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23

风羽: 你家有熊猫吗 1-20

楔子

  如果说人生是一本书,那么从读者的角度讲,陶然觉得自己的这本乏善可陈。
  在应该上学的年龄上学,应该毕业的年龄毕业,应该恋爱的年龄恋爱,应该工作的年龄工作,应该升职的年龄升职,一切都按部就班,不早不晚。
  感情生活也平淡无奇,在同龄女子情海翻波几起几落,男朋友像春天的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的时候,她和初恋男友林醉已经不知不觉走过了七个年头。
  论及事业,陶然自知资质平平,运气平平,二十七年来所有成就全靠自己努力,一分汗水,一分收获,多劳多得,不劳就没的得,真正按劳取酬,从来没被所谓的馅饼砸过,事实上,头顶上空连旺仔小馒头都没掉过半只。
  就是这么一本书,没有悬念,没有意外,你也许会觉得没啥看头,陶然自己却很满足。
  她不喜欢意外。说起来,七岁那年父亲的离家出走算是她生命中少有的一次意外。
  这样的意外,一次已经太多。
  职业习惯使她总是尽量把所有可能的变化纳入意料之中,然后备出应急预案,未来按部就班,令她觉得安全。
  可是呢,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陶然甘于平淡的人生,老天爷却不甘做一个平淡的作者,它就喜欢让你猜得到开始,猜不中结局。
  于是,故事翻到第二十七页,命运忽地从暗处蹦出来,冲她喊了句:
  “SURPRISE!”


  第一章

  上午十点,艳阳高照,都市里的写字楼像个巨大的蜂巢,一拨又一拨忙碌的工蜂进进出出。
  电梯停在二十九层,门还没开完全,一个红衣女子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冲了出去,咯噔咯噔走进明澈广告公司。
  总经理助理艾豆豆老远就听到了顶头上司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赶紧拿起一堆文件,还没起身,一抹红影就闪到了她面前。
  “豆豆,救命咖啡一杯!快!”
  一阵香风飘过,人都没看清,那影子就闪进了里间的总经理办公室。
  和以往的无数个早晨一样,豆豆张开嘴,只来得及冲着那扇没关稳的门说声――“秦总早”。
  秦琉璃冲进了屋,一眼看到桌上整整齐齐的几堆文件,全都摞得老高,不由得呻吟一声。这年头,打工的累死累活可以怨天怨地怨老板,做老板的累死累活只能是活该。
  坐下,打开电脑,瞪着眼前这堆快把她埋起来的小山,她决定还是先等等那杯救命咖啡再说。
  有人径直走了进来,却是创意总监吴锐,只见他顶着乱蓬蓬的头,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两眼布着血丝,一副几夜没睡要咬人的样子。
  琉璃有种不好的预感。虽然知道熬夜加班对创意部来说是家常便饭,但能让老吴狼狈至此可是很少见。她刚想陪着笑脸殷切问询一下,话没出口就听见对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琉璃,我跟你说,陶然疯了!”
  琉璃一愣,“哈?”
  “陶然疯了!”吴锐一屁股坐下,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有点嘶哑,但实在不像在说胡话。
  琉璃有点反应过来了,摇头苦笑:“我说老吴,你就饶了我吧。你看我这昨天刚从纽约飞回来,时差都没倒过来呢,昏头昏脑的实在没力气给你们维和。对了,这是你在公司的最后一周吧?马上就要和娇妻happy去了,临走之前还不跟多年的老战友依依惜别一下?”
  本来,吴锐和陶然作为明澈的创意总监和客户总监,是琉璃的左膀右臂,但是和所有广告公司一样,左膀和右臂在亲密无间的合作之余,也常常亲密无间地“打成一片”。
  广告这东西,实在太主观了,一万个人就有一万个主意。
  行内人公认,广告是门说服的艺术,唯一的分歧在于,是你服还是我服?
  轮到吴锐和陶然这对,一个才华横溢直觉敏锐,一个冷静稳重擅长理性分析,秉性各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谁都不肯服。
  所以琉璃对于这种夹在中间维和的局面早就见怪不怪了,但吴锐近日新婚,寻寻觅觅年近四十岁才找到心仪的伴侣,开心得非要把蜜月过成蜜年,月前一纸辞呈递了上来,声称要带着娇妻环游世界去。琉璃痛失爱将,陶然也痛失战友,本以为他们两位老搭档会在这最后一个月中惺惺相惜,和平共处,不成想,刚刚出差回来就又碰上了这熟悉的一幕。
  不由得琉璃连连叫苦,只得无奈地问:
  “话说,这回又是因为什么道不同不与为谋?”
  老吴疲惫地挥了挥手:“琉璃,你先跟我说,公司现金流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啊?”琉璃眼睛瞪得老大,“老吴,你是不是想问我缺不缺钱?没有啊,咱们小本生意,大钱没有,但也不至于手头拮据。你这话从何说起?”
  “那就奇怪了!你不知道你出门这半个月,陶然像发疯一样,大大小小揽了一堆活回来,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精力,不停地见客户,调业务单,不停地开策略会!她可以二十四小时不吃不睡,我们创意部可奉陪不起。照这样没命地接单子,每天不是出样就是开会,一天赶好几个deadline,过几天我倒是撒丫子跑了,留下二十几个兄弟可都快吐血了!你要是不缺钱,赶紧让她悠着点!”
  老吴连珠炮的一番痛诉把琉璃说得一愣一愣的:“这……我走之前也没跟陶然特别交待过什么啊。而且你知道,大量接单根本就不是陶然的风格,你忘了她总跟咱们念叨客户在精不在多?”
  老吴做了一个“所以我说嘛”的表情,下定结论:“她中邪了。”
  正说着,豆豆敲门进来了,放下咖啡,问琉璃:
  “秦总,外面许经理找你,要不要叫她进来?她好像有急事。”
  琉璃看了一眼老吴,对豆豆说:“再帮吴总拿一杯来,一样,黑咖啡。顺便让许经理进来吧。”
  豆豆应声,走了出去。
  一个短发圆脸身穿孕妇服的女子推门而入,正是行政主管许美姗。
  她面带忧色,似乎有话要说,看到一旁的老吴,欲言又止,笑着冲他点点头:“老吴早啊,又开夜车?”
  老吴苦笑。
  “美姗,半月不见,肚子怎么也不见长?”琉璃笑问。
  “宝宝还小那,一时半会看不出的。你怎么样?美国那边一切顺利?”美姗一边问一边拉开椅子坐下。
  “不错,顺利完成任务,还有意外之喜,有空跟你长聊。刚刚豆豆说你有急事?”
  “嗯,是有点,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急事,刚听说你进公司了,想想还是过来跟你说一声。”美姗性格好,讲话也总是慢条斯理的,“是关于陶然的。”
  话音刚落,那两个急性子的人异口同声地问:
  “她怎么了?”
  “别紧张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情。你们知道,公司不是给陶然配了一辆车嘛,陶然驾驶技术不错,人又谨慎,这么多年就她那辆车收的罚单最少,只是最近有点奇怪,连着撞了两回。十天前是一次追尾,车头损坏得厉害,拖进车厂去修了,今天刚拿出来,我怕她见客户不方便,就临时把那台闲置的桑塔纳调给她用了,没想到昨天又给撞了,不过还好,只是轻微刮蹭。车倒没什么,修也是有保险的,公司这几台车,偶尔撞到碰到也不稀奇,但半个月两次,还是发生在陶然身上,实在有点……不寻常,你觉得呢?”
  美姗探询的目光望着琉璃,带着几分忧虑。
  琉璃紧锁眉头。
  另一边老吴也担心起来:“那陶然没事吧?”
  “放心,人没事,上海的路,车都跑不快。”
  “哦,那就好,我就记得嘛,她昨天因为清莲纸业的一个案子还差点跟我吵呢,能吵架说明精神好,没事。”
  说着,豆豆把老吴的咖啡端来了,琉璃叫住她:
  “豆豆,最近有去客户部那边吗?看没看到陶然有什么不对?”
  “陶总?最近没怎么见,她好像不是在外面跑就是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午饭不大出来吃,晚上好像也走得很晚,有几天可能还通宵。”豆豆若有所思,“好像是有些不对哦。”
  “你不是常和客户部的几个小姑娘一起吃饭?有没有听到什么?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豆豆略一踌躇,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之前也不知道,……不过,今天好像知道点了。”
  三个人疑惑地看着她,都没怎么听明白。
  “等一会儿。”小姑娘说着,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片刻拿了叠报纸进来,放在桌子上,一边哗啦啦地翻找着什么,一边说:
  “今天好多报纸都有登,在哪来着?我刚刚还看到了,……呶,这里!”
  琉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张娱乐版,头条一行黑体字十分醒目:“名模牵手网络新贵,甜蜜亮相时尚酒会”,旁边配着整版高的图片,一个美艳逼人的年轻女子,脸上带着骄傲的甜蜜,紧挨着一个高大英挺的青年男子,姿态亲昵。
  一看到那个男人的脸,琉璃、老吴和美姗全都大吃一惊,脱口而出:
  “林醉!”


  第二章

  一看到那个男人的脸,琉璃、老吴和美姗全都大吃一惊,脱口而出:
  “林醉!”
  三个人合拢嘴巴,面面相觑,意识到谁都没眼花,那就是林醉,网络新贵,年轻有为的商业巨子,风头正健的悠游公司创始人兼总经理――林醉。
  他的另一个身份,是陶然的男友。
  共君一醉一陶然。
  他们俩的故事,明澈广告的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些耳闻,公司里的剩男剩女们在屡战屡败的时候总会想,看看人家林醉和陶然吧,看看他们俩走过的这七年,就会觉得,也许有些东西仍然是值得相信的,尽管前路迷茫,但终不至于绝望。
  就是那个林醉。
  就是这个林醉。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还是琉璃打破沉默:
  “好了,我有数了,老吴、美姗,你们先回去,豆豆,打个电话给陶然,说我找她。……那个,报纸留下。”
  凝神思忖良久,琉璃把刊着照片的那页报纸挑出来,折了一折,又折了一折,随手塞到一摞文件底下。
  手边的咖啡一直没顾上喝,抿了一口,有点凉,很苦。
  她眉都没皱,一饮而尽。
  片刻。
  敲门声响起,笃笃笃的三下,不疾不徐。
  琉璃微微一笑,总是这样,对于有些人来说,门是用来推的不是用来敲的,比如吴锐,有些人则是无论何时都会敲门直到听到“请进”,哪怕是对着一扇开着的门,比如陶然。
  “请进。”
  门开了,一个标准版的office lady走进来。
  米色套装,大V领白色衬衫,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优雅利落,正是陶然。
  “早,刚回来?”她笑着冲琉璃打了个招呼,坐了下来。
  “是啊,昨晚到,飞了十几个小时,别提多累了。”琉璃大声地抱怨,“我现在站着都能睡着。”
  “没事,再缓两天就好了,看上去气色还不错。”
  “那是咱的粉好。”琉璃夸张地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脸,起身绕到陶然身边,斜倚在桌沿上问到:
  “陶陶,你最近怎么样?”
  近午的阳光明晃晃地射进来,因为琉璃身影移开直映在陶然脸上,十分刺眼。
  陶然微微偏了偏头,流利地答道:
  “业务这边还算顺利,冠欧汽车和盛记食品的案子客户已经签收,都很满意,牡丹工坊的那个网站设计进度有些拖延,但主要是由于客户那边内部意见不统一,来回反复浪费了很多时间,另外最近接了几个新单,其中有两家单子很大,做的好了希望能发展成长期客户。对了,我让豆豆放了几份合同在这儿,就等你签字了。”
  琉璃笑:“不急,我听老吴讲了,说你最近废寝忘食,效率惊人,他投诉我欺压你呢。也真是的,半个月做这么多事,你不吃不睡啊?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怕是很快就要实现共产主义了,你让我们这种资本家怎么活?”
  面对老板的冷笑话,陶然弯了弯嘴角,算是捧场。
  琉璃却收敛笑意,又问:“最近你怎么样?”这次她加重了那个“你”字。
  陶然的脸色不易察觉的一僵,旋即恢复正常,答得简短又迅速:“我?挺好的,老样子。”
  琉璃忽地恼起来,她从来就不是个能沉的住气的人,顿了顿,转身把那页报纸抽了出来,递到陶然面前:“那这是什么?”
  陶然接过来,瞥了一眼,顺手放回桌子上,平静地回道:
  “没什么,我和他已经分手了。”话里没有一丝起伏。
  琉璃眉头拧作一团:“为什么?”
  “不为什么,无疾而终。”
  大多时候琉璃都十分赞赏陶然的冷静和沉着,但显然不包括现在。她撇了撇嘴:“无疾而终?翻译成中国话是不是就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陶然对她明显的不满无动于衷,垂下眼睛,表明不想多谈。
  琉璃叹了口气,拉过椅子,坐到陶然身边。
  “陶陶,你瞧你又是这副死样子。你知道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要是别的什么人,分手八百次我都懒得理,可你和林醉怎么可能说分就分呢?上个月咱们仨还一起吃饭呢,不都好好的?这后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说出来,我好帮你想办法啊。”
  陶然当然知道,琉璃是真心关心她。
  自从六年前进入明澈,直至今天,眼前这个坏脾气女人早已不止是她的老板,更是师长、朋友,甚至亲人,正因如此,她不想她担心。
  她拍拍琉璃的手,语作轻松的说:
  “真的没什么,可能,是七年之痒吧。”
  琉璃真的火了,眼一瞪,牙一咬,“我看是林醉这小子皮痒!”
  她一把抓过手机,陶然按住她,飞快地说道:“琉璃,报纸上写的是真的,那是他的新女友。他要分手,我同意了,就是这样。”她看着琉璃的眼睛,半是郑重,半是央求:“别去找他,我不想难堪。”
  “你同意了?七年啊,你就这么说同意就同意了?”
  “不然怎样,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满地打滚抱大腿。到了这种地步,又有什么意思,做人不能太琼瑶。”陶然难得的说起冷笑话。
  琉璃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说得这么轻松,那车又是怎么回事?”
  “是意外。”
  “少跟我轻描淡写!陶陶,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这个死犟脾气,什么都憋着烂在肚子里,明里暗里不知要吃多少亏!就算是这个人咱们真的不要了,你有什么委屈也该说出来,不是玩命工作就是整天撞车你是想吓死我?”
  “你别急嘛,没那么严重,真的。”陶然温言细语,听上去更像是她在安慰琉璃。
  谁都知道,琉璃这个人着起急来像个火药桶,方圆一里鸟兽尽散,人就更是有多远躲多远,偏偏是对着陶然一筹莫展,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十分的力道莫名其妙就被卸解个七七八八。
  她疑惑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
  认真看上去,陶然有些许的清瘦,眼睛底下带着疲惫的阴影,在薄妆的掩盖下倒也不怎么明显,神情却十分平静,像一片静海,波澜不惊。
  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不相信陶然真的若无其事,可她也知道,陶然打定主意的事,任何人都无计可施。只得挥挥手:“算了,要是你真的不想谈,就算了。不过从今天起,放你一个月的假,把手上的案子暂时分给别人去跟,你愿意休息也好,出门散心也好,都随你。”
  听了这话,陶然居然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下,“一个月那么多?老板你突然这么大方,我很不习惯的。”眼看着琉璃又要瞪眼睛,她连忙收起玩笑,安抚道:“放心啦,我真的没事,失恋而已,死不了人的。你放我一个人无所事事,才真的会闷死人。”
  琉璃气馁:“好好好,懒得管你。”说罢,返身回到小山一样的文件堆后面,看样子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陶然不以为忤,轻轻笑笑,转身离去。
  琉璃一贯如此,把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脾气也像一阵风似的,来了就去。
  陶然是羡慕这样的琉璃的,直白、坦率,活得肆意透明,简单清澈。
  陶然的世界,是不同的。


  第三章

  到家的时候已经夜色阑珊,进了门,陶然揉揉疲惫地有些僵硬的脖子,放下包,弯腰去寻拖鞋。
  突然间所有的动作都停下来。
  黑暗的屋子里,有道微弱的光线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她缓缓地直起身,光着脚,轻轻地沿着那线光走过去,直到书房。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忙碌着什么,察觉到门口有人,他抬起头,像无数次往常那样微微一笑:
  “回来啦,饭菜在微波炉里,今天阿姨做了你喜欢吃的栗子鸡。”
  她真是喜欢他的声音,低沉的,带着一种特别的磁性,熨贴地拂过耳侧,让人莫名地感到安心。
  她没有动,就那么挨在门边,头倚在木框上,默默地望着他。
  电脑的荧光在他的脸上跳跃,使他看上去有些陌生。
  屋子里很安静,能够清晰地听到手指敲击在键盘上的哒哒哒的声音。
  无声无息中,她的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
  不可抑制。
  ……
  一阵心悸,陶然猛地睁开眼,四下漆黑一片,喘息未定间,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颊,没有湿意。
  床头钟荧荧的显示:4点13分。
  天快亮了。
  她爬起身,目不斜视地经过空荡荡的另一边床,走去卫生间。
  刷牙,洗脸,上妆。
  粉底,眼线,腮红。全神贯注于手上的每一个动作,耐心而细致,像是对待一件异常重要的任务。
  全部结束的时候,4点54分。
  进到厨房,煮一壶咖啡。很快,浓郁的香气溢满整个房间。她斟上一杯,走到露台,窝进宽大的藤椅。
  夏末的早晨,刚飘过一阵雨,空气凉沁心脾,天空是烟青色的,远处的高楼笼着一层淡黄的光晕。
  陶然安静地注视着这座城市渐渐醒来。
  拂来一阵凉风,握着咖啡杯的手有一点抖。
  这不是她第一次梦见林醉。
  她又梦见他回来了,莫名的,即使在梦里,她都知道这一定是在做梦,眨眼间悲伤汹涌而至,迅猛得来不及防备。
  很奇怪,梦里的自己哭得很凶,陶然这辈子流过的眼泪加起来都不会有梦里那么多。
  陶然很少流泪,可能是因为见过太多的眼泪,早已免疫。
  妈妈为了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哭了整整半生,陶然一直不解,一个如此瘦小的身躯里怎么能释放出那么那么多的液体,完全不成比例。
  或许是母女连心,母亲有先见之明,早就把她的那份眼泪流完了也说不定,陶然有些自嘲地想着,只有自己像个睁眼瞎子一样,琉璃说的没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事情发生的那天毫无预兆。
  她回到家,天色不算太晚,林醉也已回来了,在等她吃饭。平常两人都忙,一起吃晚饭的机会不多,所以她还挺开心的。
  两人随意地聊了点各自公司的事,没什么异样,至少陶然没觉得。
  “前天晚上《浪迹》同时在线人数突破100万了。”林醉说。
  “是吗?那真该庆祝一下。”《浪迹》是悠游公司的主打游戏,推出时间不长就有这样的成绩,陶然很替他高兴,职业病使然,又问,“有没有让公关公司配合宣传一下?”
  “新闻稿已经发了,俊唐的人给数字加了水,按130万公布的,他们说是行业惯例,别的游戏公司都这样。”林醉埋头吃饭,说得不怎么起劲。
  陶然一哂。俊唐广告以游戏推广见长,曾先后做过两家大型网游公司的代理,对这一行十分了解,所以陶然才把他们推荐给林醉,反倒没有推荐明澈。琉璃说她胳膊肘往外拐,自己人的生意给别人做,她解释说术业有专攻,明澈对游戏领域不熟,也没有计划开拓这个市场,与其腾出人手接这个单,不如把现有的汽车、纸业、食品等几块盘子大的市场做精做强。当然她没说的另一个理由是,恰恰因为琉璃是自己人。自己人和自己人做生意,东西做的好了坏了,价钱给的多了少了,话说的深了浅了,都是麻烦事,万一因为生意伤了感情就更是得不偿失了。
  后来事实证明,当初悠游选择俊唐还是很明智的,做广告的或多或少都玩些花头,现在听到他们在宣传数据上做手脚,陶然也不怎么奇怪。
  聊着聊着,陶然顺口说了句:“哎,你觉不觉得阿姨今天烧的菜跟平时不太一样?”
  林醉细嚼慢咽地把嘴里的饭吃完,说:“今天的饭是我做的。”他说得挺平常的,可陶然知道自从请了钟点工,他们俩都有日子没动过灶台了,不由笑道:“今天什么大日子?我们家林总亲自下厨,看来我得多吃两碗。”
  林醉笑笑,说好呀。陶然也没追问,想着可能是阿姨请假了吧。
  吃完饭,那天的心情真是不错,陶然把冰箱里的平日没空吃的水果拿出来,洗净切好,拿到客厅叫林醉出来分享。
  夏末的晚上,开着窗,一室盈风。
  她蜷在藤椅里,身边的沙发上坐着她的爱人。
  那样的一刻,陶然不是不幸福的。舒舒服服的家,舒舒服服的两个人,尽管没有你侬我侬的甜甜腻腻,正在放的言情剧也有点老套无趣,但最重要的是安心惬意。
  人一生的幸福时光,多在这样不经意的时刻。
  那些刻意求来的成功、欢乐和收获,真正得到的那一刻,反而更多是怅惘。
  可是,可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后来,电视里演到女主小白又可爱地忽闪着眼睛问男主,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吗?男人点头,说愿意,女主又问,永远吗?男人更重地点头,说永远。煽情的音乐毫无意外地响起来,两人相拥而泣。
  简单得令人感动,陶然看得想乐。
  这时忽听林醉开口:
  “然然,你记得我说过永远不会离开你吗?”
  热恋的时候,林醉没少说过这样的肉麻话,陶然喜欢听,但那并不是因为她对那些不着边际的誓言信以为真,她只是喜欢他的声音,她就是喜欢。甜点终究不能当正餐用,后来两人的日子一天天过下来,他渐渐地也就不再随便拿永远造句了。
  今天他问得突兀,陶然脸悄悄一红,眼睛盯着电视机,轻声嗔道:“老夫老妻的……”
  然后,就听他一字一句地说:
  “然然,我可能做不到了。”
  陶然愕住,定了几秒,缓缓回头,直直地看向林醉的脸,目光对上林醉的眼睛,她心头一窒,无端端地打了个冷战,手上的一片橙啪地掉到了地毯上。
  刹那间,仿佛回到二十年前那个下雪的早晨,父亲送她上学,站在教室门口,也是这样地看着她,说爸爸走了,然然你原谅爸爸好吗。她当时太小,脆生生地说声爸爸再见,一扭头就跟着同学进了教室。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
  为什么。
  下意识反应出的三个字已经冲到喉咙口,被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垂下眼睛,把地毯上的那片橙拣了起来,放到盘子里,收好刀叉,端起盘子,起身走到厨房,把东西放到水槽里,放水一一冲洗。
  龙头开得太大,水花四溅,声音很响,可她还是听到他的脚步声慢慢靠过来,停在她身后,半晌,听到他用她为之着迷的声音说:
  “我认识了别的女人,她怀孕了。”
  太阳底下所有的故事都可以用三句话讲完,林醉只用了两句。
  陶然用全身的力气压住想要歇斯底里的念头,她一丝不苟地抹着盘子,用最平稳的声音问:
  “什么时候认识的?”
  身后的声音闷了好大一会才说:
  “今年二月。”
  “所以这是分手?”她把盘子里的水沥干,开始洗刀叉。
  背后半天没有言语。
  陶然把水槽活塞拔出来,污水咕嘟嘟地流下去,她用抹布仔细抹掉刚刚溅到台子上的水渍,“你说好了,你知道我会同意的。”
  仍然没有回应。
  一切收拾停当,陶然把抹布整整齐齐地叠成小小的正方形,放好,却仍然没有回身。
  突然一股腥甜流到舌尖,她一惊,放开不知何时咬紧的下唇,无声一笑,对着他映在窗上的影子说:
  “我同意,你走吧。”
  他好像动了脚步,想要靠近她,却还是停住,终于又开口:
  “然然,你不会原谅我,对吗?”话里竟有几分赌气。
  陶然沉默。
  真奇怪,他们不稀罕她,却都稀罕她的原谅。她不明白她的原谅有什么用?可以裱起来挂,还是煮起来吃?
  她再也无力说出一个字,更没有力气原谅,只有沉默。
  “那你恨我吧!”
  他摔下一句话,恨恨地,扭身就走。
  不多时,外面传来嘭的一声门响,震得空气都在发颤。
  不知过了多久,她想坐下,全身的骨头却像用力用过了头,于是生了根,动也不能动。
  她只好站在原地,忽忽竟是一夜。
  自始至终处在一种奇异的状态之中,那感觉十分奇怪,就像是大脑切断了隐藏在身体某处的漏电保护开关,没有天崩地裂,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死去活来,仿佛神经和大脑骤然失去联络,思维独立而清晰,整整一夜,她只是不可遏制地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个问题:
  二月,我在哪里?我在干嘛?
  我在哪里?我在干嘛?
  ……
  时至今日,麻木的冲击波早已散去,感觉渐渐复苏,大脑重掌每一个神经末梢,才发现目之所及,满是疮痍。
  难言的痛楚刺破肌肤,绵绵密密,昼夜疯狂地滋长,一日甚复一日。
  对于此,陶然有她最擅长的方式――忍着。
  早晨的宁静被越来越多的人声车声所覆盖。
  陶然揉了揉压得有些发麻的小腿,收起杯子回到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拣起车钥匙,走出家门。
  又是新的一天。
  再一次,陶然对自己说,失恋而已,死不了人的。
  当车子轰的一声撞上消防拴的时候,陶然无暇后悔话说的太早。
  和前两次一样,一切都在一瞬间,她完全搞不清状况。
  眼看就要到公司了,虽然时间尚早,路上车不多,她却仍然格外小心,全神贯注地盯着路况,可仿佛盯着盯着脑子不知何时就一片空白,等她意识到的时候,车子距离前方那个推着自行车的行人已近在咫尺,她清晰地看见对方惊恐万状的五官,心里咯噔一下,反射性的向着右侧猛打方向盘!轰的一声,震耳欲聋,斜在胸前的安全带狠狠地勒了她一下!头部撞到硬物,眼前一黑,险些痛晕。
  恍惚中听到哗哗的水声,车门被拉开,灌进一阵凉风,一个尖叫的女声响起来,语无伦次地喊着她的名字,“陶陶,陶陶,……”这声音好熟。
  陶然挣扎着张开眼,目光漂浮地寻找着什么,直到看到路中央的那辆自行车和那个行人――还好,都是整个的。
  她松了口气,放心地昏了过去。


