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长风破浪会有时
第一章
汝生之,即为汝姐。非为汝姐,汝之焉存?
大巫师的话,伴随着笃笃法铃之声,字字入耳。
我闭上了眼睛,亦闭了上嘴,不置一声。
但,不管我出未出声,没有人会在意,他们所在意的,只是我的血,我宝贵的血。而它们之所以宝贵,也只因它们可为他们延续全族命定天女的生命,与我这个主人毫无干系。
今天,是我满十四岁的生日罢?从六岁开始,这个日子,便是我失去全身三成鲜红血液的日子。巫族拥有强大的繁衍力量,一子,或一女足够传宗接代,从不需要第二人。这巫铃之音,巫师之声,在在皆在提醒,我这个第二人所以会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延续第一个的生命,否则,我,完全没有必要出生。于是,我生之日,亦是我半死之时,我的生,为别人而生,我的死,亦不由已。
臂间的痛极轻极微,血流的速度亦且轻且缓,耳边铃间依在,但我的意识已近抽空……
“大巫师,大巫师,三成已经够了,您快为沧海小姐止血,她受不住了!”
恍惚中,是冯婆婆的怆惶呼声。
唉,冯婆婆,这世上,也只有你一个人疼得是沧海,不是沧海的“血”……
“放肆,退下!”
“……可是,已经够三成了啊,已经够了啊……”
“今载是天女的阴虚之年,需多抽一成!”
四成?他们真是“舍得”啊。
“不行啊,你们不能只顾天女不顾沧海小姐,抽了四成的血,沧海小姐何时才能调养过来?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不也危及天女么?”
“放肆!”是大巫师的怒叱。“一个老奴竟敢打断为天女取药的圣洁仪式,还不拉出去!”
“不,不,不行,你们不能不顾我沧海的性命……”
“拉出去杖责三十!”
杖责?杖责冯婆婆?杖责这世上唯一疼我的冯婆婆?不,不要,抽四成,抽五成都可以,只是不要动我的冯婆婆!不——
“不——!”我翻身坐起,收势不稳,又跌了床,跌到那个冷硬逼人的青砖面上,不肖说,明晨起,屁股上又要青紫一片了。但是……无奈的,我还要感谢这片冷硬的地面。每一回,就是这不知变通的东西能够最快使我明白,那只是个梦境。虽然,它的确发生过,但现在,只成了不时扰我来的梦……
呵,不想了。看天色,不足一个时辰便要放亮,恁多事等着做,睡罢。我捂着摔痛的屁股爬上床,拉过自己做的装着今年新棉花的被子,香香甜甜地睡了,梦里,没有挨打的冯婆婆,没有抽我血来的大巫师,也没有对着我的血猛吞口水的族人……没有梦……
……
“小海,昨天晚上又做恶梦了是不是?我听见你的尖叫声哦,不过,为什么你的梦话总是那么奇怪,我一句都听不懂?”
这个费得多,真是费话多哦,一大早唠唠叨叨,吵人好不好?我将锅里添满了水,灶下起了火。来得另一灶前,锅已烧得热了,将备在灶台小盅内的麻籽油倒进,不一时,清炒的青菜已经出锅。伴着几个凉拌鲜蔬,一笼白面卷子,今早公子的早膳备齐了。
“小海,你说你要不要找大夫看一看?你这样,也不是事啊是不是?你说你一个小丫头,时不时做场恶梦来吓自己……”
“大哥,你帮我看着,这水烧开了,就立马泡茶,我去叫公子起床。”
费得多,我称他“大哥”,因他对我,的确像个大哥般的疼。只是,人无完人,如果他不那么啰嗦,我定然会更喜欢他一点。
“公子,奴婢进来了。”我依常规,敲了敲门,尔后便推开了进到室内,将盛了房后山泉水的提壶放下,支起了几扇窗牖,外面清爽的空气流通来。
“早啊,小海。”垂幕之后的床上,一个人影懒懒坐起,一个人声也懒懒响起。
“早,公子。”我将海蓝色的垂幕打起,挂到银制帘钩上,向床上的人浅福,“您睡得好么?”
“小海,过来。”公子向我招手。
主子召唤,我自乖乖走过去,坐了上榻沿。没有意外,公子如每一日清晨初醒时,靠在了我肩上,一双眼似阖非阖,掩嘴,哈欠连连。
每到此时,我都需要全力忍住,哈欠会传染是它的事,但主子能做的事,奴婢未必能做,这就是主仆有别……不过,我常想,我只所以如此忍得住,是不是因为太有自知之明?其实,我更想奉劝天下人,如果哈欠没有人家秋公子打得这般好看,还是不要打……
“小海,今早吃什么?”公子闭着眼问。
“凉拌三丝、肉沫茄泥、白灼芥蓝,还有一个炒青菜。主食是白面卷子。”我的主子,早膳最喜素食,午膳则要荤素搭配,至于晚膳便是随兴所欲了。
“还是我的小海可人疼,这些菜都合本公子胃口。”
“谢公子。”我目朝前方,竭力不去向公子此时的脸容扫去一眼。这个时候的公子,有极大的欺骗性,会让人以为,他只是一个较常人俊了些、干净了些的无害哥儿。但我可是见过这个人最本质的面目,那样浑身挂着别人与自己血的公子,那样两眼藏着噬兽的公子……
“在想什么?”公子的话温热的吐息吐在我颈上,清似屋后山泉的音质就在耳边。
我一惊。是呵,在想什么?怎在大白日的,想到了那久远的事?
