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章
管艳说,虽然要应婚,但不能应得太快。如果轻易就让襄阳侯遂了愿,其人必生疑心,而且也会觉得索然无味。那个人,对轻易到手的东西向来敝弃。
轻易到手,所以敝弃。管艳是在说自己罢?
由此,我联想至己。如果当初我轻易就让秋长风得手,他对我可有今日珍惜?愈想愈念,我决定,去看他,一眼就好。
不过,我没忘了无云大师所托,探望冷蝉儿才是第一要事。
说起冷蝉儿,我不免要同情起来。她易容沧海,去见皇帝,是为相思。但是,也只有在无云大师初将她交来时,与皇帝谋过一面,其后,深囿孤楼,阵法符帖环伺,如何偿得相思?
“你被关在这里,很恨那个臭皇帝罢?”
“不恨。”她掀唇吐笑,“反倒很高兴。”
“……你被关傻了。”我肯定。
“你看过自己这张脸么?对这样的美人不闻不问,几乎是圣人才能做到的事。他做到了。”
为这个,这女人就要沾沾自喜?我不以为然,撇撇嘴儿道:“他是皇帝,他比谁都分得出轻重分寸,沧海是他用来要挟秋长风的,不是他能碰的女人。你被关在这里,怎知他没有夜夜春宵?说不定,这个时候,你一个人在此陶醉,人家正偎香倚玉,旖旎无限呢。”
“我不是真正的巫族妖女,不怕符帖。而且,我还曾经向苍山学过八卦阵法。”
“……那又怎样?”这女人说话能不能有些章法?
“我出得了这座楼,夜夜都可以出去。”
“……你夜夜去窥视你家皇帝?”
“近一段时日,他以操劳政事为由,杜绝侍寝。”冷蝉儿摇头晃脑。
“呿。”让这女人得意去,不理也罢!我起身,甫迈了一足,听得门外浅叩,随之朗声:“小海,你在里面?”
小猴子秋皓然?他是无云大师高足呢……
“请进罢,小侯爷。”
门弦低响,人影踱来。我望着这个在皇家诡波内宛若一林清莲的少年,心头浮起淡淡愧疚:他那时,是真心想与我做夫妻的……
“我今日方获知你被困团在此,来得晚了,莫怪。”
“我又有什么资格怪你呢?”这少年,是皇家这薄情地的奇葩,兄弟之情,朋友之情,视得万般紧要,就算是男女之情,也足够支付得起他未来妻子所要的忠诚,是沧海负了他。
秋皓然没有落座,拖一袭墨纹长衫,背着门间透来的薄光负手而立,一张俊脸浸在淡淡的幽暗里,声线略显缥缈,“长风对你好么?”
“好,他对沧海很好。”
“你还是破了对他的限制,你还是难逃长风的追索,你对长风,必是爱到极致了罢?”
“我……”该如何答他?
“小海,如果……本侯说,我愿把你从这里带出去,我们两个避居世外,做一对与世无争的夫妻,你……会如何答我?”
“小侯爷……”他是故意惹我负起愧疚千斛的么?
“……我知道了。”他笑了笑。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在笑时,传递的会是如此悲凉。
“小侯爷……”
“不用放在心上,本侯只是随口说说。你真要应了,我反而要自打嘴巴呢。”他仍是笑着,重拾全城相公的风流姿态,“本侯过来,只是想看看,你被大师降伏到此,有没有受到任何折损。本侯还是很念旧的,对不对?”
小侯爷……他要沧海对他难遣愧意就是了。
“你先安心在此待着,我会力谏劝皇上放了你,男人的事,不该把女人牵扯进内。”
“这并不容易。”不,是不可能。我除了是秋长风的女人,还是巫人,不管是从哪一点论,皇上也不可能放我。
“是,不容易,本侯也只能求尽力而为。”他还是一脸笑意,“若无结果,小海在骂本侯时,可要口下留情。”
“小侯爷,您不必……”
“既然看着你安好,我也就放心了,本侯要走喽,小海如果想念本侯,哭得不要太伤心才好。”
“……好。”在他刻意洒脱的笑里,我只能讷言。而后,目送他刻意维持潇洒的背影出门,转廊,下楼,不见……他所留在原处的悲凉,却挥之难去。
“你……能不能离开了?你……要待到何时?你这个巫族妖女!”
这是谁在咬牙切齿的说话?我诧异地放目四眺,暮然记起了时下情境,遂飘身旁移。冷蝉儿顿如一匹软帛般倒在地上,疾咳不止。
“你……这个巫族妖女,为会老情人,竟敢强占他人躯体……咳!咳!你压死我了!”
我心虚赔上笑脸,“一时情急,望福仁公公见谅。”秋皓然乃大师高足,我隐形遁气怕理瞒不过他,只得趁人不备,暂借冷姑娘的娇躯一用,难免就将她挤压了,嘻~~
“你这个老情人倒是情深意重,你不考虑复合看看?秋长风那个新欢有那么好?”
“好不好,看过才知道。我这就去一晤新欢,福仁公公,保重!”
***
“各位觉不觉得皇上近来发来的敕谕,强硬了许多呢?”
为免被狐狸警觉,我附在帐顶上,高高俯瞰。秋长风戎装裹身,端踞在虎皮铺就的帅座上,脸容清冷,语音寡淡,肤色稍黑稍瘦,眉间立纹犹深,墨色眸内更是深不可探。
如此模样的秋长风,若他不是我熟识的,必定是我畏惧的。
“的确如此。”左边,是杨烈,就是那个黑无常,“先前,皇帝陛下来敕来谕俱是用词委婉,不乏讨好之意。而近些时日,口气明显趋硬趋强,难不成,皇帝陛下是多了什么依撑么?”
右边,白无常裴先惑道,“大有可能。听说,在阮阳侯游说下,渭北王答应借兵二十万,许是为着此事?”
“二十万?那可真是个大数目。”秋长风目光投低,长睫覆垂,淡道。
“的确不能小觑。”有谋臣言,“渭北王如果当真借兵,从北方援来至此,我十万大军就不在皇上眼中了。”
有武将即道:“我军自与襄阳侯交兵一次,便按在此处不动,皇上当然要生疑。依微臣看,要安抚天子之心,我们须小作姿态,再与襄阳侯打上一回。”
秋长风举眸,“张天逵、贺丰顺二位老将近来境况如何?”
“张将军还好,贺将军仍是每隔三五日便请兵一回。”
“那就依贺将军之请,给他一万兵马,支援全州城。”
有谋臣迟疑请问:“国君,若贺将军一去不返,一万兵马岂不白白损失了?”
“总好过他在此处惑我十万兵马的军心。”秋长风推开案上羊皮地图,长指叩击一处,“魏将军,贺将军前去全州,必经此处,此处山高林密,游匪游蹿已久,你需好好给以打点。”
武将出列叩首,“末将明白!”
秋长风挥手,“时辰不早,散了罢。”
诸人各施辞礼,络绎退出帐去,偌大军帐,登时空落起来,秋长风的脸看得也不再那般令人怯惧。
“得多,西卫今日可有消息来?”
“王妃有信来。“秋长风身后的费得多闪身恭禀,“第二批大军十万,集结已毕,随时待命。第三批十万大军,半月后亦可成行。马匹、兵器俱安原先计划……”
“……还有呢?另外的呢?”
“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秋长风忽然击拍帅案,恼叱道:“这个臭丫头,也知道写封信过来的么?”
臭狐狸,谁要写信给你!我举了举拳头,腹诽了回去。
“得多,你说女人怀妊至了六个月时,肚子会有多大?有西瓜的大小么?”
“这……”费得多摸着乱蓬蓬发际,咧了咧嘴皮。
臭狐狸还真会难为人呢。费得多一个憨实汉子,不能怀孕也没有让女人怀过孕,从哪里知道这些?
“等那丫头怀第二胎时,我一定时时不让她离开我眼前,她的肚子由小到大的每刻,我都不会错过。”
哼。那也要本始娘高兴给你生第二个才成。
“这个臭丫头,没心没肺,本王不能去看她,她也不知道来探望本王的么?”
“……国君。”费得多微声道,“小海她有着身孕,长途跋涉,如何探望您?”
“……总之,她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臭丫头!算了,没心没肺的东西,本王不想她了!你把昨日演习时的阵式图拿来!”
“是。”费得多如遇大赦,迅速取了主子所要物,双手呈上。
头顶上,听得他家主子又来一句:“得多,你说小海她想我么?”
不想!
番外 秋长风(三)
当太后还是皇后时,于我,犹似一个母亲。
似乎是在我三岁的时候,我娘为惩罚父亲的不忠,撤出了主楼,住进淡柏居,将父亲永远拒之在了门外,甚至连相貌酷似父亲的我,也被她讨厌了。
祖父教导我,男子汉生于天地,当心如钢铁,志如金石,所有温柔缱绻都可弃之不要。可是,幼时的我,渴望娘的胸怀,渴望娘的呵哄,渴望娘用软绵般的指腹为我揉抚练功挥打出的伤痕……但,娘没有来,生得和娘一模一样的皇后来了。
我在宫里的书苑武苑读书习武,皇后隔三岔五会教人带我到她的寝宫,问我一日所学,为我擦抹伤药。我孺慕注视着她,想象着,她就是娘,她疼我,就是娘在疼我。
祖父去世,我赶走所有人,夜间独守灵堂。我看到娘在门外徘徊了了几个来回,她想进来陪我,又怕我拒绝罢?最后,进来的,还是姨娘皇后,她抱着我,在那个森冷的灵堂度过了一夜……
长大了,方了悟:皇后只是皇后,如娘一样的呵疼,不过一场着眼将来的长远规划。而在我还是一个孩提时,就有幸被选中了做一只替罪羔羊。
男子十八加冠,我,在十三岁生日那日,一夕长大成人。
长大成人的我,生活中多了刺客,多了敌人,多了一个放在高处却并非遥不可及的目标。我为这些多出来的东西,比之前更加努力的努力着,并做好了为着那些必定要失去一些东西的准备。
那时,我不以为还会有什么东西是我不能失去的。
直到,小海出现了,再消失。
第一次,因一块碎玉,她说走就走。五两银子弓回了这只小钱奴。
第二次,我站在窗外,看着她收拾衣物包裹,那兴冲冲的样儿,像是一只迫不及待要飞出笼子的小鸟。
若果不是她事先来探听可否不去任州,或许这一次,又给她走了。但是,了解到一个装了两张百两银票几块碎银子的钱筐子,比本公子的狠话还要管用,实在是让本公子欢喜不起来!
她居然还敢说:“走出这里以后,所有与这里有关的,我将会全部忘掉,不提一字。”
她说那句话时,大眼睛很坦白地迎着我,使我毫不费力地就能感受到她那话里的诚意。所以,我想掐死她。
她一直以为,本公子执意留着她,是为了什么?
我对她不够好么?我已经吩咐得多不再让她沾手那些粗糙活计,我还要得满定期从城镇中为她带来女孩家的所用物什。她起得晚了,我任她酣眠;她做得累了,我任她偷懒。她爱吃茄泥,我让自己也爱上了那粘糊糊的茄泥;她喜欢从我房里偷茶喝,我要得多买来天下名茶便她取拿……
这个笨丫头但凡聪明,就该看得出来,她只要对我开口,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拿来。也幸好她没有恁般聪明,不懂得恃宠生骄予取予求。
可是,那并不代表我会容她离开。
决定把她送回大苑公府,我还想过,让这个小钱奴知晓本公子的财势,或者就不会那么笨到不可救药……可是,本公子何时需要那些东西吸引女人来着?怎么一旦遇上这个臭丫头,许多既有的一贯的坚持的事情都要改变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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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稀客稀客。”秋皓然拱着手,作着揖,拉着长长话音,“几年不见,才一回兆邑就来探望小弟,小弟不胜感动。”
我耐心惊人,竟有时间把这一句废话从头听到尾,“我的丫头呢?”
本公子认了,本公子栽了,就当本公子前世欠了那个丫头的!
几度同生共死的秋水,她的痴缠深情,我以其朋友之由推拒;以施医治人为由驾临试剑会的巫族天女,倾倒武林众宿,我只当一副白骨。怎么一个会打呼会流口水又贪吃又爱钱的丑丫头就值得本公子如此费心费力?!
任州试剑会,我重现江湖。来自些武林侠女、名门闺秀的目光,在明月不厌其烦的提醒下,我确信自己只是这一副皮囊,就能惹得不尽女儿家情动。那时,我忽生豪情万丈——那个小丫头,本公子已经要定了她,她岂逃得出去?
可是,可是……
三年的暗中布排,三年的韬光养晦,初回兆邑,恁多大事等着本公子着手,但第一件事,就是找回那个不知天高地厚随便就跟了人跑的丫头!
“你的丫头,长风你说的是哪个丫头?你最宝贝的雀儿丫头不是早在几年前就香消玉殒了?”
我伸臂,捏起多宝格内的一只翡翠壶,“皓然如果想让为兄不慎失手,把大文公府客厅内的古玩贵物毁之一旦的话,尽情继续废话。”
“长风兄,里面请,您的丫头正与与小弟的总管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还真是相谈甚欢!
这个笨丫头不知道男女有别的么?和男人如此无防,如此接近,任男人的手落在头上身上……本公子绝不是吃醋!只是,她既然是本公子的人,本公子总要护她不受欺负的是不是?何况,既然是本公子的人,别人就不能碰!
“怎么办呢,小侯爷,属下还不想放人?”
“啧啧,这委实难办了。依本侯看,这丫头和我的总管也颇投缘亲热的样子,你要不要考虑割爱,长风?”
割……爱?如果不是看臭丫头在转头看见本公子的刹那,还知道瑟缩一下,我当时就能以手为刀,把她小脖子割断!
“走!”我扯起她就走。对那个勾引过雀儿的纪山,我看也不看。本公子如果想要雀儿,谁能勾引得去?
想着这丫头对人毫无防心,还敢在外人面前与我大谈回府条件,我大力把她甩进了车厢。可惜,这车厢内四处以软缎包襄,摔不痛这可恶东西!只让她在滚了一圈,便安然无恙地爬起来,闪着一双贪婪大眼,评估起马车的价钱。她那副让人牙痛又心痒的样心……算了,本公子真的认栽了,栽到一个又蠢又笨的丫头手里……
“我又没请公子吃!”
这丫头笨得连亲亲都一知半解,看来,本公子如果不看牢她,她被卖掉都要问人家是不是缺钱。
“小海不做公子的妾喔~~”
臭丫头,做本公子的妾很委屈你么?
但,她是认真的,认真到让本公子以为,她如果当真不做,我亦无可奈何……
不会的,小丫头,你这一辈子,本公子已经定下了!
57章
贺将军率一万兵马兵援全州,在雁荡山下,受流匪伏袭。贺将军殁。
援帝的渭北王大军未如约而至,阮阳侯秋皓然再度游说。渭北王提出以联姻巩固双方诚意,昭景帝二话不说,将自家一位正适嫁龄的公主妹子下嫁渭北王世子,二十万大军遂在世子带领下如虹而来。秋长风驻扎京城之外的兵马因之移营拔寨,暂避其锋。
全州城在被围两月后,为襄阳侯大军所破,“兆邑三关”仅余一关,京城之危迫在眉睫。
皇帝命阮阳侯率京畿二十万兵马留守京城,御驾亲率十万兵马,汇及二十万渭北军,援师至河州城,全力坚守。
秋长风隐至雁荡山的十万兵马亦向河州暗作开拔。
三方,渐形逼近之势。
而秋远鹤,经过一番辗转,明里软求,暗里以巫人相胁,已获云首领允婚。
“要沧海允婚倒也不难,襄阳侯必须应我,您手中的所有巫人必须归我调度,不得擅自启用。我必须规囿他们不得滥施巫术,为巫界招来妖魔之名。”
“那个不难。他们百个,也抵不过云首领一个。只不过……”秋远鹤眼内机深莫测,“云首领在这个时候,就忘了长风了么?”
“忘?沧海也不瞒襄阳侯,终其一生,我都忘不掉这个人。正因此,我也要他终生忘不掉我。若我陪着他到功成名就,正妻之位必是他的王妃,我也只不过他的众多女人之一,当年老色衰之日,他还能记住我什么?我要他恨我,永远记得我,哪怕是死前,都要咬着我的名字咽下最后一口气!”
秋远鹤登时神采飞扬,“云首领当真让人欣赏呢……”
由此,巫界首领与秋氏皇族联姻之名再度得成。
我不得不说,让管艳来到旧主眼皮底下折腾,虽是险棋,但也精准。她是世上最了解秋远鹤的那个人,在没有了情爱惑心惑眼之后,就成了他最危险的敌人。
“你认为,秋远鹤会在何时把与巫界联姻的事公布天下?”我躺在贵妃椅上,一手抚着肚子,一手向嘴里大送樱桃。秋远鹤也可谓风流圣手,兵火连天里,为讨好一个女人,还弄得来如此新鲜丰艳的吃食,高啊。细细想来,这皇家里,任何一人对侍女人的手段,都比秋长风那厮来得精巧罢?
不过,是托我的福,管艳才有此享受,还是我因她获此口福,不好说呢。
“应该快了,河州大役一触即发。这场战争的赢家,说不定就是最后的赢家。如果当真如此,在大役之前,秋远鹤必然放出风声壮己声势,灭人威风。”
“如果这场大战如此要紧,皇帝必定也会在战前知会秋长风,迫他与秋远鹤来场生死决战。”
“应该如此。”管艳明眸浮起揶揄,“小海,万一你家狐狸对皇帝的命令不理不睬,不在乎你的死活,你怎么办?”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对狐狸的重要性已不需再测,他把他的生命都置我之下,那刹那,江山社稷在哪里?野心抱负在哪里?“我担心的是,如果皇帝在秋远鹤之前向他暗递沧海受押之讯,他必定会设法救我,只怕他方寸一乱,就中了皇帝的算计。”
“杞人忧天了不是?皇帝说,你家狐狸就信么?”