  第四章

  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琉璃铁青的一张脸。
  胸口好痛,头也好痛,可陶然预感自己应该没什么大碍,因为琉璃脸上的愤怒明显多过担忧,她努力地冲她安慰地扯了扯嘴角。
  这可给了琉璃发作的理由。
  “赫,还有心情笑?陶大小姐你这次终于如愿以偿了,很开心吧?车子撞得稀巴烂,还搭上一根消防拴!……”
  琉璃平时说话就快,发起急来更是机关枪一般。不过这么多年厮混下来陶然也习惯了,尽管痛得有些分神,还是听明白了大概。
  事故原因很简单,陶然负全责,因为闯红灯。所幸开得不快,还来得及在最后一刻避开斑马线上的行人,只撞上了路边的消防拴,消防栓当场撞坏,水柱喷得老高。
  恰巧也刚开到这条路上的琉璃在后面目睹了整个过程。当她看清那是陶然的车时,三魂七魄都飞上了天,一路狂奔过去,把她从水淋淋的车里拖出来,送到医院。一番手忙脚乱之后,医生说,陶然只是胸部勒伤,头部撞在方向盘上导致暂时性昏迷,万幸的是车速不快,冲力不算大,否则在这种事故中断几根肋骨再加上脑震荡是最常见不过的。
  琉璃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落回肚子里,火气立刻升上来,好一通数落,陶然只有乖乖听着的份。想想也不是不怕,伤了自己是小事,如果真的撞到人那才是后果不堪设想。可她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自己过了成千上百次的路口,这次怎么就没注意红灯?
  一顿脾气过后,琉璃的火也消了大半,看着陶然茫然的眼神,忍不住又道:“你不是说不用我管,没什么严重吗?那这算什么?或者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才是严重?”
  陶然赔笑:“对不起,害你担心。”
  “谁担心你?我是担心我的车。”琉璃抢白说,“还有那根破消防拴,两千五百八,该死的简直是抢钱,从你薪水里扣!”
  好的好的,陶然忙不迭地应承。
  琉璃仍绷着脸,掏出一张纸塞到陶然手上。
  “这是什么?”
  “明天晚上六点,去这里,我找了个人请你吃晚饭。”
  “呃……是谁?”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好?
  琉璃顿了顿,“一个做心理咨询的朋友,为我的车子着想,我想你最好和他聊聊。”
  陶然咧嘴,“哇,要不要这么夸张?”她小声嘟哝,“好端端的,看什么心理医生?”
  “谁说是看医生?吃顿饭聊聊天而已。”琉璃瞪眼睛,“别不识好歹,人家执业十年,外面不知多少人预约都约不到,没有我,你捧着香火去都找不到庙门。”她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陶然贴着纱布的额头,“快说去不去?”
  “我去我去。”陶然的嘴咧得更大了,这回是痛的。
  琉璃满意了,起身道:“医生要求再观察三个小时,你撞车有功,歇着吧,我去买午饭。”
  陶然捂着额头的纱布,苦着脸点点头,随手将那纸条塞进手袋里,胳膊带动胸肋,针扎般的疼,她连吸了几口冷气。
  第二天早上,她突然觉得这痛也不是什么坏事,虽然整晚都辗转反侧,睡得断断续续,但是,梦里没有林醉。
  可这注定不会是太好过的一天,因为拗不过老板,放假三天。
  站在镜子前,陶然对着自己发呆。琉璃不明白,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休假。
  简单洗漱一番,草草地涂些护肤品,实在没有力气化妆。手臂痛得抬不起来,一头长长般的卷发,好不容易才梳通,随便拨了些刘海到额头前面,遮住一指宽的纱布。然后从衣柜里翻出一套最容易穿的衣裳,打点停当,陶然费力地拿起笔记本和手袋,直奔星巴克。
  服务生轻车熟路引她到老位子,角落,靠窗。
  窗外人流如织,路人的影子穿过玻璃窗,落在深木色桌面上,倏忽而去。店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间或响起低低的喁喁私语或一两声欢笑。
  陶然把自己陷进软软的靠垫里,捧起一大杯摩卡,打开笔记本。
  电脑里有几个客户的企划案需要完善,若干创意提案等待她的意见反馈,还有零零碎碎的杂事,足够消磨这一整天。
  不知不觉,日上中天,渐渐西移。
  店里亮起了灯,等到肚子饿的时候陶然方才察觉天色已晚,看看表,将近八点,发完最后一封电子邮件,她扬手召唤服务生。
  “一份吞拿鱼色拉,玉桂卷,再加一杯摩卡。”
  说完拿过手袋翻钱包,无意中扫一眼手机,赫然看到八个未接电话。
  仔细一看,全是琉璃。
  一个念头闪过,陶然暗叫糟糕!
  似乎琉璃给她订的约会就在今晚,可她压根就没想去,本来打算找个理由推掉,竟也忘了。现在这么晚,怕是人家早走了。
  正在发愁怎么跟琉璃交代,手机丁丁咚咚又响起来,“琉璃”两个大字在屏幕上闪个不停,迟疑了几秒,陶然小心翼翼按下接听键,捏着手机放在离耳朵稍远的位置。
  “陶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过来,陶然把手机放得更远些。“你出息大了?学会放鸽子了?!……”
  “琉璃我错了,你先别急,听我说……”陶然镇定地思索了一下,决定申辩。
  “别废话!你要是二十分钟内再不到,我……”声音戛然而止,屏幕熄灭。
  ……没电了。
  该死!这下陶然倒真的急了。那边琉璃正在气头上,要是再误以为她挂断电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刚才那个“我”后面没有好事。
  出路只有一条。
  陶然叹口气,跟等在一旁的服务生道声歉,收拾东西,迅速出门。
  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陶然急忙翻找那张不知被她塞到哪里的便条,总算是没丢。上面写着:
  “刘家明,某某路10号,寒舍”
  路途不远,还好没有堵车。
  站到那两个闪闪发光的大字底下,陶然看表,离deadline还有5分钟,再不进去,没准今天就真成她的dead day了,无奈地摇摇头,她推门而入,对咨客小姐道:
  “我约了人,有没有一位刘先生?”
  咨客翻了翻预约记录,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有的,这边请。”
  跟在导引服务生后面,陶然破天荒地感到一丝胆怯。
  她以与各种各样的人群打交道为职业,可是心理医生?倾诉衷肠?实在不是她的强项,其难过程度不亚于躺在妇科的检验台上发现进来的是个男大夫。
  好吧,再糟也糟不过这个了,站在包间门口,陶然给自己打打气,走了进去。
  事实证明,她错了。
  *** *** *** *** *** ***
  如果女朋友可以换算成山楂的话,那么把陆浥尘从小到大的女朋友加起来,足够穿串糖葫芦了,而且是加长加大的那种。这就是为什么他现在坐在这里,自己都觉得有点滑稽。
  他是来相亲的。
  比相亲这件事本身更土的是,他还穿着一件很土的西装,系着一条很土的领带,使整件事情土得完美无缺。
  按照表姐的说法,这身装扮是成功人士的标准行头,可以给女孩子留下青年才俊事业有成的良好印象。
  ――莫非这边的女人都喜欢黑手党?他暗自腹诽,当然没敢说出口。
  表姐的脾气太像祖母,看上去她应该是祖母的亲孙女才对。
  想起祖母,陆浥尘又一次出现头痛胸闷的抑郁症早期症状,那个暴躁的老太君就是他现在傻坐在这里的直接原因。
  从三年前开始,老太太就不停地整天念叨,“三十而立,成家立室。”一路从孔夫子说到圣经,“结婚是为了彰显神的荣耀,是为了神的旨意和托付。”甚至连真 主也被搬出来,“安 拉说,结婚是一件功修。”
  总之,全世界的圣人都站在祖母一边,认为作为陆家唯一的男孙,陆浥尘的首要大事就是结婚。而且按照夫子的意思,显然不能超过三十。
  上个月,陆浥尘三十了。
  他不是没想过反抗,可从小父母早逝,祖母一力将他抚养成人,早就树立了绝对权威,于情于理他都只有缴械投降的份。
  OK,结婚就结婚吧。
  浥尘不喜欢结婚,但还远没到抵死不从的地步。什么年代了,老婆和女朋友又有什么区别,无非都是合则来,不合则去。如果结婚可以让祖母满意,那也不失为一件一劳永逸的好事。
  他实在不该低估祖母的满意标准。
  没有一个他带回家的女人能让祖母满意。
  Amada?太骄纵。
  Doris?太风骚。
  Fiona?太鲁莽。
  浥尘猜,祖母多半是歧视白种人。(可这是美国啊!)
  他自觉地带些华裔女回来。
  Jeannette Chong?太聒噪。
  Michelle Ng?太幼稚。
  Sharon Lau?太娇气。……
  几次三番,三番几次,浥尘从刚开始的抓狂,到了后来,变成了更多是好奇,他真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入得祖母的法眼?
  偶尔忍不住他也会问:“我亲爱的奶奶大人,这么多漂亮女人您就没有一个看上的?”有一点浥尘是绝对有自信的,他的女人,皆是艳女,美艳不可方物。
  不能悦目,如何赏心?
  可祖母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掷地有声地说:“娶妻娶德,选妾选色!”接着抱怨:“这样下去,哪能过一辈子?”
  浥尘哭笑不得。
  祖母出身中国旧时大家庭,自小与同龄子弟入读私塾,总能冒出些莫名其妙的道理。可浥尘生于美国长于美国,尽管从小接受严格的中文教育,但骨子里早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一辈子?听上去可真奢侈。
  他没想到,在这场旷日持久的选秀中,祖母比他先不耐烦了,终于在他三十岁生日这天发飙,声称选孙媳妇这件事由她老人家全权接管,急急勒令他打包回中国相亲,直到找个真正的中国女孩回来。
  Ridiculous!
  浥尘的第一反应是老太太急糊涂了,或者只是想吓唬他罢了。
  ……他又一次低估了祖母。
  想到这,浥尘挫败地抓了抓脑袋。
  他扯松领带,端起酒杯走到露台,独自享用餐后的一杯白兰地。
  那个表姐口中的“又端庄又娴淑的大家闺秀”始终没有出现。
  他一点都不急,也不去问,好吧,坦白讲,他其实是有点幸灾乐祸。传说中的中国闺秀连基本的社交礼仪都不遵守,他很想看看祖母知道之后作何表情。
  当然人可以不见,饭不能不吃,表姐推荐的地方果然了得,浥尘点了几个地道的招牌菜,个个美味,他吃得心满意足。
  这家名为寒舍的酒店由上个世纪初的老别墅改建而成,藏在梧桐小路尽头,站在露台望出去,远处是大都会的霓虹靓影,近处是石库门老民居,影影绰绰的,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居民穿着各式各样的花睡衣在小路上聊天散步,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浥尘还是哑然失笑。
  这座既优雅又世俗的城市,对他来说是个新鲜地方,对于祖母而言却是故土,她老人家固执地认为这里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包括女人,而对浥尘而言,这座城市唯一吸引他的就是――这里离家足够远,远得晨昏颠倒,远得根本不在一块大陆上,正因为想通了这一点,他才爽快地听从表姐的建议,说来也就来了,希望拖个一年半载,祖母过了这阵子给孙子找媳妇的热乎劲,可以放他回去过安静日子。
  正打着如意算盘,却听背后门声一动,有服务生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小姐,里面请。”
  陆浥尘眉峰一挑,转身看去――
  女主角登场了?


  第五章

  陶然拢了拢微蓬的头发,轻吁一口气,顺着服务生的指引就进了屋。
  包房不大,一看就是由老别墅的大房间间隔而成,仍旧沿用着十八世纪洛可可装饰风格,满眼细腻柔美的曲线,华丽、精巧,以致繁琐累赘。
  一眼看去,竟没见到人。桌子中央,珐琅蜡台空自摇曳着烛光,两端各摆着一副餐具,其中一副显然已经用过。
  正在纳闷,从露台的方向传来轻微响动,她循声望去,不由一怔。
  室内光线细弱,顶灯和烛火加起来只能勉强照到落地窗门边。
  窗外,明明暗暗间,隐约见得一个年轻男子,身材高大,俊秀挺拔,深色西装使他几乎融于墨蓝的夜色之中,领间的白衬衫显得格外出挑,映得一双令人无法忽视的眸子幽亮幽亮,如寒夜晴空,有着漩涡般的致命吸引。
  他微倚在露台的铸铁栏杆上,掌中托着一只泛着莹光的水晶杯,就那么随意地站着。
  不语不动,尽着风流。
  怎么有人可以生的这么好。
  陶然心中暗叹,眉头却皱了一皱,眼前这位和她心目中严谨朴素的心理医师形象相去甚远。
  她向来对皮囊太好――也就是她所谓“相貌超标”的人心中存疑,别家广告公司招聘客户代表恨不得都按貂禅潘安的水准找,可就她不。她有歪理,人生得太美,相对而言,万事都来得更加容易,久而久之,比平常人总是差欠一点,欠在努力,欠在珍惜。
  琉璃开始总是笑着骂她酸葡萄心理,后来也招过几个人人称艳的女孩子,结果做不上半年,不是被同行挖走做对手,就是被客户挖走做老婆,培训费都赚不回来,索性也就认了陶然的歪理。
  直觉上,陶然不怎么信任这个男模一样的刘医生。
  老实说,做男模都超标,这双眼睛太夺人,观众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脸上,谁还顾的上看衣裳。
  可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陶然对琉璃的推荐还是信任度很高的。她按下心中犹疑,对着那身影微微一笑。
  陆浥尘撞上她的视线,迈开长腿走了进来,放下酒杯,礼貌地拉开座椅,也笑着开口道:
  “Hi,……晚上好。”
  他招呼得倒是神态自若,其实暗地里在绞尽脑汁地想,她应该叫什么名字?欧什么还是娄什么?――对方的突然出现让他措手不及,系统蓝屏,大脑死机。
  还好陶然也没在意,道了声谢。
  待她坐下,浥尘略微尴尬地指了指桌上剩下的杯盘:“不好意思,以为你不能来,所以我……”
  陶然赶紧抢过话来,“是我不好意思,我……临时有事,迟了这么多,真抱歉。”
  “没关系,要不要点些什么?” 浥尘一笑,做个手势唤服务生过来。
  “不,不用。”陶然摇头,看到桌上的冰桶,略一迟疑:“来杯酒好了。”
  服务生上前斟好酒,退了出去。
  两人又客气地互道了几遍歉意,便再也找不到什么话头,双双沉默下来。
  平生第一次遭遇相亲场面,浥尘难得地在女人面前拘束起来。
  面前的女子低垂双睫,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高脚杯上轻轻转动,像是害羞,又像是在凝神思索着什么。
  他趁机好奇地打量她。
  她人高挑而清瘦,轻盈利落,但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偏爱肉感一点的,娇媚,而且抱起来舒服。
  她穿了一件在他看来介乎于斗篷和口袋中间的衣服,完全看不出身材,所幸有一双长腿露在外面,线条迷人。
  五官还算不错,虽然和高鼻深目的西方美女不能比,但胜在清秀细致。她的脸色有着不同寻常的白皙,不像妆容,更像一种缺少血色的苍白。浓密的长发微微卷曲着,在光影下面显得柔软而蓬松,自然地披落下来,遮住些许脸颊和额前的……一块纱布?
  似乎是感觉到他的目光,陶然抬起眼,微微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些什么,可还没出声,又被她吞了回去。
  陶然明白琉璃的好意,人人都说倾诉是最好的良药,或许是吧。她也不是不想试。可说什么呢?说她和林醉的七年,还是说他离开以后的这十四天?说怨,说恨,说愤怒,说不解,说梦里那些哭不完的眼泪还是说梦醒时那种哭不出的绝望?抑或是,说她用尽力气说出“我同意”之后仍要一次又一次地在电话旁边挣扎,生怕自己拿起话筒不顾一切地对他说,说让我们谈一谈说你真的忍心说我不能没有你说只要你回来。
  可惜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种事。
  所谓切肤之痛,是切到谁的肤谁才会痛,说给旁人听一概于事无补,说的多了,听得人生厌,便连痛都痛得没有尊严。
  所以陶然不想说。
  可此时当下,似乎她又不得不说点什么。
  露台的门开着,忽地进来一阵疾风,桌上的烛火呼拉拉地抖个不停,最外侧的一只红烛险些熄灭,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掌心护住那团微蓝的火焰,直到看到橘红色的火苗缓缓升起。
  她放下手,抬眸望住那双美得不像话的眼睛,开口道:
  “对不起,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句,您有女朋友吗?”
  浥尘正在思忖找些什么话题来填补满屋子的沉默,忽然听此一问,疑惑地看着她,当然摇头,“没有。”
  “那您有过女朋友吗?”
  浥尘愣住,莫非这就是中国式的相亲开场白?
  这还用问吗?三十岁还没有过女朋友的男人不是性无能就是性倒错。不过经验告诉他,慎用反问句回答女人的问题。于是他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有的。”
  “很多吗?”
  下一个问题接之而来,噎住了他。他看看她的脸,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他忽然觉得有趣,便笑了出来,眼梢微翘,唇角轻扬,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答道:
  “不算太少。”
  看来在进入正文之前还得先交待一下前情提要,他想。
  他倒也不介意交待,只是不知道打烊之前说不说的完。
  陶然轻轻摇晃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荡了一荡,她低声问:“你爱她们吗?”
  浥尘笑容一僵,挑了挑眉。
  爱?这个字眼太隆重了,由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人问出口尤其显得突兀。事实上,连他以往的女友们都很少这样问,他们在一起,问的更多的是开不开心,快不快活?唔,或者说,只有这样问的女人才会成为他的女友。
  Life is a short journey, just make it easy.
  而爱,太复杂了。
  也有那么一次,是Joanna吧,在某个激情弥漫的夜晚突然问他:
  “Eason,你爱我吗?”
  他惊讶地盯着她,她似笑非笑,他也跟着笑起来,抚弄她光洁的脖颈,反问:
  “你爱我吗?”
  “嗯……”她拖长声音,“也许吧。”
  “那我也是。”他低头吮住她的耳珠,含混不清地答。
  她吃吃地笑着闪躲,他捉住她的手,固在她的腰后,翻身覆了上去。……
  从没想过第二个在他面前问出这个字的竟是个陌生女人,而且,显然郑重的多。
  浥尘凝视着眼前这个出现不到十分钟却让他越来越惊讶的女人,想从她沉静如水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一无所获。
  见他半晌不出声,陶然再次开口,语中带着一分惊疑:
  “你不爱她们?每个都不?”
  “不能这么说。”他模棱两可地否认。
  陶然停了停,看着他,目光清亮。
  还没等他松口气,又听她问:
  “如果你爱,为什么又离开她们?”
  “因为不爱了。”他实在不想纠缠于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呵,原来这么简单。”
  陶然轻笑,隔着桌子冲着他举了举杯,略一颌首,还不待他反应,已经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浥尘无声哀叹,他开始后悔答应这场相亲了。如果不是为了堵住奶奶的嘴,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同意表姐给他匆忙安排的约会,本来以为就是简简单单地吃个饭,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应付一下场面而已。
  谁知场面会这么诡异?
  正当他后悔的工夫,陶然又自顾自地倒了杯酒,酒意给她苍白的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粉,衬得目光愈发冰冷。
  她忽地弯了弯嘴角,嗤笑一声,缓缓问道:
  “若果真这么简单,那你说忠诚这两个字,造来做什么用?”
  这回陆浥尘就是再蠢也听得出她话里的讥讽,一向禁不得挑衅的他唇边一挑,朝她倾了倾身,闲闲地说:
  “爱的时候爱,不爱的时候不爱,既不欺人也不欺己,难道不是最大的忠诚?小姐你说呢。”
  陶然一震,眼里腾地燃了一团火,她抿紧双唇,瞪了他好一会才绷紧声音道:
  “请问刘医生,对于一个您所谓的忠诚理论之下的牺牲品,您就没什么别的话好安慰么?”
  “比如?”
  “比如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陶然终于爆发。话音未落她蹭地站起,抓起手袋和笔记本拔腿要走。但显然在最后一秒她克制住了自己,定住身体,颌首说道:
  “对不起刘医生,恕我先走一步,告辞。”言毕,长发一甩,转身离去。
  看着转眼间空空如也的座位,陆浥尘目瞪口呆。
  刚刚陶然突然起身的时候,他还以为她要拿酒泼他,电光火石间他连往哪闪都想好了,没想到下一秒钟对方却彬彬有礼地道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显然他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没什么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在所有怒火中烧的女人中,这个,是他见过的最有风度的一个。
  可他思前想后,回忆两人刚刚不算太长的谈话,一头雾水。
  模模糊糊的,他感到有些东西不对头,一时却又理不出什么头绪。
  眉头皱了半天,他决定放弃,按玲叫服务生进来结帐。
  “先生,帐单刚刚那位小姐已经付过了。”
  “What?”
  “帐单刚刚那位小姐已经付过了。”
  两头雾水。
  不过,晚上入睡前,朦朦胧胧地陆浥尘终于想到是哪里不对――为什么,她最后叫他的名字时,听上去更像“刘医生”?


