苦笑道:“驸马知道白娉婷死了,心情一定不好。他心里难过,我又怎会高兴?”

贵常青见耀天对何侠这般重视,心里隐隐觉得不妙,转个话题道:“对了,上次公主下令,要给军中设立专用的钱粮库。这道王令,臣暂时给压下了。”

耀天诧异地看着贵常青:“军务紧急,赶着办理还来不及呢,丞相为何压下?”

“臣觉得,这样有点不妥。”

“他是堂堂驸马,管着一个钱粮库,有什么不妥?”

“公主,请听臣一言。”贵常青站起来,走前两步,温言道:“驸马现在手中已有兵将,唯一可以控制他的,就是钱粮。如果他连钱粮都有了,公主手上哪里还有可以制衡驸马的东西?”

耀天微微叹了一声:“我也知道丞相是为我着想。但现在我和驸马已经是夫妻,他为了云常日夜操劳,我们反而猜度他,处处制衡他。丞相,这样真的好吗?他和我本是一体,别忘了将来他的儿子,就是云常的君主。”

自古男女之情,最难分辨,多少人陷了进去,拔也拔不出来。

耀天若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这么想是千好万好的,偏偏她又是云常王权的代表。

贵常青知道难劝,却又不能不劝,咳了一声,轻声问:“公主还记得出嫁之日,曾对臣说过的话吗?”

“出嫁之日?”耀天露出回忆之色,浅笑道:“怎么会忘记?那日耀天忐忑不安,请丞相入室密谈。”

“公主说,如何才能留住何侠的人和心,要臣日后,好好为公主思量。”贵常青躬身道:“臣当时答应公主,必婵精竭虑。”

耀天听了,将视线移到他处,幽幽道:“可如今,为什么我觉得丞相的所作所为,将驸马爷的人和心,都拉得离我越来越远呢?”

“公主……”

“丞相不必说了。”耀天开口截住他的话,顿了顿,神色中透出一股决心已下的威严:“我已经答应了驸马,要设立军中专用的钱粮库。此事利国利民,丞相别再多言,迅速去办。”

贵常青欲言又止,瞧耀天的脸色,知道无法挽回,只能低头道:“臣……遵命。”叹了一声。

贵常青为官多年,兢兢业业,耀天从小视他为长辈,还不曾这样当面驳回他的意见,心里也觉得难过。默默坐了一会,柔声道:“丞相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和我说吗?”

贵常青正好有话要说。

“咳,”贵常青道:“还有一事。”

“嗯?”

“臣想请公主送一个人给驸马爷。”

耀天微愕,看向贵常青:“什么人?”

“是臣新认的干女儿,名唤风音,虽不甚美,但性格温柔,善谈琴,也会唱歌。而且对云常王室,忠心耿耿。”

耀天明白过来,心里一阵不自在,冷冷道:“丞相是要我送一名姬妾给驸马?”

“云常法令列有明文,驸马与公主不同住,驸马府里至少要有一个姬妾侍寝。驸马爷上次几乎就立了白娉婷为姬妾。白娉婷既死,公主这次何不大度一点,送一个给驸马爷呢?”

耀天脸色难看:“谁说驸马府中定要有姬妾?我是公主,法令既然能立,就能废。”

贵常青笑道:“公主错了。法令可改,人心又怎么能改?与其让驸马爷自行选立一个会与公主争宠的,不如公主送一个会帮公主看住驸马爷的。有她在,驸马爷再也不好另立姬妾,再说,万一驸马爷的心思被谁勾走了,公主至少有个报信的人。”

耀天胸膛急遽起伏,摇头道:“不行。别的都可商量,只有这个不行。”

贵常青知道此时不宜冒进,退一步道:“既然如此,臣先告退。公主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下决定也不迟。”

躬身告辞出去。

耀天看着垂帘一阵耀眼晃动,屋内只剩自己一人。本来好好的心情为着贵常青的提议变得糟糕透顶,不由暗恨起贵常青来。

拦还拦不住呢,如今竟还要送一个过去?