“把衣服拿过来,我要起了。呆丫头,一大早就发呆,说不好哪一天就让人当呆瓜卖了!”他拍了我头顶一下,最后的一句,是含在哈欠里咕哝出的。
唉,可怜的我。在旁人眼里,我怎么也算是个伶俐勤快、本分尽职的乖丫头,而在公子嘴里,是一个百年不变迟钝木讷的呆丫头……不过,这“昵称”倒没有打击我,就如同公子每早倚在我身上等待自己彻底清醒时这段看似亲昵的依偎,亦改变不了我和他实质的疏离一般。
我是公子的贴身丫头,公子不相信我,一如他不相信任何人。
公子是我眼下的主子,我不相信公子,一如我不相信任何人。
公子从来没有忘了在膳前用服用避毒丸的习惯。
我亦从来都期盼着他不要祛除这个习惯。
我和公子,是在那样的情形下结识,在颠沛流离的逃亡中,彼此成了对方握在手里的那一根代表希望的稻草,逃亡结束时,他不知该如何处理一个曾见着他最落魄的面貌最本质的面目又曾共历生死的人,于是,留下我做了他的丫环……嗯,其实,以他的行事作风,杀了我也算正常……
“你又做恶梦了?”
公子问这话时,我正将昨晚就备好的海蓝长袍侍候着他穿上。我生来有一个本事,对于做惯做常做顺手了事情,不管专不专心,经不经意,该做的事仍然会做,且一丝不苟的做……
“还是不想说?”
“嗯?”我抬眼,公子的五官近在盈寸。我承认,哪怕这张脸从远到近看了这么多年,哪怕对这脸面皮下的本相无比清楚,我还是要承认,公子……很好看,尤其这双打着涡漩的墨色眼瞳……将手底下衣料的细褶抚平,“奴婢给公子倒水净面。”
“小海当真如此神秘?对本公子不说,对亲如兄妹的得多得满不说,想要取信我的小海,难呶。”公子用含谑带笑的语调追着我过来。
“取信小海,肯定不比取信公子来得难。”这人,五十步笑百步,不看看自己,谁能取信得了他?我给他递了盐水与毛刷,趁他漱口的当儿,将泉水倒进净面盆里,浸湿了棉质面巾,奉到他跟前。他却微倾了脸,“我还是喜欢我的小海给我净面。”
哼,什么清风公子,什么四公子之首,在我小丫头眼里,也就无赖一大只,而且是只准州官放火的无赖,还是五谷不分四脚不勤的无赖,也不体谅我人小个小,他纵是半倾了身我还是要高踮起脚才能勉强够得着他一张脸,总要人侍候就是!
我啊,也不客气,拿他当成一根木桩,靠着这木桩,我将整张面巾覆他脸上,指尖轻揉着他的太阳穴。灵泉山的山泉水很灵,可以醒目醒神,第一遍擦上去,公子整张脸便真正醒了来,眉目间,多了几分神采……
“你的梦,还是不能说?”
这人总是如此,总想趁我走神时候窥我心思。我告诉自己,没听到。
第二章
公子姓秋,名长风,是江湖“清风明月,秋水长天”四公子里的清风公子。听费得多说,公子的父亲在国都任大苑公,是什么三公之首,位极人臣。我一个小小丫头,自是不懂这些。费得多还说,公子现在的生活算是隐居,亦是告病休养……嗯,虽然我看不出这位仅是比大熊衰弱那么一点点的主子哪里有“病”……咳咳咳……好丫头是不该枉论主子是非的。也就是说,公子早晚要回到朝中任职。这个“早晚”,早有多早,晚有多晚,我不是不好奇,不是不想提前悉知了也好早作打算,但公子不会说,费得多大哥不能说,还有一个费得多大哥的妹妹,费得满姐姐,她虽然疼我,但更忠主子,也必定不会告诉我。于是,也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毕竟,小丫头的日子,除了有一个最会使唤小丫头生怕小丫头一得清闲便会长毛发霉的主子是美中不足以外,还算快活。
侍候主子用完了饭,我如每一日,开始了里里外外、边边角角的打扫……嗯,声明,这与主子的欺榨没有关系,我喜欢干净,喜欢由里到外由边到角的干净,这是自小养就的习惯。
那时,长年食用香兰草补充体力,有着那样一个幽美名字的药草,每咬一口,苦涩滋味且不说,汁液赤红如我失去的血,且似乎不甘被我蚕食,每每溅得四处都是,我每每挣着残得只剩两口气的身体,来擦拭抹洗。而冯婆婆会强把我按下,拿缎带将我固在床上,再滚着肥肥胖胖的身子,一个人将里外处处打扫得纤尘不染……随着长大,我学会了如何吃食香兰草才不必让它“血”流满地,也爱上了纤尘不染的洁净……
“小海,我去镇上,你不是说要我带东西回来?”