  第六章

  出了门,陶然发疯似的一路疾行,不辨方向,也不顾身上被牵扯的火烧火燎的瘀伤,直走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不知奔了多少路,才终于精疲力竭地停下来,扔掉手上的重物,拄着双膝,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一腔怒火随着汗水渐渐蒸腾,只剩下凉沁沁的悲哀。
  多年前,当她第一次给林醉讲起父亲的突然离去,讲起寄人篱下的童年,讲起母亲,讲起那些浸泡在母亲泪水之中的往事的时候,林醉激动地拥住她,紧紧的,说然然然然,你现在有我,我发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淡淡的笑,眼睛使劲地眨了眨,伏在他的怀里说,我没那么贪心,我不会要求那么多,只希望你走的时候能让我知道,只要你想走,我就会放手,所以一定要让我知道。
  林醉摇头,说别傻了,我不会走的,我不会留下你过你母亲一样的生活。
  她沉默良久,轻轻推开他,仰起头说,不,我不会的,就算你离开,我也会好好地过。
  ……
  却原来,却原来,她能够做到骄傲地放他走,却远远做不到一个人好好地过。
  费力伪装的冷静和坚强只因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寥寥几句话便功亏一篑,令她明白自己有多么的天真和自以为是。
  陶然疲惫地坐在路边的花台上,怔怔地呆了许久,夜色渐深,一阵寒意从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传遍全身。
  她打了个寒战,拾起地上的包袋,起身叫住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
  “去海德疗养院。”
  像所有软弱的孩子一样,她突然格外地想见母亲,尽管,她们之间有那么多的爱怨纠缠。
  *** *** ***
  海德疗养院位于城市的北郊,是一间由英国人设立的以康复医疗为主的疗养机构,这里的心血管康复中心在国内享有盛誉。自从两年前,母亲的心脏病严重发作,经过一次大手术之后,陶然就把她从老家接到了这里。
  门口的接待护士看到她,有点惊讶,但只是职业地微笑一下,说:“陶小姐,你来啦。”然后在电脑上给她登记,制做门禁卡。
  陶然每两个星期会来探视一次母亲,总是在周六,早上十点半到,十一点离开,风雨无阻,两年来几乎从不间断,可也从不多来,从不多留。
  上个周六她刚刚来过,所以怪不得护士小姐今天要疑惑地多看她两眼。
  陶然接过门卡道了声谢,向电梯走去。护士在后面好心提醒:“今天的探视时间快要结束了,不要太晚哦。”
  陶然点头,说好的。
  长长的走廊上没什么人,几乎能听到脚步的回声,偶尔有一两个穿着粉色医袍的护理人员走过,轻声跟她问好。
  站在708病房门口,她突然有些后悔,这么晚了,可能母亲早就睡了。想了想,还是轻轻把门推开,打算进去看一眼再走。
  床头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背对着她。陶然刚走过去,她就警觉地转过头来,见到是陶然,也是一愣。
  “你怎么过来了?”
  “我……在附近办事……顺便过来看看。”陶然含糊地嗫嚅了一句。
  看上去母亲不大相信 ,她又说:“下个周末我出差,可能就不过来了。”
  母亲面色稍缓,挥挥手道:“有事就去忙吧,不能过来就算了,我这也没什么事,反正都是一天天等死……”说着,她忽然皱眉,抚着胸口咳嗽起来。
  陶然拿起杯子到饮水机上调了半杯温水,默默地递到床头。母亲坐起身,半靠在枕头上,接过水杯润了润喉咙。
  “这两天开始凉了,晚上最好不要去外面。”陶然平淡地说。
  母亲不置可否,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问:“小林呢?有一阵子没看到他了。”
  陶然拿过母亲手里的空杯子,转身又去接水,一边接一边说:“他公司忙,最近没什么空。”
  “忙忙忙,你说你们两个,一个忙,两个忙,是不是忙得连婚都没空结?老这么拖着,要是你爸在……”母亲不满地埋怨。
  “对了,我收到舅舅发来的请柬,说他们家玲玲要结婚摆酒,日子已经定好了。”陶然不露声色地接过话头,打断母亲。
  一旦提起父亲,如果任由她说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打住,而且肯定不知说到什么地方又要开始抹眼泪,怕是要一晚上都睡不好。医生也说,她的病最忌情绪波动。
  母亲果然转移话题,顺着她的话说道:“你舅也打过电话到我这了,说要请我回去参加婚礼,我说我这身子骨,哪禁得住这一路折腾,我跟他说就让你和小林全权代表了。到时你替我备份厚礼带回去。你说送什么好?打一套金首饰怎么样?”
  “好,改天我去老凤祥选一套,店里应该有现成的结婚首饰。不过……”陶然顿了一下,“婚礼那天我可能出差,怕是回不去了,我会把礼物和礼金寄过去。”
  她边说边瞄着母亲的脸,果然看到母亲面色沉了下去。
  “你就忙成这样?你舅舅一辈子才嫁一次女儿,你都没空去?你忘了这么多年,是谁照顾咱孤儿寡母,你从小到大,都是住谁的吃谁的喝谁的?没有你舅,能有你今天?哪轮到你七忙八忙?”
  陶然垂着眼睛,等母亲数落完,才平静地说:“我没说不去,是怕实在走不开,要是工作能安排的开,我还是会去的。”
  “随便你!”
  母亲恼怒地放下枕头,重新躺了下去,背朝着她恨声道:“跟你爸一样,狼心狗肺!”
  说罢,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在宽大的床上显得愈发干瘦,头发稀疏灰白,比她的实际年龄老了不止十岁。
  陶然神情一黯,对着母亲僵硬的背说:“我先走了。”
  母亲不出声。陶然拧灭床头的小灯,在黑暗中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疲惫地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夜深人静,思绪飘荡起伏,清晰如昨。
  母亲说的不对。她从没忘记这过去的二十年。
  她甚至还记得二十年前。
  那时,母亲年轻健美,也很丰腴,远非现在这样瘦小干枯,更不像现在这样,言谈举止都带着戾气,把死啊活啊挂在嘴边。
  那时的母亲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笑着问她:“宝贝,你说天底下谁最漂亮?”小小的陶然每次都会奶声奶气地回答:“妈妈最漂亮!”于是母亲就会开心地笑,搂着她对父亲说:“喂,听到没有,然然说我最漂亮。”
  父亲。
  父亲的样子是模糊的,陶然只记得他很高很瘦,带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每当母亲这样说的时候,他都会笑答:“我看还是然然最漂亮。”
  那是她童年记忆里最美的一幕,她把它藏在脑海深处,时时翻出来温习,并常常忍不住地添加细节,比如母亲微笑的样子,带着点撒娇的语气,或是父亲看着她们时宠溺的表情,时间久了,她甚至有点分辨不出,这一幕究竟是真正发生过,抑或是完全出自她的臆想。
  无论如何,随着父亲的离去,一切都不一样了。
  父亲走得很奇怪,自从那个落雪的早晨以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他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如果不是因为他对小陶然说过那句“原谅爸爸”的话,人们几乎以为他是无故失踪。A市是一座小城,一个高级工程师的出走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有味的谈资,引起了无数的猜测和揣度,后来谜团渐渐有了眉目,父亲的几个同事不约而同地说出,曾经在这里那里见到父亲和一个打扮入时的漂亮女人偷偷来往,每次见到熟人都有点紧张,有一次他还给人介绍说那是他的远房亲戚,据这个人后来绘声绘色地描述,父亲这样介绍的时候甚至还在脸红,一看就知事有蹊跷。
  父亲离开后,那个漂亮女人也不见了,人们带着兴奋地惋惜说,看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老陶这么新潮,居然学人家小年轻玩私奔。
  后来,和所有的丑闻一样,人们像嚼甘蔗似的嚼着嚼着就没意思了,索性扑地一下吐掉了事。可对陶家母女来说,那个男人留下的是一块不能吐的黄连。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逢人便要哭诉,人们初时还很同情,陪着流泪的也有不少,时间久了次数多了,那套说辞母亲一张嘴人家都会背,连至亲好友见面都恨不得躲着走。母亲无处发泄便开始往公安局跑,翻来覆去地报案,不是说丈夫被绑架,就是说丈夫被谋杀,有时甚至扯着小陶然,守在派出所里哭闹,搞得警察看到她都怕。
  再后来,原本就心脏不好的母亲身体彻底垮掉了,大部分时间抱病在家,无论怎样都有心无力,虽说当时的国营单位还没改制,不在乎养活个把闲人,但一向事事依赖丈夫的母亲根本无法撑起一个家,微薄的工资又几乎全都花在了看病上。不得已,两母女被姥姥接回娘家,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舅舅的家。又或者说,是韦玲玲的家?
  ……
  思绪纷乱如麻,如扯不开的茧。
  陶然闭上眼,她不想想这些。
  每当那些陈年旧事泛出心底的时候,她都对自己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母亲一生的悲剧都源于她不肯走出过去,可陶然不会,她不要想从前,她要想以后。
  可这一次,她也不想想以后。
  她忽然有些明白母亲。
  那些从前的苦从前的坏,走过去了再回头,她可以潇洒地挥手,优雅地作别,以为这就是勇敢和宽容。可那些从前的好和从前的爱,又该怎样去说再见珍重,好走不送?
  从此以后,是一个人的以后。
  一股热气从胸口上升,凝成硬块,哽在喉间,陶然一次次地摒住呼吸,执拗地跟自己较着劲。如果姥姥在世,是不是又会揉着她的头叹气,叫她“傻小囡”?
  “小姐,探视时间结束了,您该回去了。”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陶然一惊,慌忙睁开眼,带着歉意对陌生的护士说:
  “好的。”
  走出门厅,保安跟在她的身后落了锁。
  外面,偌大的中庭没有一个人影。
  陶然绕过喷泉,沿着鹅卵石小路穿过一片精心打理的小花园。
  已是九月,蔷薇谢,桂花开。小路两旁的灌木丛里,大朵大朵的栀子花萎落成泥,清冽的香气却萦绕不去,仿佛是对夏天倾诉着最后的依恋。
  她缓缓走在缱缱花香之中,心神渐渐镇定下来。
  坐进出租车的时候,陶然觉得她已经想通了。她开始为自己刚才对刘医生的质问感到可笑,其实她早就明白,这世上有太多的词藻只是造来随便说说随便听听的,比如忠诚,又比如永远。何必较真呢?没有谁是谁的永远。先是父亲离开她,然后是姥姥,现在是林醉,将来也许是母亲,直至她自己。
  时近午夜,出租车转过一个个空寂的街角。
  司机扭开收音机,一串干净的吉他音流淌出来,如珍珠坠地,丁丁咚咚滚落到远方,消失在寂寞的夜色之中。
  有个男人在唱,那声音有些沙哑,有些笨拙,有些不知所措:
  “冰块还没融化 你在看表 我笑的尴尬
  你说最近很忙 改天聊吧
  那天我在楼下 想了很久 想你说的话
  你说爱情很窄 世界很大 而我们应该长大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我想我听懂你话中的话
  而我知道那真爱不一定能白头到老
  而我知道有一天你可能就这么走掉
  而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切我全都知道
  我就是受不了……”
  “师傅,麻烦停一下车。”
  一路沉默的陶然忽地出声,吓了司机一跳。
  “啊?”他扭头看她,“小姐,您不是去浦东花木路吗?这刚到甜爱路,还没过江呢。”
  “不,我就在这儿下。”
  司机疑惑地瞥了瞥倒视镜里那个立在路边的单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不见。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陶然只是静静地站了会儿,片刻,拢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一使劲,把沉重的笔记本电脑抱在怀里,沿着马路朝着出租车离开的方向走去。
  经过路牌的时候她扫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刚才没听错,原来这个地方真的叫做甜爱路。
  甜-爱-路,她默念了一遍,心想,多怪的名字。
  突然觉得好笑,她咧了咧嘴。
  只一刹那,泪如雨下。
  很久以后,陶然也可以不失风趣地跟别人聊,说失恋就像感冒,说人一辈子总要感上一次冒,说感冒没有特效药,得了就只能扛着,又说感冒总会好的,时间长短而已,所以因为失恋而要死要活如同因为感冒就进ICU(重症监护病房)一样,会被人嘲笑。
  说这些的时候,她听着音乐捧着红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但那是很久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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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TW: 上海的确有一条甜爱路,在四川北路附近,上海的马路大多以全国各地的省市名来命名,如江苏路,赤峰路,潍坊路等等,所以我常常想,是不是在什么地方,也有一个甜爱市呢?


  第七章

  陶然一直知道琉璃是个破坏力惊人的人。
  有一次,琉璃和老公大刘在家吵架――在他们家,所谓吵架就是一幕火爆的独角戏,女主角力撑全场,而大刘,与其说是男主,更像是道具,常常像闷嘴葫芦一样一声不吭――那次也是这样,琉璃乒乒乓乓嚷了半天,得到的回应加起来不过三句,后来大刘被她吵得烦了,索性走进书房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琉璃本来就发泄无门,这下更是连道具都没有了,气得抓狂,竟然自己找来工具,吭哧吭哧把书房的整块门板顺着合页给卸了下来!
  事后听他们说起这事,陶然骇笑不已,连声说地球女人好可怕。
  她没料到,有天早上她会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这个可怕的地球女人站在她家门口,旁边竖着的是她的门板。
  她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
  陶然迷迷糊糊睁开眼,脑子还在混沌中,就看到门口有个身影冲过来,琉璃惊慌失措的脸在眼前瞬间放大,她使劲晃着她的肩说:
  “陶陶,你没事吧?!”
  “呃……什么事?”
  没头没脑地,陶然被她摇得更迷糊了。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晚上!手机关机,座机没人接,来你家敲了无数遍门也没人应,到处都找不到你,急死我了!”
  “喛……”陶然有些清醒了,她先按住琉璃的手,免得被她摇散,慢悠悠地解释:“手机没电了,我回来的晚,吃了点安眠药,什么都没听见……”
  “安眠药?!”琉璃的表情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
  陶然好像明白了,苦笑道:
  “两粒。”
  琉璃愣了愣,半天才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陶然揉着被她摇得隐隐作痛的肩,一抬头,发现大门洞开,门板吊着半边,一个陌生男人正在那探头探脑,看见陶然瞅他,憨厚地笑了笑,指指琉璃说:“还没给钱呢。”
  “哦对对对。”琉璃赶紧掏出钱包走过去,把人打发走,扭头回来,一本正经地给陶然解释:“你这门太复杂了,我找了个专业开锁的。”
  陶然哭笑不得,指着琉璃说了句“你”,叹了口气,便没再说下去。
  琉璃不服气,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嘛,昨天电话断了以后,你一晚上没出现,连句交代都没有,这可一点都不像你,我急死了,到处找,连警察局都去过了,该死的他们说失踪要满24小时才能报案,我哪等得了那么久?生怕你一个人在家……啊……那个啥,所以一大早就去满世界找锁匠,死说活说才说服一个肯来,你说,我容易吗我?”
  陶然被她一阵抢白,有气无力地反驳:“哪个啥?你看我就那么像要那个啥?”
  琉璃连忙把语气放软:“我也没觉得你是会那个啥的人,可这不是非常状况非常对待嘛。万一……”
  陶然按住琉璃的手,没让她说下去,“琉璃,咱们就别啥啥啥地打哑谜了,你不是说过,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要真的是那种想不开的人,也等不到今天,多少难过的槛儿都过来了,既然那些不值得死,那么这次也不值得。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却郑重认真。
  琉璃眼睛忽地一热,嘴上却嗔怪道:“你这人就爱粉饰太平,嘴上总说好好好,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怎么不好啦?”陶然不满地抗议。
  “还说没有?车的事先不说了,就说现在,你看看你,有床不去睡,乱七八糟地躺在这,还有……”琉璃扯过身边的提包从里面翻出一面化妆镜,伸到陶然面前。
  陶然疑惑地往镜子里一瞧,吓了一跳。
  只见镜子里的自己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下面挂着大大的黑眼圈,脸也有些肿,头发乱作一团,昨天的外套还穿在身上,早在沙发上揉得像块抹布。
  她呻吟一声,推开镜子捂住脸:
  “天,这个猪头是谁?”
  琉璃扑哧一声笑出来,心彻底放了下去――还知道自嘲,说明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好啦好啦,看你可怜兮兮的,我也不跟你计较昨天放人家鸽子的事了,不过下次再害我丢脸,哼哼……”她煞有介事地挥了挥拳。
  “啊?”陶然惊讶地放下手,“我放谁鸽子?昨天不是去了吗?紧赶慢赶才赶得及你的二十分钟。”
  “你去了?”琉璃也惊住了,“去哪了?”
  “就是你说的那个寒舍,见了那个刘医生。”……还冲他发了通脾气。
  陶然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不可能!”琉璃斩钉截铁地说,“昨天家明在那边等了你好久,我始终有跟他通电话,你一直没出现,后来等到大概九点多钟,怎么都联络不上你,我就着急了,说要来你家看看,家明还陪着我过来了一趟,也陪我去了公安局,后来实在太晚了我就让他先回去了。从头到尾他都没见到你!”
  听琉璃说得头头是道,陶然也晕了,分明事有蹊跷,她迅速理了一下思路,开始慢慢地回忆:
  “昨天你说让我20分钟到,然后手机就没电了,我放下电话就往那边赶,到了饭店我还特意看了一下表,大概八点一刻左右,我就赶紧进去了,跟门口的服务员说找一位刘先生,服务生就把我带到了二楼东侧的一个包房,然后……”
  陶然说得很慢,尽量不落掉每个细节,边说边想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子。
  说到和包房里那个男人不愉快的谈话,直至后来一言不和拂袖而去,陶然知道自己言行失常,觉得不好意思,三言两语便带过了。
  “……出了饭店我去海德那边看了看我妈,回家的时候已经晚了,很累,就在客厅沙发这躺了会儿。”陶然又指了指茶几上的小药瓶,“后来顺手吃了两片安眠药,再后来,一睁眼睛就看到你了。”
  至于脸怎么肿成猪头样,陶然只字未提,琉璃也不问。她似乎对那个神秘男人更感兴趣,追问道:“你怎么会对一个不认识的人大动肝火?这听上去太不像你了,他怎么惹你了?”
  “也没什么,有点自以为是的一个人。”陶然轻描淡写地回道,又说:“还好和你没关系,不然我还发愁怎么和你交待。”
  “自以为是?那肯定不是家明,他那个人,低调的很,脾气又温吞,跟我都吵不起来,更不要说是你了。” 琉璃想了想,又道:“昨天的包间是我订的,到底是不是在二楼东边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家明肯定没见到你,除非……”她略一沉吟。
  心念一闪,陶然叫道:“糟,肯定是走错房间了!”
  琉璃却皱眉:“可是也不对啊,如果你真的走错房间,那个人应该根本不认识你,你们怎么可能聊的起来?”
  陶然也迷惑了:“对啊,而且我进去的时候,他还好像等了我半天的样子。”
  “奇了怪了!”
  两个人左思右想,猜测半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
  琉璃不耐烦,手一挥说:“算啦算啦,反正又不认识,八百辈子才遇一次的人,不去管他。”
  陶然想想也是,站起身,一边按摩着浮肿的眼睛一边往内屋走去,“你还没吃饭呢吧?先坐一会,等我救救这张脸再去给你弄吃的。”
  “别提吃饭了,因为你我连觉都没好好睡。”琉璃心安理得的往沙发上一躺,忽地又坐了起来,“哎,陶陶,我决定午饭和晚饭也在你这吃了。”
  “你不去上班啦?”陶然在洗手间里含着牙刷问。
  “不上啦!老吴休婚假,你休病假,今天我也要休一天懒假。你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就说话,我可难得有空。”
  陶然含了口水,把嘴里的泡沫吐掉,探出头来:
  “我还真有件事要你帮忙。”
  “啥?”
  “你你你,赶紧把门给我装上。”


  第八章

  琉璃总爱说自己是劳碌命,果然连休懒假都懒不成,一整天下来,除了重新找锁匠装门,还陪着陶然一起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林醉的所有东西都被整理出来,分门别类封在箱子里,打好包。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一边忙碌一边闲聊,有说有笑,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搬家。
  傍晚的时候,半个客厅已被大大小小的纸箱堆满,沙发上也摞着纸袋,两人被挤到角落的吧台旁边休息。
  琉璃哧地拉开一罐啤酒,倒在两个杯子里,拿起一只递给陶然,一抬手,把空易拉罐稳稳地丢到远处的垃圾筐里。
  陶然接过杯子和琉璃碰了碰,揶揄道:“是不是老拿你们家大刘练瞄准,身手都练出来了。”
  琉璃不以为然地笑笑,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窗外已有几分暮色,对面林立的高楼间夹着半个太阳,挣扎地投了几道余晖过来,在地上留下一片长长的光影。
  琉璃心不在焉地把弄了一会儿杯子,扭过头,冲着满地的箱子努了努嘴,语带深意地问:
  “真的不要啦?”
  陶然目光一黯,有不知名的情绪涌上来,又沉下去,她摇了摇头,“我明天就叫快递给他送到公司去。”
  琉璃不置可否,又拿来一罐啤酒,打开,倒满,倒得急了,泡沫扑扑地泛出来,顺着杯沿流到台面上,她胡乱扯了点纸巾擦掉水迹,缓缓道:
  “陶陶,我知道你一向是很有主意的人,别看表面看着挺温顺的,其实骨子里拗的很。我明白我也未必就劝得动你,但有些话听不听在你,说不说在我。好歹咱们也一起摸爬滚打六年了,明澈能有今天,一半的天下是你打下来的,你不说我也清楚,这外面动你念头的公司何止十家八家,但你这人最重感情,才会一心一意留在明澈,老实说我秦琉璃也从没把你当过外人,你就当我是仗着这么多年的感情,有些话不得不说。”
  琉璃停下来,似乎想等陶然回些什么。
  陶然低着头不出声,这时才抬眼看看琉璃,笑了一下:“说什么呀?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她似要把话题岔开,琉璃没理她,愈发凝重地说:
  “陶陶,我到底是比你大着几岁,周围这分分合合的事也见过不少,尤其是在咱们这个圈子里,所以才更觉得你和林醉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人一辈子没几个七年,何况是能分享彼此生命里最好的七年,如果因为一点意气就说放弃实在太不值得。”
  “不是意气。”陶然静静听着,突然插了一句。
  “那是什么?”琉璃紧跟着问。
  陶然不作声。
  琉璃也沉默,片刻又开口:
  “陶陶,你别怪我多事,我知道可能会惹你生气,不过,……我还是去找过林醉了。”
  “我不生气。”陶然淡淡道,“依你的性子,要是不去找他我才会奇怪。”
  琉璃看上去并未释然,反而更加吞吐起来:
  “可我没找着他,秘书说他出差了,但不肯说去哪,另外,我托一个常做秀场的朋友查了查报上的那个女人,叫什么什么田田,这两年很红,听说,她参加完上次的酒会就离开上海,去了纽约,公司外宣说是海外培训,可是……”琉璃像在掂量着什么,“私底下也有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她又犹豫了一下,“不过,没有确实的说法,道听途说,做不得准的。”
  她落了话音,不再出声。
  陶然仍旧低着头,像是认真在听,又像是在认真走神,双目间或一眨,有浅浅的阴影在睫毛底下黯然掠过。
  过了处暑,白天一日比一日短,夕阳燃不了多久便落了,屋子渐渐暗下去。
  琉璃沉不住气,她带着几分急切地说:“陶陶!你再这么不紧不慢下去,人可就真的回不来了!”
  “他不会回来了。”
  陶然从高脚凳上下来,走到房间另一边,拨开顶灯,屋子被一团柔光笼罩。
  她坐回原处,继续平静地说:
  “那个女人叫何叶田田,是新势力公司的首席模特,年轻,长得美,正当红。年初的时候,悠游公司签了她为《浪迹》游戏做广告代言。”
  “哦,原来她就是海报上那个……怪不得总觉得哪里眼熟。”
  陶然点点头,又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出国培训,但我知道她有了林醉的孩子。”看到琉璃一脸被惊到的表情,她耸耸肩,“林醉说的。”
  “#@¥#@!”琉璃低声骂了句什么,问:“你打算怎么办?”
  陶然指了指地上的箱子,“就这么办。”
  这回换琉璃沉默起来,她拧着眉毛,沉吟半晌才勉强说:“要不要再跟他谈谈?也许只是一时犯蠢做下错事。”
  “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陶然竟笑。突然想起那个一脸忠义的香港巨星,当年在记者招待会上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公众致歉时所说的经典语录。喧喧嚷嚷过后,果然所有人都原谅了这个错误。
  法不责众,众人都会犯的错误最容易得到众人的原谅。
  可陶然扪心自问,你原不原谅?
  心说不。
  不不不不不。
  所以她不声不响地摇摇头。
  琉璃压根也不是什么拥护委曲求全的女人,本着劝合不劝离的古训才违心地规劝几句,如今看到陶然铁了心,索性也干脆地说:“好,分就分!”想了想,又愤愤道:“可咱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们!你要是没意见,明天我就去找几个相熟的记者,写写他俩的破事,再把那女人怀孕的消息捅出去,我看她还红个P!”
  陶然有意见,“算了,现在再演这种琼瑶戏码除了娱乐不相干的人还有什么意义。”
  “怎么没意义?至少不能让他太好过,琼瑶有什么不好?人家哭天抹泪抢了檀郎双宿双飞不知多快活,我看你就是中了亦舒的毒,信她什么‘做人至要紧是姿势漂亮’,姿势有个鬼用!到头来孤零零一个姿势做给谁看?”
  “给自己看。”陶然笑笑。
  “人善给人欺,马善给人骑!这种事情,你让人一尺,人欺你一丈,何苦白作大方?”琉璃看不过眼,话里有些急。
  “我不是善良大方,人不是我让出去的,是他自己要走,我答应过放手,就绝不食言。”陶然话说得不紧不慢,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决。
  “早晚给你气死!”琉璃气结,一仰脖咕嘟咕嘟把酒喝完。
  陶然拍拍她,“你慢着点。”
  琉璃把杯子重重地撂在台子上,气道:“你一个人拗造型吧,我走了!”
  “我送你。”
  两人出了门,坐上电梯下了楼,琉璃甩开大步走在前面,一路无话,看上去竟是动了真气。直到拉开车门,才重重地叹了叹,一口闷气吐出来,扭头说道:
  “陶陶,说到底,这是你的私事。不是我一定要插手你的私事,我就是怕你吃亏,人心险恶,你看满世界谁像你,连争都不会争。”
  “谁说的,明澈那么多客户,哪个不是争来的?” 陶然安慰她,一贯地避重就轻, “你放心,人心险恶,我也不单纯。”
  “算了,你不想我管我就不管,最重要的是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琉璃拿她没辙,返身上了车,正待开动,陶然在外面笃笃地敲了两下。
  琉璃摇落车窗,询问地看向她。
  陶然弯下腰,轻轻说:“琉璃,谢谢你。”
  琉璃一愣,三秒钟后挤出两个字:“肉麻。”
  一踩油门,开出老远。
  陶然直起身,看着那辆酒红色的Mini Cooper一溜烟地消失在小路尽头,脸上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第九章