想着云常法规可恶,女儿家出嫁,就该与夫婿一同生活才对。怎么公主却偏偏可怜,定要留在王宫内,彷佛成了银河两边的星,一颗在王宫,一颗在驸马府,干看着难受。

只是……

何侠英气俊美,威名震动天下,他这样的英雄,见的世面大了。如今做了驸马爷,名利权势全有,不知多少闺秀暗中瞅着他睑红,怎能保他没有个三心二意的时候?

万一驸马真的看上谁,要求立为姬妾,自己堂堂公主,难道真要废除法令,让天下人都耻笑她的妒心?

耀天不满地看着镜子,镜中嫉妒的眼神吓了她一大跳,忙随手捞过一条纱巾,覆了镜子。

绿衣在帘外道:“公主,新进贡的干花送来了。”

耀天心情正烦躁,不想被人打扰,扬声道:“拿开,没大事不许禀告。”

绿衣听她话中隐有怒气,唬了一跳,低声道:“是。”偷偷吐吐舌头,不知道丞相和公主说了什么,将公主气成这样。

刚要捧着装干花的碟子走开,又听见耀天命令:“绿衣,你就待在那。”

绿衣忙住了脚,道:“是。”站在帘外等着。

为什么身为公主,就要住在王宫呢?这般没有公道……

耀天想着贵常青的提议,仔细琢磨,又不是没道理。

那风音“不甚美”,就算驸马贪图新鲜,十天半月后,也就慢慢淡了。

“性格温柔,善谈琴,也会唱歌”,只能陪驸马取乐解闷。

丞相找的人,耀天对风音的忠心是完全放心的。一则端茶倒水,近在枕边,驸马一举一动都看住了,二则万一驸马真被别的女人勾住了,也可以由风音出手应付,吵闹纠缠,当那个丑角。

“如此看来,也不是全无道理。”耀天自言自语,微微颌首。但想起何侠身边要多个姬妾,眉头深蹙,只觉得浑身没有一个地方舒坦,说不出的气闷。

绿衣站在外面,听耀天在里面来来回回地踱步,将窗边坠着宝石的垂帘狠狠拽着搓着,弄得嘎拉嘎了响,不一会,又一点动静都没了。

隔了许久,才听见里面传出声音:“绿衣。”

“公主,绿衣在。”

“你派人去和丞相说,就说……”里面的声音又停了下来。

绿衣竖着耳朵,等了半天,疑惑地抬眼偷看帘内。

耀天站在屋中央,挺着身,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公主?”绿衣试探着问了一声。

耀天无奈地吐了口气,脸如死灰:“你就说,公主想通了,丞相尽管去办吧。王令会写好送到驸马府。”





何侠马不停蹄忙了一天,回到驸马府还没有喝一口水,王宫的使者就携着王令来了。

在屋内接了王令,命人送使者出门。冬灼见左右无人,低声抱怨道:“下面已经这么多眼线了,还不心足,连枕头边也要塞一个。我看八成又是丞相搞的鬼。”

何侠拿着王令,脸色铁青,没有作声。

不一会,侍从过来禀报:“驸马爷,府外有一队马车过来,说是公主送给驸马爷的风音姑娘到了。”

何侠眼中掠过怒意,淡淡道:“我知道了,这就去接。”一路放开步子,跨出驸马府门槛时,铁青的脸已经带了笑容。

“风音姑娘,劳累了。”何侠亲自上前,优雅地扶了马车中的女人下车。

风音落了地,对何侠缓缓屈膝行礼:“驸马爷。”声音娇怯,抬眼看何侠时,眼神也是怯生生的。

一同进了府,何侠将她引到后院,边走边道:“王令刚到,姑娘的房间还未来得及布置。不如先到厅中喝茶,吃过晚饭,侍女们就该弄好了。”