我应了一声,将事先写好的清单递了过去。费得多瞄一眼,皱起粗粗短短的眉毛,“小海,你为啥不同我一起上街?你说你一个小丫头,作啥这样懒呢?上了街,你也好买些新鲜物事,买些花膏香粉……”
有时,我怀疑,费得多大哥和费得满姐姐携手投胎时是不是投错了皮囊,前者多话的象个婆婆,后者虽不是惜字如金,但总不会激起人想拿一把棉絮塞了那张嘴求个清静的冲动。“大哥,您再不走,赶不在午膳前回来,公子就喝不到骨头汤了。”其实,他赶得回来,公子也喝不到,熬骨头汤历时弥久,还要拿砍刀劈了取髓,耗神又耗力咩。
“那我走了。”费得多大哥还算识趣,“嗵嗵”将步子迈得山响。我低头去拨弄晒在木架圆篾上的青梅干,这东西晒干了洗净了,用来泡茶,祛火养心,小海喜欢喝。正巧公子也有眼光赏识,我殷勤晾晒,讨好自己,顺便讨好不易讨好的主子……
“小海。”
哦唷!我吓一跳,惊瞪着这张去而复返又在眼前放大的脸,“大哥,你做什么?”
“你总是拿一层又一层的壳将自己包得紧紧的,不让我们进去,你也不出来,你苦,我们外面的看着你苦却没办法陪一起受,这样,很不好。”
呃……
“我的话,你或不爱听,可是,你不是个笨孩子,你应该明白咱们对你都是真心疼的,就算公子……也没拿你当外人……”
哈,大哥又憨厚了不是?公子不拿我当外人?应该是不拿我当“人”才对罢?对,不是“人”,是一个放了怕泄密杀了怕费事的工具,一个多了不多少了不少的玩具……
“唉,看来你仍是没有听进去,那我走了,我的话,你还是需要好好想一想的。”
这个可爱的大哥,真是有趣。我耸了耸在别人说来该称之为秀挺的鼻尖,“大哥,您真是不想让妹子给公子做骨头汤了是不是?公子责怪下来,您可是要替小海全力担着的喔。”
“唉……”费得多对无可救药的我看上去似是好生的失望,他摇了摇头,真的走了。
老天保佑,希望大哥对我这块不可雕的朽木是 “绝望”了才好。我对着他的背影提鼻探舌做几个鬼脸,低头做自己的活计。
“看来,你对费得多的确比对本公子来得亲切。”
用不着抬头,单是那股“香风”,就知是哪位尊者。“公子,这日头挺高的,请回房罢。”
“看罢,本公子竟招自己的呆丫头厌烦了,苦喔。”有人捧心颦眉,虚伪到天人共愤。
“公子,奴婢知道您身子‘不好’,但您来扮西施,还是唐突了人家。”
“呆丫头,这身子不好,是随便说得么?幸好你家公子我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在哪里?藏在哪条墙缝哪个旮旯里?我张头四顾,没想他又给我脑门上拍了一记,“呆小海,给我恃宠生骄是不是?”
宠?公子的用词很“别致”喔。
“傻丫头转移话题的本事倒是不弱。”秋长风一对带了淡淡绿色的黑眸逼近,比我的还要长的睫毛几乎抵到了我额上,我怕痒,向后躲着,却被他按在头顶的手固住。“你再敢动一下,本公子自你本月月钱中扣出五成算是惩罚你对主子的不恭。”
……五成?小人!“公子,您请吩咐。”
“若本公子和费得多同时落进河里,你救哪一个?”
“……”公子今日真是好兴致啊。“您忘了?您和费大哥都会泅水。”
秋长风眯起了眸:“五成的月钱。”
“救您,救公子,奴婢自然是先救公子!”英雄尚为五斗米折腰,况我一个小丫头乎?不丢人不丢人……丢人又如何?
“乖丫头。”公子在我头顶上的掌改成抚拍。我不觉有他,只是暗恼一会儿又要去重新梳头了,虽然丫环的髻最省事,但梳来梳去也是麻烦是不是……突然,我脊背一直。公子的手亦微可察的顿了顿。“……我想,我的呆丫头最让本公子满意的地方,就是这份敏感了罢。”
不知怎地,我总觉他说这话时,上挑的嘴角有几分邪气。可是“敏感”不对么?对
外界事物的敏锐感知力,在逃亡时候锻炼出来的能力,有什么问题?的确有人来了啊……
“清风兄,又在逗弄你家的俏丫头了是不是?”有人放着好好的门不走,从屋顶飞下身来。
“听明月兄的口气,可是羡慕?”公子把我向旁一推,迎上那些个不速之客。
苦命的我跌跌撞撞,抓住旁边的木驾才未跌成最丑的小狗啃泥。我对着公子背影,挥出一拳……当然,有心无胆,举举就算。
“小弟羡不羡慕并不重要,秋水,你是羡不羡慕?”