“他当然会查证。但我不在西卫是事实,皇帝手中有个沧海是事实。”
“哦。”管艳颔首,笋白指尖敲点下领,“这么说,的确不宜让皇帝那边先发制人。”
“若秋远鹤率先公布,倒不是坏事。他一旦发布,皇帝为证视听,必然也要作出声明,两边齐说,有真有假,秋长风思虑自会冷静。”
管艳明眸一闪,“小海,无云大师要我们来,是为了让这场乱事及早结束。大师并没有说,到最后得到胜利的是你家狐狸……”
“我并没一定要他得到胜利。他胜了败了,都还是秋长风。他并不像秋远鹤,不能容忍失败,他只是不能容忍自己不努力。这场战事,无论孰胜孰负,他在全力以赴过后,无撼就好。只是,我不能让他的性命安危有差池,我们还要走过一辈子呢。”
“这样么?”管艳嫣然,“如此笃定地认定了走过一辈子的人,小海真好。”
云氏首夫妇术力没了,本事仍然不小,投奔襄阳侯麾下后,当真招了一些忠诚信徒前来效命。且在“沧海”与秋远鹤达成婚姻约定前,已经替襄阳侯做了不少事。
如,潜入对方军营窃取军情秘报、布防要图;潜入会州城,暗杀守兵数名头领,以致军心涣散,人心惶惶……全州城破,他们功不可没。
婚约虽订,襄阳侯戒心未除,符帖并未撤防,但行动稍有自由。至少,可到那些巫人之前扬威示警,曰:即日起,无本首领之命,不得擅动。
云氏首夫妇焉会乖乖从命?管氏“沧海”前脚甫离,这厢已有动作。
“你们五个人,今晚潜进河州城,杀了城首一家,并以血字书于墙上:若不献城投降,天必谴之。”
“氏首,方才首领已经……”
“什么首领?谁承认那个贱人是巫界首领?”云氏首夫人目光满含怨毒,“你们是没有脑袋么?她说,你们就信?”
“可是,她还是侯爷的未婚……”
“呸!这贱人真当侯爷以后能给她当皇后的?充其量,她只是侯爷的一个工具,还要给人暖床,下贱!”
这话,我可真不喜欢听,我的儿子也不喜欢。
“你们别忘了你们的主子是谁!今晚之行务必达成,不得有误!”
“……是。”
看几个手下仍是面有踌躇,云氏首道:“放心,侯爷提前有话,但凡是有助侯爷大业之事,侯爷都会赞赏。只要侯爷不怪,还怕那个女人么?她也只是受制于人而已。”
有道理。我持在角落的圈椅上,聆听那些细细布置,暗中思忖着,是跟着他们出城而后进城在不知不觉给予阻止,还是此时就给这些不听话的徒子徒孙们一个教训?
“氏首,夫人,首领她……那个女人的本事,我们都见过。虽然说她是受制于人,但好歹也和侯爷订了亲,她要发话惩治我等,侯爷不管怎样都要给些面子的,到时咱们就 ……”
嗯,这个家伙还有些脑子。
“不中用的东西!”云氏首夫人骂,“对一个贱人怕成这副模样……”
云氏首则相时沉稳,“既然如此,你们在事情做完后莫急着回来,在外而待上十天半月再说。”
“是!”
那,就要他们永远回不来好了。我起身去前,对着云氏首夫人的喉间轻拈双指:这位夫人喉舌上火,歇上十天半月罢。
出了门,欺着自己无形无影,也不必收敛姿态,挺着大肚子,摇摇晃晃,好不恣意。
“啧啧,小海,你这个样子,会吓跑所有爱慕你的男人。”
58章
“早在云氏首被我拘到外界入狱监禁,就有他们的死忠属从暗中随来。我只想着,如果他们折腾不出什么大事,也就随他们算了。没想到,近些时日不断有云氏首招揽旧部的消息传进巫界,再不理会,怕他们当真以为巫界无人了。”
苍山。我打量着多日不见的他,这个除了秋长风外,我惟一认真考虑决定过厮守终生的男人。旷野四来的风中,他桃花眼漾柔,薄情唇溢笑,神采依旧。真好,没有我,大家都可以活得很好。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他蹲我面前,“不会到现在才发现,你最爱的是我,不是那个从头到脚从皮到骨找不到一点可取之处的秋长风罢?”
啐,山头就臭山头!“我最爱的当然是……”我把手高高举起,闲闲落在腹上,得意地,“他,我儿子,我可爱的儿子。”
苍山瞪了瞪我的肚子,呲牙呵嘴地道:“秋长风的儿子,可爱不到哪里去!”
“我的儿子可爱就好了。”
“你这样的模样还在外面招摇,秋长风是如何照顾你的?他是笨蛋么?”
“他是不是笨蛋自有公论,我也不一定需要别人照顾。”
“唉。”他苦垮了一张桃花脸,捧胸样哀,“小海,你好坏,你伤了我还不够,还在提起他时作出一脸的甜蜜状,呜呜,我好伤心,好伤心!”
一脸的甜蜜状?我抚了抚脸:有么?
“……呜呜呜……不哭了。”苍山以袖掩面假哭半天,我睬也不睬。许是觉得一个人表演太单调,他戛然而止,抬脸时已是一脸正色,“说说你罢,几个沧海是怎么回事?皓然说,皇帝押着一个沧海,云氏首又说你已与秋远鹤联姻。难道你已经修炼成什么伟大到不行的一人多身术了么?”
“没有什么伟大到不行的一人多身术,只是三人一面而已。”苍山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我没打算瞒他,且敢确定他必定很乐意让秋长风小小焦急一下,遂将无云大师所托一一告之。
“哈哈哈,好,无云那个老和尚真是可爱,想得出这样的法子,好啊好啊……”
看罢。我就知道。
“小海,小海,你真得瞒得秋长风,没让知道一个字?”
“……真的。”
“哈哈,你做得太对了!哈哈“小海,哈哈……太对了!”苍山拍掌大笑到够本,又指着我的肚子道,“小子,你听见了罢?老爹很不讨人喜欢呶!你娘也不是那么喜欢他嘛……”
他指手戈脚,乐此不疲,直到觉得有必要正经下来了,才道:“我敢说,无云大师一定窥得了什么天机,为了顺应或是推动天命,方会做如此安排。不妨仔细想想,这个安排下来,谁会是最终的得益者呢?”
“我和管、冷她们也曾细细琢磨过,并没有得出结论。以当下的时局,鹿死谁手尚无从确定。”
苍山颔首,“目前这纷乱境况的确不好太早下了定论。但秋远鹤广纳巫人,又以联婚之名扣住你,把巫界拖进这场纷争是一定的了,巫界首领须在最关键时登场,方具震慑之用。”
我觑见他眼里烁出的兴奋光芒,“如何震慑?”
“山人自有妙计,哈哈……秋长风那厮,活该被瞒着,哈哈……”
又来了。我周围的人,有没有一个正常的?我很同情地忖思着,同情自己。
***
河州城前,一月之间,连开三役。
第一役,皇带与襄阳侯。
第二役,秋长风与襄阳侯。
第三役,竟是一场三方混战。
“襄阳忒是狡猾,我们中了他的算计了!”有谋臣懊恼道。
“是,的确诡诈多端,竟引得我们与朝廷兵马打在一起,襄阳侯太卑鄙!”有武将咆哮。
“幸好国君及时下令撤军,不然被襄阳侯从中渔利,就更教人气恼了!”
谋臣武将,各抒胸臆,多是忿忿不甘之声。正位上的秋长风坐得犹是四平八稳,颜淡笑浅。
“各位也不必如此愤慨,所谓兵不厌诈,在战场上。以任何方法制敌都是最平常事。”白衣秀士裴先惑道,“何况,以上种种变故俱在国君意料之中。”
“哦?”诸人齐愕,“国君意料之中?”
“正是。”秋长风依然未语,裴先惑侃侃而言,“与朝廷兵马起战,是早晚之事,这一点各位心知肚明。那日天有淡雾,襄阳侯子我们与朝廷兵马遭遇引起两方误斗,国君早已识破,但将计就计,是为借机试探朝廷兵马的战斗力。唯如此,真正开战时,兵士才不会再心存畏惧。”
“有道理。”有人拈须点首,“兵士们对着皇家兵马,多少都会存着一丝忌讳,那一场战下来,虽然我们也小有伤亡,但总是让他们明白,所谓御驾亲征,也不过如此。国君妙算,妙算。”
当即有人附和:“国君妙算,我等管窥蠡测,汗颜之至。”
秋长风摆手,开口:“各位不必妄自菲薄。等在我们前面的时手,都很强大,小觑不得。本王要仰仗的,是各位的谋略,大事非本王一人所能成就。”
臭狐狸,还说得出这般虚怀若谷的话,罕见呐。
“愿为国君尽忠效命——”山呼海应,满帐人群跪落。
仅一语话,就引得这般?这就是臭山头和我提过的“驭人之术”?
待激昂的群情稍作平息,裴先惑又道:“只不过,因那场战,皇上发来诘救,国君回书禀明误战之因,而皇上再发谕命,要国君进河州城面禀因由。”
“要国君亲去?那可不成!这一去,勿庸置疑,必定凶险至极。”
“但若不去,等于提前撕破脸面,这个时候,并不是最好时机。
“那也不能让国君以身犯险!”
秋长风抬手示意,止了谏言纷纷,“各位莫担心。这一趟,不去,也不必一定要撕破脸面,去了,也未必凶险。皇上还想要我们与襄阳侯决一死战,在这样的当下让本王发生不测,也只是替襄阳侯除去一个敌人,又激起诸位死抗之心而已,害大了利,皇上恁般圣明,不会行那等的糊涂事。”
“但若皇上扣住国君,胁迫臣等与襄阳侯军马决战,又当如何?依微臣之见,不如不去。”
“想扣住本王,是那么容易的么?”秋长风挑眉淡哂。
臭狐狸,如此自负作甚?你再大的本事,到人家地盘上,千军万马,你还能怎样?
“不过,如此关头,本王自是不会去的。”
……臭狐狸,说话不能少拐些弯弯么?我抚着肚子,好不生气。
“魏将军,柯将军,冯将军。”
“末将在。”
“第二匹兵马将至,本王任命魏将军为二路元帅,柯、冯二将为昏帅,绕领十万大军,在雁荡山高处扎营,待命行事。”
“末将遵命!”
“先惑,那五万兵马也已到指定之处,你前去接应。”
“是。”
“大战在即,各位当各守其责,不得松懈!”
“臣等遵命!”
59章
这一天还是来临。
战争本来就是一桩残酷至极的事,在寒冬季节开战,就在残酷之处,额外多了惨与苦。
河州地处中原,冬日寒时,虽不至于日日冰雪连天,但少不得天寒地冻,风过如刀。在这样的天气时分里,呆在生有暖炉的室内足不出户都会埋怨老天爷不够厚道,那些需出兵作战的人呢?除了受战争随时害命之危,不管是帅、将、兵,包括秋长风这阶的贵人,都裹胁在这一片无边无际的寒冷里,避之无处。
而这日,天降大雪,天地尽被素色所染,苍苍茫茫。天之下,地之上,三军遭逢。
这一回,各方俱举兵而出,志在倾力一搏,胜者为王。而此之前三方各有胜负的十几场大小时役,只不过为触虚实,以测深浅。
着红色兵服者,为秋长风兵马;蓝色兵服者,属秋远鹤;淡黄色兵服者,天子之属,另有绿服人马簇拥左右,为拥帝的渭北大军。
在皓白世界内,俯瞰各军泾渭分明,旗密如林,庞大若斯,亦渺小若斯,悲凉之感顿生。
“等一下,会不会天地变色,日月无光?”苍山问。
“那你该问天地和日月,不该问小海。”我答。
“小海,你不乖哦,山哥哥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时候陪伴你左右,你还在敷衍山哥哥。”
我的确很敷衍地拍拍他的肩,眼光未移。他一迳哀叫:“冷啊冷啊,小海,山哥哥冷哦!”
“随便。”
“小海,你这样,又像那个冰块海了,不可爱!”
“谢谢。”
“不必客气,把你的乖猫猫借给我取取暖就好,它的皮毛……”
咝——
“它不喜欢你。”更不喜欢‘猫猫’这个带有污辱性质的字符冠顶。
“没良心的小海,没有良心的大猫,山哥哥冻死喽!”
咝——
过往的每个冬季,我为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以棉衣保暖之际,鲜用巫术御寒。但这一次,为了我将到人世的儿子,我不让自己受一丝寒意所侵。但那些凡人的血肉之躯,便少了这等好运,就连并非天生巫人筋骨的苍山,免不得也要受风刀过颊之苦。
“今天,各人底牌都会掀出来,就连巫界内所有有异心的巫人也会显现原形,小海,你莫忘了,你今日可不止是为了保护秋长风那厮,还要以巫界首领之名消理门户,可别只顾了儿女情长。”他宝耍过,也没忘了叮嘱正事。
我不以为然,“你当小海是你这只桃花蜂么?”
“小海……”苍山还欲多话,下面鼙鼓声大作,情势将变。
鼓声落,三方领头之人俱打马前行,呈鼎足之势遥相对应。
“长风,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勤王,还是趁夫打劫?”秋远鹤一身青甲戎装,貌极闲怡,长声起问。
银甲白袍的秋长风抖缰高笑,“远鹤向来最了解我,这一次倒陌生了么?我却敢断定,远鹤在此出现,必然与勤王无关。”
“长风此话讲得好生有起。皇上,有此忠正臣子,您完全不必御驾亲征到此,一切交由长风岂不更显得君臣亲密互信?”
明黄战甲的昭景帝也不起急,驭气回声:“朕要做什么,怎么做,何时轮得到一个叛臣置喙?长风的忠心,又何时劳烦一个叛臣评鉴?
“是这样么?如此说来,长风,你今日势必要与为兄决以死战了?”
秋长风拱手,“圣命如天,远鹤莫怪长风不念昔日兄弟情谊。”
“有君臣,无兄弟,长风实在是好忠心……”
……
“这三个人在做什么?”我看得不解,听得纳闷。
“聊天。”
“要聊天,不会找个灯光好气氛佳又背风背寒的地方么?”
“指点沙场,谈笑用兵,是男人们的梦想。”
我喧之以鼻,“无聊男人们的梦想。”
苍山附和,“这无聊男人里,包括了秋长风那厮。”
“也包括你。”
……
“长风,你选择与为兄作对,等一下莫怪为兄不念兄弟之义才好。”
“远鹤都可把父子之情弃之不顾,兄弟之义又岂敢劳烦?”
“说起来,这一点为兄的确不及长风深谋远虑,早早让大苑公远离京城,听说,至今不知所踪。皇上,您可寻到了大苑公下落?”
“远鹤,挑拨离间是阁下专长,但用在此时未免太晚。”
“皇上好不给面子,远鹤也不过是想稍尽仁义而已。”
“你起兵作乱在前,刺伤老父在后,不忠不孝之辈,有谁还会指望你顾金仁义?”
……
“这家子人是哪根筋错了么?到了战场不打仗,只斗嘴上功夫?”我愈看愈听,愈是困惑。
“我也这样以为。所以,更奇怪小海的眼光,怎么会看上秋长风?”
“我比你更奇怪。”
“那……”桃花眼眨巴着俯来,“要不要考虑移情别恋?”
我诚实地摇头,“不要。”
其实,许是站得高,想得就透,我有点明白底下三人何以沉吟至今。
这场战争的意义,他们每个人都晓得罢?最后,只会有一个赢家。不管谁是那个,像如此三人鼎立扬话沙场的情景,将永不再现。他们作为对手斗了多年,存在了多年,俱在彼此眼里心里沉重了多年,还是有些惺惺相惜的罢?当决战摆在面前,胜负在此一役之时,他们突然不想让最后一刻来得太快的心情,复杂而微妙。
只是,该来的终须要来,该断的终须要断。
“长风,为兄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愿意和为兄并肩携手,共创天下?”
“远鹤再问十次,长风的回答还是一样。”
“长风果然是我大陇朝绝世栋梁,朕欣怼之!”皇帝倏然扬臂疾呼,“西卫国君,领朕之命,剿灭叛臣秋远鹤!朕将亲为长风擂鼓助威!”
秋长风一边眉毛要挑不挑,拱手应答:“臣领命。”
秋远鹤长笑,“皇上有长风相助如虎添翼,远鹤不敢轻觑,也只得请高人相助!还不速请巫界首领上前!”
正头大戏揭幕。
“巫界首领?”昭景帝疑声,“早闻你收纳巫人,挟其蛊乱世间,秋远鹤,你在担定乱臣贼子这千古骂名之后,还要担一个妖人之名么?”
“佛曰众生平等,皇上随意轻信谗言,剿灭巫界诸生,草菅诸多人命,有违佛理天道。巫界岂能束手待戮?”
有道理。不如……这秋远鹤,何时成了巫界的代言人?
“巫界首领当真在远鹤手中?”秋长风问。
“当然。”
“哪位首领?”
“巫界只有一位首领,云沧海。”
云沧海。随着秋远鹤话声低落,其身后阵营辘辘驶出一驾雪缎为幔的开蓬马车,在众人屏息中,雪幔左右中分,现出……我的脸。人不是我,脸的的确确是我的。
秋长风的表情在瞬间凝固。
对此,秋远鹤似乎很是满意,“不瞒诸位,远鹤已与云首领订下白首之盟,从此夫妻一心,巫界事,为远鹤之事,远鹤之事,即为沧海之事。沧海,远鹤说得可对?”
“侯爷说得对极了。”管氏“沧海”答。
“你……她……”秋长风挥鞭击马就要上前,被费得多猝然扯住缰绳。黑白无常亦拦在马前。在原处打着急转的马蹄踏得飞雪四溅。
一番劝诫,片刻后,秋长风似冷静下来,仰眸直视车内“沧海”,“白首之盟么?你与远鹤何时订下了白首之盟?”
“在你为了权力野心离我而去之后。”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
“你的确没有!你娶他人为妻的时候没有,我无名无分跟着你如一个侍寝丫头的时候没有,你撇下我远赴沙场让我饱受你王妃折磨的时候没有!”
