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01章
天气好热,火辣辣地像是要把人烤成人干煎成烧鱼给无钱买凉的人下酒。更烦人的,是那树间没完没了的蝉儿,一迳的搅人好睡。一片瓦砾投去,只得个片刻安宁,不一时又自以为“知了知了”的唱起,着恼哇。
“也不知怎么想的,怎么还会有人叫冷蝉儿?这蝉儿哪里会冷啊?”凉茶铺里,我拼命滋着酸梅汤,只盼这才被被冰镇过的东西能给我一方诸凉。
管艳扑哧一乐,擦抹桌案的手未停,“两个方法,一,心静自然凉。二,恢复你那副冰美人的模样。也让我开开眼,看这日头能不能把你晒化了去。”
我翻了个白眼,这话,自是没必要搭茬。那时,我忙着从秋长风身边离开,不待元气恢复就动身启程赶到了这边——管艳的隐居之处,她离开西卫的前一时窃声相告的地址。但也因如此,被她看到了我那时的样貌,成了她整日打趣练牙的噱头。
“小海。”管艳收拾完了铺子里的桌凳,扯下包住满头青丝的布巾,坐到我身边,“你确定你的术力可以让‘他’不再记得你?”
“不会完全不记得。因为认识小海的人太多,如果要小海完全自他们的记忆中消失,莫说当时力疲心倦的我,纵算是此刻,恁大的工程也未必完得成。我只是,让他记忆中的小海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别人和他提起时,他会记得这个人,但也只是一个曾侍候过他的丫头,一些事,一些话,要想还会记得,不提也便忘了,而曾对小海动情的那份心意,则……不复存在。而外人于他对小海不再在意的理解,就是……”
“倦了厌了?”
“对,在周围人眼里,他爱上小海才教人费解,厌了小海就成了最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他的朋友家人早早便料定了有那么一日。他当真不在意时,也不会惹起旁人疑窦,时日不需太久,小海就会当真湮没在他的记忆里。”
“你舍得?”
不舍也要舍。“不恨不怨,过住无痕,这是最好的结局。”
管艳一笑:“多希望我也有这样的本事,可以抹去过往的一切痕迹。”
我拍她的肩,豪气万千地道:“大不了下一次冷堡主再来,你用美人计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设法让他再不记得你。”
“……算了。”她摇头。
“舍不得?”
“有一点。不止是舍不得自己被人珍重的那份感觉,还有他。他是恁样艰难地才学会爱人,尽管学艺不精,但心里有一份爱意就会有一份柔软。我不想让他的心又回到以往的冷硬枯寂。”
也就是说,管艳姐姐是冷千秋眼下唯一的心之所系了?但,秋长风不会。楚怜星的楚楚可人一直让他怜惜,并因对我的心动对郡主的旁娶又对佳人多了一份愧疚,怜惜和愧疚,足以让他心田中有一块柔软土地。而且,管艳姐姐和小海的问题从来就不一样。
“冷堡主的确学艺不精,到现在还不知道管艳姐姐你为何逃离。其实,你并不在意秋远鹤的追杀,而且你也知道就算你不回他身边,秋远鹤和他的恩怨早晚也有一决。你在意的,是他的妻妾成群。”哦,只有妾,未有妻,那位冷堡主上一回找来,就是要迎管艳回去做正妻,只可惜,佳人并不领情。
管艳嘴边挂上一个苦涩的笑,带出些微脆弱,“当初,如果秋远鹤没把我送给他做妾,我的归宿也许就是秋远鹤的侍妾,且那曾经是我心中最大的渴望。但嫁给了冷千秋,慢慢从对秋远鹤的迷恋中清醒,慢慢明白,真要爱了,竟是如此贪心。”
“但这地方已经被冷堡主找到了,下面还不知会不会有别人来,管艳姐姐你走不走?”
“当然走。不然今后我不会如此精心的收拾,这地方,不止是我的故乡,还给了我前一段温馨平静的时光。”
这地方,是苗疆一隅。管艳五岁被卖到他乡,几经辗转,做了秋远鹤的侍婢。但谁也不知道,她的脑里,始终有故乡的影迹。那些并未消失的记忆,让她在无处可去时回到了这里,也收容了小海一些时日。
“小海你也要走了么?”
好……厉害!“管艳姐姐如何看得出来?”
“你来此,是为了养病,如今病好了,你也该去做你的事了,不是么?”她垂下长睫,状似不经意的挑唇。
“那管艳姐姐可愿意和我同行?”
她讶然举眸,“同行?”
“管艳姐姐是一个人,而小海的婆婆如今也在一个不知名处养伤,两个孤单的人结伴同行,不好么?”
其实,我是察到了管艳在确知我要走时那一抹划过眼间的落寞,更想到了她初见我投奔来时的狂喜。她是一个怕寂寞的人,却不得不选择寂寞,我虽然习情了与寂寞为伍,但也愿意有人陪伴。
“只不过,等小海找到了婆婆,请管艳姐姐替小海照顾她。因为,我有一些危险的事情必须要做。”
管艳碾然展颜,“这有何难?两个同样孤单的人一起上路,很好。”
当天夜里,我们便离开了那间小小的凉茶铺。我们这样的人,似乎生来就要不断的舍弃一些东西,小海的甜糕铺,管艳的凉茶铺,虽为了安身立命一度依赖,但到舍时,纵是不舍,也必须放弃。何况,更重要的已然舍得不要了,再舍再弃,又有何难?
选择夜里出行,是因冷千秋在周围遍布眼钱。嘿灯瞎火时的莫名不见,总比光天华日下的突然消失给人带来的惊诧要少。
在百里外的一个客栈安下脚时,管艳问起了婆婆失踪原由,我简言告之,她却惊然高声:“你为何没用我给你的畏刚图?”
“什么?”
“我临行前,不是给了你一样东西?那物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在你对上无云大师时脱身之用。上以反线绣金钢经,是当年我救了大师的师傅时大师亲手则予,名曰畏刚,实则避刚,也避一切浊物。它虽不能让你击败无云大师,但脱身却绰绰有余。那时我便想,不管是秋远鹤为捉你,还是秋长风为了留你,都有可能请无云大师出面,而那两个人,也都有办法请得动。所以,将它留了给你以备不时之需。难道你没有打开它细细观看么?”
“……”我以为,就像小海离开大苑公府时秋夫人的那个包裹,管艳只是给小海留了一份今后可能要用到的盘缠,所以,就将它……“婆婆?我把那东西交给婆婆了!”
当时管艳辞别之后,我便出宫探望婆婆,就把那样物什协同几两碎银放进了婆婆的衣物筐里。以婆婆的细心,所有小海给过的东西断不会忘了观置,那么,那东西还在婆婆身上?我记得,婆婆掉落河时,肩上的确挎着一个小小包裹的……
管艳转而一喜,“当真如此的话,冯婆婆的安危定然无虞。有它在,那符帖不会让她受损太重,念决自保绝无问题。”
是这样?这些时日,我和婆婆断断续续也有联系。虽然婆婆说不出所在之地,但以我感受到的,她老人家的气息的确一次强过一次,不然,小海也不可能在一处安安稳稳休养直到完全康愈。
“小海,以我看,冯婆婆不告诉你她此时所在处,必然是不想分你的心思。她是这世间最了解你的人,是不是?你要做什么事,不妨赶快去做,也好早一日与婆婆团聚。”
是这样么?婆婆当真想到了小海的心思?
小海的心思……
没有错,我不想再逃,不想再避。仅这些天,我就曾以另一张脸在巫族派来寻我的人面前走过多少遍?小海的血,对渴望长生的他们有太致命的吸引,不管他们是否已然知道我的力量,也不会断了那些念想。而他们纵是认不出我的脸,也必定已经设法感应出了我存在的碰场,否则也不会如此密集地出现在小海周围。大巫师此举旨在告诉小海,要想安生芶活,势不可能。
当逃避无用时,只有迎头赶上。
我要到回巫界,要面对那些族人,要让他们领教最强大的巫力,如果不能使他们臣服,便只有灭亡。
02章
巫山。
我望着那顶在终年不化的积雪中孑然独立的茅庐,想着由这里走出的那个夜晚,那时我强烈的企盼着,永远不要再有回到它面前的一日。但,还是回来了。
外面的世界,比我想得远要热闹精彩,只是,并存辛酸无奈。原来,只要活着,便要领受五味杂陈。尊荣如皇帝,平凡如蝼蚁,都无倒外。
“这里便是你长大的地方?”
“是。”
“很冷,很空,很……”
“白。”我探了手将一簇飞雪召到掌间,又让它从指间散落,“我长到十岁时,还以为这世间只有白色。”
管艳放眼四顾,啧啧摇头,“在这样的地方长大,你还能将出逃叛逆的意志维持得如此坚强,真是难得了。这个地方,就是一个要把人的心掏空意识掏空的宝地。”
“他们的确是如此想的。”我推开草庐的门,不禁意外。
所有桌持均如记局的样子呆在原处,虽非纤尘不染,却没有看到以为中的灰土满地,尘网盘结。走进内室,我睡了十五年的寝榻,一褥一被一枕,亦是消爽如昔。
榻侧,是那张总能在我渴望窗外世界时给我倚重的木轮椅。榻前小桌上,垒着几叠书册,金是当初冯婆婆自山下带来让我解闷的野史闲书,竟比那时放得还要整齐。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养得成一个冰雕雪琢般的大美人。”管艳随了来,讶异挑眉,“有人住进了这里?”
“不会。”其实,我也不解,若无人住,这里怎是这番样貌?
“该不会是巫族的人太想把你捉回来,是以总使此处保持清洁罢?”
管艳的含笑之声刚落,有人应答:“不是。”
我蓦回身,“苍天?”
长身伫于茅庐之前的,可不就是“巫族神龙”苍天么?
“你怎么会回来?”他迈进庐内,双目幽深,难察喜怒。
“想回来。”我持起小桌上的一只木梳,拨过脑后长发,径自梳理。
“你回来,是为了挑战大巫师。”
“也许。”
“你不该回来!”
我瞟他一眼,坐在榻上,勾过桌上的小镜,对着它,以木梳在头上绾了个结,让颊旁没有乱发搔痒。
“你以为,你回来能做什么?在巫族的地界里,你只是自投罗网!”
“你不是一直想捉她回来为你的未婚妻供血的么?”
苍天目向管艳一凛。后者挑了挑眉,“不必奇怪,小海将她的事向我说了一些,你既然是苍天,就是那位身镌神龙印的神卫,你的职责不就是护卫天女么?你不答我没有关系,我只看着小海压根不想和你说话,小示同情而已。”
苍天却毫不领情,脸上寒意笼罩,周身的气息亦可媲美室外积雪,“趁着尚无人发觉,赶快离开。”
我举眸,“你让我走?”
“对,快走!”
“为什么?”
“你……”
他下面的话,被一声突起的咆哮盖过。那咆声划过当空,轰鸣大地,整间茅庐为之震颤。苍天一惊,管艳微悚,我却欣喜万分,甚至等不及出门,直接推窗飘出。
“恚——”我大张双臂,对着地皮颤动的方向。
我的呼唤,使得咆声再起,颤动加剧,那样的声响,那样的动静,旁人也许会有恐惧,但我不会。
想不到,这次回来能看得见那只暴躁邻居。它可是一只嗜睡的懒兽呢,一年里有二百几日都在长眠,因着这个,走时未能向它辞行。
“恚,快点!”
我声未落,一只通体毛色赤红,双目碧绿的庞然大物扑了过来,却在到我脚下时匍低身子,喉内的嘶吼化成呜呜低音,抱怨我当初的不辞而别。
“恚。”我矮下身抱住它硕大头颅,“那时你在睡。”
呜音稍歇,大头拱拱蹭蹭,不一时又发声长鸣。
“我回来,很高兴?”我挠着它的下领,“这回又睡了多久?”
它呜呜噜噜诉说着长眠乐趣,大尾甩来甩去,眯细了一双绿眸。这双眼睛,油然地让我想起了秋长风。秋长风不会比恚兽更少了危险,但在那时,也如一只无害的大猫般任我欲为,直至将换心决输进他的耳里……
吼——恚兽全身赤毛陡立,呲出一口锐齿,前爪按地,跃跃欲起。
我回头,是苍天、管艳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管艳姐姐。”我招手相唤,指着且惊且惧的她,“恚,这是朋友,沧海的朋友,照顾她。”
恚兽迈着每走一步都会使积雪嚓响的大爪上前,闻了闻她的足与手,再盯苍天。
苍天虽无惧色,但惊意不减,“你……你竟能操纵神兽?”
“错,不是操纵,是朋友。”我拿小指勾了勾恚兽的额心,听它受用的呜声抿唇莞尔。
“是神兽领你学了巫术?”
“是。”
“巫族人都知神兽眠于巫山,但却无人见它一面。纵算是大巫师和天女,也只在禁地外闻其声,难见其影。而你,竟然早就和它熟识了?”
“不可以?”
苍天双眉紧锁,眸内困惑重重,“我不知道,我一直听父亲说,能驾驭操纵神兽者,只有……我想,我需要去弄清楚一些事情!”
他旋身,向山下掠行去。
恚兽拿碧绿的大眼珠子询我:追不追?
我再挠它领下,“不必。”它便又像一只讨宠的娃儿般,将大我几倍的身子向我怀里挤来。
管艳在旁看得美眸欲眦,樱唇瑟抖,“老天爷,若非亲眼所见,我不能相信,这世间会有这如此巨大如此让人心惊胆颤的大兽。我随你来巫界前,曾翻过一些巫族神志,上说巫神坐骑为恚,器为鞭,在巫神坐化归了仙班之后,坐骑与神器均留在巫界,但少有人见其真容,难道它就是那只……”
“恚,它的名字叫恚,名如其性,是个坏脾气的家伙。”腰间咝咝之音提醒了我,遂将神鞭抽出。只见恚兽一声欢鸣,叼住神鞭鞭柄在雪中先一个翻滚,又倏忽腾空而起,鞭缠其身,一对旧时伙伴极尽欢娱。
那次第,我心里忽生一动。
“来!”右手张开叫回神鞭,左手牵住管艳纵身一跃,到了恚兽背上,“恚,到巫界走上一遭!”
苍天未竟的话,我晓得:在巫界,能驾驭操纵神兽者,只有巫神认定的统领者。
百年来,巫界尚无此人。
此次回巫界,管艳这个同行者都想到了翻阅志典,我何尝没有细细钻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在秋长风兵书上看到的,我深以为然。
而如今神鞭在手,神兽在骑,我为何不去试上一试?为何不请我的族人们开开眼界,他们渴血馋涎的药人,除了供血给人,还能做什么?
03章
这个名曰巫界的地方,让我的心冰冷孤寂。但我长到十五岁,却是第一次以眼睛看消它的模样。砖堂瓦舍,石木湖泉,与外界并无太大不同。行走街间的巫族平民,女子多以花帕罩头,着交领上交麻布花裙,男子则以青巾为帽,着短袄宽裤,生得都是平常容貌,无甚出奇。自然,我指得是他们尚未见着我出现之时。
我一路行来,所收获的震愕、惊惶、尖叫、厉呼不计其数,更有一些被吓得呆傻站在路央忘了挪动者,被恚兽一记高吼就吼出了鼻涕眼泪,煞是精彩。既然要在巫界徜徉,巫族神庙自然要去。巫神志内曰,其内供有巫神铜像,亦亦恚兽铜身。“恚,带你去瞻仰一下自己,可好?”
呜噜。恚兽扬起大颅,算是热烈同意。
“云沧海!”
我扬唇一笑:来了。
迎而待战的,正是长驻神庙的大巫师,身后,几十数的黑衣巫者簇拥。一行人携着冲天的煞气堵在前处,并渐形包围之势。
“云沧海,你这巫族叛逆,意欲何为?”
我拍了拍恚兽脑门,“你看不到么?”
大巫师眉攒恶怒,目含阴惊,“你竟敢私驱神兽,实罪大恶极!还不速将神兽放了?”
放了?我挑眉,“你确定?”
管艳在我身后探出螓首,饱尝了置身神兽之上乐趣的她,快乐扬声道:“把神兽放了,你们有谁哄它高兴?有谁侍候得了它?有谁能把它带回巫山?”
她说得仍是外界语言,若在他处,巫人听不明白,她亦听不懂巫话。但我在这里,既然有意请她代语,交流之路当然毫无阻碍。
“神兽用巫神坐骑,自会定夺去处,若非受你唆使,岂会游走街间?!”
“吐!”管艳说得恁是眉飞色舞,“唆使?敢情阁下把神兽当成可随意让你们驱使的凡物了么?你好歹顶着个大巫师的名,竟也敢说?恚,他在骂你……”
吼坏捭气的恚兽血口大开,长狯磅礴。登时,木叶窸窜,屋瓦哗碎。四围之众间发出骇惧抽息,皆向后退出数步。
管艳更是兴起,“你看看你们,怎么说你们好呢?叶公好龙听说过没有?名曰爱龙成痴的人见了龙却掉头逃蹿,你们既称恚为神兽,见了它不敬不拜也就罢了,还一个个而带惧色如丧考妣,无怪恚讨厌你们,是不是,恚?”
吼恚兽目如巨灯,大爪顿地。顿见地尘飞扬,地面倾颤。巫者见此,面色惶恐,其间有人膝盖不支,就跪拜在当场。
“何方妖女,竟敢直称神兽名讳,沾染神兽神身?云沧海,单是此项罪过,足以让巫神之火烧你百回!”
巫神之火?自巫神神翕香炉内取用的火种么?传说中,巫神仙化之前,将三成术力灌于一只三餐所用的碗钵内,使其化成香炉形状,燃用特制檀香可取神火借神力,给后代子孙抵卸至强之敌所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为免后人滥施,乃至盲目依赖,持下反噬咒语,“取火为器者,无论成否,俱以体内三成术力三成精力三成血气为价”。意即以神火为器者,无论结果成败,俱要有舍身成仁的准备。大巫师此时竟以此为威胁,为灭沧海,已经不惜玉石俱焚了么?
我直视他灰败的面色,不无快意,“你甘愿牺牲自身与沧海同归于尽么?”
“姬族叛逆,私学巫术在前,叛逃巫界在后,此刻再挟神兽畏诸众,罪不可恕,罪不容诛,吾与汝同归于尽,为巫族除致命之患,虽死犹荣!”
我手指卷起恚兽头顶的一绺毛发,闲问:“你死了,万俟氏的雄心万丈如何打理?”
“妖言惑众,罪加一等,万死不足以抵去一身罪孽!尔等跪她作甚?”
跪地诸巫者尚茫然未作反应,管艳已悠然道:“大巫师,他们跪得不是沧海,是神兽。难道,你连神兽也不放在眼里?”
这位管艳姐姐,不愧是在秋远鹤那位阴谋大家调教出来的,拨弄人心的功夫当真了得。这一语,又把那地上的人老老实实按在了原处,也把大巫师的脸色逼黑了几分。
“云沧海,汝一定要自寻死路?”
“大巫师不必手下留情。”我不信,一个一心要将万俟氏推上巫族乃至巫界顶端又渴望长生不老的人,会有舍身成仁的勇气。万俟氏这一辈里,也只出来这样一个还算角色的人物罢?
“大巫师,请手下留情。”柔如梵音,和若微风,无忧又忧怀巫界,无喜又喜爱众生的天女飘然降临。纱巾笼面,长衣欲飞,影绰间更见奇丽,隐约中尤发圣洁。无怪乎成了巫界诸人顶礼膜拜的天女,但凡有向神之心者,见这等仙姿妹色,如何不倾倒裙下?
“大巫师,容我和沧海说两句话如何?”
大巫师眼观鼻鼻观口作恭敬之状。“天女,此女叛逃在前,私渡外人进巫界在后,更亵渎神兽,冒犯神明,已百死难赎。”
“她小小年纪,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巫神慈悲,定然可以谅解。”
“巫神慈悲,而法度严明。若巫族每人起而效之,法何在,律何存?”
“法与律,均为框囿人行,知错能改者,巫神向来宽容。”
我不想睡着,是以垂首在恚兽大耳旁低语一句,这最爱显摆巨嗓的家伙当即仰颈高咆,立时就引得天动地摇。除了恚兽背上的我们,所有人均身倾腿斜,或趴或仰或跌或滚,姿态不一而举。而曼妙如仙的天女,幸得巫族神卫现身及时,护住芳仪。
“大巫师你很清楚,你灭不掉我。神兽乃巫神坐骑,身上留有巫神日移月化的神力,非常人能够驾驭。神鞭乃巫神神器,灵性天成,不是每一人都能左右。现在,它们俱为我所有,你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沧海非昔日沧海,不喜说话时自然不说,当说时不会齐费。
在诸人惊魂甫定之际,我高踞神兽之首,将每一字在空气中散开,使每一人清晰可闻。不过,在将诸人表情扫进眼内时,着实小小意外了一回,“大巫师,难不成神鞭被夺一事,你至今秘而米宣?”至少,平常巫者中少有知晓。
“沧海,不要任性。”天女轻推开苍天的护团,缓缓行来,对恚兽的低信居然毫无惧意。“你须知,你的确犯了一些错误。你若需帮助,我带你到神殿,在巫神神像前,畅所欲言,所有的怨气不平均由巫神替你承当。只是,不要行一条不归之路。”
我摇首浅哂:“天女,正如你对你的信仰坚信不移,我也对自己的行为毫无怀疑。有些事,是我与大巫师的事,请莫插手理会。”
“沧海……”
吼——
恚兽这厮不知怜香惜玉,吼出一股庞大气浪直龚过去。幸得天女身侧有天女随卫在旁,握住藕臂偏凌出丈许方算避开,而无人护卫又避躲不开的巫者,自又是滚跌一片。
“大巫师,你来告诉诸人,能够自如地左右神兽与神鞭者,该为何人?”
