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01

沧海笑明月: 凤舞大清 116 - 135

  百十六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2)

  “八哥未免也太谨慎了些,论人望、论才干、论势力,现在谁能跟咱们匹敌?”老十已经乐得找不到北了:“老大老二都翻了船,老三不过是个书虫,成天和清流的那些个穷酸文人之乎者也,伤春悲秋。哼,百无一用是书生,就算老爷子瞎了眼选他做太子,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五哥毁了容貌,六哥早殁,七哥身有残疾……只剩下老四勉强拿得出手……那又怎样?他这个亲王,还不是当初借老爷子生病时大献殷勤,舔老爷子的肥腚得来的,更何况十三早被咱们挤兑了下去,他孤掌难鸣,可怜巴巴的一条光棍能掀起什么风浪?所以嘛,老四如今也不得不心灰意懒了,什么‘千载勋名身外影,百岁荣辱镜中花’,什么立志做‘天下第一闲人’,哼,算他有点自知之明……”

  胤禟突然狠狠一扇子敲在老十头上。

  胤誐抱着脑袋委屈道:“你干嘛打我?”

  老九又两扇子追加了上去:“老子打你个糊涂头,叫你脑袋成猪头;打你个糊涂嘴,让你张嘴变犬吠。”

  身为敦郡王的老十被九贝子欺负的左躲右闪,抱头鼠窜道:“我哪里说错了?好端端发什么火呀?”

  胤禟咬牙道:“你说话过不过脑子?早晚撕了你这张嘴……胤祥是咎由自取,什么叫被咱们挤兑了下去?他自己少不更事胆大妄为,行差踏错招来灾祸,咱们只是制造了些蛛丝马迹,指引皇阿玛察觉到他的那档子上不得台面的破事而已……还有老四,整个一个‘男子的里裤—装蛋’!心机最深的就是他!圆明园里,那个叫福海的前湖,水域面积至少是后湖的9倍,可他呢,在那么宽的福海里只堆砌了三个小岛叫‘蓬莱三岛’,逢人便指着说自己多么向往做个逍遥自在的世外神仙;却在不大的后湖整整构筑了九座岛屿,你知道寓意着什么吗?寓意着天下九州!他骨子里从来没停止过觊觎天下,却又刻意做出一副超凡脱俗、与世无争的样子,什么心灰意懒,他在韬光养晦!”

  胤禩笑道:“九弟看的透彻,可惜老四和太子不一样,不务矜夸,有胆有识,凡事都占着个理字,的确不容小觑。不过,这人凡事都爱挑刺较真,又刻薄寡恩,这些年来办差数他办的最多,而人也得罪的最多,朝上哪个官员不畏惧他三分,你说,百官推选皇太子,会自讨苦吃,选个难伺候的主子吗?而皇阿玛以宽仁治理天下,会愿意将江山交给一个秉性严苛的偏执之人吗?……胤禟,弟妹的身子骨可好些了?昨儿送来的参茸丸可用了些?”

  胤禟颓道:“她这两日懒得跟猫似的,老是睡不够,又说什么阴虚火旺的人不适合用人参进补,宁肯喝点猪肝瘦肉粥……这小姑奶奶忒不好伺候。”

  胤誐得意了:“早就警告过你了,女人可以宠宠,但万万不能动真心,八哥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可你呢,比八哥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了,听说老十四这两日都杵在府里湖吃海喝养精补血呢,咱们也凑凑热闹去?……走啊九哥,搂福晋也是天黑以后的事,别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

  一行人逶迤而去,我瘫在树上心里百折千回:十三的事,老九果然脱不了干系,权谋算计,勾心斗角、博弈倾轧,难道能当饭吃,能当枕头睡,能当衣服穿吗?可这些个皇阿哥们,怎么个个都跟上了瘾一样戒不掉呢?

  半晌,我滑下了树,六神无主的瞎走乱撞,瞅什么都像经过薄莎过滤般朦胧……“九爷是‘毒蛇’,平时蛰伏盘踞,一旦发狠便心毒手辣、入骨三分……那是因为他没有让你看到他的全部,他只给你看他最好的一面。”……刘氏的话突然在耳边萦绕不绝,我是真的不了解他,我也是真的害怕去了解全部的他!

  ……

  太阳燃烧出血色的温暖,园子里的花草恹恹的耷拉着,流泄出沮丧的芬芳,忽见不远处小三和小四同心协力的撑着一把大伞,大伞撒下的阴凉笼罩着两个小人儿和一株茉莉花。

  我板起脸:“这个时辰,应该在书斋听先生授课才是,你们在花园里做什么?”

  小四嘟嘴道:“上课的时候,三姐姐说想泡茶和额娘一起喝,小四觉得,摘几朵园子里新开的茉莉花,放进碧色的茶汤,就像翡翠大妈的肚子上住着几粒洁白的珍珠姑娘,多美啊,而且喝过后就能吐出茉莉花一样的香气了。我们怕花谢了嘛,才告病出来的。”

  小三红着脸补充:“可到园子的时候,只找到花骨朵儿,我们又担心花骨朵儿被太阳晒晕了没有力气开花,所以,只好撑伞挡住阳光。”

  就这样为一株柔嫩的花撑开一把伞,就这样安静的等待一朵花开,人类的思维也可以这么纯粹,这么可爱么?……一时间绵密的‘酸楚’从空气中集聚,丝丝缕缕,如梅子细雨浸染过全身……我转身走的飞快,脑子里乱轰轰的,胤禟已经泥足深陷,如果历史没有变化,这个家将在十四年后彻底分崩离析,该怎么做?才能抢在陨落之前,为届时刚刚成年便惨遭变故的孩子们,寻得一把值得信赖的保护伞……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赶着马车到了十三阿哥府前。

  我发起愣来,怎么会神经兮兮的跑到这里来了呢?……沉吟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正要拨转马车回家,却见十三懒洋洋的倚在府门口正似笑非笑的往这边看:“我家弘墩跑来告诉我说九婶在府门口发呆,我还将信将疑,怎么,十三阿哥府的大门好看吗?”

  我正琢磨着该说点什么好呢?却听后面车厢里传来小四热情的声音:“很好看!十三叔比大门还要好看。”

  小四什么时候钻进去的?我讶然,却见那小家伙已经跳下马车,跑上去让十三叔抱,然后对着十三的耳朵开始小声的嘀咕上了。

  十三抱着她转身进了门……我正要跳下马车跟进去,却见这两人又出来了。

  “走吧。”十三将小四放进车厢。

  “去哪儿?”

  “小四说你今儿反常的紧,害得她很操心。这里离西郊的妙峰山不远,现在又正好是涧沟里千亩玫瑰盛开的季节,抓紧一点,还赶得上看日落。”

  ……

  浓似猩猩初染素,照得深红作浅红……长空赤霞尽染,如地上的花海万倾;地上弄灼呈妍,似流霞成波,锦衾相覆!数十万朵玫瑰胧胧而下上,鳞鳞而重叠,兀然盛怒,如将愤泄,近处烂然如披,远望绛烟飘渺。

  山谷被馥甜的气息宠溺的包裹着,身临其间,只觉醺醺然陶陶然,如解凝结,百脉融畅。

  十三摘了两朵玫瑰,一朵给小四,一朵给我,我轻轻的抚摸着富有天鹅绒质感的花瓣,将鼻间埋进那柔和的丝光……时光仿佛一下子倒流了10年,小四俨然化做了幼年时嘉彤的俏影,少年时的十三,幼年时的嘉彤和我,喉头好痛,我哽咽着脱口而出:“十三哥……”



  百十七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3)

  后面的话消弭在空气里,看着十三的侧影我抿嘴苦笑,昔时对一碗米饭是硬是软是新稻是陈谷也能争论上半天的我们,如今竟是寻不出话说了。

  十三凝了会神,突然展颜道:“我额娘是蒙古人,她的长调如醇酒天籁,我学一段给你听听,你仔细数数,里面有多少个美?”

  [……苍鹰,叱诧在苍穹/俯览,骏马蹄飞扬/暖日晴空云皎洁/风吹草低现牛羊/鸿雁撩过宝石蓝的湖泊/缕缕炊烟似溪流向天空流淌/纵横的河川是高原沧桑的血脉/孛尔帖赤那,原野上寂寞的苍狼……

  马头琴颤音如泣/花儿炯娜芬芳/父亲深刻的皱纹/母亲洁白的乳房/姑娘鲜艳的嘴唇/汉子骠健的雄姿/……

  阳光云霭/明月繁星/清风晨露/苍山瀚海/兄弟的情义/妻子的奶茶/长者的教诲/天下的太平……]

  这舒缓悠长、粗犷率真的歌声,以颤抖波折的节律,蕴藉深沉的音域,倘徉在夕阳西坠、玉兔初生的玫瑰谷,如月光瞬间刺穿了我的胸膛,天上的云忘了移动,地上的风忘了呼吸……一曲毕了,夺人魂魄的余音犹在九曲回肠里萦绕……

  “一共有六十个美,十三你真的很吝啬,以前从来舍不得唱给我们听?”

  “这是我争夺皇阿玛宠爱的秘密武器,可惜再也用不上了,索性大方一点,让你一饱耳福,为什么突然跑来,为什么来了又不肯进去?”他用蒙古语问我。

  小四不满了:“十三叔,我听不懂。”

  我摸了摸女儿的头,也用蒙古语问他:“你告诉我,四阿哥和八阿哥,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他飞快的看了我一眼,随即将目光移向初升的新月:“虽然前景很渺茫,可我希望不是八哥。你呢?认为是谁?”

  “我不知道,可是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十三,咱们做笔交易吧,如果老八赢了,我来保全你和四哥的子女;如果老四赢了,你便要保全胤禟的,还有老八老十和老十四的孩子,让一切恩怨就终结在我们这一代,好吗?”

  小四嘟着嘴抗议:“额娘你们在说什么?小四也要听。”

  十三敲了敲小四不安分的小脑袋:“成交!需要定契约吗?还是发个什么‘黄天厚土,实鉴此心,若违背誓言,天人共戮’之类的誓言?”

  我摇头:“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我相信你,也相信自己。”

  不禁相视而笑,他道:“为何今天失魂落魄的?”

  “我不能说。”

  “那我只能猜着劝慰你了,皇阿哥里面没有良善之辈,而开弓也没有回头箭,要赢,得付出代价;输了,也是咎由自取……既然你已经嫁给了这样的人中的一个,就别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也别试图去剖析他的灵魂是纯洁还是污浊,是高尚还是堕落……你只要记住,难得糊涂,毕竟,你的男人不是用来折磨和改造的,是用来爱的……好妹子,我希望你能把握住幸福。”

  我凝视着十三:“你究竟做了什么受到如此重罚?”

  他闭上眼睛:“我不能说。”

  “那我也只能猜着劝慰你了,逝去的人留在这个世间的唯一方式,是活着的人的记忆,当你思念她们的时候,她们便能通过你的眼睛再一次阅读这个生前的世界。愧疚只会将我们折磨得形销骨立,寿年不永,如果我们也早早死了,还有谁能记起她们,她们还能通过谁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的变换呢?……十三,你为什么肯死心塌地的帮老四,却不选老八他们呢?”

  十三狡黠的笑:“一是我去世的额娘教我的,你信不?二是四哥值得我仰视……那你呢,为什么跟老九,却不选四哥呢?”

  “一是因为即使用爱情做名义,我也绝不给人做小;二是四哥永远是皇子的威仪,而胤禟躺在椅子上的时候,像堆散漫的土豆,还会含着半口水就捧腹大笑。”

  山谷中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十三大笑:“我猜,是你的土豆到了。”

  ……

  ‘土豆’跑来了,十三回去了,小四睡着了。

  ‘土豆’脱下琵琶襟的海虎绒马褂盖在小四身上,臭着脸坐在了我身旁:“我不是故意派人跟踪你的,因为以前发生那么多事,你又不是吃一堑长一智的那种人,所以派人暗中保护而已……董鄂,你欠我一个解释。”

  月光如泣如泻,他僵硬如一尊冰冷的希腊神砥,‘难得糊涂,这个男人不是用来折磨和改造的,是用来爱的’,我低下头反复咀嚼十三的话……无意识的把玩着手中的玫瑰:多么想变成一只蜘蛛精,吐丝将意中人包裹成茧动弹不得,然后拖进盘丝洞去过小日子……

  “回话!”他狠剜了我一眼,突然一把将玫瑰从我手中抽走,我低呼一声,左手食指被花刺划破,血当即就涌出,凝结成血珠子往下滴。

  “我不是有意的!”胤禟急忙握住我的手指吮血。

  我急怒攻心,口不择言道:“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你一直觉得我这小姑奶奶忒不好伺候不是?我都听到了!”话一出口我就恨不得将自个儿的嘴巴缝上,想想又补充道:“当时我刚好在树上乘凉,我也不是有意的。”

  胤禟从我怀里掏出丝绢包扎好手指,想抱我却被我推开,他沉吟了半晌:“鸿蒙初开,天界和冥界彼此敌视,可是,一尊准天神和一位准冥仙却不期相遇,坠入爱河,他们决定背叛天庭和冥府,在人间结为夫妻。天庭做出了惩罚,准天神的脚踩在哪里,哪里就立即生出荆棘刺得他鲜血淋漓;冥府发出了诅咒,准冥仙失去了美丽的容颜,瞬间变得丑陋不堪……”

  “然后呢?”我竖起耳朵等待下文。

  “准天神知道准冥仙甚为爱惜自己的容颜,便毁去了所有的镜子,不让她知道变丑的现实;而准冥仙决定背准天神到湖泊里去生活,这样他就不用再承受无数利刺椎脚的钻心痛楚……可是,抵达湖泊的时候,准冥仙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她痛苦极了,掩面而跑……准天神急忙拔腿追赶,荆棘不断划破扎进他的双脚,他的鲜血滴在荆棘上,荆棘便开出朵朵怒放的血玫瑰……”

  “然后呢?”追到没有啊,卖什么关子嘛。

  “准天神重返天庭,司掌‘月老’一职,用红线栓成无数伉俪;而准冥仙回到冥府,做了‘孟婆’,喝下她熬的汤,一对对怨偶忘记前世的恩怨情仇,在来世重新开始……只有天下有情人全都终成眷属了,世间最后一对怨偶也握手言和了,月老和孟婆才能再一次团聚。”

  我开始仔细回味这个故事的起承转合,却冷不防的被他偷香成功:“葶儿,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挡人姻缘衰八代……咱们可不能生分怄气,否则害得月老和孟婆天各一方,多缺德啊!”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敢情这家伙在编故事哄人呢,亏我还听得扼腕叹息入了戏,正要怒发冲冠,却见一直趴在那儿睡得无比香甜的小四突然快乐的跳起来扑进胤禟的怀里:“我全听到罗!我全听到罗!额娘笨笨,阿玛好聪明!”

  我差点气晕,敢情这小家伙一直在装睡想偷听大人谈话呀……蹲在地上画圈圈,这对父女俩,哼!今儿算是变相得到了十三的承诺,而且,就算今后家道中落,五阿哥和十二阿哥也不会对孩子们袖手旁观的……

  再找回小五,再寻求……也许,未来也不会那么坏呢……

  胤禟凑到我耳边呢喃:“终于肯笑了,想什么呢?”

  我举手指着月亮:“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阿九,只要人还没有作古,便一切皆有可能。”



  百十八章 浮生一焰炙如摧(1)

  历史的马拉松继续着它不苟言笑的端正步伐!而在人们脑海里烙下印迹的,无非那一个又一个重量级的片段……康熙五十一年,‘结党会饮悖逆案’与‘包揽湖滩河朔事例勒索银两案’,太子党的两大能够端上台面曝光的主要罪愆,被八爷党人‘高调’揭发弹劾!

  林林种种桩桩件件,冰冻三尺又岂是一日之寒?康熙帝终于痛下决心,遣官以废皇太子事告祭天地、宗庙、社稷,正式下诏曰:“太子允礽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秉性凶残,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著将允礽拘执看守。”……自此,当了三十余年皇太子、两度遭废黜的二阿哥胤礽,被幽禁于咸安宫内苟且余生,正式退出了九子夺嫡的血腥舞台!

  胤礽毕竟是康熙的儿子,就算完蛋,也不过是失去某种程度的自由,依旧被好吃好喝的供养着,莺莺燕燕的伺候着,享受VIP级‘米虫’待遇,真正悲惨的是那些追随他的人,曾被康熙帝誉为‘好官’的刑部尚书齐世武,以‘诌事’太子被康熙恨极,命以铁钉钉其五体于壁,号呼数日而后死;‘罪大恶极’的托合齐病死狱中,仍免不了受到‘挫尸扬灰,不许收葬’的亵渎羞辱,兵部尚书耿额、都统悟礼等俱拟绞监候,秋后处决……康熙对待大臣向来宽仁,极少以酷刑丁加,如鳌拜被圈禁后是‘以功抵罪,终老狱中’,对索额图也并未施以极刑。这次对太子党羽的残酷处罚,在整个熙朝的臣子受惩事件中,也是绝无仅有的。

  按理说,东边下雨西边晴,太子党全军覆没,八爷党该花团锦簇了?非也,储位虚悬,诸王公大臣以为不妥,屡有向康熙上则子谏言早立太子,其中尤以八贝勒胤禩的呼声极高,只是到了康熙那里皆石沉大海,一丝反馈也无……

  似水流年,转眼来到了康熙五十三年的十月底。今儿是阴天,天上北雁南飞,大地衰草萋蘼,一派‘千里清冷秋无涯’的萧瑟景象。

  康熙帝此时正在热河巡视的途中,随驾的有五、八、十、十四、十五和十六几位阿哥,胤禟不在其中,终级BOSS不在,胤禟这位理藩院CEO便动不动就跷班偷懒,瘫在院子里长吁短叹:“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怎么了?为何如此伤感?”站在小鱼池边的我扭头看他。

  “废太子已两年了,论才干,论学养,论人望,八哥是样样拔尖儿,为什么皇阿玛就是不肯立他呢?我担心啊,别是‘没逮住黄鼠狼倒惹来一身臊’。”

  看来老九也意识到了,如今与阿哥党示好结交的满汉官员、皇室宗亲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其中诸如裕亲王保泰(康熙亲兄福全之子)、侍卫内大臣鄂伦岱(康熙亲舅舅佟国纲长子)、贝勒满都护(康熙亲弟常宁之子)、户部尚书王鸿绪(江南士大夫阶级代表)、左都御史揆叙(纳兰家族代表)、内务府总管皆大学士马齐(富察家族代表)、一等公皆议政大臣阿灵阿(钮祜禄家族代表)、简亲王雅尔江阿等等……经过太子的事情,康熙对朝臣结党憎恨到极至,更何况八阿哥还只是一名贝勒,却能经营出如此的势力、如此的人望!老皇上能不忌惮猜疑,惟恐皇权被日益强大的阿哥党架空胁迫吗?

  “佛说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你们这群男人呀,雄心勃勃,看不破欲望的关,冲不破权势的障,身陷局中,只会不顾一切的沉沦!”想了想开始摇头晃脑:“嗯……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空,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他挪过来揽着我:“葶儿师太,你的修为已经如臻化境,何不收阿九做关门大弟子,咱们也好立地成佛、比翼双飞?”

  我含笑瞟了他一眼:“连句佛揭都不会的俗人,也配做关门弟子?”