第三章
清风明月,秋水长天。江湖四公子是也。
费得满姐姐曾于有荣焉地道,这四位公子人人是人中龙凤,个个是浊世翩翩,更是天下所有怀春少女的梦中情人。但小海我忖着,如果少女们见着这四位或玉树临风或风流倜傥或卓尔出尘或魁伟英拔的公子醉酒后钻进床底桌底椅底树底好眠的绝世风采后,依然春梦不醒的话,也只能说,是她们那颗春心有够坚强无畏,小丫头我只能写一个“服”字出来。
“海丫头,来这边,本公子有新鲜玩艺赏你。”说这话的,是“明月公子”娄揽月。四公子中话最多、笑最多的公子。
“奴婢无功不受禄,娄公子打赏,奴婢不敢领呢。”我嘴里说得堂皇漂亮,眼睛还是向他把玩在指间的一块羊脂白玉的佩饰瞄了瞄:若拿到当铺,不知会换多少银子?
“得了,谁不知你小丫头是个小财迷,这东西给你玩了。”娄揽月那个玉饰随手抛来。
志者不食嗟来之食,我不要……
才怪!我小海乃史上最称职丫环,每日是怎样一个从早及晚的忙,每月才有五两银子的进项,还要时不时防着公子兴之突来的克扣盘剥。这块玉饰,至少可以当上五十几两银子,不要它,岂不成了道地的呆丫头?
“哈,不错不错,几天不见,小海的轻功又见长进了,方才这一式‘凌燕飞空’,很是灵巧,有了你家公子的三成。”
我飞身接着了玉,听着明月公子的大赞,厚着脸皮谢赏,眼睛则对玉的成色做最后鉴定:五十两银子,该是最低的保价了,卖得好的话……
“清风,你对你家丫头很小气么?”
“何以见得?”
“不然堂堂清风公子的丫鬟怎会对一块不起眼的玉如此沾沾自喜?你这主子当得委实失职呐。”
言者,“秋水公子”水若尘,五官比秋长风生得还要精美的一位美人公子。不过,旁人例如其他三位公子晓不晓得我不清楚,但我打见这位公子的第一眼,就晓得这是位假公子,即传说中女扮男装闯江湖的女侠客。碰着闲暇,我会翻看《武林志》、《江湖轶事》闲书解闷,我知道诸如此类者,大都有诸多苦衷,如杀父之仇、夺夫之恨、灭族之祸……最寻常的,也该有个逃婚在外的难处……为表示小海的善良和体贴,我对秋水公子是女子之事三缄其口。但显然,人家并不领小海这份情意,这位美人公子对我,有显而易见的不喜欢。
“小海,给本公子丢人了不是?”秋长风不阴不阳,不知是怒是喜地,“本公子很亏待你么?”
“禀公子,您没有亏待小海。”
“很喜欢明月公子的这块玉?”
“禀公子,奴婢喜欢。”
“因为很值钱?”
“禀公子,是的。”
“值多少呢?”
“禀公子,至少是小海一年的工钱。”
几位公子似是喝茶喝急了,都急咳了几声。我连忙端了茶壶过来,查看是否是小海一时粗心,将自己平常喝来给人看的粗梗茶为公子们沏了,还好,用得仍是极品雪叶毛尖……
“清风,听说当今共主有意自皇家子弟中遴选几个属国的国君,你这位大苑公四公子,该是被考虑在内的热门人选……”
喔唷喔唷,这些机密大事,可不是小丫头能听的哦。我蹭着脚跟,半步半步地向外挪出去。这是我做了几年丫头练成的“避嫌步法”,少听少嫌,不听为妙,唉,做个丫头,也不易哦。
……
“大哥,今天三位公子都来了,需要加菜,你帮小海将这些鱼给剔出来好不好?”
“早就说啦,粗活你一概不要沾手,女儿家将一双手给磨粗了,将来可就嫁不得一个好人家了……”
我把两条草鱼放在他眼皮底下,去厨间处理那些蔬果。直到我把一条茄子的皮削得片毛不剩,费得多大哥的唠叨仍是不见任何疲劳之势,大哥最伟大时,是曾经念了我一个半时辰外加一刻钟,不知,这一回会不会到两个时辰……
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是我最敏感的声音之一。所以,在那柄尖刀即将刺达后颈时,我甩出了手里的黄瓜,黄瓜尸体散落,四分五裂,清淡的气息充盈各处。跃向门口的我受到了另一把尖刀的威逼,这一次迎击的是几只张牙舞爪的大肥蟹。肥蟹固然物美价贵,小海的命更是宝贝是不是?
借着大肥蟹争来的一线之机,我逃出了狭小厨房。院内,费得多大哥已经与几个黑衣人战起,他几次想赶过来助我,皆被缠住。所以,追来的三人,必须由我自己应付。
来者三人,我独自一个;来者手掌利器,我手无寸刃。敌众我寡,当然吃亏……咳咳,我也可以承认,是我学武不精。不管情形如何,不到十招,一把尖刀顶我咽喉:“不想死的话,就给我乖乖莫动!”
我不想死,我乖。
“还有你,不想马上见到她的尸体,就住手!”
他喊得是费得多。后者见小海将成了别人刀下之俎,一个鱼跃龙门,翻出两丈外,横剑叱道:“你们如果想走出这个院子,最好莫动她一丝一毫!”