风音低着头道:“风音是奉王令来伺候驸马爷的,奴婢罢了,何须另行布置房间。驸马爷就将从前侍女住过的房随便赏一间给风音好了。”停下脚步,刚好就在娉婷的房门前。

冬灼勃然变色,忍不住跨前一步,被何侠警告地扫了一眼,只能咬牙退下。

何侠柔声道:“既然如此,这件房空着也是空着,委屈姑娘住这里了。”

“多谢驸马爷。”风音温婉地笑了笑,朝何侠微微屈膝:“风音先去房中整理行李,再来伺候驸马爷用饭。”

“去吧。”

看着她推开房门,跨了进去。

何侠一声不吭,转身就走。冬灼黑着脸跟在后面。转过假山,听见身后传来铮铮琴声,显然是风音正在房中拨弄那具古琴。

冬灼煞住脚步,磨牙道:“贵常青,你这个老不死的,欺人太甚!少爷,你怎么……”抬头时,发现何侠已经去远了。





白雪化尽,春天终于到来。

又是摘花入鬓时。

比之前年,四国情势,已是又一副局面。

归乐王宫内,大王与王后族系的关系就如薄冰下的暗流,漩涡越转越急。

北漠上将军则尹正式归隐,带着夫人娇儿离开旧所。

东林大王在失望和悲叹中病逝,东林王后在群臣跪拜下,庄严登上大殿中央最高的宝座。

而随着白娉婷的死讯而来的,是镇北王楚北捷的失踪。

两大名将失其一,剩下的小敬安王何侠却没有妄动。

要称雄天下,须先卧薪尝胆。

云常驸马宝剑在手,不动声色。





云常郊外。

夜深月明,草虫低吟。

林外的小屋内,有白发老者盘坐席上,年轻的学生恭声道;“弟子有一事不明,想向老师请教。老师在北漠开讲授课已有多年,深受爱戴,为何定要离开北漠,到这云常来?”

老者笑道:“人老了,就怕死。四国即将大乱,不来云常这个最安全的地方,倒要躲到哪里去?”

学生奇道:“老师怎么知道云常最安全?”

“呵呵,天下名将,一个楚北捷,一个何侠。现在还剩谁?”

“楚北捷不知所踪,何侠正在云常都城当他的驸马。”

“小敬安王怎会是甘心当驸马的人?”老者叹道:“归乐自取其祸,毁了敬安王府这道护国屏障,北漠走了则尹,东林失了楚北捷。一旦何侠领云常大军杀来,三国根本没有可以应付何侠的大将。要避战祸,除了云常,还能是哪里?”

“老师结论下得太早了吧。”

“何侠的将才,还有谁可以比肩?”

“有。”弟子道:“楚北捷。”

老者笑着看他,似宠溺地看着不懂事的孩子:“楚北捷现在何方?”

那弟子倒也倔强,道:“只要活着,他就仍是名将,仍是何侠的对手。”

“人活着有什么用?如果像行尸走肉般,就算和何侠碰了面,也不过白送性命。”

“有一个人,定可以让他重新振作。”

“谁?”

“白娉婷。”

老者笑问:“白娉婷如今何在?”

弟子一愣,低头道:“她已经死了。”

“不错,她已经死了。”老者抚着灰白的长须,低声长叹。

弟子还是不肯放弃,道:“楚北捷若能为一个白娉婷振作,又怎知他不会为了别人振作?”

老者温和的视线,落在弟子的脸上。苍老的眼睛深处昏昏黄黄,但闪烁着智慧的火光。

“你可曾听过白娉婷的琴?”

“弟子没有。”

“你可曾见过白娉婷的人?”

“弟子没有。”

“你可曾看过白娉婷请云常公主在战场上交给楚北捷的信笺?”