  从进公司开始,陶然就明显觉出周围的气氛不对劲。虽然表面一切如常,同事该找她汇报工作的汇报工作,该讨论问题的讨论问题,要么就是在茶水间里打个照面,客套寒暄,聊些天气不错最近很忙又有哪个客户很难搞之类的安全话题,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大家在她面前都带着点小心翼翼,连老吴都一改几日前的黑口黑面,语气关切地问她:“怎么也不多休两天,这儿你放心,有兄弟我呢。”
  他一脸敦厚地笑,笑得陶然受宠若惊。
  不用太使劲也猜得出,那张印着才子佳人的娱乐小报怕是已在公司里传阅数圈了。陶然俨然已是众人眼中的弃妇一名,由不得她不当。
  一早上过去,她已经快被溺毙在无数饱含同情的目光之中,只好尽量躲在自己的办公间里不出门。
  下午老吴来找她做临走前最后的交接,主要是知会一下正在做的几个专案的进度情况。
  “……上周的那两单平面设计,样稿改得差不多了,我再让小胡他们润润细节就可以拿给客户审了,飞迪的客户手册已经完稿,现在在印刷厂打样。……还有清莲纸业的广告片,老客户了,夏雪那一组一直给清莲做东西,熟门熟路,应该没问题。哦,还有牡丹工坊的网站,首页设计风格总算是定下来了,这家最麻烦,内部吵成一锅粥,也拿不出个统一的主意来,一个首页改了又改,动不动就推倒重做,要不是他们老总给设了最后期限,到现在还没人敢拍板呢。唉,陶陶,下次咱少接他们家的活,又耗力气又耗神!”看上去老吴的确给折磨的不轻,倔脾气上来,听这意思是给钱都不给做了。
  陶然翻翻手上的资料,略一回忆,“我没记错的话,咱们跟牡丹工坊签的是8万的合同,小网站,页面不多,后台功能也不复杂,能做到这个价钱算是比较高了,前期沟通的时候就知道他们要求不低,艺术品公司嘛,讲求卖相。现在首页定下来后面就顺利多了。真多亏你走之前能搞定,不然这个案子还一直在我脑子里悬着呢。”
  老吴嘿嘿一笑,冲她扬了扬下巴,陶然明白,这表情翻译过来就是“我是谁啊”。
  “其实你也不用担心,楼上那个新来的也不差,听说是在美国混4A*的。”
  “新来的?”陶然一怔,“谁?”
  “我的共产主义接班人啊,新任CD*,没人跟你说吗?昨天就来了,一直忙着交接呢。”
  “新CD?不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吗?怎么突然就上任了?”
  “嘿,还真没人跟你说啊。是个ABC,琉璃从美国空运回来的,昨天给大家介绍的时候你不在,怎么今天也没人过来给你引荐一下……”说到这,老吴好像想到了什么,话里转了个弯,“哦……可能他们怕你忙,不想打扰你,呵呵。”
  说着,老吴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刺激到她似的。
  (* 4A广告公司:4A是美国广告公司协会American Association of Advertising Agencies的缩写,4A协会对成员公司有很严格的标准,所有的4A广告公司均为规模较大的综合性跨国广告代理公司。如Ogilvy,Leo Burnett,Saatchi & Saatchi,TBWA,Grey等)
  (* CD:Creative Director,创意总监。)
  “老吴,”陶然正色道:“你要是再用这种神经兮兮的眼神看着我,就别指望我去参加你的欢送会。”
  “别呀,这么重要的时刻少了你,我的人生多不完整啊。”老吴连忙打哈哈。“你等着啊,我现在就上去把他给你领下来。”
  “等等,还是我和你一起上去,不要特意把人叫下来,免得误会我端架子。”
  “你是公司元老,端端架子也是应该的。”老吴不以为然。
  “咦,往常怎么不见你这么尊‘老’?”
  “丫头,你到我这就只能算爱‘幼’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边说边往楼梯处走。
  明澈广告租有这座写字楼的两层,为了来往方便把上下打通,以木梯相连,楼上是总经理室、创意部和财务部,楼下是客户部、其它后勤部门和大大小小的会议室。
  楼下因为常常要会客,所以布置得简洁温馨,以流线型现代雕塑做装饰,四面墙上挂着一幅幅精致的广告作品,色彩纷呈,点缀地恰到好处。
  一到楼上,可就像进了杂货铺,每个人的格子间里都堆着满坑满谷的私人物品,绒毛玩具、搪塑公仔随处可见,还有人在台子上挂了一圈枪械模型,乍一看还以为进了微型军火库。
  平常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忙,或是忙着在电脑上涂涂画画,或是忙着听歌看电影下棋,偶尔还可以打游戏,只要能按时出活,又不影响别人,基本上是想干什么都行。
  今天上来却四下无人,静悄悄的,忽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休息室传来。那声音又甜又美,煞是好听。却把陶然听的一惊,“那……是小雪么?”
  老吴笑的鬼兮兮的,“如假包换。”
  夏雪是公司出了名的冰山美人,人又漂亮又聪明,颇有才气,年纪轻轻就独领一支创意小组,不免有些高傲,平时很少对人假以辞色,更不要说笑靥如花了。陶然印象里就从没听她这样动人地笑过,所以才会诧异。刚想追问,就见老吴两眼望天,自言自语:“哎呀,这秋天还没来呢,小雪的春天就到了……”
  说话间两人走到休息室,推开虚掩的门,进里一瞧,创意部的同事都在呢,大家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每个人都笑意盎然,中间那个顾盼生辉的娇俏女孩可不正是夏雪。她的视线牢牢地落在身边的一个陌生男子身上。
  那男人半坐在屋子中央的乒乓球台上,一条长腿撑着地,另一条腿悬在半空,双手正倒腾个不停,五六个橙色小球被抛得又高又稳,滴溜溜转,人却潇洒自如,不慌不忙,口中还悠哉游哉地说着:“小胡,你刚刚教我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来来来,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
  一句原本带着江湖气的天桥吆喝被他念得字正腔圆,文绉绉的,全不对味了,又惹来一片笑声,还夹着两声口哨。
  老吴跟着起哄,叫了个好,笑道:“好热闹哇,早知道这个沟通会中间还有插播节目,我真该早点上来。”
  见是老吴,那男子忙里偷闲冲他点头招呼了一下,手高高一甩,人从球台上下来,一个漂亮的侧身,将空中的小球一一收入掌中,随之定住身形,单臂屈至胸前,优雅地鞠了一躬,宛如谢幕。
  掌声四起,热烈非常。
  “行啊,瞧不出你还有这身手!”老吴上前,伸出大掌拍拍他的肩。
  “小把戏,以前常去朋友酒吧玩,学了些花巧玩意冒充调酒师而已。”
  “调酒师?帅啊。”老吴露出夸张的憧憬表情。
  “你喜欢酒?”
  “不,我喜欢好多女人围着我尖叫。”
  老吴一本正经地回答,引来周围一片心领神会的笑声。
  老吴也笑,忽地想起陶然还在身后等着他介绍呢,忙把那男子引到陶然面前:
  “陶陶,来认识认识你的新搭档,咱们一表人才的新任创意总监——陆浥尘。我说,看在人家比我帅的份上,你以后可得待人温柔些……”正说着,却发觉陶然表情不对劲,像在走神,他疑惑地在她眼前摆摆手,“喂,陶陶?想什么呢?”
  陶然的确在走神。
  因为她刚刚哭笑不得地发现,她的生活既不琼瑶也不亦舒,竟会出现三流小说的狗血巧合!
  没错,面前这位她未来的工作伙伴赫然正是前晚被她一腔怨气无辜殃及的陌生路人甲。
  虽然他今天几乎完全换了副模样,粉色衬衫,牛仔裤,一根又长又窄的黑色皮绳充作领带,松松地系在颈下,随意地垂下来,使他看上去比西装革履的时候更加不羁。
  但那样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哪那么容易找到第二对?
  肯定是他。
  陶然认命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接受这狗血的现实。
  她镇定自若地伸出手,向刚刚有了名字的路人甲露出亲切的微笑:“你好,陆浥尘,欢迎加入明澈。我是客户部的陶然,大家都叫我陶陶。”
  老吴接道:“陶陶是我们这儿的老人了,浥尘,以后有什么不熟悉的你尽可以找她。……”一扭头,又发现陆浥尘也不对劲了。
  他也怔怔的,心不在焉地和陶然握了握手,目光却落在她额头的那块纱布上,略带迟疑地说:“你是……”
  看这情形,老吴也茫然了,“你们认识?”
  “不认识。”
  “认识。”
  两人同时出声,南辕北辙。
  这下所有人都茫然了,面面相觑,气氛微妙起来。
  陶然一时也懵了,张口结舌。
  还是陆浥尘反应快,马上不动声色地解释:“早听琉璃提过,明澈有位年轻美丽又能干的AD,慕名已久,所以对我来说,自然是算认识的。”
  接着泰然自若地对陶然道:
  “陶陶,很高兴认识你。叫我Eason。”
  他微微地笑,幽深的眸锁住她,隐隐透着几分探究。
  “我也是,Eason,希望你喜欢这里,合作愉快!”陶然匆匆回应,说:“那我就不耽误你们开会了,有空再聊。”
  尽管她也有一肚子疑问,但显然不适合此时此地在满屋子人面前讨论。
  最有可能解答这些疑问的人显然只有一个。
  陶然退出休息间,便向总经理室走去。
  豆豆在门口叫住她:“秦总不在,一早就被公关协会叫去开会了,好像是关于联合培训的事。陶总你急吗?要不我帮你拨个手机给她?”
  “……也不算很急。算了,还是等她回来吧。”陶然扭头要下楼,正撞见琉璃迎面走过来。
  “找我?里面说。”
  豆豆送了两杯咖啡进去,为她们掩上门。不多时,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朗声大笑。


  第十章

  对着陶然脸上的愤懑表情,琉璃自己也觉得这个时候笑是一件很没同情心的事,但就是忍不住。
  找到了路人甲,昨天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很容易便搞清楚了。
  事情很简单。
  琉璃同时在寒舍订了两个包间,一间是帮陶然和家明订的,另一间则是为陆浥尘约会订的,结果当晚浥尘约会的女孩压根没出现,陶然又误打误撞地进错了房间,造成了这边两个人鸡同鸭讲,那边两个人四处找人的混乱局面。
  “我也是刚在协会那边碰到欧处长才听说,他侄女根本就没有赴约,今天才被发现。老欧一个劲道歉,听意思好像是女孩本来有意中人的,父母不同意,这回分明是给她家人好戏看呢。不过我也服了你们两个,歪打正着认错人也就算了,关键是颠三倒四的还能说到一起去。我是该说你们太有默契好,还是太没默契好?”琉璃忍俊不禁,话里带着笑音。
  陶然犹自忿忿:“四是四,十是十,陆是陆,刘是刘!我普通话有那么不好吗?怎么可能被听错?”
  “嗯……”琉璃状似严肃地思考了一下,“听你一说,呀,还真是挺像的。哈哈哈。”
  素来心思缜密的陶然难得摆一次乌龙,琉璃实在厚道不起来。
  陶然无奈,“好了好了,以后慢慢笑吧,说点正事,这人你从哪找来的?怎么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就突然到任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琉璃故作神秘地凑近她,“你觉得怎么样?对我给你找的新搭档还满意不?”
  “我?如果不算上前天晚上胡言乱语的那些,我才跟他说了不到十句话,暂时没有太多感觉。不过看他很快就和大伙混熟了,应该人缘不错。至于创意功底,我没看过他的履历,无法评估。”
  “记不记得去年获得克里奥大奖和戛纳广告大奖的双料冠军是哪家公司?”琉璃忽问。
  “XXX”陶然报了一个耳熟能详的4A名字。
  “你知道他们的创意总监是谁?”
  “Eason Luk,传说中的天才,近年他经手的作品横扫五大广告节,颇有名气。”陶然对答如流。
  琉璃满意地点点头,没讲话。
  陶然突然明白过来,惊问:
  “是他?!”
  琉璃但笑不语,分明就是了。
  陶然仍不敢相信,“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挖的到他?”
  “不是挖的,是咱自家地里长的。”琉璃小有得意的说,“浥尘是我弟弟,这次去纽约出差我就住在他家里,刚巧知道他最近计划要来中国待上一阵子,就问他愿不愿意来这里帮忙,一来可以尝试不同的市场和客户,二来可以通过与本土广告人的合作开拓视野,也许会有意外收获,这三呢,在自己人的公司做,我可以允诺他足够的自由空间,他也可以给我们的创意团队带来很多新鲜东西。最后我们一拍即合。”
  陶然听得兴奋,“能有这样资历的人加入明澈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过怎么从没听你说过有这样一个弟弟?”
  “是表弟啦,一表三千里的那种。他们家的那一支很早就移民了,现在只有一位姨奶奶还健在,平常也只和我们家长辈有些联系,这次知道我要去美国,我妈让我过去探望一下老人家,没想到还捡了个宝贝回来。我也是见了面才知道,原来大名鼎鼎的Eason Luk是自家弟弟,看来我们家人还都挺有做广告的天分的。呵呵。”
  琉璃毫不含蓄地把自己也顺道夸了一下。
  陶然笑,说:“对了,老吴还不知道此Eason就是彼Eason吧?刚刚他给我介绍的时候可只是说,新来的那个也不差,在美国混4A的。”
  “我还没跟别人说呢,毕竟这次是任人唯亲,先让他和大伙熟悉熟悉再说,免得别人有先入为主的想法。”
  “也是。”陶然眨眨眼,道:“老板弟弟,皇亲国戚呢,以后万一意见不合争起来是不是应该让让他?”
  “呸,少跟我卖乖,你连跟我争的时候都没见说让让我。”琉璃笑着啐她。
  “那又是谁跟客户吵得寸土不让,还拍桌子瞪眼睛的,白花花的银子差点吵飞。”
  琉璃立时无话可说,只好虚张声势地皱皱鼻子。她这个没耐性的坏脾气,下次惹恼客户的时候,还是要靠陶然上前打圆场的。
  电话铃响起,打断两人的闲聊,见琉璃要忙,陶然起身告辞,一边冲她摆手势一边往外走,没成想拉开门一扭头,嘭地和人撞了个满怀!正正撞在鼻子上,一阵酸痛,差点掉泪。她唔的一声捂住鼻梁,抬头一看,惨,又是那个陆浥尘。
  “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好吧?”
  他歪着头,关切地问,眼里却分明闪着笑意。
  陶然在脑袋里狠狠地敲了自己一记。——还嫌在这人面前丢脸丢的不够么?
  她眼泪汪汪地摇头,瓮着声音说,没事没事,忍着痛赶紧往外走,也顾不得回应他在身后那一迭声的“对不起”,只怕再等一会可真要哭出来了。
  浥尘看着她纤细的背影逃也似的走远,不解地冲着旁边的豆豆眨巴眨巴眼,薄唇勾起一弯漂亮的弧度,无辜地问:
  “我很讨厌么?”
  豆豆本在一旁偷眼望他,忽的听此一问,脸不知怎地就红了,忙把头低下去装作在键盘上忙碌,舌头打了结似的嗫嚅道:“不……不讨厌。”
  浥尘呵呵一笑,推门走了进去。
  下午。
  临近下班,明澈广告的两层楼早早地就喧嚷起来。
  今天是老吴在明澈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晚上安排了一连串的节目欢送他。每个人都提前把手上的要紧事安排开,把今晚的空闲留出来,难得聚得这么齐,大家都有几分兴奋,刻意冲淡些惜别时刻的不舍。
  渝信酒楼的豪华包厢里,杯盘碗盏,觥筹交错。
  几圈酒喝下去,气氛high起来,大家越闹越疯,老吴是主角,当仁不让被灌得最惨,琉璃是老板,自然也是每次聚餐的首要放倒目标。
  酒桌上面无大小,平日有恩的抱恩有仇的报仇,反正通通表现为敬酒。
  陶然坐在老吴和琉璃身边,仗着酒量好,拐弯抹角地替他们挡掉了不少。
  浥尘新来乍到,而且好歹也算是半个国际友人,大伙对他略有些顾忌,没怎么下狠手,但他坐在一旁,光看也看得直咋舌。
  坐在他对面的夏雪跃跃欲试了几次,终于趁着大家争相敬酒乱作一团的时候鼓足勇气站起来,端了一杯红酒走到陆浥尘旁边,轻柔宛转地说:
  “Eason,我敬你一杯,权作接风洗尘,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不要嫌我们笨才好。”
  也许是酒的缘故,她的脸色娇艳明媚,一双杏仁大眼润润得似要滴出水来,那样含羞带怯地看着他,他是傻的才会看不出其中的女儿心思。
  浥尘不傻,唉,只好装傻。
  他客客气气地端起酒杯,道:“夏小姐太客气了,以后大家共事,理应互相关照。”言毕,略一举杯,啜饮了一口。
  夏雪隐约有些失望,浥尘视而不见,脸上始终保持友好疏离的微笑。
  他心里清楚,She’s not the Eason Girl.
  这种女孩,像刚出生的小兔子一样,会认人,一旦被她认准便再也甩不脱。
  兔子纯洁可爱,好是好的,但养兔子却是一件需要极之精心的事情,他自认没那种耐心,也坚决不会给自己惹这种麻烦。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夏雪不怎么甘心,却也只能返身离去。
  酒足饭饱,宴终人散。
  年纪稍长的和家里有小孩的同事纷纷告辞,剩下一大群年轻人没有疯够,又结伴而行,直奔外滩的“破”酒吧。
  “破”酒吧名字叫破,其实不破,只是正门开在弄堂里,低矮昏暗,与其说是营业场所,倒更像是地下党接头联络处,十分隐蔽,平常只做熟客生意,听这店名也知道,老板的意思是——爱来不来。
  搭乘专门的电梯直达顶层,才会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强劲的音乐掀起激情热浪,摇摆的灯光炫彩迷离,好多人欢呼一声就直接旋入舞池。
  陶然一看只有自己和陆浥尘还算清醒,忙冲他使了个眼色,把醉得厉害的琉璃和老吴拉回来,带到旁边的卡座,随即叫了两大杯冰柠檬水,哄他们喝下去。
  琉璃陷在舒服的沙发里,几口冰水下肚,平复了亢奋的神经,倦意涌上来,人不声不响地就蜷作一团睡着了。
  老吴酒品差,越醉越闹腾,拉住他俩念叨个不停,简直像要开一场陶然事迹小型报告会,大大小小,好的坏的,漂亮的出糗的,事无巨细,一一向浥尘汇报。
  陶然听得干着急,又不能堵他的嘴,直想一酒瓶把他甩晕。
  浥尘忍着笑,边听边嗯嗯嗯地点头。
  说着说着,老吴长叹一口气,突然拉过陶然的手,按到浥尘的掌中,语重心长地说:“小子,以后……陶陶就交给你了,你可甭让人欺负她!”
  陶然被他出其不意的举动吓了一跳,正要责怪他冒失,听了这话,心头一热,什么也没说。
  浥尘点头,说你放心。
  老吴又骂:“林醉这小子,真不是东西,下次被我撞到,非……非把他揍得扁了又圆!琉璃说这事就当过去了,不让我们跟你提,陶陶,我就说一句,就说一句……既然他把宝贝当柴禾,咱,咱也不稀罕他!你等我回来给你找个更好的,你等着啊……”
  陶然手被他抓的牢牢的,只好顺着他说好好,我等着。
  这时有人过来拍老吴的肩,“胡说什么呢你?过来跳舞啦!”说着就把人扯走了。
  陶然总算遇到救星,迅速把手抽回来,掩饰地扶了扶桌上的杯子,尽量若无其事地对浥尘道:“老吴醉了,你别听他乱讲。”
  七彩霓灯映在她的眼中,浮光流转,瞬息变幻,目光却静静的,语气也淡淡。
  若不是上次有那样的巧遇,浥尘也许会相信,这无懈可击的平静底下和外表一样,没有裂痕。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着摇摇头。
  气氛终究有些尴尬。
  无言地坐了一会,陶然起身说,我到楼顶转转。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这儿人多,看着点琉璃。
  走之前顺手拿了琉璃丢在台子上的半包烟。
  楼顶是个宽敞的平台,本不属于酒吧场地,但因为常有客人上来透气,所以简单地摆了几把高脚凳。
  陶然拣了个僻静地方坐下,随手拔掉发簪,让一头厚重的长发也落下来歇歇。
  夜风拂过,带来黄浦江的雾气。
  外滩灯火璀璨斑斓,万国建筑群流光溢彩,正是这座城市最迷人的一刻。
  偶尔有路过的船只拉动船笛,发出沉沉的呜呜声。
  不远处,海关大楼的老钟响起一曲《东方红》,乐声八十年如一日,浑厚悠远。
  午夜十二点。
  灰姑娘丢失了水晶鞋,马车变回了南瓜。
  再美的曾经也是曾经,一切繁华皆成背景。
  陶然默立良久,抽出一根烟,发现没带火柴。平时从不吸烟,自然想不起来。
  连扮颓废都没机会,她呆呆地想。
  一只打火机伸过来,叮的一声绽开一朵蓝色的火苗。
  陶然一怔,抬起头,顺着手臂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和一双跃动着火光的黑眸,正向她微笑示意。
  是陆浥尘。
  陶然把烟凑了过去,点燃,说谢谢。
  谁知谢字还没说完就被一股辛辣冲到喉咙,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烟常见琉璃拿着,燃着的时候会散发出柔软细腻的巧克力香味,陶然一直以为这就是那种口感淡淡的女士香烟,哪成想有这么厉害的劲道,差点被呛了个跟头。
  浥尘见状,惊讶地问:“你不会吸烟?”
  陶然胡乱地晃晃脑袋,继续咳。
  浥尘看看烟盒,低低地笑,“Davidoff?不适合你。”说着,把她手上的烟接过来,揿灭。
  陶然抚着胸口咳了半天,呼吸总算调顺过来,突然想到问:“琉璃呢?”
  “被人吵醒,跳舞去了。”
  “喝了那么多,她还站得直么?”
  “看上去还行。倒是你,好像也不比他们俩少。”
  陶然笑,“我没事,你知道,人的身体里有一种酶,这种酶越多分解酒精的速度就越快,我属于有很多的那种,只要慢慢喝就不会醉。”
  “从未醉过?” 浥尘好奇。
  陶然想了想,“从未。”
  “WOW, it’s a talent!”
  浥尘爱酒,却不善饮,因此听到有这样的天赋异禀,不由一叹。
  兴致上来,他问:“要不要试试我最拿手的鸡尾酒?NIKOLASCHIKA,你会喜欢。”
  陶然不想扫他的兴,说好啊,那麻烦你。
  “不麻烦。”浥尘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离开下楼。
  果然没过几分钟就回来了。
  看来真的不麻烦,陶然想。
  她看看浥尘放下的两杯酒,普通的利口杯,普通的琥珀色液体,只是杯口盖了一枚柠檬片,上面堆着少许细砂糖。
  “怎么喝?”她不得不问。
  “这样。”浥尘拿起柠檬,给她做了个示范。
  陶然将信将疑地学他的样子,把柠檬卷起来,包住糖放在口中一咬,等到酸酸甜甜的感觉充盈每个味蕾,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酿的橡木香和醇和的酒香把之前的酸甜席卷而去,留下丰富多变的口感,回味绵延。
  陶然满足地唔了一声,轻轻赞道:
  “好酒。怎么调的?”
  浥尘得意地笑,“只要一瓶上好的干邑白兰地,它的调制过程在你的口中完成。”
  原来这就是他“最拿手”的鸡尾酒。
  陶然忍不住揶揄道:“那需要调酒师做什么?”
  他挑了挑眉,竟大言不惭地说:
  “总得有人切柠檬啊。”
  陶然扑哧一下乐出声,心想,这可真是琉璃的弟弟,连冷笑话都说的那么像。
  爱屋及乌,早前留下的一点点芥蒂也渐渐没了。
  不过一想到上次的乌龙事,陶然还是忍不住懊恼。
  相信琉璃已经把事情原委向他解释过了,可作为当事人,总不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避而不谈,反而显得狷介。
  这么想着,陶然收起笑容,郑重道:
  “前天晚上的事……真不好意思,我……”
  浥尘作恍然状,“你请我吃饭,还没跟你说谢谢!”
  “不是不是……”陶然想接着解释。
  浥尘温和地打断她:“琉璃同我说过了。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搞清楚。”
  陶然知道他怕她尴尬,也就不再多言,只好自嘲,“再怎么样都不该对你发作。没办法,第一次失恋,不太习惯,有失礼的地方你多包涵。”
  看了一整天周围人讳如莫深的表情,陶然觉得,那两个字不如由自己说破,免得大家都不知所措。
  浥尘也被她逗乐了,边笑边说:“失恋这种事,恐怕多少次都不习惯。”
  说的就好像他真的失过似的。
  陶然静静看着他。
  那样开朗的笑容,融在一天一地的灯火之中,她不禁也被感染,竟觉得这人今晚倒更像个心理医生。