呜,好感动,得多大哥把小海说得好重要。
“哼,咱们来之前,还以为这个院子有多了不起。但来了,也便知道只是一个院子而已。”我身后的人轻嗤着,语气里全是不屑。
我同情他。这人,定然是走不出这个院子了。不是因他劫持了我,而是,他不该太早得意,这个院子的确是座普通的院子,外观上去,与普通民居无异,但住在这院子里的人……
“啧啧,清风兄,你的小丫头被当成人质了,还不快去搭救?”娄揽月一步三摇地来了。另三位亦不紧不慢地随行。
我没让自己去看秋长风的眼睛。尽管公子对我来讲,只是公子,是我目前的主子,可是,我仍不想从他眼里,看见那无动于衷的讥讽。虽然小海已演多了被人放弃的角色,却并不代表已经习惯到风雨不透。
“可怜的海丫头,怕不怕?”娄揽月问。
“怕,好怕喔。”眨着眸,苦着脸,如果有镜子,我可以让自己更可怜一点。“娄公子会救奴婢么?”
娄揽月坏笑,的确是坏笑,还是那种坏到骨子里的笑。“你的主子不是本公子哦,不然你说,如果本公子救了你,你如何报答本公子?”
“娄公子想要奴婢怎样报答,奴婢就怎样报答。”小小奴婢一个,一无财可图,二无色可取,量他也没什么耍头。
“哦?”娄揽月一眉坏坏挑高,“以身相许如何?”
第四章
以身相许?怕你何来?“好……”
“你们挟了我的丫头,欲向本公子要挟什么?”秋长风开口了,声质依然清如屋后山泉,声线依旧静如湖面。
“你就是秋长风?”我身后的人向前迈了一步,逼在我喉下的刀也紧了一毫。些微痛意传来,定然是割破了皮。
我虽不看公子,也知道公子压根未向我脸上瞟来半眼。他正对我身后人笑如春风:“既然知道我是谁,想必是有备而来了。而你们,必定没有打算告诉本公子你们的主子是谁罢?”
“我家主子,你还不配知道!”
“是么?”秋长风连嗓里也携了笑音。
这位仁兄,将会死得很惨,我叹。
“既然不配,阁下赶紧为主子办事就好。”秋长风眉目亦染笑意,我忍不住,打了个一个寒颤,依然是替身后仁兄。“说罢,你要什么?”
“一本名册。”
唉,又是名册,难道那本名册是金叶子做的?
“你有什么本事可以让你以为能从本公子手里拿到名册?”
“不交名册,你的人即刻尸横当场!”
你的人?……谁那么倒霉?当那柄尖刀又向我颈前推了一毫时,小海方知这仁兄所指是哪个使者鬼。拿小海来换公子的东西?……还真是看重咩。
“她死了,你也走不出去。”公子笑得春风沐人,好言规劝。
是啊是啊,我死了你也走不出去,何苦拉一个人作陪?
那位仁兄好是固执,利刃不收,人也依然坚守初衷:“秋长风,别人把你们传得神乎其神,你们真以为自己是神了?在我家主子眼里,你们不过是一堆风花雪月里泡出来的软脚货!一堆废物而已!”
“软脚货?”娄揽月向其他三人的脚底瞅了又瞅,瞄了又瞄,“真的呢,站都站不稳,难怪被人称为软脚货,啧啧,可怜呶……”
“你不说话,别人不会认为你舌残。”发这声的,是一直少声寡语的“长天公子”倾天。
“你一说话,别人便会认为你脑残。”出这语的,是“秋水公子”水若尘。
这四位公子,把时间用来斗嘴,却把刀下求存的可怜小丫头小海给忘了。于是乎,惹了小海身后仁兄的不悦,手中刀再向里收来,这一回,不止破了皮,还割了肉,顺着颈子流下来的,是……我的血?!……天神呐,天神呐,不知身后仁兄容不容我拿只碗将它们接住以便喂进嘴里?
“名册再不拿出,她的人头马上会滚到地上!”
人头滚到地上,我的脸今儿个算是白洗,还要浪费了得满姐姐从大城里为我捎来的那些润肤香膏……
秋长风笑回:“她的人头滚到地上,你便再也拿不到名册。”
是喔是喔,公子说得是。
“你不交名册,她的人头落定了!”
呜呜呜,好可怜,仁兄你……
“她头落定了,你人也死定了。”
对了对了,公子说得对……
“小丫头,听见了么,是你主子不救你,做了鬼知道找谁索命了罢?”刀光离了我颈间,随即又砍了下来!尔后,我知道,死定了,……他。
其实,小海我一直难以理解,为什么诸多人质的挟持者每值取人性命时,总要把已经架在人质脖上的刀举起再砍下?直接向颈上一戮,岂不来得省事?如此一举再一放之间,给人以可趁之机……
“小海,你如何了?”挟持我的人软下,我也软下。不知过多久之后,费得多撑住了我的肩。
“大哥不用管我,去料理他们就好。”一旦刺客露出破绽,都是费得多趁机歼杀,不善的来者,公子定然是一个不留。
“得满正好回来,挟你的那个被她一剑毙命,那些个刺客已经一个不剩了!”
“得满姐姐回来了?”我才要抬眼去看,头已被他给按住。
“别动!你这一动,血流得更快,长天公子医术精湛,让长天公子为你……”
血?我一个激灵,猛推开了费得多,掉头冲进厨房。好在,方才的打斗并没使厨间的杯盘碎得一个不剩,我抓来一碗接在仍淌着的血滴下……衣上浸湿的这些,如果拧出来,应该有小半碗罢?