……什么啊?管艳姐姐在乱说什么?
“小海……”秋长风眉间的立纹蹙紧蹙深,刀刻亦不及,“这些话,都是你真心话?”
“是……”
不是!管艳姐姐再如此乱说,我等不及要现身了,秋长风那神态……
“长风,莫中了他人之计。”昭景帝发话,“那个并非你的心上之人。”
秋远鹤哂笑,“皇上,沧海当然非长风心上之人,她乃远鹤未过门的娇妻,与长风有何干系?”
“远鹤,你委实了得,以一个西贝货就要蒙骗堂堂西卫国君么?”
“陛下何发此言?”秋长风侧首淡问,眉间立纹稍浅。
昭景帝龙颜和悦,语声和缓,“长风为远离西卫,西卫王妃操劳属国国事,长风爱婢无人照顾。朕有感长风为国为民为天下安危奔波劳顿的忠心,就派人接她进宫与太后作伴。这一回朕亲到阵地前沿,为了给长风鼓舞,将她也带了过来。长风可要一见?”
秋长风眸内如墨海沉寂,“……请陛下赐见。”
皇帝右手马鞭轻扬。身后阵营立即有兵卫翻身而起,立足马上,挥旗为语,所对方位,正是河州城头。不一时,城头回以旗语。
“长风,你真正的心上人,在那里呢。”皇帝以鞭作指。鞭梢所对,是我的脸,城头之上,众兵环伺之中,冷氏“沧海”来也。
60章
两家沧海俱现,老天也来凑热闹。天地间,雪花簌簌重来,我张手迎接这洁白物什,不一时,就满满一杯。
“皇上,您这是何意?”
“长风以为朕是何意?”
“长风如何以为已不再重要。”
“的确不再重要。”昭景帝一笑,“当初,朕得知风华绝代的巫界首领与长风那平凡爱婢为一人时,着实是吃惊不小。最恨巫人的长风,最爱却也是巫人,这不是很大的讽刺么?”
“于是,皇上要用长风的最爱来要挟长风?”
“要挟?”昭景帝摇首,“未免难听了点。当初,巫界首领明明已与阮阳侯订立婚约,却莫名消失,本来朕还以为是因长风那封巫人惑国殃民的奏章令其闻风而遁,不想,这巫界的头号通辑重犯竟然被长风窝藏。长风,朕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饶她一死,但长风也要让朕有个开恩大赦的理由才行。”
秋远鹤在我还是小海的时候,就已悉我是巫人,以致会迫无云大师捉拿。而皇帝似是在巫界首领联姻不成消失之后方有获知,说不定是来自曾在门外听了我和秋长风一言半语的秋水公子的讯息疏通?
那么,秋远鹤是如何先他人而悉的呢?亲近如费得多、费得满,秋长风也不曾告知,寻常人要想瞒过我和秋长风的觉察详尽窃听更不可能……蛊人?那些曾和我交过手三番五次找上秋长风的蛊人?他们从属秋远鹤?
我能在此时想到,秋长风必定早已想到。他并不能确信我的巫术足可以对抗除了娘以外的所有术力,就连巫水也无奈我何。他纵算没有想到有降妖之能的无云大师,也想到了那些阴魂不散的蛊人,他教我九宫八卦,就是使我多一项自保之技;他在宫内设八卦阵法,就是保我周全。但万事最怕防不胜防,越是珍惜,越恐失去,所以,在秋远鹤的阵营见得沧海面孔刹那,他忧惧至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傻瓜!
“长风,朕当着全军将士之面宣布,只要你剿灭反叛逆贼,朕可既往不咎,并赐你与巫界首领大婚!金口玉言,掷地有声,天地为证,全军将士亦为证!”
“长风又如何确定皇上手里的巫界首领与远鹤手里的,孰真孰假?”
“城头之上者,乃无云大师亲手交予。长风纵不信朕,该信无云大师罢?”
嗤。我好笑。若没有无云大师那位不打诓语的得道高僧,哪来这双海齐现的一幕?
“巧了。”秋远鹤插声,“远鹤的沧海也是拜托无云大师请来,难不成,这其中有一位是无云大师变的么?”
他的话,不啻是对三方的提醒,瞧他们三人神情,像是同时明白,这凡俗中事,无云大师必定掺了一脚进来。
“沧海。”秋远鹤扬眉,怡然高声,“你说,你是真的,还是对面城头上那位是真的?”
“真作假时假亦真,侯爷法眼如矩,不妨细细分辨。”
“我们这些时日的情投意合,又是真是假?”
“侯爷……”
“远鹤。”秋长风眉间写满不耐。这臭狐狸,只因在我们最疯狂最紧密时,都是沧海模样,是以对沧海的脸有一种偏执的占有欲望。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想见这打情骂俏场面……怪了,秋长风的心事,如今我怎如目透他心腑读出来的一般笃定?
“说罢,你挟沧海,又想我做什么呢?”
“长风不是在告诉为兄,为了沧海,你什么都可以做罢?”
“会不会做,是长风的事。”
“长风误会了,为兄请沧海来,只是当真想与她共赴鸳盟而已。”
“是么?”秋长风拔出腰内长剑,“为公,你是叛臣贼子,长风当为国诛之;为私,你夺吾之妻,此恨不报非男儿。我们,来一场对决罢。”
“长风是说真的?”
“天地为证!”秋长风陡然抖缰击马,如箭离弦,飞雪裹银甲,来势若迅雷。
秋远鹤飒然迎战。
“小海。”苍山拿指捅了捅我胳臂,“秋长风不会当真中计了罢?皇帝令他投鼠忌器,秋远鹤出言乱心,他这样做,等于是中了两边的计谋,难不成,他把两边的沧海都当成襄的了?”
“怎么可能?”我白他一眼,“秋长风是白痴么?”
“就因为不是,才更可疑。”
“所以,慢慢看就是了。”这一时刻,秋长风所思所想,我当真像是握卷亲睹,一字一字,清晰可认。
昭景帝和襄阳侯为证各人手中人为实,俱以无云大师为凭,不想弄巧成拙。秋长风与无云大师相交已久,深悉其人,以其高洁秉性,岂是会受胁于强势使妇孺陷身危难的呢?纵使两人中有一人当真为沧海,安危也必定无虞。他,可以放心一搏了。
而以皇帝之命诛叛逆,名正言顺,何乐不为?
“诸将士,秋远鹤起兵叛乱,逆天子,诛百姓,刺亲父,伤社稷,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尔等速随我诛之!”
秋长风与秋远鹤战至两个回台,错马之际,仰剑厉呼,身后兵马即杀声遇天,如潮涌起攻。同一时间,秋远鹤喝令出击。双方人马红蓝交汇,混战而起。
我将脑袋埋在了身下柔暖皮毛里,不敢去看。战争,必定要死人,眼睁睁看着人命殒去而不救,实在残忍。但无云大师曰,三百年和平盛景,必然要付出代价,人命即为其中之一,那些死者在投生为胎那一时起,即已注定,将在乱世战争中殁去……天命么?
但,在沧海身陷巫山为人作药时,不也被冠之“天命”?仅以天命两字,就能任死者死,恶者恶?不,不行!我要救,即使不能全数救下,也要尽力而为!
我拈指……
“小海!”苍山拦握住我的手,急呼,“你不该干涉这外界中事!”
不该么?
“小海,无云请你来,是为了让你阻止巫人作乱,这场战乱,是他们自己弓发,当由他们自己承受!”苍山道。
真的么?我不该干涉么?
“你此时插手,事情发展将无从料定,打乱尘世秩序,谁知会引发何等更恶之事?”
……也许,对。我不该随意插手。若因我的插手,让三百年的和平盛景不能到来……
“为皇帝陛下,为大陇皇朝,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杀——”
我迟疑间,底下情势又起巨变。
第三方人马不甘寂寞,加入混战。在其它两军交战正酣时,这等于是趁火打劫了。
那杀声起,刀锋落,砍杀所向,不止是秋远鹤兵马。皇帝在此时出手,是想在两方援军到来之前,快而歼之罢?
血,溅入雪中,浸入雪地,红色,在白色中急速扩延,以势不可挡之态侵吞那圣洁之色。
我,无法再坐视不理。
……雪,汝至纯至洁物,不当血光侵,为汝之圣洁,阻止这杀戮,去!
随我命下,地面雪,空中雪,随风急转,交汇成漩,迷人视线。混战中人,拳脚无风,刀枪失准,利器为劲雪所夺。
“退下——”三方主帅各发退令。
61章
劲雪至,大战暂歇。
秋长风望了望漫天缓歇下来的飞雪,眺了眺河州城头的冷氏“沧海”,再扫过避至大军后方的另一个,目色深沉难辨。
“这场雪来得真是怪异。”秋远鹤视线也掠过管艳,高谑道,“突如其来,又转眼即止,仿佛就是为了阻止这场大战来的,是天意么?”
秋长风耸肩,“天意从来高难问。率性如远鹤,也在乎天意?”
“为兄当然在乎,为兄发兵至此,不正是顺从天意?”
“有意思。”秋长风目觑昭景帝,“陛下,作为天子,您对这场天意有何观感?”
皇帝还未开口,秋远鹤道:“若它来得晚些,龙心该会大悦罢?只可惜,正当皇上有意两头取利之时,天意出来相止。长风,到如今,你还要打这个为君尽忠的招牌么?”
“长风从来就不可能为君尽忠,这一点,世人有目可共举,有心可共知。”昭景帝道。劲雪来阻,不得已退兵歇战,但趁乱两边诛杀的行举,已无可遮掩。事到如今,虚头巴脑再无用处,索性将彼此之间的那层虚伪为饰的障纱扯个干净。
“哈哈哈……”澎湃大笑的,是秋远鹤。“皇上,直到此到,远鹤才认为您有那么一点可爱起来……长风,为兄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我联手,共创天下如何?”
卸去先前假端出来的帝王尊谨,昭景帝亦谑笑自若,“远鹤,你忘了朕手中有长风的心头肉了么?长风不是你,为了这块心头肉,长风是宁可死了自个儿的。”
“皇上又怎么忘了,长风的心头肉在远鹤手里呢?长风,为兄虽爱慕沧海,但若你肯助为兄一臂之力,为兄愿意害爱,玉成你与沧海美事,如何?”
在二位同宗兄弟兼生来宿敌的笑语中,秋长风冷肃容颜,“二位手中的沧海,谁又能证得真假?长风是爱沧海,但不至于为了假沧海乱了阵脚。这样的把戏,二位还要玩到几时?”
“长风是想要为兄拿出凿证么?”秋远鹤回首挥臂,“请云首领近前说话。”
军伍两分,载着管氏“沧海”的车轧过红白参半的雪地,又一次缓缓驶来。
秋远鹤打马迎近,且从马上俯身过去,以在外人看来极亲密的耳语对车上人细作叮咛。
我叩指引耳,听得是“云首领若想让秋长风真正记得你,若想那些听你名字投奔来的巫人有得一息活命,在本侯取去你后背穴位上符帖后,请配合本侯做一番大事。”
“这个时候,侯爷还是不信沧海么?”
“本侯当然信你,你我才是真正相配的男女,是不是?”
“侯爷明白就好。”
结果,这番耳鬓厮磨犹不够,秋远鹤在佳人颊上落了一吻。我能见着秋长风的脸色又黑了三分。只不过,符帖为何未取下?
“沧海,长风不信你是真正沧海,你可有法子让她真正相信?”秋远鹤话音忒是嘹亮。
“那……”管氏“沧海”美眸注向秋长风,“如何要你相信?”
秋长风沉眸不语。
昭景帝起笑,颇显恣意,“既是假的,又如何取信?长风,你连一个假货的醋也要吃,当真是陷得不浅呢。”
秋长风长眉冷掀,“皇上又如何证明您手中的是真的?”
“朕无从证明。”昭景帝摊手,“信也罢,不信也好,全凭长风定夺。只要长风敢赌,朕乐意奉陪。”
这个皇帝,他比秋远鹤更确信沧海对秋长风的重要性,因他亦为情所困,且困溺其内难挣难脱。易地而处,若陷在敌手的是冷蝉儿,不管真伪,他都不会轻举妄动。于是,以己心,度人心,施以疑心之计。
秋长风目投另位,“远鹤你呢?”
“你信与不信为兄并不在乎,你信了,有望与沧海重归于好。不信,为兄本来就是要与沧海比翼齐飞。”秋远鹤比皇帝还要潇洒,“沧海,下令让巫界诸生为我们即将而来的婚礼助兴罢。”
随襄阳侯话音稍落,行伍中已有戾风躁动,裹携着泥雪血光,袭向昭景帝。
……这哪里巫界众生?里而,的确有投云氏首夫妇而来的巫人,但更多的,是蛊人。
皇帝身侧,当即跃动出十数道人影,或以身承受,以奋力回击,或将龙驹拽避原位,总之,保得龙休安稳。
“秋远鹤,好算计。将一群蛊人混迹巫人之中,以巫人之名行恶,让巫界首领替他承揽弑君逆上的罪名,使巫界代他承担妖孽蛊惑之乱,算计得好到位。”苍山摸领道。
我点头。我早有领悟,这秋家人,没有一个是白吃干饭的。
“沧海,可以了,让大家晓得你是真正的沧海就好……沧海,让他们住手!”秋远鹤喊声里,巫人、蛊人更频繁跃动闪现,登时间,雾流浮散,霰气弥漫,蔽天暗目。
“摆阵!”秋长风疾喝。
我挥袖拂动眼前迷障物。这时内,听得惨声不绝,待双眼重见光明,俯瞰下去,底下又有无数尸横于地。
秋长风令属下以阵法待敌,昭景帝被侍卫密密实实护得风雨不透。但他们眼前,仍是迷蔼重重的罢。他们无虞,下面人却死伤累累。
“沧海,可以收手了,本侯不想以这种非常手法制敌!”
秋远鹤,虚伪得可以!我大幅挥袖,默念:……散!
满天云彩顿不见。不必说,襄阳侯的脸间必定愕得可以。
“……长风,你该明白,这位是货真价实的巫界首领了?”高人就是高人,虽事出意外,犹能另觅机由。
“如此说,朕手中的是假的了?”昭景帝额间杀机一现,“一个假货留之何用?吩咐下去,将那个冒牌云沧海推下城头!”
我一惊。
“皇上,且慢。”秋长风眉立如刀,眉间立纹内戾气蹙深,“当真将她推下去,您对长风可就半点没有优势了。”
“长风未免过于自信。”昭景帝勾唇,“经方才一战,你的兵马折损不小,鹿死谁手,不妨再看。”
“皇上是第一天认识长风么?”
“……何意?”
“外围二十万兵马业已到位,只待长风一声令下,就是里应外合的一场大战。皇上可有全胜把握?”秋长风话讫,身后费得多举弓向天,一镞响箭赤溜划进长空,继而,四围山峦间应来战鼓齐鸣,旗幡尽扬。
昭景帝、襄阳侯俱有瞬时的愕异。
“长风,你一直打着的,可是勤王平乱之名呢。”昭景帝冷笑。
“当然,长风现在还可以如此说法。”
明知假的,甘受要挟。明明无情舍弃,尚作情深假状。无非为一个忠义情三全的名声。沧海,看来长风无意和你重归旧好,你也不必手下留情了罢?”
仍是不待管氏“沧海”表态,襄阳侯话启,蛊人、巫人再施手段。趁此隙,襄阳侯掌心弹出一帖,覆佳人后脑之上。想必,他将方才大乱得治的罪名,按在了管氏“沧海”的头上。
这一回,蛊人、巫人跳蹿进万军丛中,如为了邀功请赏般,各显其能,迷闻惑视,杀人取命,如入无人之境。
“这些蠢货!”苍山看得气急,挥指解人迷惑。
迷术但失,自遇反击,逃蹿不及的蛊人巫人,纷纷丧命众兵士群起的刀枪之下。
愕色再度自秋远鹤面上稍纵即逝。
“你还要被人利用到什么时候?!”高叱者,是秋长风。他以鞭指管氏“沧海”,眸光寒利,“快命你的族人住手!”
秋远鹤敛着目底愠意,道:“长风若当真疼沧海,就该和她站在一条线上。”
“我……”秋长风脸显怔忡。
“这话说得时,长风若当真疼你的沧海,就该早一时救下她!”许是秋长风神色令昭景帝感觉不妙,疾道,“长风不妨回首看,你沧海的性命可就在你一念之间!”
回首看什么?我也回过头去……天!
但见得,冷氏“沧海”腰勒一根粗麻系绳,身子空悬出城墙之外,绑缚在城头青砖垛口上的绳端,一柄刀刃豁豁相伺。
……这个皇帝若晓得了得他如此错待的,是他曾视若珍宝的蝉儿,会怎样?
“皇上,您这是何意?”
“即列挥兵,剿杀叛贼,不得迟误!”
秋远鹤哂曰:“皇上岂不是强人所难?长风既然是个多情种,怎舍得与沧海为敌?”
这两个人,够了哦!都拿着曾属自己的女人来威胁我沧海的男人,可恶!
“秋长风,不要理他们,那两个都是假的!”
62章
只可惜,那话我只能吼在心里,不能宣之于口。因无云大师有云:我三人中,除非外人察破,否则谁也不能先道另一人真或假,破戒者,将为至亲至近人招去灾祸。
就算把老和尚的话当成危言耸听,我也不能不去顾忌冷蝉儿和管艳的性命。
但是,不能说,总能做罢。
当成群累数的蛊人、巫人又受秋远鹤煽动施盅犯乱时,我念了趋雷决,炸响在那些蠢人头顶。随后,解除隐身,拂去蔽岚,踩云现了形影。不能明言直诉真假,何妨在有一有二后又有三?真真假假,给下面人猜个热闹。
我当然想得到如此登场会引发出的效果。云空现影,势必引起人心惧惶。不过,应无大碍罢?
无云大师说完了顺依天命,把我们三人放进这团乱事中后,便再无过问。如何做与做什么,我只得侬据自己判断。此时际忍无可忍,当要现身说法。所谓天命,就当是天命任我行,行过再论。
“是谁容你们擅以巫术为祸人间!”