“弟子没有。”弟子低头答道:“弟子只听过她的名字,听过她的故事。”

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她的名字已传遍天下。

她的故事,却尚未结束。

《待续》




番外危情

要弄懂一个男人,可能要花一辈子的时间。

而有的男人,你可能花一辈子也弄不懂。醉菊想。

番麓就是那个可恶的男人。他比女人更像水,没有定态,若细看,吊儿郎当的时候,眼里往往闪着犀利的光,若忽然变得恶狠狠了,活像个将要吃人的魔王,不一会,唇角戏谑的笑又会蓦然浮出来。

那男人是个恶人。

他悠闲地举着轻弩,将醉菊驱赶到纯白一片的绝境,又不知为了什么,发了疯似的从狼群的尖牙利爪下抢了醉菊回来。

他虽救了醉菊的命,却没还给醉菊自由。

“你要是想跑,我会像逮兔子一样地把你逮回来。”说这话的时候,番麓的嘴角有着邪气的笑。

醉菊狠狠瞪着他,暗里发誓,她绝不会让他逮到。

这个誓言无法验证,整整一年,她根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番麓是关人的专家,他总能看穿醉菊筹划已久的逃跑计划,轻而易举地笑着戳破醉菊的美梦。

“为什么?”醉菊不甘心地问。

“你不是军人,你没学过徒手搏击,你没学过如何囚禁俘虏,你没学过如何在荒山野岭中追踪敌人。”番麓反问:“你怎么可能从我手里逃掉?”

“为什么要关着我?杀了我不是更好吗?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番麓又反问:“你真的不想活吗?”

醉菊愣住。

在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混沌间,想到娉婷的处境,她确实是不想活的。

但如今呢?

若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师傅怎么办?

她只能将吼声放小了,冷哼道:“我想不想活,与你何干?”

番麓愣了愣,也冷哼道:“等我想明白这个问题,说不定你就别想活了。”





且柔的城守,铁桶似的囚室,醉菊仍是锲而不舍地寻找逃跑的方法。

番麓这次终于恼了,抓着她的双腕,凶狠地将她压在墙上:“你就这么想回东林?”

“谁说我要回东林,”

“那是想去松森山脉了?”

“与你无关!”

“果然……”番麓仍旧按得她动弹不得,唇角却又勾了起来,一副诡计得逞的模样,缓缓道:“原来白娉婷还在松森山脉。”

醉菊吃了一惊,紧紧抿上唇,把头别了过去。

娉婷,娉婷如果还在松森山脉,只怕只剩下一副……

“你当初是拿着夜光玉钗去找援手的吧?”番麓硬将她的下巴扳回来,看见她眼中滚动的泪光,炯炯目光盯着她看了半晌,沉声道:“看来白娉婷在松森山脉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了。”

“胡说!你胡说!胡说,胡说!”醉菊冲着番麓大骂,哭道:“她一定会被人救了的,说不定她有了气力,可以自己走下山,说不定她……”

她骤然止了声音,吃惊地发现自己正在番麓的怀里。她一生中,除了师傅,从未和一个男人靠得如此近。被番麓搂着,就像浑身被火拥着。

醉菊惊叫一声,猛然把番麓推开:“别碰我!”

她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番麓退开两步,站稳了,脸色变了两变。直到他转身离开,醉菊才终于停止屏息,大大吸了一口气进肺里。





番麓晚上又来了,端着醉菊的晚饭,自备了一壶烈酒。醉菊低头吃饭,他坐在对面,也不用杯,直接提着酒壶往嘴里倒。

当烈酒灌进喉咙时,他的目光放在醉菊身上。

目光阴惊而邪恶,黑沉的眸子深处隐藏着暴戾的思量,使囚室内的一切变得如同绷紧的弦,彷佛稍一触发,就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饭菜几乎贴着醉菊的脊梁下去,她觉得自己面对的似乎是一只野兽。放下碗后,她退到了床的最尽头,但囚室就算再大十倍,也不足以让她逃开番麓醉醺醺的杀气腾腾的目光。