  他清了清喉咙得意的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啧啧,难道这是打油诗不成?”

  我蹲下用小木锤有节奏的敲击水池:“大弟子,来认识一下你的师弟师妹们。”

  只听水中唼喋之声窸窣可闻,丹红的、金黄的、墨绿的、灰黑的……五彩班驳的群鱼听到‘信号’,纷纷浮上水面,婆娑起舞,鳞光惺闪。

  开始喂食,顺便夸奖一下自家鱼儿:“怎么样?灿若霞锦,憨态可掬,静似婀娜之水草,游如凌波之洛神,它们可是我特地托人从福建浦源镇鲤鱼溪请回来的,那里的人对溪中之鱼爱若至宝,所以这些鱼一点也不怕人,乐于和人亲近……让它们再住些日子,便送进宫去给额娘解闷儿。”

  胤禟撇着嘴大摇其头:“普通的很,还非得大老远的请回来?你们女人啊,幼稚的可爱!”

  我不理他,拍手示意,只见池中那条最大的丹红鲤温顺地靠近我,我用手抚摸它,它竟也不躲,如小狗般蛮享受的模样,胤禟也来了兴趣,蹲下来把手放进水中想摸它的头,那鱼儿微微一缩,用红润的圆嘴一下子吮含住了胤禟的手指,行了个标准的吻手礼。

  “它亲我?!”老九如孩子般兴奋的大叫。

  “幼稚!”我不以为然的哼了哼,这臭鱼,居然从来没亲过我,不给它好脸色看!“亲你的这条叫小龙女,还有一条墨中带金的叫西门吹雪,比这条还大,足足有二十斤重呢,可惜奸懒馋滑,还挑嘴的很。”

  “哪里哪里?”胤禟贴近水面寻觅。

  “它的架子可大的很,只有用高级见面礼才请得动,桃儿,我的鸭肠子呢?”

  把鸭肠子垂近水面晃了晃,西门吹雪跟潜水艇似的吐着泡沫就浮了上来,胤禟这厮,居然没肝没肺的从我手里夺过鸭肠逗鱼,于是乎,西门吹雪迎战胤禟,鸭肠的此端是胤禟的手,彼端是西门吹雪的嘴,一人一鱼拔河角力,说是迟那时快,只见西门吹雪的大尾巴猛的使出一招‘排山倒海’,胤禟惨叫一声,光荣湿身,待回过神来,那鱼已经衔得战利品凯旋沉底。

  “这就叫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唉,咱们陆地生物的脸啊……”不禁手舞足蹈,终于逮着机会练习幸灾乐祸了,却冷不防被胤禟抱了个满怀,待再次分开,他干了一半,我湿了一半,气急败坏的追讨元凶,他绕着鱼池子边逃边叫:“师太谋杀亲夫了……”

  正嬉闹得不亦乐乎,却见一只巨大的海东青从天而降,鲜红色的脚环,是紧急信件……

  半晌,胤禟才从信中抬起头来,剑眉狼籍,面如青霜:“八哥出事了!皇阿玛他竟然……葶儿,我必须马上赶去,八哥他……”他的嘴抽搐了一下,竟虎目蕴泪喉结微颤,无法再说下去……



  百十九章 浮生一焰炙如摧(2)

  原来,康熙帝在前往热河巡视途中,经由密云县、花峪沟等地,因当时恰是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故胤禩前去祭奠母亲,未赴行在请安,只派了太监去康熙处说明缘由,表示将在汤泉处等候皇父一同回京,并敬献给康熙两只海东青。但坏就坏在,太监打开黑布笼罩的鸟笼时,里面躺着的却是两只奄奄将毙的老鹰。

  康熙震怒非常,认定胤禩忤逆不孝,恶意诅咒君父,当即召诸皇子至,责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听相面人张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觅人谋杀二阿哥,举国皆知。伊杀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朕前患病,诸大臣保奏八阿哥,朕甚无奈,将不可册立之胤礽放出,数载之内,极其郁闷。胤禩仍望遂其初念,与乱臣贼子结成党羽,密行险奸,谓朕年已老迈,岁月无多,及至不讳,伊曾为人所保,谁敢争执?遂自谓可保无虞矣。”康熙在这里终于承认了胤礽的废而复立是其出于无奈之权衡之举!尔后,康熙说出了更绝情的话:“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胤禩上折子称屈,却被皇阿玛驳回再遭痛斥。

  胤禩是谁?和蔼雍容礼贤下士雅量高致的笑面佛,平生最注重自己的名声,他会吃了猪油迷了心,公然作出此等忤逆愚蠢之事?这分明是有人动了手脚,蓄意陷害!

  可惜康熙就是铁了心要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以彻底断绝八阿哥谋求太子之位的可能。所以,当初给胤礽定罪,整整查了半年有余,而这次康熙却查也不查,就置胤禩于不可复生之绝地!

  九子夺嫡中,长袖善舞出类拔萃的八阿哥,燃起的是燎原的熊熊烈火,它撼动过紫禁城撼动过满朝文武,可惜物极必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康熙不能容忍自己的龙椅因另外一个人而撼动,就是亲生儿子也不成!于是,这起从天而降的冤案,被这样被这位‘慈父仁君’所利用,如一场冰冷刺骨的冻雨,彻底浇灭了八阿哥的夺嫡之火。

  我一向认为,脑海里应该随时剔除那些个愁云惨雾,保留光风霁月或者吉光片羽就好……可是这一次,脑细胞们却无视我的意志,五天前的那一幕一遍遍的在脑海里重播、重播……

  我死死拉住胤禟的手:“你别去!我求你了!皇子不能随便离京,况且你现在跑去找八哥,只会犯了皇阿玛的忌!”

  “他不是别人,他是我兄弟!八哥不是皇阿玛说的大奸大恶之辈,他只是想得到皇阿玛的垂青看重,想为出身卑贱的母妃争气,想实现自己的抱负而已!我们是倒了太子,那是因为他无能暴戾……同样都是皇子,为什么就不能放鹿中原,任高才捷足者先得呢?”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胤禟虎目蕴泪:“八哥的悲哀,不是他输了,而是他差一点便赢了;八哥的痛苦,不是半生辛苦尽付东流,也不是遭人陷害蒙受冤屈,而是他最珍爱、最仰慕、最渴望获得其认可关注的那个人,恰恰是毁灭了他的人!”

  ……

  他心急火燎的走了,不管不顾的去寻他的八哥去了,我觉得自己堕落成了一个凄凄惨惨的怨妇,我开始讨厌池塘边的衰柳,你那枯涩的柳丝那么长,为何却系不住他远去的马蹄?我开始讨厌高耸如云的虬柏,你拽不住西下的斜阳流逝的时光,可你为什么也拽不住那只从天而降的海东青?我开始讨厌凉薄的苍穹,你就那么高高在上,纵容着伯劳东去雁西飞,对人间的憔悴不闻不问?我开始讨厌孩子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淘气快活?我开始讨厌自己,你以为你洒几滴相思泪,九曲黄河就会溢堤?发几声沮丧的悲叹,五岳三峰便会塌方吗?

  “格格,您现在看上去像只病入膏肓的猫,快打起精神来。”连连翘我都看不顺眼了……我很怄气!后果很严重!……将所有的人支使的团团转,然后溜出了门,动起来,让自己没工夫望月感怀,没精力伤春悲秋,没心情怀古悼今。

  本想去赵大哥的医坊里做个混世魔王,却在半路上不期遭遇了雍亲王的侧福晋,年羹尧的妹妹年烁漪年大姑娘,她正兴致勃勃的坐着轿子赶路,和轿子擦肩而过时刚好被她的目光捕捉到,然后我就心不甘情不愿的被年大姑娘软磨硬缠的“绑架”到了蚨果胡同外的福茗大茶楼坐下了,说什么今天这儿有个‘品茶堂会’,夺魁者可以获得美伦美奂的极品茶壶一套。

  年烁漪道:“本来是想自个儿参加的,可这几日也不知怎么搞的,嘴寡淡的很,嗅觉也比不得平日,偶尔还有点恶心,可惜我这早早的就订好了位置,如今也只能瞅瞅乐子解解闷儿。”

  我道:“觉得不舒服可有请太医瞧瞧?”

  烁漪忙摇头:“四爷府里的规矩多的要命,可烦人了。每次出个门都得三请四求,倘若为这点小事请太医,不论有病没病,福晋都定是不许我再出来了。”

  可怜的姑娘!我看她气色还不错,不禁心念一转,拉过她的手切脉,只觉脉跳流利而不涩滞,脉率似数飞数之动象,指下有如盘走珠之圆滑感觉……难道真是?附耳问她月事可有延迟,她低着脑袋掰着手指算了半天:“好象是晚了几日了。”看来多半是有喜了,我看着年烁漪,忽觉心里有些感伤,这位在弥留前被雍正皇帝封为‘敦肃皇贵妃’的女子,将为胤禛相继生下福宜、福惠、福沛三子,可惜尽皆夭折,没有一个成年……

  年烁漪突然天外飞来了一句:“菀葶,我总觉得你好象不大喜欢我。”

  我想了想道:“主要是因为你对钮祜禄.菡萏和耿氏两位藩邸格格态度不好的缘故。”

  年烁漪嘟起了嘴:“她们是我的情敌啊,会跟我争四爷,我当然不喜欢她们,难道我该昧着自己的本心对自个儿不喜欢的人好吗?那也太憋屈了。”

  我暗笑,会叫的狗不咬人,这个年姑娘真是直率的可爱。

  忽觉茶楼里突然安静下来,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正中青案上的七把茶壶上,轻如彩云的鸡头壶、紫泥泛春华的大彬壶、浑朴不逮的孟臣壶、苍竹翠滴的束竹壶、隔淡露看青山的薄胎粉彩壶、古树拙风的树癭壶、憨态可掬的睡翁壶……或婉然如云、或穆然如林、或素然如水、或灿然如霞,真真不同凡响!

  只见司仪环场打了个诺,回到台中朗声道:“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茶滋于水蕴于器,汤成于火,四者相连,缺一不可,而水乃茶之母,壶乃茶之父也!……”

  我心不在焉的听着司仪的老生常谈,却忽觉背脊一阵飕飕的发凉,不禁四下张望,陡然发觉在茶楼西北角的雅座上,有一个戴着斗笠的女人似乎在幽幽的盯着我看,她的斗笠压的很低,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却有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我不禁仔细的打量过去,那女子的同桌是一飙悍异常的华服男子,后面还毕恭毕敬的站着两个牛高马大的长随……应该不是中原人!那神秘女子对那男子低语起来,那男子突然转眼看过来,我不禁心中凛然,那人的目光透着肃杀的寒意,虽非那种明目张胆的凶神恶煞,却透着视人命如蝼蚁草芥,以天下苍生为饕狗俎鱼的为所欲为。



  百二十章 浮生一焰炙如摧(3)

  好一个惊世骇俗的危险人种!迅速将探究的目光撤回,却见正中大堂上不知何时又摆上了四张金丝楠木描钿雕花茶案。年烁漪附耳低叹:“葶姐姐,你看那束竹壶配的茶杯,是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真是别致!”

  我笑笑,收敛心神正要细听规则,却只听到了司仪的尾音:“正所谓‘不可一日无此君,得与天下同其乐’,福茗茶楼的‘品茶堂会’正式开始,今日以茶会友,不知哪位高朋捷足先登?”

  捷足先登什么?

  众人窃窃低语,有人跃跃欲试可又不愿当出头鸟,终于,一中年文士站起来施礼道:“在下不才,愿意抛砖引玉……我的茶联是‘翠叶烟腾冰碗碧;绿芽光照玉瓯青。’……在下认为,茶乃妙物,色到浓时方近苦,味从回处有余甘,而绿茶止痢,红茶暖胃,苦丁茶降火,菊花茶消暑,砖茶解腻,其道又尤其贵在养生怡神。其中,顾况茶赋云:滋饭蔬之精素,攻肉食之膳腻,发当暑之清吟,涤通宵之昏寝,在下深以为然。”

  司仪笑道:“先生所讲极是,唐代活到102岁的神医孙思邈曾道:‘节制饮食、细嚼慢咽、饭后茶漱’乃长寿之秘诀;明代医家李时珍则在《本草纲目》中云:‘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请先生上座。”

  哦,原来是有意角逐者自己毛遂自荐,作茶联讲茶道,而司仪则从中择优选4名进入第二轮……中年文士占据了第一张金丝楠木描钿雕花茶案……第二张茶案被一位鹤发童颜的矍铄老翁占据……年大姑娘激了我好几次,可我毕竟已经过了争强好胜的年龄,心情又不大好,只是笑着敷衍她却不起身。

  那戴着斗笠的神秘女子突然起身笑道:“茶亦醉人何必酒,莫惜更长浊短;书能香我无须花,一帘疏月茗浓。”

  登时博得一片喝彩,我暗忖:这声音也好象在哪里听过,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女子继续娓娓道来:“虽说道可道,非常道,但奴家认为,茶之道,在于‘悟禅’,若是口鼻吃茶,只尝得苦,回得甜、闻得香,只有以心饮茶者,方能于静品细咂中体味出那片清而不浮,静而不滞,香而不乱,淡而不薄的‘禅’意来。正是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又是一阵彩声,那女子自然而然被司仪请去占据了第三张茶案,只剩最后一张茶案尚待字闺中,不知是不是我太敏感,总觉得即使隔着那个斗笠和朦胧的面纱,仍能感应到那女子投射过来的幽幽视线,她究竟是谁?

  正搜肠刮肚的琢磨回忆,脚上却陡然一阵奇痛,我惊跳了起来,却见年烁漪得意洋洋的冲我坏笑,这小妮子,竟然狠踩我的脚,大庭广众,众目睽睽,那司仪正热情而期待的看着我道:“又是一个巾帼不让须眉,请贵客出联。”

  呃?!算了,既来之则安之,何苦畏畏缩缩丢人现眼,我想了想道:“汲取青天千片雪,烹就卢仝七碗茶……木清则仁,火清则礼,金清则义,水清则智,土清则思,而茶道,不仅集五行之清于一身,还兼并了道家的‘自然心清’,佛家的‘般若清寂’,儒家的‘仁和清庸’,正因为如此,才能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司仪眉开眼笑,海选结束,四张茶案如今都名花有主,‘品茶堂会’进入第二阶段——识茶!

  四位青装茶娥每次在四张茶案同时烹同一种类的茶,而四张茶案的主人可调动起所有的眼耳鼻舌身意,根据成茶形色、烹茶手法,器皿、茶汤香泽等推断茶名,规则是抢答,一旦答错即遭淘汰,连续四次未抢答上,也被淘汰,最后留下两人进入第三轮。

  ……

  第二阶段第一回合,茶叶刚搁进青花瓷盅兑入‘蟹眼已过鱼眼生’的初沸之水,神秘女子便笑答:“成茶卷曲似螺,白毫素裹,银绿隐翠,冲泡时白浪翻滚,雪云纷飞,瑞香袭人,应是洞庭碧螺春。”

  司仪赞道:“好一双慧眼!”

  第二回合被我抢到,因为此茶不是别物,正是未出阁前经常与觉罗老太君同饮的‘太平猴魁’:“猴魁两头尖,不散不翘不卷边,每朵茶都是两叶抱一芽,平扁挺直,俗称‘两刀一枪’;叶色苍绿匀润,叶脉绿中隐红,又称‘红丝线’;身披白毫,含而不露,入杯冲泡,或悬或沉,俨然搔首弄姿的顽猴一群……”

  第三回合被老者占得先机:“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是‘峨眉雪芽’,小芽一叶,宛如慧眼微合,颇得禅静之妙。”

  第四回合中年文士抢得却猜错出局,四人剩三人。

  “芽叶微紫,相抱似笋,香孕兰蕙之清,是顾渚紫笋无疑。”……

  “茶汤橙黄厚重,味酽香醇,应为云南普洱。”……

  “……形如瓜子,翠色盎然,当是六安瓜片……”……

  “……白茸耸然,棵棵银芽立悬,君山银针是也……”……

  接下来四个回合老者皆慢了半拍,出局,三人剩两人,我下意识的看了那神秘女子一眼,却不期然与她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个正着,激灵了一下,即使隔着面纱,也能感觉到那目光如一杯隔夜的苦茶,冷涩难当。

  ‘品茶堂会’进入第三阶段——品评龙井!两张案上各摆放了七杯香雾腾腾的西湖龙井,托盘上依次标有序号,要求从中评选出一杯极品,为避免人云亦云,故要求将选出的序号写于纸上。

  似曾相识的神秘女子和西北角投射过来的那两道如芒在背的危险视线,我莫名的忐忑起来,失去了去角逐个优劣高下的心情?一二三四五六七,写个序号是吧?我想也不想,挥笔写了个五字叠好交给司仪,五,小五,我心中的殇……

  等了片刻,那女子也品评结束,将结果交与司仪……在座的堂客皆屏神静气等待揭晓,司仪却不急不缓的笑道:“龙井乃茶中出类拔萃者,宜细品慢啜,西湖龙井茶,依照地域,自古有狮(峰)龙(井)云(栖)虎(跑)梅(家坞)之分,其中又以龙(井)为地域之最得天独厚者,七杯茶中,第三杯、第五杯、第七杯为龙(井);依照时令,清明前所采茶芽为明前茶,八万芽头仅能炒出一斤明前茶,为时令之最佳,其中第五杯和第七杯便是明前茶;茶性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遇十分之茶,茶只八分……第五杯用的是玉泉山甘美鲜腴之活水,而第七杯为普通井水……所以,第五杯茶当属最优!”

  有名言道:有的人天生富有,有的人天生聪明,可都比不上天生就幸运的人。难道,我就是那种天生就幸运的人?这样也能蒙得对?

  却见司仪将两张纸依次打开,竟都书写的是“五”,人们哗然,司仪笑道:“这回倒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可该如何是好呢?”

  那女子的目光愈发的幽冷,她可能存着势在必得之心吧?与其夺人所爱,不如成人之美,女人天生的直觉告诉我‘别再待下去了,离开这里’,我决定服从自己的直觉……当即拱手作揖,实话实说道:“在下只是胡乱猜中而已,实在无颜再腆着脸儿论个高低,告退!”

  开溜的同时,顺便伸手取走了年大姑娘看中的那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茶杯,冲发呆的司仪笑笑,过去拽着年烁漪就冲下了楼。



  百二十一章 浮生一焰炙如摧(4)

  醒来,快醒过来……意识在黑暗中彷徨的呼唤,唤醒了僵硬的手指,却对沉甸甸的顽固眼皮无可奈何……记忆的碎片被逐渐清醒的脑神经缝合整理……对,拽着年烁漪冲下楼后,我将那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茶杯送给了她,然后就分道扬镳,各回各家……走着走着,街上突然冲出好几匹受惊的马横冲直撞,人们都仓皇闪躲,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混沌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来到我身旁久久不去,我甚至能本能的感觉到那双视线给皮肤带来的强烈压迫感……

  “策零敦多卜,你在打什么坏主意呢?”依稀是神秘女子的嗓音,带着讽刺的调侃。

  “钟齐海,你真打算将她带回去献给策妄?你的姨母阿海会醋海生波的。”好一个嘶哑萧瑟的鸷声豺音。

  [注:钟齐海的母亲阿努与策妄阿拉布坦的可敦(妻子)阿海为亲姐妹,同为蒙古额鲁特部固始汗的女儿。《清稗类钞》中云:葛尔丹的可敦阿努“颀质,敢战,披铜甲、腰弓矢,骑异兽,临阵精锐悉隶麾下。”而阿海则号称‘额鲁特第一美女’。]

  把谁献给策妄?原来那神秘女子叫钟齐海,怎么和历史上葛尔丹的女儿同名?可是,我和叫钟齐海的人从来没有过交集,这种微妙的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

  钟齐海不以为然道:“怎么,献不献给策妄阿拉布坦和你有什么干系?好不容易才出了九门,现在就心猿意马魂不守舍,未免也太猴急了点。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赶路才是正事。而且,我和她还有一笔恶帐要算!”