“……首领!”首先伏首跪地的,是巫人。
“巫神创巫术,为正人心,治人痛,祛人病,解人苦。尔等擅出巫界,取人命,杀人生,放人血,摄人魄。恶意妄为,可知罪过?”巫族禁地的石壁上,是这些话罢?
“蛊人与巫人本为一家,中途分支,是为扩衍巫术,本无可厚非。然尔等为利所趋,以祖宗袭传术力长年为凡人作帐,着实可恶!”
“首领……”蛊人也跪伏下去。
“还不退下!”
“是,首领……”
“你们莫受那妖人所骗!”退却的脚步,被插来的尖厉声嗓拦住。云氏首夫妇。
“你们看清楚,云沧海被侯爷符帖制服在这里,那人分明是……是她那个淫佚不贞的母亲云川冒充!一个淫女的话,你们也要听?”
十几日不能言语,看来并未对云氏首夫人造成任何阴影。
“你这个淫贱……唔!”
终生失语,够她回味了罢?原本,沧海当初对她的惩罚即如是,谁知被娘解除。这一回,大罗神仙也救不回她那副怨毒口舌。云氏首嘛,妇哑夫随就好。
了理完了这一对,俯眸正对上秋长风探究来的眸线。我泰然移开,将揽在左手里的物什以双臂抱紧。肚子不能给人看到,它总可以罢?
蓦地,又有喝声起:“大胆云川,犯淫佚,破禁地,出巫界,罪迹累累,谁能容你!”
他们……我瞪着猝现身形的四人,实在是吃惊非小。绿、青、蓝、黑四长老?连他们,也受了秋远鹤趋使?他们已经活到这般岁数,是为了什么?名?利?
“这四个老家伙,还是贼心不死!”苍山切齿道。
“怎么回事?”
“父亲曾力劝他们安顺,他们也一度安顺下来了,没想到,他们还是……”
“他们这么做,图要的是什么?”
“你的血,他们想长生不老……真是越活越蠢不可及!”
那,我就使他们变聪明罢。“恚!”
吼——
恚兽由岚雾内腾出,扬颈惊天动地,风尘吸张。这大家伙是因想我,随着苍山寻出巫界。我们既然团聚,当然要大肆庆祝!
“四长老,你们还不知悔悟么?”我抬身跨恚兽,右手执神鞭,喝问。
四长老变色,“……神兽?你竟然将神兽蒙骗出巫界?你好恶……”
“的确冥顽不灵,愚不可及!”我不再听他们一字废话,驭恚兽俯身下冲,神鞭向四人头顶卷过。
我没有收敛任何气力,也不必珍惜他们出手的长老令,绿、青、蓝、黑四色令牌,一鞭掠过,在恚巨力相助下,形毁迹灭。
“你毁了巫神所赐令牌,你是巫界罪人!”
“闭嘴!”神鞭携狂澜,再出!
没了长老令,四长老术力只算寻常,神鞭袭中四人巫骨,兹此,术力全退,永无复时,加之失声失语,四堆废人而已。
“恚,腾云自诸人头顶转上一遭!”
吼——
恚摇头摆尾,欢狺长咆,载着我,飘忽来去。
“巫人蛊人听了,尔等若迷途知返,速撤离这凡人争战处,本首领可不予理会,若有迟疑,形神俱灭!”
有谁不怕死呢?尤其,在目睹了我腾身当空驾神兽驭神鞭轻毁长老令后?“首领慈悲,首领饶命!”
“兹此,若再有以术力随意祸害凡人者,严惩不贷!”
“小的领命,小的领命!”
“还不退下!”
出手的,没有出手的,现形的,没有现形的……所人巫人蛊人,在声如潮水的叩拜过后,人亦如潮水回流,逃遁干净。
哈,好威风,恁多的戏没有白看。我效仿别人曾拿鞭梢对着沧海脸容的举止,垂指下面三人,“你们听着,以后尔等的争斗杀伐,莫再牵扯我巫界诸生,不然招祸惹灾,莫怪巫人反噬!”
“巫界首领?”昭景帝眸光低冷,“你是巫界首领,那个人又是谁?”
我当然不会答他。
“把她丢下去!”人人都不喜欢被骗,何况皇帝?龙颜受损,昭景帝拂然挥手。
“做了,你会后悔。”我好言相劝。
“丢下去!”
“你真的会后悔。”秋长风道,“她应该是皇上最惦念的那个。”
臭狐狸,只凭我一句话,他就猜了出来,真是狐狸呢。
“她是……是……蝉儿?”昭景帝龙目遽张,先疑后怒,“冷蝉儿,你是冷蝉儿?!”
冷蝉儿不是沧海,听不见千军万马阻隔下的龙言,但我可以助她,并使她的话,精准传进天子耳里。
“皇上,是我,蝉儿拜见皇上。”被人垂吊多时,还能如此心平气和者,也只有这怪女人。
“你……你这只喂不熟的狼,你居然伙同他人来欺骗朕,你该死!”
冷蝉儿脸色丕变,“你……以往不管多生气,都不会要我去死……”
“这一次,朕要你死,你去死!你们把她丢下去,丢下去!”这话,那远远城头,冷蝉儿耳听如咫尺,他人却不可闻。若想口谕得行,惟有兵卫以旗传语,而当传语者被我制住时,自是令不得施。
但,我低估了冷蝉儿的烈性。
“你要我死是么?你要我粉身碎骨是么?如你所愿,奴才遵命!”冷蝉儿话间,素腕遽翻,一抹寒光闪出袖内,毫无迟疑地挥上束腰麻绳……
我掩口抽息:这女人,以为她是真的沧海不成?
“蝉儿——”昭景帝心胆俱裂的嘶呼。
苍山身化一簇疾烟,在佳人着地前的一瞬拦腰抱下。
“蝉儿,蝉儿!”昭景帝击马,直向佳人所在处驰奔,将几十万大军抛在原处。“我的话你一向不听,这话你听它作甚?你这个傻蝉儿!傻蝉心……”
皇家兵马一下子无措起来,群龙无首,如何是好?
秋长风展颜一笑,“皇上另有事忙,你们退下罢。”
“呀——”这声娇呼,发自管艳,她正飞身躲过襄阳侯的一记马鞭。
“你又是谁?”秋远鹤冷哂。
管艳立足于马车蓬顶,嫣然如花,“我是侯爷请来的沧海啊。”
“你……艳儿?……你这个贱婢!”他手中马鞭甩出,“你好大的胆子!”
“管艳?”秋长风长眉微扬,长喝,“冷堡主,你向本王要的人近在眼前,还不去?”
秋长风军中,一道玄衣劲影应声掠出,去抢夺正与人困战的管氏“沧海”。
“侯爷,侯爷,情势极不利我,我们应速撤军自保,事不宜迟啊!”秋远鹤谋臣武将奉涌其上,力劝被戾火所灼的主子回归理智。
秋远鹤的恨意,必是比皇帝见着冷蝉儿时还要深重罢。管艳是谁?是他的奴才,他的工具,他最鄙弃的迷恋者啊,如今却被之耍了个畅快,被之看尽了自己自作聪明的姿态,情何以堪,情何以堪?这份且浓且重的不堪,在冷千秋前去夺人时,更至顶点。
“撤军——”他一声令下,鞭梢正缠住管艳纤腰,将其横于马上,扬马开蹄。
冷千秋岂肯罢休?“秋长风,你今日助我,我所应之事,定当兑现!”
“一言为……”
“啊——”此痛呼,与他人无关。我抱着倏尔显露出形状的大肚子,骤尔袭卷来的疼痛告诉我……不妙了,大大不妙了!
“啊啊啊!”怎么会,怎么会这般的痛?我要念去痛决,要念……“啊啊啊啊——”
“小海?小海,你怎样了?你别只是叫,你快出来,快下来让我看看!”
臭狐狸,我哪顾得上,哪里顾得上嘛。我在恚庞大的身上打着滚,只盼着,滚来滚去,将这不曾体会过的巨痛滚了不见……
“费得多,领五万人马,追击秋远鹤逃兵!”
“啊啊啊,臭狐狸!啊啊啊——”下腹的坠感突使我悟到,何事要发生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要来了……这小子,怎如此不贴心,不乖巧,在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
“杨烈,率一万兵士,打扫战场,善后诸事!”
“秋长风,臭狐狸,我讨厌你!啊呀——”
“裴先惑,回到那五万兵马营中,按原计划伺机而动!”
“秋长风,我不喜欢你了,我不爱你了……”呜呜,好痛,好痛,“娘!婆婆!”
“风将军,领余下人马,驻守河州城下!”
“啊啊啊……”
“秋长风,你还在磨蹭作甚?”这是冷千秋的声音。
“我已经派了兵追下去,你自己的女人你自己去抢!”秋长风声嗓刹间失去所有平稳,“臭丫头,你只是叫,是成心想让我急死么?你倒下来让我知道你发生了何事?小海!”
“……呜呜呜……臭狐狸,你儿子要来了啦!”
“……啊?”
“好痛,痛啊!婆婆,娘——”
“小海,婆婆来了,婆婆来了,不过,你先让神兽容得婆婆近你……”
“婆婆?”我张开迷朦泪眼,当真是婆婆,就在咫尺外,但恚兽张着血口低信,不容人接近。“恚,让婆婆过来,我好痛,痛死啦——”
“小海!”熟悉的,久违了的厚软怀抱将我抱住。
“婆婆,小海好痛,好痛……”
“傻孩子,我知道,婆婆知道,婆婆在这里。”
“小海,娘也在这里,不要怕,只是生宝宝,没事哦。”
娘?“娘!”我抓住了一只柔荑,是娘的。
“小海,你下来!你欺着我无法上去,就只叫着让我着急是不是?小海……”
娘,婆婆,还有下面那个正像恚一般千叫乱吼的秋长风,都在哦……我不怕了……
63章
几乎是刚把眼睛睁开,我便探手向两边摸索起来,我的宝贝,可不能丢,不能丢哦……
“你在找什么?”
“宝贝啊,我的宝贝,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那边有两样,一个是从你身上生下来的,一个是从你手里硬夺下来的,你找哪个?”
两样?哪来的两样?我小小诧异,顺着他指点,果然就瞧见了两样:一样摆在案上,一样放在小床上。
“他……它……他们……”
“要儿子还是要银子?”
“废话,当然是要……”我倏尔意识到,“儿子”似乎比“银子”来得重要……儿子?是儿子?“秋长风?”
“你总算看到我了。”他面色阴沉,目光凶狠。
“这么大一只,谁会看不到?”这不重要啦……”我生的是儿子对不对?是儿子是不是?是儿子……”
“是儿子!”
真的是儿子?!什么叫喜从天降?什么叫天遂人愿?什么叫……“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他按住我,拿缎被将我包得紧紧密密,硬板板冷嗖嗖道,“一个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除了暖榻,你还想去哪里?”
“我要看儿子!”多理直气壮的理由。
“……等着。”他长腿阔迈,仅几步,就将小床带到我眼前。
啊……我的儿子?那红通通娇嫩嫩的一团粉肉,是我的儿子?我探出手,却给他避开。“做什么啦?”再敢拦我,咬人哦。
“新生儿娇弱,等娘和婆婆教过你如何抱以后再抱。”
“他是我儿子!”
“你儿子也要教过你以后才能抱。”
“秋长风~~”
“撒娇也无用。”他把床稳放在我伸手不可及处,“谁让你生的是儿子。”
“你嫌弃他?”我会生气。
“……我何尝说嫌弃他来着?”秋长风狠瞪过我一眼后,眸光低低,覆向那一团粉肉,登时间,我相信他绝没有嫌弃:有谁会用如此柔软如此珍呵如此眷恋的目光注视自己所嫌弃的呢?
“让我抱抱啦~~让我抱抱啦~~秋长风,我要抱!”
“好。”他爽快作应。
我欣喜地张臂虚待。而后,他把自个儿塞了进来。
“秋长风!”我生气了!
“傻丫头……”他叹息着,含住了我的嘴儿,清冽的气息灌注我了满口满心,在他这一番缠绕勾惹下,此前伴我多时的思念汩汩涌上,使我用力,用心地回应。
“傻丫头,你总是要我如此担心……”他抵在我唇上说话,每动一字,就亲一下。
“哪有?”这指控太严重,不接受!我搂着他的颈,重重咬住他温软的薄唇,好吃。
“臭丫头……”他回咬,却不敢太重,“巫族妖女就了不起是不是?云端产子,你是想让我羽化成仙么?”
“嘿嘿……我很威风对不对?”虽早早在巫界就逞过本事,但他并未见着。这一回,他总该明白堂堂巫界首领有多了得了罢?
“你实在该打!”他眸光一凶,“娘说,你至少五年内不得有孕。”
“为什么?”虽然生孩子很痛,但生出那样一团粉色的肉肉很好玩啊,而且,我可记得清楚,秋长风想要一个女儿……
“你只是一个血有肉的巫族妖女,当自己是无敌金刚不成?你在临产之前,动力太多,耗神过大。若非你有奇佳的先天资质,怕是终生难以再妊。而且,如果不是娘到的及时,孩子能不能保住都未可知!”
“……喔。”怎么会这样?
“你轻描淡写的是想我真正打你一回么?”
“……不是啦。”我嘟嘴亲了亲他厉抿的唇,手指抚弄着他眉间立纹,“女儿要五年后才能给你,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你——”他俊眸气瞪,“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我嘴再嘟高,“只准你骂这一句哦。”
他仰天长叹,“我前世是欠了你什么?”
“……我抱抱儿子好不好?”
“不好。”
“我不喜欢你了。”
“你生海儿的时候说过了。”
“海儿?”
“儿子的名字。”
“啊——”我大叫,“你给你儿子以我的我字取名,你占我便宜!”
秋长风脸黑了大半,拍额懊悔不迭,“想来,我前世欠你的,实在太多了。”
嘿嘿。我趴在他怀里,窃笑不已。以我名中的一字给儿子命名,我当然领会得他心意,不过,偶尔也要轮到小海逗逗这只臭狐狸嘛。
“那儿子的全名,是叫秋恋海是不是?还是秋爱海?秋慕海?秋思海,秋……”
唔?
他又亲下来了。
“真的不能抱儿子?”
“不能。”
“娘呢?婆婆呢?快来教小海嘛。”
“她们主仆重逢,有太多话要说,为你打理完后,就找地方说话去了。”
“主仆?”娘和冯婆婆?尽管讶异,但时下最要紧的,仍是从我身上掉下的那一团粉肉,“我想抱儿子,好想啦。”
“我是他爹,抱着我也一样。”
“怎么可能?”
“不可能?”他指抬起我的脸,墨眸内,两点绿意将显峥嵘,“为什么不可能?”
“你……”怎有我儿子万分之一的可爱?“我怕我儿子想我啊。这十个月,我和儿子一直亲亲热热地联在一起,突然分开,他肯定会想我,而且……而且,我怕儿子会饿!”
“乳娘已经喂过他了。”
“乳娘?”这一下,我当真气了,揪起臭狐狸胸前衣襟,“你为何要别人喂我儿子?”
“不然呢?”
“当然我来喂!”我翻看过那些妇类杂书,请教过西卫宫里的年长瑭姆,喝过一堆的汤汤水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亲自喂养儿子。“我来喂,不要别人!”
我儿子的爹端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拿扯起弧度优雅的薄唇,挤出来两字:“休想。”
“我碰儿子休想?”
“他休想碰你!”
“嘎?”他眼睛在看……顺着他寒光闪闪的眸光,我找到自己的胸部?!
“大色狐!”
“这是我的,我不会让他碰。”他说得面不更色。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有这样做人家爹爹的么?“给我儿子,我要抱儿子,我要喂儿子啦!”臭儿子,睡得如此香甜做什么?听不见你亲娘为你“声嘶力竭,肝肠雨断”哦?
“如此想抱,抱着它罢。”他将一物硬梆梆地塞进我怀内。
“抱它做什么?”它又不是软软嫩嫩的儿子。虽如此,我仍抚着其上纹理,爱不释手。
秋长风脸上骤转阴云密布,“你玩腾云驾雾时不忘抱它,生儿子的时候夺了半天才夺得下它,它对你有恁重要?”
“它当然重要!”
“……小钱奴!”
钱奴就钱奴,何况,抱它远足,可不单单为了里面那些捞了小海向往和梦想的银钱。
“若没有它,你也不能第一眼识出我是真是假罢?”我解开锁扣,探摸进最里底层,揪出了一牛皮作封的信笺,“这里面还有它。”
“这是……小海?”识出了我手中物什,他瞳底霾意尽收,柔澜溢动,执起我的手放到唇前爱怜轻吻,“傻丫头,就算没有它,我也只会是你一个人的。”
“那不一样。”有了它,我方敢真正笃定,睡在我身边的男人,不是别人的丈夫,不是别人的父亲,他所有的疼爱我可肆意享受,放任拥有。
没有错,我握在手中的,便是秋长风和莹郡主的离缘书。它对小海,对小海的儿子,意义非凡。
“傻丫头……”
觑着他神情越发柔和好看,我小小声:“我可以抱儿子了?”
“……休想!”
“……秋长风,你这只臭狐狸!”
“小海,打老远就听见你在呜哇乱叫,都是做了娘的人,还如此疯颠?”
“是宦儿你把她宠坏了。”
“婆婆!娘!”被臭狐狸抱着死死的,不能下地迎接推门进来的亲爱之人,只能探臂疾呼,“快教我如何抱儿子,我要抱儿子!”
“嗯?”娘挑起了春山含翠的黛眉,歪首眨眸,好是纳闷不解的模样,“娘已经教过长风如何抱宝宝了,你让长风教你嘛。”
有娘做依靠,我终是如愿抱上也喂上了儿子。那么小,那么软的一团,偎靠在胸前时,胸臆间所有的僵硬角落都会化成一汪春暖花开的柔波。我的儿子,我和秋长风的骨肉……
***
我们时下所在之地,是任州城。
河州城前的大战,秋远鹤兵心泱散,秋长风遣兵直追,襄西王、远东王响应,收复金州、任州、云阳三城,秋远鹤逃避至纷南王藩境内。而皇帝因为美人弃军之举,引发得举朝哗然,不得不先返兆邑安抚满堂重臣质疑。
“管艳姐姐现在如何?”