  第十一章

  “此处乐,不思蜀。”
  在打给祖母的越洋请安电话里,浥尘文绉绉地拽了一句新学的中文。
  这倒的确是他的真实心情。
  新鲜的城市、新鲜的生活和新鲜的人,无不令他感到兴奋。
  明澈的工作刚接手不久,颇需要花些工夫适应,但与曼哈顿的节奏和压力比起来,已经算是半休假状态了。他有更多的闲暇去尝尝美食,品品老酒,或去寻访古街里弄,自是不亦乐乎。
  只是关于相亲这件事,他已彻底失去兴致。
  连续几场大同小异的相亲宴之后,浥尘惊讶地发现,在那些女人带着审视和估量的眼神之中,他的房子、钞票、身份地位和他的美利坚合众国国籍的魅力要远远大过于他本人!这对浥尘来说,唉,太伤自尊了。
  终于有一次,某位小姐完全被他的倜傥丰姿所迷倒,对他本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不用再回答那些拐弯抹角的关于身家背景的问题,浥尘总算可以轻松享用一顿晚餐,交谈也算愉快,这本应是一次难得美好的相亲约会,——如果这位小姐不是想象力太丰富好奇心太旺盛的话。
  快要上甜品的时候,她吞吞吐吐地问,大概意思是,像陆浥尘这样的男人,怎么还需要通过相亲找女人呢?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胃里的牛排顿时变成了花岗岩。
  若是在美国,解答这个问题浥尘驾轻就熟,他会彬彬有礼地问:
  ——你家还是我家?
  不过在这里,他不确定可以这样做,因为他不确定对方能与他达成共识,理解上床这件事只不过是分享彼此身体的一次美好体验,just for fun。
  他知道,对于她们中的某些人来说,上床远非如此单纯,而是有着更加复杂深远的含义,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个宗教仪式,宣誓效忠永不脱离的那种。这无疑是浥尘避之唯恐不及的。
  他实在不想在美好的春宵一度之后再去毫不美好地解决彼此的教义分歧,所以宁可选择谨慎行事。
  于是那个夜晚就在桑子酱蛋卷和甜橙白兰地之后迅速结束,什么都没发生。
  这是陆浥尘的最后一次相亲。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这座城市的女人就此绝望。从Marketing的角度讲,如果你在一家商店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要买的物品,那么先别责怪商店,而要想,是不是自己走错店了?
  毕竟你不能指望在肯德基里买到麦香鱼。
  离开相亲这条路,浥尘如鱼得水。
  他从不缺女人,向来不必为此发愁。
  发愁的人是琉璃。
  她是肩负着老太太交代的任务把浥尘带回来的,眼看着离完成任务遥遥无期,她开始有些急。趁着谈工作的间隙忍不住问他:
  “喂,陆太太找的怎么样了?上次姨婆又在电话里问,我可给你说了不少好话。”
  “陆先生倒是有,陆太太还不知道在哪,结婚的事50%已完成,放心放心,胜利在望。”浥尘笑嘻嘻地答。
  “又没有正经。”琉璃皱眉头,“我看你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好好的介绍给你的女孩子不要,自己却在外面拈花惹草,搞得花名在外,看以后哪个好人家的女孩肯要你。”
  “那些只是朋友。太太是要慢慢选的,不要急嘛,女人急了会变老。”
  琉璃轻轻一哼,悠闲地说:“我才不急,等哪天去老太太那参你一本,看看谁最着急。”
  浥尘赶紧摆出他的招牌迷人笑容,“好琉璃,你看我这的工作刚刚做起来,你也不想我半途而废吧。而且结婚这种事,顺其自然,催不得的。”
  琉璃看着这个几乎与她同龄的弟弟,说实话也没有太多办法,大家都是成年人,有各自的生活方式,说的多了未尝不是干涉,只得道:“好好好,你爱怎么玩我可以不管,但可有一样……”她正色道,“我的人你不许动!”
  她看得出,公司里有几个女孩对浥尘颇为倾心,小丫头们年轻单纯,没吃过苦头,还不知道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危险。
  浥尘听懂她的意思,嘴角噙了一丝坏笑:
  “那要是她们动我怎么办?”
  “臭美!”琉璃随手拿起一支笔嗖的丢过去,浥尘眼疾手快接在手里,笑得更开心了。
  他走过去,把笔还给琉璃,说:“对了,我这个周末要去找房子,美姗说要是你这没事的话,就让豆豆陪我去看看,没问题吧?”
  “怎么这么快就换房子?”琉璃问。
  “别提了,原来租的那栋公寓因为当初定的急,也没仔细检查,住进去才发现毛病多,房东不肯好好修,美姗建议我还是换一个,豆豆是本地人,能帮我一起看看。”
  “不行,豆豆不行。”琉璃脱口道。
  “为什么?”浥尘疑惑。
  “别跟我说你看不出来,那姑娘早被你迷得七荤八素的,我可不放心把她放你身边。”琉璃略一沉吟,说:“让陶陶陪你,她来上海的时间久,看房也有经验,刚好也让她多出去走走,免得老闷在家里。”
  浥尘笑,“怎么,你就不怕她也被我迷住?”
  琉璃撇撇嘴,开玩笑地伸出手,把他的脸从左边拨拉到右边,又从右边拨拉到左边,笃定道:
  “陶陶才不会看上你!”
  浥尘只是笑,却也没言语。
  关于陶然,相处几周下来,浥尘也不知道对她的了解是更多还是更少。
  她无疑是个工作上的好拍档,严谨、细致,有敏锐的理解力和着眼全局的洞察力,她擅长倾听,但不盲从,性格冷静而内敛,即使在争论的时候也常常慢条斯理,极少情绪化,这样一个优雅干练的女子,很难不赢得客户的信任和下属的敬重。
  老吴曾说过,琉璃是金箍棒,陶陶是定海神针。浥尘乍一听还挺纳闷,有什么不同?老吴嘿嘿一乐,说以后你就知道不同了。
  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老吴这个故弄玄虚的比喻颇有些道理。
  可是,他的脑海里仍然留有那样一双眼睛,它们专注而认真地看着他,追问他,关于爱与忠诚。那目光清亮清亮的,半掩在微卷的长发后面,有种哀楚隐藏其中,轻易便被刺痛。
  如今他与她更加熟悉,也更加亲密,却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陶然。
  她就像一只蜗牛,露出坚硬的壳,旁人难以触及她的柔软。
  或许,只除了一个人,一个名叫林醉的男人。
  那天。
  创意部来了个新同事,趁午休的时候在电脑上打网游。这本来没什么,适当的休息娱乐公司从不过问。
  可他忽地高声问:
  “有人玩《浪迹》吗?谁知道最后的通关密语是什么?”
  偌大的屋子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看到陶然坐在陆浥尘的办公室里,门开着。
  离他最近的小胡使劲冲他挤眼色。
  那男孩没看见,只顾埋头嘀咕:“就差这个了,马上就要全部打通了,怎么就找不到?奇怪……”
  他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安静了没一会就哈哈笑道:
  “找着啦找着啦!网上有攻略,是‘共君一醉一陶然’!这什么破暗号啊,莫名其妙的……唔……唔……”后面的话像是被谁捂住了嘴,闷了回去。
  浥尘在房间里和陶然讨论一个车展搭建方案,正看着她的笔在纸上游走,忽然手一僵。
  他察觉到她有些不对。
  隐约听见一个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别吵别吵,你那么大声干嘛,这个是林醉……”后面的声音微不可闻,又夹杂了两三个唔唔声。
  陶然稍许沉默,放下笔,走到门口,和声细语地说:“小胡别闹了,快把胳膊放下来,不相干的事别乱紧张。”
  小胡哦哦的应承。
  陶然折回来,冲浥尘笑笑:“没事儿,他们草木皆兵。我们接着说,这里……还有这里……客户要求留作会客区……”她边说边在图纸上标“会客区”,三个字连写了几次都写错,她划掉,重写,又划掉,本来就不大的方格快要涂满了。
  浥尘按住她的手,把笔拿过来,说:“我来吧。”
  等陶然走了,浥尘把小胡叫进来,让他把服务器里的那个游戏删掉。
  其实他们俩的事浥尘知之不多,整个明澈的人都心照不宣的对此缄口不言。别人的私事,浥尘自然也不会婆妈地打听,只知道这个林醉肯定和母猪上树问题脱不了干系。
  看得出陶然伤得不轻,那个人是她心里的一根刺,生在肉里,每每碰触都会痛,再硬的壳都无济于事。
  但浥尘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所有的伤口都很痛,但所有的伤口都会好。所谓爱情,就像壁虎的尾巴一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然而,后来后来再后来的某一天,他终于明白,陶然的爱,不是一段旧尾巴。


  第十二章

  周六这天,太阳难得的好。
  加了半宿的班,陶然睡到日上三竿都醒不来,直到房间越来越亮,阳光透过窗帘覆在脸上,暖暖的。
  她翻身起床,迷迷糊糊摸进冲淋间。
  站在莲蓬底下,热水哗哗地打在身上,蒸腾的水汽弥漫四周,她惬意地闭上眼睛……又倏地睁开了!
  渐渐清醒的意识忠实地提醒她——
  今日有约,下午一点,陪陆浥尘看房。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她有些急,匆匆忙忙把澡洗完,穿上浴袍回了屋,刚踏进卧室就听见手机响。
  看看屏幕,接起来问:“你到哪了?”
  “你家楼下。”
  “对不起,等我一刻钟。”飞快说完,挂了机。
  陆浥尘合上手机,下了车,慢悠悠地晃到附近的报摊买了份报,厚厚一摞,足以打发不少时间。他倚在车边,翻着报纸,好整以暇地等候。
  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
  根据他的经验,1个金星时大约相当于3个火星时,对于某些特别美丽的金星生物来说,这个换算系数还要更大些。
  没想到头版还没看完,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走吧。”
  他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球鞋,牛仔裤,白色亚麻衬衫和一张素面朝天的脸,长发随意地扎成马尾,还湿漉漉的。
  清淡的就像个女学生。
  这可和他平日看惯的那个淡雅端庄的白领丽人形象大不相同,浥尘有点没反应过来。
  “不好意思,昨天熬夜,刚刚起床。怕你久等,没化妆就出来了。”陶然略带歉意地解释,看他还在楞,她摸摸脸颊,故作惊讶地问,“不会丑得认不出了吧?”
  “没有没有,很漂亮。”浥尘连声否认。
  敢说女人丑?想死么?
  而且当然不丑。
  工作中的陶然很容易令人忽视她的性别,现在这个样子反而使她更像个普通的女孩子,而不是公司里的陶总监。
  离开工作,陶然显然也比平常放松许多。
  她半是感叹半是抱怨地说:“女人过了二十五岁,越来越不敢素面示人了,你瞧,眼角都有皱纹了。”说着,她闭上眼睛,微微仰起脸,手指点了点右眼下面,那里有一道微不可见的细纹,已令她耿耿于怀了很久。
  秋日,正午的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来,抚过她光洁的脸庞,有细碎的微光在睫毛上飞舞。
  浥尘哪里会去看什么皱纹?他的目光落在她淡粉的唇上,心里轻轻一动。
  如果她不是陶然,他几乎要怀疑这是挑逗。
  可她是陶然,所以,是他想太多。
  浥尘低声一笑,顺手胡撸了一下她的头,自言自语似的说:“傻乎乎的。”
  陶然一怔,瞬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小时候姥姥也是这样,揉着她的脑袋,笑她傻。
  这感觉略过亲密,她有些尴尬,掩饰地笑了笑,说,我们走吧。
  上了车。
  浥尘问:“去哪?琉璃说你在浦东租过很多房,比较有经验。”
  陶然摇摇头,“当年我刚毕业,租的都是几百块的老房子,你肯定看不上。”想了想说,“不过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个好地方,滨江、世纪公园和金桥附近的高档住宅区都还不错。金桥离公司远了点,其它两个,就看你是喜欢住在江边还是喜欢住在生态氧吧旁边?”
  “都行。”浥尘倒不怎么挑。
  “那咱先去世纪公园吧,江景房虽然风景好,但晚上有船笛声,会吵。”陶然干脆地替他拿了主意。
  “OK。”浥尘乐得不操心。
  车子开出小区,拐上主路。
  太阳暖洋洋地照进车里,陶然舒服得又很想睡。
  看着她挣扎地抵抗着自己越来越重的头,浥尘好笑地问:“昨晚忙什么,又是通宵?”
  “没,不过也差不多。”陶然揉了揉眉心,“还不是为了下周将要主办的亚洲风投高峰论坛。”
  “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大家各司其职,没什么问题吧。”
  “暂时还算顺利,但这次活动规格很高,议程复杂,参会人数又多,从嘉宾、媒体、场地到重要领导人的保卫工作,千头万绪,都得协调好,我总担心现场出现什么突发状况,万一处理不当就得砸锅,所以昨晚又召集大家把各种可能发生的问题都再过一遍,关键环节拟好应急预案,也好有备无患。”
  哦,应急预案,浥尘了然。这几乎可以列为他从陶然那里听到次数最多的词。
  Backup,Backup,Backup。
  陶然永远强调backup,即使这些backup准备十次也用不上一次,她还是会在第十一次的时候一丝不苟地准备。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完美主义者,浥尘加了个注脚。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陶然的这种完美主义倾向显然并不局限于工作,还包括找房子。
  一下午的时间,两人把附近的中介逛了个遍,合适的房源全问过了,还去实地看了许多家,结果是,陶然一家都没看中。
  因为……一楼太低容易受潮,顶楼太高冬冷夏热,朝东会飘雨朝西会西晒,不能临马路不能挨高楼,至于加油站高压线电视塔更是通通不能出现在方圆1000米之内。
  进了房,还要再检查水池地漏屋角墙缝天花板。
  日头一点一点沉下去。
  这已经是第八家了。
  浥尘望着陶然忙碌的身影,试探地问:“陶陶,要不就这家吧?差不多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陶然把头从窗户外面收回来,十分认真地说,“住的地方可不能马虎,不然住的不舒服心情都不好。……这家会漏雨,你看,这里,还有这里的墙漆都剥落了,房子朝向又偏东,梅雨季节会很难过的。”
  她倒是没说不行,但眼睛里写的是“真的不行啊”。
  浥尘一脸挫败,郑重考虑要不要扑过去捂住她的眼睛然后对中介说——就要这间!
  同来的房产中介是个热情的老阿姨,耐心一大把,见这情形赶忙说:“没事没事,小姑娘说的没错,房子是要看得满意才行,阿姨看你们人很不错,再介绍一家给你们,这次包你们喜欢,不过这个房东很挑人的,你等我先打个电话问问啊。”
  说着,老阿姨掏出手机,和对方用上海话聊了起来:“……对对……我是陈阿姨,我这有一对小夫妻……人老清爽的……你放心……”
  小夫妻?
  旁边站着的两个人一头黑线。
  陈阿姨把电话放下,说:“好啦,房东同意了,咱们走吧。”
  陶然凑过去拉拉她,面露尴尬地解释:“阿姨,这房子就他一个人住,我只是他同事。”
  阿姨哦了一声,冲她心照不宣地笑笑,说知道了知道了。那样子却像是在应承她保守什么秘密似的。
  陶然有嘴说不清,被噎得直眨巴眼睛。
  浥尘看她发急,倒乐了,还乐得挺开心。陶然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大步往前走。
  老阿姨还真的没说错。
  这第九家是一间复式公寓,板式楼,朝南,正对着小区的中心花园,风景好,光线也好,中式古典装修,全套的红木家具配木艺装饰,卫生间和阳台巧妙的采用青石板铺地,使整个屋子的风格浑然天成,古色古香,温馨而典雅。
  听陈阿姨介绍才知道,主人家已经移民了,老房子不想卖,空关又可惜,所以才会托亲戚招租,但对租客十分挑剔,再三嘱咐中介要严格把关。
  难得的好房子,浥尘一眼就看中了,陶然转了一圈也很满意,只除了发现厨房的水槽下面有些滴水。还没等陆浥尘和陈阿姨反应过来,她噌地就蹲下去了,把头伸进水池下面的柜子里,对着管道细细端详了一会,爬出来拍拍手,轻松地说道:“没事,可能是好久不用,水管连接处的橡胶圈干裂老化坏掉了,让房东换个新的就行了。”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浥尘也愣住了,头一次发现陶然还有这本事。
  陈阿姨也笑得眯起了眼,连声夸赞:“这姑娘可真能干,一看就顾家,小伙子你有福气啊。”
  “阿姨~”陶然继续无力地申辩,“他真的真的是我的同事。”
  浥尘忍俊不禁,终于伸出援手:“就定这间吧,我一个人租,这位小姐只是我公司同事。”
  “真是同事啊?”陈阿姨半信半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她,小声嘀咕,“看上去挺般配的啊……”语气里颇有些惋惜,恨不得当场撮合似的。
  签了合同,付了定金,两人走出中介公司,都松了口气。
  已是黄昏时分。
  浥尘帮陶然拉开车门,道:“走,请你吃饭,今天辛苦你了。”
  “好啊,不过改天吧,家里阿姨烧了好多菜放在冰箱里,要赶快解决掉,你这顿先记在账上。”陶然坐进车,舒展了一下跑了一天的腿,说道:“要不你也去我那,尝尝我们阿姨的竹笋烧肉,她的拿手菜。”
  竹笋烧肉?浥尘眼睛放光,嘴上却言不由衷说:“那怎么好意思。”
  陶然笑他,“Eason,你哪学那么多客套话?走吧走吧,跟我客气什么。”
  浥尘还很得意:“Anyway,学得像不像?”
  陶然满足他,“不要太像哦。”
  “这又是什么意思?”
  “哈,你猜。”
  ……


  第十三章

  陶然的公寓不大,不足百平,但布置得井井有条,简洁舒适。
  浥尘参观了一圈,踱到厨房门口,随口问:“陶陶,这房子买的还是租的?”
  “租的,因为喜欢,所以和房东签了长约。”
  陶然刚刚系好围裙,把冰箱里的肉拿出来放在蒸屉上,又从保鲜格里拿了几袋青菜,丢进水池里清洗。
  “难得有你喜欢的房子,怎么不买下来?”
  陶然一边忙一边道:“房东不一定肯卖,而且手边也一直没那么多余钱。”
  “不会吧,明澈怎么可能亏待你?”浥尘有些惊讶,虽然对上海的高房价的早有耳闻,但他也知道,以一个客户总监的身价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付不起首付。
  “你想哪去了,我只是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先是母亲的病,然后是林醉的公司。
  陶然不愿深谈,扭头对他说:“你先在客厅坐一会,马上就可以开饭了,很快。”
  看她一个人忙,浥尘走进来问:“要不要帮手?”
  “好啊,你会做什么?”
  浥尘抚着下巴沉思良久,像是在脑海中浩瀚的菜谱里挑选,一时不知该说哪个。
  最后终于酷酷地吐出一个词:“Salad。”
  陶然直乐。
  他一本正经地补充:“当然了,我还会做三明治和热狗。”
  “嗯嗯,好厉害,好佩服。”陶然很配合地点头称许,笑道:“陆大师,还是先做你的色拉吧。”
  回头找了些蔬菜给他,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甜豆罐头。浥尘正要去接,陶然已经取过工具,啪啪两下撬松瓶盖,用力一旋,打开,递给他。动作一气呵成。
  浥尘接过罐头,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教育她:
  “陶陶,你得学着留些事情给男人做。”
  她楞,“为什么?”
  他看着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答:“因为如果你罐头自己开,水管自己修,虫子自己踩,恐怖电影也自己看,会让你身边的男人觉得没有用。”
  “就因为一瓶罐头?”会不会小题大作?
  ……孺子不可教。
  “傻女人。”
  浥尘摇头,放弃开化她。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她傻,陶然也不争辩,一笑了之。
  不是每个女孩都有机会抱怨七张床垫底下的一粒豌豆。于她来言,即使床单底下满是豆子,也很简单——起身,把豆子拣走,继续睡。
  求人不如求己,她早早懂得独立。
  因为不得不。
  饭菜很简单,一会就准备好了。两人大快朵颐,倒也吃得很开心。尤其是陆浥尘,陶然没把他当客人,他也不拘束,风卷残云般,她几乎要用抢的才能从他的筷子底下捞到几片肉,不过说也奇怪,抢着吃的东西的确更加美味,胃口也比平时好了许多。
  等浥尘满足地放下筷子,桌上已经不剩什么了。
  她状作遗憾地道:“饱了?让你抢,看来是没有福气享用我的鲫鱼豆腐汤了。”
  她端出汤锅,盖子一掀开,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奶白色的汤汁上铺着一层绿色的叶子,看着就很诱人。
  陆浥尘大无畏地伸出碗,“一定要来一碗!”
  “等等等,不要急。”陶然拦住他,拿过一个空碟子,先把锅里的叶子仔仔细细地捞出来,丢在一边,这才开始舀汤。
  “怎么了?”
  “没什么,是香菜,很难吃。”陶然顺口答。
  “不喜欢为什么要放?” 他诧异。
  陶然被问住了。
  不喜欢为什么要放?
  因为林醉喜欢。
  林醉最爱把香菜叶放在汤里一道煮熟,但陶然讨厌香菜,为了折中,每次煲汤,他们总是先把香菜放进去,烧好了再捞进林醉碗里,陶然吃余下的。
  这么多年下来,放了再捞,早已成了习惯,就像她早已习惯了汤里面淡淡的香菜味道。
  有人说,忘掉旧情人,需要你与他交往时间的一半。
  这时间到底是一半还是一倍抑或更久,无从查证,但可以肯定的是,你必须用其中一半的时间去忘记这个人,用另一半时间忘记他留给你的习惯。
  也许可以丢弃回忆,丢弃他曾经存在的所有痕迹,但总会有这样的时候,无端端地,就被一些突如其来的问题砸中,有些来自别人,有些来自自己,令你措手不及,无从防备。
  ——为什么总是睡在床的左边?
  ——为什么衣柜里有几个抽屉总是空的?
  ——为什么放了香菜又捞掉?
  ——为什么每次听到门响心都悬在半空?
  ……
  她又开始走神了。
  陆浥尘坐在她面前,迎着她的视线,却知道她根本没有看见他。不过他也知道,陶然发呆的时候就算贝克汉姆坐在他的位置也是同样的待遇。
  不是不奇怪,一个这样的女人也会有完全束手无策的时候,只因一个男人,每每为他失却方寸,全无平日里的镇定自若。
  那该是怎样一个男人,才能有撼动定海神针的魅力?他不由好奇。
  陶然怔怔的,终于想起还没回浥尘的话,含混道:“其实也不是很难吃,我猜你可能会喜欢,就放了点。”
  哦,浥尘笑。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
  陶然接着与他东拉西扯,但看得出兴致总有些索然。
  临别,她下楼送他。
  待要上车,他回过头来,问:“周日有什么安排?”
  “明天?没有安排。”
  “我明晚约了一些朋友去吃海鲜烧烤,有没有兴趣?”
  “谢谢,不过下次吧。”陶然不假思索地婉拒。
  他突然靠近她,微微俯下身,让自己的目光能与她平视,像是对待小女孩似的,异常认真地说:“陶陶,你要多出去走走,才能认识一些新的人。”语中带着些许关切,与他平常爱开玩笑的样子判若两人。
  陶然被他奇怪的举止搞得一愣,旋即明白他在说什么。类似的建议,已不知从琉璃那听了多少次,每次都被她插科打诨蒙混过去。
  也许是被他的眼睛蛊惑,她听见自己诚实地回答:
  “我还没准备好。”
  “何用准备?一个新的男人,一个新的开始。”听他说起来,真的很简单。
  她想想,“暂时,还不需要。”
  他耸耸肩,直起身来,又去拍她的头。
  “喂!斯文些。”这次她可要抗议了。
  浥尘一乐,闪进车子,还不忘探出头来,冲她不无暧昧地眨眨眼:“嘿,陶陶,需要的时候记得考虑我。”
  知道他又没正经,她故意气他:“哪那么容易轮到你?排队领号,今天的号码发完了,明日请赶早。”
  浥尘哈哈大笑,朝她挥挥手,呼地把车开远。
  不得不承认琉璃是对的,能把调情的话应得这么流利,分明是当他兄弟姐妹。若换成豆豆,早不知道把舌头吞到哪里去了。
  一试便知,在陶然这里,他没有机会。不过他也无所谓,陆浥尘这个人,虽然有些自恋,但绝不以征服天下女性为己任,那不是自虐么?
  送他离开,陶然回到一个人的屋子,径直走到卧室,把枕头被子通通挪到床中央,又去到厨房,写张便签纸贴在冰箱上,告诉阿姨,以后再也不用买香菜了。
  也许比找一个新男人更重要的,是戒掉所有旧习惯。


