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12

镜中影: 沧海 上卷 26 - 50

  第二十六章

  冷颤啊冷颤,我紧着摇头:“公子,小海不敢,不海不敢。”绝对是真话,在如此寒潭冰湖般的眼神淹没下,谁敢有假话?如果有,那是人家英雄盖世,小海反正是没胆!
  许是小海诚恳的态度取悦了主子,秋长风的怒意没有继续积累,只道:“从今天开始,本公子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公子您……”
  “如何?”
  “当真是您到哪里,奴婢便到哪里?”
  “你敢怀疑?”
  “那您到茅厕,奴婢也要跟着?”
  秋长风墨眸怒焰遽闪,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他薄唇扯起要有没有的狐狸笑,“如果你坚持,本公子不会反对。”
  “……奴婢明白了。”
  ……
  别的狐狸是不是说到做到小海不晓得,但这只狐狸主子绝对是言出必行。他的伤才见好转,但凡出门,小海便会被抓差。人家费得多、费得满好歹还是暗卫,有需要时才会身手了得的露个面,小海则成了个不用支话不必出声的影儿,就如适前所问下的,除了他出恭的时辰,寸步不离。没十几天下去,冯婆婆告诉我,兆邑城的达官显贵群中,人人皆知大苑公公子秋长风有一爱婢姓小名海了。
  这日,他到魏公楼赴宴高饮,似乎是因为叫了几位花楼的美娇娘进去,不欲让他的丫头见着什么需要长针眼的景况,将我吩咐在了门外候着。
  候着就候着,不过,小海没准备跟另外些公子爷儿的随从一般如根木桩般的立候,我向楼下伙计要了一张有靠背的方椅,又什么仗人势的要了两个软垫一盘软糕,在同业者或羡慕或惊诧的眼光中,舒舒服服地享用完,又闭目养起神来。
  厅堂内的弦歌声隐约进耳,时不时还有声声调笑高侃……唉,这就是所谓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嘿嘿,小海也会悲天悯人喽。
  里面喝酒的人,我只认得两位,大文公府的秋皓然,哦,就是全城相公又被封个阮阳侯的。还有大武文府的秋远鹤,便是大苑公府家宴那天坐于右侧被秋长风唤“堂兄”的仁兄,听费得多大哥讲,也是位侯爷,好像是……襄阳侯?因年龄较秋皓然稍长,在京都人称“大侯爷”。反正,里面的诸位,非王公,便是贵族,哪位身上随便解下一样零碎佩饰都够街上的贩夫走卒吃喝一年半载不愁,可惜个个都没有这个意愿……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口,感觉有人迈步过来。“小海,当丫头当成你这样,是不是也太嚣张了?”
  我没好气地拍掉他敲上我额头的手:“言而无信的人,不要理我!”
  “言而无信,这话怎么说的?”他双手抄起我,自己坐上椅子,没等小海骂声出口,又把小海安置到了他膝上。我挣了一挣,细细一想,并没什么大不了,罢了。
  “小海还没有告诉我,为何给山哥哥冠一个言而无信的名声?”
  “你说要请小海到万荣街吃蟹黄小包子、奶皮炸饺来着,怎这久不见信讯?”
  “笨小海。” 纪山拿指尖捏我鼻子扭来扭去,直到我再次打掉,并张牙要咬,他才将禄山神爪藏进袖里。“你既然想吃,也知道我在哪里,为何不来找我?”
  “我不能随便出府。”
  “哦?敢情是山哥哥错怪小海了么?还以为你忘了山哥哥。”纪山笑得如一朵开得最烂的大桃花,直把对楼唱曲的姑娘小嘴里的调拐跑了三道弯弯。“现在还想不想吃?”
  “想!”想赖掉,做梦!
  “那,走罢。”
  “现在?”
  “怎么?”他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欠扁,“不敢去?”
  “你用激将法也没有用,小海胆子小……”
  纪山叹气……
  “但小海为了口福,神鬼不惧,走!”
  纪山被未叹完的半口气噎得猛咳,抚胸道:“臭丫头,还不快走!”
  “走就走!”美食诱惑无边,我省了楼梯,直接翻跃到街面。
  随后赶来的纪山面悬讶异:“你会武功?”
  我得意点头:“当然。”
  “秋长风教你的?”
  “对啊。”秋长风教了我一些轻功,还有几招可以欺软怕硬的三脚猫功夫。倒非他藏私,实在是小海的习武资质可以令日月无光,他在最后一次说过一句“朽木不可雕”后便彻底放弃对小海这块朽木的雕琢。
  纪山桃花眼疑芒乍现:“他教你?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只有问秋长风了,或者,问天。
  ……
  万荣街是宝地,是贝地,各地名吃云集美食开会的地方,更是小海的贵地!
  蟹黄小包子、奶皮炸饺算什么?最让我差点将舌头吞掉的是五鲜丸子,咬一口,鲜美肉汁当即蹿到唇内每处,鲜菌、虾仁、香干、鸡丁还有不知名果子的味道绕齿生香,好吃,实在是好吃。
  “小海,其实想要疼你很容易。”因我一手握着肉串,一手提着以油纸包裹的鸡爪,腾不出清闲,在一家茶肆的雅间内,纪山喂我喝茶。“因你要的,从来就不多。”
  “你是在提醒小海拿的太少?还是,你打算再买一屉小笼包子给小海带回去?”
  纪山失笑,拿他光堂堂的脑门撞了小海额头一下,道:“你这个小东西,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儿?”
  “什么意思?难道你先前认为小海很讨人厌烦?”我狠狠咬下一口烤得香辣的肉串,利利嚼着:敢说一个“是”字试试!
  “当然不是。”
  算你懂事。
  “从前那样的你,有什么人能舍得厌烦呢?”
  呃?我齿下的咀嚼一僵。
  “让人心疼的你,讨人喜欢的你,小海,也许秋长风……”纪山流光溢彩的眸子闪了闪,勾唇再笑。不同于秋长风曲线柔润的薄唇,他唇上的线条透着凌厉,听人说,有此唇者,生来无情。“我不是君子,不会帮着对手说话。”
  “谁是你的对手?秋长风?他欠你钱不还了?”很有可能哦,以那人的狭隘小气。
  纪山摇头,轻哂,“难道在你眼里,最大的罪过就是欠钱不还么?”
  “当然,有钱可以买包子买馒头买肉干,可以不用饿死。欠钱不还,就是欠命不给,罪过大极了。”
  纪山刮我的脸嗤一声道:“听你这样说,好似你曾经差点饿死似的。”
  “对啊,五天没吃上饭,可不就要饿死了么?”
  纪山面色稍变:“什么时候的事?”
  “秋长风收留我之前。”如果不是不想饿死,当初又怎么会成了秋长风的丫头?
  “那又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发生的事?”


  第二十七章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发生的事呢?
  如果过去这个月,到了冬天,就是三年前了罢?那地方,不像兆邑这般冷,应该是大陇皇朝的南疆。
  那时,冯婆婆、小海还有小臭冰,经过一个月的逃亡,身后的追兵从来不曾断绝。追兵里,有需用小海的血养愈天女的巫族人,也有追索巫族云家次女之血治愈百病的异族人,这些人的顽缠不弃超出了我和冯婆婆事先的预料,为形成迷惑,冯婆婆带着小臭冰,我一人,一东一北兵分两路而行。
  那段行程,是小海这辈子第一次真正一个人的路。一个人行路,怕的不是无人共语的孤独,而是吞心噬腹的寂寞。白天,在丛林间匿影而行,耳聆是树涛,满目是林海。夜晚,宿在空敞旷野,听着狼嚎兽狺,望着磷火幽现。那样,并不算什么。
  小海首次知道“怕”字的涵义,是在……
  追兵到了。巫族人、异族人皆有。巫族人骂的是背族叛祖,意欲使我乖乖回去领罪。异族人则诱劝负手就擒,会好食好待养我……这个药人。离开巫山,是想过正常的人生,更想要——自由,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由竟来的这样艰难。
  催睡了追兵,再逃,几日后他们又赶到,较前一回,多了数人;我故伎重施,未过几日,围来的人更众,我仍重施故伎……如此往复,同样的情形反复上演,不同的是,每次他们因会合了后面赶来的同伴增扩了队伍,而小海一个人却越逃越疲,终于……
  深夜,我如每一夜在四眼空旷的旷野休憩。
  选择旷野,是因为冯婆婆告诉我夜间一定要选择没有障碍的空地落脚,易防伏袭。我一向听冯婆婆的话,听话的孩子有糖吃,而听话的小海,避过了险难。只是,半梦中听见跫音围来,绝不想再回到阴暗潮冷的巫山的小海,只凭着那剩余的半份意志做了主……我杀人了。等我真正醒来,不管是巫族人还是异族人,皆已躺在了我的脚下。没有一滴血,他们皆以最干净的方式死在了巫族的巫术之下。
  小海的巫术,只有冯婆婆最清楚,她曾说甚至连大巫师也未必有我的力量,但她也死死盯着小海告诫,小海的力量不可能让任何人晓得,任何人!婆婆抱住我,泪涟涟道:沧海,一旦这个秘密公开出去,恐怕天女药人的身份也保不住你,我的沧海,你一定要守住啊。
  我守住了,我很庆幸我守住了。尽管在某一个时刻,对某一个人,我险些无话不谈,但话绕着舌尖打了转,想起婆婆大力的拥抱,想起她害怕失去的恐惧,我终是守住了。
  ……但是,不管怎样的情形,我从来没有想过——用它杀人。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那些被我取走了呼吸的生命,临死前的惊恐挣扎,沿着我脉络传递,使小海颤栗难已。我对着满地的尸体,四顾着旷野,嘶喊着冯婆婆,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巨大的恐惧和惊惶,我甚至连哭都忘了……
  我和冯婆婆联上了心语。婆婆告诉我,那些死去的人,属于巫族的,有巫山之神为他们收魂;异族的,也会有他们的神祗渡化亡灵。他们死于自身的无知和贪滥,与小海无关,小海只要把脚步从尸体上跨过去,向着东边的自由继续前行,不要回头。
  小海还是听话的小海,跨过了尸体,奔着正升起了一轮红日的东方,拼命奔跑。
  因为那一拨追兵殁去,这一回,后续追兵到达间隔的时间拉长。但仍是追了上来。
  清醒时的小海,不可能再杀人,要一个生命消失的过程,太恐怖……
  如此,疲于奔命中,我跳亡的脚步迈出了巫界。
  ……
  巫界并不是如外界所传,属于巫族一族的界域。它由许多族群组成并共同拥有。外界的人除非误打误撞,否则很难找到进入巫界的路。而巫界的人想要离开,却并不难,所以,巫界人了解外界,而外界人并不真正了解巫界。我对外界的了解,来自曾在年轻时到过外界的冯婆婆,还有那个“怪客”。
  离开了巫界,逃亡并没有终止,流在小海周身的血,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巫界人与外界人一般,都有欲望,只不过他们汲汲追求的,非名非利非功非禄,而是长生不老。各族的大巫师藉用超乎寻常的巫术,多可年逾数百,算得上岁龄长生,却无法容颜不老。我的族人在以小海的血喂食天女之时,无意之下,一滴垂落到枯干花草,一夜之后花草枝叶重生,唯恐巧合,之后又有几番试验……于是,小海十四岁生日时,他们要抽四成鲜血……
  小臭冰躲在桌底,亲眼目睹了巫师带领下族人的试验,亲耳听到了族人的打算:每次多抽一成,分食诸人,年年如此,利飨全族。
  小臭冰爬上山来,捎来了这个消息。而此前,我已被另一个真相敲击得七零八落。
  所以,小海才会逃。尽管被自由召唤诱惑多年,但如果不是到了不得不走,小海不会有真正逃离的勇气,毕竟,离开族人,即意味着永远的流浪。
  计划了半年之后,我们带着与小海同一个目的出生却因血无用处被当成抹布一般甩来甩去的小臭冰,在为天女献血的前夕,逃了。流浪既然开始,便意味着永不回头。
  我在不属于巫界的地方奔走,日升日落了五六回,密集的村镇和太多的人出现时,小海再度失措。不管是巫山,还是巫山之下,都没有恁多的人啊。
  婆婆,我该怎么办?好多人好多人,沧海从来没有见着那么多人……
  不怕,沧海,我的孩子,这个地方不是巫界,越往前走,人口会越来越密集,你要学着习惯。
  可是,他们每个人都盯着我看,难道他们也是要沧海的血?
  那是因为我的沧海长得太美,你在找个无人的地方,动用你的能力让自己变得寻常,再去感受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向他买一套当地人的衣服,不要再用巫语说话,要学习他们的语言,这对你并不难。
  可是,婆婆……
  不要怕,勇敢走出去,我的沧海是最坚强的孩子。
  ……
  沧海是最坚强的孩子,冰样易碎的沧海变成了杂草般的小海,在别人陌生的眼光里,学会了自若面对,从容生活。
  纵算如此,追兵仍然未绝。我混迹在人海中赶路,料得以他们的修为,无法窥测小海的气息。预料的确未错,却也因此惹来追赶者的杀意。他们拿着沧海的画像在人群聚集处询问,次次的劳而无功,徒力往返,激怒了为首者,一声令下,有人举刀在无辜人群中展开杀戮。
  我未能在他们举刀之前救下人命,只能在血未冷前为因我枉死的人恢复生迹。不肖多说,小海的行迹亦随之暴露,弱点更示之于人。追赶者又哪是会放过的呢?对无辜人群的杀戮更形疯狂,而沧海为救愈死者耗尽泰半力量时,便无法再维持小海的形容。就这般追追赶赶,逃亡似乎没有尽头,疲弱的心灵一度想要放弃追求自由的渴盼,回到巫山那个牢笼。但,终究是没有放弃。
  既不放弃,就不能继续受制于人,我暂停了脚步,做下打算:收去所有追赶者的智慧,以此为代价惩罚这些嗜血的巫界人。而恰在这时,另一个逃亡者,阴错阳差地闯进了小海的行程……


  第二十八章

  我穿着那身从一位憨实樵夫手里买来的男装,走进一个路边的小饭铺,以两个铜板要了一个馒头一碗茶,想着是吞咽后便布下行迹,在镇子前方的树林等追兵来临。他,秋长风便从外面走了进来。
  逃亡中的人,对外部的异常自是格外敏察,秋长风就坐在我的隔座,虽是一袭普通长衫,仍颀傲而高贵,在庸碌平俗的人群中,如一只云中鹤般招惹眼目。但我会看他,只是因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血肉腐锈的腥气。瞥过之后,忍不住又多望去一眼,却正撞上他冷如寒潭的墨绿色瞳眸。许久之后我才晓得,他的瞳愈绿,心愈怒。没有人在逃亡中会有好心情,是以,他整对眸子俱成了墨绿之色。
  秋长风的视线在我脸上定定冷凝了近一刻钟之久,许是确定了我对他无害,向店家要来了外带的馒头和牛肉便上路去了。我下意识向他修长背影投去一睐,心思便全副回到了可能将至的耗斗上。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纵是再奇特,也不必花费太多注意。
  但当我按设定好的计划,赶至镇前密林并转步其内选择最佳场地时,与闭目调息的他正打个照面。我眼尚未及眨,一把剑便抵上了我的颈喉:“你跟踪我?”
  “不是。”
  “那你为何随我而来。”
  “巧合。”
  “你到此何事?”
  “约人见面。”
  “这地处如此偏僻,你约人在此见面?”
  “对。”
  “离开这里。”
  “好。”
  既然此处有人,我便无法施展,也只有离开。我一迳掉步向外,他再度矮身盘膝,原本,又是一场陌路人的擦肩而过——
  “沧海在这里,拿下她!”
  “秋长风在里边,杀!”
  两拨人马,两种语言,几乎同一时刻如浪般卷入林子。我才举了一指,一汩热漆漆的液体已甩上脸来,一股呛锈的腥臭登时灌入鼻腔,这是……血!而且,只是开始的血……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这样的杀人。近一年内,我亲眼见过苍天屡屡击退潜上巫山来抢天女药人的异族人,他武功深不可测,所来人中,没有一个会敌得过他无处不在的无影剑。但他只伤人不亡命,纵算因此使人有恃无恐,来者愈众,他仍率族人次次将犯山者击溃。
  可是,看过那么多次的厮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对垒。我无法评断出眼前这人与苍天的武功孰高孰低,但可以断定,他比苍天会杀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回旋,没有丝毫附加的花式,他出剑只为取命,一剑一腔血,一剑一颗头,他所行经之处,尸首如树桩般倒下,但他的剑,索人魂魄依旧……
  我在初时的震愕过后,蓦然想起这些追兵中,尚有为我而来的巫界人。“你……”我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人,依稀听得路人曾对身旁人——“大侠,这些人里……”
  “闭嘴!”他回头吼过一声,剑已将趁隙扑来的一人的腰腹刺穿。
  他回过头时,我着实吓住了。那双眼,泛着幽绿寒芒,竟如住在巫山西端的那只爱咆哮的恚兽!
  我掩住嘴,怔在原地,愣愣睹他玩着他的杀人游戏,他身上应该也有伤的,却全然不顾,每个向他举起刀剑的人,没有人能活着从他剑下脱出身去,不知过去多久,他所立之处,只剩他一个人了。
  “你还在这里,是想死么?”
  “不。”我摇头,望着他向我步步行来,“你为何杀人?”
  “因为不想被杀。”
  “杀人有趣么?”
  “比被杀有趣。”他到我近前并没有停顿,擦过我身旁径自前行,“你对我没有杀意,这一回我可不杀你。不想被杀,别让我再见到你。”
  ……
  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再与他有重新遭逢的可能,但巫山之神离小海太远,听不见小海的祷告,这厢的神太忙,无暇顾及小海这个初来乍到者的诉求。在下一个小镇上,我又遇了他。
  我眺见了他,他并没有发现我,他立在路边一家茶摊前,大碗的茶已递到唇边,突然出手掐上茶贩脖子,将茶灌进对方嘴里。与此同时,袖内滑出长剑,两个看似路人的大汉被划喉而亡。那两个大汉尸身跌下时,摸进怀里的手甩出,手里各握着淬黑的匕首。
  我在周围人的尖叫蹿逃声中也准备走为上策,这个人,太可怕,避开最好。
  但这时,小海的追兵到了。我隐身一扇街畔民居的大门后,如果这拨人不杀无辜,我不会出面。
  巫界人找不到他们认识中的沧海,便扯拽路人来问,路人早已惊惶失措,再被凶神恶煞的揪扯,当然只有摇头不知。问来问去,显然耐心将失,此时其中的一人问到了已将剑擦净放好准备离开的秋长风头上。
  其实,我看得出,起初,他并未准备对拉住自己一臂的那只手如何,但他的冷然不语激怒了那只手的主人,骂了一声粗话后,掀手就劈了下去。只是,那只手未如愿落到他脸上。
  那手的主人显然愕住了,望了望滚在尘土里的手,再瞄了瞄正汩汩喷血的腕,突然间,喉咙里滚出一声凄厉尖吼,以完好的另手拔出背上牛角弯刀,如疯魔般扑了过去。其他巫界人也醒过神来,挥刀加入讨伐之战。
  这,又是一场杀戮而已。
  当最后一个人的身体被秋长风从自己的长剑上踢出,他却身势未停,势如流星般——停在了我隐身的门前,我大惊,念了几句口决,疾向后退,才不到五步,他手中剑已把木门一分为开。
  “又是你?”
  “巧合。”我能怎样说呢?千真万确的,只是巧合。
  “记得我说过什么么?”
  “忘了。”不愉快的事,不愉快的话,谁要记住?
  “忘了很好,最好连如何死的也一并忘了。”
  “我不死。”也不会死。
  他嘴角忽尔一挑。我不相信,这个人竟能在才杀了十数人剑上血滴未止的情况下,还能笑得出来,且笑得如此闲怡:“我也不想死,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我要死么?这是哪门子的强盗逻辑?大巫师第二不成?
  不管我如何腹诽,他的剑证实了我的猜测,杀气厉如霜,扫袭上面颊,我闭上了眼,心里默念……