04章
大巫师不会答我的话,我晓得。
那些传说,无论真伪,大巫师都不会在巫族平民前堂然宣之。
就连大巫师的万俟家,以及苍氏兄弟后的苍氏,要的也只是领首巫族的权力。
因巫山、神庙座落巫族界内,巫族一度为各族之首。但随着其它族力的壮大,巫族这界首之位除了在巫族寿诞与坐化日的举界大祭祀时,得以跪列最前端外,再享不到任何殊于他族之处。各族之间的表面和气,如强弩之末。尤其近几年,在没有了云沧海可供长生的血吸引各族的心力之后,为一丝风吹草动,各族互讧乃至互欧之事不绝。
一句概之,巫界和平局面已然不存。
神志曰:巫神降临于世时,正值巫界终年战乱之际。巫神呕心沥血,历经十载,终将所有战火消弥,使得各族和平共处……
此时又逢乱时苦将那传说散布,无疑是给云沧海凭添助力,推上那个所有人都想却不敢想的位置。大巫师岂会行这等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云沧海,汝之妖言,永不能取信族众,还不快快将神兽神鞭归回原位,引颈待戮!”
管艳失笑:“这只大巫师,还真是冥顽不灵呢。”
我耸肩,“早有所料。”轻拍恚兽头顶,“恚,我们去拜谒你的旧主人,再看看他们将你塑得像不像,走。”
呜噜呜噜。恚兽似也被眼前这群人惹得不耐,听见可以不必待在原地,欢叫着悠然前踱。
“云沧海,你胆敢上前一步,胆敢上前一步……”恚兽每进一步,诸人亦后退一步,大巫师眉目间已难掩忌讳畏惧。“再上前一步,汝当难逃神火淬炼极惩!”
“你迫不及待地欲请神火灭我,是想在灭掉我的同时,毁掉神兽与一度被你降格外降巫鞭的神鞭么?”
吼——
咝——
一声恚咆,一声怒吟,交织出惊天动地的长响,又把一大片人惊得匍地难起。
大巫师突喝:“天女,云沧海如此妄为,错在云氏教诲不力,速请云氏氏首前来料理!”
这话,我五成的赞成。不过,云氏对云沧海,非教诲不力,而是没有教诲。没有教诲的人竟要请来料理沧海,大巫师必定是气糊涂了。
天女如何应答未再细听,因我已经进到了神庙。
“这是你们巫界的神?”管艳跃下,跪在神像前的袱垫上一个浅叩。“我非巫人,但神明自该受各方敬畏,见过了。”
我先她一步立在神中央殿,仰首举望那高踞神位的巨像,与那对俯瞰众生的眼睛对上,心际居然是一方空明。
呜噜恚兽轻灵飘身,到了神坛之上,一颗硕大头颅在神像上拱来拱去,嗓内呜咽有声,对旧主诉说着干百年的思念,间有喃喃抱怨。
“恚,很像你。”我指了指神像前恚兽的趴卧铜身,红毛绿目,巨口利齿,栩栩如生,就加形体大小也所差无几。
本尊却瞧也不瞧,跃下神坛,回到了我脚边,以两爪垫颞趴下。
我笑,“嫉妒它可以常伴巫神?”
恚兽无声仅是垂下两只大耳将头脸遮去半撼。我明白了——这厮被我说中心事,害羞了,一个脾气不好又超爱别扭的大家伙。
我矮身抚摸恚兽毛发,亦跪身拜谒:“不管沧海是不是您指定的那个,沧海都会做一些事。因为那群自私的族众已经惹恼了我。我不会利用恚,但也不会阻拦它帮我。而神鞭,既然您可以让大巫师那等居心不良者掌握百年,自不介意让它追随沧海,只有沧海,才有可能让它恢复到过往的神奇。”
咝咝咝——
神鞭长鸣不止,自我腰间脱出,攀游上神像的一臂,过不多时,又回到我指掌间。
这一来一去,我感觉到了它灵力的急剧扩大。显然,是向旧主寻求慰藉去了。
“云沧海,速速出来,汝之贱骨不得沾污巫神圣地!”庙门,长喝如斯传到。
“看罢。”我对神像道,“那些人把我惹火了。”
神庙外,气势又已不同。除了面容阴鸷的大巫师,姿态脱俗的天女,护囿未离的苍天,四位一望即知地位非凡的拖须长者位列人前,以其衣着,记起冯婆婆说过的,那该是绿青蓝黑四大长老了。还有两个人——
几乎是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他们是谁。
云氏的氏首夫妇,天女的父亲母亲。两人的脸上,不难见到天女仙容的痕迹。而两双眼睛,如我梦中梦到的毫无二致——冰冷,不带任何温暖的冰冷。
“云沧海,你未经允许,私入神殿,可知该当何罪?”绿袍长老首先开口。
我悠然请教:“请问长老,进神殿该由何人允许?”
“天女、大巫师缺一不可。”
管艳轻笑一声,“这位长老,您怎知我们未经允许?”
长老的气度倒不似大巫师狭隘,也不责她来历,坦然回道:“天女与大巫师均在此,难道是本长老冤枉尔等么?”
“可是,方才他扪一直此,若不想我们进去,为何不拦住?不拦,既代表默许,不是么?”管艳斜偎着恚兽粗颈,好不惬意,“您若不信,不妨问问大巫师,方才可是他在我们行到跟前时闪开了挡在神殿门口的身子。您还可以再问天女,她可曾说过一个不字?天女还亲口许下要带沧海到巫神尊前畅所欲言呢。”
管艳……很厉害。大巫师的脸色,天女的姿态,均因她这话微微起变。能以几句话就刺伤他人者,着实厉害。
绿袍长老瞥了大巫师一眼,再看了看我身侧的恚兽,道:“私进巫殿之事可暂且不议,你私挟神兽、私抢神鞭之举,当无可辩驳罢?”
不辩才怪。我哂道:“神兽前来会我,我岂能不会?由此熟识又有何不对?以神兽之灵,岂会容我私扣?不然,长老此刻便将它请回,沧海绝不会拦挡。”
恚兽对我的话似有不满,大头向我腰间蹭了蹭,又将血口呲张如盆,对着诸人发一声警告意味十足的低信。
四长老面面相觑。
足足一刻钟,诸多人中,没有一位表现出“请”恚兽回家做客的意目。
“恚,你很失败哦,身为人家以香火供奉的神兽,居然如此不受欢迎,你该反省。”管艳又在挑拨大家伙的坏脾气。
恚兽这一回却半阖了眼睛,不予睬理。
这家伙的意思我自是了然,眼前纵算有人恭请如仪,它也不给面子,无人敢请正合它意。
“诸位长老休听此贱女妖言蛊惑,分明是她以私学的巫术迷惑神兽,致使……”
“大巫师此言差矣!”四长老齐声叱喝,面色不豫门绿袍长老咄咄道:“神兽乃巫神开疆辟域时便存在的造化神奇,集千百年的灵气,更身有巫神赋予的神力,除非巫神下界,否则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使神兽降溺。”
另三位长老颔首声援,“大巫师应为己之失言反省三日!”
唉,那时际,我都不忍再看大巫师的灰败神色。
“云沧海,尔身为天女药人,叛逃出界,受大巫神追辑时,以私学巫术顽挠不降,且强抢神鞭居为私有,此事你可有辩辞?”青袍长老道。
“有。”我目视天女,“请问天女,你体内的邪崇可因沧海而来?”
“非也。”代答者仍是青袍长老,“天女出生之时,正值外祟入侵巫界,欲引起一场祸及金族的瘟疫,天女以薄弱肉身将所有邪崇压植体内,方使全族逃过一劫。天女为全族安危牺牲若斯,我等每一族人自该奉献无偿,无怨无悔。”
管艳嗤声:“笑话!就算是受命于天的天女,出生之时也是一待哺娃儿,如何降压邪祟?巫族志典上说,初生娃儿的娇嫩肉体在血气未除之时,可用来吸引邪祟噬食使巫者趁虚灭之。这位天女想必就是那个娇嫩肉体,幸运的是,她留下了一命,并因那个完全非自愿的牺牲做了你们的天女。沧海,依我看,天女唯一比你幸运的地方,就是有个可供她食血的妹子。”
我承认。而且我可以想象,当初贡献出那具娇嫩肉体的,是这对云氏夫妇。他们以初临人世的女儿,巩固了云氏为巫族第一氏的地位。若那时天女难禁邪祟一命天折,大不了再生就是,对易饪易孕的巫族来讲,繁衍儿女轻而易举。重要的是,云氏的地位稳如磐石。
“这位姑娘,你错了。”天女妙音柔和响起,“为了巫界众生,纵算在此时需我舍一己之身,我亦无怨无悔。”
“那是你,不代表别人也要同你一样无知无觉无情无绪。”管艳娇艳的脸上不耐加剧,“你既然如此无私,就请别以一己之志强勉他人意识,何必要沧海以血供你?”
“何方妖女,敢如此对我天女!”云氏氏首肃冷大喝。“几位长老,纵算云沧海巧舌如簧,强抢神鞭之罪不容推卸,请速发落!”
“这不难。”我将神鞭高举过头,“你们谁有本事,直管将神鞭取回去。”
良久,无人应声。
我晒向那位双目紧攫神鞭渴望极甚者,“大巫师,你不试一试?”
后者未应,我正待诘向他人,陡听得:“你这下贱的胚子,当真不知羞耻!下贱人就当有下贱人的安分,你除了供血为天女还有何存在的意义!”
我颦了眉,凝望了这位言者:“云夫人,你是生沧海的那个人么?”
世之大,无奇不有。也许会有人对自己的骨肉毫不疼惜,但不会有一个母亲骂自己的儿女为下贱胚子。若沧海有幸遇上了这样的一对人为父为母,我宁可剔骨还父,剥肉还母,与他们再无干系。
05章
你是生沧海的那个人么?我不问她是不是沧海的母亲。因“母亲”这两个字,对沧海来说,有太多美好的幢憬,我不想亵渎。
在幼时,我每日盯着巫山入口,渴切地盼望那里会走出来一位“母亲”,将沧海收容进怀,如婆婆一般唱着催眠的曲儿,将轻吻落在沧海额头,哄沧海造入甜美梦境。我亦常望着镜中,在沧海的眉目间想象母亲的模样,柔软的发,漾笑的眸,慈蔼的颊,甘美的唇……
在知悉小臭冰云忘川的存在前,我替幻想中的“母亲”找足了理由。将我一个人留在巫山,她定有着千万种的不得已,她定然也因分离而惘怅凄然,她定然也在某个月缺月圆的夜晚对着巫山不休不止地思念。
就算知道了小臭冰的种种,我仍然按捺不住为她瓣驳:母亲定然有着无法对人说出的苦衷,母亲定然饱受痛楚煎熬。也许,因着对儿女不得已的舍弃,她日日吞泪装欢,也许,她无数次在跑向巫山的路上,被族人强硬扯回,也许……
只是妄想。
这个人,甚至连生我都不具资格,她不是,她不能是,也不可以是,她不是!
“你是生沧海的那个人么?”我再问。
“你这个下……”
“沧海。”云氏首领声嗓阻断其妻又一次的叱骂,“你是云氏的人,是我们的女儿,这一点,无可怀疑!”
“哈,长见识了呢。”管艳冷笑,“卖儿鬻女的父母屡见不鲜,我就是被卖掉的一个。但是,我的母亲在卖掉我的那一刻,还抱着我放声哭泣。就算我日后沦入奴籍,为奴为婢,她定然也不可能骂我一声下贱,尤其这‘下贱胚子’是随便能骂么?胚子要有壳子,若胚子下贱,生出胚子的壳子又能好到哪儿去?云大人既是沧海生母,难道您对自己的认定向来以‘下贱’定义?那么,云大人,请问,您……下贱么?”
这就是传说巾的“毒舌”罢?回头,我定然城心诚意地写个“服”字奉逞。这可不管是沧海还是小海再锻炼个十年八载也修不到的境界呢,看此时云夫人那青白错额抽唇瑟的神态就可知杀伤力之强之大之无与伦比。
“你这个下贱的奴婢!你是从哪里来的东西,敢在此诳语!你们,将这贱婢拿下!”
云夫人话肖落,即有两道彪影蹿出,虎视眈眈欲取管艳,
我也不拦。苦这二位有能恚兽颈上损人的勇气,我也只好成全。
大巫师似是逮到了机会,“云沧海,你竟蛊惑恚善护卫外界之人,诸位长老,还速请长老令将此二妖女降顺!”
我淡哂:“大巫师,您在命令几位长老么?”
“你——”
“真是,云夫人,你也只有这点本事?听您方才那声量,还以为如何了不得呢。原来也只是虚至声势而己。”不敢有人近身的管艳却对逗弄云夫人上了瘾,乐此不疲。
“贱婢自寻死路!”云夫人五指当空一握,一团炙火燎向管艳面门。后者也不客气,直接隐到恚兽身后。炙火到临,恚兽仰爪一拍,就给打了回去。云氏首兜袖收纳,湮于无形。
“诸位长老,不管如何定夺沧海罪行,也不能任其在神庙前妄为肆意,当前之计,只有先拿下她,再来从长计议。”云氏首提出中肯建议。
四长老低声议论后,俱作首肯。
几十道巫者形影当空蹿来,聪明地不丢招惹与恚善相偎的管艳,只将目标锁定我一人。
“恚,照颓好我的朋友!”我扬鞭迎战。
鞭影穿梭于巫者弯刀阵中,恣意游曳,如鱼得水,那几十把加了巫力的弯刀,稍粘鞭风,即如受磋铁所吸的残铁废片,纷纷自众巫者手中脱出,一迳地依附顺从,哪还有一丝寒芒峥嵘?没有弯刀在手的巫者,更是在厉厉鞭风中溃不成军,摔落坠地,跌撞一气。
“云沧海,你还是不肯束手就擒么?”绿袍长老喝闷。
我以手作请,“长老请便。”
“请长老令!”四长老八臀搭握成塔状,不一时,绿、青、蓝、黑四色烟雾冲天而起,又在当空交汇成一体,以塔形向我头顶罩来。
这泰山压顶之势,的确有千钧的重量,尚距着恁远,我头央已隐隐发痛。难怪野蛮如大巫师,也要受长老会牵制,如斯威力,无法小觑。
我食、中、无名三指紧并,中指指尖指向塔之中心:巫界的山水诸生,听从我的唤,从沉梦中苏醒,探出你们有力的手,移去这令人厌恶的压重,移!
轰——
那四色塔临偏移坠落时,正中一根庙前石柱。巨响后,石柱以斟沃飞扬,四色塔作零落分散,四块令牌显形在尘埃之中。
四长老当空攫物,将令牌收进袖内,而各人面色,自是不会好看。
“云沧海,你竟然有了可以向万物藉取力量的术力?”绿袍长老瞠目问。
“正如您所见。”
青袍长老蹙眉成川,“百年来,已少人修得此果,除了云……”
“云沧海罪大恶枝!”大巫师忽然高举注铃,“执迷不悟,只有死路!”
驾笃笃……
这声音……这是沧海的梦麓,这是经年绕耳不云的魔声,这……
那最无力的岁月,最虚弱的时光,是缺乏生存乐趣的刹那时刻,最绝望最苍白最疲惫最……
“汝生之,即为汝姐。非为汝姐,汝之焉存?”法铃笃笃未止,大巫师咒音过耳。
巫者盅人源出一家,这取人心智中最黑暗最薄弱处施之以惑,为巫术中的取心决。
那刹那,被人置针抽血,与婆婆堕水的景象一再在眼前幻生交替,而更多的是……秋长风,他一次又一次劈碎那张木椅,一次又一次举起血消肉掌,一次又次道:如违誓言,让云沧海天打雷劈,秋长风形网此椅,如何?
如违誓言,让云沧海天打雷劈,秋长风形同此椅,如何?
如违誓言,让云沧海天打雷劈,秋长风形同此椅……
如违誓言讨云沧海天打雷劈,秋长风……
如违誓言,让云沧海天打雷劈……
不不不,不要再劈椅,不要再说,不要!
沧海!沧海!沧海!
……婆婆?婆婆!
沧海,你已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你,振作起来!
可是,可是!婆婆……
不要可是,我的沧海最是强不可摧,那些声音只是声音,不再有任何意义!
……不再有任何意义?
是,不再有,无人再敢抽我沧海的血,无人再敢轻贱我的沧海,无人!
无人……无人再敢……无人!
“小海!”冯婆婆的渺音消失,我的臂膀有人真实地扶住,“小海,你怎么了?”
“管艳姐姐……”是她,她发现了我的软弱,将我拖回到了恚兽近前,如果不然不然……
法铃,那多少个梦中,如索魂的响声,竟是我心中最深层的黑暗,引发出我最大的恐惧。如果上一回大巫师携了法铃,结果……可想而知。
但,它让我晓得了沧海的薄弱,我该谢它。作为回礼,只有毁灭!
我甩去阴霾,飞身用鞭。“大巫师,你也见识一下神鞭的威力!”
“汝生之,即为汝姐;非为汝姐,汝之焉存?”太巫师持之以恒。
今日沦海非往日沦海!我如是告诉自己,将手中鞭驭入十成术力,卷向那长久作于我梦中并犹在笃响不止的法铃。
“大胆云沧海,竟敢妄图毁灭神庙法器!”大巫师甩袖护铃,“诸长老,云氏氏首,还不拦她!”
四长老稳身未动,云氏夫妇齐齐出手。
右掌以神鞭绞住大巫师袖袍,左手划天掠地,撷出巨气将那夫妇挡身一丈开外。
离!我心中默叱刚毕,“呲嚓”撕裂声大作,大巫师宽大的巫师法袍离体而去。很好,里内尚着了一身和体的短衣,否则,我并不介意让他在诸人而前赤身裸体。
“云沧海——”大巫师那恨不能食我肉吸我血……嗯,他的确吸了不少罢?总之那羞愤阴狠的暴喝令我心境遽然愉快,法铃引出的黑暗薄弱亦在欣悦中不复存在。此时刻,法铃再也不足为惧。只是,与其留在入巫师手中助纣为虑,不如毁之:我抖鞭,才又向前一步,忽有人飘然挡在身前。
“沧海,住手罢,你不能再错下去,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目注她一脸悲大悯人的慈悲容相,“这一生,我从来没有如此刻般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天女,你天女的地位不会改变,只是,请你让开。”
“沧海,你身为巫族人,冒犯巫族长老与大巫师;你身为云家人,对父母加之云氏氏首出手。你已经错得太多,不能再错!”
“我身为巫族人,被你们不顾意愿地关在巫山,且要以体内的血液供你供全族食用;我身为云家人,从来没有享受到所谓家的温暖,所谓父母的疼惜,那两个人,只是我第一次谋面的陌路人!”
见她启唇欲语,我终是不耐,“别再用什么天命说项敷衍,你是天女,但只是血肉之躯,无权决定别人的命运和选择!”
“小海说得对,谁世没有权力替别人决定命运和选择。”有人以极不适宜当下情况的笑噪加入,“就算是天,也不行。”
06章
苍山?
以及苍氏氏首?
突然现身的苍山,身侧立一位比他还要高出半头的中年男子,生得与苍天极像,依稀也能见着些微苍山的眉目神采,想必就是那二人的父亲,苍氏的氏首了罢?
巫族三大姓氏济济一堂,在非祭祀非议会之时,难得呢。
“苍氏首,你来得正好,速以神龙镌降服妖女!”已在手下巫者的规置下以一件宽袍罩体的大巫师道。
苍氏首哂道:“不止我来得正好,其它位氏首也到了。”
其后尾随之众皆颔首为意。
大巫师并没给那些小姓小氏投去一眼,只道:“妖女作乱!苍氏首速以神龙镌降之!”
“大巫师,许久以来,您有无注意到一个问题?”
大巫师一愣:“苍氏首想说什么?”
“您对诸长老,对在下,对各位氏首,说话时总是忘了加一个‘请’字。”
“你——”大巫师眸闪鸳光,“苍氏首你言下何意?”
“有感而发而已。”苍氏首依然一脸淡笑,“只是以为,大巫师仿佛已经太习惯,心中将自己当成巫族的总首领,才会颐指气使得如此理所当然。”
“苍氏首!”大巫师今天的脸色,堪比这神庙前的场景,风生水起,多端变化,是热闹。“这般时候你还有心思想及其他,当真教人费解!”
“这般时候?哪般时候?”
“本尊不信你不知妖女作乱!”
“妖女?妖女在何处?”
“父亲,大巫师所指的,大概是在神庙前那位旁有神兽手有神鞭将天上仙子也比得逊色几分的美丽女子罢。”
这个臭山头!一副大家素不相识萍不相逢的模样,装什么腔作什么势?我将神鞭收回腰间,身子靠上恚兽大躯,倒要看看,他准备唱一出什么戏了。
“旁有神兽,手有神鞭?”苍氏首目光投我身上,未及打章,忽脸颜恺恐,双膝拜地,“苍氏拜首奇领。”
……呃?这……是什么戏码?