  第十四章

  这座城市的秋天很短,几场雨一过,落了花红,脱了柳绿。爱美的女孩们舍不得短打西装和羊毛短裙,走在十一月的寒风里,已不免有些瑟瑟,勇敢得可爱。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
  转眼入冬。
  连绵的冬雨打得空气又湿又冷,天空是洗不去的铅灰色,人的心情也郁郁,幸运的是,对陶然来说,最难过的已过去。
  如果说再也不会想起林醉,那是假的。但至少,她现在已经可以比较平静地想他,在那些不得不想起他的时候。比如在路边的站牌广告里看到《浪迹》海报,或是在房间角落里拾到那枚曾让他寻了很久的袖扣,又比如此刻,她站在季风书园的书柜中间,手指轻轻地在一长排书脊上划动,直到在其中一本停住——《若我离去,后会无期》。
  若我离去,后会无期。
  她与林醉,是真的后会无期了。
  自那晚之后,他音信皆无,只偶尔从共同的友人那里得到零星的消息,知道他似乎一直在美国。
  多年前她曾因为他而选择留在这座城市,多年后他把她独自留在这里,一个人去到那么远,头也不回。原来他们终究还是很相配的人,一样的决绝。分手只是个利落的转身,没有纠缠没有争辩没有再见,甚至分手之后也没有机会重逢,无法像歌里唱的那样,在某个街角的咖啡店,带着笑脸挥手寒暄坐着聊聊天,问候一句好久不见。
  可是,如果重逢,她是否真的可以做到一脸淡然,轻松问候好久不见?
  不,她没有这样的把握。
  所以,后会无期,也挺好。
  指尖轻轻抚过那四个字,继续滑向下一本。
  周末的时候去看望母亲,照例被问到林醉,陶然几乎穷于应对,所有的借口都已用完,看得出母亲也渐渐起了疑心,可她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向母亲说出他们已经分手,这无疑会引来一场轩然大波,母亲会有怎样激烈的反应,她不敢想象。
  这成了悬在她头顶的一柄剑,虽然明知早晚要落,仍忍不住一拖再拖。
  这次又是,眼看母亲追问不休,她情急之下胡乱允诺,说等林醉忙完这阵子,两个人会一道回老家参加舅舅家的婚礼,母亲听了果然开心,一高兴就把话转到了婚礼上,嘱咐她带这带那,陶然嗯嗯地应着,心里却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简直就是说话不经大脑,这么容易被拆穿的谎言,到时可怎么圆?
  揪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办法,索性心一横,决定一从老家回来就同母亲摊牌,只希望到时借着那点喜气,再趁母亲心情好,能够太太平平地过这一关。
  但这趟老家之行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她订了婚礼当天最早一趟航班。
  清晨,飞机降落在A市的小机场,随即搭了一辆的士前往市区。自从十八岁外出求学,她已很少回到这里,她对这片叫作家乡的土地没有太多感情,谈不上爱憎,更多是疏离。
  到舅舅家的时候时间尚早,新郎的车队还没来,大家都在屋里忙。舅舅站在阳台上频频往外望,最先看到她,披了件外套下楼,老远就唤她:
  “小然,小然……”
  陶然笑着迎上去,“舅舅。”
  “小然,就等你了,怎么不早点回来?冷不冷?穿这么少……”舅舅一边说一边抢着帮她拿行李。
  “舅舅,不重,我自己来。”
  “没事没事,你路上累了,歇着吧。”
  争执不下,陶然只好放手。舅舅大步走在前头,不停地回头嘘寒问暖。
  陶然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几年不见,舅舅老了许多,却还是把她当成小孩子。如果说这座城市还有什么真正令她牵挂,那么一定是舅舅。像母亲说的那样,没有他就没有陶然的今天,她敬重他,一如敬重一个真正的父亲。
  进了门,舅舅乐呵呵地拉着她到里屋,大声喊:“玲玲,看谁回来了!”
  宛如众星拱月般被围在正中的那个身着白纱的漂亮女孩扭过头,隔着众人望过来,见是陶然,礼貌地叫了声“小然姐”,那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脸又飞了回去。
  旁边一位鬓角戴着红花的中年妇人出声道:“小然来啦,外面坐会儿吧。”语气客气,算是招呼,说完又去忙着给女孩整理头纱。
  “舅妈,玲玲。”陶然朝着她俩的后脑勺打了个招呼,便再也没有别的好说。
  气氛实在算不上热烈,舅舅在一旁搓着手,笑容有些尴尬。陶然不动声色地挽过他的胳膊,“舅舅,过来看,我带了上好的龙井给你,你知道我不懂茶,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喜欢的那种……”
  不多时就听到外面鞭炮震天地响,新郎到了。
  人头攒动,一番扰攘,男傧相们急得满头大汗,却怎么都进不了新娘的门,里面递出来的难题一个接一个,百般刁难。陶然站在人群外面,安静地站着,既不跟着起哄也不上前乱出主意。
  在用十种方言说完“我爱你”之后新郎开始有些不耐烦,精心造型的头发被他两下就抓乱了。远远看见,陶然抿住嘴唇轻轻一笑。
  刁难是韦玲玲的强项,他要娶她,该是有些思想准备才是。
  无论如何,最后总算是把新娘抱上了车。陶然一路跟在最后,坐着末尾一辆巴士去了酒店。本想继续同车上几个刚刚搞清辈分的远房亲戚凑在一席,舅舅却固执地坚持把她拉到主桌。
  主桌都是男女双方的至亲好友,席开不久,新人敬酒首先从主桌开始,走到陶然这里,新郎发觉竟然有个很面生的人,不由愣住,新娘子斟满酒,只简单地给他介绍一句,这是小然姐,然后干杯,祝百年好合,说谢谢,便走到了下一位。新郎一头雾水,根本连亲疏远近都没搞清楚,一时也顾不上多问,过去也就过去了。
  陶然端坐在舅舅旁边,脸上始终带着恰如其分的微笑,不时地要与男方亲友寒暄,因为怕惹舅妈不高兴,也不敢过分热络,一顿饭吃下来,不知有多累。
  好不容易熬到酒宴将要结束,又从大厅远处传来一阵喧哗,舅舅起身望了一眼,有点担忧地说:“哎,那桌好像是大伟的同学,年轻人喝了点酒,可别闹得太疯啊。”
  “别担心,舅舅你坐着,我去看看。”陶然闻言,推开椅子走了过去。
  果然,坐在末席的是新郎的一班兄弟,平日里就玩得疯,今天这样的场合更是不会放过机会,早就齐刷刷地在桌子上摆了满满十杯红酒,一定要两位新人全部喝完,算是给在座每人敬上一杯,以示诚意。
  红酒杯广口圆肚,要知道把这十只杯子全倒满,几乎要用掉三瓶红酒,就算是滴酒未沾过来喝也未必全部喝的下,更何况大伟和玲玲两个人十几桌敬下来,已是强弩之末,保驾护航的伴郎伴娘早就跑到卫生间吐去了。
  大伟已经半醉,大着舌头说,饶兄弟这一回吧,真不行了。
  为首的几个却借着酒劲不依不饶,再加上起哄的看热闹的,顿时乱作一团。
  玲玲脸色绯红,感觉整个人就像在海上漂,可推来挡去吵了半天,也被吵得烦了,蛮劲逼上来,说,喝就喝!于是就要去拿酒杯。
  横里伸出一只手。有人拦下她,说:“还是我来吧。”那声音不大,不疾不徐,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循声一瞧,原来也就是个高挑纤细的秀气女子,很普通的样子。
  有人哄笑起来,其中一个脸色通红的年轻男子嚷道:“你是谁啊?凭什么你来啊?”
  那女孩眉眼一弯,慢悠悠地说:“这是我妹妹和妹夫,我帮点小忙也是应该的。”她面带笑意扫了一眼在座诸人,又道,“敬酒没有问题,不过哪有红酒倒满杯的,礼不周全。”
  红脸男子哈哈笑道:“嫌多?那要是你一个人替他们俩的话,就一杯喝一半吧,心意到了就成!”
  女孩莞尔,道:“小兄弟,我话还没说完呢。今天是大伟和玲玲一辈子一次的大喜日子,各位都是座上宾,作为主人,这酒,不能不敬,敬了,就不能不满。红酒这东西,平常喝着玩的,不成敬意。”
  说着,她气定神闲地拿起面前一只酒杯,将杯中红酒倒入空的冰桶里,又取过桌子中央的白酒瓶,把杯子重新斟满,举起来,对着那红脸男子嫣然一笑:“作为姐姐,先替他们俩谢谢各位赏光,水酒一杯,我先干为敬。”她顿了顿,又轻轻说,“你随意。”
  围观众人从看到她咕嘟咕嘟往红酒杯里倒白酒的时候就渐渐静了下来,直到见她把满满一杯酒托起来,眼睛不眨一口气干完,再把空杯子放下,依然笑意盈盈,所有人都惊住了。
  下面的毛头小伙子哪见过这阵势,谁都看得出那杯酒没有半斤也有四两,少说也要三四十度,就这么被她干脆地敬下去,这让受得这杯酒的七尺男儿怎么随意的起来?
  那闹得最凶的红脸男还没醉到糊涂,见风使舵转的快,看此情形,知道与其硬上扛不住丢人,不如主动服软找个台阶下,索性仗着年纪小耍起赖皮,堆着笑说:“姐姐姐姐,我错了,自罚一杯,自罚一杯……”说着取了一满杯红酒过去,皱着眉头干掉。
  其他几个一看,纷纷上前一人一杯把一整排红酒分完,嘴上都姐姐姐姐的叫得一个比一个亲热。
  要说这叫得最亲的,非新郎莫属,虽然他还是没搞清楚眼前这个小然姐是何许人也,但已经打心眼里觉得,太阳最红,小然姐最亲!
  陶然脸上带着笑,又客气地敷衍了几句,全凭意志力撑着,心里清楚,自己得马上回座位坐下,至少要缓一刻钟才能起的来。
  开玩笑么?她又不是姓李字太白,那么多白酒一口灌下去,她就算是个酒精炉也得烧上半天才能烧完呐。
  为什么敢喝?
  一介女子行走江湖,南来北往的酒席拼下来,早就明白,这种场合若想全身而退,没有酒量?肯定不行,没有酒胆?那是万万不行。


  第十五章

  夜深了。
  外面起了风,窗棂呜呜作响。
  陶然躺在枕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白天的喧闹渐渐远去,酒意也散了大半,精神却越发的清醒。
  数羊,未果。
  习惯性地想去找几粒安眠药,又马上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家里。
  虽然她曾在这座老房子里住了整整十年,熟悉这里的角角落落,却从没把它当作家。上海也不是,它们都只是房子,不是家。
  什么才是家?她也说不大清。
  只是有一次,毕业旅行去桂林,在夜晚的漓江上见到一座船屋,很简陋,就泊在江边。一个粗壮男人站在船头整理渔网,船尾竖着小小的铁皮炉,炉火旁坐着个女人,正在锅里翻炒着什么,有个小男孩蹲在她的脚边玩小鱼。过了一会,炉子上的烟渐渐淡了,他们弯腰进了船舱,一方小小的窗子亮起了光,淡淡的,昏黄的,在浓重的夜色中都不怎么起眼。
  她却一直站在岸上,很羡慕很羡慕地看着,直到嫉妒。
  如果说那就是家,那么她也曾有机会拥有。
  其实林醉是向她求过婚的,不止一次。可她每次都说再等等,后来他说想要个孩子,她还是说再等等。
  你到底要等什么?林醉发急。
  等生活稳定,等事业有成,等公司走上正轨,等买了房,等存了款,等没有后顾之忧。……要等的事可真多。
  你怎么不说等人类大同世界和平!有一次林醉真的动了气,连着好几日不理她。
  你到底是在等什么?陶然也这么问自己。好吧,看看你现在又等来了什么?
  不是没想过如果。
  如果她答应他的求婚,如果她答应给他一个孩子,甚至如果她答应原谅他,那么,他是不是就不会走?
  可又不得不去想另外的如果。
  如果他们结了婚,如果他们有了孩子,如果他终归要走,那么又该如何?
  ……
  天底下最没营养的两个字就是如果。
  想了也白想。
  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吹得框沿咯嗒咯嗒的响。
  陶然担心窗子没关好,起身去检查,转了一圈回来就更睡不着了,索性披了衣服起来,也不想开灯,只好百无聊赖地坐着。
  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阴暗,看看四周,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喜字,床头挂着一串卡通相框,里面有个漂亮女孩,微微扬着下巴,像个骄傲的小公主。
  她的确是韦家的小公主。
  这里是韦玲玲的闺房。
  陶然原本在外面订好了酒店,可舅舅坚持让她住在家里,说玲玲这间反正也空着,还说这本来也是她的房间。
  幸好玲玲不在,不然听了这话,不知会不会又要像小时候一样,跺着脚说,不是她的不是她的,是我的是我的。
  玲玲比陶然小两岁,却性格要强,好胜,她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凡是她喜欢的都要争,凡是陶然喜欢的就更是要争,于是陶然只好什么都不喜欢,可即便这样,仍然闹得势同水火。
  每次她闹起来,陶然都要受到母亲的责骂,不问缘由,不听解释。惊动了舅舅,玲玲也免不了受罚,舅妈护着玲玲,就要和舅舅吵,这么一场车轮大战打起来,总是搅得家里好几日都不得安宁。
  姥姥不吭声,只是不住地叹气,每当这时候,陶然都会像小大人一样安慰老人,说姥姥你别难过,等我长大了,就好了。
  在别的女孩沉浸于花季的美丽和雨季的凄迷,忙着追星、早恋、玩叛逆的时候,她的整个青春期就在迫不及待地渴望长大中匆匆过去了。
  可姥姥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她长大。
  那种遗憾,终生无法释然。
  天亮的时候,风也停了,天被吹得瓦蓝瓦蓝的,一丝云都没有。
  陶然特意买了晚上返程的机票,白天留出时间去看望姥姥。
  墓园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虽然天冷,陶然还是在墓碑前站了很久,絮絮地和姥姥说了好半天的话,说起昨天的婚礼,说起舅舅和母亲,又说了说她在上海的工作、生活和朋友,当然少不了琉璃,甚至还说到了陆浥尘。
  想到他,是因为突然想起有一次,大家在一起神聊,陆浥尘很认真地说,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准备一段墓志铭,因为这是你死后唯一可以说话的机会,众人好奇,问,那你打算写什么?他说这得下半辈子慢慢想,琉璃糗他,说你不如写“如果天堂无美女,我就不去了”。浥尘抚掌大笑,连连说好,又问琉璃打算写什么,她不改财迷本色,说,当然要把墓碑做得大大的,上面写“上风上水上好广告位,租金面议”。又是一阵笑声。轮到陶然,她想了半天却答,无话可说。
  是真的无话可说,因为她不知道要说给谁听。
  如果是姥姥,又会留些什么话给她呢?应该是希望她过的好吧。
  所以她绝口不提林醉。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本想收拾行李去机场,舅舅却再三挽留。
  “小然,你看一回来就忙忙乱乱的,一直没空和你好好说说话,不如多待一天,一家人好好吃顿饭,聊聊天。”
  陶然为难,“舅舅……我后天约了一个很重要的客户,明天得回去准备一下。”
  “你难得回来一次,跟老板说说,就多待一天嘛,明晚再回去。”
  舅舅看着她,那目光令她不忍拒绝。无奈,陶然打了个电话回公司,让秘书把机票延期,再通知行政部改日接机。
  舅舅很开心,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的菜,拉着陶然问东问西。舅妈倒还是老样子,对她爱理不理的,不过陶然也无所谓,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要时时看人脸色的小女孩了。
  舅妈不喜欢她,这她一早知道。陶家母女闯入韦家的生活,一住就是十余年,真得是血脉至亲才能甘于付出与承担。外人做不到,谁也没权利责怪,所以陶然尽量忍耐,她不想让舅舅为难。
  这个晚上很愉快,陶然和舅舅定好了,等他退休就到上海去住一阵,如果母亲身体好,还可以一起到周边转转,游游古迹,逛逛园林,享受一下悠闲生活。
  也许是心情好,人也放松下来,晚上躺下不久就睡着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一道刺眼的光线把她从睡梦中扰醒,陶然睁开眼,看到桌上的台灯亮着,有个黑乎乎的身影在动。她险些惊叫,定睛一看,却是玲玲。
  “玲玲?”她疑惑地叫她,“你怎么回来了?”
  “嘘——”玲玲转身,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轻一点,别把我爸妈吵醒了。”接着又埋头去抽屉里翻找。
  陶然迅速穿好衣服,走过去低声问:“你找什么?”
  “找我的记者证,忘记带到新房去了。”
  陶然知道玲玲在A市的一家报社工作,在本地也算小有名气的美女记者,可今天是她结婚的第二天,按理应在休婚假,难道还有采访任务?
  “怎么这么急?马上用吗?”
  玲玲一边找一边飞快地说:“刚刚收到消息,市孤儿院发生火灾,消防队正在灭火呢,听说伤亡很大,市里领导已经过去了,这是大新闻,不能错过……啊,找到了!”她兴奋地叫了一下。
  陶然看看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多,心想这丫头魔怔了,深更半夜的就把新婚老公扔在家里,自己跑出来抢新闻。
  她问:“这么晚,你一个人去?”
  “是啊,摄影记者联系不上,照片也得我自己拍。”玲玲揣好记者证,又从抽屉里翻出几节电池塞到相机闪光灯里,急急忙忙要走。
  陶然抓起外套,“我陪你去。”
  “你?”玲玲有些愕然,“你……接着睡吧。”
  “太晚了,还是我陪你去。”陶然态度坚决,倒也不是真的怕晚,她是担心到了现场,依玲玲的性子,不管不顾的,一心抓拍镜头,万一有什么危险可不得了。她看玲玲犹豫,接着说:“你又要采访又要拍照,肯定忙不过来。我去了还能帮帮你,你知道我摄影水平不差。”
  这倒说到了点子上,玲玲一甩头,说,那走吧。
  两个人关好灯,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夜晚的街道没什么人,玲玲把车子开得飞快,陶然暗暗捏了把汗。
  路上听玲玲把情况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所孤儿院位于市郊,火情大概于凌晨1点钟左右被发现,起火原因不明,据现场拨打新闻热线的市民讲,火势不小,而且由于里面有很多儿童,给营救工作带来很大困难。
  说话间就到了现场。两人虽说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现场的情况吓得不轻。
  熊熊大火把夜空映得通红!救护车、消防车的红蓝警示灯闪成一片,警笛嘶鸣。由于车不够用,许多被抢救出来的伤者被临时放在地上,多是孩童,大火留下的灼伤惨不忍睹,很多孩子已经连哭都哭不出。
  玲玲不敢看,把脸别过去,现场一片混乱,也根本做不成采访。陶然最先镇定下来,她抓住玲玲打颤的手使劲握了握,沉着有力地说:“把车开过来,救人要紧!”
  玲玲定住神,扭头就往停车的地方跑。
  趁人们七手八脚抬运伤童,陶然端起相机,飞快地拍了一些镜头。
  在场的人无论认识不认识都主动帮手,只求以最快的速度把伤员送往医院。
  事关生死,姐妹俩忙起来也顾不得害怕了。
  一直到东方泛白,现场营救工作才全部结束。
  把最后一批伤员送进救护室,陶然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这才发觉自己整个后背都已汗湿,两腿发软,头一阵昏眩。她挤出人群,推开电梯旁边的楼道门,一屁股坐在水泥台阶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不一会儿门又开了,玲玲也跟了进来,边走边讲着电话:“……好,你放心,采访我今天做,明天一定交稿,……那先这样,bye!”
  收了线,她坐到陶然旁边,歪着脑袋问:
  “你还好吧?”
  “还行。”陶然刚刚喘匀气,不禁要羡慕玲玲的好精力,折腾了大半夜还有劲头忙工作。“你找到人采访了?”
  “嗯,刚在外面碰到市里来的救援总指挥,我缠着他要个半小时的专访,他推脱半天总算答应了,让我晚一点再去找他,还说是看在咱见义勇为的份上,原来他刚才在火场早瞅见咱们俩了。”
  “起火原因查出来了吗?”
  “听说是由于电路老化引起的,还需要进一步勘察。”
  陶然沉默片刻,又问:
  “伤亡严重吗?”
  玲玲神情一黯,声音也沉了下去:
  “具体数字还没出来,但你也看到了……最惨的是那些孤儿,本来就无依无靠的,现在又碰到这种横祸。我刚刚和主编沟通了一下,打算做一期专版,呼吁市民多关注孤儿院的建设,再配合红十字会发起捐助,希望能多帮帮这些孩子。”
  陶然点点头,说:“需要的话,我可以找人做幅公益广告,登在你们报上,也许宣传效果更好些。”
  “那当然好呀!”玲玲听了有些兴奋,“不过得快,我们这一版大概后天见报,你明天晚上之前能把文件发给我吗?”
  陶然略一思索,道:“我今晚回上海,明天一上班就找人给你做,赶一赶的话应该可以在晚上出稿,但时间紧,可能没办法做得很精致。”
  “没问题!我让编辑先把位置留出来,等你的图一到就填进去。”
  “好,那我一会把现场照片做一份拷贝,可能会用得上。”
  聊完了正事,两人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话题,空旷的楼道陷入静默。
  事实上,能和玲玲好言好语地聊上这么久,陶然已经觉得很难得。记忆里的韦玲玲总是像个小刺猬似的,每次遇到陶然都会抖起全身的刺。
  最近几年她很少回来,见面的机会少了,人也渐渐长大,玲玲不再对她表现出明显的敌意,但彼此的关系也更加生疏。这次要不是遇上这场火灾,估计她们还是和从前一样,碰个面,说声你好,说声再见,就各走各路了。
  正想着,忽听玲玲开口:
  “呃……谢谢你。”
  这三个字冷不丁冒出来,没头没脑的,陶然一怔,等看到玲玲脸上的神色又有点想笑,猜她肯定是憋了半天才把这三个字说出口。
  当然不能笑,她如常回道:
  “不客气,不过是一幅海报,又是公益广告,应该做的。”
  “不只是这个,还谢谢你半夜出来陪我,还有,那天酒席上替我们解围。”
  陶然微笑,“举手之劳。”
  多年来两人头一次相处得这么平和融洽,一个比一个客气。
  老实说都不太习惯。
  玲玲咳了一下,孩子气地鼓了鼓腮帮,扭头又说道:
  “小然姐,你知道的吧,我一直都不喜欢你。”
  陶然苦笑,心想不客气的这么快就来了,连个过渡都没有。
  她突然很想说——真巧,我也不喜欢你。旋即被自己吓了一跳,这种恶作剧的幽默感显然不属于她,一定是给琉璃姐弟传染了。
  回了回神,她谨慎地答:
  “我知道。”
  她也搞不懂玲玲为什么突然挑衅,只能见招拆招。
  却听玲玲接道:
  “因为你虚伪。”
  陶然皱了皱眉,不明白这指控从何而来,可她实在不想争吵,随意地“哦”了一声,心里开始盘算要找什么借口走开。
  玲玲却像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一股脑地抱怨开:
  “你看你就是这样,你也不喜欢我是吧?可你从来不说!还总是装作没这回事的样子。你从小就这么口是心非,总是跟大人说你愿意帮我收拾屋子,你愿意睡窗边的小床,你愿意把好东西让给我,你居然还愿意学习!然后他们就会夸你乖巧懂事,爸爸喜欢你,奶奶也喜欢你,老师喜欢你,连刘东亮都喜欢你,你就为了讨他们喜欢,是不是?你说你为什么不能正常点,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呗,最讨厌你处处表现,高大全得像是在演主旋律似的。”说着,玲玲还不以为然地扁了扁嘴。
  陶然被她一连串的指责砸得发懵,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又无从反驳。
  玲玲说的没有错,她的确常常违背自己的心意去迎合别人的期待,也许在玲玲看来,这是虚伪,于陶然自己,这只是本能。她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生来就被宠爱,对有的人来说,喜欢是讨来的,想要被人喜欢就要讨人喜欢。
  夏虫不可语冰。看着玲玲脸上的不满,陶然把一肚子话咽了回去,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反而问她:“刘东亮是谁?”
  玲玲几乎倒吸一口冷气,“刘东亮啊!咱们中学的刘东亮啊!全校女生都知道的,你怎么可能不记得?你不知道他喜欢你么?”
  哦?陶然在久远的记忆里翻了翻,好像是存在过那么一个高高帅帅的小男生,时不时的出现在她身边,也许是叫刘东亮,可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完全没印象了。
  她有些不解,“他喜欢我?你怎么知道?”
  玲玲差点冲她翻白眼,“瞎子都看出来了。”
  陶然觉出她的激动不寻常,不由笑道:“你不会是喜欢人家吧?”
  玲玲竟真的涨红脸,语无伦次地否认:“什么什么呀!你不要乱讲!”
  陶然知趣地闭上嘴,只是笑。
  上了飞机她还在想,这短短两天的行程真是充满意外,一场大火,一次难得坦诚的交谈,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倾慕者,还有,她终于明白玲玲对她的反感从何而来,这其中缘由同样令她意外。
  意外这东西,无论你喜不喜欢,该来的总归会来。……