  第二十九章

  嗵!他倒下了。
  我一怔:催睡决根本没有念,他便这样捧场的倒下,小海的力量会不会太强了点?但不管如何,离这个杀人如切菜的男人越远越好。我从他身体上跨过去,拔腿就……嗯?
  我的脚腕被他给捉住了。
  我垂首望着双目紧闭躺在下面,却一只手牢牢握剑,一手攥住小海脚腕的男人,仅由那一点的接触,我足以感觉到这个男人非比寻常的意志力与控制欲。抬了几次脚,脚仍然挣不出来,最快的方法是取下他的剑,断了他的腕,但……以他的能力,就算在这样的情形下,外界的暗算怕也不能轻易如愿罢?而且,我不想杀他,更不想让他杀我。
  我矮下了身,俯他耳边:“放开你手中的所有,关闭你对宇宙的警戒,容许你自己回……”
  “……救我,背上的伤……”他的话,打断了我的念决。
  我翻他身躯,被他背上的汩汩血流吓得差点跳起。他受伤了?是方才伤的?那形状,的确是牛角刀制造出来的,难道是最后五个人同时以舍命姿态扑上去时,虽然最后无一幸存,仍给了他重伤?不过,这伤看起极重没有错,但他这人既然意志无坚不摧,也不该在别人而且如此轻易倒下……
  “救我……救我……救我……”他话虽说得断断续续,却不似祈求,倒似命令。小海那时还不知道这是一个处在高位上的人耗时弥久养就的“恶习”。
  “好,我救你,但你要放手。”
  或许是因为深知被人忽略的不堪,我从无法忽略任何的生命,在巫山时,对那只被雪崩伤到的恚兽尚不能见死不救,眼下一个人躲在眼前更不可能视而不见。何况,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人也算屡次帮了我,他想杀我,也只是因为他不想死。
  我默念了止血决,又撕下他的一截袖子小事包扎。巫族人生来就会有一些疗愈轻伤的方法,他的伤太重,我需要到一个僻静地方再想法子。只是,要扶起一个身长体重的昏迷者对瘦弱的小海来讲,不是易事。好在方才那场骚乱过后,街面上全是破碎摊案,还有一些未及带走的货物,我从中捡了一根绳过来,将他放上被他亲手劈成两半的门板之一。颠簸碰撞中,拉他出镇,七拐八绕中,找到一处有林有石有溪流的地方方停下。
  向冯婆婆请教了一些疗法,并依照婆婆的意思只将他的伤医到六成好。“照沧海说的,这个人是个心机深沉的厉害人物,如果你将他医得完好无损,必然招他怀疑。”这是婆婆的叮咛。
  不过,为他号脉的时候,才晓得,导致他不支昏迷的,是他的内伤。但一个人能在经络受损如此严重的情形下仍将来犯之敌以最快的速度击毙……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那些人是来杀你的罢?”
  我回首,没错,问我的,是确是他。
  他醒来已经三天了。这是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三天前,他睁开眼看见守候在旁的我,连一丝惊诧都没有表示,摸摸后背的伤处包扎,便五心向天双目阖拢调息起来。我坐在旁边石上,松下一口气。他昏睡之中,我一直担心他醒来脑子会不会变傻,须知以门板拉他到此的一路,他的脑袋左右没少受了磕碰。
  他醒了,我仍然没有走。如他后来所说,我的留下,绝非因为救人救到底的善良心肠。
  但我正在火上烤着从镇上买来的馒头时,忽然听到了他的问话。
  “那些人是来追杀你的。”他再道,这一次是肯定句式。
  我没有摇头亦不点头,他的嗓音虽然还算好听,但语气我不喜欢。不喜欢的东西沧海少有热情,记住,我说的是沧海。
  他眼睛定定落在我脸上:“你会疗伤?”
  “不会。”
  “那我的伤是谁医治的?”
  “大夫。”
  “你请的?”
  “是。”
  “那大夫呢?”
  “走了。”
  “你放他走了?”
  “是。”
  “你不怕他泄了密?”
  “不晓得。”
  “不晓得什么?”
  不晓得他会不会泄密。我是按照婆婆的叮嘱应付,当然没有这个大夫,但太长的应付话仍是说得不惯。
  “嗤……”他竟然是笑了出来,“你这张脸是小木片么?还是你的舌头是金雕银镶?”
  “不是。”
  他还是忍俊不禁:“我知道不是。如果你想摆脱追兵,过往的习惯可能要改改了。”
  “为何?”
  “追捕者追杀你时,只肖向路人打听有一张小木脸、说话以三个字为最高标准的小丫头,不就非你莫属了么?”
  有道理……嗯?“你怎知道我是……”小丫头?明明穿着男装的……
  “哈。”秋长风挑眉大乐,“总算不以三个字为限了是不是?”
  他接二连三的笑,我不得不皱了眉:这人有两张脸不成?
  “你最好也莫穿男装了,装男人又装不像,反而更引人注意。”
  是么?我摸摸头上小帽,难不成这样的形容反而暴露了自己?
  “如果我问你是什么人,为何有人追杀,你肯定不会告诉我的,是不是?”
  “是。”这人问废话呐。
  “很好,你不让人知道,便也说明你不会想知道别人。如此对你我都好。”
  ……何解?
  “你我结伴而行如何?”
  我拧眉不语。
  他一笑:“摆脱掉你我的追兵前,你我结伴而行……”他话到此处,面色陡然一换。我微怔后,随即感觉到了杀机浮动,张嘴才想告诉他来者怕又是两拨人马,他的剑已出,血光再现。
  望着他舒展在刀影剑锋中的人影,我终于可以准确描述,那就是——高贵。一个人在杀人之时,在血腥和尸臭中,还能如一只舞于鸡群的鹤般,除了“高贵”,我也想不出更妥贴的词了。只不过——
  “你为何还要杀我的……”族人?同界人?我不是同情。要知道,这些人抓我回去不是为了呵哄宝贝,用是药我身吸我血而已。我不杀他们是因我不喜欢杀人,但他们死了,我也没有利用自身能力救他们不是么?那种抽血时犹如生命被一丝丝抽光的无力、那种失血后连一根手指也操纵不了的空弱、那种以为下一刻便要死去的恐惧,我自离开那时起,便不想再尝。佛祖以肉饲鹰,所以成佛祖。小海不甘以血哺人,所以只能是小海。
  我奇怪的是,这男人既然知道来者不是冲他而来,为何还要一并解决了?
  “闭嘴!”他一声吼来,我再次看到了他幽绿如兽的眼,当即噤声。


第三十章

 我想,明明看见我就在近处,巫界人也想趁乱掳我,但无奈这个人的身太快剑太利,处在这样巨大的漩涡里,每人都已无法自主,直到——生命消失。当所有来者无一例外俱作了地面尸体时,结束。
“你……过来。”
 我知他是叫我,毕竟这地方除了他和我,便是死人。但我没有动。
 他眉心蹙起,显得不耐:“你快些!”
“请用‘请’。”没人是你的奴才,有求于人先请搬个“请”字。
“你……”他眼内绿意仍浓,我坦然迎视。杀人的功夫我永不及他,但不被他杀尚做得到。
“没想到……”他弯了唇角,“还是个倔丫头。”
 杀人以后还能笑得如此愉快的人,心该是怎样的颜色?
“倔丫头,‘请’你快点过来,再晚了,”他以剑支地,“难道你还想拿那面破木板拉我到大夫那里应诊么?”
 我挪了步过去,他左臂当即盘我肩上,我这才发现,他背后的伤口已然震裂,血渗出层层包扎,洇红一片。
 他自点穴道止血,“快扶我到先前那个大夫那里。”
“不。”
“什么?”
“不。”
“为何?”
“我不想他医完你还要被你杀死。”他逃得也辛苦,不会容人泄露他的行踪及伤势,真若存在那个大夫,必死无疑。
他身体一顿:“该夸你很聪明么?”
“不必。”
“那么,你想看着我伤裂而死?”
“大夫走前留了伤药,我可以为你包扎。”
 他笑道:“看在从你嘴里听到了恁多字的份上,他的命留下了。”
 许是他也不愿在一片死人扬上多作停留,伤重的他任我搀着向前足足走了半个时辰的路,才在一小山坡下驻足,亦没有多吭一字。我为他处理伤口时,方听他开口:“倔丫头,我先前的提议如何?”
“什么提议?”
“结伴同行。”
我抿了抿唇,考虑着其中利弊,没有即时应声。
“显然你也考虑过的不是么?不然你纵是善良,一个逃命的人也不会花恁大工夫救护另一个人罢?你负责照顾我的伤势,我负责解决追兵,我的和你的。”
他说得对,我考虑过。只是,被他这么快看穿意图,那感觉并不好。“如果一方的追乓断绝了呢?”
“另一方亦不得舍弃,直到双方的追兵皆真正告止之时。”
“……好。”到此时,我已身心皆疲。如果这个逃亡再不发生任何改变,我甚至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就倒在路边,静待天来收去。所以,我没有在他醒来之时便掉头离开,我需要他的剑。
“此地虽然处于边疆,但追你那些人的衣服却非白非苗,他们是你的族人?”
“我粗通此处方圆百里几个异族的语言,那些人所操的话,我并没有听过,你听得懂?”
“白人女子多壮硕,苗人则高挑,你如此瘦弱,是哪一族人?”
 他并不是个多话的人,这些话也不是一气问出的。同行路中,他看似闲谈,不知何时就会冒出一句问询。
 我当然没有任何回答。
 我和他更多的相处情形是,他杀人,我上药。
 越往他定下的方向走,我的追兵愈少,而他的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势。为了应付,他除了亲手杀人,也会布置其它法子,比如提前设置陷阱、布置伏击。几根简单的树干,几杆无辜的竹子,经他一番削弄,就可成杀人利器……
 和这样的人相处越久,越想早早与他脱离干系。
 在接连二十几日都没了巫界人追上来后,我可以确信,他们应该是失去我的踪迹了。因为他。突有一天,他在解决了所有人之后,让我将所有人都埋起来,任何痕迹都不要留下,不止血迹,包括身上佩饰、所用兵器。我不以为他是天良发现,在巫界的追兵渐稀之后,我方明白,他是在湮灭我走过的足迹。而不得不说,他的法子奏效了,他们消失了。
“今晚找家客栈,找个大夫为我疗伤。”他说。
我甩了甩马鞭,当作自己没有听到。
此时,我们正在他以一枚金板指从一户农家换来的一辆简陋马车上。一身农夫打扮的我当然成了赶车人,而他,纵然是穿上农家衣裳,也没有半点农家人的味道,索性请那位农家妇人将他的长衫稍作缝补又换了回去,于是乎,成了坐车人。
“不用装听不见,我知道你听到了。”他从车蓬里钻出,和我并肩坐着,“放心,我不会杀了大夫灭口,你也看见了,我饶了那户农家不是么?”
 我一震:敢情临行前他眼光闪了的那一下,是在打那样的主意?“你……”
“如今我们是两个人,虽然你男装,外人一眼就能知道你是个女子,到前面客栈里,我们可以夫妻相称。而且我身上最重的伤也是来自于你的追兵,追赶我的人应该不好追查。”
我皱眉:“远一点。”
“什么?”他似未听清,倾身问我。
“离我远一点。”
 他眸子抹过了什么,声音里加了寒意:“你很大胆。”
 “我不习惯。”我实话实说。除了苍天,我从来还没有和第二个男人如此接近……如果那个爱蒙着面潜上巫山的“面具怪客”也算进去的话,他是第三个。
 “你一定在一个很封闭的环境内长大,你身上,对人排斥的气息很浓。”他依在车蓬,双手抱胸。“如果不是确定我能帮助你摆脱困厄,你不会与我结伴。”
 ……是。但……
 他选择与我结伴,又是为了什么?仅仅是清理包扎伤口?混人视听避人耳目?冯婆婆说,这个人的心机如海,每个字每句话都是有的放矢,应对起来须步步小。而他,的确没有让婆婆失望,面对他,比面对那个多是带着惹蔼笑容却从来没释出慈蔼意念的大巫帅还要让小海辛苦。
 我少语,他也不再有话,向后一躺,不一时便气息稳沉,睡去。此后接下来的几日,他所有若有若无的刺探窥测全部不见,如无必要,不会与我交谈,我得到了想要的清静。
 直到,接应他的人来到。


第三十一章

  费得多、费得满及一大众人出现时,他正与追杀他的人厮杀酣战。其中一人踢散本来就破落的马车,惊跑了那匹老马,将剑横上我的脖子,异想天开的要秋长风放剑就擒。而后者回给他的仅是一个讥意深深的冷睨,手中利剑寒芒落下处,又有两人头颈分离。
  拿剑逼我的人想来始料未及,只是才一个闪神的工夫,已被另一把剑收去了性命。我对上了费家兄妹。
  “你是什么人?”
  我考虑着要如何答这彪形大汉的话。
  身材高挑的劲装女子推了他一把:“先去助公子!”
  由此,不管是他的,还是我的,逃亡路终止。
  他的救兵到了,意味着后面不管有没有人追来,对本来已经够强大的他再也不具威胁,而他身上的伤自有医术精到的大夫精心治疗,我和他各怀心肠的结伴之行该落帷幕。于是,第二日在一家大客栈的高床软枕上醒来后,我向他辞行。
  正用早膳的他抬了脸,墨色眸子内况味不明地瞬了瞬,随即淡然点头。
  松下悬在心头的一口气:还以为,他会灭口。我出了客栈,依凭着双腿选择的方向快步前行:那样的人,越远越好哦。
  “你等一下。”
  我回头,是昨晚已向我介绍过姓名的费得满。“你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总要先和冯婆婆商量过后,才知到底去哪里会合。婆婆告诉我,她一路以一个带着孙女的白须老者面貌前行,且不时卖艺为生,并未遇到任何追兵,想来他们皆被我引去了,因我不懂遮掩本性,太容易就暴露了行踪。
  婆婆的话和秋长风如出一辙,我晓得有理,只是,要改变哪是易事……
  “你不知道去哪里为何还走?”
  我想起了还有人在跟前立着,答道:“说好的。”
  “嗯?”费得满挑起了秀眉,“和谁说好的?……我家公子?”
  我点头。
  “卟~~”她失笑,“难道当真如公子说的,你每回说话不会超过三个字?你不累?”
  不是说话多才累么?我虽有疑问,还是摇首作答。
  “你一个小丫头能去哪儿呢?不如就留下,公子身边正需要个贴身侍候的人儿。”
  我摇首:“不。”
  “为何拒绝得这样快?不考虑一下?”
  “不。”
  “好罢。”她叹一口气,“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只是相逢即有缘,我们下面会往北走,如果你想找我们的话,不妨追上来。”
  她把他们的行踪告诉我?我蹙眉不解,手里突然多了一包沉物。
  “你一个人行路未免艰险,这些盘缠算作公子对你连日照顾的一些微薄心意,再会了。”不等我对这份馈僧有任何表示,她已速即旋身而去。我不想走回头路,只得一边思忖着那昨夜才知道姓秋名长风的男人的居心,一边迈开了步子。
  秋长风斯人危险,我一早就晓得,正因为晓得,与这个人从离开那时起就不想再牵上任何关系,而此时沉重在我手上的物什,无疑是一块鸡肋。所以,当从后面趋急的脚步告诉我,别人有意帮忙处理这块鸡肋时,我没有任何阻拦,让人给“取”走了。被贼抢了钱物一声不响且如释重负的失主,我算是第一个罢。
  细想起来,彼时的小海委实不识柴米贵。其实,我身上的盘缠早在和秋长风“结伴同行”前已所剩无几,但我并不知情,也许,我一度以为冯婆婆留下的钱袋可以取之不尽?
  没有追兵,没有他人,我一个人行在路上,天黑了,又亮了,接到了冯婆婆传来的消息:沧海,有追兵赶来,婆婆要想法子造一起让他们的为咱们三人都死去的事故,求个一劳永逸,暂时不能和你联络了,你万事小心……
  万事小心,唉,婆婆的话来得有些晚了。我在用光了最后一个铜板换来两个馒头时,作如此想:在吃完了馒头的最后一粒渣沫时,作如此想;在五天五夜再也没有一米进肚时,尤其作如此想。
  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晓得,没有铜板,便没有馒头,没有馒头,便会肚子空饿,肚子空饿时,整个人便会衰弱无力,就如身上的血被逐渐抽去……在山上,失血失力,羸弱不继;在山下,无钱无食,寸步难行。
  如果是以后的小海,肯定不会让自己沦落到即将活活饿死的境地,但那样的当下,我只能瘊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再也迈不动一步。我甚至忖着,若是旁人这样的情形,尚可以吸我的血搪饱养身,而我自己,只能让它们陪我枯萎衰弱。沧海的血,唯一医不了的人,竟然是沧海。
  “你是……小海?小海……”小海……小海……”
  模糊间,我听到了有人轻唤。我以为是冯婆婆终于找上小海来了,张手抱住:“婆婆……饿死小海了……”但怀内的人让我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不是婆婆,我不要,推开……
  当我干裂的要燃出火来的嘴时流进一股清凉时,我贪婪地吞咽,耳边有人叹息有人嘟喃,不一时又静到极致,全部归为虚有……昏昏醒醒中,在喝了不知第几回粥时,我总算彻底的醒来了。
  “竟然会差点饿死,当真是笨的无可救药了。”这是我醒后,秋长风送给我新生的首句祝福。
  “这个世上不是每个人生下来都是锦衣玉食的,清风。”这是当时在他身边的娄揽月的笑语。
  “一个既然可以在追杀中安然逃过没有受过一点伤的人,怎么可能连饥饿这样的问题都解决不了?”
  “哈,你是在鼓励这只善良纯洁的小兔子去偷去抢去劫么?”
  “如果是为了活下去,有何不可?”
  在有幸听着他们如此旁若无人的对话之前,我已应了费得满的提议,成了秋长风的丫鬟。跟近在秋长风这样一个人身边,不会是桩好事。但正如他所说,为了活下去,有何不可?
  也正是因着做了丫鬟便能有钱领有饭食的事实,使我继晓得了无银无食便无命的至要道理之后再行了解,原来小海可以靠两只手来喂活自己。尤其在一个恶魔与狐狸兼具的主子的摧残下,小海更成了好使好用的万能丫头,离开这座山头也不怕找不到下一个落草的寨子,嘿……