  策零冷道:“她是我的俘虏,不是你的囊中之物,钟齐海,注意你的措辞。漠西蒙古已经不是葛尔丹的时代了,早在17年前就不是了,对吗?”

  俘虏?囊中之物?策零敦多卜?钟齐海?策妄阿拉布坦?老天爷,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快崩溃了……对,这是个噩梦,定是被梦魇住了……阿九,快来叫醒我!

  “我知道你已经醒了,与其自欺欺人,何不面对现实?”那女子拍了拍我的面颊,力道不重,却将我最后残存的一丝侥幸拍到了九霄云外,我艰难的睁开眼,光线猛的烙在视网膜上,吃力的眯了好几秒,才勉强看清眼前人,她已除去面纱,露出佼好的面容,原来是她!噙春院里四大花魁之一、后来赎身嫁给了步军统领托合齐的白海棠,那位桀骜不逊、不羡荣华的风尘女子?

  选错政治方向,追随废太子的托合齐已经遭到‘挫尸扬灰,不许收葬’的悲惨结局……而她?却摇身一变,成了一代枭雄葛尔丹的女儿?……

  不对啊,康熙36年,前方惨败,后方又被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占了老巢的葛尔丹走投无路,仰药自尽。其部下丹济拉带其骨灰和女儿钟齐海准备投降清朝,半路上皆被准葛尔名将策凌敦多卜(策妄阿拉布坦之弟)拦截回了准葛尔……后来,在康熙帝的强硬要求下,羽翼未丰的策妄阿拉布坦不得不将钟齐海送到北京,康熙赐其与一等侍卫色卜腾巴尔珠尔(之前被俘虏的葛尔丹之子)一同居住,后又将钟齐海配给二等侍卫蒙古沙克都尔为妻。

  倘若白海棠才是真正的钟齐海,那么那个配给二等侍卫蒙古沙克都尔为妻的女子又究竟是谁?……我和她有一笔恶帐?我怎么不知道!先别琢磨这些有的没的,难不成他们想将我带去准葛尔,带去那片广袤蛮荒的漠西蒙古?康熙公公和策妄阿拉布坦之间的战役还未打响呢,我就成了第一个俘虏?不要啊!

  ……

  马车在颠簸中前进,轮到我郁悒幽怨的瞟向白海棠了:“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处心积虑的捉我?策凌敦多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打算拿我怎么办?”

  白海棠道:“我没有要处心积虑的捉你,是你自己一门心思撞上来的!论年龄我只比你大两岁,可为何我们的境遇却千差万别?我10岁时,母亲在昭莫多会战中葬身在康熙的炮火下;第二年,父亲仰药自尽。逼死他的,一个是我的堂兄策妄阿拉布坦,另一个便是你的公公康熙……我先不得不在策妄阿拉布坦那里仰人鼻息饱受欺凌,14岁那年康熙要我进京,我又恨又怕,我不愿意去朝拜这个杀死我母逼死我父的仇人,于是,在抵达京城的前一天,我逃跑了,在途中遇见了身负重伤的托合齐,我救了他,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我骗他说我是个贱籍女子,他说人没有贵贱,只有善恶……后来那些人偷梁换柱,用我的贴身侍女取代了我。这又有什么呢?康熙只是需要用钟齐海的遭遇昭示天下,他是多么的仁慈,甚至善待了敌人的女儿……既然有人做了钟齐海,那么我便再也不是钟齐海了,我自由了,可是我又该是谁呢?天下之大竟找不到容身之所,几经辗转我进了噙春院直到再一次遇到了托合齐,这时的他已经出人头地……我说我已沦落风尘,他说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我说我有病,他找人治好我;我说我会影响他的仕途,他说他原本就是个光脚的,大不了再光一次脚;我急了,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告诉他娶我就是欺君……”

  “然后呢?”我的眼睛湿润了,“十恶不赦”的托合齐竟还是个情种?

  “他想了一整天,跑来告诉我就是欺君也要娶,他送给我一个茶杯,里面搁了些许茶叶,他说他就是这茶叶等待我这壶水将他‘泡’成正果,倘若我愿意嫁他就往里面注入热水沏成茶汤,倘若我拒绝就将茶叶倒在地上。”

  “你就把他‘泡’成正果了?”暂时忽略悲惨处境,开始唏嘘不已。

  “是,也不是,我把茶叶倒在地上,他又将它们拣回茶杯叫我再选一次,我又倒他又拣,直到……那杯茶很脏,我们一人一口却很开心……可是好景不长,太子竟然知道了我的身世并以此要挟他,他上了贼船从此再也回不了头……康熙他杀死了我的母亲,逼死了我的父亲,再将我的丈夫挫尸扬灰,甚至连收葬都不许,难道我不该恨他报复他吗?……前不久,我无意中遇见了按例进京朝觐的堂兄策凌敦多卜,他认出了我并邀请我再返准葛尔……”

  “是啊,你是葛尔丹的女儿,在漠西蒙古无疑是有号召力的,策妄阿拉布坦野心勃勃,当然欢迎你去帮他拉拢汇集各个散部……可是,你的报复手段里,难道也包括挑我这样的无辜弱女子下手?”我很愤懑。

  “你无辜?那只托合齐和我定情的茶杯,在抄家时丢了,我好不容易在福茗茶楼再次遇到了它,可是你却横生生的插进来!”

  “难道是那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茶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我愿意帮你把它找回来。”

  她的翦翦秋瞳迸发出强烈的恨意:“哼,晚了!倒太子害托合齐的元凶里头,缺不了你家九阿哥!奉旨上门拘走托合齐的,是九阿哥和十二阿哥!后来带人浩浩荡荡跑来抄家的人里头,也有九阿哥!他害死我的丈夫毁了我的家,难道我就不能毁了你?”



  百二十二章 浮生一焰炙如摧(5)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些个博弈倾轧恩怨情仇又岂能轻易理出个子午卯酉、断出个是非曲直来?自古以来的争霸称雄,哪回不是成王败寇,弱肉强食?最后的成功者们,哪一个不是踩踏在累累白骨上享受无上的荣光?而那些零落成凄厉白骨的怨灵们,又有多少是绝对的干净、完全的无辜?

  可是,当人变得歇斯底里时,又有几个讲道理?倘若真到了漠西蒙古,恐怕真是生不如死!

  心里翻江倒海,平日的伶牙俐齿此时都溜到北极看熊去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她的现在会不会就是我的未来?而我到底还有没有未来?

  车厢里令人窒息的空气好象即将形成飓风的低压云团一样,压抑、凝重,濒临爆发的临界点,我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场面话:“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只希望过些年月,你心里的那片废墟,能被时间抚平重建。毕竟,建设比毁灭好,宽宥比诅咒好,种花比栽刺好,仁爱比怨恨好。”

  钟齐海冷笑:“伪善!收起你那套冠冕堂皇的陈词滥调,我倒想问问尊贵的九福晋,烤肉或者粥?你愿意成为哪一样?”

  “什么意思?”

  “遭豢养的妾奴是专门被一人享用的烤肉,军营里的娼妓则是被一群人瓜分的锅粥,也许,你先烤肉后锅粥,一样也逃不了……别怕,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捎信给你的九阿哥,问问他,愿不愿意像曹操遣使迎回蔡文姬那样,用白璧一双黄金千两换回你这罹殃的可人儿?”

  最毒妇人心!输人不输阵!我怒极反笑,叩拍而低吟:“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到时我就这样凄楚的唱着胡笳十八拍回去,你一定会满意吧?”

  车厢里沉默下来,一路颠簸,再无言语……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马车停了下来,队伍在一片水洼处饮马休息……我数了数,一共十三骑,也许前面有打尖的,后面还有压尾的。铅灰色的天空显得很颓圮,荒原里半人多高的瑟瑟枯草横亘连绵……对啊,草里完全可以藏匿,伺机钻进去逃走。

  “别做白日梦了,几乎清一色枯草,倘若烧上一把火,你说是人跑的快还是火苗蔓延的快?”说话的是策凌敦多卜,他顺手丢给我一块硬邦邦的肉酪。我的嗓子渴的冒烟,心里又忧戚非常,哪有心思去碰这个羯羶为味的干肉块?

  不知家里人察觉到我丢了没有?察觉了又怎么样,倘若没有线索根本就无从找起!孩子们该急哭了吧,胤禟,你这个混蛋,等我死了,你就娶你八哥做老婆吧!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无语问苍天,却见有海东青盘旋于上,久久不去……不禁心中暗喜,会不会是胤禟安排的隐身保镖们‘咬’上来了?对,一定是,钟齐海他们绑架我是临时起意、趁乱作案,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保镖们发觉我失踪以后,也许便启动了非常时刻预警方略,放出了那只由我照料由胤禟驯育的海东青“布日固德意”进行空对地寻觅和侦察……他们就快来了!对,他们会先跟踪潜伏,然后选择最佳时机,一举将我救下并顺便歼灭敌人。

  “为什么不吃?”策凌敦多卜眯起了峥嵘的蜂准长目。

  眼前的这个策凌敦多卜可是出了名的骁勇飙悍,能一举将俄罗斯人从叶尼塞河上游逐出,迫使沙俄与准噶尔划界而治,不敢再越雷池一步;能率奇兵飞渡千里关山突袭拉萨,杀死拉藏汗!

  我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和野蛮人正面起冲突,也不搭话,默默的将满腔仇恨发泄在肉酪上,反正,没力气什么事也做不了,吃点东西补充元气也好。

  “喏,喝一点。”策凌敦多卜将水囊递给我。

  我真的渴坏了,拿起水囊灌了一大口,入喉的竟是烈酒,呛得我苦着脸全喷了出来,万恶的绑匪哄然而笑,小不忍则乱大谋,想想能忍胯下之辱的韩信大将军,想想因为丑闻而遭弹劾的克林顿总统。

  不期然眼角瞄到一物,不禁眼前一亮,不露声色的挪了过去,一直看守我的那个人没有动,策凌敦多卜却紧随于侧:“知道世间为什么会有羊吗?那是天神赐予狼的礼物;知道世间为什么会有女人吗?那是天神赐予男人的礼物。”

  我的处世原则是:打不赢就跑,跑不了就煽煽情、摆点大道理,拖一秒钟是一秒钟,谁也说不清下一刻会不会有奇迹降临,万一老天长眼,一个霹雳下来就把眼前这头沙猪报销了呢?

  把小腹里升起的那团想揍人的怒火硬生生压制下去……上天保佑,不期然发现的那株掩映在枯草中一米多高的绿色植物果然是‘防盗草’没错,防盗草又称‘植物猫’,全株茎叶满布不易察觉的银灰色蛰毛,有锐敏的刺激性,当人及禽、兽等触碰时,接触处就会立即如电击火烧般的奇疼怪痒!至少需捱过半个时辰痛苦方缓!

  此时我手无寸铁,但这株植物无疑是一件称心如意的秘密武器……目前已经离开众人大概有10米左右的距离,倘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策凌敦多卜,然后逃走,不知会有几成的胜算?……草丛中隐约有寒光一闪,稍纵即逝……是刀刃的反光!他们来了!……策凌敦多卜似乎并未察觉到,贴近我跋扈张狂的胁迫道:“你很特别,不是个哭哭啼啼的讨嫌女人,不过不会喝烈酒,又闷的像木头冷的像冰,这样可不成,你必须学会取悦能操纵你生死的人,否则还没到那边便活不下去。”

  我蹲下身体取出手绢,用它包裹住那株‘植物猫’的茎拔了出来,抬头哀怨的瞟了策凌敦多卜一眼,耷拉下脑袋噙着泪无限委屈道:“我现在就像这株根须被人强行拽离了土壤的衰草,没有一丝依靠。策凌敦多卜,我认命了,不过,宁吃鲜桃一颗,不啃烂梨一筐,我只愿意取悦你一个人,而你必须保证我不受其他人侵犯,否则我宁可死了好了。”

  他蹲下身用一只手指抬起我的下巴:“那就要看你能取悦我到什么程度了?”

  就是现在!我猛的一把将能‘痛咬’人的‘植物猫’狠狠扫向他的眼睛,他的反应奇快,用手掌一挡一抓,手根处成了受难地,电击火燎般的奇痒剧痛令他一声暴喝,忙不迭的松手,就那一瞬间的空隙,我拼命的向刚才草丛中有寒光一闪的方向逃窜……

  有一青衣男子接应我,其余几人都冲上去阻拦敌人……顾不上回头细看,只听到后面不断传来的混乱的马嘶人吼、金戈相搏和惨叫凄鸣,迎面的劲风吹的我完全睁不开眼睛,只一味的、没命的被来人扯着踉跄着向前狂奔:“九福晋,坚持住,马就在前面不远了!”

  “还有其他人接应吗?”几人对抗十三骑,还不包括前后打尖押尾的敌人,可以说几乎没有胜算。

  “属下六人是追随海东青而来,并未料到形势会如此严峻,属下无能。”

  “那他们几个怎么脱身?”情急之中竟颤抖着蹬不上马。

  那青衣男子将我推了上去:“属下等都受过九爷大恩,自当万死不辞。”

  后面传来了马蹄声,有人追上来了……没时间多想,我一夹马腹,策马狂逃,跑了一会儿,听到一声马儿亡命的凄厉,陡然惊觉那青衣男子未再跟上,不禁回头去看,只见他和他的坐骑皆已倒在血泊之中……

  泪水夺眶而出,六条鲜活的生命为了救我而凋零在这片广袤萧瑟的荒原,而我甚至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后面的追兵已近在咫尺,我的心越来越凉……渐渐的,策凌敦多卜已和我并驾齐驱,身上一紧,待反应过来已被拦腰揽过到他的坐骑上。

  惊魂未定中我抵死挣扎,却被对方像掐死一只小蚂蚁一样镇压得动弹不得,怎么办?却听得头顶一阵风声,那只由我照料由胤禟驯育的海东青“布日固德意”天降救主,迅猛的抓向策凌敦多卜……说是迟那时快,我只觉得一阵腥热的血雨凌空四溅,我的“布日固德意”,竟活生生的被策凌敦多卜抽刀劈成了两截。

  看着那如地狱撒旦般狰狞的面孔,我心如刀绞,万念俱灰,闭上眼睛咬住舌根,正要用力嚼下求得解脱,却被策凌敦多卜如烙铁般红肿滚烫的铁掌狠捏住了上下颌的交接处,“想死?没那么容易!”



  百二十三章 浮生一焰炙如摧(6)

  ……不!别灌我,我不喝!……强灌进嘴里的,是刚从火山口喷发的熔岩吗?为什么我的嘴瞬间麻木得仿佛与神经断绝了关系,舌头如挂在树上的死蛇没有一丝知觉,喉咙灼热似焚,胃里火燎般的剧痛……身子软若飘絮,脑子混沌莫名,一切变得七荤八素云里雾里……

  “策零敦多卜,你给她喝的什么?”依稀是钟齐海的声音。

  “哑药。京城那边应该已经发现她丢了,沿途肯定会遭遇关卡和盘问,这里还不是我的势力范围,没必要横生枝节……你们,去把所有尸体血迹处理掉,不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这妮子性烈,你不怕她嚼舌自尽?”

  “自尽?也要有那个力气才行,我要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被抱起搁在了马车的暗格里,在那块用做障眼法的隔板最后颌上的一刹那,策凌敦多卜用指腹刮了刮我的嘴唇:“哑女,你暗算我的眼睛,我毁掉你的声音,咱们谁也不欠谁!”

  ……

  “放行!”蹬上马车的人又下去了,已经是第三拨了……别走!我在里面啊。求求你们,不要走,救救我!……无边的黑暗如阴沟里腥涩碜秽的恶水,将我浸泡着、腐蚀着……我,究竟是一具奄奄一息的半死活人,还是尸居余气的半活死人?为什么,命运会残忍如斯,连眨眼睛的力气也被无情剥夺,连淌出一滴眼泪的水分也被恶意抽离……

  红尘如网,千丝万缕的劫数织就了它,将芸芸众生一网打尽!如今,我的劫数已经到了……我苦撑着不肯没入绝望的沼泽,直到残存的希望就那么一点一滴的随着时间湮灭耗尽,幻灭的野草开始在心坎上疯长,渐渐地填满了整个心田……终于倒计时了,我那千疮百孔曲折煎熬的人生,我那缠绵悱恻甜蜜潋滟的人生,就这样浸淫在往事的绵绵霏雨中,迎接灭顶的死亡……

  我听到了昂扬的犬吠,怎么?天堂也养了看门的天狗吗?

  我听到了嘈杂的脚步,怎么?天使们放弃翅膀,开始用下肢走路了?

  我听到金戈碰撞声和吼叫声,怎么?天堂里也有歇斯底里的摇滚歌手吗?

  我感觉黑暗的屏障倏得淡薄起来,隐约有圣光涌进了涣散的瞳孔,修复着那崩溃的神经……圣光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是上帝吗?

  上帝张开双臂将我搂进怀里,上帝的眼睛下起了温暖的雨,有一滴滑落在了我的唇际,是咸的,这是天堂为每位新人准备的欢迎仪式吗?上帝的眼里一定住着一片浩瀚的海洋。

  “四爷,策零敦多卜逃走了,那个女人,已自刎身亡,其余人等负隅顽抗,皆就地正法。”

  “剁成肉酱。”

  上帝的牙缝里迸出四个阴冷毒辣的字,瞬间掀起了一阵血腥的风,我陡然清醒……啊,原来是四爷!

  荒原多惨淡,萧瑟泣秋风!……灌木被深秋酝酿成了一丛丛枯败的骨架,饱染秋霜的衰草集体在风的压迫下向一个方向佝偻着半人多高的身子……满目肃杀!……

  远处浓烟滚滚,火浪滔天,以雷霆万倾的威力,风驰电掣的速度,毁天灭地的激情向我们涌来!一定策凌敦多卜,燎原的火种来自于他逃窜的方向,而我们,刚好在位于下风口,他是想烧死我们啊,用无边无际的荒原殉葬!

  逃,是目前唯一的选择,马嘶人沸狗号啕,四散而乱……追在后面的冲天炙焰,将四爷、我和我们身下的马儿,三者的命运连成一体……可是,火借风势,前面的荒原望不到头,后面的催命火龙越追越近……这样下去,都是死路一条,谁也逃不了!……何苦再拖累旁人?不如减轻马的负荷,说不定他还能有一线生机,将心一横,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陡然一挣,滚下了马!