番麓那夜什么话也没说,不说话的他更像一头没有理性的潜伏着的野兽。

醉菊此前以为自己已经遇到了最糟的事情,现在她终于明白,还有更糟的事在后面。

此前的番麓邪气凶恶,可恨可恶,现在的番麓却让人觉得可怕。

番麓一夜无话,几乎在醉菊快被他的目光逼疯的时候,站起来离开了。

醉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仿佛死里逃生般,一摸额头,水浸浸的。

噩梦并没有就此结束,连续十天,番麓都带着烈酒到囚室来。又一回,他醉醺醺地挨到了床边,通红的眼睛盯着醉菊。看着庞大的阴影缓缓笼罩过来,醉菊忍不住尖叫起来。

叫声惊醒了番麓。

他晃了晃身子,甩着头离开了。

醉菊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女人的天性让她明白了番麓目光中的含意。

她无助地看着坚固的囚室,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比以前更安静,更冷漠。

如果真的……

那我就死。

醉菊捏紧了拳头。





这样的日子捱了不知多久,番麓终于停了喝酒,像从前一样没话找话。

“怎么最近不想法子逃了?”

“哼。”

“啧啧,我还打算你再乱动脑筋的话,真要剥得你光溜溜呢。谁知你竟然听话了。可惜、可惜。”

“你……”

他彷佛变戏法般,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吊儿郎当,偶尔凶狠,喜欢戏谑醉菊的番麓。

送晚饭的时候,他忽然问:“你想去松森山脉看看吗?”

醉菊诧异地抬头。

番麓脸色平静得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想去吗?”

“啊?”

“不想就罢。”番麓转身。

醉菊叫起来:“想!我想去。”

番麓停下脚步,背影看起来不再吊儿郎当,反而显得凝重。

醉菊盯着他的脊梁。

傻瓜,他是骗你的。

傻瓜,他在逗你玩,活像逗一条养在笼子里的小狗。

“等我安排好了城务,我们就出发。”

番麓的话只说了一遍,醉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站在囚室里愣着,不敢置信地反覆思索着其中蹊跷。

番麓已经离开了。





醉菊原本是不信的,但三日后,他们真的踏上了旅途。

番麓没带任何随从,只有他们两人。

且柔离松森山脉并不近。番麓带着昏迷的醉菊从松森山脉到且柔时,用了半个月,现在两人骑马去,最快也要十几天。

一路上不入城市,不住客栈。幸亏已到夏天,荒山野岭中找片草地过夜,倒也惬意。

醉菊猜道:“你怕我泄漏你的秘密。”

“嗯?”

“你隐瞒云常丞相,谎报娉婷的死讯。要是我在人群中嚷嚷一句,你就死定了。所以你不敢带我到有人的地方。”

番麓懒洋洋靠在岩石上,冷冷道:“我只是不想亲手割断你的脖子。”

不过两人都希望早日到达松森山脉。番麓身为城守,现在算得上是擅离职守。醉菊的心在每靠近松森山脉一步时都会变得更受煎熬。

娉婷,你还好吗?

希望,我不会在那片岩区中找到你。

两人快马加鞭,终于赶到了松森山脉脚下。

番麓找片隐蔽的丛林藏起坐骑,亮出腰间形状独特的铁钩:“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探子是怎么攀山的。”

他配备了两副工具,一副给了醉菊。

松森山脉对番麓来说就像家一样熟悉,他在林中成了猿猴,在草丛中成了野狮,醉菊看着他轻松地跃过岩区,对毒草和各种天然陷阱了如指掌。

当日和娉婷走了几天几夜,历经辛苦才到达的岩区,由番麓领路,不到一日就到了。

醉菊叹为观止。

“就是这里?”