第32章

  我有些迷惑。
  虽然没有向纪山道出,但从他送我上车,到我在大苑公府的后门下车,近半个时辰里,那些事如浮光掠影,滑出了小海禁闭了多年那一隅。在这个巫界外的世界生活下后,小海已经学会如何隐藏本性,如何化解别人对小海过往的刺探,更可以控制自己不要沉溺过往。
  但是,纪山的一句话,怎就牵出了一串悠久的事?是他问时的语气太真诚?还是那一角禁得太久,强肆出头?
  巫界,巫族……这些日子,我没有任何反抗地随秋长风在京城各处游走,也想知道苍氏那个来了京城的人是谁。如果是苍天,我……
  我一怔:我能怎么样呢?
  难道,他和其他我避之不及的巫界人有何不同?他想要的,一直也是小海的血。
  只不过,他为的不是自己的长生而已。比起巫族里的其他人,我更不想见他,永远。
  唯一可以放心的,苍氏人非巫族专出巫师的万俟氏,武功虽高,但没有任何巫力,就算打个照面,也判断不出小海的存在。何况,只要不是大巫师御驾亲征,就算是云家人亲来,小海应该都能应付得过去。而并不了解小海力量的大巫师,虽然是族内最渴望长生不老的人,以他高高在上的尊严,是不可能亲自出而的……是罢?
  但在我踏进大苑公府的时刻起,瞄着四合的暮色,当即收敛了所有纷杂乱绪,将所有心思放在如何从那个不良主子手底下过关上。毕竟,我在做工的当间偷懒是事实。
  ……嘿,今儿个老天爷对小海格外开恩,疏柳斋内无主子,秋长风竟然尚未归来。
  按理说,称职而机灵的奴婢在这样的时刻,应该设法在最快时间内潜回魏公楼前当根木桩,说不定酒酣美人香的主子压根不会发觉,但小海——不。
  既然他要宠我给别人看,那就给他机会纵容,嘿嘿。至于月钱么……了不起扣个二三两,小海还是比往月多拿了。这样想想,还真是过瘾呶。我浴了身,换了衣,爬到床上,睡觉。
  半夜时,我被外面的乱声扰醒。
  裹了厚裳,轻开了门,探出身子。院子里站了十几道人影,除了举着灯火的家丁,费得多、费得满,还有黑白无常也在其内。每人都脸色凝重,目光沉暗,是以都没注意从厢房里悄声钻出来的小海。
  “怎么样?公子的伤势如何?”一个留着长髯的男子从公子房内走出来后,诸人围上去。
  那人的脸背着房里的灯光,加之院内的灯火,面貌半明半暗的不太分明,但听着声音,倒不令人讨厌:“对方在伤公子时,是何情形?”
  “公子的创刺进那个巫族邪徒的右胸。”
  “这就对了,对方肯定是因伤得比公子还要重致使无法重创公子,所以公子伤口虽在心口,但只是浅划而过。”
  诸人都吁出气来。费得多道:“难怪公子说不必惊动葛先生,咱们还当公子逞强来着。”
  “看来大苑公子不愿在下尽快还清他人情就是了。”姓葛的长胡男人轻声发噱。
  “在下已为秋公子缝了伤口上过了药,也将药方开好了放在桌上,每日早晚各服一次即可。”
  “谢葛先生。”
  “客气了。在下既然来了,就一并把为怜星姑娘开的冬时养身方子带了来,请……”他们后面还有话说,但退进房内的小海却无暇再听。
  秋长风再度受伤,伤在巫族手中,且把对方伤得更重……
  这诸样信息归结一起,说明巫族人确确实实现身了京城,而且找上了秋长风。
  这并非巧合,秋长风招惹了巫族天女,必然会惹恼护卫天女的苍氏人。
  明知如此的小海,是按原先的打算匿在这深宅大院里不动,还是趁早远远躲去?
  “婆婆?”我眨了眨眼,确定出现在眼前的是冯婆婆,“你……”
  “嘘——”冯婆婆按住了我的嘴,一边为我套着外衫,一边压声道,“别说话,随婆婆走!”
  二度从梦里被扰醒,我神志昏昏,哈欠声不止,只有乖乖任婆婆摆弄。直到我们开始在屋顶上漫步时,才算真正清醒过来。
  “婆婆,我们要去哪里?”
  “一个可以将小海心里的黑洞缝上的地方。”
  “呃?”我咭咭怪笑,“婆婆,您又在说玄语么?”
  “到了你就知道了。”
  当落身在一间看起来像是普通民居的门前,我满头雾水。当婆婆推开那扇门且拉着我走进黑漆的室内,我不明所以。当婆婆使我看请了床上人的面容时,我 ……我转身要逃。但,被婆婆紧紧拉住。
  “小海,你必须看他。”
  “不,婆婆,小海不要……”冯婆婆怎么了?她是世上最疼小海最爱小海的人……
  “小海,我知道你定然在责怪婆婆残忍。”小海在颤栗,但冯婆婆没有如往常般将我收裹在怀内,仅仅牢箍住我的腕。“如果当真能一辈子不见他,也就算了,可既然他来了,婆婆就不能不着手治愈小海心上的黑洞。小海你还这样的年轻,婆婆不能看着那个洞将你未来的路给吞没了啊。”
  什么黑洞?什么未来的路?婆婆在说什么?我不懂,也不要懂,我只是不想看见他,不想见这个人!
  “婆婆,小海不要,婆婆,你……”抱小海,疼小海……
  “婆婆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走了,小海,婆婆必须在知道你就算一个人走路也不会害怕黑暗和孤独时,才能走的安心。”
  婆婆在说什么?“婆婆,你要走?去哪里?你也不要小海了?”我疑惧地盯着这张世间最慈蔼的面容,我告诉自己,这世上每个人都可以不要小海,唯独婆婆不会,她不会!难道……”不是么?
  “傻孩子。”冯婆婆还是搂住了我。“人的天寿到了,都会走啊,这是谁也违抗不了的规律……”
  “不不不!婆婆,有小海在,小海不会让你……”
  “不行!”冯婆婆脸色一扳,“婆婆绝不允许你动那样的念头!人之命,乃天定,顺其自然就好,不可强求。”
  “可是,小海怎么可以让婆婆离开……”
  “好了,此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在此也不能停留太久。”婆婆推开我,牵我到了那人的榻前,“沧海,不能逃避,看着他,看着这个在你心口掘出大洞的男人……”


第33章

  在我心口掘出大洞的男人。
  苍天。我在不认识他时,便晓得他是苍氏的长子,巫族最出色的男人。也是,天女未来的男人。
  那是我十四岁的生日。因为冯婆婆惊扰为天女取“药”的“圣洁”仪式,大巫师以仗责惩处。尽管神志疲弱,我仍扯下了臂间采血软管,挣扎下去,抱住了口被堵臂被搏眼看要被拖走的婆婆。
  十几年来,我无声无息,吞着苦涩的香兰草,忍着一年中半数岁月需在床榻度过的煎熬,并非为了每年月晕之日便随巫铃伴来的“汝生之,即为汝姐。非为汝姐,汝之焉存”的魔咒!
  因为,婆婆告诉我,每一个以生命的形态来到这个世界的人,都是上苍的福悯,每个人的生命都无比宝贵,不管是他人还是自己,俱无权轻贱。婆婆要沧海活下去,忍过上苍的试炼,忍到足可以主宰自己的生命之时。
  如果没有这样的婆婆,如果没有这份支撑,巫族云家的二女沧海能否存活到今日?
  但他们竟敢动我的冯婆婆,动我仅有的温暖,我不会依。
  对着满室因我突然冲下来的震愕面孔,甚至是大巫师深不见底的眼睛,道:“如果你们敢动婆婆,我会放光自己全身的血,让你们的天女在未来连一滴血都拿不到。”
  “为了一个老奴,你竟敢说出这般忤逆无良的话?”大巫师如毒蚝噬蛙般盯住小海。“为天女献血,那是你生来的使命,成为天女的药人,更是你无上的荣耀。”
  好笑。“我不认得天女,只识冯婆婆,你们敢动她一下,就让你们的天女去吞香兰草。”
  “你可忘了,天女是你的亲姐?”
  “你真是蠢,听不懂话么?我说,我不认得天女,也没有姐姐。”
  巫族,甚至整个巫界,敢如此对一族的大巫师如此说话的,小海是第一人。冯婆婆常言大巫师那压人的气势只有沧海毫无所觉,事实上,我的确感觉不出来。这个穿着金色巫师袍衣的百岁人,也只不过是那些对着小海的血会射出贪婪眼光的人群中的一个,面上的慈悲,掩饰不去心底的污暗。
  而我的不敬激怒了大巫师:“你们将她拉回采药台!将那老奴拉出去!”
  面对围来的人,我松开捂在臂间取血处的手,沧海宝贵的血立时如注流出,并迅速被大地汲取的点滴不剩。呵,真是宝贵,竟连这哺唷万物的大地都会馋涎,这血真是宝贝呐……
  “你住手,你住手,你……你们还不快拦住她!”沧海血流不止,大巫师眸色亦赤红如血,那急切焚乱的模样,几乎乱了他素来八面不动的稳笃修为。
  我取下头上那只唯一绾发的簪,放在自己的颈肩之间:“你们再向前一步,我会把这条脉割开。”
  “你——”大巫师的眼芒尽管毒冷,但我的眼仍淡漠无澜。我不怕他,他感觉到了。“没想到,你为了一个下贱的老奴,连自己的亲姐性命都可不顾!”
  “没了我,她可以吃香兰草。”过去的多少年,我不就是吃它活下来的?
  “香兰草奇苦奇涩,食之如柴,天女玉体羸弱,岂能食之?”
  “我可以吃,她就可以吃,何况,在我没到未六岁之前,她吃的不就是香兰草么?”
  “你命定下贱,岂能和天女相提并论?”
  “你何尝不贱?”
  “你说什么?”
  “又听不懂话了么?”
  “你这样的贱人,根本不该来到人间!”
  好极了。“那就让我消失。”尖利的簪,在我的颈脉间游移。
  “你住手住手住手!”
  “大巫师。”一道高拔的长影由外踏入,“这里交给我罢。”
  “苍天?”
  苍天?那块每隔几个月就会摸上巫山的小臭冰嘴里的“巫族神话”“巫族最英俊的男人”?尽管我想知道巫族最英俊的男人长得什么模样,但我撑不起自己的头,血的流失、与大巫师的时峙,已耗去我所有气力。
  “她是为了天女牺牲掉自己健康和自由的人,有功于整个巫族,我们每个巫族人都应该感谢她无私的付出,大巫师您不该对她如此叱责。”
  “苍天,你在责怪本巫师?”
  “苍天不敢,苍天只是说出实话而已。这里交给我就好,血既然已采足,请您为天女送去,苍氏的护卫会沿路护送。”
  我仅听到了这里,便在婆婆的身上晕厥。黑暗来临前唯剩的一丝意识,是以为自己触到了一双天下最有力的臂弯……
  而意识重新恢复时,首先感觉到的,是满嘴满舌的涩苦。冯婆婆正喂我喝食香兰草的计液。我别开头,拒绝再吞咽那仿佛没有尽头的苦味。
  我的动作,让婆婆欣喜:“我的沧海小姐,你昏了五天终于醒来了,咸谢巫山的神!”
  巫山的神?那尊泥身怎当得起婆婆的谢意?我依着婆婆的臂半坐起来:“……你没有事罢?大巫师可动了你?”
  “没有没有,你那样不顾性命的维护,谁还敢?何况,还有苍氏世子出面,婆婆我没事。”冯婆婆说话间,泪淌了整脸,“可是,沧海啊,你不能再做同样的事,你怎能那样糟蹋你的生命?”
  “我知道了。”
  但知我甚深的冯婆婆不接受我的含混带过:“你必须答应婆婆,没有下一次,必须。”
  “我也不希望有下一次。“婆婆是我唯一拥有的,如果下一次,同样的事还会发生。
  “沧海小姐,你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存在,你必须珍惜你自己,哪怕你的每一根头发……”
  “冯婆婆说得对,生命如此珍贵,你亦如此珍贵,务必珍惜。”
  这个硬朗的男声,让我抬眼。睐清了他,也就知道了他的身份:苍天,小臭冰最崇拜的“巫族童话”。我见过的男人少之又少,除了那些每年前来采血而我从来不会花力气去细端而目的人,他该是首个。所以,我无法评断他的俊丑,但他宽阔的额,浓拨的眉,深邃的眼,以及那宽阔的双肩,高大的身量,的确让他如山般可以让人依靠。到现在,我也作如是想,只是这座山想要覆荫的,不是我而已。
  不是没有想过:我是如何对苍天生了恋慕之情的呢?打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天女未来的丈夫呐。
  也许因为,他是第一个为我出头的男人,第一个赞我珍贵的男人,第一个会用呵惜的眼神凝视我的男人,第一个会承诺保护我的男人。
  尽管,从他走近我那时,心上便装了镐,手里便举了锹,为的是在我枯漠心田上挖掘出深暗黑洞,以将我人生吞噬,把我前路埋没,使我甘心埋骨巫山。但直到今日,我人生里那么多的第一,他仍然是。


第34章

  “外面下雪了,想去看看么?”
  “巫山一年里有半年都在下雪。”
  “就算如此,每一场雪也应该被人所珍爱所感谢。”
  “为何?”
  “不能因为平常就忽略,不能因为习惯就熟视无睹。能够活着,能够感受冷和暖,能够看到风和雪,本身就是神灵的恩赐。”
  我望向这个男人:“你为何还留在巫山不走?”
  “我一直都在巫山。”
  “都在?”
  “对,已经三年了。”
  “做什么?”
  “保护你。”
  “我的血?”我的眼里一定盛满讥讽。
  “沧海,不要这样看自己。”苍天从窗前离开,坐在我榻旁的椅上,“你是为了整个巫族,为了天女牺牲掉健康的人,你是上苍派给巫族的最圣洁无私的神之使者,你值得我们的保护和尊敬。”
  “那只是你的以为。”
  “不,整个巫族都是这样认为,整个巫族都感谢你。”
  “包括你们的天女?”我承认,对那个靠我的血生存却受尽万般尊宠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善感。
  “……她也是你的天女,更是你的姐姐。”
  “是么?”我不是反驳,只是持疑。“如果她真是我的姐姐,为何有香兰草不用,偏偏长年食用她亲生妹妹的血?”
  “沧海,她不仅是你的姐姐,还是巫族的天女,她的健康与否关系着整个巫族的存亡,兰草的奇苦会折损她的元气,进而影响整个巫族的运数。她不能冒这样的险。但是,她是关心你的,每一回喝下你的血,她都会说,体内有了你的力量,你们姐妹两个人永远相依相存。”
  “……真的?”
  “不要怀疑自己的力量,沧海。打开怀抱去感恩这个世界。”
  他的话,是我从来没有想及的领域。我默然。
  “要不要到外面去欣赏那些如你一般纯洁无瑕的雪?”
  “……也好。”
  他把我抱了起来,虽只有短短一瞬便把我放进了床边的推车里,但那双有力的臂膀,那陌生坚实的气息,仍让我平寂的心湖起了跳跃。
  而他坚毅的面容一如平常,给我裹上厚氅,推移到了雪花飞舞的室外。
  “噫,它们怎不落我头上……”我抬头,方知他在我头顶撑起了一把伞。
  “先在伞下看罢,等到你足够强壮的时候,再与它们一起玩乐。”
  他硬朗却温和的声消去了我的执拗,只将手伸出伞外,让雪瓣落上掌心,感觉冰冷的它们仿佛有了温度。
  “你笑了?”
  “嗯?”我再仰脸,却和他浮着笑意浮着热力的深眸对上,不明所以的,颊上升起了微微的热。
  “你的笑,很美。”
  笑?很美?我?
  他蹲下高大的身子,与我平视的双眼亮如火炬:“你应该多笑的,沧海。”
  你应该多笑的,沧海。
  那个男人,蹲下身来,以明亮的眼神凝视着我,告诉我要多笑,因为我的笑容很美。
  很美,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望着这张自己看了十几年的脸:“婆婆。”
  “怎么了?”冯婆婆正坐在我身后,持木梳轻柔地梳理我长至腰间的头发。
  “沧海长得是什么样子?”
  “傻孩子。”冯婆婆将脸偎上了我颊,镜内立时有了我们两人。“你看看,我的沧海有多美。你的眉毛把巫山最黑的黛石比下,你的眼睛里装着最澄黑的巫湖之水,你的颊,由巫山顶的白雪砌成,你的唇,更是开在巫山最高处的火莲花汁液染就……”
  “婆婆见过天女么?”
  婆婆一愣,眉毛皱了皱,眼睛闪了闪:“见过一面的,那次我下山,赶上了为族人祈福的法会,天女就坐在圣坛上。只是,你谈起天女做什么?”
  “和她比,沧海还会美么?”
  “和任何人比,我的沧海都是最美的。”
  我噘了嘴:“婆婆是疼沧海,才会这样说。”
  婆婆笑,搂了我:“沧海,如果有机会让你见到外面的世界,看见外面的人,你就会知道自己有多美。但你的话还是对的,每一个人在疼爱她的人眼里,永远是最美,明白么?”
  彼时,我并不知道婆婆是在告诫。
  她应该是从沧海的眼里发现了什么,但疼爱沧海的婆婆不愿让沧海十四岁的心继续枯寂无澜,她想让我如每一个豆蔻少女般体验怦然心动,休味爱慕情愫。但她更怕我爱非所爱,深陷难返,所以,虽未明言阻止,仍时时在旁提醒。“天女的容貌不管比不比得上沧海,在苍世子的眼里,都会是最美的,沧海。”
  “小海!”
  我冷眼睨着这个再次冒出的“面具怪客”。这人,从三年前出现,此后每隔三四月都会神出鬼没一气,且多选在婆婆下山为山内添置日用物之时。更使人无解的,他执意叫我“小海”,且一股子一厢情愿地不见外的热络,总之,“怪”字了得。
  “小海,你竟然时对我的出现如此无动于衷,你生来就是伤我这颗虚弱心灵的么?”
  一个连脸也不敢露出来的人,有心么?
  “巫山的神啊,她对我如此冷漠,我的心受伤了!”
  我懒欣赏他唱作俱佳的表演,眼睛回到手中的书册上,是婆婆从山下为我带来的关于各处风土传说的小书,我很喜欢。
  他凑近我,一张蒙着巫山神像面具的脸距我的颊只有几寸的间隔,一对在面具后的眼珠骨骨碌碌:“噫,怎么才三个月不见,我的小海好像又变得更漂亮了?不公平不公平,我为你朝思暮想形销骨损,你却是冰肌雪肤赛月上嫦娥,不公平!”
  如果不想理一个人,任他在耳边嗡如蚊蝇还是嚣如猛兽都可以当他不存在,但他的话引了我的好奇:“嫦娥是谁?”
  “嫦娥是汉人的月中仙子,传说中,那可是整个天庭的第一美人呢。”
  天庭的第一美人?“比天女还要美么?”
  他发出嘿嘿怪笑:“哪个天女?是巫族的天女?还是天上的天女?除了冯婆婆,我的小海不是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无动于衷的么?怎对天女感起兴趣?”
  算了。我翻了手中的书页,不再理会。
  “小海,对待朋友不可以是如此的态度哦。”
  我没有朋友。
  “做伤朋友心的事,不是神灵喜欢的孩子唷。”
  神灵本来就不喜欢我。
  “和我说话嘛,说话嘛,我喜欢小海,和我说话嘛……”
  就算他当真喜欢我,他喜欢我有什么用,他又不是……不是……不是谁?!
  我怆然一震,手里的书“啪”声滑落。
  “小海,你怎么了?喂喂喂喂喂,小海小海小海……”
  他的迭声打扰扰不乱我,但外面传来的一声断喝却牵去我百分的心神“诸位,巫山乃我巫族神山,尔等竟敢私闯,还不退下!”
  我翘首引望,但此时是巫山最寒之时,门窗都被下山去的冯婆婆关得严丝合缝,我看不到任何想要看到的。
  “小海想看热闹?”
  我盯着他那张奇形怪状的面具,点头。
  “是啊,这样的热闹不多见呢。平日他都是将人截到半山腰的,今时怎么容他们到了你的门前?啧喷啧,耐人寻味哦。”