  在蔓烟荒草中翻滚了好几圈,最后仰面朝天,无声而晒,以苍天为墓碑,用大地做墓床,灌木枯草,是与我陪葬的兵马俑,而朵朵逍遥的白云,便是我圣洁的墓志铭!别了,阿九;别了,小四;别了,我失落的小五;别了,我……四爷!你吃错药了?脑壳生锈脱线了?还是神经短路烧焦了?为什么要跟着……

  “董鄂,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失心疯!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你想死?除非我死!”他的五官在焦灼狂怒中扭曲,双手粗暴的将我一把扯起提在背上固定好,双脚则跋涉着金黄的草海,亡命的奔跑……刚才的三位一体此时已分崩离析,那匹勒不住的惊马须臾间便减去了两个负累,自是四蹄生风,仅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胤禛,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笨蛋,无可救药的呆瓜!趴在你背上拖累你的女子已经再也不是你喜欢的那个话篓子了,她哑了,舌头上的阳光被阴霾噬食殆尽,伶牙俐齿只是如烟的过往,清脆明快的嗓音已化为虚无,再也不能夸夸其谈,喋喋不休,大放厥词,漫天瞎掰……想要痛哭失声却也不能,她已经无声可失……埋头啜泣,万语千言,脉脉不得语……

  后面滚滚热浪席卷而来,隐约已可听见枯枝败叶在烈火中爆裂的碎响……万事休矣!用不了片刻,被烈焰蹂躏成齑粉的将是我们!

  胤禛高一脚浅一脚的背着我踉跄逃命,被追尾的致命高温撵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额头青筋毕露俨然已到极限,但步伐却丝毫不曾停滞……情不自禁用袖子替他擦汗,心里默默的祈祷:神佛保佑,要么天降甘霖;要么风向逆转;要么大地在身后裂开大缝,隔离火海……

  对啊,隔离!何不利用风向以毒攻毒?……我狠命的掐胤禛的腰,他说‘什么’,我又死命的掐,他说‘别闹,有什么就说’……我急了,狠狠的咬他的耳朵……他咬牙挺着没吭声,但步伐挪得更快!



  百二十四章 绮罗散尽人独立(1)

  迫在眉睫,也顾不上那些个繁文缛节了,将手违背自然规律的死命伸长,探进他怀里瞎子摸象般折腾着找火折子,上天保佑,找到了!

  刚一掏出来他已会意……将我放下,吹亮火折子引燃眼前一绺又一绺的枯草,火势在风的作用下迅速向前肆虐蔓延,身前的“人工造火”刚“剪”出一小片焦黑的“根据地”,后面的火墙已以排山倒海之势蜂拥而至,胤禛扯着我跳进了这块刚开辟的隔离带趴下,欲在这火与火的夹缝中苟息残喘……环周皆火也,隔离带里岂是一个热字了得!空中泛滥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氧气却稀薄得濒临极限,出于生存的必然需求,‘两只蝼蚁’都本能的大口大口的噬食这刺眼呛鼻的气体,我们不是在呼吸,我们是在鲸吞!虽然不是直接承受烈火的焚烧,但地表滚烫,躺在上面犹如烙饼;空气沸腾,周身萌发出万针扎身的灼痛……究竟还要忍受多久,究竟还能忍多久?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被夹进高炉里锻烧的钢胚,俨然要化为一瘫钢水,又觉得自己是被困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孙猴子,被三味真火锤炼切割……佛祖啊,我不是炼钢的材料,也不想变成火眼金睛,您就拉兄弟一把吧!

  手突然被另一只濡湿的手拉住握紧,只听他的喘息已经微弱下来,低声喃喃而语:“去做人间雨,归为佛前花;作伴云和水,为邻寂与空;浮荣水写字,真谛火中莲;一灵真性在,不与众心同……葶儿是红粉骷髅,我是皮囊臭,咱们一起去极乐世界见佛祖,胤禛的心里,是欢喜的。”

  欢喜?!那一刹那,避无可避、燔肺梗喉的垢烟浊气倏得荡然无存;那一刹那,笼罩四野、恣睢飙戾如狴犴獬豸的烈炽狂焰俱化为乌有;那一刹那,心被这“欢喜”二字割了一道终生无法再愈合的血口子,沸腾炎灼的风从那道割开的口子处倾灌而入,炙熟了四肢百骸,覆靡了神智肺腑……

  身上陡然一重,整个世界沦陷在火与他的双重囹圄中,他拘箝住我的头颈,在唇瓣处缱绻煨贴,轻浅温柔,如澄澈的禅雨浸润进冰魄的顽石,如初春的彤日嬉戏着微融的冰川,然后愈来愈深,愈来愈炽……我该拒绝的,心苦涩的一阵痉挛,无法遏制的颤栗在贲张的经脉间奔窜游走……可是,我已分不清这一刹那是梦幻泡影?是电光火石?是海市蜃楼?还是生命归于寂灭前的最后一丝海天明媚?……我不能拒绝,这一刹那的亲吻,就像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吮舔着一滴阳光下即将蒸发消弭的露珠……吻嘎然而止,他陷入昏迷中,我下意识的抱紧了他,一串串刚抵达眼角便蒸发殆尽的眼泪,干枯了悒怏惆怅,焚烬了桎梏枷锁……阿九,我们终究走向了不同的归宿,你,陪胤禩生;而我,随胤禛死!

  ……我听到了嚯嚯的风声,至阴至冷,是魑魅魍魉的呼吸;我听到了大地的低吟,舒缓厚重,绵远如诗;我听到了草根在土壤里哧拉哧拉的搔痒,寤寐生涩……我苏醒过来,只见夜瑟瑟敛月冷露,天耿耿银河阑珊……体无完肤的疮疣大地开始了它不灭的涅槃……

  探了探胤禛的口鼻,呼吸均匀,虽然没有转醒的迹象,但生命应无大碍……惨淡的月光将他的侧影修剪得分外清峻孤瘦,两道超拔凌锐的鹰眉紧颦,难道你在梦境里也一样冷冽寂寞?……凝视片刻,我陡然惊觉,广袤天地,竟再也无处可去!皇室会接受一个残缺的哑巴儿媳吗?就算能,而骄傲如斯的我,能承受起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施舍和怜悯吗?就算可以忍,可经过了这一劫,我还能再无愧的面对阿九,坦然的面对胤禛吗?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夹杂不清?纠缠暧昧?……难道要堕落到此等田地?让小四也来鄙视我这个糊涂透顶的额娘,让孩子们因为有我这样的嫡母而蒙羞……不!不!!不!!!既然历史无法变更,我又何苦留下再造孽障,雪上加霜?……

  当断不断,必遭其乱,撕下衣襟,咬破中指:满目繁华何所依?绮罗散尽人独立;黄粱一觉终是梦,君归社稷我归佛……

  今夜,涅槃的除了大地,还有我……欠天欠地欠夫欠子欠高堂,可算来到底欠你最多,别了,被我辜负最深的人,请待我去修满九世浮屠,在第十个来世,与你拈花而笑、释怀梦穰!

  ……

  从胤禛怀里摸走了五张一百两的银票和几颗金瓜子,就算多欠你一笔吧,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身体孱弱难支,勉强支撑着走了大概一里多路,却看到后面胤禛所在处火把通明,人声鼎沸:“找着了,是四王爷!四王爷昏迷了,快,快抬回去请大夫……你们三个猴崽子留下,到四周再找找看,有没有还活着的人……愣着找抽呢,还不快去?”

  那三个人朝我的方向施施然逶迤而来,我赶紧缩到一个略微凸起的小土丘后面藏匿……那几个差狗儿似乎只打算象征性的做做样子,后来居然就杵在小土丘前两三米处侃起大山来。

  “哥几个,这事透着邪乎呀,咱们一路找来,跑到前面的什么人尸狗尸马尸的,哪一团不是烧得蜷缩着焦乎乎的惨不忍睹啊,可咱们这位雍亲王落在后面,却只是昏迷过去,连衣服都没啥事儿,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可不是咋的?听说极显贵之人,都有专门的神灵护佑着呢,可不比咱们这些凡夫俗子。”

  “这风怎么这么糁人呢?我都起鸡皮疙瘩了,毛骨悚然的,咱们回吧,荒郊野外,一下子又死了那么多人,万一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晦气了……”

  这句话深得人心,我听得他们掉头走了,从土丘后面强撑着站了起来,其中一人刚好回头远远瞅见,怪叫一声“鬼呀”……三个胆小鬼屁滚尿流的尖叫着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鬼?我盯着月光下的影子苦笑,如今只有你陪我了……何孤行之茕茕兮?子不群而孑立!茫然四顾,竟不知该去向何方?……强烈的孤寂和害怕从骨子里滋生蔓延,这种噬骨锥心的滋味压过了饥渴、昏沉和软弱,我觉得自己像回光返照般,开始胡乱的走啊走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竟哭着疯跑起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醒了?”眼前的少年兴奋的跟撒欢的叫驴似的:“娘嗳,娘嗳,你快来啊,美貌姑姑睁开眼睛了。”

  只见一三十岁出头的青衣妇人利落的走到床前,很自然的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把了一会子脉,扬眉笑道:“谢天谢地,你可算是没大碍了,你别怕,我们可不是坏人,不信你摸摸身上,虽然穿的是我年轻时候的衣服,可五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七颗金瓜子可是一样不少……这是我儿子赵世扬,少林寺的俗家弟子,他学成下山,没想到在返家的路上把你给捡回来了。对了,我姓唐,你可以直接称呼我唐秀,这是我的闺名,我娘家原在蜀地,是跟着我那个已经成了死鬼的相公定居在这里的,他是个郎中,我也是个郎中……哈,我知道你一定在想,女人可以做郎中吗?我告诉你,当然可以了,汉武帝时期的义构,晋朝的鲍姑,宋朝的冯氏、张小娘子和汪夫人,还有明朝善究医理的陆氏、眼科上颇有建树的彭医妇和走方行医的韩医妇,都是名垂史册的女中医呢……”她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了好一会儿,突然挺不好意思似的:“对不起啊,我是不是说太多话了,你……”

  那名叫赵世扬的少年摸摸脑袋讪笑道:“你别见怪,我额娘就是喜欢碎碎念,你……”

  看着这对随性自然又热情洋溢的母子,我挤出一丝笑意,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摇了摇手。

  “你是哑巴?”母子同时露出惋惜的不得了的模样,相互对视一眼,母亲抢得发言权:“请问,你是最近才哑的呢还是天生就哑?”

  儿子忙不迭的补充道:“是吃坏什么东西哑的呢?还是生病遗留的病根儿?”



  百二十五章 绮罗散尽人独立(2)

  眼前的年轻姑娘羞答答的‘秀’出了她深藏不露的嫩脚丫,嗯……比我的八寸门帘小一半,比三寸金莲又大了一点,属于四寸银莲的水准……哎呀,在足缘和足拓处有一些密集的水疱,第三趾和第四趾前出现了轻微糜烂和皲裂现象……是足廯!

  我取出一小盅常备的外用酊剂,提笔龙飞凤舞起来:此酊剂擦涂患处,每日三至四次。

  姑娘期期艾艾道:“会有效果吗?”

  我笑着点了点头,这是将丁香、苦楝皮、花椒、蜂胶、土槿皮、冰片等药物浸泡入米醋数日而成,前几味药材可抗多种真菌,而冰片可促进药物透皮。

  ……送姑娘出了医坊……忍不住倚门看雪,此刻的雪密一阵、疏一阵,时而凛冽霸道,时而温柔如和风中扬起的柳絮、细雨里飘散的梨花。大地银装素裹,将沧桑或埋或裱于片片剔透晶莹中,右脑不禁泛滥起感性的思潮:帘外雪寂寥,簌簌;琼枝横斜山如染,冰心聒碎郁血凝,思君梦不成,迢迢。左大脑则理性的数着日子:来到这里已经45天了!

  45天前,我将自己的遭遇删删减减、修修改改的付诸笔端……“是最近才被人毒哑的?老天爷,哪个天杀的这么造孽?真可怜见!快张嘴我瞧瞧!……嗯……肯定不是大王黛粉叶,这种别称为‘哑甘蔗’的致哑药很烈,如果是它的话就真的麻烦了!嗯……而且口腔没有溃烂的痕迹,也应该不是红娘虫配成的哑药!……刚饮下时是不是觉得从喉头到胃一路剧烈灼痛,舌麻肿难当,脑子也晕忽忽的特别不好使?……果然如此?!看来是姑婆芋的毒汁……可怜的人儿,当时你一定难受得觉得自个儿撑不下去了吧?不幸中的万幸,能捱过姑婆芋的毒的人,虽然会失音一段时间,但那是暂时性的,因人而异,一般5到15天时间便可以恢复正常!相信我,没错的!”

  唐秀当时胸有成竹的信誓旦旦声犹在耳边……可四十多天一晃而过,我的哑疾依然“原地踏步”。可能是因为之后在火中被浓烟燎伤了的缘故,唐秀让我放宽心静养……今天是唐秀丈夫赵勖的忌日,她一大早就带着儿子前去祭奠,我留在医坊,医坊和宅院都蜷在半山腰上,而山脚处则坐落着一个约有七十多户人家的偏僻村子,名‘五十八里村’,据说是由于村子与最近的集市隔离了58里的缘故。唐秀说五十八里村曾对赵勖有大恩,所以她的兴趣虽然不在悬壶济世上面,可是遵夫遗嘱,还是继续维持着这个医坊施药救人……

  记得刚来的第三天,‘五十八里村’的村长大人得了严重的噎咽症,饮水进食皆阻于上焦而不入,什么法子也没用。由于此种病症比较罕见,唐秀只能尝试着开了些汤剂,可连药汁也阻于上焦下不去……这时,我想起了上辈子听说过的,横跨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五朝的著名女中医曾懿的一则传奇段子:

  据说她在民间曾听一位士兵讲,以前他突然患了噎咽病,只能勉强喝一点很稀的米汤维持生命。某日他在一个集市,走得口渴难耐,刚好见一个小贩,用一大锅煮鸡十几只现卖,就与小贩协商,买了点锅中鸡汁饮以解渴。不料这鸡汁又浓又鲜,食下即到了下焦,通畅的很。于是,此兵回去后就尝试用鸡汤煮粥作为主要饮食,胃膈渐开,毛病也渐渐好了。言者无心,闻者有意。曾懿听了以后,便尝试着用浓鸡汁略加姜汁治疗这类噎膈症,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于是,我便依样画葫芦,于是村里的鸡们命运不济慷慨就义,而村长大人的病却渐渐好了,后来,又因缘巧合下医治了几个人,于是村里人都知道了,医坊里又来了位哑巴女郎中……可把唐秀高兴坏了,说我是上天赐下来解救她的礼物,并从此吃定了我这个免费劳动力,很没有责任感的把医坊撒手不管,天天窝在后院和毒屋,侍弄她的那些个毒蕈蛊虫什么的,还振振有辞道:我好歹也是四川唐门家出来的女儿,研究世间的毒物和找到攻克它们的法宝才是我的天职,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能说话,村里大多数人又不识字,不过我儿子识字啊,他可以帮你做传声筒,就这么定了……

  定了就定了罢,上天赐来拯救我的贵人发的话,我岂敢不从?……白天,没事找事,手啊脚啊都滴溜溜的满负荷运转,绝不能作茧自缚,被思念拖入深潭,将自己活活溺毙其中;可是午夜妖娆,总能吞噬人的理智,释放遭束缚的灵魂,而灵魂一次又一次被无形的链条拘过山水迢迢,回到“他”身边,偎依缠绵互述衷肠,于是,我在梦里踟蹰搁浅……可“他”究竟是谁?为什么前一秒钟还是阿九带笑的脸,可下一秒钟却成了老四微颦的眉……我该死!

  有人拍了拍我,我一惊,六神归位,来人长得很三姑六婆,而她也十分对得起自己这张主旋律的脸,因为实际上她就是三姑六婆,在村子里兼职神婆、媒婆和半吊子稳婆,也是村里极少数识字的女性之一……不禁皱了皱眉,我着实不喜欢她。

  村里有户王姓人家的两岁小儿,患了佝偻症,食欲不振,烦躁多汗,常出枕凹,肋有‘串珠’,还是个方颅,倘若继续恶化,长大很有可能发展成鸡胸龟背加罗圈腿……小儿佝偻病的本质是缺乏维生素D引起的钙磷代谢障碍,其实只要多吃些海鱼、动物肝脏、蛋黄和瘦肉,多喝牛奶并常晒太阳,保证足够的紫外线照射,便可有效的缓解此病症……但这位曾神婆言之凿凿,咬定孩子有鬼魅附身需要做法驱邪,结果越驱越邪,于是她又一口咬定孩子身上的邪是法力强大的妖物,孩子的父母愚昧迷信,竟泯灭亲情,遗弃了这个不祥的孩子……好在孩子命不该绝,被‘拣人专业户’,唐秀的儿子赵世扬碰上拣了回来,我们三轮流,细心的呵护喂养了这个孩子二十三天,孩子的病症有所好转,被良心发现的亲生父母抱了回去……从此,这位曾神婆便和我们结下了梁子,到处造谣,说我和唐秀命中注定是克夫的白虎星,而我就是因为克死了自己的丈夫才被婆家毒哑后赶出来的……TNND,你才是白虎星兼哑寡妇呢!

  曾神婆忸怩着堆出狗尾巴花似的假笑:“董姑娘,男人那方面……那个……不行了,该吃些什么补补才好?”

  我翻了个白眼,提笔写道:“多半被鬼魅附身,需要驱邪。”

  “不……不是那方面的原因。”

  算了,我是郎中,要有郎中的气质和格调,可就是想撑撑她,笔走龙蛇:“元朝皇帝元仁宗肾气亏虚,患上阳痿,太医忽思慧用‘羊肉韭菜粥’为他调治。先将羊肾1对、羊肉、枸杞子、粳米放锅内,加水适量,文火煮粥。待上料快煮熟时,放入韭菜,再煮沸二三次,每日让元仁宗食用。时间不长,元仁宗阳痿竟愈,并使王妃受孕。从此,此粥被列为元朝宫廷食膳良方。”

  “可这大冬天的,上哪儿找韭菜去呀?”

  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写道: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熬罢。

  曾神婆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走,恨恨丢下一句:“我熬得出头,就怕你熬不出头,一个哑巴寡妇,你能什么能!”

  我愣在那里,越琢磨越难过,我竟然堕落到与这种‘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刻薄女人计较斗嘴的地步了!被别人泼污水,被别人背后指指点点,偏偏迷惘彷徨,有家归不得,有话说不出,有女儿不能见,有儿子找不回……

  一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已……竟顺手抓起砚台,向门上砸去……好死不死,一男子正好推门进来,砚台刚好砸在他鼻子上……墨汁混着血汁,顺着下巴流下,他不可思议的盯了我三秒钟,随即眼睛一翻,扑倒在地,不醒人事……

  我在雪地里焦虑徘徊,心神不宁,迟迟不敢进去……终于,赵世扬冲了出来:“哑姑姑,那位大爷已经醒过来了,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娘说,是咱们医坊的人惹出来的事,只有把他留下来治好了再说。”

  我恨得牙痒痒:这少年怎么这么嘴欠呢,叫我姑姑,却喊他大爷,乱辈分了知道吗?不就是黑了点瘦了点憔悴了点满脸胡茬子没刮吗?真是的……等等,砸到鼻子会导致失忆?这家伙想捣什么鬼?