“她的事,归冷千秋管,你少替他人操心!”
臭狐狸!
明明他案头积件不少,我也不需他陪伴,可是,他却以伴我之名,将书案撤进了寝室。纵算如此,我在床上喂儿子,他在案牍前劳形,亦可互不干涉。但人家大爷疾书之余,总有闲暇向我儿子瞪上一眼两眼,我既气,又笑。若非他主动谈起如今政势,谁会睬他?
“可是,冷千秋那个人,并不一定可靠。”
“管艳那个女人,很懂得审时度势,不会亏待自己。你当真如此清闲,不如把心思放在你夫君身上。”
我提了捉鼻尖,不予响应。
“……你要喂他到几时?”
“你少管。”
“明日你想让我管,也找不到我管了。”
“你又要带兵离开?”
“太后宣我进京。”
“太后宣,你就要去?”要知那个太后,为了她的儿子,可做尽所有事。
河州城前一战,皇帝、秋远鹤俱以妇孺要挟,手段委实谈不到光明磊落,若成为了最终胜者,或无人敢予置喙。当情态远非如此时,就由不得要听一听正人君子文人墨客的不予芶同之音了。舆论从来就是人心导向,当下形势虽仍作三足鼎立状,但不管是军心、民心,秋长风显然已拔头筹。太后她想做什么不言而明,怎么做却无从预料。
“你不能去!”
“我一定要去的。当今天下百姓既然认为我是正义勤王之师,我何妨顺水推舟?与皇上、太后虚与委蛇,又何尝不可?”
“你怎知太后不是料定你这般的心思才宣你进京?你进了京,还以为那里是你大苑公公子的天下么?”
“有小海陪着啊。”他将睡熟的儿子从我怀里抱开,万般小心地放进小榻,手不老实地钻进我襟内,“如果不让你陪着,你说什么也不会要我去。那,你就陪着我好了。”
番外 之父子相轻
“秋观海,昨日布下的功课完成得如何?”
“还可以。”
男人已经走到主案前的脚步倏然回旋,“什么叫还可以?”
“就是还可以。”侧案后,因为男人进门立身相迎的小小少年,眉如长剑,目似澄湖,俊美如天斧神工的瓜子脸上稚气未脱,神态却矜持淡漠。
“你的‘还可以’标准在哪里?”
“还可以的标准,就是父亲要求的标准。”
“秋观海!”
“观海在。”
“你以为为父不能拿你怎么着是不是?”
“父亲的确不能拿观海怎么着。”
“你……”男人隐在宽袖内的指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记巴掌酝酿了多时……不是不敢甩出去,自己生的,打个千百下把屁股打烂都是天经地义!而是……他不得不想到最近一回打了这不孝子以后,所经受到的——
“我儿子聪明到神奇仙惊,把你交给的文武课业完成得鬼哭神泣,你为何还要打我儿子?你凭什么打我儿子?呜呜呜……可怜的儿子……臭狐狸……”
那个臭丫头若只是向他哭向他叫向他吵向他闹,他忍一忍,哄一哄也就罢了,事情的关健是,她哭过叫过吵过闹过以后……不理他。
上一次,他也不过只是在这不孝子的屁股上落了五巴掌,臭丫头就自发以十倍计算过后,五十日没和他说一句话!一点也不体谅他是多不容易才攒了半年假期和她亲诚相守……而且,令他驳斥不出的是,臭丫头说得一点无错,不孝子聪明至极,交下去的课业,不管如何繁复,如何艰涩,都能完成得无可挑剔,不愧是他的种……那是另一回事!任他如何,也不能容忍他对老子不敬!
“秋观海,你以为有你娘为你撑腰,为父当真不能把你如何?”
“父亲不也是以为把观海从娘身边带开,娘就疼不着观海了么?”
“你……”不孝子!不孝子!
……打下去!打一巴掌,只打一巴掌,再设法不让臭丫头知道就好……可是可是,这个不孝子一定会告状,臭丫头早晚还是会知道,早晚还是会闹……
“嗬,两父子四目相对,好感人的父子情深呐。”书门外,闲闲踱来一人,对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见怪不怪,尚有兴插科打诨。
少年捧袖微揖,“侄儿见过阮阳王叔。”
“观海免礼,好懂事的孩子,真是招人喜欢。”秋皓然摸了摸长着一张冰样小脸的脑瓜,违心道。
男人冷问:“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么?”
“能来。”见他一脸闲闲无事,一肚子的闷火倏尔寻到施发处,“既来之,则安之,案上那些奏折是昨天八百里快马送过来的江南急件,有劳了。”
“……呃?”秋皓然忙不迭摇头,“您误会了,误会了,皓然此来,只是为了向您讨个假期,您可记得,您承诺过浩然,您返京那日,就要给浩然三个月长假……”讨假为次,观戏是主。这父子两个为了一个女人,作对了十年,暗流汹涌,好看好看,看一回,笑上半年。
“忘了。”
“……什么?”
小小少年俊美如雕的瓜子脸扬起,替父作答:“父亲说,他忘了。”
“什么意思?”
少年耐心十足,逐字诠解,“忘了的意思,就是想不起来了。或者,压根儿就没有说过,是阮阳王叔您记错了。”
“秋观海!”秋皓然有感嗖嗖火气有自腹内蹿起,再由眼耳鼻唇外延之势,“你这是在替你父亲说话么?”
“是,阮阳王叔。”
“……”这么诚实的孩子是谁家的?“你忘了你爹是如何待你的?把你和你那美丽娘亲分开,远隔千里,一年也就能见一次面,时不时还要经受他严罚厉惩,你忘了?”
“没有忘。”
“那你方才是在做什么?如此不贴心的老爹,还要他做什么?”
“再不贴心,也是老爹。”
“……”
男人剑眉悠然一动,“阮阳王,那些奏折就交给你了。秋观海,敢不敢与为父赛马比剑?”明面的教训不能动于拳脚,何不另寻机会?授武传艺,磕磕碰碰在所难所,臭丫头总不能说什么了罢?
“愿意奉陪。”
“走!”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昂首阔步。
“哎,哎——”秋皓然拉住大的,扯住小的,“你们父子不能如此不厚道!”
男人轻哼,“你的礼节呢,阮阳王?”
“……皓然失礼。”这个时候,竟想起摆驾子来了?“但,皓然还是要提醒您,您说过的话,可是不能食下去的,您金……”
“阮阳王叔,没有第三人证,父亲可以全盘否认。”和父亲打了恁多年的交道,这一点居然还没有摸透?难怪,父亲成了赢家。
“臭小子,你忘了阮阳王叔平日是如何疼你的?”
“观海记得,可是,血浓于水。”谁让爹是自己的。
“……你小小年纪,真是忒不可爱!”
“娘说我可爱就好。”
“……凭什么你们父子快快乐乐的去玩耍,我就要安安分分在此侍候奏折?”
“凭着父亲比您官大。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小海,小海,这是你生的孩子么?会不会抱错了?秋皓然抱头苦吟的当儿,男人和少年已渐行渐远。
“秋观海,上一回教你的那套剑法可学会了?”
“还可以。”
“……用了多少时间?”
“很长时间。”
“这就对了。那套剑法剑路诡谲,凌厉多变,剑中有剑,招中有招,自不可能一踹而就,有些耐心。”
“父亲说得是。”
“嗯。”这还差不多。“当年,与为父同练此剑的师兄,就是你杨烈师伯,花了半个月方有所成。”
“父亲用了多久?”
“三日。”了得罢?佩服罢?崇拜罢?仰望罢?“你花了几日?”
“不到两日。”
“……”
“观海还是高估自己了。初时,以为一日就可练成。”
“……”
“观海太笨了,父亲见笑。”
“……”
“实则,观海不该分心,如果不是太想念娘,或许半日亦可。”
“秋观海——”
宫墙高深,宫现森严,宫庭寂寞,宫苑灰冷……如果,有了相知相亲人相伴左右一切也许会有不同。
64章
秋长风要我陪着他远上兆邑,泰半是为隔开我和儿子。
别的为人父者会不会做这种事我不敢确定,但我家儿子的爹爹绝对乐此不疲。可纵算如此,我还是不能放他一个人去涉险,唉,真是欠了他。
“叹什么气?”
我乜了乜他,“娘当时丢下我,是迫不得已。我丢下儿子,是你逼的。”
“你那时被扔在阴冷巫山,海儿有娘和婆婆照顾,比起你,他不知幸福多少。”驰往兆邑的车上,就像我抱儿子般,他把也如一个小娃娃般抱在胸前,我挣了几挣,他便紧了几紧。
“对了,娘和婆婆……”这些时日,有儿子占心,竟忘了问这桩事。“她们怎会是主仆?”
“冯婆婆以前是将娘带大的贴身嬷嬷,娘离开巫界后,她也离开云家成婚嫁人。不是主仆是什么?”
冯婆婆为娘耗去青春,方为人妇,在娘回巫界生了我后,她又把我教养长大,婆婆好辛苦……“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我的婆婆我的娘,他比我了解得还多?
“有心又有什么不能知道的?你当我是你这个没……
又来了。我捣住他嘴,“你再敢骂,我立时回去陪儿子!”
如此威胁最凑效,百试而不爽,他狠狠咽回那些到薄言辞,嘟喃道:“儿子,儿子,眼下没有比这两个字更重要的了是不是?真该让那些要为你立庙设坛的愚民们看看,他们想以香火供奉的什么仙子娘娘是如何模样?”
似乎,我又听到了新鲜词汇?“什么仙子娘娘?”
“你骑着那只大猫……”
“是恚啦!”
“就是大猫!”他执意不改。
“……随你高兴。”他和恚兽不和的起因,源于我生海儿时。彼时,由云端至地上,寻了一处民宅,娘和婆婆在室内给我接生,他急匆匆赶来,却不得其门而入守在门前的恚不准他越雷池一步。娘说她听见了动静探头一看,正见两双绿眸灼灼对视,各自凶芒乍现,虐气千条,一时间,让人很难断定哪只更能惹人畏惧。
“什么是仙子娘娘?”
“你雪肤花貌,骑着那么大一只的大猫,在云端出现,倏忽来去,还布雷行风,娇叱诸生,那些巫界弟子也就罢了,那些数以万计的兵士呢?虽说众口纷纭,但时下最主流的说辞是,上天怜悯苍生,遣仙子下界,使一场血流成河的残酷大战弥于无形。于是个你成了仙子娘娘,街头巷尾已有百姓谈论着要为你设庙立坛,将你和那只大猫塑在一起,接受供奉。”
“……”我呆住:三人得以成虎,万人得以成仙?
“仙子娘娘焉能有太多世俗的七情六欲?你对海儿不能太疼。”
“我最该对你避而远之!”他才是我一切七情六欲的源头。
“仙子娘娘因我现身云空,拯救众生,你我自当多亲多近,方不负上天美意。”
他厚脸皮的自圆其说,我也乐得和他争绊口舌。他不在乎我是巫是妖,我也大度地不去计较他是一个连儿子的醋也要吃上半日的妒夫,嘿……
前途莫测,祸福不明,但我和他,风雨共迎,同车偕行。
“长风,你做得很好。”
“谢太后褒奖。”
“哀家没有看错你,在关锭时候,能助皇上稳定大局者,非你莫属。”
“长风的本分。”
“当真?你当真是如此想的么?”
“太后不也说没有看错长风?怎即刻又怀疑起来?”
“长凡……”
琼玉轩内,太后居上,秋长风居侧,闲人规避,两相对望。茶香室暖,我坐在秋长风膝上,对着满桌点心暗叹:能看不能吃,残忍。
“长风,其实你心里一直在怨哀家的罢?”
好,总算刺去那些假么假势的虚伪,将至正题了。
“长风不敢。”
“不敢,而不是不会。”太后笑得有三分悲凉,“其实,我是真正喜欢你这个孩子的。就算你不是哀家亲妹妹的儿子,如此出色,如此优秀的一个孩子,哀家也会欣赏。可是……”
她微发叹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远鹤聪明,不及你睿,皓然也伶俐,不及你智。你有鸿鹄之志,也有鸿鹄之能,在同辈中,你太出色。我曾试着,让你成为昶儿的左膀右臂,可是,当你站在昶儿身侧,你的光芒盖过了他时……风儿,不管你信与不信,设计你对付你,是哀家最心痛最无奈的事。”
多好。不必再作什么慈善姿态,开诚布公,直剖心扉。
“需要防着太后,应付太后,也是长风很不情愿的一事。”
“我曾想着,若你是哀家的儿子,该有多好。”
“长风在极幼时,也曾妄想太后为生身之母。”
“可是,风儿,你不是我的儿子。而一个女人,只会为她的儿子做一切事。”
“……是么?”秋长风低眸睐我:你也是?
当然。我翕唇回之。
他脸上蓦地一沉。
不禁逗的家伙。我窃笑:让他独独看得到我,真是个好主意呢。
“风儿,我们之间,当真没有回圜余地了么?”太后怅然问。
“若长风愿意交出兵权,离开西卫,隐居田园,太后是否就能相信长风甘于平淡度日呢?”
太后目间异彩顿生,“你若愿如此,哀家会派人保护你一生。”
秋长风掀唇浅哂,“灵泉山下的三年,长风已经形同隐居,又如何呢?”
太后面色一窒。
“那些奉涌而来的刺客,大部是为了那本不存在的名册,还有一部是为了取长风性命。这里面,有远鹤的人,也有……”秋长风语音一顿,墨眸内两簇冷芒直射了出去,“太后您派去的人。”
未颔首,亦未摇头,太后眉平目淡,凤颜恢复端庄凝矜。
“太后不是一直在探秋长风为何会有那三年的隐居生涯么?您一度还曾以为长风是被那场由苗疆引发的酷烈追杀吓怕了。”秋长风手自梨木桌上移下,将我的手握进掌心。“那三年,是长风为了让自己对今后将走之路做一个决断。隐居之前,我始终为是否与太后为敌所困扰。是太后您,您对一个隐居山间甚至以为吓破胆量的人的穷追不舍,让长风再无踟蹰。长风意会到,不管是属国国君,还是平民百姓,您都不会放心,与其使您如此焦虑,长风索性做得彻底,再无顾忌。”
他的手,微颤,我用力回握住。秋长风看似冷酷,实则重情。他对祖父,对我,无不是倾尽一腔心意。太后于他,曾如童年慈母,曾在他心中存起过孺慕之情,与这样一个人走至今天局面,他何尝安乐?
“风儿既想到如此透彻,哀家对你做什么,你想必也不会怨了,是不是?”
“是。反之亦然,长风做什么,太后想必都能体谅。”
“唉~~”太后摇首,妍丽凤颜不胜凄凉,“长风啊,风儿……你放心,哀家会善待你的母亲……”
太后要做什么?我尚疑怔揣度,秋长风身形突然一软,头砸上我的肩膀,垂到了身前的黄梨木桌上,杯盘一气跌宕。
“长风,你果然让哀家费尽心思,单是这个软筋散,就是哀家花了几年的工夫请高人调制出来的,无味无色,入口既融,专为有朝一日应付你这个心思缜密武艺又高强的孩子,可是,哀家多希望没有这一日……还是派上了用场,长风,你这孩子啊……”
我无暇品味太后难名喜悲的复杂形色,蹲下身去,戳了戳秋长风俯在案上的脸皮:当真晕了?
“你们几个人,把大公子请到密宫内,好好地侍候,不得有一丝怠慢,听到了么?”
“奴才谨遵太后吩悖。”
“如若让哀家发现你们把背地里的那点东西用到大公子身上,哀家会剥了你们的皮!”
“奴才不敢。”
“快扶下去罢。”
随着太后在凤椅右边把手下的深按,琼玉轩南墙前的一道多宝格咔声微响,一分为二,其后,一处幽深门洞如恚的血盆大口,虚张以待。
几个太监轻手轻脚架起秋长风,谨小慎微地沿阶而下。
我尾随其上。
待走下去,方知这密室并非幽暗无光,每隔十几步远,总是一盏宫灯相与。行了约至两刻钟后,前面人脚步陡转,推门过槛,豁然开朗:一颗嵌在房顶的夜明珠将室内映如白昼,长屏如画,地砖如玉,桌高椅宽,琴光棋泽,四片宫纱垂绕室央宫榻,四位纱衣美人各立榻之四角……
为了秋长风,太后果如她己所说,煞费苦心了。这厮真是好命哦,纵是做阶下囚,也做得如此高贵光亮。
“你们的主子来了,兹今以后,你们要做的,就是如何让主子高兴,知道么?”
太监们将秋长风置于一方长椅,再对跪倒在地的四美人道。
美人们应应诺诺,太监们又发过一通威风,退身,阖门,堡声行远。
“咱们先扶主子到床上罢……”
休想!我挥手把这些欲染指我家儿子老爹的女人搡到地上睡去,颇不惜力地拍打他的脸颊,“秋长风,你是真的假的?醒醒啦!”
不酷?打了又打,拍了又拍,若臭狐狸是装的,涵养未免变得太好。
……缠绕他心间的迷思,困扰他神志的雾霭,听我命令……散!
“……秋长风?”我念决甫讫,立见他长睫浮动,“你是真的中了太后的软筋散?”
他不惊不异,在长椅上绅展四肢,“自然是真的。否则以太后的精细,难保不会发现破绽。”
“你……你到底在想什么?如果她不是把你软禁,而是立刻就杀了你呢?纵使是软禁,你又如何出得去这里?”
“有小海在,我还怕什么?”
“……若我没有随你来,该如何?”
“但你随来了。”
“秋长风!”睇他嘻皮笑脸,我气恼难耐,挥拳要打。
“嘘——”他抵我唇,倏尔间,墨眸内涌起浓热旖意,“这个地方,你不觉得似曾相识么?”