“诸位,还不跪拜,难道你们不记得神殿神像后的巫神神谕?”苍氏首回头对身人道。
“吾等拜见首领!”苍氏首身后人皆跪拜下去,这其中,甚至有苍家兄弟。
呃……
我被吓着了。
“苍氏首,你这是在做什么?”大巫师哮声震天。
“大巫师,巫神谕:得吾骑,获吾器者,为吾指定之人,可统御巫界,再造和平。这道只有各家氏首与巫师长老方看得到的神谕,您不会忘了罢?多年来,您几上山,不就是为了取得神兽认同?”
“甚氏首,你……你……”大巫师眼见有更多巫者矮身下去,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你以为本尊不知你的居心?你放生你的二子私学巫术,游荡外界皇权之中,你以神龙镌在你长子身上烙印,使其不畏巫术,这其中的心机岂瞒得过本尊?眼下,你又行这等指鹿为马之事,你以为,你瞒得过谁?”
管艳叹笑摇头:“这世间,当真没有一块桃源。巫界中的人,也不止只有长生不老的欲望。”
我以手挠着恚兽颔下,听它喉间发出的动静,莞尔。这只大家伙,有着踏平巫界的神力,有着与天同在的寿龄,还享有诸人膜拜的尊荣,却只要将手向它领下轻挠,就会听到它满足受用的噜声。若这世间人,都如它般易于讨好,该有多好。
“大巫师,你给苍某头上压多少野心罪名都无妨,苍某只问一句,苍某所诵神谕可有一字的差池?苍某可杜撰了什么子虚乌有的事情?”
苍氏首已然起身,与大巫师相隔不过三尺,成对峙之势,“苍某甚至可以诵读神谕会文:吾去后,巫界当有五百载安稳光景。五百载后,人之私欲渐露峥嵘,纷必起,硝烟再升。如斯再易百载,诸生饱受己之私欲所酿倾轧之苦,得因果报应。吾将视诸生反省之况,指定出再领巫界之人,袭吾首领之位,得吾骑……”
“苍氏首,你脑子坏了不成?”云夫人满脸冷笑,“你也不看看,那是一个怎样的货色?巫神会让一个贱人称首登顶,你想让全族,不,全界的人陷进一个笑话?”
这位云夫人!是一定要犯我惹火是不是?
“以我着,最大的笑话是您罢,云天人。”苍山一脸笑意全无,冷冷迎上去,“忘了,你是她的母亲,你如果执意把自己沦入下贱人种,也不必拉无辜的她作陪!”
苍山的刻薄讥讽将云夫人的理智悉数击溃,她先一声尖厉叱叫:“胡说!本夫人么会生出那样一个贱和?她的父亲甚至不知是谁,她的母亲只是一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夫人!”云氏首怒声喝止,但,不够及时。
我身随意动,倏到云夫人而前,“告诉我,我的母亲是谁?”
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眼前这个人,不是我的母亲,否则,就算没有养育之恩我也不能对她如何,一出手,就是罪孽深重。
“告诉我,我的母亲是谁?……云么?她可是叫云川?”那个名字如此迫不及待地自舌尖冒出,仿佛已等了太久。
“你知道云川?”云氏首脸色一紧。
“是冯老贱妇对你提起的?”云夫人残酷一笑,“她当真不怕她死去的儿子永世不得超生,那个贱妇……”
我忍无可忍?以鞭缠上了她的颈喉,“再多说一个字,永世不得超生的是你。”
原来,冯婆婆了解一切。
只是,有人以她死去的娃儿起了血咒,使婆婆无法对我主动详述。在巫族中,血咒是最恶毒的一种术力,以死者的血起咒,将死者亡魂掬在无间地狱,永不得重为人。记得那日我主动问起云川其人时,婆婆松了一口气,已经准备将我的身世详细言明了罢?
“你……你敢!”
“你可以试试。”我暗放一分力:收!
“呕——”云夫人而上血包尽失,紧窒难语。
“沧海!”云氏首、天女齐援手而至。
“恚。”我眉眼不动。
吼吼吼——
恚兽仰颈连发咆哮,气浪翻滚,直将诸人卷跌出击。
我目视云夫人怨毒未除的双眸,“告诉我,我是不是云川的女儿?”这几乎已经不用怀疑,“她在哪里?”
“呵呵呵。”云大人残笑频发,“那个贱人……呕!”
“你尽可继续,神鞭还有八成力。”看她脸色由青白转赤红,我心湖不见一点波动,我早该想到,我和她没有血脉相系。
“你……杀死我……有本事杀死我……巫族人……只知我是你的母亲……你这个杀母的孽账休想……问鼎什么首领……”
我笑,那个位置从来不在我的想望甲。再加一成力,我想试试这位云夫人的意志能撑到怎样地步。
“沧海,你若当真是巫神指定的首领,我会臣服于你,只是,你不能伤害自己的母亲!”天女的呼喊中,总算多了一丝情绪的起伏。我还以为,没有任何事可使她起了超然的心胸呢。
“她不是我的母亲。”
“沧海!”云氐首疾喊,“就算她不是你的生身之母,也是你的至亲长辈,你伤她,同样犯了忤逆大罪!”
“我的母亲在哪儿?”
“你的母亲早已亡故,当初正是看你可怜无依,才收你为女……”
亡故?我所希翼的所盼望的所渴切的刚刚建立在心中的热烈欢悦,竟是虚话?她说我的母亲……不在了?
“云氏首,你堂堂一氏之首,何必信口雌黄?”苍氏首宏亮声嗓高披,“云首领您的母亲如今安在……”
“苍氏首,你竟敢泄露长老会秘辛!”四长老齐声狒叱。
“四位长老!云首领乃巫神指定的领导我辈之人,她要知道的事,我辈不敢有何欺瞒!四位长老方才只有一击便不再出手,不也是领略到了巫神指定者的强大力量?”
四长老面有踯躅,“但云沧海并非纯正巫人,她……”
“巫神肉身亦是巫人与外界人所诞,但仍成巫神。”
“她岂能与巫神相提并论?”
“但她是巫神指定人!长老们莫不是怀疑巫神神明有误?”
“苍氏首如此认定有何居心?”
“长老们如此否定又有何居心?怕影响了几位的地位?”
“父亲,”苍山插话进来,“关了首领真伪之事不妨暂置!眼下,是让一对离散多年的母女团聚,您既然知道首领母亲今在何处,何不领了她去?”
臭山头,回头少踢你一脚当成奖励。
“云首领,您的母亲就在巫山。”
“什么?”我蓦然回首,“巫山?”
“不错,她在西峰,虽然失去自由多年,但以她的术力,定然无虞。一年前,吾等拜谒神兽时,曾听过她的歌声。”
巫山……西峰?这这这……我曾与我的母亲共居一山,毗邻多年?巫神啊巫神,你为何总让沧海和自己最珍贵的相近不相认?
“她在西峰哪里?”
“巫族禁地。”
禁地……为学巫术,我曾数度造临的禁地?
“禁地共有南北两门,南门为神兽出没之门,北门即囚了您的母亲,云川,曾经是天女不二人选。”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我曾几度和我的母亲有一壁之隔,我几度和她站在最近的距离?
“恚,带我去,带我去找我的母亲!”我唤来神善,迫不及待跨骑上去,再瞪一苍山,“给我照顾好管艳姐姐,少了一根头发,我剥了你的皮!”
苍山咧嘴一乐,“待你回来,会是一番新天地。去罢,找回你自小失去的快乐。”
07章
巫山西峰。
夕阳的光线为积压在山间的皑皑白雪染上一层橙黄,冰凉的事物竟似透出了暖意。我站在西峰之顶,凝望着那处禁地。
如何识得这个地方的呢?
十岁那年,供血五个月后,我被香兰草恢复了些气力。冯婆婆去山下采物,我一人在山间行走。骤然听一声咆叫,紧后而来,是一阵天塌地陷般的轰鸣,待一切停止,耳边就是不绝的呜咽哀声。如果那天不是见着久迁了的阳光,如果不是那哀声太像我每一回被抽去血后的心底哭泣,兴许我不会依着声音跑去,见至了被雪崩压到的恚兽。
这个家伙,初醒来脾气不好,与雪神起了冲突。雪神大怒之下,借它吼出的气浪,将积雪扑天盖地的沉沉压下,起先,只是两只后足,但它愈吼,积雪崩得愈多,我到时,只看得见它一只硕大头颅。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与生俱来的一些力量。当我仅是本能反应地对着滚滚雪浪喊了一声“住”时,它们竟当真就停了。以我那时幼小的体力,不可能将厚厚积雪一点点自恚兽那只大家伙身上移开,只得安慰它道:“莫急,身上的雪就会消失……”
恚兽身上的雪瞬间不见。我在怔愕中,成了它的朋友,也被它带着,认识了禁地。
无数个白天黑夜,被恚兽带进那个洞里,在大家伙虚张声势的威逼下默记石壁上一道道口决,直到它满意的那日。
却没有想到,我与这处的渊源,不仅如此。
近乡情怯,最渴望最期盼的就在眼前,忽然不敢随意触碰。我不敢确定,那道冰冻的石门后,是否也真如那被夕阳染过的雪般藏着我亟要亟盼的温暖,万一不是……
“这道门,是四长老、大巫师、云氏首合力封上的。必须有神兽、神鞭还有一份登峥造极的术力,三者缺一不可,方移得开它。”
我讶然侧首!苍氏首竟来了。苍氏不是没有术力?“你如何随来的?”
“神龙镌。”他答了举手中青铜镌印,“它御我而至,也许,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神龙镌。典曰:巫神修得术力之前,曾饿晕当街,受苍氏一饭之恩。绕御巫界之后,亲刻龙形于青铜之上,名神龙镌,赐苍氏。持镌者,可抵御一切幻术巫力。
苍氏因有此凭藉,不得习练巫术。
说起来,这巫神和沧海倒有一拼,也会因饿生困。同道中者,还有……云川,我,母亲……
“昔日,我以神龙镌将神兽引出,让山儿进得其内习练巫术,为得是有一日,他能在种龙镌帮助下,打开这道门。自然,我那时并不晓得,山儿那孩子从疏懒到勤奋,是因为看见了你。后来,我知悉以山儿和神龙镌之力没有可能,只得设想其它途经。”
联合外力,夺巫族族首之位,是为了有朝一日可打开这道门?
“你……爱她?”
苍氏首苍凉一笑:“我比川儿大了十岁,看着她长大,看着她越来越美丽,期待她成为我的妻子。但有一天,她忽然消失了。我明白,她不爱我,我比她老了那么多……”
苍氏首额间一丝痛楚抽搐,“为了让她放心回来,她出走一年之后,我娶妻生子。我只道,虽不能成为夫妻,但我仍是她的神卫,保护她是我永远的责任。在我第二个儿子五岁时,她回来了,美丽的额上血肉模糊,晕到在所有人前,经诊治才知……她怀了身孕。云氏首、大巫师、四长老,给她定以淫乱、逃逸之罪,责定其受禁锢之罚。我怎可能任他们如此对待川儿?川儿术力高强,又有我的神龙镌相护,相持不下之时四长老以永概川儿天女资格作罚给了自己台阶,退了下去。但是……那时我毕竟年轻,居然不曾想到,那只是对方的缓兵之计。川儿十月孕即将至时,其时也有了两月身孕的吾妻突然失血小产,就在我夙夜不歇地照顾妻子的三天里,因分娩而体虚力弱的川儿被他们关进了禁地。就连你,我也不知了去向。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你以前不知我是……”
“我不知道,我只从长老会上知川儿被囚禁地,却不知道养在巫山的天女药人会是她的女儿!因其时,云夫人的确有孕在身。不然,就算我救不川儿,必定会救你。直到,我今天看见你。”苍氏首凝视我的目光里,满是疼惜,并有愧疚,“我听山儿说了,天儿为了天女,曾伤你至深……我为了川儿,也曾伤过我的妻子,就连她小产,也是那些人为了调我离开施出的下作毒手,且吾妻因那次伤害留下重疾之症,不足一年就辞了人世。我愧欠她太多。但是,对天女的维护,是苍氏不容旁卸的责任,不管中间有无情爱,也要承担一世。请你不要太怪天儿。”
“已经不怪了。”苍天并非是他表面所表现出的那般坚不可摧,他做那样事时,心中必也饱受煎熬。时过事过,我不怪了。
他脸现欣慰之色,展颜一笑:“你和川儿一样,有颗玲珑良善心。不管你是不巫神指定的首领,我苍氏必然誓死护卫你们母女。”
母女,母与女……啊,我怎在此和苍氏首话起当年来?但,经此一谈,我心中的忑不安己然不见,那道石门之后无论是何番情形,都有了面对的勇气。
“神鞭,神兽,还有我,都已在此,要如何做?”
苍氏首深吸一口气,“以神鞭之利,毁石门之固。以神兽之威,吓金牌之胁。以你之术力,破钢石结界。三力齐发,同时而至!”
三力齐发,同时而至!我扬卷神鞭,“恚!”
吼吼吼——
咝咝咝——
轰轰轰——
我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巨天的对抗,那集了各方最精锐的力量最黑暗的联结的结界,所产生的对持历久弥在。
……山中,雪中,行经此处的神灵,借你们的力量给我,打破那黑暗构成的丑恶,打破那自以为钢不可破的结界!
轰——
万力齐至,石门终作一团粉沫湮干空气之中。
没有任何迟疑,我投身洞内。
“川儿!”苍氏首亦跟上。
但,洞内无人。这里面,也不过一丈方圆,一目即可了然,有溪流有怪石,就是没人。当下我泪就涌出,抓住苍氏首的胳膊,“人呢?你不是说她在这里?”
苍氏首亦面色苍白“川儿,川儿……她怎会不在?我听过她的歌声,就是由此发出,不会有假,我听过的……我还从洞顶的风口向川儿递送过吃个……嗯?”
他扬首向洞顶一望,又目投四处,遂大步迈到右方石壁前,扯开一团密密麻麻的藤蔓,脸上,忽升起万斛温柔,“川儿……”
我飞身过去,猝然怔住,藤蔓之后,小小天地,水声潺潺,永边有石。夕阳从洞口一处风孔投入,形成一团橙黄光晕,光晕之中,青石之上,有人侧外酣眠。桃花般的唇边挂一丝恬淡浅笑,唇儿微张,鼻儿轻翕,打出低低小呼。的确,是在酣眠没错。
我无声走去!蹲下身,抚开半遮在她脸上的黑缎丝发,抚着她绝美的颊,握起她苍白的手,“你睡起觉来,竟如此香甜。和恚不相上下。”
唔噜。这天地大小,恚兽庞大的身躯不得而入,却一迳向石上人纸低呜叫。
“恚,不能吵。”我抱起她软馨的身躯,谢绝了苍氏首的援手,直走至洞门之外。当光线豁然开朗,我看到了自己睡时的样貌。
“回北峰。”我坐上趴卧在地的恚兽,前方所向,是我曾住过十四年的茅庐。
茅庐中,共挤在那张榻上,拉过棉被,打开她的臂,我把自己放进了她怀里,大手抱着,安然闭上了眼。
棉被久无人用,有些潮霉之气,但产生的热度,却赛过了灵泉山小院新棉花制成的厚软被,大苑公府里的锦经绒。我收了收臂,更紧地抱住她,在一团馨香里,无声睡去。
我是被按捏在颊上的指弄醒的。我心中有气,去捉它,却听见脆声的低笑,猝然睁然眸。
“宝宝,川儿的宝宝。”眼前这张脸,是梦是幻?灵黑的大眼睛内漾着最柔的波澜,粉色唇边的笑靥可将日阳羞惭,这张脸,可使世间最美的花朵失色,可让最冷硬的岩石绽放爱恋……
“川儿的宝宝,长大了,还是川儿的宝宝。”她依然拿指揉着我的眼耳鼻唇,像是对一件爱不释手又不知如何去爱的至宝。“川儿的宝宝不哭,娘疼宝宝,娘疼哦……”
我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毫不痛恨自己的眼泪,任它肆意流淌,任它涓涓成溪,任它欢畅奔泄……然后,我看见她一双绝美的眼,也成了两汪伤心泉。
“川儿的宝宝在哭,娘疼宝宝,娘心痛,娘陪宝宝哭……川儿的宝宝……”
川儿的宝宝和宝宝的娘,脸相贴,泪相汇,声相融。
那二十年被冰冷岩石亘隔的岁月,那二十年只能在思念里相拥的时光,此一刻,都作云烟散。
08章
云氏前氏首夫人在一次抵卸外族中,被伤及小腹,无法再孕,时膝下只有一女。
为使氏首之位得传,前氏首收继了本氏旁支的一失亲孤儿为子,输其云家嫡系之气,养其形,培其神,悉心教养。
前氏首之女云川长到十五岁,在一次午憩时,兄长竟以春术相施,欲逞侵犯。前氏首自是大怒,斥逐义子出门。义子在门外跪悔一月之久,方重新进得云家。但首之女对其已生厌恶,劝说父亲无果,在承接天女之位的前夕,离家出走……
前氏首,是娘的父亲,即我的外祖父。
那义子,现任云家氏首,也是我名义的舅舅。
“我那时,只想到外面透透气,并没有想到住那么久,而且会遇上……”她将我拉怀里,将颊贴我颊上,“遇上宝宝的父亲,还有了宝宝。要知道,长到十五岁对,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要嫁给苍茫哥哥的。可是,外面张好玩,很多好吃的,好多好朋友,很多需要治病的人,没人知道我是天女,和我说话时可以又笑又跳,一天天的住了下去,和好朋友们好开心……”
我凝视着娘此时唇边的笑,好美。
“只是有一天,不知为何来了一些蛊人要拿我,我同他们边打边离开了那个有好友的地方,摆脱了他们,却找不再回好朋友家的路,我只得一个人到处走。那时我已经知道如何不饿到肚子了呢。只要我站在吃食前,对卖它们的人说给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哦……以后,就遇见宝宝的爹爹了,擎宇哥哥他,对川儿很好,很,很好,还有一个天儿……”
看着她美眸里忽然染上忧伤,我抬手,抚去她眉间蹙结,“爹……”不像幼时我抱着冯婆婆不止一回地喊“娘”,恁多年来,那个称呼从未从我嘴里出来过,好不艰涩。“他没有骗娘,他只是……”
“我已经知道了。”沧海的娘弯了剪水双眸,挑起桃色唇角,“被关进禁地的不知多少年后!我修成了龟息离魂术,让我的魂魄可以从那个风孔里游走出去,到任何想到的地方。我到了常欢山,那是川儿和擎宇哥哥好快乐好快乐生活过的地方。川儿见到了擎宇哥哥,他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是川儿错了,川儿该听擎宇哥的解释……”
娘突然俏皮眨眸,“想不想见见你的爹爹?”
“呃?”
“在这里呢。”她牵起颈上一根细绳,自襟内抽出一哥雪色锦包,“他在这里。我那耐,就把擎宇哥哥带了回来……”
“天!”我喜极而泣。我从来没有如眼前这时庆幸我们是一个巫人,在凡人世界阴阳相隔天人永别的绝望,我们还有路径让魂魄相依,生死不离。
“川儿把擎宇哥哥放到川儿的心口,一旦川儿闷了,就会和擎宇哥哥出去玩,好多好多的地方……”小嘴一噘,微微烦恼,“川儿正在修汇血聚精术,但是,在禁地里,有这么多的术力压着,那里面有川儿最讨厌的黑暗,川儿不想碰它们,进展就好慢好慢。现在出来了,川儿会用十年为擎宇哥哥修成实身,因为……”
黛眉下弯,秀眸低垂,晕生两颊,娇羞如少女,“川儿想再为擎宇哥哥生宝宝。宝宝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汇血聚精术?以己之血,以天地之精华,注入魂魄之内,日久天长,渐铸实身的术力?
可是,这只是传说中存在的术力。据禁地石壁上所载,就算是巫神,也未能练成此法。巫神所具备的还阳术,是在一人死后血未冷前使其魂魄来归,沧海也可以。
“宝宝不喜欢娘再生宝宝?”见我不语,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跃出忐忑,“那么娘就不要了,娘只有宝宝一个,不过,娘还是想要你爹爹回来哦……”
“好。”我投进这个馨香怀内,将颊上的泪拭在了娘的衣襟上,“沧海想要爹爹回来,沧海还想要很多弟弟和妹妹。”
“真的?”她欣喜不已,嘬唇在我额上一啾,“娘那哥时候,保护不了宝宝,看她们把你抢走!怕他们杀了你,就告诉了他们你出生在月晕之日,身上的血乃巫族百年难求的纯阳血。养至六岁之后,以三成哺口可压制一切邪祟。因娘的话,宝宝了好多苦是不是?娘练成离魂术后,看得到,但帮不了宝宝,好急好急。但等娘成了更厉害的术力时,看到宝宝逃跑了,娘又好高兴好高兴。宝宝怪不怪娘?”