  百二十六章 绮罗散尽人独立(3)

  我没有虐待他,绝对没有……呃……好吧,我承认,有那么一丁点小过分……但我是那种无缘无故虐人的坏人吗?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大慈若恶,不得已而为之!

  首先吧,那两撇按都按不回去的胡茬子令他衍生出四条眉毛,眼睛上两条英挺逼人,嘴巴上两条惨不忍睹,没事学什么陆小凤嘛,别人画鹄不成尚类鹜,你呢,画虎不成反类犬……什么?还不肯下山去‘治理’脸部环境?好,很好,那就为居住环境贡献点心力吧,我气哞哞的打出横幅:扫雪去!

  他欣然领命,任劳任怨,就当练武功似的,把扫帚耍成了关云长的青龙堰月刀,步天罡、踏北斗,龙行虎啸,以九宫八卦步哼哼哈嘿,赵世扬瞧得有趣,喝彩的同时还时不时的猴跳进去穿插一下;我瞧得生气,待他一扫完,第二道横幅横空出世:霹开松根煮菜根,聚拢雪水烹茶水……一阵惊天动地的嘈杂过后,他屁颠屁颠的端着烹好的茶献宝来了,看着某人一副‘心甘情愿任君蹂躏’的欠虐模样,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洗衣服去!

  某人烧了些热水备用,又找来两个大盆将衣服泡在温热的水中……踩踩,踩踩踩,要么脚踏两只盆,要么在两个盆之间玩仙人跳……拜托,你是洗衣服还是跳桑巴,整个一个智商发育不完全的大马猴!……洗完后,‘大马猴’将衣服烘干叠好还喷了点不知那里搞来的蔷薇露……我硬下心肠,极力忽略掉他眸子里流淌出的星光灿烂……大笔一挥而就:熬狗皮膏药去!

  荜澄茄、桃仁、胡椒、阿魏、没药、乳香……五灵脂、血竭等在药罐里汩汩的,他时不时的转过头瞅瞅我,咧嘴笑笑……我觉得自个儿的心也跟药罐里的药材们一样,倍受煎熬……不,不能心软,最毒妇人心,我不能辜负这个称号……不要有人再因为我受到伤害了,我错了一回,不能再错第二回。

  晚餐是一份大白菜炖粉条、一份鱼和一碗萝卜汤……他是个挑食的人,也不怎么夹菜,有一口没一口的啃馒头……唐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了然的笑笑,热情的夹了个鱼头放进他碗里:“来,吃鱼头补补脑。”他最讨厌的食物之一便是鱼头,可此时却死撑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时不时和唐秀母子插浑打科,漫无边际的讲笑话吹牛皮侃大山,还主动把饭后洗碗的责任承包到户……我好想插话啊,好想也秀秀自己的观点,好想跟着他们一起发出呵呵的笑声,好想扼住自己命运的咽喉!突然酸涩的无以复加,搁下碗跑了出去……

  拾级而上,一直跑到后山窝里的一眼小小的温泉处杵立,温泉虽小,却在素寒中调出了一小片暖色调,唐秀培植的五彩斑斓的毒蘑菇们便安家在泉眼的周围:你们美则美矣,可惜有毒,谁碰着谁遭殃,就跟我一样。

  “这种赭黄色带粉红肉色叫褐鳞小伞菌,它能在体内潜伏一天,然后会引起剧烈的呕吐腹泻,再然后似乎病愈,约一天安然无事,可是一天以后,便再无可救,黄疸抽搐直至休克致死……你再看这个,叫墨汁鬼伞,和毛鬼伞一样,误食可能无害,可一旦与酒同吃,便会惊悸耳鸣虚脱甚至情绪失控……这是豹斑毒伞,会让人癔语癫狂……这种小红脸菌长得很像无毒的红菇,但实际上它能引起致命的腹痛和呕吐……”

  我凝视着追我出来的唐秀,细腻的鹅蛋脸和深邃的丹凤眼相得益彰,通身洋溢着成熟和豁达的韵致,虽荆钗布裙却别有风情,她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说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我就是想告诉你,天地自然,人何其孱弱?小小的一朵蘑菇,就可能将人或致残、或致疯、或致哑、或致瞎、或致命……而世事无常,谁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呢?咱们姐妹既然有缘一聚,不妨听姐姐一劝,人当如蚕,作茧自缚是过程,而破茧化蝶才是结果,能爱的时候不尽情去爱,藏着掖着、畏首畏尾,把自己逼入牛角尖里有什么意思呢?‘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别等到像我这样天人永隔了才肝肠寸断,悔不当初?再年年跑到他的坟前拔草祭奠、哭两嗓子聊表哀思?……别说你的哑只是暂时,就算退一万步,真哑巴了又如何,你真打算逃避一辈子吗?就这样一堆空架子似的杵在这里有意思吗?别让我可怜你!”

  别让我可怜你!……那句话如一记重锤,敲得我心脏充血,夜不成寐!……外面雪皑垲天寒地冻,心里霜俨俨滴水成冰……披衣下床,走出室外,漫无目的的在寒风里缩着脖子闲逛,冬夜岑寂颓靡,雪片与地面碰撞出压抑的、袅袅不绝的、低微的呻吟,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砰!我一惊,什么响动?……砰砰!又是两声!静谧中这个突然迸出的声音分外刺耳……凶灵?贞子?雪女?噬犬?窃贼?无数可能性在脑海里发酵,有点毛骨悚然,砰砰!还有?找了根棍子胆战心惊的循声靠拢,却见厨房里隐约有火光透出,挨近门缝偷觑,只见一个熟捻的身影正坐在地上抱着泡菜坛子专心致志的敲打着什么……他一向嗜睡,很少失眠的呀,别是梦游症吧?有一种梦游引起的饮食紊乱症,就是梦游者在睡梦中起床、走进厨房大吃特吃,他们‘奇特’的食谱包括:蘸上花生酱的生肉、涂抹着黄油的香烟、小狗饼干、滚烫的开水等等……难道?他在啃泡菜坛子?

  想冲进去一探究竟,可又觉得好象猛得把梦游者惊醒不大好,记得莎士比亚悲剧作品《麦克白》里,麦克白夫人就是梦游者,有两句台词是这样的:“你瞧,她的眼睛睁着呢。”“嗯,可她的视觉却关闭着。”

  我蹑手蹑脚的进去靠近,他的眼睛睁着呢,眼珠子直碌碌的盯着我,这算有视觉还是没视觉呢?

  “你也饿了?喏,先吃吧。”他突然把一个长长的红红的东西塞进我手里,好冰!我惊得做出了尖叫的口型,却发不出震撼的声音,他傻笑出声:“一根红萝卜,就把你吓成这样?”

  我一瞧,可不是,一根冻得硬邦邦的红萝卜,哦,原来这厮半夜起来找东西吃,只找到个泡菜坛子,里面还结了冰,只好就着坛子敲冰块……这家伙!

  我指了指灶台上被火苗舔着的大锅和两个蒸汽腾腾的大木桶,他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现在四更天了,提前给你烧洗澡水啊,我问过了,你这些日子都是五更天便起床,五至七天沐浴一次……嗯哼,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总觉得你以前是个一日不洗憋得慌的人,就算不是吧,作为咱们女人,饭可以少吃,但澡不能少洗,对吧?……还要费会儿工夫,要不你先回被窝里暖着,待会儿我来叫你,一起身就跳进浴桶里,哎哟,那个舒服劲儿……”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就贫吧你,谁跟你咱们女人,生个二皮脸还不知道害臊,真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

  找出十枚鸡蛋在灶台下煨了煨,取出蛋黄加砂糖、绿豆粉和清水搅匀;炒锅上火,加熟猪油,烧至五成热,将调好的蛋黄液倒入,边炒边用铁勺搅拌,并不断加油少许,以防粘锅,不停地搅炒十几分钟,直到蛋黄与猪油融为一体,出锅装盘……色泽金黄,软香油润,甜而不腻,而且不沾盘,不沾筷,不沾牙的乾隆时期问世的名菜“三不沾”便横空出世了。

  胤禟瞠目结舌,忙不迭的舀了一勺往嘴里喂,烫!嘶——嘶——,龇牙咧嘴和眉开眼笑两个表情同时交织在一张长着四条眉毛的脸上……糟糕,饿死鬼投胎的人哽着了,忙帮他拍背理气……

  青春一经典当即永不再赎,如果爱他就守着他的窝,宠着他的胃,牵着他的手……可是我不能啊,如果爱他便意味着害他,还不如不爱!

  他突然将我抱在膝上低吟: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我蘸着水写道:滚回去!她已经死了!

  他问:“我能滚回哪里去?”

  “别在浪费时间了!滚回你的家去!”顺手在旁边画了只八哥。

  他叹气:“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百二十七章 天容海色本澄清(1)

  胤禟见我良久不发一语,兀自神伤,便柔声宽慰:“事缓则圆……待会子天亮了,咱们寻点乐子去……对了,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冰嬉大典……咱们何不浮生偷得半日闲,抛下一切烦恼,先在冰上玩它个痛快逍遥!”

  ……于是,在这个冰封雪埋的日子洒水造冰,须臾工夫便遍地琅玕,庭院被糟蹋成了一块溜冰场……好在唐秀母子一大早便下山去村里巡诊,否则非得气得将我们扫地出门不可……

  清朝将冰嬉与国语、骑射、摔跤一起定为“大清国俗”,据《满洲老档秘录》记载,后金天命八年正月初二,努尔哈赤在辽阳太子河天然冰场,举行盛大的冰嬉“运动会”,项目有抢等、打冰挞、花样滑冰、转龙射球、冰上摔跤和冰上蹴鞠等等。胜者皆获重赏,一等赏银二十两,二等赏银十两;赛后还在冰上举行国宴以示庆贺……从此,成为国俗惯例,每岁冬间,太液冰坚,西苑三海均会举行“冰嬉大典”。届时,皇帝驾幸瀛台等处,专门检阅八旗兵士的冰嬉技艺,冰嬉成为考核八旗冬训劳绩的方式和依据。《日下旧闻考》说:“太液池冬月表演冰嬉,习劳行赏,以阅武事,而修国俗。”如果说一年一度盛大的‘木兰秋狝’是夏秋之际的军演,那么一年一度的冰嬉大典,便是将滑冰与体育竞技、军事训练和娱乐游戏融为一体的“冬运会”了。

  当然,皇太后也有事情做,春节前夕,邀约后宫诸妃、格格福晋们等聚集再分三排站列蓄势待发。然后,又命人取出两大箱子金银锞子向太液池中心抛掷,那抛出的金银锞子借着冰滑,滚得老远,再一声令下“领压岁钱去”,于是众女人们一拥而上,得钱心切,滑倒者前仆后继,有的头南脚北手西东,有的刚站起来又摔躺下,有的四脚朝天叫哎哟,太后和皇帝则稳坐在描金绘彩,黄缎笼盖、上接金漆宝顶,内设雕龙宝座的特制大冰床上边饮啜姜汤苏叶饮,边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开支。

  而康熙皇帝则常常于大典之后,身体力行,率领诸位皇子皇孙、宗亲贵戚,名为冰上行乐,实则考察其冰上武艺,可以说是年终进行的皇家期末考试,诸皇子又岂愿错过这个在皇父面前大出风头的机会?各个穿顶翎衣装,精神抖擞,施展技艺,以搏欢心。

  ……正浮想联翩,却见胤禟已经整理好冰鞋,开始翩跹飞舞,凤凰展翅、果老骑驴、燕子归巢、蜻蜓点水、金鸡独立、苏秦背剑、猿猴抱桃、卧鱼春睡、鹞子盘云、童子拜佛、蝎子翘尾、哪吒探海、犀牛望月……又是他的献宝十三式!不禁会心而笑,这家伙,别的样样不行,就冰上的平衡感特别强!

  就说抢等吧,即现在的速度滑冰。发令官手举小旗,连晃三下,算是各就各位的信号。然后一声火铳撼天动地。诸位皇子宗亲如离弦之箭,向皇帝的冰床方向飞驰而去。一时间,冰面上冰花四溅,在阳光的照射下,色彩斑斓,分外耀目。最后按先后顺序站在皇帝的冰床前,依次向皇帝行礼,最先到达皇帝冰床的人便是头等,能够得到皇帝亲赐玉如意之类的赏品……在这个项目上,胤禟的感想便是,郁闷,往前看呼啦啦一堆屁股,向后望才知自个儿是垫底的。

  再说圆鞠之戏,类似于冰上橄榄球,肢体冲突十分剧烈,诸位皇子宗亲分成红、黄两队,双方各设一门,每队七人,青靴窄窄虎牙缠,豹脊双分小队圆。他们赤手空拳分位协作,人仰马翻只为争抢一球,球用羊皮制成,既可用手,也可动脚,能够将球送进对方球门的一方为胜。

  场面惊心动魄,火爆之极,据说数年前甚至出现过咬人事件,好象是少年时的十四阿哥情急之下咬了另一队的十三阿哥一口,被罚停赛一年。观战的王公贵族及两队的女眷拉拉队摇旗呐喊,加油助威,声震四野。有时,康熙看得兴起,也挥臂而呼,跟个老顽童似的。

  在这个项目上,胤禟往往痛并难过着:队长,老子也不错啊,凭什么每回都分老子去当守门替补?在这一点上,温暾厚道皆一母同胞的队长五阿哥胤祺也不护短:谁叫你上次抢到球跑错方向自摆乌龙,该!

  第三个项目是“转龙射球”,冰场上悬挂天球的地方,设有旗门三座,高高悬挂着彩穗的天球,诸位皇子宗亲列成一路纵队从门中依次穿过,在滑行中张弓射球,有的躬身施射;有的滑过旗门,来个回首疾射;有的单脚点冰,如金鸡独立,弓响箭出,身手矫健,英姿勃发。正是:冰莹点点放银光,箭镞闪闪似飞蝗,健儿猿臂献身手,彩球飞落报君王……一般来说,每逢胤禟过旗门时,倍受康熙恩宠的宜妃娘娘便会低下头一门心思的吃芙蓉糕啊松瓤卷酥啊什么的,当然,皇帝偶尔也会现场直播一下:哎呀,姿式还是很看得过去的。

  然后是‘打滑挞’,先用水浇成冰山,高三四丈,专挑选那些勇敢体健的八旗子弟,脚穿带毛猪皮靴。这种特制的带毛猪皮靴,在冰上特别滑。八旗子弟从山顶上一直挺立而下,以到地不仆者为胜。这种惊险而又刺激的冰上表演很危险,所以为观赏项目,皇子宗亲并不参予其中,类似于中场休息。

  最后一个项目是冰上技巧,类似于花样滑冰的原始雏形,设置有单人滑和双人滑,也是胤禟狗熊翻身做英雄的项目……每回,都凭借着他的献宝十三式拔得单人头筹……然后,他和老八搭档再次大出风头,可以这样比喻,类似于中国跳水队和乒乓球队,属于皇家双人滑的‘梦之队’!当然,此‘双人滑’非彼‘双人滑’,要将两人的一条腿绑在一起,有点像三足赛跑,溜法别致……每回,两人三足如飞,缓疾自然,纵横如意,时而‘双飞燕’,时而‘蝶恋花’,突神龙之变化,蕤毅翔凤之髹髯,总是博得满堂彩,以前,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两人三足’表演也很出彩,可惜后来十三患了严重腿疾……便只剩下老八和老九独领风骚,唉,每回看着他们默契十足的比翼双飞,我就总觉得应该有人在旁边演奏一段舒缓缠绵的“梁祝”才对,梁山伯与祝英台,越想越吃味……可转念一想,八阿哥蒙冤,康熙绝情……恐怕今年的冰嬉,是再也看不到这对冰上雄雄伉俪的身影了,不觉惋惜;又转念一想,自己恐怕再无脸回去面对,又哪里还有机会再看冰嬉,不觉苦笑……

  忽觉腿上一紧,却见胤禟正一圈又一圈的将我和他绑成了‘两人三足’:“一个人自娱自乐忒没意思,来陪我一块蹦达?嘿嘿,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猛得三足鼎立,不免有点别扭,又觉得脚下的简易冰鞋似乎歪歪扭扭的,刚一动便险些与大地亲密接触,被拖着战战兢兢的滑了两圈,勉强适应了一点,便示意胤禟松开手,结果刚松手没两步,两人便像双头蛇上的两个脑袋意见不统一分道扬镳一样,砰——和冰面来了个硬碰硬!看来这个心有灵犀决非一朝一夕之功……正哼哼哈哈的龇牙咧嘴,却见一蒙面黑影手握三尺青锋,夺门而入,不由分说,迎面劈来,胤禟拎着我一转,方堪堪躲过这记绝杀……那蒙面人根本不给我们说话的机会,接连追杀而来,幸亏在冰面上他站立不稳,故我们在险象环生中尚勉强躲过几记致命狠招,纵是如此,胤禟帮笨手笨脚的我硬挡了一剑,手臂鲜血淋漓,我帮他按住疮口,只觉满手湿热,还带着新鲜血液的体温,又直觉不能再拖累他,急着在空隙时解绑腿,却发现不知何时变成了死结!

  又慌又急又心痛中那夺命的利器再一次呼啸而来,我下意识的扯着胤禟向左窜,胤禟则反射性的拽着我向右窜,正负作用力相互抵消,两人一体竟双双落地!像飚车时遇险踩刹车却发现刹车失灵,像背着降落伞跳下飞机却发现伞包打不开,像蹦极时落到最低点的一刹那发现脚上的绳子崩断了……万事休矣!

  说是迟那时快,胤禟竟化被动为主动,腾脚迎剑而上,用冰鞋死死格住对方的凶器,双方正全力相峙间……我陡然发现后面有人手持大锤悄悄靠拢,虽然也是蒙面,可那身影……错不了,是他!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不能动,只要一动,前面那柄利刃便会趁机血噬胤禟;我不能不动,那柄狰狞的大锤已经近在咫尺……



  百二十八章 天容海色本澄清(2)

  势如垒卵,危在旦夕!胤禟正全神贯注的对付眼前之敌,而后面的蒙面黑影已拎着大锤进入到攻击有效范围,黑影扬起了凶器,犹如刽子手扬起了屠刀……手端生死牌,脚踏鬼门关,黑白无常的索命链已经套在了脖子上,我不愿意,就这样被拖入地狱的深渊;我不愿意,就这样认命做只被噩魇粘住脚的可怜虫;我不愿意,眼睁睁的等死,宛如一只被放血怠尽的羔羊……我们还有太多的责任没有完成,太多的遗憾没有弥补,太多的期待没有实现,人生不能就此终结,蓬勃的生命不能被这样埋葬……

  “胤禟,当心后面!”嘶心裂肺的尖叫划破了被覆盖在茫茫白色中的有质感的宁静,全身的力气爆发在自由的左腿,兔子急了也蹬鹰,我狠命的朝那柄利刃蹬去,狭路相逢勇者胜,要么你断,要么我断!

  那剑却猛得抽了回去,蒙面人笑得花枝乱颤:“可算是好了,看来啊,知妻莫若夫!赵世扬,还不快去取点云南白药来给你那位大爷疗伤。”

  ……

  “究竟……怎……怎么回事?”我懵了,结结巴巴的嗑牙。

  胤禟开始志得意满的自吹自擂起来:“我虽非郎中,却也知道心病还须心药治的道理,《东医宝鉴》不也有强调:‘欲治其疾,先治其心,必正其心,乃资于道’吗?葶儿,赵夫人告诉我你的哑症应该只是暂时失音,按理说早该好了……我就琢磨了,该不是我家媳妇急于逃避什么而形成的心疾吧?”