“……什么?”
“这个地方,有两个出口,一通琼玉轩,一通太后寝宫的偏殿。”
慈静宫偏殿?
“琼玉轩的那条通道,是太后命人修的,而慈静宫偏殿的通道,是我命人修的。只不过,太后出钱,我出力,救工匠们逃得生天而已。”
我恍然,“太后密修此处,你一早得知,命工匠为你额外加了一条通路,代价就是事成太后杀人灭口时,你想法使他们免于一死?”
“近朱者赤,小海越来越聪明了。”
“你上一次……兽性大发,到偏殿……找我,就是走得这条路?”
“不止。”他邪笑,“我还把你从偏殿抱到这里,不然如何能够尽兴?”
……臭狐狸!我不会傻到再问为何我醒来时是偏殿寝室,只咒他那夜如此折腾,还把人抱上抱下,怎没有累死?
“太后说什么也想不到,她为我准备的这张生香抹艳的大榻,我早早就享用过了。那种事,当然是和自己想要的人做起来才能真正香艳,是不是?”他话说着,手已经卸了我腰间系带,“你生下海儿已过了一月,我们来做一些香艳事可好?”
“臭狐狸!”我打掉他不老实的毛手,叱道,“那夜,她们在哪里?”
“我当然没有兴趣让别人赏我们的春宫,她们有一人睡在偏殿扮你,其余人睡在隔间。”他瞥了瞥地上四位美人,道,“她们是太后打民间贫苦人家精挑细选来要在此陪我终生的。虽然价钱出得公道,但有谁会甘心在地底下呆一辈子呢?”
“于是,你以自由相惑,让人家乖乖从命?”
“自由的诱惑有多大,小海最清楚。”
我百般阻扰,他还是如愿,煞是熟练地将我衣带襟扣卸下解除,“夜半无人时,太后宫中的密令,就是她们听来的。她们很乖,很听话。”
呿!“她们听话,不止是自由所惑,还有男色。”
“也许。”他细吻落我颈上,“知道你家夫君宝贵,还不好好珍惜?”
“你……你……她们还在这里……”
“巫界首领的催睡决恁样强大,她们岂轻易醒得过来?”他抱着我来到了那张宽大榻上,垂纱拂来,正是那夜触感。“夫君求欢,做人家娘子的当会力配合……”
“这个时候,你还有这……个心思,不该及早去……”
“莫急,夫君自有安排,听话……”
唉。这只狐狸。
65章
“主子,主子,您……”
“吵什么?”
“奴婢是想问您要不要用膳?”
“用膳用得着大呼小叫?”
被这些声响惊动,我不得不与周公爷爷恋恋作别。见我醒来,秋长风神色更厉,“把膳食放下,都出去候着!”
“……是。”
隔着床幔,望着四道妙影诺诺退出。的确很乖很听话呢,一双对秋水也是盈盈欲滴,暗藏依恋。臭狐狸的男色啊,着实害人不浅。但这男色,只能归我独享。
“还要睡么?”
我摇头,迎着他覆低的魁惑俊眸,亲了亲那个优美下颌,“你真好看。”
他倏尔起笑,一张脸光彩更盛,越发祸国殃民,“小丫头也会说甜言蜜语了么?”
“你喜欢听,我还有一箩筐可以说哦……”
“主子,主子!”
来人的急步急语,提醒了我当下处境,旖思绮想哗啦啦飞到九天云外,戛然不语。
秋长却瞬间又冷又恼,“什么事?”
“主子……”美人花颜惶恐,娇喘不已,“杜总管有信来,说要即刻提您过去,请您准备。”
秋长风被“提”了出去。
琼玉轩内,依旧只有太后一人。身着栖凤百花袍,脚蹬嵌珠江河履,凤冠高束,凤颜凝肃,雍容高贵,一朝太后当如是。
未礼未言,秋长风径自撩衣下座。
这个反应,太后似有预料,不以为忤,“长风,哀家宣你上来,是想让你见见你的娘亲。她很想你。”
她话落,门外禀声传来,“启太后,大苑公夫人到了。”
“速请。”
秋夫人走进来时,秋长风那厮的表情,还没有我来得欢欣。若非怕吓着仪态万方的美人夫人,我会上前抱住。我喜欢她。
“雁儿,风儿在此,你们好好说话罢。”
“谢太后。”秋夫人缓移莲步,立到爱子身前,星眸漾满慈爱,“风儿,你怎么如此不听话呢?怎么就惹了太后生气?”
“风儿也让娘担心了罢?”秋夫人甫进,秋长风便立身相迎,垂视着未及自己肩部的母亲,嘴角上扬淡笑,“长风真是不孝,今日方发现,娘居然比长风矮了这么多,方想到娘也需要长风的保护。”
“风儿……”秋夫人眸际顿生泪意,“娘很疼你,娘一定会很疼你。”
秋长风抬指,轻柔揩去她眼角湿润,“是啊,娘一定是疼长风的,长风早该明白。”
太后脸上发,过一丝愧意,但也只有一丝,且转瞬即逝。“雁儿,你不必如此。今后你随时可来探望长风。”
秋夫人回转螓首,“姐姐,您当真不能放过风儿么?”
太后无奈长吁,“雁儿,我和你已经说得很透彻了不是么?”
“是,是雁儿唐突了。”秋夫人柔顺一笑,“太后如此待长风,已是开恩。”
“何止开恩。”秋长风唇勾讥讽,“先皇有九子,有好美色,有好美酒,有好敛财,有好玩物,惟独我们的皇帝,文治武功堪称一流,勿庸置疑地脱颖而出,成为太子,接任皇位。比及那些从小就被腐蚀了的皇子,长风该感谢懿恩浩荡。”
“长风,你想说什么?”太后眉间阴沉蹙拢。
“长风是想说,长风感谢太后网开一面,没在长风幼小时着手,长风更想对太后不落俗套的手法示以钦佩。想自古至今,后宫内的算计再如何推尘出新,也逃不掉暗杀、暗毒、嫁祸、陷害诸多范畴,而太后却不屑纳之。您对非是亲生的诸位皇子,可说疼爱备至。美人佳酿,珠宝古玩,您任皇子们予取予求,在他们幼小得没有任何反击之力时,就将一干皇家骨肉的志向雄心腐蚀在酒池肉林中,成功培养出了一群令朝野嗤之的纨绔子弟。不得不说,您实在是高明。”
被后辈如此数落该是头回,太后凤颜几转阴睛,眸光掠出利锋,“你……”
“长风!”秋夫人蛾眉紧颦,“不得对太后无礼。”
“长风的话还没有完呢。”秋长风兀自展然而笑,“太后必定认为自己做得无声无迹罢?实则不然,有察于此的不止长风一人。满朝文武中有无眼光独到者姑且不管,至少先皇不无觉察。”
“先皇?”太后倏然白了红润饱满的脸颊。
“先皇曾执长风之手道,既然吾儿的江山无法指望兄弟帮承,就请风儿鼎力相助了,皇后总能信得过你罢。”
“皇上……先皇他当真如此说过?”
“先皇明知太后动作,却按而不发,无非是因先皇爱太后。其实,在先皇心中,原本就只有与太后所生的为真正儿女。只不过,太后的做法,多多少少还是伤了先皇心的。”
“你……你为何与哀家说这些?”
秋长风耸肩,“无聊而已。”
……这厮纯粹是为了消遣而已。他在密室里按捺不动,必定是在等着一个机会,在机会到临前,也不想放让他难过的人好过就是。臭狐狸是谁啊?天下第一的小心眼,本首领早有领教。
“长风,不要再说了!”秋夫人面呈怫色,“那些与你无关,太后过住如何对你,为娘比谁都清楚,为娘不须你对太后不敬。坐下。”
嗯?秋夫人……想做什么?
“姐姐,风儿,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不去管你们如何争斗,但至少在我眼前,请别让我看见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反目成仇。“秋夫人步到桌前,执壶斟得三杯茶满,她先递太后,再递亲子,最后一杯留于己手,“这杯茶,与朝堂无关,与权势无关,只有一家骨肉血亲,你们只为我饮,至少让我相信,你们仍是我的姐姐和儿子。”
“雁儿,我说过我不会伤害风儿,这话永远作数。”太后一饮而尽。
“谢姐姐。”秋夫人语中合泣,“风儿,你呢?”
“不管何时何势,长风都会保太后平安。”秋长风亦喝尽盏中物。
“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秋夫人将手中茶盏置回桌上,美丽颜容上的凄意一扫不见,一双盈盈星眸亦不复方才软淡,娇柔语音陡转坚定,“姐姐,你一直告诉雁儿,你不会伤害雁儿。可是,您可知道,从您没有任何顾虑地在将长风推上风口浪尘那时起,您就在伤害雁儿了。”
“……雁儿?”太后眉掀诧异。
“姐姐为了皇上,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只因他是您的儿子。但您怎就没有想过,长风是雁儿的儿子,您伤了他,胜过伤我十倍?您为了保护我,差武功高强的丫头们伺候左右,可是万一长风有任何差池,您认为我这个当娘的还何活得下去?”
“雁儿,你……”太后有惊有疑,更多的,却是愠怒,“哀家的苦心别人不知,你还不知么?长风若安分守己,哀家哪会错待?哀家做所有事,不止是为了皇上,还为了江山稳固!先皇既然将皇上和江山托付于我,拼出性命,我也要保住。”
“……姐姐啊,到这个节骨眼上,你何必再骗雁儿呢?我是您的孪生妹妹,您聪明,雁儿也不会太差,是不是?”
“你……”突尔,太后面色一紧,“你……雁儿你做……”
“姐姐,雁儿也在此向你承诺,我不会容人伤你一丝一毫。任何人若想伤姐姐,必要踏过雁儿的尸体。”
“你……做了什么?”
“雁儿不若姐姐伟大,雁儿此举,不为江山,不为权势,只为了自己的儿子。我怎么能让我的儿子暗无天日的度过一生呢?”
“你到底……来……”人!太后双眸闭阖,身形虚晃,就要一头栽落。
秋夫人及时出手相扶。
“娘?”秋长风长眉微凝,“您这是……您要做什么?”
难得地,秋长风也会茫然迷惘。反而是我,隐隐欲悉。
“风儿,娘要……”
“太后,太后,您有事吩咐奴才么?”门外,来影幢幢,垂声来唤。许是听见了室内隐有异响,特来查看。
不待我设法使之退去,但闻——
“哀家何时宣你们来着?”
“奴才听见……”
“给哀家滚得远些!这里面的话声,也是你们能听的么?”
“是是是,奴才滚远些。奴才适才什么也未听到,只是怕太后凤体有哪里不适……奴才这就滚,这就滚!”
奴才是不是当真用滚的,我没有透物而视的本事,无从断定,但门前的确清静了。
“娘,您……”秋长风先是恍然,但很快地,身摇休晃,神志全无。
这臭狐狸,当真是恃着我在旁边随着,半点也懒得防备了。
秋夫人举起笋样指尖,挲过儿子面上英俊轮廓,“风儿,娘太无能,不能助你建功立业,娘只能为你做娘能做的。”
话毕,她没让自己过久感伤沉吟,行至晕瘫的太后跟前,先是宽衣解带,卸钗披发,尔后是易衣换履,绾发着冠……贵族妇人们的衣饰太繁琐,秋夫人平日自己打理的机会更不会多,近半个时辰过去,方一一穿戴整齐。我越看越觉得有趣,在她出手将太后扶下凤座时,出手助了一臂之力。否则,以秋夫人的弱不禁风,哪能轻松如愿?
打点停当,再细细扫过四周,秋夫人正身委座,眸利颜肃,仪态端矜,沉冷扬声:
“杜福安,进来。”
“奴才在。”门开,老太监叩伏听命。
“将大公子请进密宫。另,大苑公夫人伤心过度晕了过去,也扶她到里面小事休养,手脚放轻了。”
“奴才遵命。”
说这遵命,太监仍伏地未行,“太后”凤眸倏眯,“手脚还不快点!”
“可是,太后……您还未将密室门打开,奴才……”
“唉,哀家被这个妹子扰乱心思了,她怎如此不能休察哀家的苦心?”她一边摇首轻叹,一边暗暗在椅间移触两手。
嘻,原来秋夫人并不知机关何处。我拉着她的袍袖,让里面那只素手抚过凤椅右把手下的暗扭。多宝格咔声中开,秋夫人暗舒气息,“扶进去罢,让他们精心伺候。”
这时的秋夫人……很像太后。平日的她,虽有一张和太后毫无二致的脸,但眉目舒缓,形容洒脱,和太后并身一起时,就算不去看衣物装饰,也与精厉的姐姐找得到不同。而此时,若非适才易装换妆的过程我一一在目,极难分辨真伪。可时而知,为救爱子脱难,秋夫人倾尽了全副心思。
所以,她将要做的事,引起了我浓浓好奇。在密室为秋长风恢复神志后,不顾那厮缠问,匆匆返回,只为看秋夫人如何翻云覆雨。
66章
“母后,您特地宣儿臣来,所为何事?”
“前廷的事,解决的如何了?”
“那些老顽固,还不是老生常弹。”昭景帝轻嗤,“儿臣闻长风昨日抵京,母后已经见过他了罢?”
“皇帝准备如何发落长风?”
“如何发落长风,母后心中早有主张,儿臣再说什么,也只是徒惹母后不快而已。”
“皇帝此话差矣。”“太后”凤眸合嗔,“你是一国之君,如此大事当然该由你做主,母后何尝干你政事来着?”
“母后既然已经把人扣下了,又能如何呢?”
“以皇上之见,是赞成将他扣押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时把他放了,不啻纵虎归山,战乱绵延无期,情势更将不堪收拾。为万民考虑,只得先扣着他了。”
“太后”覆下眸睑,低语如喃,“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我顾不了万民。我能顾的,只有自己的儿子而已……”
“呃?”皇帝剑眉微蹙,“母后,您说了什么?”
“没什么。”“太后”举眸一笑,“只是在感叹世事无奈,昶儿。”
昭景帝一怔,“……母后有好久没有如此称呼儿臣了。”
“喝茶罢,茶喝完了,还有许多事要做。”
“好。”皇帝在微忡间,勾盏啜饮。
“有刺客!”
叹为观止啊,叹为观止。
秋夫人先后向太后、皇帝打探口声,亦先后获知两人万不能还爱子自由,不惜铤而走险,施以迷药,一个置入密宫,一个……
在我心中,秋夫人一直如一株华堂丽厦前的牡丹,娇艳精致,名花倾国,虽贵不可欺,毕竟弱不禁风。但一个母亲可以为儿子爆发出怎样的能量,做到怎样的地步?
我见识了。
如此演出,可谓搏命,直让小海叹为观止,想来,这段事若直载史书,必是惊世骇俗,毁誉难明。
“皇上在里面生死未明,尔等朝廷重臣,国之股脑,值此非常时刻,只知争权夺势的么?”“太后”面挂怒涛滚滚,眸含诡云万千,对一干连夜进宫的重臣,声色俱厉,凝声喝叱。
“朝堂上有文武百员,哀家何以只宣尔等?尔等中,有三朝老臣,有皇亲国戚,有皇上倚重的后起之秀,饱读诗书,深知廉耻,可看看,适才间你们都成了何等摸样?既如此急不可待,何不干脆将御医从皇上病榻前拉走,再将哀家扯下这把凤椅,直接换了国号朝廷?”
“太后……”纵横朝堂的重臣们惊跪一地”惶恐之至,“太后息怒,臣等失仪,太后恕罪,太后,臣等忠心可昭日月,可昭日月呐……”
“哀家只说了皇上遇刺,尔等不设法缉凶,居然先争竟起谁来监国谁来顾命,尔等可昭日月的忠心在哪里?哀家看不到!”
“太后,您暂且息怒,容老臣细禀。”一位发须灰白,朱袍玉带者,跪身拱手道,“微臣等当然会缉拿凶犯,此贼百死难赎!但时下最当紧的,是稳定朝局,以防大乱呐。”
“王相所言甚是,太后。秋远鹤叛乱未除,皇上又遭行刺,可谓内忧外患。微臣虽不敢危言耸听,但时下我大陇皇朝委实已到了生死关口,步步不能措。”
“太后”颜色稍霁,“那以诸卿之见,当下如何做,方能杜绝大乱,稳定朝局?”
“严密封锁皇上遇刺之讯,立威望德仪俱佳之人监国,为第一步。”
“第二步又当如何?”
“第二步……”
群臣各献己见,三言两语过后,初闻天子遇刺时争权谋势之景再现。
“太后”沉颜聆听稍久,起袖挥止,“诸卿所言,哀家都听了进去,不无道理。就以各位之见,这监固之位,须威望、德仪、才干俱佳之人,非王相当属。”
“臣谢太后懿恩。”
“更有,为护京畿安稳,哀家会调西卫国国君秋长风进京。”
“西卫国国君?太后,他……”
“他如何?”
“这……臣等听闻,西卫国国君已然进京……”
“的确到了,但因战事吃紧,坐了不到半天,又走了。”
“臣等以为,此时调西卫国国君进京,并不妥当。”有臣道,“之前在朝之时,其人便有专权之迹,若此时进京,祸福难料。”
“臣也有此以为。西卫国国君先前在朝中之时,便与秋远鹤各自培植党羽……”
这种时候,不该任秋夫人在此一人支撑了罢?我移形出门,听着那些大臣又为谁来任监国的副差起了争执,刻不容缓,拔身要走……“呀……唔!”
“臭丫头,是我。”搂我腰掩我嘴者沉低声道。
“秋长风!”我回手抱住他,“你娘她为了你,为了你……”
“我在房顶呆了多时,差不多已经知道大概。”秋长风眸色炯亮,“娘这一着虽让人始料未及,倒与她的儿子不谋而合了。”
“噫?”
“噫什么?”他敲我额头,“傻丫头,走。”
“你娘在里面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臣们周旋,你要走去哪里?”
“走就是了!”
“可是……”
“侍卫看不见你,可看得着我。你再磨蹭,惊动了侍卫,娘要功亏一篑了!”