“因为娘的话,我活下来了。”
不管如何艰难,如何困扎,若没有坚持,没有活着,所有的美好必定无缘。以前种种,就当为今日这至美至甜的一刻所付出的代价,在娘的怀里,对那些所经受的我都可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并不代表我可以轻易放过曾伤害娘的每个人。
我携着娘的手,出现在神庙之前。
“苍茫哥哥。”娘浅笑地低唤门前人。
苍氏首似乎等待了多时,一对深眸自娘的脸上滑过,压制了什么,也隐藏了什么。“川儿,苍茫哥哥不能在第一时救你出来,苍茫奇哥失职了。”
“如果没有被关进禁地,川儿就练不成龟息离魂术了,就见着……”沧海的娘虽然纯真娇憨,却并不是无心无感,她将下面的话咽进嘴里,改道,“苍儿知道苍哥哥一直在为川儿操忙,川儿魂魄出来时,看得到呢。只是川儿的话,苍茫哥哥听不到。”
“川儿真的练成了龟息离魂之术?”苍茫大笑,“感谢巫神,感谢上天有眼呐!”
娘在禁地多年,因为闭关静守,修得成龟息离魂术。身子虽遭禁锢,灵魂却享有绝对的自由!也因之,能与死去的爹爹重新相守。我不能说那是因祸得福,但是,上天的每一步安排,的确有用意所在。
“苍氏首,那些人呢?”不必多说,苍氏首自明白沧海所指何人。
“在神殿里。”
我和娘携手出现在分座神坛两侧的众人面前时,所引发的气浪并不教人意外,而是云夫人钉来的那两道怨毒眸光,可就让沧海老大的不快了,“云夫人,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么?”
“你这个贱………”
好在,云氐首一把堵住了她家夫人的嘴。
“木琳姐姐。”娘含笑,“川儿的宝宝长大了,你的宝宝也长大了罢?她在哪里?”
木琳姐姐?我目询苍氏首。后者一笑,不无讥讽,“云夫人是川儿的表姐,她也被云家收养,是和川儿一起长大的。”
切,沦海将来一定不要收养什么玩意,这养来养去,养了一窝什么东西?
“云川,你私出禁锢,胆大妄为,可知该犯何罪?”大巫师是惟一没有落座之人,挺身立在神坛之前,恁是威严。
“大巫师,废话说千遍还是废话。”管艳与恚兽已并进门,“你明明知道你那些跟放屁没有不同,还放它作甚?不怕污了神殿的空气?”
“嘻。”我忍得住,在座者也能控制,但沧海直率纯直的娘却凭着感觉行事,嘻嘻笑得好不开心,“你说话好有趣。”
“沧海……啊?”管艳眼殊子在娘和我之间转来转去,眼瞪得大,嘴张得也大,“两个沧海?还是,沧海你何时多了一个姐姐?”
“川儿不是宝宝的姐姐,川儿是宝宝的娘。”娘猛地抱住我,在我脸上颊上乱亲一气,“川儿生出宝宝时,就这样亲过宝宝,所以,川儿是娘!”
“娘?您是沧海的娘?那那那……我以后要怎么叫您?伯母?对着一张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轻的脸,谁也叫不出来罢?”
我笑睨着管艳,她是成心的。她一早就猜出了眼前人是沧海的娘,但她执意扯东扯西,就是为了将那些人气个着着实实。
如她所愿,云氏首夫妇的脸色已堪如神坛的青钢祭器,四长老垂眸佯作镇定,而最精彩的,莫过于大巫师了。一双苍眉狡拧恶恨,一双眼睛阴鸷难掩,额上腮上的抽动跳跃……总之,气到极致,呕到极致,就差吐血应景了。
“诸长老,别忘了诸位在巫神前发下的咒言,吾去后,拥吾弟袭大巫师之位!”
什么东西?我甫自一愕,大巫师已自怀内取了一色如墨形如箸之物,插在巫神座前香炉内,右手食中两指抵鼻,念念有语。
他……要取用巫神留在巫界的三成神力?
“管艳姐姐,带我娘离开!”我将娘推进管艳怀内,甩鞭取向大巫师后心。
巫神之力无从揣测,我无法断定此役结果,但我要护住我要护的人,“苍氏首,保护我娘!”
殿内诸人已从最近出口闪跃而出,但沧海的娘,管艳,还有苍氏首,原地未动。
“妖孽横于世,恶劫降吾界,以身求诸生,神助吾歼之,歼!”
……我不是对手,我绝非这三成神力的对手!当无与伦比的庞大气流迎而涌至时,我明白,我绝对无法和它相抗……就算十个无云大师汇及百个大巫师的力量,也无法比及它的一成……
“恚,将他们带出去!快!”
“宝宝……”
苍氏首一手牵住管艳,一手箝住沧海的娘,飘身退出。
我不能多思其它,调用自身所能借到的所有能量,持鞭坚守原处。
“妖孽恁猖狂,吾界承惊惶,弟子甘化骨,神力灭虚妄,灭!”
灭……的确是毁灭性的力量,从各哥方位涌来的巨力,张着兽似的口,嘶扯我的身体,殿内的诸物开始在眼前模糊难辩……秋长风……秋长风,如果有来生,你可再遇到我?
“宝宝!”一道雪影自窗穿入,挡在了我的面前,各方巨力骤然消止。
我又急又惧。我以为,是娘将所有顶受了去。沧海要救娘!但仅是一步,就不支力气,跌落进了一个怀里,不是娘,是从门外飞身来的另一人。
“小海,莫逞强,令慈的术力绝对超出你之想象。”
这是……这是……全城相公小猴子?他怎么会在此出现?他……
只是,不能想再多了,我太累太乏,太想睡,昏睡前,听到了世间最柔美的声音,“娘那时不能保护宝宝,现在可以,宝宝睡,睡醒了,坏人就不见了。”
09章
睡醒了,坏人就不见了……
梦里,总有这句话柔软回响。
可是,好痛,仿佛体无完肤的撕裂之痛,渗及七经八脉,遍及四肢百骸,痛,痛,痛……沧海,也许就要……
经受不住!我蓦然生起,跳下床来。
榻边的管艳姐姐却无声无动,我到她眼前晃了几晃,她依然俯首吹着案上那碗黑色药汤,眉不抬,目不举,浑然不觉。我刚待喊上三五声吓她一吓,窗口一卷劲风来袭,将我攫了出去,出窗的刹那,我看到了自己仍躺在榻上的身体……
我并不担心自己是死魂离体,因为,心里没有半点的惶惧。此时,到底是梦中的我,还是我的梦,且随它去。
“川儿的宝宝,川儿好爱宝宝……”
我听见柔柔细细的哼歌声,身形随之滞离,飘进了一栋悬幔垂缎的精舍内。雪缎围成的床帐,长发如爆的娘抱着一小小襁褓,满脸如观音般的圣洁慈爱,唇笑歌柔。
“宝宝,娘越想,越觉得宝宝的爹川儿的擎宇哥哥不会骗娘,我们去找他问个明白好不好?如果他的确是骗了娘的,就让他看一眼宝宝,却不让抱,我们再不要他好不好?……宝宝笑喽,宝宝是同意了?等宝宝足了月,我们就去看爹爹?……确实,是川儿想擎宇哥哥啦,每天都在想哦……宝宝不许笑娘!”
一个甫生下的婴孩,能听得懂什么?我噘嘴,才欲上前看看自己婴儿时的模样,门被自外踹开!年轻了十几岁的云夫人姗姗而入。
“贱人,听说是个女儿是不是?你居然当真将这个野种生下来了!”
“木琳姐姐……”
“呸,贱人,你也配称我一声姐姐?你置巫族呈云家荣衰于不顾,私逃出界,气死义父,又孕孽种而归,如你这等不忠不义不孝不贞之人,不配称本夫人为姐姐!”
我猛地上前,却穿着这云夫人的身体过去。呀呀呀,不能将这泼妇扼住,着实可恼!只得眼巴巴看着她俯近娘亲的耳畔,“凭什么你将所有的光芒夺走?凭什么有你能做巫族的天女?凭什么我的丈夫在和我欢好时喊着你的名字?贱人,我会让你付出所有代价,我的女儿将贵为天女,你的女儿将贱若尘泥;我的女儿将受万民拥戴,你的女儿将永被淫母之名;我的女儿是天,你的女儿是地;我的女儿是万供在高处的宝,你是女儿是任人贱踏的草,是随处可弃的瓦砾,是用过即丢的破布!你该知道巫族有个欢乐坊的罢?那里,将是你女儿的容身之处,哈哈哈……”
欢乐坊,凭我在外界多年的耳濡目染,顾其名,思其义,不难猜出那是什么地方。
娘抬起一双清澈美眸,定定望她,“你会得到报应的,巫神在看着你。”
“贱人!”云夫人得意的脸不变,扬手,却被娘挡了回去。她踉跄立定后,怨毒暂隐,端出一脸正义,“贱人云川,我代云氏宣你罪行,你犯淫乱、逃逸两项大罪,将永被囚于禁地,终生无开释之日!来人,将这贱人带下去!”
不尽巫者涌来,前仆后继,但所有的人,都被娘打了出去。随之,大巫师,四长老,云氏首皆到场。大巫师的降巫鞭……没错,在他手里盯,只是一茶降巫鞭,长老的长老令,云氏首的氏首术力,围攻娘一个人。我穿梭其中,左支右挡,却徒劳无功。我还听得到云氏首趁他人暂退的当儿,对娘窃声:“川儿,你若从此在我身边,并将这个孽种掐死,我会设法保你!”
娘的应答是将其一掌击出,而后,长老令汇压而至,将产后体虚的她击倒在榻前,榻上的襁褓则被大巫师的鞭椎卷中夺出……
“不要带走我的宝宝,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娘嘴里血如泉涌,血泪相和中,嘶厉哭求,“不要把川儿和宝宝分开,不要……宝宝……”
“四长老,云氏首,此娃儿该如何发落?”天巫师举着襁褓,喝问诸人。
襁褓中,传出呱呱长哭,泪殊了成串滴落,落到尘埃,也染上鞭身。
我吐到了降巫鞭的咝声,它在不满自己一代神器,沦为欺压妇孺的助恶二具。
“如此孽种!留她何用?”云氏首厉道。
“不妥,好歹也是一各性命,就交给普通巫民收养,让她活着罢。”云夫人瞥一眼仍在痛哭挣扎的娘,踱到大巫师近前,“把她给我罢,我替她找一户好人家。”
“宝宝……宝宝……”娘哭声渐止,擦去满脸的血泪,纯稚目光中,多了一丝幽沉,用嘶压的嗓声道,“你们……不要杀她……杀了,会很可惜……”
“可不就是嘛,如此漂亮的一个娃儿,杀了,多可惜。”云夫人回身,向娘递来笑意。
“前天晚上!是月晕之日,宝宝在那时出生……你们该明白,会发生何事罢?”
“月晕之日?”大巫师目内骤然一闪。
“宝宝的血为纯阳之血,可压制一切邪崇,有她在,巫族不必惧怕外来邪崇侵袭……”
“压制邪崇?”云氏首夫妇互觑。
“……纯阳之血为巫族最少最罕,亦是最需,用途之广,不言而喻……”
四长老眉间亦现深思。
“将云川押入禁地,行终生禁锢之罚!”大巫师扬声厉喝。
“娘,娘,娘……”尽管明知虚空,我仍哭得声嘶力竭,仍出去扶一身血泪的娘。
她忽然抬首!哭得红脑的眸像是对我凝视,“宝宝,娘这个时俟,只能为你做这些,你要活下去,不管怎样的难怎样的痛,都要活着……”
我点头,“我会活着,你也要活着,为了我,也要活着!”
她绽出最美的笑靥,“娘和宝宝,都会活着,都要活着!”
都要活着,都要活着……我伸出手,想去触她的脸,牵她的手,忽尔间,劲风袭至,将我裹出窗去……
痛,多时未觉的痛又度袭来。但我指间,背央,额心……丝丝汩汩无处不在的绵柔之力,源源不断地注达我体内每处。一直以来,都是沧海在给人,在医人,现在,是给了我身躯和生命的母亲向我输注她的气力和……疼爱。
在这样的幸福中,疼痛消失,伤痛不再,我真正的睡着,然后醒来。
原来,娘在第一时就确定我是她的宝宝,就给我那样的呵疼,概因早在那样久之前,我们已经见过,已经互约坚持,互定坚强。
“小海,总算睡够了是不是?”管艳笑靥如花,“川姨……抱歉,我实在无法对这么年轻漂亮的人喊出‘伯母’,川姨方才为你疗了伤,她说你很块就会醒来。”
“我娘她……”
“川姨没事,只是,从大巫师手里夺那柱怪香时耗了些力气,稍有恢复又为你疗伤,现下被苍氏首强逼着休息去了。”
我彻底放下心来,吞咽着苦药,恁是甘甜。
“不过,你还是把我吓坏了,如果川姨进去的再晚些,那你不知你是什么模样,全身血丝崩现!就加衣服也一触即碎……说到这里,”管艳促狭地眨眸,“秋皓然是便宜多多呢。他抱你出来时,是月他自己的袍子将你裹住。我帮你擦伤口时才发现,你啊,已经不着一缕了……”
“那又如何?”我不以为意。
“如何?”管艳玩着我的一络发,美眸含谑睨来,“这在外界,你这一辈子就非他不嫁了,还不严重?”
“更严重的事,我和另一个男人都已经做过,不照样没嫁?”
“苍山听见你这话,不知是该高兴迷是该痛哭?”
“又干他何事?”
“哈,他从我这里知道了你的情形,当即就和秋皓然打了起来,一迳怪他为何那样比他冲在前面……”
“他,不是第一次迟到。”我笑,笃定的问,“那时,他应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罢?”
“重不重要各在人心,其时他正领着其他氏首围剁所有拥护大巫师的巫者。”
毫无意外。“秋皓然来巫界做什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罢?秋皓然那厮,才是皇家怪胎,平生所好,除了吃喝玩乐,二是旁门左道。他会唱戏,会杂耍,还是无云大师的俗家弟子。秋远鹤对他虽然不像秋长风那样忌讳,但也列为重头防范之人。这回来此,是奉皇命!助苍家夺回巫族大权的,仅两三个回合,就把云氏首败了,意不意外?”
意外。皮相好看的全城相公,除了唱戏,除了装傻,除了三边打混过日子,还有这等本事?
“他还和苍山联手,收了四长老的长老令,并将关押那些人的禁处,贴上了无云大师的符帖。不必半个人看守,漏网的巫者没有营救成功的可能,里面的人也绝逃不出去。这皇家人的阴谋智慧用在此处,倒也得宜呢。”
“那此人关在何处?”
“怎么?”管艳眼睛倏然放亮,“要修理他们么?”
“是啊,好好的修理。”梦中的娘,血染雪襟,泪透云袖!哭哑了嗓了,撕碎了心房。至少,我要好生侍候一下那位云夫人。
10章
沧海不是云夫人,当然不会把她送到欢乐坊。但收去她的术力,并使之终生失声失语,总是不难做到。
且仅此薄惩,还要在沧海善良美丽的娘发觉之前完成。
有了这样一位娘,便不难体会“天女”两字所赋的重量,无怪苍氏首说娘当年是不二人选。如此既往不咎,如此胸怀宽广,沧海三世也修炼不成。
“大巫师的惩罚不会太轻么?”管艳颇有不平。
“唉,废了他一身术力,罚在神殿为奴,还是因他伤了我,不然,娘顶多给他来个终生圈禁。”
“四大长老和云氏首,怎只是到家中闭门思过去了?”
“有个善良的娘,又有什么办法呢?”
沧海的娘说,四长老为族中长者,云氏首为沧海长辈,不可太过无礼,一身术力制压住,各在府内闭门一世,足以惩戒了。
沧海的确很爱娘,不过……嘿嘿,小小的阳奉阴违不妨为之呢。我以他们各自指尖的血为之种下咒誓,这一生认命也就罢了,心头但动了伤害云川、沧海之念,必然挫骨扬灰,万劫不复。而大巫师,此世的脚步只能被圈神殿之内,迈离一步,即感撕心裂肺,休验沧海母女都曾经受过的艰苦。不过,不可说,不可说哦。沧海可以什么都不怕,娘的眼泪是万万不能经受。
“可是,还有一人,你要如何对待?”
我晓得管艳指得是谁,天女……云香雾。
对她,我一直不能厘清观感。
她绝不是大奸大恶之人,相反,是善到极致。是以,心底从未有害沧海念起。
她只是……巫神最虔城的信徒,巫族教义最彻底的贯彻者,心中无己亦无人,只有定义在自己心中的世界和诸生。她把所有人,甚至自己,都视为随时可为了那世界和诸生牺牲焚化的祭品。恁样的大爱大义无限扩张,挤去了一个花样女子所有该具的情怀。如神般怜悯苍生,也如神般……无情,大爱到极致,善到极致,就是无情。
如斯一人,厌恶自是不起,赞佩侧也未必,只是,只能远远望着,各不去妨碍彼此的路。
“她是天女,就始终是天女罢。”我道。
“但,你不怕她会寻机救自己的父母么?”
“她真要救,我倒会多喜欢她一些。”至少,那样像一个人。
巫山的茅庐,虽因冯婆婆的疼爱,在沧海的心里不乏温馨片断,但更多的,是长年积雪终日严寒。如今,娘住了进来,母女整夜喁喁夜话相偎成眠,它便成了沧海的家,真正温暖舒适的所在。
料理完了大巫师等人,我在回家途中,与一人狭路相连。不,应该是,他特意等在山口。
“苍天。”
“沧海。”
“娘的元气恢复以后,会取我的血,再加香兰草的附助,将天女体内的邪祟彻底祛除。”他来找我,无非是为了天女。
“父亲已经告诉我了。”
“她仍会是天女,在下一届适任者出现前,她永远是。”
“我也知道了。”
“那……”又有何事?
“沧海,过住我曾做下的……”苍天将深目投向夕阳悬垂的天际,“尽管此时说什么亦无法让那些事抹去,但一声‘抱歉’,是我欠你的,沧海,抱歉。”
“你这声‘抱歉’是替那段事,还是如若时光重来,你仍会再伤我一次的歉意?”
“沧海,你……竟如此了解我。”苍天的脸,纵算在晚霞的晕染下,也掩不去落漠,“你十四岁献血与大巫师起了冲突那日,我自门外听见了你的声音,进门后又见到了你苍白的脸,我早料到,我和你会有今日的一日。有些事我必须去做,有个人,我注定无法得到。”
有些事,必须去做,有个人,注定得不到。他如此,我何尝不是?
此一刻,我忽真正释然了。他是有点喜欢我的罢?只是,肩头所负的责任,自幼便树立起的为天女尽忠的心情,隔在中间,永远不可逾越。苍天和沧海,就如站在一条深壑两沿的两人,虽曾双目交汇,但各有前程要顾,注定失去。
他注定失去我,我注定失去秋长风。都是注定得不到的人,不妨相惜。
“你和天女何时完婚?”
“原本定在今年巫神诞日,这样一来,怕是要延……”
“这样一来,也不要改变,天女虽不是我真正的姐姐,但我希望,她能早一日成为我真正的嫂子。”
“……嫂子?”苍天一愣,目光猝然收回。
我点头,坦然迎视。
“嫂子……”他颔首,唇边染上笑意,眼里却涌出且深且重的悲凉,“苍天何之有幸,得沧海为妹?”
“那,请大哥多多照顾了。”我覆眉浅笑,不敢去看他的眸。不是为他,而为自己。那份情绪,我不想重新品味。
最深最重的悲凉凝聚起来,就叫做绝望。
明明料到,明明知道的事,真正经受时,该受的,该体会的,一样不回少。当秋长风用那样截然的语气说,小海所提出的“今生只我一人”不可能时,明知答案结果的我,仍被深重的绝望摧毁了心房……
“沧海,既然如此想念,为何不去找他?”
我举眸,面对苍天了然的眼神,强自莞尔一笑,“苍……大哥,你与天女的婚礼,愈早愈好呢,沧海还从来不曾见过那样喜庆的事,也让我见识一回。”
他目深如海,良久无语,而后,一个几不可闻的单字送出宽唇,“好。”
苍天虽离开了,但他所给沧海引发出的悲凉情绪,仍积心头不去。
娘在庐内榻上歇睡,恚兽守在窗前打盹,我搬一把椅坐在庐前,在夕阳照拂中,竭力让自己静寂无思。
“难得唷,恋娘的小娃儿这时竟没去腻着娘,跑来晒太阳?”
我大方地给了他一眼也视,“你怎么来了?”
“外人一个,闲人一枚,左荡右晃的,可不就来了。”秋皓然毫不见外的从房内拖了一把椅来,与我比肩而坐,“夕阳无限好呐,尤其这雪山上的夕阳,格外妖娆呢。”
如果是臭山头,此时定硬与我挤坐一府,这只小猴子,虽然比之别的秋家人要看得开些,贵族的教养可是一样未少。
“怎么,对着本侯的脸,在想长风?”秋皓然蓦地将脸欺近,唇挂一抹坏笑。
我佯作未闻。
“这些天了,你一直都忙,现下闲下来了,不想从我这里问问长风的情形?”他眼珠子滴溜转着,“本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哦。”
“他怎样了?”
秋皓然夸张瞪眸:“你还真问?”