“嗯。”





每一块岩石都没有改变。

站在岩区前面,醉菊深深记起了那时的风雪。

呼啸的风,娉婷苍白的脸,还有,那根在黑暗中会闪烁绿光的夜光玉钗。

“我会赶到阳凤那里,叫他们派最会攀山的高手来,身上还会带着最好的老参。我会在那里做好一些准备,熬好草药等你。”

三天,生或死,只有三天。

“娉婷!娉婷!”醉菊忍不住对着荒芜的岩区喊起来。

番麓远远站在一边,看她在岩石中激动地寻找。

找了一遍,再找第二遍。

天色渐渐暗下来,直到醉菊的身影在岩群中变得模模糊糊,番麓才缓缓走了过去。

精疲力竭的醉菊终于停了下来,喘着气坐在一块石头上,听见番麓的脚步声,抬起头,轻轻道:“找不到,我找不到。”她忍不住大哭起来,高兴地哭着:“太好了,她不在。一定是走了,一定是走了……”

她一定是高兴得疯了,双手紧紧抱着番麓的腰哭道:“她一定还活着,我知道她不会死。”

她抬起头,第一次对着番麓露出微笑。番麓还未来得及回应这个微笑,呼吸的瞬间,醉菊已经骤然恢复了理智。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是……

她凝住了笑容,把头低下去。但很快,醉菊更愕然的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抱着的是番麓的腰。

“啊!”她小小叫了一声,松开手,情不自禁把他推开。

心在坪枰乱跳,责备她的轻浮疯狂。她甚至没了勇气去看看被她推开的番麓。

整个松森山脉彷佛凝固了似的,一片沉默。

“哼……”

沉默中,番麓的冷笑,格外让人心寒。





他们在岩区中过了一夜。

也许是松森山脉顶端有终年不化的积雪,醉菊觉得这夜特别寒冷。清晨醒来后,她被番麓的目光吓了一跳。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阴鸷深沉。在松森山脉中,更令人联想起要择人而噬的猛兽。

醉菊无言地随着他下山。番麓没有再使用那副神奇的攀山工具,他慢慢在林中走着,醉菊跟在他后面,越来越忐忑不安。

危险密布在番麓的眼神内。

已经知道娉婷不在岩区,何不趁这个机会逃?醉菊心中一动,偷瞧前面的番麓。

他一个劲地往前走,压根没有回头来瞅醉菊一眼。

醉菊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在一个转弯处,猛地冲向旁边的密林。

狂风又开始呼啸了。

醉菊不敢看背后番麓是否追来,她知道番麓在山里有箸可怕的追踪能力。所以她只能不断地跑,林里的树已经长出绿叶,不再像冬天那样光秃秃。但醉菊彷佛又回到了冬天,那个拚死逃跑的过程又在重演。

她发疯似的跑,不敢停下,不敢回头。

越过小片小片的岩区,穿过茂密的草丛,在林中,一棵一棵参天大树在她两旁迅速倒退。

火在她的肺里熊熊燃烧,烧得她一阵阵发疼。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当她再也支撑不住时,双膝软了下来,挨着一棵大树拚命喘气。

“跑够了?”头顶上传来冷冷的男声。

醉菊猛一抬头,倒吸一口清凉气。

番麓悠闲地坐在树枝上,冰一样的眼神冻得她一震。

在醉菊再次迈开脚之前,番麓翻个筋斗,从树上准确无误地落在她面前。

“我没有说过逃跑的下场吗?”番麓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还是要试?”

醉菊明白过来:“你是故意的。”她退后一步,又惊又怒。“你这个小人,你敢……啊!”

番麓一把抓住了她:“小人敢做的,我都敢。”五指一张。

嗤!撕开了醉菊的衣襟。

“不!你放开我,放开我!”

嗤!又一块布料被扯了下来。

醉菊终于明白男人的力量有多么可怕。她哭起来:“我不逃了,你快放开我。”

“晚了。”番麓压了过来。

“不,不要!”