  唐秀接道:“不错,这些天来你郁郁寡欢,靠不停的忙碌来麻痹自己,这些都是逃避现实的表象,也就是说,你的哑症迟迟不好,不是病理所致,而是因情志之偏而致,所以,我们只好以毒攻毒,采用情志刺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来下一剂猛药了……而且,为了逼真,你家相公不惜用上了苦肉计,妹子,知足吧你!”

  胤禟笑道:“葶儿,这其中也有你自个儿的功劳,你以前对我说的,七情,喜怒思悲恐忧惊,可以致病也可以治病,那个什么名医文挚用激怒疗法治愈了齐闵王的抑郁症,名医张子和用怡悦诱导疗法治愈了项关令夫人的厌食症,还有最有意思的那个,一少女因伸懒腰动作太大导致两手上举僵着下不来,吃药针灸皆无效果。名医俞用右则突然伸手去解少女的腰带,少女羞怯难当,急忙用手掩护下身,急则生变,双手顺势自然下垂复原。”

  唐秀连连点头:“没错,这就是中医采取“围魏救赵”地计谋权诈的心理疗法,因人辨证施治,往往能化腐朽为神奇。张子和在《儒门事亲》中解释为:悲可以治怒,以恻怆苦楚之言感之;怒可以治思,以污辱欺罔之言触之;思可以胜恐,以虑此忘彼之言夺之;恐可以胜喜,以祸起仓卒之言怖之;喜可以胜悲,以欢乐戏谑之言娱之……这些,都是我那个成了死鬼的相公教给我的……赵世扬,别杵在那儿傻乐了,咱娘俩出去走走,让这对怄气鸳鸯单独待会子。”

  ……

  我扪心自问:前面那段日子,虽然也苦恼自己的哑疾,可潜意识里,却又矛盾的希望别那么快好起来,因为我需要为自己的消极遁世逃避责任寻找一个堂皇的借口,也许正因为如此产生了心理隐疾而不自知:“胤禟,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知道吗,我遇到了危险,他们六个人为我死了,我甚至连恩人的长相都没有看清楚,我被毒哑了,后来,是四哥救了我的命。后来,策凌敦多卜借风纵火想烧死我们……后来……我……”

  “我得到消息一路找来,只看到了大病中的四哥……一连找了1个多月,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老四把你藏起来了,却在一个集市里无意中听说‘五十八里村’里来了个哑巴女郎中,很漂亮,还能用食物治病,用浓鸡汁治愈了噎膈症,给大脖子病人开出海藻海带的医方,又用蛋黄海鱼鸡肝鸭肺晒太阳治好了一个方颅娃娃……我当时就想会不会是你?我带秦顺儿去了‘五十八里村’,村民们看到画像便认出了你,我想可能是因为哑了,所以你不肯见我,便自己上山来寻你,又让秦顺儿回京去把小四接来……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四哥病了!一阵晕眩袭来……不!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会活的好好的,直到雍正十三年才驾崩呢,我抓住胤禟:“阿九,等小四来了,咱们就离开这里,去哪儿都好,其实,粗茶淡饭比鲍翅珍馐对身体更好,棉布衣服比锦绣绮罗要穿着舒服,漫空竹翠松间明月耳外浮云雪地梅花比那金銮宝殿要强千百倍……‘白菜青盐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可能会有点寡味,可是,‘汲来清泉烹新茶,阅遍青山做画屏’的逍遥不比勾心斗角的倾轧更好吗?求你带我走吧,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他沉默了半天,艰难的开了口:“我还有额娘,你也还有觉罗老太君,咱们一走了之,她们会难过的……我……我答应你,不再去争什么太子之位了,八哥的事,我对皇阿玛寒透了心,咱们再忍忍,一切顺其自然,等额娘她们瓜熟蒂落了,孩子们长大成人了,我们就寻块逍遥宝地,天天醉听晨钟,吟赏烟霞,好不好?”

  我低头不语,不再去争什么太子之位?可是,久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呢?仔细想想,终究还是自己过于的软弱自私,怕回去后不知如何面对四阿哥,也怕面对他登基以后我们将承受的厄运,还怕……又转念一想,胤禟毕竟是位胸怀大志的男子,他的人生从来没有辉煌过,他的才华还没有得到最淋漓尽致的发挥,人们皆道他是皇子中的财神爷、康熙宠妃的爱子,任佞谋储、浑身铜臭,却不知道他满腔宏图却怀才不遇的苦楚煎熬……可是我知道啊,他不愿意,就这样无为而终老,他也想有所作为青史留名,接下来将发生的平定策妄阿拉布坦的叛乱,出兵收复西藏将不仅仅是意气风发的大将军王十四阿哥的辉煌,也包含着在后方全力筹措钱粮、制造战车、苦苦支持的雍亲王和九贝子的劳苦功高……

  不禁伸手握住他的手:“答应我,在得意的时候,为自己留一条退路;在失意的时候,为自己拓一条出路。”

  ……

  走在回京的路上,小四趴在车厢窗口和骑马的赵世扬聊天:“谢谢你救了我额娘。”

  赵世扬涨红了俊脸:“不……不客气。”

  “你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寺里可以吃鸡蛋吗?”

  “可以偷偷的吃。你除了叫小四,还叫什么?”

  “萦棣。赵世扬你多大了?”

  “十四岁了,你呢?”

  小四仰起秀颊,水灵灵的眸子调皮的往天上瞟:“可不能告诉你,小老头。”

  赵世扬气得差点从马上摔下去:“我不是小老头!”

  我边听两个孩子斗嘴边乐:唐秀的丈夫赵勖竟然是赵启的兄长,就在起程之前,唐秀收到蜀地娘家的急信,可又怕把赵世扬带回去,会被自己那个乖僻的老爹看中,硬留下这位乖外孙下来研究天下奇毒,所以,便让赵世扬随我们一同进京,投奔叔叔赵启……这个世界真的好小!

  先将赵世扬送到了赵启的医坊,再与老九一同回门拜见了外祖母觉罗老太君,再回府,和欢天喜地的孩子们逐一拥抱、嘘寒问暖,觉得特别窝心。翌日,因为正蓝旗旗主八阿哥抱病不肯露面,正蓝旗的冰嬉大典事宜便由同在正蓝旗的胤禟去处理,约好等他回来后就一同进宫去拜见宜妃,却没想到康熙身边的另一名贴身太监刑年突然来了:“皇上口谕,请九福晋立即去养心殿。”

  ……

  养心殿,康熙不发一语,我跪在地上,刑年在我面前放下一个托盘,托盘上搁着一杯酒……皇帝这是在赐我鸩酒吗?



  百二十九章 天容海色本澄清(3)

  “董鄂恭请皇阿玛金安!”长跪磕头,背脊梁阵阵发寒,偷觑了一下康熙的脸色,古井无波,只是,井水黑得出奇!康熙啊康熙,我又不是陈世美,你何苦演什么包龙图?

  “丫头,朕对你很失望!……怎么,御赐的酒是用来看的?”康熙帝的声音分外低沉,如一把生锈的铁锯来回噬咬着我不够强韧的神经……真是雷霆碎新荷,旖旎俱成灰!……等等,此时的养心殿,只有康熙、我和太监总管之一的刑年,倘若老康头真想杀我,又何必摒退众人?而且,不问缘由随意处死一位无辜的儿媳妇,似乎也不符合他老人家一生‘以仁为本’的自我标榜?恶作剧?不可能,他哪有那么闲?而且,帝王心术又岂是这么好揣测的?

  转瞬之间脑子里已百折千回,却依然满头雾水一筹莫展,《辨证录•中毒门》里说:“人有饮吞鸩酒,白眼朝天,身发寒颤,忽忽不知如大醉之状,心中明白但不能语言,至眼闭即死。”

  生杀大权握在别人之手,奈何?奈何?

  仰脖一饮而尽,朝犹微笑,夕葬尘埃,无痛而死,无疾而终,也罢!也罢!

  这鸩酒的滋味,怎么和光禄寺良酿署用玉泉山水酿造的玉泉酒无甚差别?闭目等了片刻,无事?!再次偷觑康熙,陡然觉得其眸中惋惜之意乍泻即收:“你这丫头向来八棍子打不出句实话,今儿个,朕就看看你酒后肯不肯吐真言?朕返京数日,两次家宴胤禟和你都没有出席,宜妃说你于一个多月前偶染风寒,怕把病气过给旁人,故去京郊别院静心养病,是这样吗?”

  倘若我说不是,那宜妃岂不就是欺君?硬着头皮答道:“有劳皇阿玛挂记,媳妇诚惶诚恐。”

  康熙喉咙里低低发出两声嗤笑,似怒似讽,似一锅沸腾爆溅的油,而我的心则在油锅里滚了一圈,被炸得中空外脆,只听康熙又道:“朕听闻市井中流传着不利于九福晋名节的诸多传言,而朕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则不约而同的着手扑灭这些个能杀人于无形的洪水猛兽……丫头,传言都是无源之水、无风之浪吗?”

  我暗忖:自古以来,皇室便是诸多真假丑闻的发源地和集散地,而皇室偏偏又是最忌讳和不能容忍瑕疵的地方,我此番遭挟持遇险数日,虽并无苟且羞辱之事,但名节必然受损,而这事也绝非不漏风的墙,康熙当时虽身处热河巡视途中,但其中过往又岂能瞒过他的耳目?他倘若肯容忍我,自然会难得糊涂,当作耳边风;可今日如此这般的提及,恐怕已生出杀意……

  不禁凄然而笑:“生寄死归,每个人到世间走一遭,都免不了留下这样那样的遗憾……既然人人都是如此,董鄂自然也能坦然面对……皇阿玛,皇家的媳妇人人皆应‘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倘若您认为董鄂的存在令皇族蒙羞,便请赐死董鄂,董鄂自当认命,绝无怨尤。”

  康熙沉吟片刻,突然话锋一转:“这回八阿哥犯事,胤禟的反应最大,朕甚无奈,将他在理藩院的差事也给撤了,告诉朕,他可还在埋怨记恨,打算继续跟朕唱对台戏?”

  “回皇阿玛的话,胤禟如今也明白‘为君难,为君父更难’的道理,能理解皇阿玛的一片苦心,不会再心生不满,记恨君父?”

  “哦?是这样吗?”康熙微微挪动了一下龙体:“说说看,他理解了朕的一片什么苦心?”

  “天家骨肉最难保全,而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阿玛为君为父,更是知易行难,皇阿玛此番对八阿哥看似无情,实则有情;看似心狠,实则心酸。”

  康熙微微动容:“说下去!”

  我自知在劫难逃,当下也没什么顾虑,索性豁出去直言道:“虎毒不食子,何况皇阿玛是位仁君,无论儿子们有多大的不是,父亲总是能胳膊折在袖子里,打落的牙齿和血吞,给予最大限度的原宥和包容……可皇父毕竟不能保佑他们一辈子,倘若他日新君登极,兄弟之义终究不比父子之情,八阿哥今日的势力和影响难免不让新君心存忌惮,甚至可能将他当作妨碍皇权的绊脚石,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阿玛既然不能成全八阿哥所想要的,必然也不愿这个不务矜夸的优秀儿子落得个惨淡收场,所以,如今不留情面的压制惩罚他,一是彻底断了他的非分之念,二是做给百官和未来的新君看,令前者不至于依附结党于他,后者不至于忌惮到手足相残……现在的极狠正是为了日后的保全,道是无情却有情。”

  康熙哑然失笑:“朕了解自己的儿子,以胤禟的性子,是决计想不到这一层的,苏麻喇姑说的没错,你确实不同凡响……可惜的是,你的存在,已经成为日后动摇政局稳定的祸根之一,朕不得不亲手将隐患消弭于无形……这回之事,胤禛舍命救你,胤禟拼命寻你,他们又不约而同的将市井传言残酷扑压了下去,可谓个个情深意重,胤禟自不必说,朕想再问你,你对胤禛又是何种感情?”

  原来,皇帝不能容忍我的原因竟是这个!儿子们勾心斗角他可以隐忍,但不合的原因之中,却决不能出现女人的因素!好一个可悲的牺牲品!

  想起胤禛,一滴泪水不争气的跳出眼眶、划破空气、殒命于大地:“回皇阿玛的话,四哥与董鄂,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感情。”

  康熙微微颔首:“倘若朕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选谁?”

  脑海里突然冒出四句佛揭:人生就像棋一盘,落子容易悔子难;盘到中局方知险,胜负总在黑白间。

  没有犹豫,朗声答道:“起手无回!董鄂已经落了子,又焉有再悔棋的道理?”

  康熙闭目而晒:“好一个‘起手无回’!当初,四阿哥和九阿哥都向朕求娶你,朕最终决定成全你和九阿哥,并不是因为朕更偏爱胤禟,而是因为,你根本不适合胤禛。胤禛真正需要的,是一个毫不张扬为他打点家务琐事的内敛女人和一份不必刻骨铭心牵肠挂肚却实实在在细水长流的平淡感情,可惜他现在还不懂。”

  刑年在我面前搁下了第二杯酒,我无奈的握住了这杯苦涩的毒药……



  一百三十章 天容海色本澄清(4)

  [康熙(番外)]

  这丫头一句“天家骨肉最难保全,而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勾出朕无限酸楚的记忆。

  他,在朕的心中是不同的,朕一直知道;而他,却从来不知道。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九,朕永远也忘不了,蝶儿遘疾日沉,势在频危,朕决意抛下之前认定自己‘克嫡妻’的顾虑重重,册立她为皇后:“蝶儿,从今天起,你就是朕的皇后了,咱们生要同船共渡,死亦同穴共眠……你必须永远陪着朕,永远!这是圣旨,你不得违抗,知道吗?……你说什么?……什么?……禛儿?”

  对,禛儿!统率六宫的皇贵妃佟佳氏,鞠育众子,备极恩勤,可是剥下这层世俗的外衣,真正在蝶儿的心里落地生根的,只有这个一路从襁褓里呱呱啼哭的婴孩、到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幼童、再长到执拗任性还有些喜怒无常的、刚满11岁的养子吧!

  “好!朕什么都答应你,子凭母贵,朕这就封禛儿为亲王,不,亲王双俸!从此,他只屈居于朕与太子之下,凌驾于诸子之上!”

  蝶儿蜡黄的病容瞬间变得惨白:“不……皇上……臣妾求您……别,别把禛儿推到风口浪尖上,好好疼惜他,日后分封诸子,也要慎封他爵位……他……性子,性子太躁太执拗,容易感情用事,我不放心……臣妾求您,先压制他,琢磨他的性子,唯有如此,日后方堪为社稷大用……若,这孩子将来不成器,也不会因爵位悬殊犯了……犯了其他兄弟的忌,能当个富贵闲人,保……保一世平安……玄烨,答应我……”

  “不,蝶儿,你从来只知道付出,不知道索取,从不向朕要求什么,如今……你让朕的心里好痛啊……朕发誓,封禛儿亲王之后,会尽力保全他,不许任何人伤害他,相信朕!”

  蝶儿流泪道:“天家骨肉最难保全,而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求您,压制他,慎封他,琢磨他的性子……麻子小哥哥,答应蝶儿……”

  朕脑子里面一片空白,麻子小哥哥……多少年没有听到了,蝶儿第一次入宫是什么时候……对,她进宫拜谒她的姑母,我的皇额娘,门牙还没长全呢,一说话就漏风,朕才嘲笑了她两句,她就哭着骂朕是麻子小哥哥……

  蝶儿,你在的时候,玄烨只知道全身心去追逐盛世之梦,平定三藩、收复台湾、治理黄河……就在朕站在辉煌就要升起的黎明时刻,可一转身,陪朕走过漫漫黑夜的你,却已不在。凤凰踏碎玉玲珑,孔雀斜穿花错落,你随风归去,只留下朕,高处不胜寒。

  蝶儿,如今国家升平日久,弊端逐一显露,吏治腐败,贪贿成风;朋党窜连,盘根错节;还有赋税不均,刑狱不平,国库亏空,科场舞弊,朕的盛世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外强中干的空壳子,可朕,已经再也没有精力去一一整顿吏治,整饬财政,清除积弊痼疾……孩子们又不择手段的争储夺嫡,伤透了朕的心,只有你留给朕的禛儿,一门心思的诚孝父皇、实心做事,他有胆识有魄力有钢骨,蝶儿,你说的对,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果不是当初你弥留时的坚持,胤禛绝难成就如此的气候。

  所以,朕必须亲手将隐患消弭于无形,绝不能让区区一个女子毁了他的名声,也绝不能让他因为这个女子而去伤害他的兄弟……可是,朕也担心,咱们爱新觉罗家族出情种,朕的胤禛骨子里笃佛,而朕的胤禟自小就叛逆,朕毁掉这个女子不难,却投鼠忌器,怕因此失去朕的两个儿子……所以,当这个女子说出与你当初一样的话语时,朕还是心软了……是的,事缓则圆,现在杀了她,朕那两个冥顽不灵情根深重的任性儿子难保不会惹出不可收拾的大乱子甚至铸下难以弥补的大错,可再过几年呢,当强烈执拗的感情归于平淡时,他们还会为了一个女子而走火入魔吗?

  [康熙(番外)完结]

  

  我正要仰脖儿一饮而尽,却听康熙道:“等等!朕的那群孙子孙女,还需要一位母亲照料……丫头,朕健在的时候,出不了什么乱子,但记住,朕死之日,就是你死之时,回去好好珍惜你剩下的日子吧,别尝试耍滑头,否则朕饶得了你,天饶不了你。”

  我道:“皇阿玛,您要取董鄂的命,董鄂能否提个条件做交换?”

  “朕得听听是什么条件?”

  “皇阿玛,按照惯例,您的嫡生孙女们,得由您或皇太后亲自指婚,我家四格格萦棣的婚姻,能否由媳妇自己做主?”

  康熙微微颔首,我郑重磕头:“谢皇阿玛成全,媳妇恭祝皇阿玛万寿无疆!”

  康熙笑道:“这倒是实话,跪安吧!”