这厮以为他是在唱戏么?“不说就算了。”
“小海想听,本侯自会说。但你听后难过,本侯概不负责。”秋皓然虚张声势半天,见我不颔首不应声,好不丧气,却仍是道,“他啊,四个字可以概括,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的雄心勃勃,一如既往的孜孜向前,一如既往的光芒万丈,一如既往的赚尽女人的心酸眼泪……
“只是啊,他可能被你真地伤透了,从你那天莫名消失后,他对你只字未提。他向皇上叩首,为私闯行宫的鲁莽请罪,但他的解释是,听闻有人刺皇弑驾,才会慌不择路而来。就连皇上,也觉得莫名其妙。唯一的注解只能是,伤到极处,有心遗忘。”
伤到极处,有心遗忘?如果沧海不是巫人,该有多好,我可让娘也将我过往洗去,就如从来没有爱过,就如从来没有受伤。
“我犹是不解啊,就和他说起你。你猜他如何?一个丫头而已,提她做什么?”秋皓然挑眉眯眸,摹着秋长风的神情口吻,清清淡淡地说罢,拿眼睨我,静看好戏。
我一笑,“本来就是一个丫头而已。”
在秋长风重新形成的记忆里,小海的确只是一个丫头而已,与他随手赠人的侍琴侍画,与他大苑公府里每一个奴妇仆婢,别无二样。
秋皓然桃了挑眉,“听说,这个年底他就要迎娶怜星过门了呢。”
这只全城相公小猴子,对在人的伤口上撒盐怎如此热衷?
“楚怜星年纪也不小了,早该娶人家过门不是?”好好的一位正室沦为侧妃,秋长风欠下的情债此世可还得清?
“还听说,水若尘,就是渭北王的郡主,也有意与他联姻。皇上为此,还辗转反侧了一阵。”
这是哪年的老黄历?“若联姻得成,他更添助力,皇上准备以什么法子阻拦?”
“别忙别忙。渭北王并不中意长风。渭北王早年与大武公曾共征沙场,结下生死交情,而远鹤是大武文唯一所出。远鹤上门求亲,当然要比长风多了优势。”
“水若尘会肯么?”以她对秋长风的痴迷?
“真若渭北王强硬起来,做女儿的不肯也要肯,身为郡主,自小长在那样的家族中,她不会不懂得这个中轻重。小海,不是每个人都能如你凭喜好而活。再光鲜的外幕之下,不得已的事层出不穷。尤其那个由皇权为最高点建领出来的世界,想要随心随性,更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一日皇上让你娶一个你不喜欢的女子为妻,纵是你再不得已,为了你的前程,为了你们的所谓大义,也会娶?”
秋皓然得意泛笑,“本侯不同。”
“如何不同?”
“当年,皇上给我一道密旨……”
11章
密旨诸事,便是小海被扮成武生的秋皓然硬逼着听下去的皇族密辛。
一日深夜召见,皇帝将一道密旨交予时赐侯爵不久的秋皓然,上曰其须时时搜罗秋长风、秋远鹤谋反佐证,一旦事实确凿,可即时先斩后奏,不必赘请。
皇命当然不可违,而他又不想惹上另两个如狼似虎的同宗兄弟,便有意小事声张,使两人有所惊察,提防了他。由此,小猴子开始了在三边游走的鬼混生涯。自然,不管从谁的眼睛来看,他终还是与皇帝站得最近。
秋皓然何尝不知?依他的话说,他是皇帝在秋长风、秋远鹤两股势力外特意辟出的另一股制衡力量,亦是皇帝推出去分散二人目光的一方标靶。纵使再多的装傻露拙,身处在虎狼之中,为自保,也不可能毫无动作,而只要他有动有作,皇帝的目的便已达成。
当年秋长风下江南察官银弊案,皇帝另有一路分移视线的明面钦差吴辅弼。而秋皓然,却是那位明面钦差的暗中谋士。记得,秋长风曾不无讥讽的说过“谁做谁的掩护呢”,想来,谁是明谁是暗谁是雀谁是蝉,在皇家,在官场,从来不好定论。
就看这只小猴子罢。好歹也有一副全城相公的皮囊,恁多年来,为做各样暗谋,从戏中武生到街头小贩,从骗财郎中到整蛊道士,却无一不为,可谓辛苦。但,照他的说法,体味百样人生,其内别有乐趣,姑且为之。
“你想,那道密旨能要别人的命,何尝不能要我的命?本侯冒着生死接下,当然不能忘了向皇上趁此忖个赏赐。于是,给我除此外的绝对自由,便是那另一道圣谕。”
“绝对自由?”
“不再为官,不必上朝,随时离京,还有,婚姻由我。”秋皓然舒适依在椅背上,伸展四肢,“本侯已经为皇上的江山做了一颗恁大的棋子,另外的小棋小子敬请另寻他人。唉,本侯再次确认,将秘密告诉小海真是做得最对的一件事,有人分享的感觉,真是妙哩。”
我轻嗤,“你那时居心不良。如若皇帝得悉小海成了知情者,必起杀机,你只不过想借小海将坐山观虎的皇帝也拉下水而已。”
“嘿,被小海看穿了。”秋皓然抚抚尖巧下巴,“只是啊,小海的嘴竟阖得恁紧,对长风一个字未漏,好是扫兴哦。
“你怎就肯定我一字未漏?”
“明摆着呢。不管是长风还是远鹤,虽猜测出本侯是皇上的人,不过是加以提防而已。如果他们晓得我手中有那道密旨,你想,他们会如何待我?我还不早如长风一般,整日受刺客青睐么?小海啊小海,你对长风当真不够厚道。”
“他对我,何尝厚道了?”
夕阳渐没,天地间只剩雪光幽微。我抱膝而坐,将下颞顶在膝上,在黑暗中尽情释放落寞,“你们每个人说我狠,无非就是以为,秋长风肯爱小海,已经是小海天大的造化。怎从来没有想过,我想不想要他那样的爱?他明知不能给我想要的生活,仍然要百般牵制,将我拉进他的世界,他对我,何尝公平过?”
秋皓然悠然音线里陡添了愧意,“小海……”
“我逃过,躲过,但最终还是如他所愿。只因你们皇家人,太习惯掠夺。”
“小海,对……”
“对不起我的不是你,你不必代他说。何况,没有那一段挫磨,我不可能有重回巫界的勇气,也不可能和我娘团圆,就当成必须付出的代价也好,为了我娘,我甘之如饴。”
秋皓然浅微叹息一声,“接下来,你如何打算?永远留在巫界么?”
“我会永远留在巫界,在找回冯婆婆后。”这座巫山,也许当真要伴我终老。
“你那位冯婆婆正在无云大师的普济寺养伤。”
我一怔,“你说,我的婆婆是被无云大师所救?”
“是。那时,远鹤以寺内三百僧众的性命相挟,大师必须出面向你一搏。混乱中,你的婆婆中了符帖坠河,大师因早就悉出她身上有避刚之物,料得无有大碍。本想当时即告知你详情,是你不想听个仔细,且不肯听大师多说一字就匆匆离去。大师只得根据刚罩所传递出的所在救下了她,并带回寺内好生疗愈。我随苍山前来巫界时,我们曾和冯婆婆见过一面,她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当时跌下水时,被石锋划破脚底,暂不良于行。”
“可是,婆婆的气息时强时弱……”
明白了。婆婆既身在佛寺,传递巫讯必然艰难,那时强时弱的来讯,必然是婆婆百般设法下的联络,以安慰沧海的惊惶失措。
“你带路,明天就走。”
“去哪里?”
“接回婆婆。”
“你在命令我?”
“不可以么?”
“可是……”
“没有可是!”
秋皓然咝咝有声,抱肩佯作个冷颤,“哇,好有巫界统领的架式哦。难怪这几日,尽有别族人到巫族跪拜,哭着求着要见你这位能驾驭神兽神鞭的巫神指定者。”
“少顾左右而言他,去做准备,明天动身。”
“我还有一句话要你……”
“说!”
“你若真做了巫界首领,有一日,势必与长风为敌。你该晓得个中因由罢?”
我……晓得。这也是近来我纳在心底不想碰触的禁忌。在秋长风记忆里有小海时,我尚且不能使他改变什么,莫说如今的这个。若他有一日得其所望,巫界必然成为他下一个目标。那人,的确是巫界的大敌。不管我做不做巫界首领,他都是。所以在早些时候,苍山、苍天便选择了与他对立。
“还有,这一次你回去……”
“说好了只有一句话。”
“不听你会后悔哦?”
“听了会更后悔。”我起身进庐,阖门前,“慢走,不送。”
话必无好话。秋皓然这厮最大的嗜好,怕就是破坏别人的好心情。今夜,我还想在娘的怀里酣眠,才不要如他所愿。
***
“山哥哥,你好是英勇哦,你合该是咱们巫族第一勇士!”
“就是嘛,那日英儿躲在家门后看山哥哥将那些人打败,真是又担心,又高兴呢。”
“凤儿则是与有荣焉的不得了,那个英雄,可是咱们的山哥哥呢。”
“山哥哥这一回回来,可不能像上一次偷偷溜掉,害人家又掉了几天的泪……”
“对嘛,山哥哥,你不能太坏哦……”
昨夜说了今日便走,但哪有恁容易。单是娘,就抱住我拖了半天时光。而苍山,是我不能一走了之的另一个牵扯。只是,我的到来,怕是打扰了臭山头的美趣。
尽管,一早就确定了自己对苍山的感情,但目睹此形此状,仍然不太舒适呢。尤其,见着被一群莺莺燕燕环围在当心的苍山颇享受颇怡然的笑脸,差点就让沧海按捺不住一拳扁出的冲动。
“山哥哥……咦,沧……哦,不,云首领,您来了?”一位莺儿还是燕儿的,发现了站在门边的我。
云首领……真是无力,我一再说了打死我也不去做那劳什子的首领,怎每个人都像是没长耳朵?
“小海?”苍山抬眼,站起身,喜笑颜开,“来了不发一声站在门口做甚?快来快来!”
我抬步缓进其内,“因为,你在忙啊。”
苍山笑睨了一眼有那些因我的到来或拘谨或端庄的女子,“她们一向这般调皮,头疼呐。还是小海厉害,只一出现,便让这群麻烦丫头老实起来。”
调皮也好,麻烦也罢,却乐在其中不是么?就是她们,让苍山没在兆河出现罢?当然,也少不得一些巫族的大事。
12章
驱除邪祟,非一蹴而就的工程。因之,娘不能随沧海共出巫界。
由此,沦海上路时,是四人同行。
沧海,管艳,秋皓然,苍山。
臭山头执意随行,无人能赖得过他的缠功,而有了他,这一行的确欢悦不少。听着他科打诨,指天划地,想到娘亲在巫界殷盼,婆婆在前方相待,我以为,这必是一趟愉快行程。行走间游山玩水,那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闲兴。
如果,没有遇到“刺客”的话。
那时,我扪投宿在一户憨厚朴实的农家,我与管艳同榻,因身下木床着实硬了些,辗转到大半夜,方有了一丝睡意,此时,听得窗外低语窃声。
“确定是她么?”
“应该就是,虽没看着脸,但那身段话声可是和那张纸上说得一模一样,又是自南边来的……”
“万一不是咋办?”
“傻老头子,不是,顶多就是弄错了。可要是真的错过了,你不后悔?”
“后悔后悔,喝一口就能长生不老,错过了谁不后悔?”
而后,门闩被拨开,两道并不高明的步声尽可能轻微的靠近木床。我睡里侧朝墙而卧,是以放心睁开眼睛,看着墙上被淡微光线映出的两道鬼魅般的幢影。
“……老婆子,你点灯,不怕将她惊醒了?”
“啐,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个老头子似的笨?晚饭时我特地在他们粥里加了足量好睡的药,就那天从邻村黄大夫那处为你开来的……”
“墟,别吵!”
睡在外侧的管艳翻了个身,抱住我,睡息平稳继续。
“……这两个人的身段差不许多,哪个是?弄错了咋办?”确定了无事,窃声再起。
“蠢老头子,不会两个都要啊?各放她一大碗血,总不会错罢?”
在两只手向我臂上探来时,我半坐而起,而管艳也不紧不慢地起身,“二位,有事么?”
“啊呀!”有两张憨实而孔的老翁老媪夫妇“咣啷”将手中油灯摔在地上,厉声尖叫。
门被推开,苍山与秋皓然衣装整齐地踱了进来。想来,他们也早早食出了晚餐里的异味,加了提防。也对,如果轻易被一对平凡的农夫农妇给暗算了,恁多年的江湖和皇家饭也就白吃了。
“说罢,怎么回事?”将那对夫妇点了麻穴委在地上,苍山挑脚坐于二人之前,问。
老翁老媪一迳哀告求饶半晌,却无一字正题,被失了耐心的秋皓然一脚踢翻,“再罗嗦,割去舌头!”
不愧是皇家出来的,这气势,端的不一般。
“是是是,小老儿什么都说,什么都说……几天前,咱们跟自家门前拣到一张纸,上说,天神怜悯众生,特派了天女降世,天女身上的血,可让咱们凡人长生不老,还细述了天女模样,就跟这位姑娘……”
老翁指着未戴帷帽的我,“就是这位姑娘啊……小老儿见到天女了啊……”
老媪双眼贪婪望我,“天女,您是上天派下来救众生的,咱们……咱们夫妇都有大病,您慈悲慈悲,救救咱们罢,您是天女啊,给咱们两口就行,不然一口也行……”
“无耻!”管艳扬手,将老媪劈倒在地,犹不解恨,再掀足将人踹了出去。
苍山置手两人头顶,洗去所有相关记忆,使其陷进深睡,而后,面带阴冷道:
“看来,当真不能太仁慈。”
“臭山头,是大巫师他们?”
“除了他们,还能有谁?之前不将你公之于众,是不想他人分了他们的渴想。如今眼见自己的贪欲无望,就将你推到这风口浪尖上,着实歹毒!看来,我的确不能再与你们同行,我需回去处理一些事,以防他们害了川姨。”
是,这正是我要说也想做的,娘虽术力高强,但心太善良,就算有苍氏首和恚兽,也只怕防不胜防。我撑起泛凉的手脚,轻抱住苍山,“一定别让那些人害我娘,一定。”
他轻吻我额头,“你前途也一定小心,还是将脸变一下。皓然……”
“我明白。”秋皓然颔首,“我会保护她,你万事小心。”
互道珍重后,苍山以移形术速返巫界。
我也失去了看山看水的兴致,本想缩地成寸早一日接回婆婆,秋皓然忽道:“小海,想不想看看人生百态。”
“人生百态?”
“他是想让你看一下,人们会为了你的血做一些什么样的事。”管艳道,“就像有些人为了什么藏宝图、武功秘笈会做什么一般。”
接下来,我的确看到了。
我和管艳,都扮成粗壮男子,一路行来,所睹所见……丧心病狂。
所有面容俏丽的妙龄女子,无不成为诸人觊觎所向。在一家饭栈,我眼看店家在上菜之时,陡地从袖里取了一刀,割伤一白衣女客的臂,张口就往那道伤口叮吸上……
就连偏女相的男子,也未能幸免。几位恹恹病者跪倒在一清俊书生膝旁,祈求赐血疗身。书生尚在懵然,已有粗壮男子扑来……
但这些,犹不算什么。
一家破庙门口,一貌美女子无力俯卧,臂上腿上伤口崩现,痛苦呻吟。而她四边,跪着一些人,边诉着一腹苦衷,如一身重症难治,如长年苦痛难捱……边直接以牙咬破她身间完好处,吸得一口红艳……
这是个什么世界,这是一群什么人?尽管,我救了那些沧海的替罪者,尽管,我罚得那些贪婪者将一世痴呆。可是,所见的,睹的,那些如恶魔一般将最卑下最阴暗最丑陋彰露出来的人群,仍使人梦魇难断。
“小侯爷让你看那些,是让你更了解人性罢。不是只有巫界的人有颗贪婪心肠。”管艳执我手道,“也不是只有外界的人有野心万丈,你如果想寻一方净土,可说是奢望。”
“是么?”
“我早就知道了这点,所以,只能让自己的心维持清净,至少,我心尚是净土。”管艳豁达一笑,“小海,别失望,人生本就多而,有丑恶,自然有美好,接受就好。”
“这事必定已经惊动了朝廷。”秋皓然剑眉深锁,“若任此恶化蔓延,必酿大乱。如果朝廷溯本究源,查出祸首为巫界中人,举兵剿灭巫界亦不无可能。大巫师诸人的歹毒居心,不止是对你。”
“有平息的法子么?”
“阿山回巫界,必有所为。我会先向皇上禀明此事仍巫界失势之人造谣生事,看龙意如何。待阿山回来,再一起商量应对之策。”
我突然庆幸有友如斯,庆幸这些事与他们共同经历。
若我一人目睹那些丑恶之状,就算不会心性成魔,也会使血流成河,而那,正是大巫师诸人所乐见的结果。
看够了,便不再看,夜深如墨时,我们到了大文公府门前。拍门进府,却正逢厅堂高笙妙歌,一派喧哗。
“小侯爷,您可回来了,夫人想您想得紧呢。”
“那些,是怎么回事?”秋皓然一指厅堂方向。
挑灯在侧的管事笑道:“是公爷在宴客。请了一些为太后圣诞到京祝贺的至亲好友,您要过去看看么?”
秋皓然没了好气,“你没看本侯一身风尘,怎么去?”
“是,奴才这就命人给您备汤让您沐浴更衣。这两位……”他指得是我和管艳了,都是一身男装,面贴虬须,不怕他看个仔细。
“将两位姑娘请到安心苑,准备几套衣裳……”
“始娘?”管事高声惊呼,“这两位是姑娘?”
秋皓然皱眉,“你嚷嚷什么……”
“姑娘?皓然带了姑娘回来了么?”
这个声音……随着我身侧的管艳身躯一颤,我想起来了,如此笑意盎然却没有一丝温暖的声音,秋远鹤。
“不必出声,有我。”秋皓然道,转身迎上。
蹩音愈来愈近,且不是一人。
“什么样的姑娘可以让风流倜傥的小侯爷带进府来?本侯倒要好好看看了。长风,你不想看看么?”
13章
“皓然,这次出恁远的门为皇上办差,时日匪短,煞是辛苦呢。”
“远鹤又何尝不是?虽然未出远门,但为人臣子,在哪里不都是为皇上办差,辛苦了。”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底下的人都是为皇上当差办事的,但也要有个亲疏远近不是?”
“远鹤这话在兄弟间当笑谈可以,出去就要避人了。”
“如此说来,方才间,你带来的那两位娇容都将话听了个仔细,她们不会出卖为兄罢?”
虚头巴脑的一通言来语往,终还是将话题移到了我们身上。
“她们?”听得秋皓然淡道,“远鹤尽可放心,她们是我此次去苗疆所识的朋友,不懂中原汉话。至于田管事,远鹤该比我更清楚他的忠心。”
持在我们右方的管事身子明显一僵。
“不懂汉话么?”秋皓然依旧的笑意盎然,“难怪我们说了半天,也不见她们将头调过来。常听说苗女多婀娜,不知为兄可有荣幸一饱眼福?”
“远鹤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为何要对我的客人如此关注?”
这时,一个一开始就存在却始终无声无息的人加入,“堂兄有些醉了。皓然远途归来,还是放他去稍事休整罢。”
秋长风的声音。虽听出了他的声音,却不能确信是他的。这个声音,与秋远鹤竟如此相像,温和溢笑,却毫无温度,使人听着,无端的心生寒意。
“长风做起好人了不是?你何尝不是才返兆色就应了大文公的宴请呢?如此心疼皓然,不怕为兄吃味?”
“好了,远鹤,听你这口气,不看到人是不肯放过我了是不是?二位姑娘,秋某得罪,请回身来见见我两位兄弟。”
他后面一句话,用得是苗语。我曾在苗地呆过,自是听得懂,而管艳对母语也不会陌生。不约而同地,我和她牵起了手,缓缓转身,对着站在大文公府悬在麻下的宫灯光晕中的两人施以苗家礼节。
秋远鹤谑声又起:“看来远鹤当真宝贝佳人了,千里迢迢带回来,竟还掩着花容。”
“也许是怕堂兄见美起意,不顾兄弟情义的抢人心头之好罢。”秋长风从旁帮衬。
秋皓然疾徐有致地应声:“她们二位对小弟有救命之恩,又适逢家道变故,方易容随我远至京城。若二位救命恩人不肯以真容示人,恕皓然也不能如远鹤之愿。见谅了。”
这三人啊,不愧是这秋家家族里面顶尖的三位。明明各怀鬼胎,仍能而若无事地谈笑风生。而谈笑之间,又各出算计机锋。那位皇帝也不是个平庸人物,与这样的三只人精共处一时,在为人帝王的心胸中,不知是无奈多些,还是恨恼多些?
“长风,远鹤,既然是受邀前来,就请到前厅好好玩乐,皓然洗去一路风尘后,定当作陪。暂且告辞了。”
秋皓然一手一个,拉起我和管艳,淡睨那位管事,“田管事,本侯的话还好使罢?还不速为两位姑娘准备热汤。”
“……是,小侯爷,奴才遵命,奴才这就去张落!”管事的脚步撒得比兔子慢不多少。
直到转过廊角,感觉到那两道揣磨意味十足的视线消失后,我屏在胸臆的一口气才长舒出来,并因憋得太久,肋间隐隐作痛。
其实,看我的不止秋长风,秋长风看得也不止是我,只是……
就像管艳,她急于躲开的,必然是另一人的目光。
能够影响女人心情的,本来就是还在意的那个。不管这在意,出于情爱,还是仇恨。
“这安心居你们尽管安心居住,别管恁多的事。前头的喧嚣到不了这里,没我的允许,府内也不会有敢来打扰。”
“小猴……爷。”秋皓然小作叮嘱,才要告辞,我出声叫住,“他怎会回京?”