第35章

 皑皑天地之间,草庐前一丈之外,苍天横剑屹立,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峰般,将七八个着异族服装的男子阻档住。
“苍世子,沧海既然生在巫界,合该是整个巫界人的,凭什么让你们巫族人给独占了?”
“听说,她的血可以让人长生不老,你们巫族独占着她,安的是哪门心思?”
“这还用说,肯定是想他们族里人人长生,将咱们耗死,独占整个巫界!”
“如此歹毒的心思,巫神会降罪给你们巫族的!”
 我听到身后的怪客在嗤声轻笑,我也想笑,实际上,在心里我已经在笑了。当无耻的人可以无耻的话讲得冠冕堂皇时,还真是不畏神佛。
“尔等尽可以恬不知耻自说自话,但有本世子在,尔筹动我巫族天女爱妹的一根头发,只能是妄想!”
 天女“爱”妹?……我?
 我神思恍惚的当儿,那厢已经动起手来。
 在那些人的合围中,苍天那藏青色巫族窄袍裹住的魁伟身形,灵若绞龙地穿曳其内,剑似长虹的挑刺拨挡,风一样的速度,电一样的锐利,没有人可以抵击得住,更无人可以躲避得开,当每个人身上皆现细如柳叶,弯如兰草的剑口之时,亦是这场以少胜多,不,是以独胜众的战争告止之际。
 息战的苍天面颜肃峻,双目凌厉,冷峭的声质更如净空寒月:“尔等若在此时退下,还可以撑到下山医治。若你们再要迟疑,身上的伤势怕是会在下山之前就会要了你们的性命。”
 来者既然想要沧海的血,当然惜命,各自设法止血之后,连句狠话也不敢花力气落下,互相扶持着向来时的路撤下去。
“如何?”有个含着笑的声音响起,“他很英俊罢?也很了不得罢?一人轻松解决了恁多对手?”
 我没理他,对一个从来不会拿真面目示人的人,会有多少信任?
“小海,要学聪明些,别被少女的微妙心事迷了你晶莹别透的心灵。”
 何意?我微拧了眉,暗付不解。这时,苍天却向我所在的方向望来,一双本来幽深的眸子燃出如火炬般的亮芒,但亦滟着愠色:“你怎么出来了?连厚衣也没有披。”
“外面太吵。”
“抱歉,下一次我会尽力不让他们打扰到你。”苍天右手将剑归了鞘内,掀腿迈来,边昂首阔步边卸解外袍,披到我身上。“你的身子尚在调养,禁不得一点伤害,一定要疼自己,沧海。”
 一件带着男人陌生体温的衣服披到身上,我须承认,在那个霎那,我手足无措。而习惯了冰冷沉寂的面颊更是起了热意。
 他转了我的推车,推我回室内:“你更不该妄动力气推自己出门,此时的你,气血两虚,戒动戒躁。”
“我不是……”噫,那只推我出门观战的怪客哪里去了?
“沧海,答应我。”他蹲下来。
“什么?”我凝视着这张棱角分明线条刚毅的瘦长脸孔,在那双火亮的瞳内呆呆怔怔。
“一定要疼惜自己。”
“……恩?”
“不要轻怠自己。”他以一指弹去落在我鬓间的雪花,“不管什么样的情形下,都要疼惜自已,爱护自己。你必须知道,你是如此美好,值得世间最好的对待。”
“真的?”
“不会有任何人会怀疑这一点。”
“方才那些人是来取我血的么?”
“放心,不会有人伤害到你。”
“因为有你?”
“还有苍氏数以百计的护卫。”
“你会永远保护我么?”
 “……保护你,是我永远的职责。”
 仅仅是……职责?我垂下眸,听到自己的声音问:“保护天女,也是你永远的职责罢?”
“是。”他答得毫无犹豫,掷地有声。
 保护沧海,是职责。保护天女,也是职责。一样的,是么?我只感胸臆甜意沁上,并未察觉自己在那一刻挑弯了唇角。当然,更不会察觉面前这个男人眼里闪过的机深和……困扎。那样的当下,他也许曾有一念之仁,忖过要放我一马的罢?但是,职责所在,情之所钟,为公为私,他势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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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外面的阳光很好,我带你晒太阳。”
 巫山顶常年罕现日阳,就算在春天,因那终年的积雪覆盖,“阳光很好”的日子亦屈指可数。所以,但逢阳光稍暖,婆婆定然都会让我得见天日。但这一回带我出来的,是苍天。临出门前,接到了婆婆担忧的眼神,我给了她安心的微笑:沧海想要的,也只是一缕温暖,属于别人的东西,绝不会拿,因沧海太了解被人取走东西时的不悦。
 阳先当真很好。在灿烂的光照下,巫山覆雪宛如晶莹别透的玉之世界。若沧海此时能够下地健步,定然会在这满目的无暇中飞样的奔跑。只是,香兰草不是仙丹妙药,我只得安稳姿在推车内,将渴羡化作带翅的想象,扬了双臂,让它们替我在光线内成舞。
 “沧海,你的手似乎要化去了。”身边的男人突然道。
 “嗯?”我倾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手。在阳光之下,纤薄的它们似乎是透明的,当真要随光融去似的。
 “不止你的手,你整个人也要……”他葛然不语。
 我整个人怎样?我不解,抬首望他,又和他双眸相撞。这一次,不是火炬般的亮,而是幽沉的热,那热,向两瞳最中间聚拢,愈聚愈……猝然地,他把目光别开。
 我也将头调回,似乎明白,却也并不真正清楚:有什么事,几乎发生,却永远不会发生了。
“沧海,如果你不是沧海……”
“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他声嗓一沉,“我会保护你的,一定会。那些人,休想伤你。”
“他们只是来抢我,当然不会伤我。因为,死了的沧海,血是没有用的。”
“不要随意提这个字,有我在,你不会死!”
 有他保护我,所以,我不会死么?我弯了唇,心里有欢乐的气泡滚涌:多想,在此刻化成轻盈鸟儿,翔入云际。
 下面的路,他不再有话,我便也未语。但,虽然无声,却并不寂寞,就连他推我前行时那推车车轮轧过积雪的“喀喀”作响,也像是春天里百鸟的欢唱,尽管我从未听过。原来,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美好的时刻么?


第36章

  但美好的时刻似乎注定不能永恒。
  我们遇到了伏击。
  选择在我走出草庐时,无疑是个好时机。
  为了沧海的血,异族人从来没有放弃过攻上巫山,这许多年来,一直都是由苍氏的护卫不厌其烦的击退,但都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近来,他们却频频得以攻到草庐前,我也有幸见识到了苍氏的无影剑阵及苍天的无影剑法。苍氏有不杀生的祖训,所以,尽管无影剑阵神鬼莫测,无影剑法石破天惊,仍不足以形成威慑。
  既来之,劝之无用:苍天一手以剑相敌,一手护我。他在十余人中驭剑自如,坐在推车上的我,亦随着他左手的推转在人群中穿梭往回。袭击者的弯刀利剑几次在我鬓角擦过,而他的手总能将推车及时推出或带回。剑气刀气惊了积雪漫天飞舞,我双手握住扶手,望着那个操纵着把我推远又带近的藏青色身影,心间的感觉,仿佛这一刻他灵活操纵的不只有车而已……”
  “阿木索,拿你的鞭去绊住车轮!”
  有人应声扬出鞭影,滚转的车轮一窒,已被套住。
  “太好了,快带她走!”
  有两三个人蹿上,几只手眼看要触上我的臂。
  “别碰她!”苍天右手剑不见迟缓地逼向近身两人,左手拔出背后剑鞘,挑起地上积雪如雨,随一声厉吼,击中围近我那几人的后颈之上,中者当即软倒。
  还好,他们没有碰到我,不然,这件雪色衫子便要废掉了。
  突然,苍天引颈长啸,飞身将我抄抱而起,如只鹏鸟般腾跃起纵。
  抬眸,正见他坚毅的下颌,属于男人的陌生气息再次环围住我,耳边有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他的怀抱与婆婆竟是那样不同……
  “沧海小姐,怎么了?”才到草庐,冯婆婆一见陷在他臂弯里的我,当即急急焚焚地迎上来,“苍世子,沧海小姐她……”
  “我没事。”
  “她没事。”
  他和我异口同声。我晒向他的脸,他的眸也恰好俯来,但很快,他移开了目光,隽峻的脸冷硬如岩石,双臂将我轻放长榻之上。“但她受惊了,请冯婆婆喂她吃香兰草。”撩了话,他旋步即去。
  “苍天……”我还是叫住了他,虽然并不知道为何会叫住他。
  他半侧身:“不用害怕,苍氏的护卫已经拦住了他们,不会有人有机会冲进草庐里来。”
  “那……就好。”也只能如此。
  他微一颔首,挺拔的身形消失于门外。
  我的眼睛透不过门,亦看不着他,但依然收不回来。难以自控的恍惚失神中,冯婆婆忧声轻起:“沧海,他是……”“天女未来的丈夫。”我接了话,将头钻进她的怀里,让婆婆身上的温馨冲淡那些不能确定的惶忡。“沧海想睡了。”
  “唉~~”婆婆在叹气,在为沧海忧心。我知道,我不想,但,无能为力。枯竭的苗儿干涸太久,当甘泉降临时,不管属不属于自己,渴望总是难以抑制地滋生。“昨天,没有吓坏你罢?”
  “没有。”
  “你很勇敢。”
  “不,我很怕死。”
  “有谁不怕死呢?”苍天轻笑,“但你为了全族,为了天女,甘愿居在这巫山之顶,每年献三成鲜血之时,这份勇气有几人能及。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你成为整个族人的骄傲。”
  “整个族人的骄傲?……”我?
  “别怀疑自己,就是你,沧海,独一无二的沧海。”
  此时,我并不知道,这个“独一无二”并没有我所以为的那样独一无二。所以,我为这四个字让心脏在胸膛里以前所未有的欢快节奏跳了一个漫长的冬日,在他的陪伴下,巫山的时光在空冷的白之外,添上了霓样的彩。
  夏时来了。听婆婆说,这个节气在巫界外应该是夏天的,是有蝉鸣、溪流的世界。
  巫山并没有夏天,所谓的夏意,只是比冬天时少了些许阴冷而已。而沧海,也离了床榻,可以脚踏实地的缓行缓走。
  “小海,小海,小海,我来了,我来了,有没有很想我?”
  “没有。”我心情好,答了他的话。我相信,就算他不带着这张面具,也不会觉得臊热难堪,这个人从未谋“面”又熟烂了的怪客,一定有一张超厚的脸皮。
  “小海,残忍的小海,你伤了我的心!“怪客又在棒心自娱。
  “你有心么?”
  “有有有,娇嫩又娇弱,不堪一击,小海,要不要我剖出来给你看?”
  “你觉得我见的血太少?”
  ……”小海!“他倏然瞪大了眼,以将眼珠子眦出眼眶的气势,“你和我说了三句话,这一会儿的工夫,你和我说了三句话耶!”
  ……那又如何?我淡觑着他。
  “天呐天呐天呐!地呀地呀地呀!”怪客在窗外打着转转,望了天又对地,“小海竟然可以和我说那多话,是天要换顶了?还是地要塌陷了?”
  怪客的“怪”,不仅仅在他来去无常的行径,还有他常让人陷进无语状态的疯颠。
  “小海,趁着你有说话的兴致,快多和我说几句话!”
  “说什么?”
  “比如问我从哪里来?是哪里人?要到哪里……”
  “不关我事。”
  “别这样啦,小海,人家很想和小海说话喔……”
  “我不想。”
  “噫噫噫噫?”他忽尔跳上窗来,将身子探近过来,面具后的眼睛在离我两寸之外探巡揣磨着。“你当真是小海?当真是几年和我说过不会超过十句话的小海?小海能一反常态和我说恁多的话,我可以认为你心情不错么?”
  “随便你。”
  “那就是了?”他摸着下颌,“是什么能让你心情好呢?巫族天女终于想开,不再以你的血续命了?”
  “她也不想的。但她是天女,她须为族人着想。”
  “你——”怪客惯来轻飘的语气里倏然冒出沉重的寒意,“谁和你说的这些?你不但可以一违性子说恁长的话,还为那个靠你存命的天女开脱?这样的思想是谁给你濯输的?”
  ……
  “难道不是么?”
  “是与不是不该由我告诉你。”他话里的笑意全无,眼内亦敛尽所有玩谑。“小海,你的行动已经被自私的族人圈禁在此,你的思想也要被套上枷锁么?”
  我挑眉。
  “如果不想,今夜子时,到南峰找我。”
  南峰离草庐有十里的路,他怎么确定沧海可以走得过去?
  “行动遭限只是一时,思想受拘则可能一世。小海,如果你不想成为思想的奴役,就一定要来找我,一定!”他身子如叶般向后飘去,感觉不到速度的迅疾,却在须臾间便不见了踪影。


第37章

  “沧海。”回头,苍天从门外步入,沉笃冷峻的气度依旧,举着手中一件橘色女衫。“喜欢么?”
  “这是……”
  “这是天女亲手缝制的,她想让你如山下的女儿家一般也穿上色彩鲜艳的衣裳。”
  “当真是天女给我的?”
  “是。”
  “为什么呢?”
  “你是天女的妹妹,她疼你,是最寻常的事。”
  婆婆是提过,普通人家的姐妹会打闹会嬉笑会互疼互爱,但我不免奇怪的是,沧海的这位天女姐姐过去十三年都不曾有过的疼爱,怎这半年就想起了给我?
  “我还以为,这是你给我的。”
  “你想让我送你?”
  “说说而已。”我摇头。如果是自己要来的,便不足珍奇了。“天女想让我如山下的女儿家一般有鲜艳的衣裳,可曾想过要我如她们一般可以到山下生活?”
  “沧海……”他深邃如海的眼闪过什么,但太快了,快得我不及捉住。“你们姐妹都是巫族最伟大的女儿,都为巫族牺牲掉普通女儿家的欢乐,很辛苦是么?”
  他此刻的眼神,有心疼,有不舍,有勉励,有欣赏,唯独……我覆下眼睫,不明白自己怎就抑不住那份奢望。“如果这是沧海的宿命,不辛苦又如何呢?”
  “你和天女都是带着使命出生,这是凡人无法替代的。沧海,你当真辛苦了。”
  他认同我的宿命,并将我的宿命提升到他给予的高贵华丽,就如同我将他放在心中的位置。但不一样的是,他是如此笃定不移。
  是夜,我辗转在床榻,如往常每日品砸着苍天的言笑行止,甘甜味漫延过后,一脉不该的疑虑滋起,虽细虽微,却如丝线固执缠绕,扯之不去。
  “行动遭限只是一时,思想受拘则可能一世。小海,如果你不想成为思想的奴役,就一定要来找我,一定!”
  我蓦地坐起。
  怪客撇下的怪约,我并没有考虑过赶赴。但此一刻,却莫名有了走一趟的冲动。沧海的冲动来之不易,我当珍惜。
  在无月的夜里,我赶去南峰。到达了后,蓦然明白:约沧海之人,真正要约的,并非沧海。虽然,我的体力没有恢复到最好,但要看诸峰顶的两人并不难,甚至,不使他们察觉的走近过去,也不难。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想说什么?”
  “你很明白,我想说的是沧海!”
  “巫族的事,苍氏的事,你不是从来不管么?”
  “但沧海的事,我要管!”
  “你认为你管得了?”
  “你认为一切尽在你掌握了?”
  “希望你莫多事插手。”
  “如果你的手法不是如此卑劣,如果你没有为了你的天女无所不用其极,我的确不会有兴趣插手你的任何事。”
  “所以呢?”
  “你怎么可以?你又怎么忍心?沧海从一出生,就被冠上那个不公平的命运,你见过她被人抽去三成鲜血后那几乎就会在瞬间融化了的苍白么?你见过她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渴望汲求的目光么?她美丽的青春,被你们的贪婪、你们的不公锁禁在这座阴冷的巫山。而你现在,居然欺骗她最纯洁的感情!”
  “我没有欺骗她的感情,自始至终,我没有向她说过任何一个会使她误解我对她有情的字符。”
  “你是没有!你不过以英雄的姿态出现在一个从未体会过被强大的力量保护的少女面前,利用她的寂寞,引发她春心初萌,向她灌输一些被你堂皇了的谬论,你想让她继双足被你们限制之后,思想再永远被囚禁,让她可以乖乖的无怨无悔的甚至引以为荣的为你的天女献血,做巫族的药人!为了你的天女,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苍天。”
  兹与怪客对话的那人的第一句话始,不祥预感已若巫山顶终年少去的乌云,罩来头顶。但他显然特意叫出的这个名字,更将沧海的心打进了地狱的忘川河内,围绕周身的,是冰凉浸骨的寒意,还有,灭顶般的窒息。我以为,下一时我就会死去。
  “沧海性子孤傲,因自幼缺乏亲情,心底便没有任何的亲情观念。她所以屈从于药人的境地,是因从她出生就已经被你们安上了这个身份,那所谓的顺从,只是先入为主的习惯而已,习惯是件可怕的东西不是么?但从十二岁开始,她对自己的处境不再安之若素,她冷眼相看,她不屑一顾,她极少的言语里,处处冷诮嘲弄,她甚至从未将大巫师放在眼里。于是,你们怕她终有一日会叛逆会逃离。尽管不一定逃得开,但不想横生枝节的你们,或者,只是你。你为了不让天女受到丝毫可能的损害,便现身在她眼前。你容那些异族人攻到庐前,是为了让她得睹你轻松溃敌的英姿;你使她陷身包围,是为了让你得以施展英雄的从容,你算准了一个从未真正见过男人又常年被孤寂包围的少女,是会轻易被为她出头为她提供护庇的英俊男子打动的罢?而初次动心的少女,极易陷进迷恋的泥淖,对所迷恋的男人,就算言听计从也不是没有可能。你‘温柔’的引导,巧妙的开解,在让她向你所希望的方向走去,最好是,她能在你张开的以情毒淬成的网里越困越深,一生一世都甘之如饴为你未来的妻子奉献源源不断的血液,而你,仅需提供轻飘飘的赞美和薄浅浅的怜心一一”
  在那样的一刻,我甚至恨起这个面具怪客的多事。他为何要有如此精准无误的认识?为何作如此不留余地的剖析?他为何不能佯装不见佯作不知?他为何一定要让我知道,沧海过去的半年,那段自以为多了色彩多了甘美的时日,只是一场无人捧场的滑稽戏?
  “你说够了么?”
  “如果你没有听够,我可以继续。”
  “你对沧海为何如此在意?”
  “这是我的事。”
  “那么,我如何行事,便是我的事了。”
  “到如今,你还以为你能随心所欲?”
  “我说过,我不希望你插手。”
  “我没有义务遵从你的希望。”
  “你是苍家的次子,是我的弟弟,就算不能帮我,也请不要碍我。”
  “如果我一定要插手呢。”
  “……苍山,这是她的宿命。她如果安于天命,我不会出现。”


第38章

  我将那些话,从头听到了尾。尽管每一个字我都不想听,但我立足不动,不想错过。
  我要让那些寒如冰的每字在我的五脏六腑间凿凿刨刨,任它们冷若霜雪,七零八落,这,是它们没有识人之明的报应。
  我要让那些利如刀的每句在我的心肝脾肺上砍砍割剜,任它们败逃溃散,形之不复。这,也是报应。
  直到,南峰顶人散声沓,我方回草庐。
  “沧海,沧海,我的沧海,你怎么了?”
  我仰起了眸,这个操着焦切的声嗓挂着心疼的神容双目忧灼的人,是冯婆婆,是世上唯一会会用心来疼沧海的冯婆婆。“婆婆,痛……”
  “哪里痛?沧海,哪里痛?”
  “哪里都痛,婆婆,为什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沧海,你不要吓婆婆,什么为什么,告诉婆婆……”
  我告诉了婆婆,我把我听到的,一字不落的转述。
  我从来就知道苍天不是那个可以带我走出巫山的人,但我却没有想到,他竟是那个最想把我永远埋葬在巫山的人。只因为,他的天女需要我的血。
  不同的是,他不但要我留下,还要我心甘情愿的留下,要我带着感恩带着荣耀的为天女奉献……在他的设计下,我就如一个笑话……
  “沧海,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是婆婆的错,是婆婆的错啊,婆婆明知道他是你不该动心的人,该拦住他,该劝你别和他走得太近的……”
  苍天是苍氏的世子,岂是婆婆能拦住的呢?而沉陷在内的沧海,婆婆想劝又怎劝得住?
  “婆婆一味想着我的沧海会拿捏分寸,一味想让沧海休会一个芳华少女该有的心情,但怎么也想不到,苍世子他……”
  “婆婆,是沧海的错,是沧海……”活该。
  对,是活该。我不同情。就算心肝脾肺在此时当真裂了碎了坏了散了,我也不同情。是咎由自取,是……活该。
  翌日,日头依然升起,积雪依然未融。巫山,依然是巫山。我,依然要靠奇苦的香兰草生血养身。世界,不会因沧海改变。
  两天后,面具怪客在我窗外出现。
  “小海……
  “谢谢你。”
  “……我以为,你会骂我多事。”
  “的确多事。”
  “小海,那天……”那天你一路暗跟着我回来,这两天你不敢露面却远远地探望,怎么,是怕我寻死么?”
  “你知道?”
  “难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面具怪客窒了窒,“小海,其实,你很聪明,是不是?”
  “不是。”
  “你会寻死么?”
  “不会。”
  “你当真爱上苍天了?”
  “和你有关?”
  他叹气,而后突然身子一扭脚根跺,话音欢转:“就知道,小海你不把人家当成自己人,人家好伤心哦,人家不依啦,小海~~”
  “随便。”
  “唉呀呀小海,不能随便,人家喜欢小海,小海对人家却好随便……”
  他哀声怪调,惊扰了我的自我厌弃,也驱散了浮于我四围的沉沉阴霾。虽然,该痛的依然在痛,该空的依然在空。
  “婆婆,冯婆婆!”有呼喊声自山口一路传来。
  小臭冰?对声起时便倏然不见的怪客已不再奇怪,我扶窗起身,眺了眺声音所来方向。小臭冰,我的……弟弟,是在我出生五年之后,我的父母为了天女的血源充沛再次孕育下的另一个工具,但不妙的是,选在同样的时辰、同样月晕之时孕育下的他,血性稀冷,无法满足压制天女体内邪祟的需要。所以,他在巫族的处境,比沧海更尴尬。自小被扔到了奴户喂养,虽是云氏的公子,却不比府里的下人来得尊贵。倒非是刻薄的虐待,而是漠视,被人被作无物的漠视。冯婆婆下山采买时,便遇着站在云氏府宅门口,却和自里面出来的云氏家长与夫人擦肩而过的小臭冰一一云忘川。
  他比沧海更令人心疼。当然,这话是冯婆婆说的。我曾不屑嗤之。
  那块小臭冰,话比我还少,人比我还冷,除了冯婆婆,面对旁人时就和个哑巴无疑,这个旁人,就是我。单是这不讨喜的个性便令我无法喜欢,何况他还会择机就要上山与沧海争夺婆婆。
  “你来做什么?”
  “婆婆!婆婆!婆婆!”小臭冰未理会我的,径自叫着。
  既如此,我也不好打扰人家的雅兴,捧了书找到阳光好的地方效仿书中的大家闺秀悠闲去,任他喊破喉咙。反正,一个时辰前我已请婆婆代我到巫山西岭去探望那只爱咆哮的暴躁邻居去了。
  “婆婆呢?”某人久寻婆婆不果,问到了我头上。
  我不计前嫌地给了他宽容一瞥,将手中的书翻了页。
  “我问你,婆婆呢?”
  婆婆新买来的这些个坊间故事当真章章精彩篇篇好看。“冰块海,你耳聋了么?”
  但上面怎会有恁多的父慈子孝母亲女爱兄友弟恭阖家欢乐?
  “不理我,你不要后悔。”
  我的确后悔:当时怎会心一软,答应让冯婆婆分这块小臭冰一点疼爱?
  “哼,你的血都要被人分光了,还做出这傲生生模样,可笑!”
  再可笑,也轮不到别人连可笑也懒得给予的你罢。“你以为他们上一回为什么要抽你四成血?你可知道那一成是做了什么用处?”
  不是说天女的阴虚之年么?
  “你那一成的血储存到大巫神的巫殿里,下一年,还会多抽一成,年年如此。十年之后,所存血液分食诸人,以飨全族中人长生不老。”
  “嗤。”念在他今天格外多话的份上,我出了一个气音以示捧场。
  “不相信?”小臭冰挤开我手中的书册,以小冰脸替而代之,“近一年前,我亲眼见到了他们拿你的血做过试验,你的血,让几盆枯干的花草都重新吐叶焕生。所以,你的血不但能够治愈百病,还能长生不老……你明白了,木头般的冰块海?”
  ……那些异族人近来攻势密集强硬,不止是因为苍天有意在我面前赚取英雄本色?而他们嘴里喊出的“长生不老”,亦不是我以为的疯言疯语?“一年前便知道了,你现在才来?”
  小冰块乌漆般的眼珠瞪大,冰脸忿忿:“你当我是谁?可以自由无主的上山么?如果不是今天是巫神的寿诞日,每个巫界人都要参加巫庙前的祭祀,我能上得来?”
  当!重物坠地的撞击之声陡来,我顺声望去,冯婆婆苍白着脸伫在门前,盛满香兰草的篮儿倾覆地上。
  我对她一笑:“婆婆,您都听到了?”
  “沧海!”她冲来抱紧我,呜咽抑泣,“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对我的沧海?沧海沧海,你可怎么办啊?才经了那样的劫,就要来这样的难,要怎样才能让我的沧海活下去啊……”
  一个十几年来一直跃于心头却从来不敢使之形之于口的想法,在我脑海酝酿,渐成大气:“婆婆,你记得么?我们曾经说过,如果有可能,我们要……”