  百三十一章 万物兴歇皆自然(1)

  断霞散彩,残阳如泣……我孑身杵立于后庭聆听蛰伏在封冻中的自然:凄凄岁暮风,瀌瀌摧牖雪;水在冰下咽,天冻云不流……

  用辨证的目光赏析天地,蝉翼可以极重,千钧可以极轻;社稷可以极渺小,而生命可以极浩瀚!它能够承载天高地迥宇宙洪荒、能够包容世间百态光阴万象……今天,我驻足于人生黄金年华的起点,却嗅到了八年后末日来临时的死亡气息,剩下的时日无多,俨然已进入倒计时……

  可是,除去那股子理所当然的无奈心酸,我似乎还萌生出了一种“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的无端庆幸……有时候,没有选择是最好的选择。

  就像昨日,犹枯坐在一堆纠缠不清的乱麻中,试图理出个头绪却偏偏越理越心烦意乱,而今天,康老爷子一记‘屠龙宝刀斩乱麻’,自个儿反倒莫名解脱……

  对于胤禟,我似乎总是想着为了他以后不如何如何的凄凉惨淡,所以现在必须要如何如何去改变,可如今,自个儿成了那个先走一步的人,竟豁然开朗起来……睫在眼前犹不见,道在身外何处求?就像吃一筐梨子,总想现在先将烂了的部分先吃掉,留下好的后面去吃,但结果是,最后吃进肚的,全的烂梨……也罢,与其被那个已知的未来折磨的形销骨立,倒不如将能把握住的现在过好。

  对于胤禛,我有敬有惧有感激有歉疚,甚至还有一丝孽障般的情愫……之前,我不能面对他,因为他的情是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而如今,正是因为这份情的存在,我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就像一个因为铸下大错而感到无地自容的人,受到了应得的惩罚,崩摧惆怅的自责心理似乎得到某种程度的修复……我想,我能坦然面对了。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时而如丧考妣、时而自怨自艾,时而若有所悟,时而若有所憾……想痛快的嚎啕大哭一场,眼睛却干涩的就跟得了前列腺炎似的,憋了半晌也没憋出一滴水来……只恍惚间记起《笑傲江湖》里,令狐冲曾黯然魂销的一句话:‘有些事情本身我们无法控制,只好控制自己。’

  “葶儿,杵在那儿做望夫石呢?还魂还魂,我回来了!”胤禟兴冲冲的带着何玉柱和秦顺儿一干人龙卷风似的刮了过来:“快铺开快铺开,让福晋瞧瞧。”

  十二幅古朴雅致的巨幅彩绣宫训图在雪地里次第铺陈开来,我一一数来:“景仁宫的《燕姞梦兰图》、承乾宫的《徐妃直谏图》、钟粹宫的《许后奉案图》、延禧宫的《曹后重农图》、永和宫的《樊姬谏猎图》、景阳宫的《马后浣衣图》、永寿宫的《班姬辞辇图》、翊坤宫的《昭容评诗图》、储秀宫的《西陵教蚕图》、启祥宫的《姜后脱簪图》、长春宫的《太姒诲子图》和咸福宫的《婕妤挡熊图》……胤禟,怎么回事?马上就腊月二十六日了,东西十二宫不是在这一日要张挂宫训图的吗?一直到明年的收门神之日才撤下收藏,你怎么全弄回府里来了?”

  胤禟命人收起来,拉着我边走边嗤嗤低笑:“有回入宫请安,碰巧听李德全跟皇阿玛禀告说宫训图已经连续用了七个年头,贵主们请示是否该换新的了,可皇阿玛没同意。也对,现在国库亏空的那么厉害,而漠西蒙古的策妄.阿拉布坦又蠢蠢欲动意欲叛乱,皇阿玛恨不得国库里仅剩的那点银子能孵出仔儿来,哪里还肯在这些无关痛痒的地方浪费银子……于是,我就卖乖了,说儿子愿意敬献十二幅崭新的巨幅彩绣宫训图,向皇阿玛和各位母妃献点绵薄的孝心……诺,这些便是我花了两万两银子以新换旧,刚刚从宫里淘回来的宝贝。葶儿你猜,这一堆大概能值多少银子?”

  我想折旧怎么也得折一半吧:“一万两?”

  某人的鼻孔当即翘上了天:“败家子啊败家子!也不想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也有三斤钉呢,山西江南的那些个流油的财狗子们,有多少眼巴巴想把这弄回去光耀门楣,宫里的天仙贵主们瞻仰过的宝贝,弄回去给婆姨娘儿们开眼、给相与同僚们炫耀,多有嚎头啊……告诉你吧,买主早就定下了,十二万!只此一票,直接进项十万两……皇阿玛以‘行止卑污,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为由,硬是又停了八哥的贝勒俸银俸米。哼,不就每年区区2500两白银吗?老爷子克扣咱八哥银子,我老九多的都要捞回来。”

  忍不住将手抽出来,用兰花指狠戳他脑袋,嗔道:“浑身铜臭,不理你了。”

  他又重新握住,我象征性的甩了甩,没甩开,却听他委屈兮兮的低声嘀咕:“可别不理人,只在你面前,阿九才愿意就做只没脾气的软脚小瘪虾。”

  这句话惹得我一下子动了情,好一会儿方闷声轻道:“出嫁前,外祖母曾教我说: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所以,要我在夫家要内敛隐忍,必要时委曲求全,要学会抓大放小,树规矩立威严,只有这样才是持家自保的长久之道。可是阿九,我根本就不是这种端庄贤淑的可造之材,我骨子里散漫任性,叛经离道,遇到问题就习惯逃得远远的做只缩头乌龟,还时不时的对你夹枪夹棒的下软刀子闹性子,根本就不是个好福晋。可我就是喜欢你待我像……像‘万物被熏风之和,九天垂湛露之泽’,喜欢你为我画眉、点绛唇、呵梅妆,视我为你灵肉中的一部分,那部分不是可以割舍的头发或是指甲,而是不可分割的心脏……”

  风雪渐渐的紧了,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天地间或静或动,全笼罩在白茫茫的统治中,我们牵着手在如倾泻的大雪中不辨方向的并肩胡乱走着,深一脚浅一脚的陷进雪地里,都能听到雪地反馈的长一声短一声的呜咽……“可算是缓过来了,”他倏得停住了脚步:“你的手刚才比冰还冷呢,差点把我给冻僵了,葶儿,阿九待你,不仅是‘如贫得宝,如暗得灯’的贪求,也不仅是‘如鱼得水,如饥得食’的渴望,反正和你在一起,阿九不怕做连根同死之秋草,反正就是这样。”

  我后退两步,然后像白骨精扑向唐僧那样向他狠狠扑将过去,他一个站立不稳,呈大字型栽倒在半尺深的雪地里,我得意洋洋的像五指山压孙猴子一样将他镇压在下面:“不许动!”

  他抗议的抱着我在雪地里撒着欢的驴打滚,直到重重撞上了一棵雪松,松树被外力骚扰,报复似的将压着它的雪花一股脑儿全倾泻下来,瞬间一床雪做的大被子将两个面目可憎的捣蛋鬼禁锢在雪的牢笼中,他肆意大笑,我呼吸着他的喜悦:“阿九,咱们就这样再也不出去了,很多很多年后,可能是一个七夕之夜,人们再把我们这尊冰雕挖出来,一定会说:咦?难不成这是牛郎?咦?难不成那是织女?哎哟,血肉都连成一体了,这次就算王母发威,也分不开他们了。”

  他的笑声嘎然而止,吻排山倒海的涌来,发、眉、眼、鼻、额、唇、颌、颈……我迷迷蒙蒙的想:原来雪堆里是很暖和的,却听他在耳畔喃喃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葶儿,我想把你压碎压扁压成一汪水,你呢?可愿融化在我的体内?”

  ……

  时光是无良的恶贼,转眼工夫便又偷走了我四年的光阴,定格在了康熙五十七年……



  百三十二章 万物兴歇皆自然(2)

  康熙五十七年九月,广袤大地依然呈罡风热浪暑气蒸人之势,九贝子位于京城西郊的消暑别院里却一派繁花似锦、绿绮红酣的怡人景象,宿鸟鸣虫,柳丝如云,荷盖擎天,芙蕖苒苒,远衔青障近倚碧塘,虽然已经逼近‘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的秋季,但夏木荫荫依旧可人。

  本来,胤禟只打算小范围的聚一聚的,名头有很多……

  首先吧,八阿哥胤禩先因死鹰事件蒙冤,接着又被扬言‘与之父子恩断’的康熙以渎职为名停了俸银俸米,胤禩遭此重创,苦闷悲愤,到处潜行,不愿见人,并于翌年病来如山倒,病势凶险异常。对此,康熙只批得“勉力医治”四字,并于结束塞外之行回驻畅春园的前一日,全不顾胤禩已近垂危,命众皇子将其由邻近畅春园的别墅移至城内家中。当时只有九阿哥胤禟予以坚决反对,说“八阿哥今如此病重,若移往家,万一不测,谁即承当。”而康熙反倒推卸责任的说:“八阿哥病极其沉重,不省人事,若欲移回,断不可推诿朕躬令其回家。”……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沉疴弥留,胤禩终于挺了过来,熬过了人生最凶险的劫难之一,也许是出于愧疚,康熙终于命将其所停之俸银米仍照前支给,总算是保全了点可怜的父子情份。

  胤禟当时就想设宴庆祝八哥痊愈,可这时,十阿哥胤誐的媳妇,十福晋阿霸垓.博尔济吉特氏(乌尔锦噶喇普郡王之女)病故,胤誐虽粗直寡谋,但却是个十分重情义的汉子,府邸中始终就一嫡福晋两侍妾(郭络罗氏以及王氏),两位侍妾还是打小就跟他的通房大丫鬟,可以说,胤誐与阿霸垓,是独头蒜撞上了小辣椒,针尖遭遇了麦芒,婚后没少让大伙看热闹,可两人越吵越掐感情越深,如今阿霸垓走了,“幼年丧母、壮年丧妻”的胤誐着实蔫了好一阵子方缓过来,而这时,皇太后不忘疼孙子,做主将佐领常海之女赫舍里氏配给他做了继室福晋。

  于是,胤禟想,干脆两喜并做一喜,一块儿庆祝吧。可这时又出乱子了,漠西蒙古准噶尔部策旺阿拉布坦叛乱,并染指西藏,祸乱一方。其弟策凌敦多卜,率六千精锐奇袭拉萨,杀死拉藏汗,囚禁达赖喇嘛……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这个用兵的节骨眼儿上,皇太后病逝,康熙帝亦病七十余日,脚面浮肿。康熙五十七年二月,病愈的康熙命侍卫色愣和湖广总督皆署西安将军额伦特各率精兵数千人,从青海出发进兵西藏。两军先后渡过木鲁乌苏河,却中了策凌敦多卜的诱敌深入之计,最后于喀喇乌苏遭遇伏击,全军覆没。

  倘若准噶尔部控制西藏,就极有可能借喇嘛教煽动蒙古各部叛乱,继续分裂国家。所以康熙对此异常慎重,决意选一皇子领兵远征策旺阿拉布坦,尽快平息西北叛乱。他环顾诸子,选中了年轻有为、颇具军事才干的胤祯,从而给了他政治舞台上崭露头角的极好机会,一时间,十四阿哥成了人们心目中最有可能的储位继承者。五十七年八月,皇十四子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并由固山贝子超授王爵,“用正黄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样”。对此,胤禩、胤禟和胤誐等阿哥党成员俱由衷高兴,给予胤祯全方位的鼎力支持。

  于是,胤禟胤祯胤禩胤誐哥几个一拍即和,决定于胤祯率领大军正式起程奔赴西宁之前,几大家子好好聚一次不醉无归,一扫这几年来的颓靡之气。因为胤祯军务繁忙,胤禩不欲张扬再招那位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的老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胤誐两口子还在磨合过程中,所以大伙一致决定,由又有钱又有闲还有宜妃做后台的胤禟小子全力操办,而胤禟这厮,经过这么多年的宦海沉浮,也精明了许多,忽然想到六年前导致康熙震怒、太子垮台的‘托合齐会饮案’这一前车之鉴,不就是一个小圈子的人私底下集合在一起开party谋大事,然后被有心人参奏了一本犯了老爷子的忌吗?如今,阿哥党又苦心经营数年,推出的‘形象代言人’十四阿哥好不容易得到老爷子青睐有加,可不能因此阴沟里翻船,煮熟的鸭子也飞走啊……

  所以,胤禟索性一派正大光明的景象,提前跑去上奏康熙:爹地,胤禟想请客,为八哥病愈、十弟新婚和十四弟出征,可以吗?

  老爷子这回倒挺开通,金口玉牙的发了话:小九啊,都是自家弟兄,可不能厚此薄彼,请客嘛,人多才热闹,全给请了吧,也算私底里为胤祯饯个行,不必拘泥于繁文缛节,也不用担心超过了千叟宴万寿宴九白宴节令宴廷臣宴等的规格而被参奏一本挨朕的骂,朕给你做主,怎么热闹怎么办,缺什么材料只管从宫里取……

  胤禟乐的屁颠屁颠的,于是,他想好大喜功的摆摆财神爷的谱了,一本正经的教育我道:“葶儿,居家从俭,待客从风,千万别学那个老四,一个堂堂亲王请客,居然青菜豆腐唱主角,还振振有辞个什么‘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盘佳肴万姓膏,烛泪落时民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讲一番道貌岸然的大道理,归根到底,还不就是小气?……这回啊,所谓‘山八珍’的驼峰、熊掌、猩唇、猴脑、象鼻、豹胎、犀尾、鹿筋;‘海八珍’的燕窝、鱼翅、大乌参、鱼肚、鱼骨、鲍鱼、海豹、狗鱼(大鲵);‘禽八珍’的红燕、飞龙、鹌鹑、天鹅、鹧鸪、彩雀、斑鸠、红头鹰;‘草八珍’指猴头、银耳、竹荪、驴窝蕈、羊肚蕈、花菇、黄花菜、云香信……总之,山、海、禽、草‘四八珍’,还有渤海的对虾、黄河的鲤鱼、镇江的鲥鱼、阳澄湖的大蟹、南海的鱼翅、海南的燕窝、东北的熊掌、山东的鲍鱼、五台山的天花羊肚菜,东海的石花海白菜,江南的蒿笋、糟笋,武当的莺嘴笋,只要能收罗齐的,咱们一样也不能落下……镬气的清、鲜、爽、滑、嫩、脆;滋味的酸、甜、苦、辣、麻、咸、鲜、烫;菜肴的香、酥、脆、肥、绵、浓,要五滋六味一应俱全才好!”

  我暗忖:四阿哥请客吝啬,是他的性格决定的,倒不是小气。光禄寺负责供应宫中用度,每年用银七十万两有余;康熙皇帝比较节俭,每年用银大约控制三十万两左右,而雍正皇帝上台以后更是渐次节省,不使滥溢,一年止需不足七万两,甚至更少。就这一点说,就是一个知道民间疾苦的好皇帝……不过,想起阿哥党这几位也是出类拔萃的皇子,他们‘百胜不足扭乾坤,一败则致祸不复;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心里很痛,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也好,便不反对,后来又见胤禟成天在外忙碌着协助大将军王筹措军资、赶制军备、补充钱粮医药……便不得不暂时放弃闲云野鹤的美好生涯,开始发光发热……



  百三十三章 万物兴歇皆自然(3)

  为了这场‘前无古人,后有来者’的‘全天候自助’筵宴,全府总动员,人人各司其值,折腾得天翻地覆。不说别的,光三阿哥胤祉一家人,一位嫡妻一位侧妻九位妾室十一个小破孩,还有照看那些宝宝的仆役婆子们;五阿哥胤祺一家人,一位嫡妻两位侧妻四位庶妻十个‘下一代’;这十几位兄弟哪个不是超生游击队?这拖家带口加起来,赶上一个加强营啊……一下子那么多张嘴要过境吃东西,光想想都觉得像恐怖袭击!

  此时,胤禟跟软体乌贼似的歪在太师椅里,心不在焉的啜饮着熬乳茶,自称是鞠躬尽瘁,濒临‘死而后已’……我白了他一眼:德行!继续认真听二管家报帐……怎么复杂得跟哥德巴赫猜想似的?听得云里雾里弯弯绕,偏偏那要死不活的‘软体乌贼’,隔一会儿便冷不丁的嗤笑两声,却又不说话,害得二管家战战兢兢……

  “去吧!”胤禟下达特赦令,二管家跟恩同再造似的一溜烟窜出去了。

  唉——忍不住叹气,真想念我家大格格和二格格啊:“阿九,帐上没问题吧?”

  胤禟懒懒的睁开一只眼:“凡是我刚才笑的地方,都有猫腻。”

  事后诸葛亮!我嗔怪道:“那你刚才为何不挑明?”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那老家伙的两个儿子都到了讨媳妇的年龄,稍微贪一些也没什么。所以我只是笑笑,表示我心知肚明,你适可而止。葶儿,这几年我看你管帐管得滴水不漏啊,怎么最近几个月反倒退步不少?”

  戳到痛处了,我悲鸣:“以前都是大格格和二格格帮我管的,如今她们一个嫁去了厄鲁特部,做了绰络斯氏郡王色卜腾旺布的王妃,一个去了巴林,做博尔济吉特氏郡王侃布的王妃,我只能费自个儿脑子了,不过小三和小四还不如我呢,倒是弘政这孩子挺不错,才十一岁便跟个小大人似的,能帮额娘的忙了。”

  胤禟挑眉卖骚:“那明儿筵宴的菜谱,心里可有数?”

  太有数了,开始愉快的如数家珍:“冷盘和点心为一个区,安排在场地的东西两侧,都分别占据十张大长条桌,其中冷盘的第一三五七九号条桌依次是花雕鸡皮熏、胭脂鹅脯、果汁鹿筋、燕尾桃花虾、翡翠春饺、褡裢火烧和斑鸠紫茄鲞;而二四六八十号条桌依次是绛绯芸香粽子、琵琶糟鸭舌、串烧鹌鹑、菊花里脊、得汁鸳鸯筒、金丝烧麦和生进二十四气馄饨……至于点心,第一三五七九号条桌依次是奶白枣宝、荪泥额粉白糕、水晶梅花包、蓬莱百合卷、什锦艾窝窝、蜜饯金枣、杏仁佛手、驴打滚儿和芙蓉糕;而第二四六八十号条桌依次是可可桃仁、竹荪酿丸子、百果年糕、馓子袖珍麻花、富贵烧饼、木犀糕、芥末墩儿、六角镟饼、奶油菱角冻和藤萝酥盒子……”

  “味道怎么样?”

  “还行!我特别喜欢得汁鸳……嘿!什么意思嘛?我怎么知道味道好不好?”

  “哦,是这样吗?对了,热菜可是重头戏,都安排了哪些花样?”

  “热菜区嘛,由六十八张桌几呈环形置放于场地的中央,厨子们就在环的中间加工补充,客人们在环的外围任意取用,八热荤有燕窝肥鸡丝、暖寒花酿胪蒸、御香七品焖锅、樱桃蒸乳鸽、糟熘神仙鱼、香烹狍脊、氽西施舌和百花九转爆鸭肠……八大碗有:通花软牛肠、百花酒焖熊掌、鸳鸯五珍烩、乌梅酒焖牛腩、金腿雁鸢羹、笋蒲乳猪腴、明卵虾酱锅和鹧鸪焗虫草……十六盘有:白扒鱼唇、绣球鲜贝、一品官燕、凤尾鱼翅、五彩炒驼峰、芜爆散丹、熏肘花小肚、五绺参丝、雪蛤蟹黄扒瓜甫、金蟾玉鲍、鸟脑新蒸玉、炙鹿尾、罗汉大虾、仙人脔、珍珠鱼丸和蚝油仔鸡……另外,还有羹汤三品:蛤什蟆汤、龙井竹荪和鹿鞭汤。”

  “厉害!”胤禟笑得跟骚狐狸似的:“以后可不能再笑你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了,有些人可是吃斋食素的,素菜备得如何?”

  “素菜区专门占据了最里端的左角,备了六桌,主要有:山珍刺五加、万字珊瑚白菜、金菇掐菜、鼎湖上素、什锦蜂窝豆腐、清汤雪耳、鲜蘑菜心、玉笋蕨菜、暇油黄瓜和斋扎蹄。另外,最里端的右角设置为烧烤区,专人现烤,有烧乳猪、维族烤全羊、持炉珍珠鸡、冶尔巴、烤鹿脯和生烤狍肉……怎么样?有没有打心底里觉得:此妻只应天上有,温恭淑贤世无双?”