秋皓然揶揄一笑,“这就是那句你没有听完的话。太后五十寿辰在即,秋夫人寿辰自在同日,于公于私,于甥于子,他都必须上京拜寿。怎么,不听本侯言,后悔在当前了罢?”
“……你何时带我去接冯婆婆?”此地不宜久留。
“冯婆婆住在寺里的消息,远鹤必定有所耳闻,为免节外生枝,越是隐蔽越好,待我安排罢。明天一早本侯会进宫谨见皇上,可想而知,太后寿诞庆典将至之时,民间出现那等谣言,必然惹得龙颜不悦,需好好安抚呢。”
“小侯爷。”言罢,方欲抬步,又被管艳唤下,“秋远鹤如今与天叶堡的关系如何?”
小侯爷那张堪为全城相公的俊脸上无奈浮起,“两位姑奶奶,敢情把本侯当成你们的情事排遣地了么?本侯怎恁可怜,美人没自己的份儿,还要看人家忒煞情多?”
一句话,将我和管艳欲知欲问的打回了肚里。这只小猴子,软钉子刺人的功夫煞是了得。
接下来,如他所说,秋皓然投身政事,繁忙操劳,一连七八日不见人影。七八日后,一个短短露面,也是嘱我暂且安心,勿急勿躁,以免打草惊蛇。
这厮未免多事。
就算没有秋远鹤暗处虎视,在确知婆婆安危无虞时,我也不会只身前往普济寺。那是个什么地方?佛光四射,刚气四伏,沧海这巫人又没有避刚之物傍身,岂敢贸然上门?
只不过,在安心居的为客生涯虽然闲适,却并不能真正安心。同为人客的管艳偶尔也会消失大半日,行色匆匆,来去无影。我没有问她为何事操持。我早想到,秋远鹤就在城内,她一向畏他如狼,能涉险进京,必然有需达成的目的。
安心居景致不错,大文公府的待客之道也甚值称道,但一个人整日只能戴着帷帽在有限的天地里走来走去,不会弹琴不会吟诗,不会下棋不会作画,总是会闷的罢?
这一日早膳用罢,在管艳又一次不见了人影后,我也出门了。为了让眼界清楚,为了玩耍自在,我恢复成了小海那张平凡样貌。脚步所到的第一处,即是有着各色美味吃食的万荣街。蟹黄小包子,奶皮炸饺,五鲜丸子……直把小海吃得唇齿生香,心满意足。其后,到一家茶肆消化满腹油腻。
“怜星,这些点心你多吃点……”
呃?好在,我已咽下了口中茶水,没使它喷到别人脸上。
“虽然不及府内大师傅的手艺讲究,但吃起来却别风味,尝尝看。”
“……的确好吃,表婶怎么找得到这个好地方?”
“是小海那丫头告诉我的。她那时天天向我说这万荣街是个宝地,以致我出得府门,就忍不住想见识一下这宝地的宝处,一来二去,就成了这条街的常客。不过,表婶再贪吃,也不能像那丫头一般在整条街上遛蹿,只得让侍霜她们买到这边来,一样一样慢慢品尝。等一下,侍霜她们买了其它的回来,定然也让你百吃不厌……怎么,我提起小海,星儿会觉不适?”
“不,她……其实,她一直没有妨碍星儿什么。她若有意争夺,只要开口,那时的表哥会为她做很多,但她没有。如今人都走了,星儿更不可能小肚鸡肠……我只是,有点想她,那样一个人,很难让人不喜欢……”
“唉,你们这些孩子,这些傻孩子……”
话声,自我背后的竹帘内低低传出。
我向嘴里递着茶水,将唇齿间的留香冲刷得索然无味,遂置杯起身,扔了几枚铜钱,欲离开这巧有“故人”的处所。但步至楼梯口时,无意间瞄见了几张满布猥亵的男子面孔。不是对我,几人淫秽目光锁定的,乃竹帘相隔出来的雅座中人。
秋夫纵是徐娘半老,风华也如牡丹般娇艳,楚怜星的娇怜楚楚更不必提,她们如此出色容颜,引好色之徒觊觎并不奇怪。更何况,此时一道竹帘垂悬,隐隐绰绰,倩影曼妙,着实给人无限暇想。
若那几个人的面相如其他茶客般仅是仰慕,小海亦不以为意,但他们的贪婪之形太过昭彰,以致长了眼睛的人一眼望去,便不难猜出他们心底打算及将为之事。
我向四处一望,不由皱了眉:这二位生在富贵之乡,太不知人心险恶了是不是?也不想想自个儿是什么身份,怎不见有侍卫模样的人守在当场?
小海还在去或留间迟疑,那些人已有了行动。其中一最是粗壮者扬臂挥扯断那道竹帘,涎笑进去,“两位花般的美人,要不要哥哥来陪?”
秋夫人一怔过后,倒无惶然,娇弱的楚怜星,也处变未惊。
“你们做什么事前,最好打听清楚。”秋夫人眉心微蹙道。
“清楚清楚,最是清楚不过,美人的脸,咱们岂会瞅不清楚?哥哥就是人称京城霸王的常天霸,咋样,够霸气罢?让哥哥香一个……”
秋夫人端起桌上茶杯地,泼上那张猥琐面容,凝颜道:“你现在出去,本夫人可不计较。”
谁知那“京城霸王”抹一把脸,又舔去淌到唇边的茶水,桀桀怪笑,“我就喜欢辣味的美人,兄弟们,这个归我,那个小美人赏你们尝鲜了……”
一只茶碗击中了那只抓向秋夫人的脏手,而掷碗者,是我。
因事情起得太快,我来不及对自己的脸稍事遮掩,便出了手,当秋夫人发现了我并绽开一脸惊喜时,已是不及。
14章
“丑丫头,是你打了本大爷?”
“大苑公夫人你们也敢动,是替你们的九族都活腻了么?”事到如今,我只得先管眼前。
“大苑公夫人?”那人脸上当即现出悚色,但扫了一眼秋夫人,随即狠笑道,“你当本大爷是三岁娃儿么?大苑公夫人怎着也是个老太婆,咋可能是这般娇嫩的女人?你这丑丫头若是想让本大爷宠幸及早说话,本大爷会让几个弟兄对你好生照顾!”
切,这位的确嫌命太长,连宠幸都敢用了,“你们……”
我好言观劝不待出口,有两人已向我逼来。我跃起,踹开这两个短命鬼,再掷起两只茶碗,抛出之时暗默口决,使另两个袭向秋夫人和楚怜星的短命鬼手腕奇痛,跳叫不止。
“丑丫头,还敢打本大爷?你们还不把她拖下去卖到窖子……”
砰!粗壮身躯被人扯住后领甩了出去。
非小海所为。秋夫人派出去采罗美味的丫鬟们回来了。
“留一个活口,以问请九族家址,其它人,杀无赦!”秋夫人的丫鬟侍霜粉面如霜,冷道。
“明白!”侍雪手握短匕,一个起纵穿越,身后几具身形俱俯于地,还不到眨眼工夫,适才又是怪叫又是淫笑的一群人,只剩下了被侍霜踩在地上的“京城霸王”尚存活气。
“小海!”秋夫人冲来抱住我,如少女般脆笑,“能遇见你,真的太好了!”
……不,不好,非常不好。
***
淡柏居。
人生际遇当真无常,我离开那时,说什么也没有想到,有一日还会再到此地。更没有想到,会让人当个木偶一样摆布。
“来来来,这是本夫人新裁的衣裳,尺寸小了些,你穿正合适!”
“这是宫里送来的胭脂,给小海用上!”
“将头发梳成灵蛇髻,用上这簪子!”
秋夫人那几位精明强干的丫鬟姐姐,将小海围在中心,秋夫人指到哪边,她们的手就到哪边,直待将小海从头丝到脚趾都摆弄了个淋漓尽致,才在主子一声令下之后四散开去。
“不错哦,我们的小海捣饬后,也是个光彩照人的小美人呢。”秋夫人把我按在镜前坐下,压声道,“有沧海五分的风采。”
我对着镜中挤了挤眼,提了提鼻,“夫人满意就好。”
“嘻,还是小海讨人疼,今天晚膳,我让他们好生准备,为小海接风。”
还接风?“夫人,小海不能久留,小海……”
“不能留也要留!”秋夫人丰润的樱唇微抿,“好歹你也是本夫人的义女,闺女陪娘住几天又怎样?”
“可是……”这不在我计划之内。
秋夫人又自头下披下一根钗别进我发际,“你和长风的事,谁是谁非我都不管。既然以前失了母职,让儿子和我失了亲近,如今,我这个当娘的也就无权过问儿子的事。但我总能疼爱自己想要疼爱的人。在这府里,我的话还管用,我要留下我要疼爱的人,谁也不能过问。”
唉,这位秋夫人,好是难缠,偏偏小海喜欢她,不愿强违了她的意愿。
“我娘,她很好。”她是娘的朋友,在娘的心里存有美好印迹,我有必要知会。
“……你娘?”
我颔笑,“这一次回去,我见到了娘,她很好,说起夫人这个好朋友时,眉开眼笑。”
“云川?”秋夫人美眸倏亮,“你说得是云川?”
“对,她就是小海的娘。”
“小海……”秋夫人笑如春花盛放,但要出口的话却被院内响起的急沓步声打断。
“夫人,夫人!”
侍霜闪身出门,“总管大人……你们来此做什么?”
“我们要夫人来评个理,这小蹄子欺负得人没法活了!夫人,您出来,您给评评理啊!”
“……呜呜……你……你们敢打我,我让公爷撑你们出府!”
“啐,小蹄子,你当你是谁?这府里何时轮得到你说话?”
“几位如夫人,有什么话,别在这里说,别吵了夫人呐……”
秋夫人蛾眉轻颦小结,唇边笑意未歇,但美眸所射出的光芒,却冷寒到不留余地。
一手牵起我,“走,小海,看看这大宅门里才有的热景去。”
侍雪搀住主子,“夫人,您若不想理她们,奴婢给丢出去就是。”
“不妥当。”秋夫人螓首微摇,浅哂道:“人家都上门了,总是要见见不是?”
淡柏居的庭园里,一场豪门大院的好戏正在上演。
大苑公爷的几位侧室还是侍妾揪缠成一团,平日如花似玉的娇颜上抓痕红现,钗横发落,衣衫失整,尖厉的骂声,嘶厉的哭声,交织其内,振聋发聩。
可怜了几位管事,苦脸苦声,环绕在侧,一迳苦劝,却不敢有所拉扯,其中,还有两人衣襟撕裂,脸上挂彩……
热闹,端的是热闹呢。
“这,是怎么回事?”秋夫人左手扶着丫鬟,右手拉我,旁观了少许时分,淡然问道。
“……夫人?”总管当即伏跪在地,“是奴才失职,惊扰了夫人,夫人恕罪。”
“你的罪贵稍后再论,告诉本夫人,这到底是唱得哪一出?”
“奴才方才问过周嬷嬷,似乎,似乎是……”总管有些难于启齿,但见女主人面目清淡,又不敢不言,“似乎是公爷前夜本来是要到二姨娘房里安歇的,但去时的半路上,被五姨娘拉了去,二姨娘生气……”
“就算如此,那也只是二姨娘和五姨娘的事,其他几位怎也搀和进来了?”
“这……听着说,像是五姨娘不是第一回做那事……”
“激了众怒了?”秋夫人挑唇,要笑不笑,却把总管吓得又矮到地上几分。“本夫人戏看够了,要她们停下。”
“是,是是,奴才遵命!”总管爬起来,向着那几位仍在为着男人的一夕恩宠撕破脸皮的美人们,“夫人来了,请噤声。”
美人们哪听得进去,犹是打骂不休。
“停下,停下……停下!”最后两字,总管咆然大吼,当真把美人们震住,“夫人到了。”
“夫人,夫人,您要替奴家做主啊……”
“夫人,奴家被这个小蹄子欺负得没法活了!”
“夫人,她们嫉妒我生得美丽,嫉妒我受公爷宠爱,她们联手欺负我一个,您看看,她们把奴家打成什么样子!”
五六位美人哭着喊着,齐向秋夫人涌来,但被闪身在前的侍霜、侍露毫不惜力地挨了出去。
秋夫人妙目徐徐自各人身上划过,向其中一黄衫妇人鸠然,“麝月,你在这其中,还真是让本夫人意外呢?你这位昔日户部尚书的千金,当年可是曾倾倒半个兆色城的才女,怎也会有市井泼妇的情怀?遇这事,怎不知弹一曲,平沙落雁,让自己心胸豁达?”
秋夫人和我闲谈时,曾说过,当年大苑公纳娶户问尚书之女为侧室,夫妻由此反目。那位侧室进门后,因大苑公有一个月都在侧房落榻,必定得意,有一日到淡柏居拜谒时,抚了一曲“平沙落雁”,名曰为夫人遣兴,实则不无讥讽,因秋夫人闰名中,有一个“雁”字。
秋夫人笑语悠扬,黄衫妇人脸上先红后白,几回张口欲辩,仍是讷讷无语。
“你们几个,尽管出身不尽人意,但进了大苑公府,就该有大家的风度气派,方才那等行为,与市井上跳脚骂街的悍妇有何不同?这下人们一个个都睁眼看着,今后,他们该如何设想你们这些所谓高人一等的主子?”
“不是,夫人,是她们欺负我……”
啪!侍霜抬手,一个耳光过去,“夫人说话时,哪有奴才插嘴的余地?”
五姨娘素手掩上痛处,面有愕然,“你……你敢……”
秋夫人眉平眼静,仿若未见,依旧道:“还有,主子们不懂分寸,那些丫头嬷嬷呢?怎没有一个出来观劝主子?总管,把她们都叫来。”
“夫人,夫人,奴才们在这里呢,夫人息怒!”不待总管应声,一群仆妇自庭院门口跌涌而至,惶恐跪侧一片,“奴才们知罪了,请夫人责罚!”
“你们……”
“何事喧哗?”凌厉长喝,自园门响入,两个男人的颀长身影前后踱来,正是秋家父子。
登时,园内各美人的目光,都如蚂蚁见了蜜糖,各自整被理鬓,无一不想以最好的面貌出现在自家男人眼前。
“公爷!”随一声哀怨娇哭,一道纤影撞进大苑公胸前,“公爷,妾身被人欺负苦了,您再晚来一步,就见不着妾身了!”
大苑公低头瞥过,随即目扫全场,停落之处,是秋夫人的娇靥,“发生了何事?”
秋夫人面目和悦,笑意晏晏,却听而不闻,不应不答。
总管急忙接话:“公爷,是几位如夫人起了争执,到此来请夫人裁决……”
“公爷,是她们!”五姨娘泪眼婆挲,回手一指,这一指,甚至没避开秋夫人。
“是她们嫉妒妾身,嫉妒妾身的青春美貌,嫉妒妾身受您恩宠,联手来欺负妾身,将妾身打成了这副模样!连一个奴婢也敢欺负妾身,妾身好苦呐,妾身好冤呐,妾身……”
“行了。”大苑公目光所向,仍是他的正室夫人,“本公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谁来说?”
总管忙不迭道将方才难于启齿的原由又讲一遍,稍稽歇止,五姨娘哭声大作,“公爷您听了罢?几个妒妇合起伙来欺妾身一个,您要为妾身做主啊,您……还有那个奴婢!”她直指侍霜,“一个奴婢不管多大的来头,也不能骑到主子头上,就在方才,她打了妾身一个耳光!”
15章
秋夫人嫣然一笑,“五姨娘,你再说下去,怕就不是一耳光能了事的了。”
“公爷?”五姨娘以娇怜之态,望向自家男人,可以想见,她期盼自家男人嘴里出来对正室夫人那话的否定之声,她所能依恃的,也只有这个男人。
“你认为,如何处理?”男人开口了,但犹是对着秋夫人,目光烁着被压抑后的热力。
唉,纵是迟钝如小海,也看得出这位不怒自威的大苑公老爷并非不知如何处理,只不过渴望与他家夫人发生交流而已。只可惜啊……
“风儿,你认为该如何发落?”秋夫人问得只是儿子,对丈夫睬也不睬。
“还能如何发落?”秋长风一脸淡然,耸肩道,“父亲,别让儿子笑您治家无方才好。”
被妻和子两厢夹击,大苑公颇有难堪,目光恶冷地眯觑正妻,口中问:“以长风你之见,又当如何?”
“为妾者,居然有胆到主母院内喧噪,按家规处置就是。至于父亲最宠的这位,如此不知尊卑,留她何用?”
秋夫人蛾眉一挑,笑而不语。
大苑公怒意陡起,“来人,将五姨娘逐出府院!”
大苑公喊毕,无人在第一时内应声,怒意更盛,发雷霆之声:“周嬷嬷,还不动手?!”
被点到头上的周嬷嬷随即称是,向两个强壮仆妇施一个眼色,三人上前,就把主子胸前的人儿如猛鹰捉小鸟儿般拉下,“五姨娘,得罪了。”
被得罪的五姨娘泪儿还挂在眼角,五官却愕成木雕,直到要被拖出门去,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嚎陡然发出:“公爷,公爷……”
五姨娘嘴里喊出来的,有哭求,有哀诉,有愤嘶,还有一些只能在床第间送出的爱语。但不管怎样的努力,皆已无济于事,哭声喊声愈来愈远却愈来愈凄厉,这边仍是郎心如铁,岿然不移。
剩下的几位如夫人,劲敌遭除,却一个个噤如寒蝉,不敢有一丝幸灾乐祸。只在听到了各自被罚禁足三月并罚没一年用度后,方似是稍松了口气。
想必,那位哭声渐杳的五姨娘在此刻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个昨夜还和她在床榻间缠绵的男人,怎顷刻间就将自己弃如敝履?望今后的她会醒悟,宁为奴,莫为妾,为奴遭主子错待还有一个天经地义,为妾遭又夫又主的男人抛弃,有一肚子的不甘一肚子的怨恨也挡不住零落成况……
“回去了。”秋夫人转身回房。临去时,不知为何,我特地瞄了瞄那位大苑公,却正看到他挥手将手边的木雕盆景挥断,当即掌间就见了血色。各夫人们娇呼着上前探看,被她们的男人不耐地挥推出去。我想,他想要的关心呵护,不是来自她们。
“五姨娘虽然有错,但本夫人无意对她驱逐,若公爷心疼,随时可接她回来。”
面无微澜,头亦未回,秋夫人道。这是从事起至今,她惟一对丈夫抛出的话,话毕,直进室内。
门阖前,我发现了大苑公眸内的深重挫伤。
不明白哦。既然深爱正妻,为何频频纳妾再娶?既然享受了左拥右抱,为何不能承担失去?这是天下男人的贪心,还是秋家男人的特性?
“娘。”
我一惊。秋长风何时随了进来?
“风儿,有事?”秋夫人落了座,目注爱子,眉间目内满浮慈爱。
“您寿辰将至,别为一些事扰了心情。”秋长风撩开袍摆,在母亲对面落下。
我就立在秋夫人身后,虽然确定他不会朝我望上一眼,但与一个以为今生不再见的人直刺刺对着,仍感不适,悄无声息地向一旁挪移过去。
“那寿辰是太后的,你别为为娘特地张落了。”爱子的体贴,使秋夫人甚是欣悦,“你这一回回来,恁多的事需应酬,娘不想让你还要为着这无关紧要的事操忙。”
“娘的寿辰又怎是无关紧要的事呢?按往常惯例,您的庆典会延迟十日,小事张落一下还来得及。”
“那,就随风儿安排罢。”秋夫人笑意灿烂,“自你回来后,这还是我们母子第一次坐着聊聊天呢。对了,按日子,莹郡主也快到分娩之期了罢?”
“快了。”秋长风垂眸,淡道,“所以,她不能同行。请娘鉴谅。”
“辛苦她了。女人生子本就艰难,她又是头胎,你不在身边,这个中滋味也只有女人能体会得出。风儿,你要对她好点。”
“……好。”秋长风轻微颔首,“她会有人妥善照顾,眼下紧要的是娘的寿宴。府里的各管事都在为太后寿典采买礼品,长风已经派了得多得满为娘操持,但他们毕竟是武者,做起这等事时难免粗疏。风儿想向娘借人。”
“借人?”
“娘身边的人个个精明能干,为娘的事操持,想必更是事半功倍。”
秋夫人沉吟道:“倒没有什么不可以,借几个?”
“一到两个就好。”
“够么?”
“只做些指挥铺排的事,足够了。”
爱子一气和自己说了恁多话,又是为自己的事费心张落,秋夫人煞是高兴,笑道:
“侍霜,侍雪,你们去帮帮公子。”
侍霜、侍雪面有难色,迟疑道:“夫人,奴婢们要保护夫人……”秋夫人挥手,“青天白日的,哪需恁多保护?”
侍霜扁扁嘴,小声嘟喃,却能让每人都听得清楚,“您今儿上午也如此说来着,不还是遇见了歹人?要不是小海,奴婢们赶回时,您和怜星小姐指不定已经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再说适才,那些人……”
“上午发生了何事?”秋长风蹙眉问。
秋夫人抬手要拦,侍雪已叽叫呱呱将茶肆情形一五一十讲了出来,末了还回一句:“公子您说,奴婢们还敢离夫人一步么?”