好罢。反正这家人人人狐狸就是了,小海歹命,误闯狐狸窝,抽身已不及,只能跟着越走越深。
举着太后所赐的通行腰牌,秋长风第一道宫门始,遁规韬矩地进得了皇宫大内,步步未省,直至皇上寝处居安宫。
“请禀太后,西卫属国国君秋长风求见!”
他这一声,不啻石破天惊。犹在居安宫殿内为权为势奋力游说的重臣各带着一脸愕色,齐出宫门。
“西卫君,听闻您业已离京,怎恁短时辰内去则复返?”被称“王相”者先出一问。
“本王是去是留,还要请示过王大人么?”
“话不是这样说……只不过,未获旨谕,擅自进京,有悖法典……”
在秋长风专注专心的注视下,王相渐偃声息。人愈老,愈惜命不是?
“风儿?”“太后”无疑也是怔愕的。由她亲斟的那几盏茶里的好料,曰“无香三日”,与太后“软筋散”相同之处为,皆是无色无味。中“软筋散”者,一个时辰后苏醒,武者内力全失,若无对症解药,终生如此。“无香三日”则只要睡足三日三夜,药放甫过,万事无碍。
这是我在为秋长风两次解除药性时,“药”传递我知的。
无香三日。秋夫人想在这三日里,为爱子觅出个万全出路来,好魄力,好胆识,也好凶险。
“长风见过太后。”
“风儿,你……”三日未到,爱子神消气爽的现身,意外不可避免。
“禀太后,长风离京途中,与一伙行踪可疑人遭遇,值此多事之秋,自当宁枉勿纵。一经拷打盘问,方知这伙人竟是授意于秋远鹤前来刺杀吾皇的无耻逆贼,且听其口吻,是已得手了。长风惟恐吾皇有失,不敢怠慢,星夜返京,匆忙间疏忽了法礼,望太后恕罪。”
“……风儿能来,哀家不胜欣慰。快去里面看看皇上罢,他昏迷之中,一迳呼唤的,是长风的名字。”
***
半年后。
“海儿,过来,到这边来,娘娘在这里哦……”
“啊哈!”长长的绒毯上,我顽强的儿子扯动他的胖手胖腿,如一只大肚青蛙般,吱吱哇哇爬来。
那个肉肉的身子刚到近前,我就抱个满怀,“海儿好乖,娘亲亲哦。”
“啊哈。”儿子大张着一对像我的眼睛,挣着小脑袋瓜向我胸前钻磨。
“啧啧,巫族妖女,摆这副母慈子爱的模样给谁看呐?”
嗤,嫉妒。我懒和那些看不得别人幸福的人计较,头不回,声不应,眼中只有我儿子的柔嫩小脸: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可爱的东西呢?
“巫族妖女,你就这么放心,让秋长风一个人呆在那个花红柳绿的宫墙里?听说秋长风已立襄阳郡主为后哦。”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海儿,笑一个给娘看,娘喜欢。”
“嘎!”我儿子咧开空空如也的小嘴。
真是……可爱到日月无光呐。只不过,婆婆说小娃娃到了四个月头上就有生牙的了,我儿子都已经七个多月,怎半颗还不见?
“听说,秋长风和秋远鹤在不久前有一场大战,二人都负了伤。”
“哈嘎!”
我儿子在说什么?是我多心么?怎听着吱哇出儿子小嘴的,恁像“活该”两字?
“有人说,这一场大战,是最后一次,秋远鹤已现颓亡之势,无异强弩之末了。你家秋长风的那个大位是坐稳了。”
“卟卟卟……”
儿子,你不能总让娘误会,这听来听去,又像是“呸呸呸”呢。
“秋长风还趁势将战局推到了各属国,趁乱收了各属国的国玺。属国国君中不服者,欲投秋远鹤阵营,却均死在了投奔路上。你家的秋长风不计前嫌,为之收殓发丧,在百姓中博尽了仁君之名。”
“嘎哈嘎哈!”
假的假的?我疑惑地盯着儿子脸儿,与那双大眼睛对望,“海儿,你对你爹爹很不满意是不是?”
67章
纵是与太后母子间并不和睦,昭景帝对自己的母亲亦是毫无防备。是以,那杯“无香三日”饮得如平日的每一盏,只余涓滴。待他神志昏迷,“太后”掷杯为号,安排在旁的刺客出手刺中皇上肋下,引得宫堂大乱。顺理成章地,“太后”连夜密宣重臣进宫商计国之大事。所谓监国,所谓顾命,她都不曾放在眼里,只不过想让爱子堂而皇之地脱离那间密室的囚禁而已。
在房顶睹得一切的秋长风,离宫门,出兆邑,堂堂西卫国君行捕快之职,在村镇间捉了五六名当街逞霸之徒,再返逃邑,进宫门……
自然,这中间少不得我这位巫族妖女的推波助澜。带他移形换影,给歹人迷心催心,将行刺之事毫无破绽地推给了秋远鹤,助得狐狸母子唱圆了这场戏,居功至伟呢。
另一些人,也少不得。
“皇帝如今怎样?”
“皇帝?哪家皇帝?”冷蝉儿明知故问。
“你家皇帝。”
“他当然好。”
“他当真没有计较你那一刀?”
“他……”冷蝉儿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奇怪女人,此时际,颊上倏抹起了两团红意……害羞?“他说,他感谢那一刀。若非如此,我永远不可能和他相守。”
“……真是个痴情皇帝呢。”刺中昭景帝肋下的那一刀,正是出自冷蝉儿的纤纤玉手,她便是那个刺客。那一刀,斩去了她与皇帝所有亘隔的心结,使她靠近他时,不必再纠缠于对妹子的欠负而却步。
“他既如此痴情,连你的一刀都能坦然接受了,为何你设计秋远鹤谋反,他还要以一耳光外加趋你离开来招呼?若是以前,还可解释为,江山于他比你于她来得重要,但明明……”
“他是在吃醋,他气我将自己设计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下。”冷蝉儿鸠笑,“还有,他的母亲若知是我逼反了秋远鹤,必定会杀我,那样的罪名,是任他如何阻拦,也阻拦不住的。他只得先赶我离开。”
“嗤。”我气音对之,“此时甜得发腻,那时为何要寻死觅活?”
冷蝉儿笑得更加娇媚,“你是在嫉妒罢?他为了我,早早就不想要那个皇位了。太后寿宴时,他欲以秋长风腰牌谋秋长风罪名,就是想借他反噬交出皇位。河州城下,他当着几十万兵士之面,拿你作胁,就是为败坏自己的名声。可惜啊,你家那只狐狸偏偏不领情,非要自己夺过来才算过瘾。”
这个,我无话可说。臭狐狸的确有些许……变态。察悉皇帝的心思不是一日两日,非要周旋恁久,以“夺”来过瘾。
“我家皇帝初萌退意时,即在秋长风、秋皓然、秋远鹤三个人中掂量许久。秋皓然有辅君佐世之才,但不足以独挡一面。秋远鹤能力卓着,驭人有术,但心性寡仁,过于戾狠。秋长风……你也该了解你家狐狸了,无疑成了最佳人选。”
“呿,把你家皇帝说得如此伟大,好像事事都在他掌握中似的。”
冷蝉儿立即就摆出了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儿,甜兮兮道:“他的确早有部署,但我也不领情啊。他让出来的有什么意思?就要别人夺过去的才作数。虽然,最后还是他自发写了禅让书,但想想看,病榻前颓力举笔“逼宫”的意味就十足了是不是?而且,如果没有那一刀,纵算我和别人联手设计走了他的江山,也无法安然接受他的拥抱。你那位婆母大人真是让人喜欢,让人喜欢得不得了哦。”
“你那位婆母大人呢?她如今情形如何?”
冷蝉儿摊手,淡淡道:“她很恨。恨她的儿子,恨我,恨秋长风,恨所有人,最恨的是……”
“她的妹妹。”
“你的婆母。”
早有预料。她那样一个喜欢呼风唤雨、喜欢掌握时势的人,猝然间失去了长久罩于己身的那层荣耀,必定是恨的。而这其中,最不能原谅的背叛,必定是来自那个以为永远不会背叛的人。且可想而知,依她心性,不会反省自身,不会去设想对方何以致此,能做的,仅有将所受“委屈”无限扩张,于是,恨意与之同涨。
“你劝劝秋夫人,近期内别再去探望她了。此时去,她只会当人去看她热闹,只会将恨意积累更多。”
好罢。看来我只能把儿子借给秋夫人多玩一下,让他缠住他那位美丽祖母的脚步,少去那处自找气受。
“实则,你家狐狸还是该感谢太后的。如果不是她处心积虑将先皇的皇子们都养成了废物,我家皇帝纵算要禅位,也轮不到秋长风这个堂兄弟是不是?”
那么,这便叫人算不如天算了罢?太后处心积虑,为自己的儿子扫请了登帝路上的障碍,到头来,反为他人做嫁衣?她以一本名册,转移了咄咄目光,保住了儿子帝基得稳,却也使得秋长风这个强者更强?就连那本原本不曾存在的名册,秋长风也没有浪费——
“皇上信任长风,病榻前禅长风为帝,长风不胜惶恐。长风受命于多难之际,愿与各位同雨同舟,共度时艰。为示长风至诚,长风愿将这本先皇授予的名册在各位朝臣面前焚之一矩,让它追随先皇而去。自此我大陇皇朝君臣无欺,坦荡一心。”
这话,是秋长风接了昭景帝的禅让书后,在金銮殿上磅礴所云,且当场将一本教百官忐忑了十几年的“名册”掷于香炉内,化作一抹青烟湮去。直赚得一干王公朝臣跪伏于地,山呼“万岁”……
“话说回来,你当真放心让秋长风一个人呆在皇宫?”
“以他脾性,若当真有了别的女人,必然是他爱上了。我在与不在,有什么分别?”
冷蝉儿明媚的眼珠滴转,“可是,你并不一定要离开,既然离开,总是有原因的是不是?”
这女人如此聪明作甚?“远东王这个人,你听说过么?”
“秋长风的盟友之一。一度风传是冷千秋的生身之父,其后才知是一场乌龙。”
“你既然了解,总该晓得他好色成癖罢?”
“何止。据闻他还有些令人发指的恶习,如饮食处子之血,夜御多女等……”冷蝉儿美眸倏瞪,“不会罢?他……看见了你?这还了得,那种色中魔王,若是见了你……”
“当年他到大苑公府为客,曾一夜消受了数名美婢。他以为,凭着秋长风过往的慷慨,我这个爱妾也当不吝赠予。”
冷蝉儿同情地,“他要完了。”
“我和秋长风在书房,他恃着功高,直冲冲闯了进来,我避之不及。他向秋长风开口要我,是他的随行谋臣看出了秋长风瞬间转变的脸色,当下以他醉酒之由告罪,把人拉走。我为免再生事端,又想带秋夫人出那个高墙散散心怀,就带她和儿子回来了这巫界。”
“这样说来,你家狐狸立襄阳郡主为后,是为了让襄西王安心,帮他牵制住远东王,以备日后有暇剿之了?”冷蝉儿自问又自答,“该是如此没错。那个远东王哦,死得不要太惨。”
那时,若不是费得多及黑白无常全力拉着,远东王怕在那刻就没了性命。甚至因瞒我失踪之事,秋长风把人家莹郡主骂了个狗血喷头。那只臭狐狸,可是我儿子的爹,疼我疼得紧呢。
“海儿,海儿!”
我回首,眺见夕阳之下,我娘和秋夫人手牵手,跳跃着奔来。我这个娘啊,自己如少女般快活也就罢了,把雍容高贵的秋夫人也一并拉下了水,比我和冷蝉儿还要活得恣意。
“小海,该把海儿给我们了罢?”秋夫人盯着我怀里的儿子,馋诞欲滴。
“他睡着了。”海儿肉鼓鼓的小脸偎在我心口,睡得正好,哪能打扰?
“睡着更好,比他醒时可爱,给我玩啦!”不由分说,娘抢了人,拉着秋夫人就走。
唉。我这儿子有个怪癖,除了我,对谁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姿态,哪怕是娘有一张和我几乎相同的脸,也唤不起我儿子的热情相待。但偏偏是他那张冷板板的小肉脸,惹得娘和秋夫人心痒难耐,爱不释手,常以和我夺人为乐。
“秋夫人被你带来巫界,她家老爷呢?你把人家夫妻拆了?”
“那又怎样?”秋夫人自从和娘见了,越发年轻美丽。她那个不讨人喜欢的丈夫,扔了也就扔了。
“你家的狐狸虽做了皇帝,但要平定天下,还需废个一两年工夫,你就在此独守空房?”
“不然,你是要建议我红杏出墙么?”
“那倒不必,你家狐狸用起情来还算专一,你若不守妇道,未免不厚道了。”
“……”这个女人!“你到巫界已够久了,该回家陪你那位前皇帝,以守妇道了罢?”
“我是想告诉你,你家狐狸一旦大事底定,必然要以正仪迎娶你,你甘心让他安安稳稳的把你娶走?”
“……你有更好的建议?”
“照我说啊,你何妨如此……”
番外 之父女相亲
场景一地点:议事殿人物:父与女,及若于
“爹爹!”
“爹爹,爹爹!”
“爹爹,爹爹,幻儿来了,爹爹在哪里哦?”
这一串串呼唤,糯糯嫩嫩,甜甜蜜蜜,恍若天籁般,由远及近地拂到了男人心尖上,酥麻的痒感随之传达四肢百骸。
“幻儿!”在满室文武重臣惊异的目光中,男人欣然站起,大步迈如流星,迎出门外。脚步才到阶下,一个小小躯体就撞进了臂弯里。
“爹爹爹爹,幻儿想死爹爹了~~”
“幻儿……”这个娇软小人儿,他五岁的女儿,心尖上的嫩芽,男人牢牢托着,眸光里映出那张雪团揉成的小脸,男人严凛的五官融在一汪柔波里,就连眉间那道恶剑如刃般的立纹,也抹了锋,敛了芒,仅余满满的温情荡漾。
“爹爹!”雪做的小人儿倾家幻儿先呶起红艳小嘴在男人颊上连亲几记,一双嫩藕般的胖腕绕上男人颈项,“幻儿好想爹爹,爹爹有没有很想幻儿?”
“想,爹爹很想幻儿。”
倾幻儿歪着小脑袋,“幻儿想爹爹,是很多很多很多的想,爹爹想幻儿,也有很多很多的想哦?”
“爹爹想幻儿,不止是很多很多的想,还是很多很多很多的想。”
“很多很多很多哦?”幻儿眸儿登时瞪得更大。
“对啊,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特地,又加了一个“很多”。
“爹爹真好,幻儿爱爹爹,幻儿最爱爹爹!”小脸儿释放出世间最美的笑靥,在男人颈间肩上蹭着磨着拱着转着,把爹爹威严天成的龙袍染上满襟奶香,“幻儿爱爹爹,有很多很多很多。”
“爹爹爱幻儿,也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不知不觉,又多加了一个,只为了换爱女那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的晶莹笑串。
这时际,男人心里眼里,只有被他托在掌心的小小人儿,至于身后一干重臣亲随们的情绪,彻底忽略。
暂且莫提那些新晋要位的科场新贵受到了怎样的惊吓,纵是对这等事看得太多听得太多以为司空见惯的费得多、秋皓然之流,也忍得万般辛苦:恁多肉麻到极致,甜腻到极致,粘缠到极致的话,陛下为何就能讲得而不更色,流畅自若,仿佛练习了千百回般的信口说三道四来?难道,陛下一点也不会担心如此出人意表的演出,会让他的臣子轻者受惊过度、重者吓个三长两短?届时谁供他趋使,让给他料理国家大事?
场景二地点:书房人物:父与女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奶声奶气,至此处,忽戛然而止,小小人儿苦皱起雪团脸儿,“唔,爹~~”
对案而踞的男人自蛮、胡两族首领将至京城的报折中倏然抬起头来,“怎么了,幻儿?”
“上上有爹爹,有娘娘,也有哥哥,还有明月伯伯,还有天伯伯、山伯伯……”右手上的小指头掰到完,再攥拳控诉,“没有幻儿!”
“嗯?”纵是男人神通盖世,一时也难领会小女儿这天外来语的真义,把异族异国的大事推开,伸出掌心,“过来,拿给爹爹看。”
“喔。”幻儿嘻咧开小嘴,举起小腿,爬过宽大书案,先把身子安置进爹爹胸前稳稳坐牢后,再拿小小指头点着握在手里的小书,“这上上啊,没有幻儿。”
男人逐字读过,很是肃凛地点首,“没有幻儿,就不算好诗。”
“幻儿要有幻儿啦,哥哥都在上面,没有幻儿……”小嘴弯出委屈弧度,墨中含绿的大大眼眸内,泪意点点。
每当女儿这副模样,纵使她开口索要天上的太阳,男人也会让自己化身后羿,举弓射日。何况,那诗里,有人的存在的确碍眼,遂执笔下书,一气呵成:
云海茫云霄,长风游长空。
风海但相逢,心魂且相从。
心魂归一处,幻海得相成。
天荒地未老,绵延尽苍穹。
“这下,有爹和娘,也有幻儿和海儿,喜欢么?”
“唔……”小人儿的大眼睛在爹爹写成的笺间骨碌来去,点着领儿,“爹爹喜欢娘娘比喜欢幻儿要多多哦。”
“……嗯?“男人失笑,“幻儿从哪里看得出来?”
“爹爹和娘娘写得近近,靠得近近,幻儿和哥哥远远。”
古怪精灵的小东西。“那是因为,只有爹爹和娘娘在一起,才能有你和哥哥。爹爹爱幻儿和爱娘娘一样多。可是,只有你娘娘生的幻儿,爹爹才会爱那么多。或者说……不是你娘娘生的,就不是幻儿。”
这话,不管年幼的女儿能否领会得出,他仍郑重而言。他所珍爱的儿与女,只有她生的,也只能是她生的。
“幻儿也喜欢娘娘啊,娘娘漂漂,幻儿也漂漂。”
“是,你们都是这世上最美丽的人儿。”男人点了点女儿吹弹可破的雪琢小颊,“看在娘娘给了你一张如此美美的脸份上,不和娘娘计较了罢?”