第39章

  “沧海,记得么?在月晕日前夕,我们那次筹备了半年的逃亡即将开始时,异族的人又攻了上来,有几个人用网子罩住了你,苍氏护卫奋力抵挡,苍天为救你脱身,中了对方的三支冷弩。一伤在胸两伤在颈,性命垂危,你不顾我的阻拦,以血将他救活……”
  我记得。怎会不记得呢?我被一张网困缚住,他以剑砍着那些柔韧的网,那些特制的网丝却将我越缠越紧。我望着网外如疯如狂的他,如果不是晓得天女需血在即,如果不是亲眼亲耳证得他对沧海的无情,我几乎要为会有一个人为沧海如此以命护我而落泪。所以,在他性命攸关时,我以血相偿,只求两不相欠。
  “那个时候婆婆才真正知道你对他所用的情是怎样的重。但情愈重,他留在你心里的黑洞便愈深,这些年来,你拼命的笑,努力的活,活成娇憨恣性的小海,可是,你并没有痊愈,那个洞腐蚀着你,让你不信人,不怜己。沧海,如果走下山不能让你有真正的快乐自由,那你的新生在哪里?”
  我不是没有信任的人罢?我只是除了婆婆不信任何人,事实上,他们也不足取信不是么?
  “沧海,现在的他,如我们行前的情形相若,你会怎么办呢?你还会用自己的血救他么?会么?”
  我盯着床上的人,苍天。他重伤在身,面色灰白,气息薄弱,与我离开巫山时他的模样,的确不无相同。
  “婆婆……”婆婆用心良苦,我岂是不知的呢?但是,我、我还没有准备好,我并不想见他,自走下巫山之后,我便希望永远不要再见这个人。
  他屡次救我,却为了更重的伤我:他拨响了沧海寂寞心琴的那根弦,却在上面谱出断音绝响;他拼了性命的保我安全,只为保住他重逾生命的天女……
  这个人,如此深情,又如此绝情:如此热爱,又如此冷漠;如此高大,又如此卑微。他将人间的至真至善至爱奉予天女,将世上的黑暗鄙陋简劣给予沧海。他的存在,是沧海生命中的不能负荷之重。我,宁愿永不见他。
  “沧海,你不能逃,你必须面对这个人,婆婆不能永远陪着你,婆婆想要我的沧海没有了婆婆依然是快乐活着,而他,是你必须迈过去的那道心坎。告诉婆婆,你想救他么?你会拿自己的血救他么?”
  “……他死不了。”
  “所以?”
  “我不必救他。”
  冯婆婆辗然而笑:“就是这样,小海,婆婆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我们走罢。”
  ……呃?我任她拉着,出了房门,上了屋顶,走在此时皆在梦眠中的人们的头上,夜风扫过脸,我恍若梦醒:“婆婆,你到底是在……”如此一个简短的来回,能够证明什么?
  “他重伤若此,你没有施血相救;我拉你出门,你没有回头顾望。小海,婆婆要的也只是这样。婆婆必须确定,他无法再次伤到你。”
  是么?我稍加思析,的确,仅仅是那一个照面,我竟不怕再见他。就算想及今后免不得要有一日他为天女强力拿我回去,我心里亦没了那些缠绕不清的凄怨。不管是为公为私,那是他应尽的职责,不是么?
  原来婆婆要的,只是小海的幡然顿悟?

  “小海!小海!小海!”
  探在门上的掌声,让我心疼起得满姐姐的掌心肉来。但伴随着拍门声的叱喊,又让小海缩缩脖子,知道又有一顿排头吃了。
  果然,门方开,我的额头已被一根指头重重点下:“小海,你是被公子惯坏了是不是?辰时过了还不见人,是想姐姐我打你屁股不成?”
  “得满姐姐。”
  “撒娇也没有用,公子那边需人伺候,还不快去!”
  唉,得满姐姐不怕人家脆弱的心灵受伤就是了。我应声虫般地应了,简略梳洗了,脚不沾地的溜出门去。
  只是,公子房内已经有了赏心悦目的人待命,我出现了,还劳烦人家送来几个恶烦的眉眼。显然,两位美婢姐姐认为小海碍眼极了。
  “公子……”
  “喂本公子吃药!”半倚床柱的秋长风半眯狐狸眼,一如既住的,坚守不良主子本色。
  “是。”我越过琴、棋美婢,眼睛瞅着公子床头小几上那碗汤药,心无旁骛地趋前
嗯?
  书上说大户人家妻妾同堂,暗里施绊明里争风的事屡见不鲜,但我这个小小丫头是碍谁了?就因为比她扪多受了秋长风的差遣?
  我从猝然伸出在我腿前的那只小脚——上面踏了过去,再在那只向我腰间伸来的小手掐上我肉肉之前拍苍蝇般地拍掉,平安无事地到达秋长风床前,欠下身去:“公子,奴婢侍候您用药。”
  将一切看在眼内的秋长风墨眸闪笑,唇角上弯,“昨夜睡得如何?”
  “还好。”
  “好的连本公子回来的动静都听不到?”
  “公子何时回来的?”
  我下颌再遭不良主子摧残:“笨丫头,你的主子受伤了,你要装着不听不闻就索性装到底,见了本公子用药当成用饭似的不惊不乍,怎么,是怕本公子找不着处罚你的理由?”
  “……公子请用药。”我用匙舀起药汤,堵住那张刻薄的嘴,趁机也把自己的下颌从狼爪下拯救出来。
  “喂得这么快,想呛死本公子?”
  希望是。“奴婢会小心。”
  “举得这么高,想累死本公子?”
  最好是。“奴婢会注意。”
  “出去。”
  出去?这么好?我脚仅抬了半截,心里的笑花开到半路,又听主子道:“你乱动什么?乖乖服侍本公子用药!”
  啐,别的大爷反复无常是朝令夕改,小海的主子是一时三变……
  “本公子要你们出去,没听见么?”
  “是,奴婢告退,奴婢告退。”身后传来的惶恐声调使我明白不良主子此回的不良目标另有其人,但那四道钉在小海身上冷嗖嗖的眼箭,端的是让人不适呐。
  “这药真苦。“药喂完了,某不良主子蹙眉抱怨。
  “奴婢为公子取蜜饯来。”
  “不必了。”
  那就请你闭嘴。“是。”
  “本公子有比蜜找更好的清口法子。”
  “是……”
  这只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卑鄙无耻、失德无仪的不良加狐狸主子!他怎怎怎又……
  早知如此,小海应该事前向嘴里塞一把大蒜再来!


第40章

  他的唇,太让人……惊慌。
  这一次,不止是吃小海的嘴,还咬起小海可怜的小脖子,虽不痛,却烫得吓人,经过处像是撤了火种样的灼,更像是下一刻就要把人融化……,这这这……小海岂会乖乖侍着让人宰?
  腰上的手臂强如铁菲,小海动弹不了,但自有其它法子“咝……”,他剑眉拧紧,推我到半尺之外,一只手牢牢捉住我的手,“你碰了本公子的伤口!”
  “你吃了小海的嘴!”
  “那又如何?”
  他……”你答应过小海的,不在众人面前……”噫?
  “怎么不说了?“他停在我腰间的那只手上移,长指在我背间闲闲打圈,墨眸里恶芒骤起,“本公子答应过你这个笨丫头什么?一字一句的说来听听?”
  咬掉自己的舌头可不可以?小海是当真被这只狐狸主子念傻了不成?“不管怎样,你不能再亲小海!”
  “为何?”
  “你是小海的相公么?”我抬起下颌,理直气也壮,“不是小海的相公却要对小海亲亲抱抱,你是想害小海嫁不出去么?”
  “你。”秋长风眉稍一挑,薄唇却恶狠狠挤出刻薄字符,“你当真是块不开窍的木头是不是?”
  “你才是……”他神色不良,目光凶狠,我聪明地打住回骂,但犹不甘心,“不管怎样,你都不能再亲小海,书上说,男女授受不亲!”
  秋长风嗤之以鼻:“那么,你打算让谁亲呢?”
  “嗯?”
  “纪山?”他眯了双眸,长长的睫毛搔上小海额头。“纪山可以抱你亲你是么?”
  “他哪有……”他是抱过,但没有亲……嗯,也不是这样说……哎呀呀,这人怎这样赖皮?“纪山可不可以亲我抱我与你没有关系,你只要不再亲我抱我就好!”
  看得出,秋长风生气了,眸底的绿意渐现,声线危险起伏:“小海,想来是本公子错了。”他柔缓地挑起我垂在肩上的发,在指间缠缠绕绕。“我以为,你这个木块脑袋可以分辨出我待你的不同,敢情,是本公子高估你了?”
  “你、你待我有哪里不同?”这样的秋长风,好可怕。眼内跃动的幽绿光芒,比发怒时的恚兽还要浓烈,仿佛,亟待把小海连皮带骨吞进肚里,好可怕……”你先放开我再说!”
  “休想!”
  休想就是不用想,当他的唇又压下来,眉,眼,鼻,颊,颈,无一幸免皆沦陷在他滚烫的索取之下时,我的确难想太多。尤其,嘴儿被严实堵上,被当成蜜糖样的彻底品尝,我只觉置身在一个炼炉内,除了烘烈的热意,无助的眩晕,脑里是一片空空茫茫……
  “你……“他闷哼一声,“笨丫头,你不能不碰我的伤处?”
  喔……当然不能!万万不能!
  从融骨的热到彻骨的寒不需多久,须臾足够。寒栗中,我呐呐自问:怎么能沉溺在这样的怀抱里?就算不曾有过苍天的愚弄,就算我不是他视之为邪祟的巫族中人,秋长风的胸膛也不是一个可以容人停憩的良处,我怎么能允许自己发生这样的迷失?
  “放开我。”
  “小海?”
  “公子,请您莫戏弄小海了。”我不去看他的眼,垂着睫自顾自话。“如您所见,小海样子平平,心眼也呆,周身上下找不出两样说得出去的长处。您是皇亲国威,人中的龙凤,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拿小海耍弄?就算一个词候公子饮食起居的丫头在您看来不必稀罕,难道小海不值得您半点怜惜?如果您有,如果您还不打算永远失去小海,请您把小海就当成一个普通丫头对待,小海是您的丫头,就单是您的丫头不好么?”
  这话说出来,回绕在床上两个紧密纠缠在一起的人中间的,是晌久的沉默。
  我自然是明白,如果取不得他的认同,这场主仆就算做到尽头。
  他摇头,小海自是要另谋出路。他点头,也怕为时难久,打破了那一层暧昧的窗纸,谁又能真正安之若素地共居一室?
  “小海,我以往,小看你了。”秋长风终是放开了我。但并不是痛快地给了小海自由,手臂一点点卸去压力,眉眼之间的阴鸷却一点点添加浓郁。“本公子以为,你身上有这世人许多人都已经抹灭不见的特质,值得本公子精心收藏。但于今看来,本会子看到的小海,并不是真正的小海。很多事你看得清楚极了,而你佯作糊涂,不问不闻。在你将一切放在心底积存起来择最恰当的时机再来计较的时候,每个人都被你的娇憨无邪所欺过。但本公子,实在不想把小海和心要深沉联系一起,那会使本公子很恼怒。”
  是喔,主子还真是抬举小海。
  “既然对本公子的床并不赏识,就回你的房里去,兹此,你便只做本公子的丫头。”
  “谢公子……”
  “别急着谢。本公子说过,我很不喜欢我的东西被别人碰,你既然是本公子的丫头,就老老实实做一个丫头,主子不允,不得与他人过从太密。”
  ……”公子,请您明示。”
  “怎么,这会儿又傻了?”秋长风俯我耳边,“离纪山远点,够明白了么?”
  “……是 ”凭什么?没有臭山头,谁陪小海好吃好食?谁陪小海探天看地?
  “少和一些男丁下人走近。”
  “……喔。”怎可能?大苑公府的男下人比牛毛少不了多少好不好?
  “如果你敢阴奉阳违,本公子会有法子惩罚你。”
  “什么法子?”
  “放心,不会再罚你这个小财奴的月钱。”
  我当真放下心来:“那就好。”
  “一个法子用得太多,本公子也嫌烦了。而本公子新的法子,想不想提前知晓?”
  “……想。”
  秋长风脸倔下来,我意识到了他的意图,要躲,已然不及。他双手扳住我的颊,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温柔缱绻,强硬地,唇舌以侵占的姿态占满小海的嘴。
  痛!随着下唇火辣辣地一痛,他放了我,白牙上沾着小海的血丝开合:“如果你不听话,这就是罚你的法子。”
  我突然不敢直视他此时的眸,那里面,氤氲着墨绿深泽,与怒时的颜色相若,又并不尽同。小海可以感觉得出,这当口,只要一个轻轻触惹,就会引发一场陌生洪流。那洪流,我不了解,未经历,便更加畏惧。


第41章

  秋长风的伤不几日很快痊愈。而我这个贴身丫鬟被公子咬破的嘴,也在几位美婢姐姐的热心风传下,成了整个大苑公府最新的新鲜事。以小海的迟钝,本来是很难察觉自己已经成为众人交头接耳的对象的,直到大苑公夫人,也就是秋长风不老的老娘把我叫了去。
  “风儿不是随着我长大的,所以,和我这个娘并不亲。恰星和他自小便订了婚约,幼时两个人青梅竹巴的相处时,他还算疼她,但越是长大却越是疏远,恰星那孩子羞涩闭讷,除了一个人在无人处吞泪咽泣,也不知如何接近于他。唉,看在我这个当娘的眼里,对怜星是抱愧不已。”
  我刚一进来便被赐座,秋夫人说这些话时,我正拿眼角偷偷欣赏着一位大家女人高贵妩媚的风情。她的美,与楚怜星的娇弱、水若尘的精致都不同,虽然青春气息远去,鲜妍仍如牡丹,风韵犹恣盛放,绚丽夺目,艳却不俗,任何人见了,无论男女,怕都会为这样的国色天香倾心倾神。只是,不知道秋长风的老爹为何会不喜欢?……嗯,这个,也是自大苑公府下人的嘴里听了个七七八八,不外是秋长风的老爹平日在几房妾室间游来荡去,已有十几年未和原配夫人同房……秋长风老爹的几房妾室我曾见过一两次,姿色可与秋夫人稍较长短的,韵味不及;韵味隐约相仿的,气度逊了大截;气度可相上下的,姿色差得太远。总之,没有一位站出来能与秋夫人颉顽者。莫非,因为是秋长风的老爹,眼睛就是与人不同?
  “我听说了,你多次留宿在风儿房里,本来,在这样的人家里,那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本夫人看着你是个请白人家的女儿,天下父母一般心,就此没名没分的跟着一个男人,你的父母若有知,又会怎样想呢?”
  夫人好心咩,但多虑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假,但一样被当成工具当成物件生下来的躯壳,不会被人珍惜。
  “本夫人看得出,你和那个雀儿不同,不同恃宠生骄,更不会在未来日子里欺负了怜星。如果你想要个名分,本夫人会为你做主。”
  名分那东西,能吃还是能用哦?最紧要的是,谁要与秋长风那只狐狸牵上关系?
  “夫人,奴婢不要。”
  “不要?”秋夫人偏移螓首,漫闪明眸,细弯的柳眉颦出个细细的结儿,那次第,当真是风情万种,怕是最高明的画师也难描绘一二。“你不想有个名分?还是长风不愿给你?”
  “夫人,奴婢和公子只是主仆。”
  “难道那些的人闲话是假的?如果当真是这样,是本夫人治宅不力,要好好整顿一番了。”
  “也不是……”唉,看美人夫人是享受,解释那些个东西累人呢,不如化繁就简。“奴婢的确是曾在公子床上睡过,但也只是睡而已。”
  秋夫人一愣,美睫闪了几闪,“你是说,你还不是风儿的人?”
  呸,谁是那只狐狸的人?“禀夫人,奴婢不是。”
  “那你和风儿……
  “奴婢只是奴婢。”
  秋夫人望着我,眼里装着不解装着疑惑,“小海,你不喜欢风儿么?”
  “主子是主子,奴婢拿主子的钱,便尽心为主子做事,谈不是喜欢和不喜欢。”
  小海自知,这样的作答并不完美。奴婢对主子,除了尽心,还要忠心。但不知怎地,在这位如画中人一般美丽的夫人面前,我却不愿违心地说出那些个虚娇辞令。
  “……你是个很特别的孩子。”秋夫人的眼里,多了一丝……欣赏?“也许,我早该想到,能让风儿很特别的对待,就应该是个特别的人儿。”
  特别的时待?“特别的虐待”会不会更适合?
  秋夫人许是发现了我的不以为然,鞭然笑道:“能让他特地交待周瑭瑭省了对你的调教,能让他把在疏柳斋里为你腾出一块地方容身,本身就是特别了。小海,你对风儿,当真没有一点的男女之情?”
  “夫人,奴婢不想自讨苦吃。”
  “哦?”秋夫人柳眉挑得更弯,美眸兴味灼灼,“这话怎么说?”
  “公子他有家世有身份有地位有容貌,这样的人,喜欢他的女人可以把整条万荣站满。那条路已经堵得过不去了,奴婢哪敢再进去掺一脚?真若不识好歹地去了,不是自讨苦吃还是什么?”
  秋夫人笑出声来,唉,人美,就连这笑声,也是悦耳到不行。如果美人分上中下三品,这位秋夫人无疑是上品中的极品。
  “本来,我只当你是个请秀可爱的丫头,现在看来,你倒是个有趣的人儿。看来我今后要常把你叫到身边说话了。”她点手向身后丫鬟,“吩咐下去,今儿个我要留小海在此用午膝,多准备些新鲜果子和精致小点,小女娃们爱吃那个。”
  秋夫人虽然和这府里的男主人不合,但作为女主人,她的权威是不容置疑的。
  留我用膳的当口,有管事去请示各房妾室的用度,说是有两位对领到的月例不满意,跑到总帐房处吵闹了有两日了。话犹未完,秋夫人美丽的脸已寒了下去,“告诉这几位姨娘,就说本夫人说的,这府里的规矩或许不是为她们立的,但却不能因她们破了。如果要再闹下去招下人们笑话,下半年的月钱就会给免了。姨娘们有疑问,请她们尽来找我。”
  管事喏喏连声地退去。不一时,果真有一位年纪不过二八的娇艳妾室找上门去。
  “姐姐,您不了解情形小妹不怪你,小妹来向您说个清楚。十颗珍珠的确是小妹开口向帐房要的,但不是为了小妹自个儿,您也知道,公爷最喜欢肤质娇嫩触手滑腻,咱们既是侍候公爷的人,就应该让公爷高兴。小妹要珍珠,也就是想把珍珠磨成了粉养护王爷最爱的这身肌肤,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公爷高兴,咱们都高兴不是?”
  自妾室进来到见礼到喳喳有辞,秋夫人的眉眼始终未抬,好整以暇地将一碗银耳汤从头喝到尾。娇艳妾室一堂话说完,不见回音,抬了纤足欲上前,“姐姐……”
  “请五姨娘退后。”夫人身边的丫鬟闪出身万福后道,“夫人在用膳,您站得太近了,怕是要把膳食给脏了,影响了夫人的胃口。”