“那些人料理得如何?”
“夫人心慈手软,不让奴婢们多加追查,只把犯事者交给了衙门。”
“无妨,独惩犯事者也没什么不好,西卫国的黑金矿正需人手,让衙门做完了该做的,把人押递到那边去。”
“是。”侍雪喜放杈应声。
看这些人,不管是主是仆,把杀人虐人当成乐事是不是?虽然那人的确是咎由自取,遇秋夫人之前,还不知害了多少平凡人家的女儿……
“小海?”
“呃,公子您吩咐……”什么啊?是谁,是谁应得如此理所当然?我我我……想拿起秋夫人书案上那块名贵端砚敲破这人的头!!!
“本王记得,你离开秋府了。”秋长风目光已向我投来,“怎么又回来了?”
“风儿你莫忘了,小海不再是你的丫头,她可是娘的女儿呢。”秋夫人执起我手,在我手背上安慰地拍了拍,“对她,你莫要以主子自居。”
“是么?”秋长风挑眉,“娘不说,风儿倒当真差点忘了,她竟还是娘的义女。”
秋夫人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是为我。她的儿子在看见我时平淡无常的反应,让她替小海惆怅了。
“以侍霜、侍雪的说法,她们几个人的确不能离开娘一步,这……”秋长风清淡目光扫过我,“让娘的这位义女助风儿一臂之力,如何?”
我怔,秋夫人也愣,“你想要小海帮你的忙?”
“娘不会舍不得罢?”秋夫风莞尔,“请放宽心,只是做一些调度指挥的事,动手跑腿的活,有那么多下人呢,累不着。也只有娘跟前的人帮忙,风儿才最放心。”
这样的秋长风,还是让小海有些许欣慰的。那时,我让他失去对小海及沧海的情感,也给予了他某些东西一一母子之爱。我使他对秋夫人心结淡化,重起儿时孺慕,当成对那些失去的补偿。
看他此时,语间便不见了大文公府重逢时的冷意,真好。
“不行,娘刚与小海重逢,还有许多的话未说……”
“娘。”秋长风坐到秋夫人身畔,长臂揽上母亲肩膀,“只疼女儿,不疼儿子,儿子可是会叫屈的呢。”
“这……”爱子的亲近以及那前所未有的撒娇口吻,软化了秋夫人的心臆,她作难地望向我,“小海,如果你不想,我不会……”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拥有的东西,突然属于你时,那样的心情,我懂。我得以偎在娘的怀里时,也是如此惶恐如此不知所措,秋夫人纵是洒脱,也是亟盼这份亲孺的罢?
“夫人,小海做您的女儿后,受足了您的疼爱,却不曾尽过女儿的孝道。能为您操持寿宴,小海很乐意。”
秋夫人眼内闪出晶意,“小海,你真是个可人儿。”
“就此说定了。”秋长风淡哂,瞥我一眼,“义妹,明天为兄有半日的闲暇,一早便在疏柳斋恭候。”
义妹?为兄?当初为他输换心决时,可曾想到还会和他有如此奇异的联系?
“对了。”走到门口的他又半转回身,“虽然我记得你长得不够出色,但你妆后的模样,更让人不敢恭维。”
有谁把这只以损人为天职的狐狸拉出去?
16章
“这是怎么回事?”四下无人处,秋皓然放开了我,问。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一早到了疏柳斋,那位号称有半日闲暇的西卫国君突然要出门,我求之不得地告辞,他却道:“寿宴在即,本王又公务繁忙,只得觑隙布排。你随本王来,在车中我将接下三天需谋划采置的事物讲给你听。”
听起来,无可反驳,而我,是真心想为秋夫人做些事的。于是个便这般上了贼船……不,是狐车。车厢之中,他将对秋夫人寿宴的大小事项一一叮嘱,我则持笔记录,请他过目时又听得一句:“人长得难看,字写的倒还入眼。”
……我忍了半天方能不予驳斥。这厮,活该他家宅不宁!
若说和他同车权当修炼小海涵养,但下车后,一眼望见他那堆同宗近支的兄弟时,却觉这事情的发展越发荒腔走板了。
他出门,竟是到阳春园赴宴。如果事前得知,我会用一千种法子避免此行。
“我昨夜回去未见你,管姑娘也未回去,我还以为自己哪里怠慢了娇客,让二位美人不辞而别了呢。敢情你是找长风重温旧梦去了?”
秋皓然说得颇假酸绊醋,我听得心头冒火,“你当然有怠慢!你那安心苑的景致再好,也有看够的时候,本姑娘到外面透透气,谁知道就碰见了秋夫人。说到底,还是你的错。”
秋皓然笑得坏意十足,“看长风的模样,对你全无昔日的一分热络,是不是心底存了气,向本侯发来了?”
我抬脚就踹,“小猴子,找打!”
他未避反迎,手握上我脚踝,仍是一脸坏笑,“想试试长风对你有无情意,本侯有办法。”
怯,谁稀罕!我以脱字决夺回脚踝,劈手又是一掌,“你尽那些歪的斜的,正事未办一桩!”
“谁说没有?”他捉住我的手,“这些天,我早出晚归,忙的就是你的事。你可知道,如今民间已乱成什么模样?”
“乱?”我动作一顿,“因为那些谣言?”
“可不是?由那纸谣言引发的各地乱事的折子,堆满了龙案。除了那些贪妄的愚民,更荒唐的是,各地高官中不乏被蛊惑者,恃势到处搜罗面目饺好喜穿白衫的妙龄女子,造成所辖郡县怨声载道。还有尤其要人哭笑不得的,除西卫外的其他几位属国国君,亦有从起之势。以致皇上怀疑,这道谣言,出自西卫国国君。”
“你不是已经禀明原由了?”
“我的确禀明了。而正如我先前所料,皇上得知此谣传自巫人,登时勃然大怒,当即就要拟旨命最近巫界的东赤国国君领兵剿灭巫界。”
“外人寻不见巫界入口。”
“小海,别小看皇家的力量。皇家真要有心做什么事,还会少了异人相助?届时,巫界所要面临的灭顶之灾并非没有可能。”
我晓得,这只猴子不是危言耸听。皇家的力量虽不足以毁天灭地,却足以让天下全是腥风血雨。
“那,你如何劝得皇帝改变主意?”
“你怎知我劝得皇上改变了主意?”
我撇嘴,“如果皇上龙意未改,你敢站在我眼前显摆?”
“……言之有理。”
“有理之后呢?”
“皇上曰,除需将大巫师等罪魁祸首交到京城,行几堂广纳外众的会审,使其写下谣言惑众的口供以证视听外,还要……”他眨了眨眼,“两界联姻。”
“谁和谁联姻?皇上要娶大巫师?”
“咳咳!”秋皓然似是被风呛着,“小海,这话不得乱说!”
“不然怎样?
“皇上说,巫界的存在,对巫界外平凡的人来说,始终是一个诱惑。最快让两界互通互信的方法,就是联姻,使百姓明白,巫界中人,也只是一群凡夫俗子,有七情六欲,也要经历生老病死。”
“听你们这位皇帝的意思,是巫界女子嫁来外界男子,而非外界女子嫁给巫界男子喽?”
“聪明。”
拍马也没用。虽然我对那巫界谈不到情感,但凭什么要让那个色鬼皇帝如愿?
“你们家皇帝可有点名道姓要娶什么人?天女?”
天女屡到外界,一层面纱挡不住仙姿妙容,没准就传进了皇帝的耳朵……哼,活该他受冷蝉儿折磨!
秋皓然面有踟蹰之色,“的确点名道姓了,但不是天女。”
“那还有哪个?”
“……你。”
“你,是什么东西?你们家皇帝从哪里听到巫界还有一个叫‘你’……”我遽然愣住,指着自己鼻尖,“这个……你?”
他干笑两声,“就是你。”
“……我去把你家皇帝变成太监。”臭色鬼,敢打本姑娘的主意!
他哭笑不得,忙不迭把我拉住,“姑奶奶,不是皇上要娶。”
“那是他儿子娶?”
秋皓然面色顿黑了半截,“皇上最大的皇子才六岁。而本侯,是皇上的兄弟。”
“……你?”
“是我……唉,也不对,是皇上命本侯和你联姻。”
“你对他说了什么?不然你家皇帝从哪里知道我?”
“我当然要说起你,不然如何为巫界开脱?我说巫界所以出得此事,概因云家孤女沧海为救被囚的母亲,与大巫师等人起了冲突,遂以杰出才华与优秀品质被众巫人尊为巫界之首。如此至孝至贤之人,怎可能危害大陇皇朝?且云沧海其人,确有出神入化的医术,却被不甘落败的大巫师诸人以讹传讹,言其血可供长生,险恶用心不言自明。”
至孝至贤,出神入化……嗯,这只猴子的话倒也受用。
“我相信,以令堂的术力,让大巫师等人心甘情愿的说出我们所需的话语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消除皇上对巫族的疑忌。所以,他提出巫界首领云沧海嫁来兆色时,我无法反对。”
这皇家的人忒是精明了是不是?“若巫界不允呢?”
“以帝王家可纳四海也可以隅难容的度量,结果不难想象。”
“好!”
“……好?”我应得爽快,秋皓然反而满目狐疑。
“你们家皇帝没有见过云沧海,我就找一位云家谪氏的大美人嫁给你,如此一来,你们的皇帝放心,你也满意,皆大欢喜。”
秋皓然气笑,屈指弹我额上,“臭丫头,嫁给本侯,很委屈你么?”
“小海才不要和全城的女人争相公!”
秋皓然虎目圆睁,魔爪探来,“咄,大胆丫头,敢取笑本侯,看我罚你!”
啊呀,这只猴子又来这一招!“痒啦……哈哈哈……讨厌……住手……”
我笑软下去,他一手捞住,一手呵痒不止,嘴却俯来,压声道:“别停,我听到有人过来了。”
臭小猴子,想停也停不住啊……
“你住手……不要再挠……哈哈哈……”
“本侯没有看错罢?长风,那个不是你最宠爱的丫头?怎和皓然如此亲近?”
“大侯爷没有看错,我也认得那丫头,长风一度总带在身边的那个……”
“这算怎么档子事?大公子,不,国君大人,他们……”
“本王的丫头,又不是本王的女人,和谁亲近是她的事,各位未免大惊小怪了罢?”
那些声音旁若无人地在旁高谈阔响,我抹去笑到颊上的眼泪,恶瞪小猴子,咬牙切齿道:“还不住手?”
秋皓然手住了,却没有松开,紧巴巴地环上我的腰,对亭外的诸人坦然释笑,“各位,不在远春阁时酒当歌,到这僻静地方作甚?”
秋远鹤依着湖边玉栏,哂道:“皓然不在,我们无端就少了乐趣,不想皓然竟是撇开兄弟们到此独享乐趣来了。”
秋皓然面颜一正:“远鹤此言差美,小海不是什么乐趣。”
“哦?”秋远鹤兴起颇浓,“不是乐趣,又是什么呢?”
“如果小弟将远鹤米过门的妻子称为乐趣,远鹤会作何想?”
秋远鹤从来无情无绪笑而不喜的脸,头一回见了讶异,不止是他,那一群王公子弟无不发出惊息。
“皓然,为兄没有听错罢?”
“如果远鹤对自己的听力自信的话。”
“你要娶一个丫头为妻?”秋长风插进话来。
“有何不可?”秋皓然手轻抚我发间,“据我所知,小海已被秋夫人收为义女。大苑公夫人的义女,足以做阮阳侯的正妻了。”
“话不是这样讲,小侯爷。”另有人慷慨陈词,“就算是大苑公夫人的义女,出身和骨血仍是改变不了,一个丫头,怎样也登不了大雅之堂。你们说是不是?”
秋皓然束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问:“长风也这样以为么?”
秋长风耸肩,“你高兴就好。”随后,两道清淡目光向我投来,“飞上枝头的感觉如何?”
“很好。”我将脸偎到秋皓然胸前,用双臂回抱住他腰身,“能得小侯爷青睐,小海荣幸之至。”
“小海答应我们的婚事了?”秋皓然以长指挑起我的顼,坏坏眨眸,“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俄。”
两道探究意味的目光如芒在背,我挺直了脊梁,跪声应道:“不反悔就不反悔,怕你啊。”
17章
“你们家皇帝让你娶巫界首领为妻,有没有一些因由是为了借助巫界的术力?”
秋皓然沉吟,“如果是一年前,我会毫不犹豫回答你,是。”
“现在呢?”
“近一年,皇上变了很多,他……”秋皓然讳莫如深地笑了笑,“皇上的打算还是皇上向你说罢。他上一回找小海过去,本来是欲借小海来做一些牵扯长风的事,不想长风恁快赶来,你又被冷蝉儿放走,打乱了皇上一些安排。”
小海被冷蝉儿放走……他们是这样解释小海失踪的?
“皇上还为此,与冷蝉儿有半个月的冷战,结果,只是憋坏了他自个儿……”秋皓然掩嘴咳了几声,“总之,你这一次见皇上,是以巫界首领的身份。”
“云沧海?”
“是云沧海……”他话到此处,语气一顿,转脸仔仔细细地盯着我,“那是不是说,你要以沧海的脸去见皇上?”
“信不过你家皇帝对冷蝉儿的感情?”
秋皓然居然点头,“皇上当初对刺客冷蝉儿押而未杀,无非是因为那份非同一般的美貌,后来,又加了一份征服的欲望从中斡旋。至于事情的发展会到今日,只能说是两个人在日久天长的斗争中彼此折服,再也失去不得。而你那张比冷蝉儿还要美还要媚的脸……”
“媚?”沧海从眉到唇,从头到脚,哪里找得出一个“媚”字?
“就是媚。女人只美不媚,如花只艳无香。而艳行媚行的‘媚’,又如一朵艳俗花朵,可采可摘,不可赏。最极致的媚,就是眉眼鼻唇不见任何‘媚’字,骨里气中却无处不媚,无处不令人目眩神迷,冷蝉儿是个中佼佼,而沧海,诠解得最是极致。”
“……不愧是全城相公,对女人当真是见解非凡。”这个男人用来做丈夫,他的妻子如何安心度过他不在眼前的时刻?
这厮宛生了读心术,眨着那双不比苍山桃花却不会少了桃花的眼睛,“小海不用担心,本侯不会是一个让妻子伤心的丈夫呢。”
“嗤,在你们的定义里,如何理解不让妻子伤心?”
“这个嘛……”
这只小猴子还要拉着长长尾音故弄玄虚,车前有人诸禀:“奴才福仁恭迎阮阳侯。”
皇宫到了。
下车前,我戴了帷帽,那位福仁假公公不理会先行下车的秋皓然,特探出一臂搀我,“今天,全指望你了,大美人。”
“……呃?”
她退后一步,引袖恭声:“请两位换乘肩舆,皇上在赏春阁召见两位。”
那一句低到不能再低的话,我肯定不是幻听,但看这位假公公真蝉儿的玉脸,恍若无事,一汪平澜。
人家要玩得扑朔迷离,我也不好浅显直白,只得故作高深地缓步上了小轿,在亭台楼阁中前行。
昭景帝比前一回见面,仿佛长了几岁,不经意间,额上的两三道纹路就会勾勒出沧桑。
可以想象,作为帝王,有秋长风和秋远鹤那样的两个人为臣,必然不能安踞大位,若不能降之,必然灭之。然则,那两个人,要降不易,要灭更难,反而时刻要防着被其一口反噬,夜不安枕,寝不思寐,经年累月,消磨如斯,可怜呐。
“巫界首领云沧海?”
“是。”我以巫族的礼节,两臂交错胸前,浅施一揖。
“赏座。”
“谢皇上。”
我尚在为自己也能这般煞有介事而沾沾自喜,忽听到了身侧秋皓然的一声气音暗笑,遂借移身就座的当儿,在他脚面狠狠踩下。
“啊……”小猴子痛呼只发半声,敛袖揖礼道,“皇上,既然云首领到了,就请龙意定夺,早些订下两界联姻的盛举罢。”
“皓然如此焦急么?”昭景帝噪音揉笑,“云首领,朕早知你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但为朕最器重的兄弟兄弟择妻,仍是马虎不得,可否坦显玉容?”
我取下帷帽,“皇上认为,他还配得上么?”
昭景帝的眼睛里,有我极熟悉的所有睹过沧海容颜的男人会出现的男性欣赏,以及些许猝不及防的震撼,那欣赏和震撼,让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有一刻钟之久。而一刻钟后,他颔首浅哂:“难怪皓然如此急不可待,当真是国色无双,艳冠天下,直让朕的后宫粉黛全无颜色。”
有欣赏,有震撼,没有痴迷,不见欲望。这个皇帝,从这一刻起,我要开始欣赏。
“皇上的后宫粉黛早已无颜色了,不过,不是因为沧海。”秋皓然眼角瞄了瞄此时立在身后的冷蝉儿,后者一张玉颜全无表情,目光更是空洞清冷。“福公公不必忧心美色惑君,皇上早已无暇顾及这世间其他春色。”
昭景帝后瞥一眼,唇勾宠溺,“吃醋了,怕朕爱上云首领?”
冷蝉儿樱唇紧抿,螓首倔傲别开。
昭景帝神情豁然开朗,心情一派大好地道:“今天,朕就颂旨,将皓然与云首领的婚约订下,并在罪魁祸首到京公审过后,举行大婚之礼。而如今太后寿辰在即,其他事都要暂且押后了。”
“不行!”
不行!这戴然反对之声,来自苍山。他毫无前兆地显身,将房内人都吓了一记,我亦然。之前自己以术力移形换影,操作自如,没想到自己眼前冷不丁出来一人时,会感觉如此突兀,难怪世间视巫术为邪力。
“苍山,你……”
“你为何要嫁给他?你说过,你如果要嫁人,就要嫁给山哥哥的!”
我也没有要嫁给秋皓然。但这些,不能在眼前说。我只得向昭景帝福了福,“皇上,容沧海失礼暂退。”
不持皇帝发话,我拉着而色不善的苍山疾去。在皇宫找个幽静地方不难,走了一段不算短的石路,我观望了一眼四周,两边有假山挡着,也无太监宫女过往,定足,回身,“纪山。”
此处是人人自危的皇宫,他当然是纪山。
他面色稍有缓和,吸一口气道,“你说,我在听。”
“不必我说,你应该明白。”
“那不是惟一可行的路,事情并没有到了需要你做牺牲的地步。”
“没有牺牲。”
“没有牺牲?”他眉峰徵拢,倏尔一喜,“没有?”
我颔首。我和秋皓然是权宜之计,为让皇帝收去猜忌,这话,苍山需要明白,但我更想让他明白的是,“纪山,我们……只能做朋友。”
他目间一沉:“什么意思?”
“你知道什么意思的……”
“我为什么要知道?”他咆然一吼,想到了此时所在又压沉了嗓音,“你是在告诉我,就算你不嫁给皓然,也不会嫁给我?”
“……是。”在他面前,说出这个字,好难。但话出了口,如释重负。
“为什么?”
为什么?
曾经,我喜欢苍山,很喜欢,当年兆河边上,他在我鼻尖上的啄吻,虽轻如蝶翼,却狒起了我心湖上的涟漪甜意。他离去的那段时日,我曾经如此期盼他的回来,如此心无旁骛地等待……
我喜欢苍山,很喜欢,虽然不是爱情,但若是在当初,那喜欢足以让我嫁他,很快乐地嫁,很快乐地为他生儿育女。
只是,现在不是当初。
很多次的失望,很多次的错过,累积到今日,只能如此。
“为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
我提起足尖,触上他的唇,停留了片刻,方缓缓撤下,注视进他的眸内,“明白了么?”
他踉跄后退,神态万般狼狈,目色暗影灰重。
……他明自了。
那一吻,四唇相贴,冰冷无温。
吻,是两人的灵魂贴合,我和他,灵魂早已远离,纵算亲吻,亦带不来心之悸,魂之动。
“啊……”陡然,苍山一声嘶吼过后,掉头狂跑而去。
我望着他的身影,立足未动。在那个瞬间,仿佛那个在万荣街上一餐美食就能心满意足的小海也随他消失。
苍山,我不能说寄望来生,但我希望,若有机会,我和你,会有不同于今生的缘分……
直到他身影不见,我垫步转身,却险随苍山之后再发一声尖叫,“你……”
假山石上,倚着唇噙一抹狐狸笑的秋长风。
18章
“你……”这人何时到的?
“吓了一跳罢?下一次做这种事,最好另择佳址。”
这人,不管到几时,仍是一只阴阳怪气的狐狸!
“不过”,秋长风一眉微挑,“大内皇宫,竟然有缱绻情事上演,着实的教人纳罕呢。这地界何时有了如此动人的风情?”
就算这皇宫是座人间地狱,不仍然是你这一生最想居为己有的珍奇?
“是你们的话声没有避人,莫怪惊了别人。”他闲怡地抚了抚衣袖,迈步行近过来,“听说,今日皇上要召见巫界新任的女首领,想必就是你了罢?”
我淡了眸,未语。
“皇家与巫界联姻,既得美人又得助力,似乎是桩皆大欢喜的事。何况……”他勾过我肩上的一绺长发,目间闪过轻佻谑意,“还是一个如此令人心旷神怡的大美人。”
我抽回发丝,抬足就步。和这样一个毫无暖意的人处得太久,会把巫山最冷的岁月召来。
“云首领。”他在后面唤,“想保住巫界,最好看清你要依恃的人是否足堪依恃。”
我驻足回首,“难道阁下另有推荐?还是,你有意毛遂自荐?”