  第十六章

  “各位乘客,本架飞机预计在15分钟后抵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地面温度2摄氏度,飞机现在准备下降,请大家系好安全带,谢谢。”
  不知什么缘故,飞机在机场上空盘旋了近半个小时,迟迟不能降落,现在终于听到准备下降的空乘广播,陶然舒了口气,总算是不会误事。
  出了机舱,空气清冷,一阵风吹过,有什么东西打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下雪了?陶然疑惑地伸出手,果然感觉到细碎的雪花落入掌心,倏忽融化,心里一阵欣喜,能在上海见到雪可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夜幕之下,借着停机坪上的一点微光,隐约可以看到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应该是下的有些时候了。
  她站在机场大厅里,一边等行李一边琢磨,最近刚好有条广告需要拍摄雪景,但愿这雪能下的久一点,就不用在棚里布景了。
  不知是不是天气缘故,今天这趟航班什么都慢,行李也等了半天才出现在传送带上,陶然知道公司安排了司机来接她,看时间应该早就在外面等了,不免有些急,一拿到行李就赶紧往外走。
  站在出口处东张西望了好一会,也没见到要找的人,正要拨电话,有人忽地从后面揽住她,一个熟悉的声音近在耳边:
  “美女,等人?”
  陶然只楞了0.1秒,头都没回,啪地拍掉肩上的手,嗔道:“Eason,你也不怕我喊非礼。”
  一张帅帅的笑脸转到她面前,可不就是陆浥尘。
  他竟抱怨:“陶陶,你可知道在等你的这段时间里,我差点被多少女人非礼?”说得跟真的似的。
  陶然又好气又好笑,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今晚公司临时有活动,车都抽调走了,我刚好来机场送一个朋友,听美姗说你今天回来,就顺便等等你,接你回去。有没有很感动?”他满怀期待地盯着她。
  “嗯嗯,感动死了。”她煞有介事地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浥尘接过她的行李往外走。
  外面漫天风雪,比刚下飞机的时候大了许多,雪片也变成了雪粒,又细又密,纷纷扬扬,洒了一天一地。
  陶然不由轻叹出声,难得一见的大雪让她有些兴奋。浥尘倒是没什么感觉,纽约每年都要下上几场雪,相比之下,这点雪花不算什么。他看了看地面,倒是有些担心的说:
  “陶陶,快点上车,我怕路会不好走。”
  陶然只顾着看雪,初时还没怎么把这话当回事,以为顶多就像下雨天一样,车要开得慢一点,若是在市区多半会堵车,但机场路偏僻,车少,又是晚上,堵车的概率几乎为零。
  等车子上了路,她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由于地面温度高,再加上车来车往,雪落在路上积不住,没过多久就化了,后面的雪又不停落下来,与路面的雪水混在一起,变成一半是水一半是冰,异常地湿滑。
  浥尘有雪天开车的经验,因此格外谨慎,把车速放得极缓,沿着直线开,轻易不打方向盘。
  陶然坐在他旁边,刚开始还有心情聊上两句,渐渐就没了声音。
  她感觉到车轮在打滑,明白情况不妙,这是开车最忌讳的事,意味着一不小心就会失控。路边已经时而能够看到有追尾或抛锚的事故车辆停靠。陶然的心提了起来,生怕干扰浥尘的注意力,更是不敢说话。
  小心翼翼地开了一个多小时,才走了不到十公里。
  雪仍然下个不停,路况越来越糟,越来越多的车子停在路边动不了,能动的车子也渐渐拥堵在一起,只能开开停停,喇叭声此起彼伏。
  “怎么几年不下一场雪,下一次就这么严重。”陶然喃喃地说。
  “放心,再大的雪我也开过,总能挪回去。”浥尘安慰她,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这雪要是再大些反而好走,怕只怕这种冷不透的天气下雪。
  他打开收音机,放些声音缓和缓和车厢里的紧张气氛。
  “……从傍晚开始,一场风雪降临申城,市气象台已将雪情预警由黄色调整为橙色,这次降雪持续时间长,影响范围广,对市民出行造成严重影响。目前我市周边高速已全部封闭,市区各主要环线车流缓慢,部分路段几近瘫痪。市有关部门正在采取一切措施疏导交通……”
  这广播不听则已,听了让人更加泄气。
  “惨了,不知道我们这边会不会也堵住……”陶然锁紧眉,探头向前望了望。昏暗的路灯下,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车尾灯,闪闪烁烁,延伸到很远。
  车子以每分钟五米的速度又向前挪了一段路,车流越来越缓,终于停住,过了半天还是动弹不得。
  这下是真的堵死了。
  明白情况已经坏到最坏,浥尘反而安下心来,索性接受现状,乐呵呵地调侃:
  “陶陶,看来咱们要彻夜厮守了。”
  陶然没有心情玩笑,急道:“怎么办?我明天一大早要去见清莲纸业的老总,现在随身只有一件礼服和几件休闲装,今晚必须得回家换衣服,还要去公司取资料,如果一直堵在这就麻烦了!”
  浥尘建议:“打个电话过去,通知改时间吧。外面这么大的雪,他们应该能体谅。”
  “不行啊,这次约的是他们董事长的儿子,清莲的少东家Vincent,他第一次从总部来中国,行程安排得很紧,好不容易才能约到他明早半个小时的时间,很难改了。”
  浥尘闻言,解开安全带,走出车外望了望,只见公路两旁黑漆漆一片,护栏之外没有任何建筑,前后是长长的车龙,根本望不到边。堵了这么久,行车人都已经不报希望,连喇叭声都消失了,一片安静。
  他重新回到车里,对她摇摇头,“这里离市区还远,现在车子完全动不了,只能等一等,这种雪下不久,也许说停就停了。”
  陶然蹙眉,胡乱点了点头,默默地在心里想各种可能的解决办法。
  ……最近的地铁站在龙阳路,现在是11点,末班车肯定没有了,不过如果能赶上早班车,就可以先坐到市区,市区主干道肯定会优先疏通,也许还赶得及回家。……但是怎么从这儿去地铁站?……太远了,至少还有十几公里……或者调头回机场,搭明早的磁悬浮?也不近呢,走恐怕走不到……又或者,试一试?……
  她开口问:“Eason,你说,我们现在的位置是离地铁比较近还是离机场比较近?也许我可以……”
  “哪都不近,你想都别想!”浥尘毫不犹豫地打掉她的烂主意。
  他看着她好半天不发一言,神色不定,就知道她肯定是不死心,没想到她还真想用走的,不要命了么。
  从没见过这么较真儿的女人,忍不住教育她:“陶陶,你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紧张,少见一次客户,公司垮不了。”
  陶然泄气,“可这个Vincent真的很重要,我们马上要和清莲集团续签明年全年的公关广告代理合同,此人有绝对的决策权,好不容易有机会见一次面,如果失约,就太可惜了。”
  “清莲?清莲不是你多年的老客户了,年年的合同都在你手上,何必担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对了,对了,他就知道她会说这句,这个是如假包换的陶然。浥尘无奈地叹口气,这女人早晚要把自己累死在这个万一上。
  果然,她扶着额头,又开始自责:
  “早知道今天要下雪,我真该把东西都带在身边,或者早一点回来,就不会……”
  “陶陶!”
  浥尘出人意料地打断她,伸出双臂,扳过她的肩,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听我说,陶陶,你要明白,不是每件事情你都可以预料到,在任何一种语言里都有一个词叫做意-料-之-外。你无法穷尽所有意外,那是上帝才能做到的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缓慢有力。
  陶然眨巴眨巴眼,想要解释:“呃……我并不是要穷尽所有意外,我只是想为意外多做些准备。”
  他点头赞同,“OK,Sure,Prepare for the worst, BUT,hope for the best。你不能只做一半。为最坏的做准备,这没有错,但你也必须允许自己做最好的期待。不是么?”
  “我没有么?”她疑惑。
  “你没有。”他毋庸置疑地告诉她,“你总是为最坏的准备,然后用剩下的时间等待这个最坏发生。如果它没有发生,你就又去为另外的最坏做准备,然后等待新的这个发生。如此反复,永远不安。”
  他牢牢握住她的肩,幽深的眸看进她的眼睛里,那目光直达她心底深处连自己都常常装作不见的某个地方,令她微微颤栗。
  她忽地有些恼,觉得他凭什么?
  脸上虽未流露太多不悦,身体却微微挣扎,意欲逃脱他的掌控,她平静地反驳:
  “至少,当它们真的发生的时候,我已经有所准备。”
  浥尘松开手,她轻易便挣脱。
  待要松口气,他却忽地径直趋近她,四目相对,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只听他问:
  “陶陶,那你用什么时间快乐?”
  他的声音轻轻的,轻得像一声叹息。
  她下意识地紧紧抵在椅背上,几乎摒住呼吸,心神不由自主地跌入眼前那双黑得漫无边际的瞳眸中。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落下闸门,隔绝一切扰攘。
  万籁寂寂。
  簌簌沙沙,是雪落的声息,轻轻拂过耳际。
  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从心底传来,它在问——
  陶陶,你用什么时间快乐?


  第十七章

  不过是若干个刹那,又或是很久。
  浥尘脸上蕴起一朵笑意,他撤回身体,若无其事地拽拽她的发梢:
  “陶陶,你想把自己闷死么?”
  陶然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口气还憋在胸臆,呼地吐出来,脸却涨得通红,急促喝道:
  “陆浥尘!”
  她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分明是怒了。
  陆浥尘竟还乐得出:“呵呵,生气了?陶陶,可别真喊非礼啊,外面一堆正愁无聊的人,保不准有个英雄救美的冲过来,打起来有辱斯文。”
  陶然绷着脸,瞪他。
  浥尘索性摊开怀抱,作大方状:“那要不,你也非礼我一下?”
  “你……”陶然气结,可又拿他没办法。
  平常就知道他爱玩,不拘小节,一派番邦作风,大家习惯了倒不觉得什么,这次他也并非逾了分寸,却是她自己的心乱了,追究下去怕是只有更尴尬。
  冷静下来,陶然恍然想到自己的脸还烫着,虽然车内光线昏暗,她还是迅速把脸别转过去,低着头假装在手袋里翻东翻西,只待脸上的红潮褪去。
  忽然翻到那张装有孤儿院照片的信封,便顺手拿了出来。
  “喂,看你有空胡闹,不如找点事做。”
  “什么?”浥尘好奇地凑过去。
  陶然倏地垂下睫毛,避开他的视线。
  他有一双藏着漩涡的眼睛,这她一早知道,可不知为何,偏在此刻,她才真正察觉其中的危险。
  莫名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陶然正了正神色,决定还是要把该说的话说清楚。她按下信封,颇为严肃地道:
  “Eason,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听过没?”
  浥尘刚把注意力转移到她手上,闻言一愣:“呃……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男人,你,女人,我,不可以,靠得太近。”陶然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一字一顿地解释给他听。
  浥尘含着笑,愈发凑得近些,饶有兴致地问:
  “多近是太近?”
  “这就是太近!”
  陶然正襟危坐,冷冷地,显然不是闹着玩。
  “Yes,Madam!”
  浥尘总还懂得几分眼色,嗖地坐了回去,一本正经地抬起右手,轻触额头,向外一挥,行了个漂亮的巴顿式军礼。
  也不晓得他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陶然无奈,只得作罢。
  “别玩了,说正经事。”
  她把顶灯调亮,打开手中信封,将一叠照片取出放在仪表盘上,一一排开。
  待到看清,浥尘眉峰一耸,脸上微余的笑意一扫而光,惊讶地问:
  “这是什么?哪来的?”
  陶然的面色也凝重起来,答道:“这些都是我今天凌晨拍的,在火灾现场,……” 她把当时的情形略略讲述了一遍。
  目睹这些照片,回想现场的种种惨状,陶然扼腕叹息,几次都差点说不下去。灾难面前,眼睁睁地看着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失,看着幸存者经受比死亡更为痛苦的折磨,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无助和哀痛,不由悲从中来。
  “……火烧得太快了,真不知道还有多少孩子在里面……救不出来……”她抿紧嘴唇,闭上眼睛,使劲按了按额心。
  浥尘默默拍拍她的手臂。
  一阵沉默,陶然稍稍平复心情,接道:“我表妹是当地记者,她们报社准备为这次事故做一期专题报道,呼吁市民为孤儿院的这些孩子发起捐助,我答应帮她设计一幅公益海报,希望可以对募捐活动有所帮助。本来是想明天到公司再找人帮忙做一下,现在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只能靠你了。”
  “没问题。”浥尘一口答应,“什么时候要?”
  “明晚之前,赶的及么?”
  “好,制图很快,不过创意需要一些时间,我尽快想想。”
  陶然点头,“这些图你留着,也许用的上。”
  浥尘把照片拿起,仔细查看了一遍,皱了皱眉,道:“恐怕不行,这种烧伤的场面太残酷,人们不忍看,会下意识地把头扭开,无法吸引他们的关注。”
  “可是,事发突然,我没办法拿到更多的素材。”陶然有些担心。
  “别急,让我想想。”
  浥尘翻出纸笔,放在方向盘上,借着昏黄的灯光写写涂涂,不再多言。
  陶然知道浥尘思考的时候不喜人打扰,她安安静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候。
  车外夜色更浓,看看表,已经过了午夜。长长的车龙一动不动,周围没什么声息,也许车里的人们已经睡去,一切都等天明再说。
  大雪仍纷纷扬扬地下着,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脱身。
  陶然发愁地想着,想着,困意袭来,恍惚记起自己已经连着两夜都没有好好睡过了,眼皮愈发的沉重……
  工作状态的陆浥尘最为认真,时而凝神思索,时而下笔如飞,在纸上画了几个草案,都不满意,弃了重来,手边的草稿越来越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偶一扭头,方才注意到陶然早已睡着了。她人靠在椅背上,头歪垂着,长发落下来,遮住脸颊。
  看她睡得辛苦,浥尘俯身过去,把她的座椅缓缓放平,又帮她把脸上的发丝轻轻拨拢到耳侧。也许是感觉到他手上的温暖,睡梦中的她依赖地贴近他的掌心,像只猫咪般舒服地蹭了蹭。
  他一下子定住了。
  片刻迟疑之后,把手缩了回来。
  柔软的触感留存掌中。
  停了一停,他小心翼翼地俯近她的脸庞,偷偷端详。
  暗淡微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小小的鼻翼,温润的唇。除了平稳的呼吸起伏,她几乎一动不动,分明睡得正熟,只是两弯烟眉还拢在一起,也不知梦里还在担心着什么。
  定定地瞧了半天,直到胳膊撑得发酸,他才慢慢退回来,小声嘀咕着:“男,女,什么什么不亲?”一时也记不起来,顺口瞎掰,“Men,women……no kiss……”说完自己就笑了,摇摇头,也不知是笑她,还是在笑自己。
  他重新拿好笔,划了两笔,又停下,转过身去,轻轻抚平她微皱的额头。
  她动了动,并未醒,睡意沉沉。
  一夜好眠。
  醒来的时候,已是破晓时分。
  雪后初晴,天边的朝阳和积雪的反光相互辉映,带来一个格外明亮的早晨。
  陶然睁开眼,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寻思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这是在车里,低头一看,身上盖着一件纯黑的羊绒外套,柔软的真丝衬里,又滑又暖,萦绕着淡淡的古龙水味道。
  唔,是陆浥尘的味道。
  她直起身,惊讶地发现身边的陆浥尘还是保持着昨晚的样子,正一丝不苟的在纸上描描写写,旁边的稿纸已摞了好多。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笔端,微微抿住上唇,神情专注。怕是一宿没睡。陶然不忍,摇摇他,柔声说:“Eason,差不多就行了,休息一会。”
  他闻声扭过头,送了个大大的笑容给她。
  “你醒啦?”
  陶然呆呆的,忍不住盯住他的脸多瞧了两眼,心说老天爷可真是偏心眼,凭什么有人可以彻夜不眠下巴带着胡茬眼底带着疲惫还可以笑得那么灿烂好看?
  是不是有些男人就像限量版的LV,生来就是诱惑女人犯罪,抑或心碎的。
  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浥尘习惯性臭美:
  “陶陶,你不会才发现我很帅吧?”
  他如愿以偿地收到两个大大的白眼。
  连琉璃都说,自从有了陆浥尘,陶然的表情肌丰富了不少。
  “怎样了?”她朝着那堆稿纸努努嘴。
  “试了几个方案,这个,我比较满意,你看看。”
  他认真起来,拿过一页草图给她。
  那是一幅铅笔稿,只见整幅画面被一张张反扣的照片铺满,能看到的只是相纸背面,仅在海报右下角,露出唯一一张损伤度最小的照片。
  “文案放在这里。”他指了指底下,“写一行小字,告诉大家,这是火灾过后,孤儿院所有小朋友中受伤程度最轻的一个。我想不需要更多的渲染,人们会不由自主地想象,看不到的那么多照片里又会是何种情景。”
  说完了,他看着陶然,等她的意见。
  陶然没有立刻出声,稍顷,她抬起眼,对他说:
  “浥尘,谢谢你。”语气郑重。
  这是一幅看上去很简单的设计,但是,Less is more。
  陶然见过无数的广告,也经手过无数的广告,她明白,越简单的东西背后往往需要越不简单的努力,所以她从不觉得电影有什么了不起,用90分钟讲一个故事并不稀奇,你试试用30秒或一幅图讲个故事出来,还要能让人哭或让人笑,而比这些更难的,是让人感动。
  毫无疑问,陆浥尘是个优秀的创意人,这并不仅是由于他有娴熟的艺术技巧和的出众的文字才华。
  线条和文字,都只是表象,如果你真正被打动,那是因为,其中倾注了心血和感情。
  创作者的真诚赋予作品以灵魂,因此,值得最大的谢意。
  看她这么郑重,陆浥尘竟破天荒地不好意思起来,他无声地笑,敲了一下她的头。
  “喂!”陶然不满。好好的气氛被他破坏掉。
  正要跟他理论,后面响起长长的鸣笛。两人这才注意前方的车龙已经缓缓开动了!
  陶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上看表,七点二十五,“快快,送我回家。还来得及去见Vincent!”
  浥尘笑,麻利地开动车子,还不忘吃飞醋:“哎,怎么见我的时候从没这么兴奋?”
  “你?你要是能给我签几百万的单子,我天天缠着你。”
  “见利忘友!”某人很悲愤。
  陶然不理他,拿起手机准备安排同事到公司取资料,恰巧有电话打进来。
  陶然接起,听了两句脸色就变了!
  “Eason,送我去海德!”
  ==================
  注:本章提到的海报创意来自于一幅真正的公益海报,由李奥贝纳公司创作,曾获时报年度平面金奖。不知道这样的借用是否合适,暂且放着,不行再改。


  第十八章

  陶然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脸色就变了。
  “Eason,送我去海德!”
  陆浥尘从未见过陶然这样慌张,事实上他就不曾见过她慌张,料想一定有事发生,心也跟着一沉,问:“怎么了?”
  “我妈妈!医院打来的,说……情况不好。”陶然放下电话,强自镇定,心已乱作一团。
  “怎么不好?”他问。
  “不知道,只说正在紧急抢救,要我马上到,我担心……”她咬住嘴唇,没说下去,眼睛牢牢地盯住前方。
  拥堵的车辆刚刚动起来,正在缓缓疏通中,很难开得快。
  “先别急。”浥尘说,“医院做事总是尽可能的谨慎,实际情况未必很糟。”他一边安慰她,一边暗自加速,在车流中左右穿梭,一辆一辆超过去。
  接近市区,路况好起来,浥尘踩住油门往城北的海德疗养院赶。
  行到半路,陶然总算想起还有一档子事没做,匆忙给清莲的公关经理拨了个电话,把约会取消。
  进了疗养院,车一停稳她就冲了出去,浥尘拔下钥匙追上去。
  一路奔入大厅,立刻有相熟的护士迎出来,拦住她匆匆道:“陶小姐你别急,你母亲刚刚经过急救,情况已经稳定,暂时没有大碍。”
  寥寥数语令陶然浑身绷紧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脚下一软,差点打个趔趄。喘了喘气,她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突然发病?”
  护士解释:“我们也不清楚,韦女士的情况一直比较稳定,但是今天早上她突然昏迷在休息室里,旁边有人看到她从电话间出来。还好发现的早,抢救及时。”
  “电话?”陶然拧紧眉,“我现在能去看看吗?”
  “可以,病人已经苏醒,刚刚送回病房,不过她还虚弱,你们别待太久。”
  “我明白。”陶然点头。
  听护士把话说完,站在旁边的陆浥尘也舒了口气,一声不响,紧跟在心神不宁的陶然后面上了楼。
  病房里很安静,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道。
  陶然走近床边,看到瘦削的母亲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如纸。
  “妈……”她犹豫了一下,低声唤她。
  母亲的睫毛动了动,却并没有睁开眼。陶然也不多言,默立一旁,静静的。
  浥尘不明所以,陪着肃立。
  关于陶然的家事,他隐约从琉璃那里听过几句,知之不详,只知道她的父亲早年出走,她们母女感情不算太好,可看陶然刚刚的焦急神色,又明明不是这样,倒是站在这里,她看上去平静了许多,脸上也无太多表情。
  浥尘搞不明白,只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沉默是金。
  过了好半天,陶母才缓缓睁开眼,目光直射向女儿的脸,凌厉得几乎不像个病人。
  她只说了三个字:
  “小林呢?”
  陶然心里呯地一下。
  不能说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可事到临头就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迎着母亲的目光,说不出话。
  “你是不是想瞒我到死?”母亲的声音在抖。
  陶然分辩:“我没有……妈,你别生气。”
  母亲的怒火一触即发,噌地坐起来,斥道:
  “我不生气?你让我怎么不生气!这么大的事你一句真话都没有,要不是我跟你舅通了气,现在还要被你瞒在鼓里。你根本就没带小林回去!是不是?”
  母亲指着她,气越喘越急,陶然赶紧上前抚拍她的背,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有事瞒着我,我把电话打给小林,接听的根本就是个女人!人家说小林在她那都快小半年了,孩子都有了,你……你倒是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大口地喘着粗气,怒目而视。
  陶然脸上宛如失了血色,渐渐苍白,终于道:“是,我们分手了。”狂风暴雨中,她平静地有些吓人。
  母亲气得发抖,声音立时提了上去:“分手?你现在跟我说分手?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我让你找个年纪大点可靠的,你不肯,我让你快点把婚结了,我让你把人拴住了,你听吗?你一句都不听!跟你爸一个德性!……你别看着我!……”母亲骂得不解气,顺手抄起手边的什么东西就丢了过去。
  砸在陶然身上,又落在地上,是一只电子脉搏仪,咔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陶然垂下眼睛,吭也不吭。
  母亲最不喜欢她的眼睛,因为它们像父亲。
  不许看着我!有时无缘无故的,母亲就会突然这样说。可有的时候,母亲也会一声不响地看着她,看上好久。
  这个女人用了二十年的时间都无法决定,是要恨那个男人,还是爱他。
  她为她而悲哀,甚至胜过为自己。
  一旁的陆浥尘早看不下去了,终于忍无可忍,出声道:“伯母,这也不是陶陶的错……”
  “你又是谁?”陶母厉声喝断他。
  “他是我同事,送我过来的。”陶然下意识的挪了一步,挡在浥尘前面,他一愣,捉住她的手,又把她拉了回去。
  “什么同事?就从没见你带过同事到这来,今天发什么疯?”陶母狐疑地打量着他。
  听她话说的难听,浥尘面色不悦,又想开口,被陶然制止。
  “妈,你别冲外人乱发脾气。”她走过去,低声道:“是我的错,我不该瞒着您。”
  “我乱发脾气?你说我乱发脾气?”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陶然徒劳地解释。
  母亲仍不依不饶地叫嚷。
  两名护士闻声走进来,不由分说地责怪道:
  “这里是病房,你们怎么能同病人争吵?出去出去,让病人安静。”
  “不是我们要吵……”浥尘不服气,看到陶然示意他噤声,硬把话吞了回去。
  “妈,我下次再来,您好好休息吧。”
  知道母亲盛怒,留在这里只有动辄得咎,陶然尤其担心刺激她,黯然退出。
  关门之前,看到母亲铁青的脸。
  她别过头,低声道:
  “Eason,麻烦你送我回家。”
  坐回车里,陶然疲惫地闭上眼睛,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浥尘仍在忿忿。
  他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不可理喻的母亲,他更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竟会是陶陶的母亲,她们哪有一点像?
  他有一肚子话想说,可他的教育提醒他,No judgement。
  只好憋着。
  两人各自怀着心事,一路无言。
  空调嗡嗡地吹着暖风,声音沉闷又单调。
  过了好久,陶然才睁开眼,扭过头带着歉意地对浥尘道:
  “刚才真是对不起,本来到了就该让你离开的,就不用上去陪我挨骂。”
  “为什么总是道歉?又不是你的错。”浥尘不解,他是真的不解。
  陶然以为他在生气,温言道:“我妈身体不好,脾气坏,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浥尘没吭声。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默默忍完第N次的时候,他想,罢罢,就当教育狗吃了吧。
  不吐不快。
  他突然问她:“陶陶,你有没有想过带伯母去看看心理医生?”
  陶然楞,“没,怎么了?”
  “你不觉得她的行为有点……”浥尘在自己不算丰富的中文词库里,精挑细选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词,“……奇怪?”
  “没什么奇怪,她只是脾气不好。”
  “不,这是精神虐待。”浥尘一脸严肃,“并不因为她是母亲就可以这样做。如果在美国,她会因此而获刑。”
  “这里不是美国。”陶然有些不快,把脸转向窗外,丢给他一个后脑勺。
  气氛一僵。
  没过多一会,她又把头扭了回来,意识到是自己过分,毕竟浥尘没有恶意。
  她叹口气,给他解释:
  “她不是有病,她只是不喜欢我,或者,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我会让她想起父亲,所以她不喜欢看到我,仅此而己。”
  “可你父亲已经离开多年,就算是再大的过错也该获得原谅。”浥尘道。
  他的话里有种不以为然,陶然皱了皱眉,不想再说,敷衍着回了句:
  “那你当她记仇好了。”
  再拐一个弯,就可以到家了,她无须听一个外人对她的家庭发表轻飘飘的观感。
  浥尘专心看路,竟没察觉她的不悦,仍自顾自地说着:
  “何苦记仇?不能原谅就索性忘掉,一了百了。”
  车子进入小区,穿过一段小路,驶到楼门口,停住了。
  忽然觉得她太过安静,浥尘侧头看去,看到她沉静如水的脸,却看不见水底的波澜。
  陶然没有动,缓缓对他说:
  “Eason,比如有一天,有个人,失去双臂。时间久了,伤口好了,不流血,也不痛,可是每天早上,从无知无觉中醒来,半明半寐的一刹那,瞥见空荡荡的袖管,猛然记起自己已经没有了手臂,你相信吗,那一刹那的惊恐和绝望,足以让她再也不想醒来。如果二十年的每一天都从这一刹那开始,你说,她该怎么忘?你想她怎么忘?”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件很平淡的事,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陆浥尘定定地看着她,竟无法回答。
  稍顷,陶然弯弯嘴角,淡淡地说,你不懂。解开安全带便下了车。
  可还没出电梯她就后悔了,后悔自己干嘛要跟他说这些,想让他理解还是想让他体谅?这两样母亲都不需要,她也不需要,更何况,陆浥尘多半只当她不知所云,莫名其妙,下次见面徒增尴尬而已。
  她懊恼地打开家门,踢掉鞋子,疲倦地走到沙发上坐下。
  突然。
  心中有丝异样一闪而过,陶然腾地站了起来!
  她在空气中捕捉到一缕烟味,那是她最熟悉的香烟味道,自从林醉走后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这间屋子里。
  可她刚刚到家,门窗都关着,一定是有人来过……
  心脏瞬间加速,突突地跳着。
  她条件反射般一一打开所有房门,没有人。扭头又冲向大门,慌乱中失去协调,门只拉开一半身体就往外冲,额头当地撞在门沿上,震得铁门直颤,顾不得疼就跑了出去。
  电梯刚好停到此层,叮的一声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出来。
  “林醉!”
  陶然往前飞跑了几步,又戛然止住,一星亮亮的光芒在她眼中忽地熄灭了。
  “Eason,是你?”
  她的失望无可掩藏。
  陆浥尘几乎要为自己的出现而内疚,也许是被她的沮丧所传染,心中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他指指手里的箱子,说:“你的行李忘在车上了。”
  “哦。”陶然迅速回过神来,神情尴尬地走上前,接过箱子,说谢谢。
  “头怎么了?”他皱皱眉。
  陶然一抬手,摸到一处伤口,嘶地抽了口凉气,苦笑道:
  “小脑不发达,撞了一下。”
  “流血了。”
  “没事儿,我有药箱。”她尽量轻松地说着。
  回了屋,陶然翻出一包创可贴,对着镜子贴上。
  浥尘走去厨房,拉开冰箱倒出冰块,放在保鲜袋里,又用毛巾包好,回到客厅,递给她。
  她正对着茶几发呆,那上面有一截浅蓝色的烟蒂。
  原来,他真的回来过。
  可现在她反而平静了,开始为自己刚刚的莽撞而吃惊,身体未经任何大脑指令就自行做出决定,这算什么,失心疯么?
  再次看见陆浥尘的时候,她只想在楼板上找到传说中的地缝,好让自己biu的一下消失,连一缕轻烟都不留下。
  过路的神仙没理她。
  陶然尴尬地接过他递过来的冰袋,只好自嘲。
  “这个造型眼熟吧?”她比了比额头的纱布。
  浥尘看看,是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有点像,不由地笑。
  她咧了咧嘴,感慨道:
  “现在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所有的脸都是丢在你一个人面前的。”
  “你放心,我记性不太好。”语气和蔼的不得了。
  陶然刚想对他难得的体贴表达由衷的感激,却听他话锋一转:
  “不过你每次丢脸我都记得。”
  陶然的表情顿时由感动转为愤怒,时间太短,难度太高,面部肌肉扭作一团。
  浥尘大笑。
  他为这不计后果的举动付出了代价。
  陶然三拳两脚就把他打了出去,嘭地一声把他关在门外。
  他站在门口呵呵地问:
  “陶陶,下午来公司吗?海报完稿后还得给你看呢。”
  “知道啦!”她在里面扬声应着,声音还挺大,听上去似乎没事了。
  浥尘转身走远,并未发觉,脸上的笑意渐渐温柔。……