第42章

  “什么?”被称五姨娘的妾室丕然色变,“你这个大胆的奴婢,你敢如此对本夫人说话?你——”
  秋夫人将握于纤细笋指内的细瓷白碗置下,浅声道:“侍霜,退下。”
  “是。”丫鬟当即垂首退到主子身后。
  “五姨太,本夫人喜欢请静,在淡柏居说话,你的声量最好放轻些。”
  “姐姐,这个奴……”
  “不要称本夫人为‘姐姐’。”秋夫人眼神诸淡,笑语嫣然,“倒非本夫人一定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只是,如果这满院的奴才都叫本夫人‘姐姐’这府里的规矩便乱了不是?”
  五姨娘胭脂红粉精心雕饰过的脸上,挂上的表情,可名之为“难堪”,眉间滑过不甘,眼内抹过怒怼,一对朱色唇儿掀掀张张,但,终是不敢放肆。
  “你进府不久,许多礼数不懂,本夫人可以不怪你这一回。“秋夫人夹了一箸炸虾放到我面前的盘碟上,“看在你是公爷的人的份上,本夫人乐意告诉你,如果这几个丫头在本夫人发话前就把你扔出淡柏居,不要怕太难看。”
  “我……”
  “入了大苑公府,你便不再是兆邑城当红的歌伎,既成了姨娘,就需拿出姨娘的教养,有些属于你们帷里的轻佻话,在这些未出嫁的丫头的面前,最好能收敛了,省得叫人看轻了你。”
  “她们敢对本夫心……”
  “你最好相信她们敢。”秋夫人莞尔,“这几个丫头全是太后赏过来的,头上都控着五品的街,你在她们面前,自称奴婢亦不为过。她们不会恃势凌人,但不代表会容忍别人的不懂规矩。还有,你这个‘本夫人’的自称下一次让她们听到,如果被掌了嘴,莫怪本夫人没有提前告诉你。”
  那位五姨娘走时,说是狼狈逃窜亦不为过。而恢复了安静的淡柏居里,秋夫人仍胃口颇好地吃了一碗粥一碟茄泥,膳后,还眉眼含笑地与我好一通谈天说地,最末,自头上取了几样首饰给小海做打赏。
  不得不说,这王公家的正室夫人,不易做呢。
  回疏柳斋时,已是酉时过半,冬时的天色黑得早,大苑公府悬在廊下的宫灯尽数点起。但偌大的大苑公府,有廊的地方多,没有廊的地方更多,花草林木延展回旋,在夜色中,幽幽郁郁,深不见底,就似藏了无数双窥人心事的眼睛。
  穿过一片枫林,便到疏柳斋,不然就要绕一段远跑,小海恁是聪明,岂会舍近求远?但置身其内时,那无边的寂静和幽暗包围而来,心底不免有点怕怕了。
  嚓、嚓、嚓。我行走其内,踩在落叶上的脚步,极其轻微,如果不是小海自己的耳朵,想要听到,怕是不易。所以,当林内压得极低的声嗓飘来时,我并无讶异,如果涉谈内容与小海无关的话。
  “你在那身边也有日子了,就找来这点零头碎脑?”
  “小的又不是在他跟前当差,平日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惹了他生疑……”
  “好了好了,少作废话,你再想想同,除了你方才说的,他最近就没有半点异常?”
  “嗯?”
  “从人到事,事无巨细,都要想个清楚,不然主子花银子雇你猫在那里是为了好看的么?”
  “是是是……说到人,侧真的有一个,只是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主子会断定,你只管说出来。”
  “他近来,对一个小丫头似乎不太寻常……”
  唉,小海是怎么了?抄个近路也要听人家一段背人的“闲话”,运气好咩……
  “你不能近他,那个丫头还不能么?多从她嘴里套一点有用的出来!”
  “小的明白。”
  “不过,找个机会,你得试试那个丫头的分量,省得如前一回般做白工。”
  “小的知道了,小的也是有这个打算。不过,需请您给个协助。”
  “你订好法子和时辰,我会安排。”
  眼看着人家分道扬镳,我也不想原地久留,和其中一位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回了疏柳斋里。非是小海有意窥探,而是这位兄台恰好是小海的同路而已。婆婆啊,您总是念小海少信于人,但您看看,小海如何信人?
  “小海,你可算回来了。”
  “大哥,您杵在这边做什么?”
  “等你啊,听得满说你被夫人叫去了一天,我在此等着,还想着再不见你人影,就去夫人的淡柏居看看。”
  真要要出事,早就出了,他等在此处又能怎样?我失笑,“是夫人又不是别人叫我去,你担心什么?”
  费得多大眼珠子上下左右将我扫了一遍,“你当真没有事?”
  “被赐了膳算不算?”我得意地将手里装了首饰的细长筐盒举了举,“打了赏算不算?”
  “夫人赏了你?“费得多似是不信,拧着粗眉,大脑袋晃了又晃,“真的是夫人赏了你?”
  “大哥,敢情你平日的忠心耿耿是做假的哦?你竟敢怀疑夫人?”
  “臭丫头,敢打趣大哥!“费得多拍我头顶一记,“夫人出身高贵,对下人虽宽待,却不可能容人接近,何况……算了,我说得再多,你这憨丫头也不会往心里放,外面天冷,快回你房里去喝杯热茶。”
  “公子呢?”
  “公子在书房,有客人在。”
  “不需要小海去伺候了么?”
  “有侍琴、侍棋在呢,你去歇着罢。”
  “喔。”
  “小海。”费得多突然回头,宫灯映照下的脸上全是郑重,“今晚不要出门。”
  “……是。”大哥特地在门口等我,特地如此交待,必然事出有因,也就乖乖回到房里,拿热水洗了手和脸,躺到暖暖被窝里会周公去。
  第二日一早,我便听疏柳斋的几个杂役交头接耳,昨夜,侍琴、侍棋被公子送给了书房里的客人。
  我不想相信,两位美婢姐姐就此离开了。就在昨天,她们还以为自己终有一日会成为公子的侍妾呢。
  尚在怔忡,费得满已匆匆过来:“小海,快点收拾,今儿个公子进宫去,你跟在旁边,放机灵点,可别给公子丢了面子。”
  “进宫?”
  “对,快把这件衫子换上,我把头给你梳一梳。”我将疑将惑,但费得满根本无意解释,只将我按在镜前,手里以不逊于耍剑时的利落,将我发髻重新规整,还将几根银钗别了上去。“宫里不比府里,真若出了什么事公子也护不住你,要小心行事,知道么?”
  “小海当真要进宫?进那个有皇帝的皇宫?”


第43章

  尽管且惊且疑,小海被带进了有皇帝的皇宫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坐在车轿里,我拿指尖偷掀起轿帘的角一角向外探望,那些个楼台殿阁,碧墙金瓦,带着睥晚万千的气势逼来,堂皇皇地闪着了小海的眼。“要看就大大方的看,偷偷摸摸的,要做贼么?”车轿的另一方,飘来那不损人就不叫说话的腔调。
  我撇了撇嘴,将轿帘放下,“奴婢是听从了得满姐姐的吩咐,在宫里要万事小心,省得给公子丢了面子,折了里子。”
  “知道就好。”秋长风懒睇我一眼,凶凶狠狠的,好似别人欠了他八百钱。
  女果不是心里的好奇鼓动的得太嚣张,小海绝对不会招惹这个不良主子。“请问公子,您既然知道小海没见过世面,为何进宫还带着小海?”
  “你认为呢?”
  “得满姐姐说,在宫里真要出了什么事,连公子也护不了。难不成,您带小海来,就是想让小海出事,以便您来个见死不救,好出您心头的一口气?”
  “你——”
  秋长风眼里在蹿火,嘿~~
  我当然知道不是如此。他若真想找我出气,带到宫里来未免兴师动众了些。但我敢说,他将小海带到这样的地方绝不会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至于居心如何……,狐狸的心思,善良的小海猜不到。
  “公子,您真的恨小海哦,就因为不能逼良为妾?”逼良为妾。小海从那日从茶楼的鼓书里听到的“逼良为娼“演化而来,嘿~~
  “你如果不想本公子此时掐死你,就尽早闭嘴。”
  “喔。可是……”
  他蓦地欺近,墨眸里烁起我太熟悉的恶芒,“小海需要本公子用自己的方式才能让你闭嘴可对?”
  ……不对。我闭嘴。如果到现在还闹不清他所谓的“自己的方式“是什么,被强冠在头上的“呆丫头……笨丫头“便名副其实了不是?
  “大公子,奴才福仁拜见。”
  行走中的车轿微微一顿,停住。随后,车前响起拜谒声。那声音,介于男人与女子之间,但不媚不卑,煞是好听。
  秋长风靠枕斜偎的姿态依旧,唇角稍挑:“劳皇上跟前的福仁公公亲自迎接,长风惶恐了。”
  “大公子说笑,这是奴才的本分。”
  “是奴才的本分假,未必是福仁公公的本分。”
  “大公子说这话,会折煞奴才。”
  “能劳动福仁公公前来,可是皇上有诏?”
  “皇上在赏心阁恭候,请您前往。”
  隔着一道轿帘,这两位就像台上唱戏的角儿,有应有和,有来有回,礼数周到,措词和雅,却透着一股子冠冕堂皇的假。只是,处在假戏中的人,犹乐此不疲。
  “还要请福仁公公带路。”
  “奴才遵命。”
  轿帘由外掀起,掀帘的是车外的费得多,那位立在车下的福仁公公小海得以惊鸿一瞥。当下着实愣了一阵。我自然晓得公公是怎么一回事,但不晓得做公公还要长成这样的一张脸。
  皇上。大陇皇朝的第四代君主,昭景帝。
  小海能叫得出坐在正位上的那位的年号,归功于费得满为我梳发换衣时的了了几语。她怕小海这穷丫头进宫后直敕敕地盯着当今天子看个不亦乐乎,事先透露了些微情况满足小海好奇。除了年号昭景,还有那位皇帝与秋长风的关系:堂兄堂弟兼表兄表弟。也就是说,除了那二位的老爹是兄弟,老娘亦是一母同胞。所以,他们的相貌,有五成的相像。
  其实,不管这位皇帝与秋长风像个几成,小海都不会如费得满所担心的那般,肆无顾忌的去瞧个究竟。小海,从来没有仰望于人的习情。
  所以,在这间处处散发着压人贵气的赏心阁外厅里,我立在秋长风身后,垂首俯眉,心无旁骛,眼中,只有自己的一对脚尖。
  “长风,你回京恁多日子,如果不是朕特地宣你,还是不能见你一面罢?”从头顶那方传来的声音,带着三分天生的沙哑,但毫不影响其间从容不迫的笃稳与与生俱来的优越。还是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哦。“皇上打趣长风了。”
  “是不是打趣,你比我更清楚。那个雀儿死了也有五六年了,你竟然还因她怨着朕,朕没有想到,长风你竟是个痴情种子呢。”
  “皇上也说事情已经过了五六年了,过去的事,于今提起,有何必要?”
  “言外之意,还是在怨恨朕。为一个女子,伤了你我多年的兄弟之情,长风啊,朕很是伤心。“说到“伤心“,昭景帝叹了一声,却着实听不出多少悲凉
  “皇上您若继续说下去,长风也会很伤心,为长风的耳朵伤心。”
  “哈哈心……”大笑声像是积蓄了许久的水流泄闸而出,龙位上的人走了下来,一步一步,将阴影带到小海,嗯,是小海前面的主子跟前。“兄弟几个中,还是你最对朕的脾气,你可知道你离开的这几年,朕有多寂寞?”
  秋长风也立了起来,退了半步,修长的身影恰好将我挡住,“禀皇上,微臣惶恐。”
  “长风,别说你不在行的话,这世上,可真的有什么事能令你惶恐?”
  这话,小海深以为许。
  “既然进宫来了,说明你已经不怪朕了,想必不会拒绝与朕小酌几杯罢?”
  “那是微臣的荣幸。”
  “怪了,明知你说的是假话,为何朕无法治你的欺君之罪?”
  “因为皇上已经习惯了。”
  “你 ——“昭景帝语气一紧,旋即又出声低笑,“长风,这怕是你自进来后说下的第一句实话罢。好,很好……”噫?噫?
  噫,这位皇帝“姨,姨”个不停,怎不叫几声“姨夫”来听……
  “你就是长风新收的那个贴身丫鬈?”
  噫?噫?他……是在和小海说话?“禀皇上,奴婢是公子的丫鬟。”
  “你悄无声息的立在这一边,不怕朕治你个窃听不敬之罪?”
  “适才,奴婢已经随主子拜见过皇上了。”
  “所以,是朕忽视佳人了?”
  秋长风声音适时递来:“皇上,您离一个奴婢太近了,与礼不符。”
  “长风是在维护你的人么?”昭景帝笑嗓轻扬,“朕以为,以你的性子,如果当真维护一个人,所采取的会是另一种方式。”
  秋长风回答不紧不慢:“就如皇上对福仁公公所采取的?”


第44章

  我不能抬头,所以,看不到昭景帝时下的表情,但能够感觉到秋长风那句话出后,一股弥漫在两人间的寒凛气流。
  “长风,我不以为那个雀儿当真对你重要的那种地步。”
  “但微臣从来没有怀疑福仁公公对皇上的重要性。”
  “长风……”
  “皇上。”有人清清越越地插进声来,“午脂时间要到了,是要在阁里传膳么?”
  是方才打这两位嘴里打两个来回的福仁公公。面色如玉,目色如夜,眉如修黛,唇如艳朱,既使着的是一袭绛色太监冠袍,依然难掩绝色风华,如斯美人,怎会是位公公?
  “皇上,这会儿,太后该已经听完女史的授惑,微臣须到慈静宫向太后请安去了。”
  几乎是在福仁公公话音方起时,昭景帝周身已敛尽峥嵘,平和如前。“也好,朕也须向母后请安,就一道去罢,正好也从母后那边叨扰一顿。”
  昭景帝上乘坐双人肩舆,秋长风亦如是,一前一后,在太监、宫女、护卫众星棒月般的簇拥之下,浩荡前行。
  没被主子发令放行,我也只得跟在最后,一点一点蹭着脚跟,见识一下这比大苑公府不知又要大上多少倍的广褒宫宇。
  “如果你不想在这深宫大内迷了路被巡值的侍卫当成刺客处置,就跟紧点。”
  嗯?我转了脑袋,触目所见,是一张玉琢粉砌的侧脸。福仁公公?“……多谢提点。”
  他容色称不上冷淡,但离热情绝对差了老远,一张国色天香的脸儿宛若一汪微澜不惊的湖水。“不必客气,你既然是大公子的人,只要你跟紧了他,这宫里就少有人敢动你。”
  ……呃?这位福仁公公,很……有趣。

  夫人?!
  若果不是这位行止更为端肃,眉目更为深厉,我当真会把这位凤冠高悬、凤袍垂曳的妇人当成秋长风的老娘,那五官形容,一般无二呢。费得满只说她是秋夫人的姐姐,却原来还是孪生姐妹。
  “太后,几年不见,您非但没有被岁月催老,反而是愈发雪肤花貌,青春年少,敢情是要返老还童了么?”
  行完了礼,秋长风难得显现的调皮,惹出了面容端肃的太后的一丝笑意,“坏孩子,你就买弄那张嘴是不是?早就听说你回到了京城,怎就不见你来探望哀家?”
  “风儿何尝不想呢?但风儿前些日子才回京城,就听说太后为给先皇和天下百姓祈福,闭门礼佛茹素三月未满,风儿哪敢打扰太后的诸修和忠君休国之心?这不方听说太后从佛前回身,风儿迫不及待地就来了。”
  “你这个坏孩子,尽会耍弄嘴皮,哀家才不信你。”
  “太后,您不信风儿可以,万不能不疼风儿。失去太后的疼爱,风儿会心碎的。”
  “你这个坏孩子,你呀……”闻得太后笑声恁是开怀,我纳罕啊。冲这光景,秋长风在太后面前比在他老娘面前还要讨乖卖巧呢,而且,其中颇有几分真情实意。不亲老娘亲姨娘,这厮莫非是本末侧置了?还是狐狸就是应该与常人不同?
  “皇上,你也别净呆在一边不说话,你来说说,这个长风和几年前相比,嘴皮是不是更油滑了?”太后找上陪坐一旁的皇帝,显然,亲近了甥儿,亦不愿冷了亲儿。“是啊,母后,长风就是有讨您欢心的本事,儿臣自愧不如。”
  太后喜气盈盈:“皇上在吃味么?”
  昭景帝从善如流:“是啊,母后疼长风,儿臣的确有点不是滋味。”
  “卟~~”太后失了笑,“怎长风儿一来,连最是认真正经的皇上也变得爱闹起来?”
  “既然长风能让母后这般开心,儿臣便不把他放到远处,索性让长风到宫里当差,也好更能拿出时间常陪母后说说话,可好?”
  我与福仁公公俱站在门边,与厅里的贵人间有半丈开外的远近,中间还隔一株玉雕海掌,几盆长木盆景。但若是偷了眼去,瞅请几位贵人的表情并非难事。昭景帝那话出来,秋长风脸色笑意未敛,但眉间依稀抽起的细褶使人可以晓得,这厮心情已是不悦。
  “前廷的事哀家过问不得,皇上可不要陷母后落一个后宫干政的罪名。”太后丰美的容颜如牡丹盛开,“长风这孩子如果有本事为皇上分忧解劳,哀家当然高兴。这孩子若只是个吃喝玩乐的纨绔主儿,哀家也喜欢。皇上任官为政,择贤而用,不必看哀家的面子。”
  仔细看来,太后比秋夫人要略显丰腴。尤其,秋夫人的妆容多取素雅,而太后则走张扬,着衣色调取皇家的明黄正色,缀凤流云,更发艳丽逼人,直要人怀疑,昭景帝这位看上去年近而立的八尺之躯,当真是她生出来的。
  我看够了,将眼收回,不经意间,却扫上了对面的太监福仁,他……抹过他眉间的,是讥意和……恨色?嗯,这个,若不是小海眼花,便要好奇房里贵人三枚,这份恨对得是谁了……
  冷不丁,他抬起了眸,两道清凉视线将我硬生生截住。
  嘿嘿~~。虽是无意偷窥,但看了人家是事实,尴尬也算人之常情,我呸咧了嘴,奉送其一个无声傻笑。
  他面无表情以对。
  无妨,小海脸皮够厚,人家不够热情,同以收了笑扳了脸同颜回之就是。两个人没有意味的时视,最后,反是他移开了眸光。
  “小海。”那厢主子有唤。
  “奴婢在。”
  “过来。”
  “是。”我万分恭顺,盯着自己的脚尖快步“挪”了过去。
  “太后,皇上,就是这个丫头,风儿当日受了不明人士的追杀,就是这个丫头救了风儿一命,若没有她,风儿怕是见不到我们大陇皇朝风华绝代的太后娘娘了。”
  “是么?”近了听,太后的语调较之秋夫人稍显高亢,“抬起头,让哀家好好看看风儿的救命恩人是怎样一个小模样。”
  “奴婢……”抬,是不抬?纵是抬,在这个拥有世上至大权力的女人面前,也要有人提点分寸是不是?我拿眼角去瞥秋长风,心想若他敢在这个时候放任不管回去便将他所有的水蓝衣衫烫烂了给费得多下酒。
  “傻丫头,又犯呆了,太后要你抬头没听见么?“好在,他天良未泯,适时出声。
  我缓缓仰了脸,暗里庆幸自个儿早早看诸了太后凤颜,不然若在此时对上这张脸,非要惊叫出声不可。