“小海,你……”
“得满姐姐莫进来,我正要脱了衣服疗伤!”
“这倒新鲜了,你自己会疗伤?”得满姐姐在笑?“一个小丫头,还都是女子,你害什么羞?”
不得已,我将碗里已接下的血捧起倒向嘴里。才喝完,得满姐姐便大步踏了进来,先点了穴道止血,又要拉我:“小海,你的伤势让长天公子帮你看看……”
我避开了她的牵握,“得满姐姐看小海恁样活蹦乱跳,便知没事了,小海不要劳烦长天天公子,姐姐替我包扎一下就好。”
秋长风的声音忽自门外冷冷传来:“得满莫跟她废话,速将她揪出来!”
“不要!”我跳起,又躲了费得满的张手一握,“我的伤不需要看,我还好!”
“……得满!”秋长风冷声。
“是,公子。”费得满以小擒拿向我索来。
我非她对手,若她执意要抓,我定然逃不过,只得使出杀手锏:“我不要看!你若硬让我看,我便……离开这里,再不回来!”
此话出,屋内的人行止,屋外的人无语。
我说离开,不是笑谈。我并没有卖身契给秋长风,若我想,随时可以离开。虽然我需要极了这份每月五两银子的进项,但比及被人号脉,离开不难。一年前,秋长风摔坏了冯婆婆给我的一块玉,我收拾了包裹,向东走了一百多里,已经在一家饭庄寻了活计,后被得多大哥追回。从那时,他们便晓得我说的“离开”是真的离开。我并不是秋长风的真正奴才,不需要对他效忠得彻骨彻肺。我之所以不走,五两银子是第一,得多、得满对我的好是第二,其它……并无其它了。
“公子……”费得满请示。
“随她去!”秋长风近乎咬牙切齿地道,虽然他步声微不可察,但我知他必然是甩身走了。
“好了,你坐着别动,我为你包扎总可以了罢。”费得满睐我的眼神里,有一些无奈,有一些惋惜。“真不知道你这小丫头在别扭什么?是怪方才公子没有出手救你?公子能担心你的伤势,已属难得了。唉,做下人的,怎么能跟主子计较?”
得满姐姐不是得多大哥,她说了这几句话,便噤了嘴,取了药箱专心为我包扎。
我并没有说话辩解。不说话,便会被当成默认,但默认成一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总比一个经脉异常的“怪物”更能使我安稳。误会,不是不介意,但介意不起。
第五章
因为伤,我有几日不必担心有负丫头职责。从这一点来看,秋长风不算是个黑心黑肺的主子。虽然我包在重重伤布下的伤早已……
“小海。”费得满敲我额头,把我从很满意的睡眠状态中敲醒。“吃饭了!”
“得满姐姐,小海可以不吃么?”
“不可以!”
唉,得满姐姐不心疼病人咩,人家只睡了一天一夜外加半天而已,还有两天两夜的打算啦……但在意志如铁的得满姐姐面前,我很难如愿,香香软软亲亲爱爱的被子已经被得满姐姐扯走,呜呜呜……
“假哭也没用,快起来吃饭!”
呜呜……,没用也要哭。“……得满姐姐,饭呢?”
“臭丫头,还想我给你端来伺候你是不是?”我的额头又受到了得满姐姐铁指神功的攻击,“快给爬起来,公子等着你呢!”
……公子?那个无良主子,人家才夸了他,他便又要行盘剥之实了?呜……不哭。莫说是假哭,纵使我的眼泪能哭倒城墙,也哭不动秋长风的眼皮。能在人家“伤重不治”时,还不忘叫人家前去使唤,真是可创“无良”之最……
“不要嘟嘟喃喃了,主子如果等急了,你这顿饭吃不安生不要怪人!”
“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唉,何时我能攒够五百两银子,立马就把自己当成主子侍候,至于秋长风,管他去死!
“用过了午膳我再给你换一次药,长天公子给了上好的伤药,管保你这条小脖子还恢复成那截滑溜溜的嫩藕。”
“不用劳烦得满姐姐,小海自己换就好。”乖乖,真要让她换了,那还了得?话说回来,那位长天公子有这等好心?意外。不是小海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说这四位公子中尚有与“人”比较接近的,娄揽月算是唯一的半个,指得还只是嘴皮功夫。不然以他们的武功,弹指之间就能把那只刺客捻死,我可怜的小脖子本不需要留恁多血来浪费。
“公子,小海到了。”费得满替我回禀,然后轻推我一把,“快进去,别让主子等。”
得满姐姐,如果哪天小海变成了一个死心塌地的小忠奴,她定然功不可没。“公子,小海进来了喔。”
我进门,关门,回头,从恭顺小丫头的角度偷眼望去,四位公子正围着必定是从镇上最大酒楼要来的一桌膳肴,笑谈高语未因我的到来有任何顿止,亦没因这缕“空气”的加入而牵去任何一位的精神。
“公子,需要小海做什么?”作为“空气”,我自然不该开口,但作为一个“伤者”,我需提醒几位高贵人物,小海不该被完全无视。
秋长风两道剑型的眉毛中间,出现一道浅浅的褶皱。我知道,这是他有一些不悦了,因我扰了他与朋友把酒言欢的雅兴。“需不需要本公子来侍候你呢?”