番麓粗重的鼻息喷在她的颈上,牙齿啃着她洁白的肌肤。

“不,”醉菊无助地摇头。

地上的砂石摩得细嫩的肩膀发疼,恐怖的乌云盘旋在头顶。

醉菊拚命后仰着头,身上冷飕飕的,上衣大半化成了碎片,散落在四周,只余下最后一件亵衣,却也无法保护她。

“求求你……”

“晚了。”

醉菊绝望地闭起了眼睛。





但身上忽然一轻,番麓离开了。醉菊惊讶地睁开眼睛,番麓站了起来,露出警觉的表情。

“谁?”番麓低喝。

“大姑娘长得挺不错嘛。”人影三三两两从林中出来,成弧形包围了他们。带头的男人垂涎地看着醉菊,舔了舔嘴角:“老兄,一个人吃独食可不太好。你头一个来,剩下的给我们兄弟也尝尝,怎样?”

山贼?醉菊心紧缩起来,蜷成一团,掩着自己的身体。

番麓沉吟了一点,点头道:“吃独食是不太好。”一边说着,一边脱了自己的外衣,扔在醉菊脚边。

“哈,算你识趣。”

“可老子偏偏喜欢吃独食。”番麓轻蔑地笑起来。

众贼一愕。

“好一个不怕死的。”头子狠狠地一扬下巴:“兄弟们,上!”

十几个山贼亮出明晃晃的刀,冲杀过来。

番麓取出了轻弩,簌簌两箭,射倒了两个。

“宰了他!”

簌簌,又是两箭。但山贼人多势众,已经逼了上来。番麓扔掉手中轻弩,抽出剑,当!挡了对方一刀。

“啊!”身后的醉菊轻轻叫了一声,番麓回身挥剑,刺伤了一个扑向醉菊的山贼。

背后一柄尖刀曲声曲息插过来,番麓回头时已经晚了。右手小臂上剧痛传来,鲜血滴打在地上。

锵!番麓换刀到左手,举手挡住一刀,回头瞪着醉菊:“你怎么还在?”

醉菊已经捡起他的外衣,套在自己身上:“我……”

“滚吧。”番麓冷冷说了两个字,脸色蓦然一沉,刺耳的刀戳入肉中的声音,再度传来。番麓被伤出了火气,两眼发红,吼道:“老子和你们拼了!”

拦在醉菊面前,不退反进,杀前了几步。

醉菊趁着那个空档,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往后面跑。

她又回到了刚才的来路,大树一棵一棵在两旁倒退。

跑啊,跑啊!

不用回头,她知道自己跑远了。身上的杀声越来越小,快听不见了。而她这次不用担心番麓会追来。

他已经鲜血淋淋,不会再鬼魅般在头顶出现。

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

醉菊跑到了一片岩区里,钻进了一个小小的岩洞。岩洞很隐蔽,应该可以避开后面的追兵,假如有人会追来的话。

呼,呼……

她在狭小的空间内大声喘息。

心脏过了很久还在不争气地跳动,身上依旧凉飕飕地,她抚了抚身上的衣裳,粗糙的感觉让她惊觉这是番麓的外衣。

她逃出来了,真的逃出来了。

自由了。

醉菊静静坐在岩洞里。心一直悬着,忐忑地喧闹,没有安静过。她本来打算过了夜再离开,这样也许可以避开可怕的山贼。

他怎样了?醉菊站起来,按捺着自己坐下。

但没过一会,她就又忍不住站了起来。

他死了吗?

那个恶人?

那个坏蛋?

那个下流无耻卑鄙的小人……他死了吗?他会被山贼杀死,山贼人多势众,一拥而上,会剁碎他的尸体。

醉菊打个哆嗦。不,不……不会的!