  “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人不言自能、水不言自流!金砖何厚,玉瓦何薄?”胤禟“恶毒”的低笑了一会子,目光又渐渐深沉起来:“葶儿,这几年我总觉得你变了好多,可具体又说不大上来,可是有什么事情瞒着阿九?”

  我赶紧“笑眯眯”的大摇其头:“哎,傻子可真是没药医的,你可知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变化才是永恒?再过些日子我便进入而立之年了,不变才奇怪呢?反正啊,现在对我而言,用在吃喝玩乐以外的任何时间都属于被浪费了。”

  ……

  天公作美,风和日丽,古乐伴宴,雅音悠扬……宾客们对这场设立在广阔草坪上,可以自由穿梭在桌几与桌几之间、自取自用的、随时吃了随时补充的全天候自助盛宴备感新鲜别致而且推崇有加……当然,满人入关,男女大防虽大不如宋明二朝,但还是有一些忌讳,所以又特意划分了男区和女区,小孩子们则不分男女,为穿梭阴阳二界的自由人……

  东边是一片大的莲池,可以在统一着湖蓝工作袍的“服务生”伺候下登上莲舟荡起双桨,西边是脑力活动区,可以打双陆、玩樗蒲、搓麻将、下象棋围棋、耍叶子戏、掷六博、投壶等等,北边是体力活动区,有布库房、骑射马场和弹子房,南边则是妇孺游戏区,设有秋千区陀螺区毽子区,摆放有这几年让胤禟特制回来的各式滑梯、跷跷板、单双杠,还有一块为了锻炼孩子们弹跳与协作能力的沙滩排球场,三年前,为了建这个沙滩排球场,遣人从海边寻优质细沙运回来,又安排人专门保养这块场地,可算是耗时耗钱耗人工,可家里大人小孩都喜欢的紧,也算是千值万值……

  此时早已过了晌午,贵客们都各自寻得各自的乐子逍遥玩乐了好一阵子了,我带着连翘和桃儿开始周旋于各个分区检查晚膳的准备情况,为了宾主尽欢,这一天真是累得够戗,光是脸皮儿都快笑抽筋了,小三小四分别亲亲热热的挽着十阿哥家的大格格和十三阿哥家的二格格,四个小姑娘都拿着几根十二福晋送的孔雀尾翎,乐呵呵的、叽叽喳喳的跟在我后面做小尾巴。

  七个大小女人和乐融融的走着,却见我家弘鼎和八阿哥家的弘旺火烧屁股似的冲了过来:“不好了,打起来了,弘蟑哥哥还有弘旷哥哥把弘时哥哥和弘春哥哥打了个落花流水。”

  我一听,懵了……怎么可能?弘时和弘春都差不多十三四岁了,可我家弘蟑和弘旷才不过十一二岁呢……弘旺赶紧补充说明:“他们玩沙滩七宝球,弘春哥哥和弘时哥哥三局都输了,可都说是对方的错,便吵了起来,然后就打成了一团,我们都拉不住……只好分头出来搬救兵,九婶您刚好离得最近……咱们快走!”

  呜呼哀哉!怎么会这样呢?弘时,四阿哥雍亲王目前最年长的儿子;弘春,十四阿哥大将军王最年长的儿子……这两个小霸王,怎么就火星撞地球了呢?



  一百三十四章 万物兴歇皆自然(4)

  战况惨烈!挂彩的两位小祖宗都打着赤膊,被先到一步的十二叔一手提溜一个隔开,好,现在交手是够不着了,嘴巴却还在继续交火。

  弘春边擦鼻血边狠命嚷嚷:“你算个什么东西?!我阿玛是大将军王,皇玛法最宠爱的儿子!”

  熊猫眼弘时怒唾道:“你又是哪路货色?我阿玛是堂堂雍亲王,皇玛法最器重的儿子!再说了,我额娘是四品知府的千金,你额娘只不过是从五品员外郎的女儿,我母家就比你高贵!”

  弘春捋紧拳头狠命挣扎:“十二叔你放手,我要揍这个有娘生没娘教的杂碎!”

  弘时也嘶-嘶-的吐着毒信子:“过来啊,爷叫你这个小王八羔子满地找牙。”

  真较上劲儿了!成年人们苦心粉饰的一团和气被几句童言无忌窥出了端倪,四和十四,亲兄弟又如何,各府福晋们亲亲热热的唤着姐姐妹妹又如何?估计心里也是暗较长短、剑拔弩张吧……十二阿哥苦笑不迭,我朝小三小四一使眼色:霹雳娇娃们,上啊,处理此类兄弟纠纷,你们不是最有心得的吗?

  小四跑上去拉着弘春的手‘火上浇油’:“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弘春哥哥,你一定要光明正大的击败弘时哥哥!”

  弘时脸上顿时挂不住,小三则很有默契的跑上去拉着他:“弘时哥哥,咱们划出条道儿来大战三百回合,挫挫弘春哥哥的嚣张劲儿!”

  弘政弘旷弘喜“坚定”的站在弘春和小四的后面当“亲友团”,弘蟑弘相弘鼎则跑到弘时和小三那里做起了“拉拉队”,瞅热闹的其他孩子们也都跑来跟风凑数,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应运而生。

  弘春弘时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多出这么多的“铁杆粉丝”,有点发晕……小四慢条斯理的发话了:“胜利不是属于最有力气的人,也不是属于声音最大的人,而是属于最沉得住气的人,弘春哥哥,咱们就跟他比谁最沉得住气,弘时哥哥,你可敢应战?”

  弘时哪经得起激,粗声道:“有何不敢?怎么个比法?”

  小四笑盈盈的举起手里的孔雀尾翎:“两位哥哥都打着赤膊呢,你们两人相对而站定,一人拿一小撮孔雀尾翎瘙对方的痒痒,谁先笑出声来或者谁的脚先挪动了,谁就输了,可好?”

  两位当事人还没表态呢,后面惟恐天下不乱的“宝宝粉丝团”们已经异口同声的吼道:“好————!”

  鸭子就这样被赶上了架……人就是这样!越不许什么就越想什么,两位小祖宗憋红脸蛋了……开始噗嗤噗嗤喘粗气了……粗着脖子青筋毕露了……抽搐得跟羊癫风似的,脑袋估计也充上血了……脸绿了眼泪也淌下来了……憋……再憋……拼命憋……憋不住了!

  响彻云霄的笑声同时破腹而出,绕粱数周良久方歇,弘时捧着肚子喘气道:“憋得我差点尿裤裆了。”弘春一副‘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模样抹着眼角残留的泪花儿:“可不是,真折腾人!我腿肚子都抽筋了……”

  同病相怜的小哥俩和好如初,钩肩搭背的跑去划船去了……孩子们作鸟兽散……十二阿哥胤祹走了过来,这一幕似曾相识啊,不禁相视而笑,儿时的回忆一古脑儿涌上心头……

  天南海北的随意闲侃,在园中信步而游,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工夫,胤祹突然毫无预兆的话锋一转:“董鄂,有一件事我一直埋在心里难以启齿也无法释怀……去年十二月,太后病危,你奉命入宁寿宫侍疾,那日下大雪……小佛堂里……你和四哥……”

  宛如跌坠冰窟,寒意渗骨森然,恍惚了半晌,方颤问:“你……都看到了?”

  胤祹微微点头,向来温文尔雅的目光变得峭峻肃然,俨然已刺破我坚硬如铁的心防,钻了进去一窥究竟:“那日我去宁寿宫请安出来,雪势甚酽,便寻了处僻静之地暂时避避,不想,却隐约瞧见你霜打了的草似的萎靡的、尾随着一个苏拉太监在雪地里蹒跚而行……那不是去太后寝宫的方向……我心生疑窦便尾随于后,见你进了一偏僻之极的小佛堂,那苏拉便守在外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敢贸然现身可又怕你遭遇不测,只好隐身于暗处守着,就在我沉不住气打算……却看见……看见有人从里面失魂落魄的出来……可那人不是你……是四哥!你们……你们……”

  埋葬在最阴暗角落的剧毒记忆倏得复活,它轻而易举的将我自认为修炼到坚不可摧的心灵墓地戳开一道逃出生天的口子,它扭曲着身体爬了出来,化为流动的水银渗透进每一根血管,缓缓的、残忍的一一凌迟噬虐过我的四肢百骸……

  无力的闭上双眼,如果,世间有能够腐蚀掉记忆的镪水,我愿意不计一切代价的将它寻来,把自个儿浸泡在其中洗涤……可惜没有,没有……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可我的罣碍杀不死赶不走躲不掉,一个个画面都那么清晰的从脑海里次第呈现,犹如一颗颗不堪的的种子扎根在千疮百孔的孱弱灵魂中,一直默默吸取着贫瘠的精血,直到此刻,陡然绽放出妖冶丑陋的罂粟……那一日,终究是一个荒诞狰狞的梦魇!

  那一日,是我奉命入宁寿宫侍疾的第十五日,是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初四,这一日,孝惠章皇太后慈颜羸弱,几近病危,当时,康熙帝身体也很不好,双脚浮肿,无法穿鞋,于是,他用软布缠裹双足,乘软舆来到宁寿宫,年已六十四岁的康熙皇帝跪在嫡母榻前,双手捧着嫡母的手说道:“母亲,儿在此。”此时,孝惠身体极弱,已经不能说话了。她勉力睁开眼睛,一束强光又使得她看不清东西,她以手遮光,看见了也被疾病折磨的形容枯槁的皇儿。她握着康熙的手,久久凝望着他,眼神里交织着感激、眷恋和无限的慈爱……就这样进入了弥留……

  在场之人,无不为这对母与子六十余载的深情厚谊默默的潸然泪下,康熙皇帝离开太后病榻的时候,突然盯了侍立于侧的我一眼,这一眼如一根烧红的钢针扎进了我酸涩难当的眼睛,我陡然意识到:史书记载,康熙五十六年末,康熙曾大病七十余日,甚至为此写了遗诏……的确,我一直以为我的大限是在康熙六十一年,因为康熙皇帝的确是于那一年殡天,可是,我忽略了,康熙他自己不知道啊,如果他认为他熬不过这一年呢?或许,刚才那一眼,他已经在盘算,要不要立即处理掉我……思及此处,心中惨淡不已,还有好多事都没有做,难道已经来不及了吗?

  当日,为了照顾好孝惠皇太后,康熙皇帝在宁寿宫西边的苍震门内,搭设了帏幄,并暂时住下来……

  外面阴霾惨淡,朔风肆无忌惮地地猎猎哀号,漫天飞雪以摧枯拉朽之势覆压万物,纳污藏垢,伪饰太平……我回到自个儿在宫内的临时住所,思绪胶窒悲苦……不禁从怀中取出那面水银镜,这是胤禟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镜中的玉人瑞若璇霄,难道片刻工夫,她的生命便将迁徙,躯体沦落为一具枯萎的尸体?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一位苏拉寒声道:“跟我来。”……我依稀认得,这人似乎是李德全或是刑年手下的太监……看来,该来的,终究躲不了……



  百三十五章 万物兴歇皆自然(5)

  是的,生命是一只雪候鸟,从存在伊始,便一步步向消亡迁徙……反省一生,善多恶少,倘若真有因果循环,迁徙之地也将是一块繁花似锦、草长莺飞的乐土,是的,我将在那里憩息安眠……

  不行,毫无效果!一路的阿Q精神自我催眠,可临了临了还是不甘心,难道我的存在会导致天崩地裂?难道我死了就会玉宇呈祥?荒谬!

  到了!苏拉推开了小佛堂的门,可……可我不想进去啊……我盯着那道乏善可陈的门槛,难道鬼门关就是此等模样?……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抬起左脚,落回原地;再抬起右脚,再落回原地……倘若可以,我愿意原地踏步一千万次……

  不可以!一股力道从鬼门关处袭卷而来,我被一把强拽了进去,门在身后吱呀一声颌上了……腕子上的铁掌没有松开,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反而自己身体里仅存的丁点热量像源源不断地被吸取一般,好冷硬好霸道的催命鬼爪啊!

  来不及多想,耷拉着脑袋扑通跪下垂死挣扎:“皇阿玛,人当以慈悲为本,善念为怀;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您不能剥夺我的生存权!”话一出口就悔不当初,怎么这么慌不择言呢?这个时代哪有什么民主可言?

  半晌,没有回音……我隐约觉得自个儿滞涩的心又微弱地跳动起来,绝望氛围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小心翼翼的扒拉在口子处飞快偷觑了一小眼……不是他!是他!……表错情了?会错意了?弄错了?……对啊,康熙自己还大病着,外面又是风雪交加,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抑景象,几乎人人都窝在屋子里守着熏炉“猫冬”,老爷子又哪来闲情跑到这个又偏僻又没生火的阴冷小佛堂处决“祸害”?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应该庆幸才对,可眼前人的脸色,像那轮雪漂白了的萧瑟落日……我不敢笑!

  腿肚子酸软难当,可眼前人的犀利眼神,却似乎凝聚了所有坚强内核的精魂……我不敢瘫下去!

  所谓的‘灭顶之灾’结果只是自己在作茧自缚,等渐渐回过味儿来了,心情又不免兔起鹘落,下丘脑背部是‘怒’反应中枢,此时,我的下丘脑背部受到了刺激……混蛋,这里是紫禁城,是人命微贱得如蝼蚁、人心都冻得硬邦邦的黄金樊笼啊,好吧,你生来便是天皇贵胄金枝玉叶,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可我不是啊,行差踏错半步就得付出生命的代价!我生下来又不是为了死,是为了活!

  百忍成金,恨恨的撑起了两根软骨头,装就了一段钢意志……恨不得把地面盯出个窟窿来好钻进去藏身,胤禛,我根本不愿不敢也不能面对你……这三年多来的刻意躲避,难道你还不能明白吗?

  “你欠我一个解释。”他淡淡的陈述:“那日,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就不能等我醒过来?为什么这三年来,你都龟缩在你那块自以为是的铜墙铁壁里不敢出来见人?为什么即使在避无可避的场合,你也吝啬于哪怕给我一记眼神?我就那么可怕吗?告诉我,你是在怕我,还是在怕你自己?”

  圣经云:爱如捕风。的确,那日的一切就像风过无影,无法捕获,了无痕迹。可是,一湾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风儿毕竟已经来过了,那徜徉在风中青丝纠缠的悸动,潋滟缠绵的搁浅,那迷失于风里渐行渐远的失落、黯然销魂的嗟叹……都不是幻觉,不是虚无,它的确真实存在过……世间一场旖梦,人间几度秋凉?

  我硬下心肠转身背对他:“看朱成碧,匆匆荼靡;相知尽处,一叶知秋……您是聪明人,又何必去捕捉那注定离散的风?董鄂并非烟视媚行的轻薄子,四哥也不是多愁善感的痴情儿,归根到底,那只是一段天时地利的迷信、灰飞湮灭的过往而已,佛曰: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请四哥高抬贵手,自己方便与人方便!”

  身后没有任何声音反馈……静谧得如一叶冥川之舟,将人载向迷雾重重的深渊……我默默的数着自己呼吸间呵出的白气,它凝结、消弭,再凝结再消弭……当数到第一百八十三下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沙痖的冷嗤:“怎么?心虚的不敢看我的眼睛吗?或者,在害羞?烟视媚行的轻薄子,你以为你不是?多愁善感的痴情儿,你以为我不是?我待你拱若珍宝,你待我弃若鄙履,你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我就活该要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吗?够了,你根本不配得到任何珍惜和礼遇!你太毒辣太阴兀太残忍,会处心积虑地挡住所有的阳光,让别人苟息残喘在你的阴影里生不如死……”

  左肩和右腰同时被狠狠扣住,身子被生生硬掰转回去,他眸烁芒刺,喑哑豺声,冷笑中弥漫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邪恶和嘲弄……我真的激怒他了!

  一招制敌,或者,一招受制于敌?肾上腺素急速分泌,无数血液涌入大脑,慌乱中,澳大利亚女作家考麦卡洛的《荆棘鸟》不禁脱口而出:

  “人世间有这样一种鸟,

  它的歌声比世界上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美好动听,

  但是它只有找到一种荆棘树,落在长满荆棘的树枝上,

  让荆棘刺进自己的肉体,才能够歌唱。

  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它就开始了寻找荆棘树的旅程,

  直到如愿以偿,找到那种长满如针一样锋利荆棘的荆棘树。

  这个时候,它就落下来,而且要选择最尖、最锋利、扎进肉体最长的荆棘。

  它的身体被锋利的荆棘刺得血流如注,疼痛难忍,生命就要奄奄一息了,

  它开始了让所有会歌唱的鸟自惭形秽的歌唱。

  一向自比歌王的云雀和夜莺,在它的歌声面前也黯然失色。

  不久,荆棘鸟的血流尽了,一曲最美妙的歌声也戛然而止。

  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天神也在苍穹中微笑。

  所有听到歌声的人和鸟儿都在向荆棘鸟致最后的敬意,因为大家都知道,

  最美好的东西,只有用深痛巨创才能换取。”

  紧箍在身体上的力道稍稍得到缓解……我觉得自个儿的鼻子被浸泡在了极酸极辣的液体里,禁不住咬住下唇想把盈眶的软弱水珠子逼回去:“胤禛,难道我命中注定就该是那只荆棘鸟?而你就是那根最尖最利的荆棘吗?你真的要刺死我才肯罢休吗?难道你就不能给我一条活路吗?”

  他陡然松开了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强行给我戴在脖上,我定睛一看是一个玉佛的挂坠,他的眼圈泛出潮红:“我知道我害惨了你,对不起葶儿,可现在我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不受伤害,这个挂坠是中空的可以拧开,里面有假死的秘药,效果几可乱真,如果皇阿玛要赐你毒酒,你就抢先吞下它,倘若能骗过皇阿玛,胤禛定能再将你救出。”

  他竟然知道!当日之事,只有康熙、我和刑年在场,我连阿九都没有告诉而康熙也绝不会是泄密者,只有刑年……看来刑年已经被他收买。

  如今康熙重病情势微妙,我奉命入宫侍太后疾,其实随时可能殒命,所以,他竟出此下策将我找来甚至不惜将他安插在康熙身边最关键的棋子暴露……如此情谊叫我如何承受得起?……我轻轻的抚摸着玉佛,好象抚摸着一颗被冰雪洗过的良心,心一狠,将玉佛猛的拧开,把里面的‘假死秘药’悉数倒在地上,用脚拂开踢散……

  我哭道:“四哥,你救过我两次命,我也救过你两次命,已经扯平了。我很怕死,可残废的感情比陨落的生命更叫我不能接受,所以对不起,我不要再欠你的情,也不要再与你纠缠不清,董鄂早在一片海里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滴水,董鄂也只有完整的爱一个人的能力,倘若因此要坠下那亘古的崖壁,董鄂认命!”

  他后退一步枭然而笑:“好!很好!胤禛平生最恨欠别人,也最恨别人欠我……董鄂.菀葶,你听好了,别给我救你第三次的机会……否则,你这只荆棘鸟将会生不如死,而死,亦不可得!”

  ……康熙五十六年的那场大病并未将老皇帝彻底终结,所以,老皇帝也没有来取我的性命,下一次,应该是在康熙六十一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