他先愣,后笑,“云氏首竟是一个有趣的人呢。”
“承蒙夸奖。”不必向他告辞,我走得快且急。
这个就算是笑时,眼底亦是冷意的秋长风,我无法长久面对。我不想也不敢去想,这样的他,可是源自于我?可是源自于那通在两人欢好情浓时施下的换心决?
赏春阁前,绛朱色太监服的冷蝉儿立在雕着飞龙流檐的廊下,玉颜上有几分怔忡不宁。
“福仁公公,在等人?”
冷蝉儿神态恍然,摇首,“连你也不能让他改变主意,我还能等谁?”
虽然我尚参不透她所寄望由我予以改变的“主意”是什么,但已然察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你以为,皇上看见我会舍了你?如果皇上当真舍了,你此时会如何?”
“不管我会如何,那只能是惟一结果。”她玉颜惶惑,举起湛黑美眸,“一个杀了我妹妹的男人,无论如何,我都不能……”
“不管朕为你做了什么,将要做什么,你能记住的,只有朕是你的杀妹仇人!”昭景帝寒着龙颜由内踱出,“为此,你甚至不惜将别人的女人送到朕的龙床上!”
冷蝉儿扭首不去看他,口中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能放了我?”
“你这个没心……”毕竟是九五之尊,很快意识到了时地的不宜,他收了怒哮,狠拧过冷蝉儿的下鄂,鼻尖互抵,切着齿根,“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别妄想我会放人,别妄想!”
他用得是“我”不是“朕”。也许我先前的认为错了。这位就算不是胸才伟略也不乏英雄武之气的皇帝,一生最大的挫败,恐怕并非与秋长风、秋远鹤处在同期为帝,而是爱上冷蝉儿这样一个怪胎罢。
看罢,秋皓然望着他家皇帝的眼神,满满全是同情,“皇上,有什么话到里面再说……”
“不必了。”昭景帝挥手,“旨已拟,你已接,阮阳侯与云首领按旨行事就是。朕有奏章待阅,福仁公公,随行!”
皇帝一声令下,浩荡仪仗起行,冷蝉儿纵是万般不愿,也要随着。
“唉,看那位福仁公公,把我家好好的一位皇帝折腾成什么样儿了,唉,红颜祸水怀……”这些望影兴叹的废话,我根本不必要去理。我取了帷帽,只想早一步离开这个有人向往也有人避之不及的至贵之地。
“沧海?”秋皓然追上来,“你和阿山讲明白了么?”
“万分明白。不会妨碍你们的朋友之义,敬请宽心。”
“那怎不见阿山随你回来?”
“你当真很担心他。”我侧首。他重朋友之义,重兄弟之情,因此博得皇帝看重。
但也因此,他想左右逢源,欲要各方安之大吉。“你有没有想过,不管你有怎样美好的愿望,早晚有一日,你都要与某方决裂?”
“……怎突然说起如此郑重的话题?”
“我方才,碰见了秋长风。”话到此,已到了停放肩舆的安步亭,一堆宫人在前,话自不能再多说。
“小侯爷,奴才是奉太后之命在此候,太后请您和未过门的阮阳侯夫人到琼玉轩小叙。”一位坐在石墩上的年长太监起身见礼,道。
太后有请,自是要欣然从命。
肩舆落稳,脚尖方至地面,便听到一阵笑语传来,我和秋皓然面面相觑:秋长风?
秋皓然俯耳道:“长风之前可曾见过你这张脸?”
“见与不见,并不重要。”
秋皓然一怔,莞尔,“那什么重要?”
除了接冯婆婆回巫界,和娘一起安然度日,什么都不再重要。
“看看,你们这些坏孩子,一个个都是有了媳妇忘了娘的主儿,长风回来了十几天才想起哀家,连皓然你这个最小的毛头小子也尽顾着体贴未过门的娇妻,到门前还要哀家三催四请是不是?哀家这个老太婆看来是该早些侍候先帝去了。”由敞轩的绮窗窗口,飘出佯责之声,太后风华盛艳的凤影扶窗而立,“皓然你这个坏孩子,还不快点滚进来!”
“是,坏孩子皓然觐见太后!”秋皓然嘻笑着,携我沿阶入内,他先行一个夸张跪礼,又抱袖一揖到底,“坏孩子滚进来了,请太后发落。”
太后掩口连笑,一逢摇首:“长风你瞧瞧,皓然这只小猴子就是没个正形儿!”
小猴子?敢情不是小海一个人有为人另命别名的才华,他的确是一只小猴子呢。
侧旁在座的秋长风淡哂:“所以才会讨太后喜欢。”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都是要大婚的人了,可不能再不端庄。”太后说此话时,精厉内蕴的目光已投向我,“皓然,还不把你的媳妇儿牵到近处,让哀家好好看看?”
秋皓然称是,携我前行几步,虽然方才已随秋皓然行了礼,我仍又以巫人礼节见礼,“见过太后。”
太后微讶,“你会说汉话?”
“是。”
“这就好了,哀家还怕不能同你好好聊聊,来,抬起脸来罢,都是自家人,不必守着那些刻板礼数。”
太后虽发了这话,以小海多年的为奴经验,我不会当真以为可以无所顾忌地仰脸直视,只把头抬了八成,半举双眸。没有意外地,听到了宫女太监们群起的抽息。
进室之前,我早将帷帽除下。兹这刻起,这张脸再也不是秘密。
“皓然,你好大的福气。”太后道,“只不过,娶妻当娶贤,云首领今后还要多多体贴皓然才是。以夫为天是汉家女子奉行不悖的为妻之道,云首领既为汉妻,又是侯府的正室夫人,闲来无事,不妨多读怠女诫夏,那里面,字字箴言,要潜心体会。”
“……是。”既如此,你不去规劝你那位以夫为无物的妹妹,还派凭多的精明厉害丫头保护她作甚?这皇家,可真是州官放火的典范。
许是满意于我的乖顺,太后面上释出一丝笑意,赐了座,“既然你早晚要嫁入皇家,学现矩就需趁早,从今儿个起,你留在哀家身边,由哀家亲自教你,如何?”
才不要!我暗瞪毗座的秋皓然,后者苦脸,“太后……”
“怎么?舍不得?”太后凤眸娣去,“还是怕哀家错待了你的新娘?”
“由太后亲自调教,是沧海的福分,皓然只有替她高兴的份儿。只是……”太后打了要他止声的手势,小猴子恍似未见,径自垂眸侃侃而谈,“只是她初来乍到,从衣物到饮食到生活习俗,许多事尚在调适,进了宫来,恐怕会闹出很多笑话。且太后寿辰在即,事务繁多,近期哪腾得出工夫教她?”
“如此说来,如果哀家硬要留人,必然要落得你这只小猴儿的埋怨了?”太后凤颜一时难观喜怒,转问在场另一人,“长风,你怎么看?”
“太后肯拨冗调教,是天大的恩赏,每人都会欣喜领受……”
臭狐狸,你家那位家有悍父的夫人怎没剥了你的狐狸皮!
“不过,皓然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云首领毕竟是一界之首,不可怠慢。依长风之见,每隔一日,云氏首就进宫一趟,纵使太后届时繁忙无暇言传,单是待在太后身边的身教也足以受益匪浅。”
“就知道总是你说话行事最滑头,两面都不得罪。”太后眉开眼笑,“皓然,这下你总满意了罢?”
“……太后恩宠,皓然当然满意。”
满意?哪门子哪窗子的满意?我方要起身相驳,手被秋皓然握住,他在我手心划来划去,无非一个“忍”字。
我……忍!
“今儿个哀家高兴,你们要陪哀家用午膳。云氏首,用罢午膳,你就留在宫里罢,只剩半天工夫,省得你明日还要劳碌回来不是?”
“……是。”我反手在秋皓然手心划几字:你、欠、我、的。
“你门小辈在这边先说着话,哀家回寝宫换套衣裳,新裁的衣裳好是好看,穿起来却不如日的舒适呢。”
环佩叮当,细步纤纤,时时刻刻不忘了散发威仪的凤姿暂时隐退。
鉴于乍得来的自在太讨人欣喜,我一时忘形,长舒了口气,软靠在身边人肩上,“你们这个皇家,处处让人喜欢不起来呢。”
19章
秋皓然捏了捏我的指。
于是,我明白:失言了。我那句话,让别人听去,罗织个什么罪名都不为过。
“沧海,你汉话讲得是不错,但有些个话说得米免颠三倒四了些,今后还是多向为夫讨教才是。”
为夫?臭小猴子,看在你是好心为沧海开脱的份上,不与你计较。
“……是。”
“皓然当真是驯妻有道,云首领尚米过门已经言听计从了,好是了得。”
“长风羡慕了?”
狐狸留着猴子对付,反正一个狡诈一个机巧,窝里斗个痛快去,我先闭目养神再说。前夜被秋夫人拉着说了半宿夜话,一早起来去应付狐狸。昨夜因获知今儿个要进宫面圣,也无好睡。这半天的工夫,先是苍山,后是太后,累心又累人……眼睛方一阖上,浓浓困意涌来,我……睡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皓然,她……”
“累了,可不就睡了?太后,让您见笑了……”
“这……算了算了,快把她放到哀家寝宫里去,就算是未婚夫妻,你也总不能老是抱着……”
耳边有一些语声,有些话,当时听明白了,不一时便全部忘记,有些话,当时就听不清晰……不明白不清晰也不甚要紧,反正,太后虽然厉害了点,对沧海还无恶意……
既睡之,则安之,睡罢。
太后寝宫的床榻的确舒适,点着的檀香也让人更能好眠,我睡得安安稳稳,消醒后,还拉了一个长长懒腰以示心满意足,但睁眼后,眼前半明半暗的光线却不能让人满意了。就算沧海所憩处不可能是太后寝宫的正殿,也不该如此节省油钱罢?何况,这屋里怎连个宫婢也不见?好歹我也顶着巫界首领还有一个阮阳侯未婚夫人的名儿呢。
匆匆跛上鞋,我欲去找人问个究竟,但睡得太久的一只腿一时虚软,才一抬脚,就带着我向地面跌去。
本该扑到地面的我,因身后攫来的力量稳稳站住。
能让我没有任何觉察,能在我意识闪现之前出手,这个人……
“秋皓然?”管艳说过,他是无云大师最得意的俗家弟子,“是不是你,小猴子?”
“抱歉,让你失望了。”
秋长风。其实,这个气息……我第一个就该认为是他,只是……他怎么会在此出现?纵算是大苑公公子,纵算是太后的亲甥儿,纵算是属国国君,就能在皇宫如此放肆?
“云首领。”他一臂箍着我的腰,一手已向我脸上颈上,喷在我后颈的气息有着毫不掩饰的……欲望?!“与皓然联姻,并不能保你巫界平安,考虑一下更适宜的人选,如何?”
“你……”怎如此混蛋?不管怎么说,我是他兄弟未过门的妻子罢?“请你自重!”
他轻笑,仿佛为了响应那“自重”两字,手滑到了我胸前……这个混蛋!看我如何收捡你……
……怎么回事?
他的唇,落上我的脸,带着如此显而易察的欲望,向我嘴际挪移,“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想要得到你,看着你这张嘴在亲吻别的男人,我就想用我的嘴为洗去别人的痕迹……”
……发生了什么事?我怎施不出一点气力?我动了无数次想要拦下他的意念,怎如滴水入海?
他的嘴罩上了我的唇,没有一点温柔,如一只兽般地吞吐,他的手将我身上的衣物一件件剥除,甚至没有把我抱回床榻,就势压制到了地毯上……
“你做了什么?你用了什么手法?”当我再次施力未果,只得问。
他自我胸前仰起首,借着半明半暗的光线,映出他一双绿眸幽幽,“透尘香,鸳鸯散,林微光,对付巫界的首领,当然不能怠慢,希望这些,足以让云首领知道本王对你的重视。”
透尘香?就是传说中,用来使妖人显出原形的奇香?鸳鸯散,抹微光,必然也是他持地用来制我的物什罢?
“……你想要巫界的力量助你?”
他一笑,“能得一赠一当然好,不然,单是云首领,也足够本王费尽心思了,这副艳色,着实天下无双呢。”
这不是秋长风!秋长风虽心机深沉,虽野心万丈,虽……但他优雅,他高贵,他不会有有这等可称下作的行为……和小海在一起恁多时日,多少次的床间纠缠,都是因为小海的一个“不”字偃旗息鼓,他怎么能……
“你……你以为……你和我做了这些事,我就会嫁你?”
“不是么?”他半坐起身,缓缓地解着自己的衣衫,噬盯着我的目光,如滚开的融浆。
“巫界人并不看重这些……我亦早不是处子之身……”
他双手一顿,眉间一紧,一股子杀气自眼底散出,冲淡了被欲望熬炽成的绿意。我松一口气……
“我不一定要处子之身,我要你!”突然,他恶狠狼压下,呲牙在我颈上一咬,“谁让你让我看到你?都怪你,都怪你!你让本王成了一个肤浅的好色之徒,你让本王甚至等不到明天,你这个小巫女!”
不不不!我竭力躲着他的进逼,“想想……想想秋皓然,你的兄弟……”
“我不要想!我只要你!”他口气如一个赌气的娃儿,所做的事却邪恶无比,我躲一分,他便近两分,不留一丝缝隙。
“想想你的妻子,你所爱的女子,想想她们……”
“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要你,只要你!”
“你……”
说任何话已无益。随着他最后一字而来的动作,将我和他拖入一场畸型的漩涡……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我不如你的意……我仍然要嫁秋皓然……”
我的话,没让他气焰有丝毫萎靡,反倒更激了他的战力。他不加犹豫地弄痛了我,那不亚于初夜的疼痛,让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有心如此!
“我不管你第一个男人是谁,但今后你的男人只能是我……”从地毯到床榻,再从床榻滚落地毯,他少有间断的努力中,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句。
“……你想得美!巫界讲究得是男人有多少女人……女人就要有多少男人……”
“我没有女人……”
“呃?”
“你少管!若你再让别人的男人碰你,我第一个就会剿灭巫界!听见了么?听见了么?听见了么?”
他一再的问,我偏不回答,但,我也为这倔强付出惨重代价……
20章
“云川竟被关了近二十年?”太后得知了娘的近况,不胜唏嘘,“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就算不是她的女儿,也是她至亲至近的人,你只是比当年的云川少了几分童真气而已。看来,哀家以训你礼教之名,将你留在宫里,是做对了。”
“……太后不是当真要教化沧海?”
“唉。”太后低喟,“哀家是过来人,看得自是比你们要明白。长风看你时的目光,你未察,皓然也不觉,哀家却是感知的一消二楚。那个孩子,眼光奇高,轻易不会想要什么东西,想要的,必定也是世间难求。你才迈进来,他的目光内就多了掠夺。如果你只是普通的巫界人,哀家这把老骨也不会搀和他们兄弟间的情事,但云川是哀家这一生最难得的一段轻松快乐时的朋友,所以哀家想要保你。长风那孩子再妄为,总要看哀家的几分面子。”
您的面子,他……没有看,就在您的眼皮底下,他做下了一堆恶事……
我是很想对太后将他恶行恶迹坦布出来,只是,一旦想到,自己顶着堂堂巫界首领的名,竟着了一个凡人的道儿,实在是憋屈又郁卒,纵使这凡人是只仅差成精的狐狸也不行!
那个混蛋!大色狐,大混蛋!
我再次扔了笔,揉起酸疼的腿。已经说不请,是今天的第几回了。每一回,我都把那只突然发情的狐狸骂上千百声。
他竟是在太后的寝宫故布疑阵。我到现在仍然不清楚,他是用什么法子将我那夜所住的偏殿辟成一个单独的世界,他在里面那样疯狂的折腾,外而守着的宫婢竟是一无所闻。直到天快亮时,他放开了我,又说了一堆近乎侗吓的话,方心满意足地离去,而我,一觉睡到天近正午,醒来时,门外正有宫婢小心翼翼的叫起,且已不知叫了几个来回。
秋长风,这道梁子我们算是结上了,早晚有一日,本首领向你讨回来!
狠发过,骂也骂过,但周身的酸疼还是免不了要经受,去痛决念了几遍,当时倒也能缓适一阵,但每每记起他那夜的恶形恶状,留在骨肉里的痛意便再度袭来……秋长风,你去死!
“本王没有听错罢,你叫本王去死?”
我目观鼻,鼻观口,握紧手中笔,对进门的来者彻底忽略。
秋长风燎狍坐在案边,自我写成的成堆请束中捏起一帖,“你的颜体字,谁教你的?”
还不就是你这个混蛋!我重重勾完手底一帖,翕过新帖刚要起笔,下巴忽被他扳了过去。
“写颜体并不稀罕,但起笔时总要重点一下,书撇字划五时总爱在尾处上勾,单据这些,本王就可以治你一个摹学本王字迹、居心叵洲的罪名!”
当初是哪个混蛋以罚月钱和不准吃饭那双重的酷刑逼人家练字来着?这厮不要欺人太甚!我怒瞪他。
“就算你是夫人的义女,对本王如此态度仍算失礼,本王再治你一个不恭之罪如何?”他脸俯近,睫毛搔上了我的额。
随便了,怕你啊?我虽未说话,眼睛却将话一字不落地传递出去。
“如此有恃无恐,因为有皓然为你撑腰?”他笑,“他将娶巫界首领为妻,你阮阳侯正室夫人的梦怕是要落空了。”
无聊。我嗤之以鼻。
“你不介意?你要做皓然的妾室?”不知所以地,他目间闪过浅微怒气,“你为什么不介意?”
谁理你?我想别过头,却忘了下巴还在他手里,我扭,他紧,痛得吸了口气。
秋长风一声讥笑,许是自己也意识到适才的怒意起得毫无道理,另启话端,“怪了,本王并不记得曾对你不好,你对本王总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作甚?”
活该你不记得,不良主子臭狐狸!这句话太复杂,我的眼睛再能干,也不能字字俱细,但有恼有火总是没错。
“一个做过丫头的人对昔日主子这副神情,还真是少见。”他目光在我眉目间划过,徐徐下移,到了我的唇上,有疑有惑地凝注良久……
我粹然将他推开,跳出三尺之外,“你少打一些歪七扭八的主意!”
他先自一愣,继而讥笑更大扩散,“你以为本王会对你有兴趣?难不成在你认知里,本王会恁不忌口?”
“……”这只狐狸就是为了气死小海而存在的!
他忽又正颜,“如果你不想做皓然的侧室,只管对夫人说,有夫人为你做主,没有人可以勉强你。”
“怎么会是勉强?”顿时,我笑得好是灿烂,甜声道,“别说侧室,只要能与小侯爷在一起,丫头奴婢小海都乐意去。”
“你……”秋长风眯眸,“有胆子,你再说一遍。”
“我……”不得不承认,小海很没胆,他那般的神态一现,残留在小海体内的惯性使然,我闭紧了嘴,不发一言。
“回头,本王会派人给皓然,将你们的婚约解除。”他言罢,径自出门。
“……臭狐狸,秋长风,不良……”他早已不是小海的主子,他是……“混蛋!臭狐狸!”
“本王还真是一个宽厚体仁的好主子,能把一个丫头纵容到敢在我背后大骂本王。”半开的门间,秋长风可恶的脸现出,“只不过,你再骂下去,本王就要设法让你闭嘴。想不想试试?”
“……”
戏弄小海,让秋长风很有乐趣。这是我的体认。
***
无意成为秋长风开心物的我,尽管对秋夫人怀着十二分的歉意,还是在把一张列了寿宴待办事项的单子交给侍霜,意志坚定地向她请辞,离开这座从来不是小海福地的大苑公府。
大文公府,安心苑。
“……哈哈哈,这叫什么?报应……哈哈,小海,这是你的报应……哈哈哈……”
管艳听完我近几日的遭遇,瞪目结舌之后,爆出一气气势磅礴的大笑,又是拍桌,又是顿地,将幸灾乐祸表露无遗。
本期待她来同仇敌忾的小海,只得闷闷坐着,支颐欣赏着美人笑姿,思忖该如何回报这份深情厚谊。
“什么事这么高兴?”秋皓然排阖而入。
一见了他,我眼前倏然一亮,“小猴……爷,我要你赶紧操办婚事,待太后寿辰一过,就把沧海娶进门来!不,还有小海,你要把沧海和小海一块娶!”
“……呃?”秋皓然眨眸,“可否讲得更清楚明白些?”
“消楚明白些就是,你要在同一天娶进双妻,沧海和小海。”
小猴子毕竟不是笨蛋,“据我所知,巫术里并无分身术?”
“没有分身术不打紧,有障眼术就行了,只要一个人能有小海的身形声音,面貌以假知己真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你做这事,该不会是为了气长风罢?”
“……与他有什么干系?”
“今儿上午,本侯在宫中听大苑公言道,大苑公府欲趁长风在京的这段时日将他和怜星的婚事操办了。难不成你也从哪里听到了消息?”
真想一巴掌打掉这厮脸上的可恶笑意!我柔声道:“这样多好,你们秋家接连的添丁进口,是好事不是?”
“届时你是沧海,还是小海?”
“管艳姐姐扮起小海是驾轻就熟,那我便是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