“奴婢不敢,公子。”
“坐下。”
坐下?我瞄了瞄公子指下的那张椅子,再瞄瞄他的脸:坐在他旁边以便服侍?我扁了扁嘴,蹭着脚跟沾上那张椅子。“公子……”
“吃了它。”
这是……我盯着那只白瓷碗,里面是……
“小海,怎么你的表情好似你家公子让你吃的不是一碗养生粥,倒像一碗断魂汤?”明月公子又在调侃。
养生粥?如此说来,是主子的恩赏?仔细嗅下来,的确有粥的清香气。但对着满桌的珍馐美味吃一碗白米粥,不由得小海我百感交集啊。
近旁的秋长风淡道:“你面前的几碟小菜你都可以动。”
也就是说,那条荷叶熏鱼、那只白灼龙虾、那盘金丝火腿与我无缘?……小丫头不能不知足,比及原本以为的需负伤侍候主子,此时的待遇已算是奢侈。我持匙舀了一口粥,嗯……里面不知放了哪味中药,并没有以为那般清淡爽口……
“小丫头皱眉了,是粥不合口?”还是娄揽月。这位公子好似天生有逗弄别人的兴趣,不然不会放着好好的东西不吃,尽注意我一个小丫头。
“禀娄公子,奴婢人贱命贱,什么东西吃在嘴里,都不会不合口。”
“吃饭。”秋长风声线又起,山泉般的声质化成冷泉,这也是他情绪不豫的前兆。
不管对的是我,还是娄揽月,膳桌上静了下来。
虽然吃粥出乎意料,但凭实话讲,这养生粥并不可口,中药破坏了原有的米香,化在嘴里,有粘粘的苦甘。
“这道茄泥,不是你最爱吃的?”
嗯,茄泥我最爱吃……呃,在和我说话?我仰眸,正撞着秋长风那双微透出些许墨绿色泽的黑瞳。
公子拧起剑眉:“看什么看?快吃。”
“清风兄对小丫头的疼爱真是令人羡慕呢。”我另一只耳旁,荡起这轻缓柔旎的嗓腔,与此同时,一股令我不适的气息浅浅向我漫延来。想不明白呵,秋水公子为何不喜欢我?因为同是女子?但以她的容貌家世,完全不必以为我一个小小丫头会分去半点光彩……女人心,想不透喔。
“秋水羡慕得是谁?”娄揽月尊口又启,“是替你家丫头羡慕小海有个疼爱她的主子,还是替你自己羡慕小海可得到清风的如斯疼爱?”
“明月。”秋长风不紧不慢,“南湖帮那桩事,就交给你来料理。还有,前天刺客们的主子的回礼,也全权由你负责了。”
“清风,你忘了,我需跑一趟兆邑……”
“听说你的能干副手已代你去了。”
娄揽月哑然。
“况且,能者多劳,多了两桩事,也好让你少把心思用在他处。”
娄揽月摸摸鼻子,算是认了。
水若尘又道:“清风,十月初六的试剑会你会去的罢?你三载未现身,诸人对你的缺席有诸多猜测,众说纷纭,你也该露个面以稳人心了。”
“再说罢。”秋长风如是道。
话最少的倾天加入游说之列:“你最好会去。听说今天的试剑会会很热闹。”
“哦?怎么个热闹法?”
“听说过巫族么?”
……好痛!我细啮口内米粒的牙找上了自己的舌头,痛喔……
“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般笨的,吃碗粥也会把自己咬哭了。”
痛自然要哭!我以手背抹去泪花,瞪住对出言损我从来就是不遗余力的不良主子:“是你的粥太难吃!”
我的以下犯上,连累得下巴被秋长风一把捏住,他将那张欺世盗名的脸逼来,恶劣劣眯了眸,语意凉凉道:“我称职的小丫头,你是在跟主子顶嘴么?”
第六章
称职的丫头,不与主子顶嘴,顶嘴一句者,叩月钱一两。
这是我与秋长风的主仆协定中的一款。
“奴婢不敢。”穷人气短啊,为了那一两银子,就算下巴掉了,也会忍着,做丫头当如是。
“小海真乖。”他放开了我的下巴,拍拍我的颊,“把这碗粥吃了,剩一粒米,本公子会让你再吃上十碗。”
我吃,我忍,做丫头,就是要忍人所不能忍。
“清风,你当真这么讨厌这个丫头?”问者,是娄揽月。
秋长风懒乜过去,“想说什么?”
“这个丫头我看着还是蛮喜欢的,你如果不想要了,就把她送给我罢。”
我将最后一粒米含进舌底,将空了的碗底亮给秋长风。他的脸色我不需看,我也不必担心自己会被当成一样货物般处理掉。别人会不会把一个曾见过自己最落魄模样的人派到只见过他最光鲜模样的友人身边,我是不晓得。但秋长风绝对不肯。这人啊,虚伪到骨子里,亦虚荣到骨子里了,只允许别人看得见他这只孔雀男的正脸呶,至于后面,嘿……
“明月这话说得有理,如果这丫头你当真不想要,送给我也可以。”
噫?秋水公子要小海?难道她也学会欣赏小海少为人察的内涵了……
“啧啧,什么时候我的小海成了香面饽饽,让明月、秋水两大公子中意起来?”秋长风摇头叹着,一只手已将我的发髻给拨弄了个尽兴,“不过,这个又呆又丑又不知整洁的小丫头我还是留着自己用罢,你们尽管去使唤你们的美婢,那才是赏心悦目不是?”