脑袋瓜儿摇了又摇,小嘴告状好忙,“幻儿不会啦,娘娘才爱较较,幻儿不会!”
小东西!男人越发的忍俊不禁。
场景三地点:寝殿人物:父与女,及……看热闹人群
“爹爹,幻儿困困哦。”正午时分,小小人儿吃饱喝足,又在太监宫女陪伴下玩耍一气后,跑进寝殿,对正在暖玉榻上闭目养神的男人道。
“爹爹哄你睡。”男人当即起身,伸臂要将女儿抱进怀里呵哄。
“不是啦~~”小小人儿声娇娇,语甜甜,睫眨眨,瞳转转,“爹爹~~”
难得地,男人面时女儿时犯了迟色,“一定么?”
“爹爹~~”
“……好罢。”男人咳一声,墨眸扫过殿内侍立宫人,“都下去罢,未经传唤,不得进内。”
“爹爹最好最好最好了,幻儿很爱很爱很爱爹爹!”
寝殿外,有两人徐步行来,被太监阻住去路,“太子殿下,阮阳王,请止步。”
“皇上在安歇么?”
“这个……”太监颔首,“皇上口谕,未经传唤,不得进内。”
秋皓然眉梢一动,“谁与皇上在里面?”
“这……”
“是幻儿公主罢?”秋观海问。
“是。”太监鼻观口,口问心。
很默契地,叔侄两人在互觑过后,齐齐举足抬步。
“太子殿下,阮阳王,您二位……”
“皇上只命你等勿入,并不包括本王和太子殿下,是不是?”
“但……”
“放心,这点担承本王还有,罚不到你头上!”秋皓然拨开太监,秋观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排打闼而入。入目来的一切,使两人确信,纵算因此丢掉一年的俸禄还是被发到西北苦寒之地练军行伍,亦无憾矣,须知这等戏码,可不是天天都有眼福观赏得到。
威风八面英雄盖世的皇帝陛下,沿着宽阔殿宇,四肢匍地,爬走正欢。背上,挥臂吆喝“大马”快行的,是他五岁的小公主……
68章
巫界里,巫山终年积雪,巫山下俱是花红柳绿,是以,对时光荏苒,身处其内的人不似外界清晰。
我只看得到我的儿子由小小一团向上抽长,再蹒跚学步,零星有语,对着我喊出“娘”……一年,两年,就如此过去。
这两年里,快到三岁的儿子不见了婴孩时的胖手胖脚,身量比同龄孩子高出大截,腿长臂长,眉隽目清,鼻挺唇薄,活脱脱小小秋长风,照冷蝉儿的话说,是妖孽端倪初现。
这两年里,我和秋长风偶有团聚,但因牵挂儿子,来去匆匆,少有长久停留。
而我,正因有儿子,正因是可将天涯化成咫尺的巫女,与那些“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的闺怨,从来不曾发生联系。
我喜欢上了这样生活。
这年春时,格外鸟语花香,到巫界探望我的管艳带来了外界的消息:秋皓然领军平荡最后一股反军,秋远鹤兵败后生死不明,不知所踪……
我想,秋远鹤那个人,就该有那样的结局罢?他是一个绝对可以问鼎天下的人物,如果对手不是秋长风,或许人生就是完全不同。但若容他好好的生,未免对不起天下苍生?若是单纯的死,就未免不够幽远神秘。那样,最好。
管艳却说,他那样的人,就算没有死在万马军中,也不会容忍自己活下去,没有了权势,他会把最后的残忍用之己身。
残忍用之己身?就如秋长风为留住我,将琴弦刺进胸腔么?
可是,作过如此联想,却让我不解:一个什么都不要只要权势的人,怎么就输给了秋长风那个什么都要握住的人?
“我想,我也误会秋长风了。秋长风并非什么都一定要握住,他分得清主要和次要,他幸运的是,他的主要和次要没有令他作难的加以选择,所以,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我想,他这一辈子惟一不能接受失去的,是你罢?”管艳如是道。
这场鏖战,历时三年,人命殒失难以计数,但我仍要庆牵,管艳并没有拉着秋远鹤走向不归之途。
这些年,引她高度兴起且致力不疲的,是与冷千秋的父母抢人。她不喜欢天叶堡,无意入主其内,更是早早便放弃了讨好公婆这项劳心费力的苦差使,冷千秋将她掳回,她逃,冷千秋追来,正合她意……如此住复,以致最后,是冷千秋疲于奔波,索性在她最喜欢的苗疆另置家当,并以苗族婚仪娶她过门,伴她长年居外,回堡必是二人偕行,致使冷家双亲几度扬言要与不肖子断绝亲缘……
“小海,秋长风如此疼你,难道你不想恃宠做一些什么事么?”
“……呃?”
“你想啊,秋长风何以能全心全力地在外面打江山拼疆图?还不是因你太让他放心?你必须让他明白,他也不能太春风得意,是不是?”
我付着,她想说的,将与两年前冷蝉儿说过的如出一辙。由不得我要怀疑,秋长风在上一辈子,可是欠下了管氏和冷氏这两女人的巨额绩务?
“首领,有外人入侵!”
“入侵?”在此春光明媚之际,听见如此突兀消息,绝对教人扫兴。
“是。”躬腰来报的,是我从巫界巫人中择优选出顶替四长老中黑衣长老的卫界使。“我巫界自上一回受侵,已改了结界出入通道。但来者在外盘桓稍久,居然准确寻到入口,且一行人吹吹打打,高鼓鸣锣,像是压根儿未把我巫界诸生放在眼里般,喧闹而入。属下特来请示首领是否予以反击?”
如此高调的入侵者,还真是闻所未闻。若非是张狂到着实没把巫界放在眼里,就该事出有因。
“你家狐狸也真是心急,叛乱刚平,就迫不及待地接人来了,小海,别让我们失望才好。”管艳凉凉道。
是秋长风么?
是秋长风。
距上一回出界探望,我和他有近半年未见。这当下,恁多人随着我,也有恁多人随着他,但他攫来的目光,放肆到让不知害羞为何物的我也要脸红耳热。如果不是有旁人在场,他能做出如何邪恶的事,不难想象……这只狐狸!
我又恼又气的暗笑之余,冷、管那两个女人的撺缀,不期然浮来,心念动了。
“我不会嫁出巫界。”说出这话,如愿睇到秋长风神采飞扬的眉眼一顿,更加坚定心头打算。这只臭狐狸的志气,的确该杀上一杀。
“小海。”他且轻且浅地,“你说了什么,可否再说一遍?”
“我不会嫁出巫界。“说一遍就说一遍,怕你?
秋长风勾起薄唇,鞭然而笑,一张脸刹时琼光瑶彩,端的是祸水到极致。“小海,把这句话解释给我听。”
“秋长风,你做了皇帝,脑子倒退化了不成?我们小海的话,何时难以理解到这种地步?”苍山懒洋洋搭声,“要不要我一字一字讲给你听?”
秋长风寒嗖嗖回之:“我们夫妻说话,何时轮得到外人置喙?”
“在这里,谁算外人呢?”
“在我和小海之间,你是个道地的外人没错。”
“一个外人向我巫界首领求婚,姿态别太嚣张哦。”
“一个外人插嘴别人家夫妻之事,未免不识趣了。”
“夫?妻?”苍山怪声怪气,“正因不是夫妻,方需求婚,若成夫妻,何必多此一举?”
如果我坐视不理,这两个人是不是要如此相亲相爱的斗到天荒地老去?我的确想一试,若我的宝贝儿子不来凑场的话。
“娘。”海儿子掀着小小长腿,灵巧迈过到有他身量半截高低的门槛,无视大堂内其他人等,直到我跟前,托高手中物什,“海儿给娘拿点心,娘吃。”
“海儿吃了么?”
“海儿想和娘一起吃。”澄黑流丽的大眼睛举起,精致小脸上,带着我每每见着每每都要空前虚荣的孺慕热芒,“今天都是娘爱吃的,海儿拿来给娘。”
“海儿是娘的心肝宝贝!”如此孝顺,如此乖巧,如此可爱,如此……的极品儿子,谁能生得出来?我把他抱到膝上,让小脑袋瓜舒服地枕上我肩头,一人一口,分食捧在儿子小手上的盘中精点。
“……小海。”
我将一块酥饼,先喂了海儿,再将另一半递进自己嘴中,不紧不慢地抬眸,“做什么?”
“请问,你在做什么?”
……难道真如苍山所说,臭狐狸做了皇帝,脑子就退化了不成?
“小海在喂海儿。”苍山很善良的为他释疑。
“这些年,你从来就是这么对待他的?”
“小海特别疼爱儿子,和海儿从来都是共寝共食,有什么奇怪?”苍山依旧善尽代言之责。我嘴中正忙,也乐得如此。
“同寝同食?“秋长风特地把这几个字挑出来反复低念,唇上眼里明明都是笑意隐隐,却无端使得偌大巫族的议事堂内寒意陡生。“海儿过来,让爹爹抱抱。”
69章
海儿瞥去一眼。
“过来。”
海儿一眼未瞥。
“过来!”
海儿睬也不睬。
“臭小子,找打!”
劲风来袭,我抱儿子移形换影,顿时恼怒,“秋长风,你做什么?”
“把这臭小子放下!”
“我为何要把我儿子放下?”
“……臭小子见了为父不知行礼,难道不该打?”
这个……按礼节,海儿是确是欠了一个拜见。“海儿,去见过爹爹,按娘平时教你的,要行大叩跪礼。”
“是,娘。”海儿双手过顶,跪拜叩首,“海儿拜见父亲。”
秋长风冷哼一声,“站在为父身后,不得妄动!”
“不要。”海儿应得斩钉裁铁。
“不要?”
“不要。”不愧是我的儿子,秋长风那危险低蕴的声线连我都要犯怵了,我儿子仍是笃定不移。
“臭小子……”
“你打海儿一下,我们十日就不要说话。”在他举掌落下前,我道。
秋长风凶神恶煞地盯来,“臭丫头,你有胆再说一个字。”
“本首领乃一界首领,请阁下慎用言辞。”
他迈前一步,低首切声,“臭丫头想让我罚你么?”
臭狐狸!我自然晓得他的“罚”是何意,每一回久别重逢,他都打着惩罚之名,做尽邪恶之事……这个时候,打转在他脑里的,到底是些什么念头?
“带上儿子,换上凤冠霞帔,随我速速离开这个地方!”
“不要。”
“不要?”
“不要。”我的儿子都能无畏对抗,做人娘亲岂能中途怯场?
咬牙切齿的声响清清楚楚递进耳窝,“给我一个理由。”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受了好友蛊惑罢?“莹郡主如今如何了?”
“死了。”
“啊?”我悚然一惊。
他抬起我下领,拇指粗糙的指虽摩过我唇,“她为救夫代受刺客一创,伤重不治,香消玉殒,谧封端烈皇后。”
“假的?”
“当然。”他墨眸俯近一分,热息徐徐拂上我颊,“今后,她就是明月的责任,是合是分,端看他们自己的意愿和老天爷安排的缘分,与我们再无关联。”
“她的那个……儿子……如何了?”
“那是她男侍卫与女侍卫的非婚生子,一直以来被诊有孕、接受疗补、临盆生子的,都是她的女侍卫。”
这个,莹郡主早早就对我言明的。“那……”
“四个月前的一次遇袭,那对侍卫为救莹郡主双双殉职,是真的死了。我已收那娃儿为义子,赐名秋观岳。至于众所周知的前皇后所生子,我会另找由头安排消失。”
“名义上,他已是你的儿子,为何另认义子?为什么要安排前皇后所生子消失?”如此大费周张,不嫌麻烦?
他捏在我下预的手一紧,“臭丫头,我是什么身份?我的长子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么?”
“对喔。”在众人眼里,那娃儿是前皇后嫡生之子,若不早作处理,只会给日后徒增纷扰。“那……你爱海儿对不对?”
“当……”他面一沉,“这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这个!”他唇覆下,将我嘴儿狠狠地吃进了他口中。
至这般时候,我才承认,我想他,他专注凝视的眸,柔软火热的唇,还有这相濡以沫的甜蜜,我都想……
“娘,娘,娘……”
“你娘……在忙。海儿,随山伯伯到外面去玩。”
“不要。”
“那你要怎样?”
“我要娘!娘,娘,喂海儿,不要喂他!”
我儿子叫我不要喂谁?
“臭小子滚开!”
……秋长风?我蓦地把眼前这只史上脸皮最厚是无赖的臭狐狸推开,“你你你……”在恁多人面前,还不打紧,而且是在儿子面前……“臭狐狸,你休想让我嫁出巫界,休想!”
在巫界,要躲开秋长风,轻而易举。任他再如何神通广大,也大不过我这位一界之首。可是,臭狐狸就是臭狐狸,他追了我几日,眼瞅难如所愿,便镇日在他娘和我娘面前卖乖讨好,以静制动起来。
他反其道而行,我也不会自投罗网。反正聚少离多的日子业已习惯,他远在天涯我都能悠哉度日,他近在咫尺时更没有理由思念。
巫山,依然是积雪皑皑,阳光齐于赐临的阴冷之所。那顶伴我成长的茅庐,盛着我十四年的少女岁月,孑然独立于巫山之顶。
人生际遇,变如沧海桑田,曾几何时,除了冯婆婆,除了这满目苍白,我再无他物,瘫软在床上时,那扇窗口便成了整个的世界。恨意,便在那时滋生。
我恨我身上的血。曾经,恨到想将它们从我体内除得涓滴不剩。
我恨巫山。曾经,恨到深恶痛绝,恨到心心念念只想将它摒弃在生命之外。
但娘来了,海儿来了,我的血肉,承自娘,并传延至儿子,我爱上了我自己的每样存在。这一处纵是阴冷依旧,也再也不能令我感觉寒冷。拂不到头顶的阳光,在心中升起。巫山于我,成为过去,也成为崭新开始。
“这里就是巫山,你长大的地方。”
秋长风来了。夕阳那揉了雪色的淡金色光线,镶上他面颜。一袭淡蓝长袍,随风招展。颀长身影,被拉长后映射在皓白雪上。巫山之顶,忽多了别样风情。
“对,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和他隔窗相望,“你怎么来了?”
“你在,我就会来。”
“无论任何地方么?”
“无论任何地方。”
“不会嫌烦嫌累么?”
“再多的烦累,也不及生命中没有你来得令人恐惧。”
我伸出手,他牢牢握住。四目流转的,是幸得彼此的感激。冥冥中,不管是谁安排了我们的相遇,我们,都心存感激。
“小海,嫁给我。”
“好。”
“明日我们就启程!”
“为何要启程?”
“啊?”
“我说过不能嫁出巫界的。”
“可是,你适才……”
“我是要嫁给你没错,但是,是要你入赘巫界,不然,倾家也可以。”
“……你再说一次。”
“入赘。如果大陇天子不肯屈就,小女子不会勉强。”
“……我会宰了姓冷和姓管的那两个女人!”
“也好。”无疑,臭狐狸是在迁怒。纵使这主意的确与那两个女人的煽动不无干系,但最终决定付诸实施的,是我。
“若我不答应呢?”
“你就这样想让人家妾身不明,没名没分的随你一生?”
“你这个臭丫头!”
在茅庐里,他对我用哄用吓用骗用诱,用尽各种手法手段,由天晚到天明,天明再到天晚,若巫山有神,怕也要被我们行径惊得脸红心跳,掩耳疾走。但我说不依就不依,说不改就不改。若不能入赘,一切免谈。
“好,入赘。”
“当真?”我赢了?
“入赘可以,应我几个条件。”
“说来听听。”
“第一,海儿必须由我带在身边调教。”
“你打我儿子一下,我就十日不和你说话。”以我文不高武不成的资质,的确不能教给儿子什么,他那样聪明,浪费不得。
“第二,你必须常陪在我身边,就算你不想现身,也要陪我。”
“我想出去玩的时候,就要自由去玩。”只要不是镇日呆呆板板地呆在那座宫苑深墙,穿一身宫装效仿木头人模样,这一条,也可以商量。
“第三,我是要你陪我,不是要你陪儿子,我每年会腾出假期带他看你,除此,你不能见他。”
“为什么?”
“母亲的疼爱恰如其分就好,多了,会弱了男子气概。”
“我不……”要?何必和臭狐狸以硬碰硬,他不要我见,我便不能见么?
“第四……”
“怎还有第四?”书里戏里,不都是事不过三?
“第四,你不陪我时,常住地必须是倾家,而非巫界。”
“你还是讨厌巫界?”
“傻丫头。”他把我发丝揉乱,“第五……”
第五?
“第六……”
第六?
“第七……”
第七?
“第……”
第……?
这场仗的最后胜者,是他是我?
不管是他是我,秋长风入赘之事终归得成。我以巫界首领之尊,“娶”他过门。那日,我一身火红嫁衣,他一袭艳色喜服,在巫界精挑细选的俊男俏女人手一根红线绑系成的喜绳下,他被我牵到巫山之顶,那顶茅庐成为我们的洞房。
巫山,纵是阴冷不改,纵是积雪不化,暖意早已来临,颜色早已更替。
兹此,他成我夫,我成他妻,我们的岁月,在我们身后延展开来……
大陇史载:昭景帝禅位于族弟,立号为昭武。昭武二年秋,后薨,谥端烈皇后。武帝与端烈后两情甚笃,后去,帝伤之思之,经沧海,难再为水,后位空悬。且远女色,专朝政,造就大陇空前盛景。
大陇史另载:端烈后生有一子,自幼体弱,长及四载,随后薨去。帝为大陇血脉传延,再诞一子,讳“观海”,取水河澹澹以观沧海之意,势甚阔达。此子三岁成诗,五岁成文,十岁可开铁弓,且形容伟美,恍若天赐麟儿,为万民视为国之祥瑞。
大陇史再载:……
史非事,史后的故事,有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