第45章

  太后不愧是夫人的孪生姐姐,出手亦是大方,一个“赏“字落下,小小丫头便有了百两黄金的进项。百两黄金耶,省吃俭用,三年五载亦可不愁吃喝的百两黄金耶,致使返程时,合不拢嘴的小海向这边的老天爷默念了千回百遍:保佑太后娘娘长命百岁,保佑太后娘娘万寿无疆,保佑保佑再保佑……”嘻~~
  “再笑,嘴皮就要咧到耳后了。”
  “要你管!”
  “再说一遍。”
  “……奴婢谢公子。”
  “干本公子何事?”
  “公子带奴婢进宫,奴婢获太后赏赐,所以,谢公子。”
  秋长风也目问:“如果一边放着一百两黄金,一边放着待救的本公子,你会怎么做?”
  小海啼笑皆非好不好?这还……,用着说么?在不良主子的狐狸眯视之下,小海好聪明地,“公子您神功盖世,英才天纵,怎轮得到奴婢去救?”
  “本公子说的是‘如果’!”
  这人,当真就如此渴望小海的假话虚应是怎着?“公子,没有发生的事情,您拿来‘如果’这‘如果’多了,不吉利的哦。”
  “你——“秋长风捉我衣领一把将我扯过,阴森森道,“小海,本公子当真要反省了,何时把你这根舌头惯坏了……”
  我忙不迭放开了装着百两黄金的考究箱子,空下的两手掩上了嘴,“你不能亲小海!”
  咯嘣、咯嘣,是秋长风牙齿切来错去的声响。他热烈的气息在我脖子上扑灼着,我怀疑,吃不到小海嘴的他,会咬断小海的颈。
  “小海。”陡然地,他薄唇掀起,“听说,夫人将你叫去了,说了些什么?”
  “叮嘱小海要吃好喝好,余下的时间将公子伺候好。”
  “如何伺候?”
  “嗯?”
  “我是问,夫人叫你如何伺侯好我,必定是嘱咐了一堆话儿罢。嗯?”他俯下首来,挻直的鼻尖触到了我颊上,视线里温度渐高,“说给你家公子听啊,小海~”
  我第一次发现,当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泛出邪气十足的笑,一双损薄苛刻的唇发出柔旎的声,就成了沾了蛊药的毒,明知吞下去会七窍流血肠穿肚烂,亦控不住走移的心志,想要冒险一试……
  啐,休想!
  “公子,你答应过小海……”
  “周嬷嬷说曾给过你一堆补药,你可吃了?”
  “没有。”
  “为何不吃?”
  “送人了。”
  “送谁了?”
  “阿德哥哥。”
  不出所料地,秋长风的脸有片刻的扭曲。唉,小海何尝不明白,将那样一些药送给阿德一个大男人,想来就有些怪异。但无法啊,冯婆婆认出了那些药材的用途,小海既不需要,放着也是放着,不如转手他人,或许早晚能派上个用场不是?
  “小海,那些药是做什么用的,你可知道?”
  “奴婢当然知道,周嬷嬷说过的。”
  “说来听听。”
  “扑身养身。”
  “仅此而已?”
  “不然咧?”
  秋长风拿鼻尖划着我颊,将声切压在我耳根,“小海,本公子好心,告诉你那药的用途如何?”
  “有劳公子了。“他说我便听,怕着谁来?
  “周嬷嬷看上你身强体健,想要你为本公子……”
  “有刺客,大家小心!“费得多粗嗓乍扬,随着车轴粗嘎吱呀过后,车身戛止。
  秋长风眉梢挑了挑,缓缓放开了我,排开侧面小窗投出一眼后,薄唇扯出淡笑:
  “小海,乖乖呆在车内,本公子为你捉一只虫来玩如何?”
  虫?他身形腾闪出去,我始终挡在嘴前的手也放心挪开,趴到小窗前,在车外十几道纠缠的人影中间,我准确找到了明晃晃招人眼的秋长风和……苍天?!
  ……似乎,苍天在巫族,除了是苍家世子,天女护卫,还有一个誉号是“巫族之龙”的是罢?所以,在秋长风的刻薄成性的嘴里就成”小虫“?
  隔着一道车窗,我凝望着这个男人,这个曾被我以为是小海生命里最炙热的阳光的男人,藏青色袍衫裹住的健硕身躯,当真矫如游龙,透着可上天入地的自信与凌厉,即使面时的是秋长风,气势仍未有丝毫的收弱。所以,才是苍天……
  “走,滚出去!”
  当车帘被一把扯下,一把牛角弯刀架到了小海颈上时,我恍才晓得,先前所以为并引以为傲的一心两用的天赋,是因为不曾有事真正让我分心。不然,不会在这把刀来前毫无所察。
  “你这个中原奸人的女人,老实跟着大爷滚出去,让你男人乖乖领死!”
  他操得是一口蹩脚的中原官话,口舌虽不够利落,手脚却足够狠厉,一脚踹上小海腰际,一手捉住小海肩头,将小海搡出车外。
  我依言依行,无声无响,端看他如何发落。至于腰上的疼痛,须臾就会消失,但一刻钟后,会以百倍的力量在那只施之于力的足上发作,希望这位同族兄台会有小海的好忍功。
  “中原大奸人,你再敢动一下,你的女人立刻就要死!”
  叹啊,叹。小海的族人和这外界的人并没有两样嘛,同样是识人不清,判断失误。他话出,秋长风身形飘然落地,向对面的苍天送出一声轻笑:“原来,所谓的巫族之龙也会用一些挟弱相胁的不入流手段?”
  “在你眼里,巫族不尽是邪祟之徒么?”苍天面色冷峻,”邪祟之徒做事,向来是不择手段。”
  秋长风耸耸肩,“请问,阁下想拿她要挟本公子什么呢?”
  “一个承诺。”
  “请明言。”
  “兹今后,不得再与巫族为敌。虽然我并不知道阁下何以对巫族如此仇视,但你若想要她活命,便请答应,从此莫再与巫族为敌。”
  “你所以取在这光天华日动手,就是为了让本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许下这个承诺?”
  “不错。”
  “嗯,堂堂大苑公公子的确不能违诺失信,食言而肥。你算计得也算周全。那阁下有没有算到,如果你所挟持的人根本威胁不到本公子,又将如何?”
  苍天面色陡凛。
  “巫族的存在与否,对本公子来说是桩大事,岂是一个丫头能够左右的?”
  苍天突然掀眉冷笑:“如果她当真无足轻重,阁下又何必说恁多话?又何必在她被制住之时停手?”
  “因为……”
  因为有人救我。这不是秋长风的答案。只是已经发生的事实。颈前的弯刀遭一格石子弹落在地,而小海被人抱在怀里移形换位,等得以瞅清这人的“脸”时,小海和他已经身处在一道四面来风的房梁上体验高处不胜寒的意味了。


第46章

  “两个大男人喜欢刀剑相见,自管打个头破血流,将无辜的女人扯进里面,未免招人不欣赏了。”肩上的两只手,让小海被迫俯在一个胸膛上,头顶上,一人扯着加了伪饰的声高叫着。“二位都是自诩顶天立地的人,有如此行径,不觉得丢脸?尤其,还是对一个如此可爱的小东西……”
  小东西?恶不恶心?我仰首:“你闭嘴!”
  他愕然:“我在夸你可爱耶!”
  “我请你夸来着?”
  ”……我还救了你。”
  “我也没请你救!”以为顶个面具,扮个怪声,别人就要当他是神是怪是怎地?
  “你好凶哦,人家好害怕……”这当真是个怪物不成?
  “小海,下来。”如此理所当然命令我的,自然是不良主子某狐狸。
  看罢,需他救的时候劳动不了他一丝气力,此一刻为了彰显他身为主子的气派,不惜驭气发声,让房顶上的我听得就如在耳边一般。他怎不看看,小海现在是自由身么?
  “小海,从上面下来。”这喊话的力道使我晓得,狐狸主子怒意昭然。
  “你当你是谁,要她下去她便要下去?”顶着一张黑漆漆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的而具的怪物替我代言,“本大爷偏不让她下去!”
  “小海。”秋长风对他理亦未理,只管向他的丫头传递压力。
  “你叫大海也没用,说不下去就不下去,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归我管!”
  谁归你管?“你……呀!”我来不及反驳他这话,身子已凌空。
  “二位在此打个痛快杀个过瘾罢,在下带着这个可爱小东西走了!”他撂话时,已是几个起落,一手圈我,一手向后面不知是哪方人马的追兵洒了一把零碎物什,叮叮当当不绝于耳中,那方天地已远。

  “各位,听说了么?巫族的人到京城了。”
  “王兄弟,您的消息灵通,您快些说来听呐。”
  “唉,说来也巧,这巫族人租住的那家民居,恰巧是在下一方远房亲戚的空房。在下那家亲戚说那些人除了领头的那个,来人都是一口憋脚官话,行事也与咱们大不相同,就多留了心眼,这留来留去,想到了近来官府贴出的关于巫族邪徒施祟中原的布诰,就将那些人的身份猜了八九。”
  的确,巫族人虽不会比外界人少了贪婪,但由来是直来直去的表达和掠夺,与外界人矫饰伴作的本事比起来,天差地远。
  “哦,您那家亲戚可报官了?”
  “哪敢啊。这巫族人个个都是精通巫术的高手,念三两下口诀就能取一人性命,我那亲戚胆子天生就小,岂敢做那事?”
  胡说八道,巫族人就是在这些人道听途说的口耳相传中成了邪门祟徒。以口诀瞬间取人性命,那是巫族最高深艰涩的术力,就算是大巫师,也未必能操作自如,除非是随着生命就到来的”天分”,“但不是说大苑公府的公子最恨巫族邪徒,若给发觉了,王兄弟的亲戚势必要担上罪名。”
  “说到这,各位,大家以为这位秋府的大公子会做属国国君,还是在朝内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臣上臣?”
  我关上了雅间的门,将隔壁的喧哗阻隔了开去。在兆邑城里,想要探听东邻西坊发生了哪些鸡毛蒜皮,南权北贵产生了哪些风流韵事,茶楼无疑是最好的来处。那些位高谈闹论者,好似全不怕言多有失隔墙有耳,争相将一肚子的晓得和揣测宣之于众,以在诸位茶客中博个广闻博知的名声。
  “不想听了?兴许下面的话,会让你更加了解你所关心的那人的动向哦。”
  “臭山头,你好多废话。“我吃着芋头做馅外焦里嫩的点心,喝着上等白毫沏就的茶水,这当下,有何事比添饱肚子更重要?
  “小海,在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谁。”臭山头将脸凑近来,被我推开后,仍自发弹回。“你明知道,而且也猜得出我打第一眼便晓得你是谁,你却闷声不响,小海呀小海,你这个小丫头,越来越让山哥哥我刮目相看喽。”
  “是你自己没在小海面前遮掩,你那纨绔子弟式的声调谁能听不出来?”尤其是小海,长到十五岁,真正听过的人之声五指可数,想要忘记一个总是以卖弄玄虚的方式出现和消失的人……的声音,并不容易。
  “小海,你怎能把山哥哥春风化雨般的温暖嗓音说成纨绔子弟,山哥哥伤心了,太伤心!”
  这厮的西子捧心离着惹人生怜还有一大段的路,所以,小海可以视若无睹。
  “小海小海坏小海,乍见你时,山哥哥还欣喜万分地以为你这块冰终于融化了,现在看来,面化心不化,小海还是冰海嘛。”
  “你话这么多,要不要喝杯茶润润喉?”
  这厮竟扭腰顿足不够,还举袖擦他干巴巴的眼角:“人家好可怜,沧海冷得化不掉,好不容易沧海成了小海,还是对人家还是冷冷淡淡,人家好可怜,呜呜呜……”
  “臭山头你闭嘴!”
  “小海小海,你伤了人家的心,还对人家大呼小叫,你好残忍……”
  “臭山头——”忍无可忍,我扑上去,誓要掐死这只太吵太聒噪的东西,还“人家”耳朵一个请静。
  “小海……唔!”
  我如愿掐着了臭山头的脖子,但装着臭山头的那把椅子负荷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卟嗵”重响,向后仰侧过去。茶楼地面用得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人摔在上而当然不会轻松。小海有人垫背,自是不怕,但处在下面的臭山头可是少了这份好运,苦皱到一块的眉毛鼻子在说明这厮背上的痛非同小可……
  “小海,你要谋杀亲夫不成?”
  “臭山头,待我掐死了你,让你这张嘴只能去吵阎王小鬼!”
  “救命啊救命,有人要谋杀亲夫!”
  “臭山头,你去死!”
  “小海宝贝……”
  越来越恶心,这厮当真欠……
  “啊呀啊呀,出了啥事,出了啥事,客官客官……”雅间的门哗啦啦被拉开,茶楼伙计嚷叱着急急惶惶探了半个身子过来,但很快地,满脸的惶乱转成错愕,继而,形成一朵让人感觉极碍眼的笑花,“客官您有事忙,您尽管忙……不过,这个,本茶楼在隔壁还有一家客栈,也是咱们一个掌柜,客官若是需要,小的立马就为您去订间天字号……”
  小海是不明白这人无事献殷勤地订什么房,但来自对面雅间正敞开的门内的那几道意味丰富的目光却忽略不得,而对方,也不容人忽略一一
  “敢情,本侯爷的总管所说的有事外出竟是为了这等的大事?看来好事近了,远鹤,快来恭喜本侯爷。”


第47章

  全城相公秋皓然。和那只周身上下一丝暖气也没有却笑颜常在的秋远鹤。小猴子和大猴子是也。还有一位,脸色微黑,浓眉阔眼,不认识。从臭山头身上爬起,我顾不得打去臭山头为我顺发理衣的手,屈膝见礼:“见过两位侯爷。”
  “免礼免礼,小海,女大十八变,几天不见,小海竟变得这样好看了。”
  这些人,拿虚言当茶喝不怕冷着,假话当饭吃不怕噎死,若非小海跟的主子是个中好手,还真会唾弃当场。“谢小侯爷夸奖。”
  秋皓然浅哂:“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凑一起了,阿山,就带着你的小海过来一道喝杯茶罢。”
  臭山头,也就是纪山那厮,这才抱拳施礼:“属下谢小侯爷厚爱。但小侯爷也请体谅属下,属下即将远行,想将临行前的时光悉拿来与小海相守。”
  远……行?我一愣。
  “阿山向来是个多情种子,本侯若执意相留倒显得不解事了是不是?”
  “属下谢小侯爷休谅,那属下的这点茶钱,劳请小侯爷一并担了,就当为属下饯行。小海,走了。”
  “喔。”我傻傻随他走,脑子里尽被他的“远行”给占着,那几只猴子笑了几声,说了什么,虽听得见,但未过脑。
  “你要去哪里?”我想起来问时,已和他并走在街上。他牵着我的手,依然是那副洋洋洒洒的欠扁模样,桃花眼抽筋似地连眨个几下:
  “听说山哥哥要走,小海就魂不守舍,舍不得了?”
  我抬手,用指尖触着他的脸,嗯,还算润滑……难怪行在路上,会招惹恁多含羞带怯的女儿目光,这人,不会比秋长风更安于室。
  “哇喔,小海,是不是发觉对山哥哥爱得已经难分难舍……咝~~”
  会痛哦?那就是真的?“原来,你真的是长这副模样。”
  “你,你不会少用点力的哦?山哥哥这张脸原汁原味,如假包换,不像……”他俯近来,窃窃私语,“你这张脸皮也不是假的,告诉山哥哥,你用了怎样的法子,把那个冰美人藏哪里去了?”
  “不管用了怎样的法子,你还不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因为山哥哥和小海心有灵犀一点通咩……”
  信你才怪。
  苍家人委实不懂巫术,但这个人,在见到他这张脸之前,已早听冯婆婆说过无数次。苍山,苍家二子,与那位出色的兄长相同的是,他头上亦是名号繁多,如“苍家怪胎……巫族异数“等,曾因几次潜进巫族禁地偷习壁上巫术被巫族长老痛斥。
  偏偏,这人屡教不改,且不服管制,在被责闭门思过的当儿逃离巫界不知所踪,致使苍氏长年派人寻他下落……
  小海身上的力量,半数是上天所予,半数……阴错阳差,被那只暴躁邻居带去了那方石洞,被它咆哮着逼着,记下了刻在壁上的那些口诀。那方石洞,便是巫族禁地。而他能在巫山神出鬼没,倏忽来去,说明他已经习得了禁地所载的巫术。
  所以,他能识破小海的障眼术。
  “小海果然比山哥哥聪明,小海会的,山哥哥就不会,呜,好伤心……”
  “你这颗心是豆腐做的不成?这么不济事扔了喂狗算了!”
  “小海啊小海,你伤害山哥哥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呐,山哥哥不依……”
  “你够了罢?”
  “不够不够,山哥哥这颗心还不是为你留着,你竟然要丢它去喂狗,这不是骂我心爱的小海么?山哥哥不依啦~~”这厮如得了无骨病般,将一颗头拱在我肩上,哼哼唧唧,腻腻歪歪。
  这条道就算不是人头攒动的万荣街,光天化日总不会少了人来人往,一男一女如此亲近,在巫族不算大不了的事,但在这里,我和他就成了众目所矢。在小海的耐性撑到最底限之前,问:“你到底要远行去哪里?”
  他咧笑出一口白牙:“小海在关心山哥哥?”
  算了!我迈步要走,又被他长手长脚整人抱住,“小海不要离开人家啦~~”
  这厮……”那你到底说不说?”
  “我的奶奶因想念她最爱的孙儿,重病在床,她最爱的孙儿当然要回家探望。”
  “你要回巫……”
  我和他之间,都是掀动在唇间,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言来语往。况且愈是在街上,愈是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他拉我在此说话,也正是为“方便”。这怕正是巫族人思考处事与外界最不同之处。尽管小海希望自己与巫界从无干系,想必苍山亦并不以巫人为荣,但有些东西,还是非个人意愿所能改变。“小海,等我好不好?”
  ……”呃?”我从粼粼河面回首,“你说了什么?”
  夕阳将下,我和他顺着那条不知名的街,竟到了长河之畔。这条河,小海初进兆邑城时,曾自得满姐姐处得知它名为“兆河”。
  “等我。”他再挽起了我的手,数着我一根一根的指,拈在掌心,“小海,从你十二岁,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想着有一日,在我有足够的能力之后,把你带出那个阴冷潮湿的地方,让你远离那些渴血成嗜的族人。我熬过了一年又一年,每日为了让自己变强大而努力,当我以为已经能够保护你时,你竟然先做出了主张。好在,巫神让我重新遇到了你。小海,可以等我么?等我从那边回来,我会带你去走遍这个世界。”
  “你……”我仰首,凝视他眼底的暖意,“你是说,你喜欢小海么?”
  他笑,俯首在我鼻尖一啄,“是啊,我喜欢小海。”
  他啄过的地方,有酥酥的麻,我抬手掺着鼻尖。“就算你知道小海喜欢过别人,也……”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捉开我的手,额头抵住我的额头,一双近于媚惑的眼内,一丝忐忑隐伏其中,“还是,在小海心里,并没有过去?你现在,依然喜欢……”
  “我不知道。”苍天在小海心里掘出的洞,岁月会掩埋。但他刻下的痕,依然在作痛。我无法确定到了何时,想起他时,才不再为被那扯到筋脉的痛意所扰。所以,在此刻小海不敢说是与否。
  “小海,我的小海。“他蓦地拥住我,唇落在我头顶,“不要哭,不要哭,只要有我在,永远都不要哭……”
  哭?我眨了眸眸,感觉有物溜滑出眼际,湿了他的袍,涩了我的唇,我……真的哭了?
  “小海,不必急着回答我,等我从那边回来,再给我答案。”
  “你要去多久?”
  “少则两月,顶多三月。”
  “还有三个月零十天,是小海十八岁的生日。”
  他微把我推开,俯下的眉眼里,有欣喜光华闪跃,“小海想让我赶回来为你过生日是不是?”
  “你会赶回来么?”
  “会!”他掀唇笑着,整个人因这笑泛出让人移不开眼的光芒,“无论如何,山哥哥都会回来为你过生日,在那一天,小海就告诉我决定好不好?”
  好。我在心里回答。
  夕阳好,落霞赤,纵是过去了岁月,移走了时光,兆河边的这个约定,仍是小海心头挪不去的重。苍山,他不该对我这样好。