坏人可以活千年,像他那样的……

她寻找着来时的路,这路她今天走了两遍,已经有点熟悉了。本来只是犹豫地走着,到后来,不知为何她竟疯狂地跑了起来,比逃命时跑得更快。

醉菊跑回了刚刚的地方,猛然站住了。

四周一片安静,连鸟儿的呜叫也听不见。血腥味弥漫了这片林子,地上红红的都是凝固的鲜血,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

醉菊胆颤心惊地靠近,寻找那坏人的尸体。

不,她并不希望找到他的尸体!

醉菊仓惶地迈过那些尸体,她看过鲜血和满地尸骸,比这个还惨烈,就在镇北王的隐居别院里。

可她没有现在那么担心。

他死了吗?

死了吗?

脚碰到了一样东西,她低头,眼泪直淌下来。

是轻弩,他最喜欢抓在手里把玩的轻弩。

醉菊跪下,拾起拿轻弩,又站起来,在林中踉踉跄跄地找着。

哪里,在哪里?

不会被他们抓走了吧?他杀了山贼这么多人,若还活着,不知道会被怎么折磨,说不定……

醉菊猛然停了下来。

半人高的草丛中躺着什么,虽看不清,醉菊却像知道似的直冲了过去。

浑身是血的背影那么眼熟,静静躺在草丛中。

醉菊跪下,颤抖着伸手探他的鼻息。

谢天谢地,还活着。

“喂!喂!”醉菊将他翻过来。

番麓脸上染满了血和土,竟然还微微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地骂道:“笨东西,你怎么还在?”

醉菊一时愣了,不由切齿:“你怎么还活着?”

番麓唇边轻轻扬起弧度,头一歪,真的没了知觉。

“喂!喂!喂!你这个恶人,不要真的死啦!”





醉菊弄不懂番麓,她也不大弄得懂自己。

绝好的机会,她却傻乎乎跑了回去,拖着一个要死不死的恶人下山。多亏了番麓那副给她的工具,又教导了她如何使用。她终于下了山,找到了隐藏起来的坐骑。

重伤的番麓死沉死沉,比一头猪还重。醉菊带着他每走一步都要喘气。

她迫切地要医治番麓的伤,甚至忘记了该找人给师傅送个信。唯一对得起师傅的是,被与世隔绝地囚禁了这么久后,她的医术还不曾生疏。

拼了老命赶到有人烟的地方,从番麓的袋里掏了钱,她开方子,买草药,熬药,包扎伤口,忙得筋疲力竭。

“你还在?”番麓昏昏沉沉,睁开眼睛的第一句就问了这个。

醉菊麻利地帮他换药,一边以大夫的威严眼光瞪他:“你流血过多,少说话。”

“你是大夫?”

“哼。”

番麓懵懵懂懂,又昏了过去。

他体质很好,伤口复原得很快,可却总是没有力气似的,一天到晚昏睡,连吃饭也要靠醉菊喂。

醉菊暗中焦急,费尽心思,只盼他快点好起来。

这天,醉菊端着熬好的药进门,骤然发现他已经起来了。穿好衣服,轻弩拿手上,精神奕奕,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和昨天的虚弱截然不同。

“我们走吧。”

“我们?去哪?”

“当然是回且柔。”

醉菊明白过来,大叫一声,摔了汤碗就往外跑,却被番麓截在门口。番麓邪气地笑:“又忘了逃跑的下场吗?”

醉菊气急:“你这个小人!你早就好了,装作不能下床,你……”

“我是小人,惹急了我,我还能更小人一点。”番麓抓住她的下巴,指尖轻薄地划过她的红唇。

醉菊一阵哆嗦。

“我救了你的命。”她不甘心。

“我也救过你的命。”

醉菊气得发抖:“我救了你的命,可没打算把你关起来。”

“所以说,”番麓点头:“我是小人嘛。”

她被番麓抓着,又回到了且柔。

仍是与世隔绝的囚室,仍是天天都被迫见那个恶人戏谑的笑脸。

醉菊不懂。

不懂那个男人。

要不是后来天下大乱,番麓带着她一起离开,她可能一辈子都会被关在这里。

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懂那个可恨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