  第十九章

  明澈公司会议室,清莲纸业媒体策略会。
  琉璃率领创意、客户、媒介、市调等各部门一干人等端坐在会议桌旁,坐在对面上首的是清莲纸业公关部经理郭云达,旁边是他的几名助手。
  媒介部的一名组长正上面在做presentation,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大屏幕,只有陶然时不时地关注一眼郭云达,心里慢慢有底,根据她对老郭的了解,看上去这个策划他还算满意。
  一串音乐响起。
  陶然拿起自己的手机飞快地看了一眼,又放回桌上。
  对面站起一个人,拿着电话一边小声说着一边走了出去。
  坐在她右边的琉璃偏过来瞄了一眼,悄悄问:
  “等谁的电话?”
  “啊?没等谁啊。”
  “那你干嘛老看手机?”
  “是吗?”
  “怎么不是,一有动静你就看,这都七八趟了。”
  陶然顿了顿,“听错了,以为是我的手机响。”
  琉璃表情古怪,“不是吧?你那铃声八百年不换还会听错。”
  “嘘——”陶然指了指讲台,示意她专心开会。
  琉璃转过头去,陶然定了定神,在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敲了几行,无意中往左边一瞥,刚好撞到陆浥尘的目光,他正用铅笔抵着额头,歪着脑袋,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她,似笑非笑。
  她忽然心虚,把头低下去,继续胡敲。
  骗的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在等谁。
  还能有谁呢?
  自从知道林醉回来了,她的心里就没安生过,反反复复地琢磨——他为什么回来?又为什么出现在家里?
  人常说百思不得其解,陶然倒不是,她思了两万八千次,得了两万八千个解,只是不知道哪个对。
  其实要求证也很简单,问他便是了,虽然他的号码早已从所有能看得见的地方删去,但她闭着眼睛也按的出,可她不想问。
  那么多问题,从为什么乱扔烟头到为什么不再爱我,从何问起?
  而且她想着,既然他回家,一定是要找她,如果没找到,按理还会来联络的,如果他不再联络,那么就是不想让她知道他回来过,那她最好也假装不知道。
  她就这样一边有条有理有逻辑地想着,一边坐立不安地盯牢手机,倒是两不耽误。
  今日已是第七天,仍然没有消息。……
  “陶然,陶然……陶然?……”
  桌子底下,左边右边各踩了她一脚。
  嗯?陶然迅速抬起头。
  这才注意到前面的presentation已经结束了,老郭在问她:“陶然,你看你这里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她倒是机灵,对答如流:“没有了,老郭你放心,方案策划会我亲自参与过,已经和小组成员充分交流过意见,为了配合你们针对办公用纸市场的拓展计划,我们特意加大了楼宇广告的投放力度,包括楼宇电视和电梯海报,根据我们的调研,这类媒体覆盖面广,而且贴近目标人群,相信会有比较好的表现。”
  老郭赞许地点点头,“有你操心,我就放心。”
  陶然微笑。
  老郭一向信任她。这种信任是可遇不可求的,也是靠多年合作积累起来的感情。
  说起来,老郭算是她事业上的贵人。当年她初出茅庐,还是个小小的客户主管的时候,跑去竞标清莲的一个小活,那时的明澈远没有今天的声势,籍籍无名的小公司,满城一抓一大把,而清莲是国际浆纸行业的大佬,虽然进入中国时间不长,但前景可观,因此竞标者众,不乏一些实力雄厚的竞争对手。
  最终明澈一举夺标,陶然不厌其烦的耐心和诚意功不可没。老郭人好,看着小姑娘一趟一趟的跑,方案一遍一遍的改,毫无怨言,颇有些感动,案子也不大,索性交给她去做,知道她肯定做不砸,但要说能做得有多好,他实在也没报太大希望,没想到最后交出来的活着实令他眼前一亮。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老郭看的出,那一小本东西从设计到制作,每个细节都花过不少心思,愣是让人挑不出毛病。后来他才知道,陶然为了更好地引导创意人员把握设计方向,背后下了不少工夫,从各个渠道去了解纸业,了解清莲,积累了大量的背景资料。制作时,她又跑去印刷厂亲自监工,一页一页地追色,只为最大限度减少打样稿和成品之间的色差。
  这个略带着学生气的小姑娘的认真和执着令老郭折服,之后的合作从小到大,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已成了独当一面的客户总监,但踏实认真和注重细节依然是陶然一贯的风格,进而影响她的整个团队。
  老郭说他放心,陶然也放下心,知道明年的合约多半跑不了。
  聊着聊着又聊起上次错过的与Vincent的约会,陶然念念不忘,连道可惜。
  老郭道:“方总今天就要回巴西,大概下午的飞机,不过陶然你也不用可惜,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集团这两年的业务重点逐渐往亚洲移,有可能会在中国设立区域总部,以后方总常要过来,到时再安排你们见见,秦总,你可也得来。”
  “那是当然,老郭,给你打工这么久,咱也算半个清莲人呢,少东家哪能不见?”琉璃笑答。
  老郭也笑,说瞧瞧琉璃这张嘴,犀利着呢。
  谈笑间已是中午,琉璃起身招呼大家去吃饭,宾主照例客气一番,正待往外走,又不知谁的电话响了起来。这次陶然忍住了,没看自己的。
  是老郭的。
  老郭慢悠悠地接起电话,嗯嗯两声,忽的睁圆眼睛,像是被什么刺到似的,声音也拔高了好几度:
  “爆炸?哪里爆炸?……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好好我马上回来!”
  一听爆炸两个字,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琉璃飞快地问。
  “我们厂的一间车间发生爆炸,大概十五分钟前,原因不明,有工人受伤,……抱歉抱歉,我得马上回去!”老郭神色慌张。
  大家都明白事态严重,非同小可。老郭慌了手脚,毫无头绪,低头看看手机也不知该打给谁,一时顾不上别的,小跑着就往外走。
  陶然紧赶了几步,“老郭等等,我和你一起去!媒体马上就会得到消息,肯定也会去现场,我可以帮你一起处理。”
  “对,陶陶先过去,我再抽调几个人随时待命,协助你们,大家见机行事。”琉璃追过去,匆匆交待了几句。
  “好。”陶然应道。
  话音未落,人已走远。
  陶然随着老郭一行直奔地下车场,两台车一前一后从车库驶出,一路飞驰往工厂赶。
  清莲纸厂位于圩镇,地处远郊,从市内过去大概要三个小时的车程,老郭他们的车开得快,不一会就把陶然甩到了后面,陶然自从上次车祸后格外小心,不敢开得太猛,被落的越来越远。
  车子还没进圩镇就已看到滚滚黑烟,陶然暗叫不好,猜是爆炸引起了大火。
  快到纸厂的时候,远远看见老郭的车被拦在了大门口,周围围着七八个人。陶然下车赶过去,听见人群中七嘴八舌地问:
  “到底什么车间出了事?我儿子在里面哪,让我进去看看吧!”
  “我弟弟是你们动力车间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出人命啦!你们怎么什么都不管?”
  “让我们进去!!”
  ……
  陶然明白个大概,想来这些都是住在附近的员工家属,发现工厂出事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被保安拦在了门口,刚巧看到老郭的车从外面开回来,就索性拦住要和他一起进去。
  老郭被人群夹在中间推搡着,汗流了满脸,口干舌燥地解释:
  “大家不要急,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具体情况还不了解,……大家不能进去,我们要为大家的安全负责,……请大家相信厂里一定会处理好……”
  这些场面话平时说说还行,现在人人心急如焚,哪里肯听,又一轮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陶然用力分开小包围圈,挤到老郭旁边,大声说道:
  “大家听我说一句,听我说一句……大家也看到了,我们真的是刚从外面回来,详细情况要到里面才能了解,现在堵在这里,根本没办法提供大家想要的消息,我们也不能贸然放人进去,这会干扰现场的排险工作,大家看这样好不好,请先到旁边的保卫室留下您的亲属姓名和联络方式,我们保证,我们保证会在一个小时之内给大家明确的答复!”
  一个男人突然问:
  “你是谁?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要是你不给我们回复怎么办?”
  “我叫陶然,是老郭的助手,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大家,如果一个小时之后你们仍然没有收到反馈,可以随时打我的电话。”陶然看向他,斩钉截铁地答道。
  “是是是,我们一定会给大家答复的。”老郭附和。
  人群略为安静,相互商量起来:
  “等吗?”
  “要不等等?与其僵在这里没结果,不如就等等。”
  “等就等,一小时后没消息,咱们就守在这里不走了!”
  “那好吧……”
  见他们有所松动,陶然马上示意老郭的副手把人引去旁边的保卫室。老郭终于脱身,感激地冲陶然点点头,赶紧回到车里,开进大门。
  陶然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给一名保安,同时小声叮嘱他:“通知你们队长在这里加派人手,不能让任何人进入厂区。待会可能还会有更多的人过来,一律让他们登记后等消息,记住,态度要好,不要发生冲突。”
  保安一一应下。
  陶然迅速回到车上,开到行政楼前,下车紧跑了几步追上老郭,直奔顶楼会议室。
  推门进去,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个个面色凝重,陶然认得正中间的是清莲纸业的总经理何玉昌,大家正在听一名中年男子汇报现场情况:
  “……火情已经基本控制,人员疏散完毕,车间里有四名工人在爆炸中受伤,已经第一时间送往附近医院,但其中一人在途中身亡,还有两名重伤,尚未脱离危险……”
  “你先告诉我事故原因是什么?”何玉昌黑着脸打断他。
  “这……还在查。”那人紧张地有些支吾,“初步判断可能是气体泄露造成失火,之后,之后引起爆炸,具体原因还需要等现场清理完后详细勘察,……市,市里的安监人员正在往这边赶。”
  何玉昌一拍桌子,怒道:“你们的安全检查是怎么做的?下发了那么多安全文件是给你们玩的?安全天天讲月月讲就讲成这个样子?!”
  眼看老板发火,底下的大小喽啰一律低下脑袋,不敢吱声。
  何玉昌好一通发飙。
  陶然在下面越听越急,悄悄附在老郭耳边问:“老郭,我有很重要的话,你看,现在能插一句吗?”
  老郭紧张地瞅瞅她,用眼神示意她最好少说为妙。
  陶然急道:“刚刚门口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现在来的还只是家属,一会等媒体过来,万一事态失去控制,烂摊子还得你们部门收拾。”
  老郭想想,干咳了一声,硬着头皮开口道:
  “何总,这位陶小姐是从明澈过来的,负责协助我们处理这件事,她有几句话要说,您要不要听听?”
  何玉昌看过来,虽然绷着脸,但总算给陶然几分面子,冲她略一点头。
  陶然起身,字斟句酌地说道:
  “何总,对不起,恕我打扰了,根据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想冒昧提醒的是,这起事故不仅是一次生产危机,也是一次公关危机,现在最紧急的不是追究生产方面的事故责任,而是如何迅速敏捷地解决公关危机。刚刚我们在厂门口已经遇到部分员工家属聚集在那里打听消息,相信以清莲的知名度和事故的严重性,很快会有更多的媒体和公众关注此事,我们必须马上准备一套有效的沟通方案,应对所有可能的外界质询,否则一旦处理不当,会对清莲的声誉产生非常不利的影响。”
  何玉昌大手一挥:“好,我马上通知下去,封锁一切消息!严禁任何闲杂人等接近厂区!”
  陶然一听就傻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不可以!”
  何玉昌面色不悦,脸一板,正要再开口,一个声音插进来。
  “让她说下去。”
  那声音平平淡淡的,说得很随意,何玉昌却立刻不出声了,汹汹气势也呼的一下没了影。
  咦?陶然奇怪,顺着声音望去。
  只见一个陌生的年青男子,坐在何玉昌右侧上首,因为他一直很沉默,所以她就没怎么留意他。
  恰巧他也把目光投过来。四目相对,陶然一振。
  老实说,刚刚何玉昌那样大肆发作她也不觉得怎样,可这个男人的远远一瞥,却让她清楚地感到一种压力,仿佛在他的方向有某种气场,被他的目光瞬间传递过来。
  此人是谁?
  陶然心里已猜到七八分。
  这时,老郭传音入密般,在她旁边低低地说了个名字:
  “Vincent。”


  第二十章

  老郭传音入密般,在她旁边说了个名字:
  “Vincent。”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陶然听得出其中的警告意味。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不敢妄把这位沉默寡言的仁兄当作阿猫阿狗。
  忽然间四周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她看了过来。
  陶然沉了沉气,不卑不亢地接着说:
  “何总,您说的没有错,我们的确要采取一些应对措施,但封锁消息只是消极应对,并不会起到积极的效果。对于这类突发事件,媒体追求的是报道的迅速,而不是报道的准确,如果他们无法第一时间从我们这里取得消息,就会立即转向其他渠道,并会把所有搜集到的未经确认的信息立刻发布出去,谣言永远都比事实更可怕、更夸张,这样的报道只会放大事件的负面影响。”
  何玉昌有些讪讪:“要是真有人敢胡乱报道,我们就有权告他们!”
  “是。”陶然道,“我们一定告得赢。但媒体永远会把夸大其词的报道放在头版头条,把事后的道歉声明放在末版中缝,已经造成的损失是无法弥补的。”
  何玉昌不说话了。
  “你的建议是什么?”沉默的Vincent再次开口。
  陶然略一颌首,利落地答道: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第一,立刻成立危机处理小组,由公关部牵头,由有决策权的公司高层直接领导。第二,立刻指定一名新闻发言人,作为公司对外发布消息的唯一窗口,以保证信息的权威与准确。第三,立刻准备一份内部通知发给全体员工,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了解公司已经采取了哪些措施以及将要采取哪些措施来稳定局势,尽量减少内部恐慌,同时更重要的是,要让每个人都知道公司的新闻发言人是谁,他们的联络方式是什么,员工一旦接到外界问询,必须转给新闻发言人,其他人未经授权不得擅自对外透露信息。第四,立刻准备一份外部声明,诚实地解释整个事件,对伤亡表达关切和遗憾,并且强调公司的应对措施和解决方案,有媒体来访,我们首先提供这份书面声明,有备无患。”
  一连说了四个立刻,末了,陶然又加了一句:“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Vincent始终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和整个会场紧绷的气氛比起来,未免太过闲适。陶然长长的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他静静地听着,倒也不打断,可总让人觉得有点漫不经心。到底他会作何反应,陶然捏着一把汗。
  谁知话音刚落,就听到他紊然有序的部署:
  “好。请何总、公关部郭经理和安全部李经理组成危机处理小组,直接向我汇报;请郭经理担任新闻发言人,保证手机二十四小时畅通;请陶小姐和明澈公司提供危机公关策略咨询,协助郭经理准备必要的文件和方案。”
  这老兄仍旧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可陶然却立刻刮目相看。她与太多的人打过交道,不消几个回合,已经识得水深水浅。
  有的人不爱说话,那是因为木讷,这人不爱说话,却是因为他不说废话,虽然年纪轻轻,外表平平,然而陶然深知,大巧不工,重剑无锋,寥寥数语已能看出,其人思维敏捷,决策果断,更有着与他的年纪不相符的气势和定力,端得不可小觑。
  待把话说完,他一声不响站起身,走了出去,显然是言尽于此,不再跟他们浪费时间。
  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何玉昌有点下不来台,带着几分恼意地挥挥手:“散会散会!”又指了指陶然、老郭和刚刚被他痛骂的李经理,说:“你们三个,赶快出个方案给我和方总看!”
  三人恭敬称是,给足他面子。
  等人走完了,老郭瞅瞅陶然,老老实实地问:“下面怎么办?”
  “我马上打电话回公司,安排人起草那两份声明,李经理,你只需驻守现场,把最新进展随时通报给我们,老郭,咱们俩一起准备份紧急通知,马上下发给公司前台、秘书和保安,要让每个人明白接待来电来访的注意事项,这些岗位是公司的第一道门户,出不得半点差错……还有,医院那边要安排专人守护,尽一切努力抢救伤员。……对于死者,要请公司派高管亲自登门通知家属,在此之前千万不可把死者姓名公布给媒体,让家属在报纸电视上得知亲人的死讯是极不人道的……”
  陶然三下五除二把工分完,把需要叮嘱的地方一一交待完毕,三人各自分头行事。
  等大批媒体赶到的时候,老郭经过准备,心中有了底,也恢复了该有的水准,虽然仍有些紧张,但场面总算没有太难看。
  忙碌了大半天,无论是事故现场局势还是外围局势均已有所缓解,陶然稍稍松出一口气,安排下属明天一早把所有相关的媒体报道整理出来,要等看了才知道外界反应究竟如何。
  告别打算通宵坚守岗位的老郭和老李,走出清莲大楼的时候,天已黑尽。
  陶然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扭扭酸疼的脖子。
  “陶小姐。”
  一个沉厚的声音平地里冒出来,陶然一惊,忽觉耳熟,赶紧把脖子正回来。回头一看,果然是Vincent,就站在她斜后不远处。
  她纳闷,这男人属猫的么?虽说外面有点暗,可她刚刚几乎就从他身边经过,怎么一点都没发觉?
  不及细想,她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方总。”
  Vincent伸手与她一握,简短有力,道了声:“辛苦。”
  连慰问都只得俩字。
  “不辛苦,应该的。”陶然笑笑。
  “进展如何?”
  “目前来看还算顺利,没有大的纰漏,局势基本可控。”陶然知道他不喜欢废话,而且估计何总早已把细节随时汇报过了,索性不再多说,想想还是加了一句,“不过这么大的事,没有任何不利影响是不可能的,危机公关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降低负面影响,避免引起过激的公众反应。”
  他点点头。
  两柱车灯划破黑暗,一辆银灰色宾利缓缓驶近,悄然停在他们旁边,司机走下来,打开后车门,静立一旁。
  Vincent绅士有礼地问询:“陶小姐,可否送你一程?”
  “哦不用,我有车,多谢。”
  他点头,微躬一礼,隐入车中。
  车子调头,红色尾灯闪了两下就没影了,像它的主人一样,毫无声息。
  一个特别的男人,陶然想。
  她发觉很难用已知的定义去形容这个男人,他敏捷却又冷静,强势却又低调,就像草原上游荡的豹,优雅,但也危险。也许唯一没有疑义的,就是他的骄傲。
  嗯,骄傲,陶然暗暗附和了一下自己,显然嘛,连他的谦恭都那么骄傲。
  不过他当然有理由骄傲,因为他姓方。
  陶然与清莲合作已有五年,虽然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方家人,但关于这家跨国集团背后的方氏家族,她多少有所耳闻。
  方家祖父是当年下南洋的华侨,因生活所困背井离乡,从印尼、马来辗转前往美洲,最终在巴西落地生根,从一间小木材厂起家,及至父辈,已经成为当地巨贾,并与政界交好,陆续购得大量土地和森林,在巴西,方家私有的林地面积几乎相当于若干欧洲小国的国土总和,由林木而发展出的浆纸厂、木材厂和建筑企业遍及全球,说其富可敌国当也不为过。
  这次方氏派出继承人前来中国,想来老郭说得没错,清莲的亚洲总部也许不久会落户中国。想到这,陶然心里有几分雀跃,清莲的生意做大了,自然少不了明澈的好处,当然,官方说法叫作,与客户一同成长。
  所以这次事件能否成功解决至关重要,有方家少东坐镇,这时不好好表现,更待何时?
  回家的路上,陶然又把整套沟通方案和今天已经实施的应急措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认没有问题,对于明天的媒体反应也不算很担心。
  可是,第二天,当她匆匆赶到公司,拿起办公桌上的新闻简报时,险些眼前一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一股腥甜涌到喉间”。
  郁愤之中,想起陆浥尘的话——
  你无法穷尽所有意外,那是上帝才能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