第48章

  踩着暮色进门,情无情息的,却差点和另一位从里面出来的人撞上。
  “小海?”
  “阿德哥哥。”
  “天恁晚了,你怎么才回来?”
  “天恁晚了,阿德哥哥又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辰,你不是早该回去歇着了么?”虽是主管疏柳斋花草枝木的花匠,但一天工结了,也要回到佣人房落榻。许是因着此点,他才会劝小海知足,因为秋长风对我,有这一点的不同。
  “今儿上午我给园子里的丁香村埋冬肥,将花锄忘在那边了,明儿一早要去含梅苑,这才又跑一趟回来取。”
  “喔。”其实,小海很想提醒他,花锄忘一次还好,二次也无妨,再多了,牺牲大好的睡眠总向住着狐狸的园子里跑,难免哪一天就被咬着。
  “小海,你与公子同时出去的,却没同时回来,是不是遇着了什么事?”
  “阿德哥哥不知道么?”
  “你这丫头,我从哪里知道?”
  “公子在里面么?”
  “公子在前厅,似乎是负责京城卫戍的总都统来向公子请罪,你别去看了,听他们说,公子的脸色很是不好看,怕是整府的人,除了老爷和夫人,都给吓着了。那位赵总都统是贵妃的哥哥,在公子面前也不敢出声大气儿。你此时去了,说不得就成了公子的出气筒……”
  唉,难道小海给人的印象就是那样蠢笨,劳烦阿德哥哥如此费心?“小海知道了,谢阿德哥哥。”
  “客气做啥,都是穷苦人出身,帮衬着点也是应该。倒是你,跟着公子不易,万事小心啊。”
  “小海明白。”
  “那个……”
  “阿德哥哥还有事?”
  “公子时你还好么?”
  “还好。”
  “好就好,好就好,那我走了,你快去歇着……”忠厚敦实的阿德提着那把锄头走了。
  我却在原地立着,愣了半晌。
  纵使已经见了多次经了多回,小海还是想不明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怎么可能在面带诚恳地表示关怀时,心里打转着的念头截然相反呢?
  风拂过颊,冷嗖嗖不留余地。如梦初醒的小海学着古人发一番感慨,出一声长叹:
  何必奇怪呢,现在的小海不也是越来越谙此道了么?也许,旁人亦同小海一般,不愿人面鬼心,也不想口是心非,但无奈,世、事皆不容人,唉~~

  “大公子,卑职身为卫戍总都统,掌管京城治安,却疏忽不察,未能及早将一干密潜京师的巫族邪徒绳之于法,以致大公子当街遇刺,卑职深知失职,请大公子责罚。”
  阿德话没说错,这位妹子是皇帝贵妃的总都统,在秋长风面前,那一脸的惶恐,说是一个被老爹揪着错了的娃儿亦不为过。而且,从小海这个方位瞅去,由上瞰下,可以明显觉着那两只肩头的瑟动——让人觉得好可怜,如果小海在去茶楼听书时没有有幸睹到这位赵大人当街纵马疾驰吓飞了摊贩行人的话。
  “赵大人,长风无官无街,您堂堂都统,正二品的武官,到长风一介布衣面前俯首请罪,不是折长风的寿么?”
  阴阳怪气,折死你最好!以明瓦桌灯照出的秋长风,一张俊上脸是要笑不笑的狐狸式表情,因看不到长睫遮掩的眼睛,喜怒倒无从判定,但,绝不会是阳光普照。
  “大公子,您这么说才是折煞卑职,卑职失职让歹人惊了公子,明儿个将自请责罚,请监察司扣卑职半年奉禄。”
  “赵大人何必客气?虽然这半年的奉禄时赵大人来说,是九牛一毛,但长风何德何能能劳赵大人如此?如果赵大人执意要讨个心安,不如为长风解个惑。”
  “大公子请讲。”
  “今年夏时长嘉江由泊州至湖省段泛滥,淹没了两岸近百个村镇,更莫说尚有农田无数。长风听闻,朝廷早在汛前就拨了五百万两银修堤款下去,令弟时为河道总督,不知将这银子用在了何处?赵大人不妨向令弟问个明白。”
  “……卑职遵命,卑职……”
  “长风也不一定要知道。只是,皇上为了解惑,不日便会派专人彻查此事,钦差大臣人选亦定了,长风虽然不便透露,但凭赵大人的本事,应该不难获知是谁有这份荣幸……”
  好没有趣喔。小海摸着黑吃着风上了屋顶,是想知道阿德所说的秋长风脸色“很是不好看”到底是怎样一个不好看,现在看来看去,也只见一只狐狸如何玩弄一只吓坏了的野鸡,的确很不好看,小海不喜欢。
  秋长风进宫,敢情是领了差使的:替皇上察那五百万两银子的下落。
  五百万两银哦,小海做几辈子丫鬟才见得着?小海二百两的积赞被不良主子扣去还要呼天哀地了,何况人家皇帝丢得是小海两万五千倍的亏空?难怪,需要请狐狸出山。想来昭景帝也是了解他家的堂弟兼表弟,最是擅长如何从人家手里夺银窃金。主子所领的差使,是小海自不良主子嘴里亲耳听到的。然而在这之前——
  “过来。”
  “不。”
  “过来。”
  “不。”
  “我说过来!”
  “除非公子答应不罚奴婢。”
  “过来!”
  “夫人遣人说今儿个要在府内待客,想让奴婢去帮个手,奴婢告退。”小海还异想天地以为,既然这只狐狸难得善良地放了人家一夜安稳,今儿个就该是雨过天晴才是。谁成想一大早便端出一张不良主子面孔,谁敢上前领死?
  “你忘了快到月底了是不是?你想和你最爱的孔方兄失之交臂?还是太后赏的那一百两黄金也不想拿回去了?”
  卑鄙卑鄙,无限卑鄙!……”比起孔方兄,奴婢还是比较喜欢自己这条小命。”
  “我有说过会要你这条不值钱的小命么?”
  “奴婢的命时公子来说当然不值钱,但对奴婢和疼奴婢的人来讲,可是宝贝中的宝贝,您不稀罕,不能让奴婢也不稀罕。”
  “你——“秋长风阴了脸,冷了眸,“你是在指责本公子没对你出手施救?”
  “主子本来就没有一定要救助奴婢的义务。”
  “你既知道,还敢对本公子拿乔?”
  “奴婢不敢,是公子误解了。”
  “蠢丫头,我不救你,是因为本公子以为你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他咆然吼出,双目绿意遽浓,白牙霍霍,似乎要把人咬骨吸髓,“本公子的确不明白你为何能在被恁多高手追杀时毫发未伤,却屡次被一些不入流的宵小挟制,但如果你是为藉机试探你对本公子的重要性,很抱歉你注定失望了。”


第49章

  失望么?
  心里存了希望,才会有望可失,不是么?
  秋长风和云沧海,原本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谁会对不相干的人存有希望?
  公子着实是想得太多了。
  我默声不响,秋长风淡道:“你既然那么想让本公子只把你当做个称职的丫头,那你就做个称职的丫头罢。本公子受了皇命,追查不知所踪的五百万河堤款去向,需要动身去江南,你同行。”
  “去江南?”
  “有什么问题?”
  去江南,也没有什么不好。兆邑城不是小海的故乡,大苑公府更是一座陌生的华宇,能不用自己花一文钱看看江南,小海喜欢。
  “那一百两金子……”
  秋长风额上的几条筋有抽搐之势,“在你房里的案上!”
  ”……谢公子。”
  其实,我知道,秋长风很想“罚”我,看他的眼睛就明白。只是,因着小海不够“奴婢”的挑明,他难堪了,所以,放弃,很不甘的放弃。
  “这一趟江南,多久才会回来?”
  “不知道。”婆婆做的菜包真是好吃喔。
  “你没有问秋公子?”
  “没有哦。”嗯,狮子头也美味。
  “臭小海!”
  “唔……痛啦!”我探着额头,好是委屈,“婆婆你打小海。”
  冯婆婆瞪我:“是你该打!净想着如何去玩了,怎不想想,江南离这里有千里之遥,你如果一去三个月回不来,婆婆如何为你过生日?”
  江南有那么远?自从离开巫界,每年生日,婆婆要给小海煮一大碗寿面,婆婆的疼爱,小海才不要错过。而且……这一回,臭山头也要来……
  “小海会在生日前赶回来。”
  “但秋公子这次去是为了公差,若他事未了……”
  “不管他如何,小海都会赶回来,吃婆婆做的面,还有……”见臭山头。不管小海的答案会是什么,总是要见他的,他很好,很温暖。
  “小海,去外面多看看山水开开眼界也好,但是,你要记得。”冯婆婆揽住我,“秋长风比苍天还要不适合你。在巫族,不管怎么说,你究竟是云氏的小姐,天女的亲妹,就算你终生下不得巫山,你的地位依然压在巫族每个人头顶,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敢看轻了你。但在这里,你只是一个丫头,被赐个妾位就应当感到感激涕零的丫头,秋长风又是自幼从这样的境地生长起来的公子哥儿,他对你,就算有一天会怜惜,会心动,但也不会有尊重和……爱慕。但小海未来的那个人,必须是一个能够会心全意对待小海的人。”
  未来的那个人?全心全意的对待小海,就像苍天对天女?就像这世上每一个男人对待心爱女子?有那样一个人么?小海会有那样一个人么?
  “还有,你此去一定要记住,婆婆之前说过无数次的,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脸。”
  “为什么?”
  “因为,在那边,你的血使你成了众人掠夺的对象,婆婆不想你在这边再被你的脸给连累。”

  江南。
  到江南,已有一个多月的时光了。
  从兆邑动身时,已经是临近年末,当时的大苑公府已挂起了艳红灯笼,张起了喜色符帖。秋长风却以皇命难违为由,辞别了他老爹和老娘,带着费家兄妹,还有小丫头一枚,离府了。
  动身前夜,兆邑城下了一场大雪,以致起程时,车马是在厚厚积雪上嚓呀开拔。而将要开拔时,楚怜星在小婢搀扶下送行而来,裹素披银的天地之中,披着一件猩红色斗蓬的她俏艳如雪中红梅,娉婷弱态我见犹怜,秋长风只说了一句“回去罢”,便进车落门,头亦不回。
  我没错过滑过楚恰星颊上的泪儿串串,见这样的娇弱美人垂泪,但凡不是铁石心肠,都无法无动于衷罢?自然,狐狸例外。小海虽然善良又心软,可人家自个儿的未婚妻都不知心疼了,小小丫头能如何?
  “小海,请你好好照顾长风。”
  呃?登车前,我听到了楚小姐的拜托叮咛。因为当时浮上心头的那份不适,加之着实的冷,行程开始了四五天,我也没说一个字,只以一床厚毯将自己包在车里,等着天上阴霾散去,日阳重来。
  但离开兆邑城的第六天,我们这一行人又遇到了秋长风的“家常饭“----刺客。虽然来者五人不待秋长风动动手指,就已经在费得多、费得满的剑下做了亡魂,但我还是好恨,恨他们毁了小海坐的马车。数九寒天,如果我不想徒步前行,又不想在寒风料峭里与费得满共乘一骑,便只有到秋长风的车轿里蔽身。小海向来最疼自己,当然不会为了骨气损了自己的筋骨,不可能弃车选马。
  好在,秋长风的外行车轿颇是宽绰,且以一道挡扳分成里外两间,单是外间就比那辆被人摧毁的车辆大了许多,我只肖擅尽丫头本分守在这边即可。而秋长风似乎突然有了几分君子作风,一路上安分守己,未找小海麻烦。
  这趟行程上再次被打破平静,是大年三十的到来。
  巫族以火树节为全族盛典,以巫神诞为举个界域的至庆大日,但小海从来没有置身其内,尽管冯婆婆描述得盎然,我亦不能体会那份精彩。自到了外界,晓得了这以“年”为号的节日对整个外界人的重要,小海竟能与之同乐了。
  大年三十那日,我们正到了江南第一道重镇黄梅城。落宿在全城最大客栈里,听着窗外爆竹声响,四个人共用了一顿颇丰盛的年膳。小海能吃得顺心顺口,其一是因饭食着实好吃,其二这顿饭全由秋长风担银破费,岂不乐哉。“公子,另一路钦差大人过了明天也该动身了罢?”酒足饭饱,小海趴在窗前看外面映亮了半边天的灿烂烟火,身后,费得满问。
  “如果他还想高官厚禄得久一些,应该是。”
  费得多咧嘴笑道:“皇上这一招好高。明里派了钦差,将做贼心虚者的眼光心思尽数调到那边去,实则由公子全权调查,高段。”
  秋长风挑唇:“不然先皇有皇子九人,怎由他做了皇帝?”
  费得满道:“那咱们所遇到的追杀,必然还是为了先前的由头,与五百万两银子无关罢?”
  这些人,这些人……当着小海的面,对一些国家要事、皇门家事如此畅谈无狗,安得是哪门子心思?小海没有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听到啦!


第50章

听到了,自己可以当作没有听到,但要你听到的人,却不会容认你的自欺。
兹那顿年夜饭过后,不管我如何设法脱身,那几位总有法子将小海拉回讨论圈。久了,索性如人所愿,做了一个乖乖听客。
由他们的嘴里,我对大陇皇朝的朝政、官场有了足够长远的了解,直至知之甚详。
比如,大陇皇朝辖下有六属国、十郡、二十省、一百零六县。每属国皆设国君,在本属国境内,有对官员考课黜陟之权,有对河道土木修缮维护之责,有对矿冶织造开采管理之务。但统辖综理之权仍在朝廷,赋税、兵防更是由朝廷直属调配。
我们时下所处的江南,属南燕国泊湖郡,鱼米之乡,富天下,本是大陇皇朝税款来源最丰之地。但近些年来,所缴税款逐年递减,去年年末更以大灾之辞,申报免税三载。南燕国国君申请免税的奏折上了五六回,先前以修堤赈灾之名向户部请拨出的五百万两纹银,却似是沉进了长嘉江的洪水里,始终未提及一字。
早在大汛之前,朝堂内便有识天文懂地理的饱学之士提出,该年将遇百年不遇大汛,须早做预防。南燕国君趁此提请修堤银两,天子照准,因银两数目庞大,特自工部选派了河道总督监管堤坝全程。而此下,属国国君也好,河道总督也罢,均对这银子的去向说了笼统模糊。
是以,招了龙颜不悦。
是以,明遣钦差,暗托秋长风,调查这五百万两的下落。
“公子,今儿个收到飞鸽传书说,钦差吴大人十天前再次受到阻击,所幸仍是有惊无险。”
“吴辅弼的运气不错。”秋长风掀唇淡道。
“不过,嘿……”费得多憨声一笑,“他的官印被人摸去了。”
秋长风稍怔,长眉微挑,“这倒有意思了。杨烈怎么说?”
“杨烈说帮他追回来倒也不难,不过,先让吴大人急上个半月十几天再说。”
“随他罢。”秋长风浅哂。“裴先惑那边进展如何?”
“他已到了行庄,过不了几日应该就会打听到消息,他信中说会亲自身公子面呈究竟。“
“明月他们目前身在何处?”
“明月公子已回到江南,秋水,长天两位公子则……”
“感动,感动,没想到,清风也会想起咱们,秋水,你要不要掬一把泪再说?”
那些个淡而无味的事,下让我听得枯燥乏力,这一嗓了,立马就把盘绕在小海头里瞌睡虫哗啦啦惊跑,乌鸦来了嘛。
能在秋长风面前以不见人先闻声的方式出专长的,也只有那三位公子。三公子中的月公子,绝对比臭山头更能聒噪得让人起狂。这回还算正常的是,三个选取了门,一个一个依次踱步而入。
“清风,来江南一个多月了,不声不响地呆在这栋别庄里,不似你的作风。”永远最多话的娄揽月坐下便有滔滔之势,“还是,清风被那些个照一天三餐招呼你的行刺给吓怕了,躲在这边暗叹上天不公?或者,沉溺温柔乡,磨了英雄志,乐不思……”
“听说。”秋长风声线平浅地,“你的能干助手在处理南湖帮事时受了伤,伤势如何?”
“……”像是一只突被扼了喉的公鸡,俊朗过人的明月公子脸涨红,嘴干张,煞是可怜的模样。但,善良心软如小海,怎么感觉毫不同情?
外面有小丫鬟叩门奉茶,我上前接过,替每位公子斟了,才想退回暗处,便被人叫住。
被人叫住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叫住小海的,不是明月公子。
“小海,当真是你呢。清风,是你变了性了,成了长情的人,还是小海有不为人知的好处,令人欲罢不能?”假公子水若尘虽目色幽沉却朱唇含笑,“怎么一个年都过了,我在你身边看到的,还是小海?实在令人称奇呐。”
秋长风哂而未语,我只得自己凑话:“不然,秋水公子想看到谁呢?”
“哦?”水若尘翠若远峰的秀眉扬起,“小海,你在对我说话?”
“是啊,小海在请问秋水公子,在公子旁边看见哪位才不会让您称奇?”
水若尘眸闪阴翳,“你确定,你在和本公子说话?”
“是小海问错了,那换一个问法。”我摸摸后脑,赔上代表憨厚的笑容,“您希望公子把谁带在身边?”
“你……”
“若水,喝茶罢。”
“清风,你明明见着了,她敢……”
“喝茶罢。”秋长风先探指勾了杯耳,送唇下浅泯,又道,“此茶乃本公子特从碧湖茶庄高价求来的雨前龙井,莫辜负了。”
娄揽月哈哈一笑:“言之有理,听说碧湖茶庄的庄主视茶如子,在举国的新茶尚未上市之前,从不容外人先本庄之人尝鲜,天下也只有清风能使其割爱,不尝一口岂不遗憾?”
纵使我已回到奴婢该在的地方立着,仍接到了水若尘的目光。一张丽颜之上,绝美与怨怒交相浑映,扭曲了标致清丽的五官……原来,绝色美人也有不美的时候。
“我记得,我们今天来,不是为了喝茶。”有人冷冷出声。
呵唷,又是一个意外,四大公子团聚尚不到一刻钟,小海况听到长天公子倾天的声音。这好像是小海记忆里的头一回呢。
“如果你不想喝,没人会勉强。“秋长风道。
“那在下告辞。”
“恕不远送。”
“秋水,走。”
“要走的是你,何必拉上我?”
“秋水!”长天公子面色窒冷,“你真是……”
“真是——”后面是什么,长天公子没讲,却冷着一张脸,重归了座。
小海的脑袋犯痛哦,这两个人,不,是三个人,累是不累?她喜欢的不喜欢他,喜欢她的她不喜欢,怎么想,都是一桩麻烦事……
“小海,来。”
嗯?抬眼,娄揽月正对我一边挤眉弄眼,一边勾指相唤。
做什么?我原地未动,眨着眼睛,无声问。
来。他手势依旧。
不。我摇首。
他自袖里拿出一个翠色绒包,晃左又晃右。
切!我摸摸鼻子,呆在原地。
娄揽月一手掩心作痛状,一手“不小心“地让绒包内明灿灿的物什走了光。
嗤!我不屑撇嘴,然后——
迈步,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