我将脑袋从秋长风的魔掌下解救出来,“公子,奴婢承您的赏,已经将粥吃完了,可否告退?”
“一个丫头,也能学成咬文嚼字,清风兄的培养当真是成功呢。”
唉,我断定了,水若尘当真是不喜欢极了我。
“话接上回,长天适才提到的试剑会,清风你今年务必要参加。据天叶堡送来的信,传说中的巫族会露面。”
“这倒是有趣了。”秋长风道,“巫族么?传说中那支最后精通巫术的族群?”
“公子,奴婢告……”我提醒他,有个外人尚在旁边待着,莫提及如此机密的话题。“退”字还在嘴里打转时,我已然离了凳,却被压在肩上的掌又压回凳上:“坐着。”
“咝……”我手抚上了包扎着的脖子,“好痛……”
秋长风瞪我:“不痛!”
“咝……”
“不痛!”
“咝……”
“你……”他气得屈了指弹我额上,“少拿一张苦脸败本公子的好胃口,走!”
谢天谢地。秋长风不是个好主子,但是个好玩家,对玩具,在他容许的范围内,不算太狠。走出了膳厅,我回到了软绵绵的床上,蒙头再睡。但我很了解,接下来,莫想真正的睡。巫族,那两个在我血里如魔咒般沸腾的字,再扰梦来,大巫师的咒语,笃笃的法铃,冯婆婆的哭喊,交相在耳边更替。尽管明知是梦,我仍不想做个旁观者,呐嘶着要从他们的杖下救下这世上唯一会拿心来疼我的人……
……
“小海,告诉你一桩好事!”
颈上的伤渐愈,我也离了我最爱的软床,做起丫头该做的营生。午膳过后,我正熨着公子的长衫,费得多大哥兴冲冲拍门进来,满脸是了不得的兴奋。
“什么好事啊,大哥?”我必须捧场问一句,不然,两只耳朵这一日休想安静。
“公子决定参加今年的试剑会了!”费得多高亢道。
“喔。”
“试剑会,一年一度哦,是武林中的盛事哦,是武林新秀扬名立腕的大会,当年咱家公子就是靠着在试剑会上的横空出世而成为天下闻名的四公子之首……”
“喔。”
“公子自从隐居之后,便没有在试剑会上露面,各方都对咱们公子想得紧呢,你想想,咱们公子今年露面,会是怎样的场面?”
“是喔。”
“还有哦,咱们公子可是各武林世家闺女们的梦中情郎呢,那些位小姐侠女一但听说公子去了,指不定如何疯狂哦……”
“好喔。”
“小海,你不要这样意兴阑珊好不好?咱们家公子比大哥我说得要了不起十倍呢,还有哦还有,今年那个巫族不是要来试剑会么?咱们家公子找他们的天女找了不是一日两日,到时正好会会……”
“天女?”秋长风找天女做什么?
“对啊,就是天女,据闻巫族的天女形同巫族的命脉,掌握了天女便掌握了巫族。你也知道,公子生平最讨厌巫术占觇……”
我知道?我凭什么知道?“公子为何讨厌巫术占觇?”
“还不是……咦,小海,这是你第一次主动问关于公子的事哦?公子晓得了,一定会很高兴……”
我闭嘴,可以么?反正,不管秋长风对巫族怀着怎样的居心,皆与我毫无干系。
“小海,公子这次去试剑会,还说要带你一起哦,你从随了公子,便没出过这里,这次能赶上恁大的热闹,也让你开开眼界,高不高兴?”
……秋长风脑子坏掉了是不是?带一个又呆又丑又不整洁的小丫头在身边,不怕跌了他清风公子的份……
话说,巫族的人去试剑会做什么?争名?逐利?还是……
找我?
这么多年,没有了我,他们必然是用香兰草来延续天女生命。但香兰草恁般苦涩难咽,远不及我的血来得润口罢?
“小海,小海,小海——!”
打雷了?我眨了眨眼,“大哥,你那么吵做什么?”
“那你想什么?我说着说着话,便见你眼神散了,肯定又把心思转开了是不是?你叫我大哥,就不能乖乖听大哥说两句话?”
拜托,大哥,您何止两句话呢。“公子何时会动身?”
费得满得意地堆笑:“迫不及待了是不是?试剑会在任州,距此有五百里路,公子说早些动身,路上也不必赶得太急,估计顶多还有个十几天,咱们就可以上路了。”
十几天哦,应该够我做准备了。“大哥,您不去忙?”
“不忙不忙,我对你说啊……”
“大哥您再呆下去,小海手底下这只衫子烫糊了,今晚给您下酒如何?”
“臭丫头,想让大哥走就直说嘛,这拐弯抹脚的,就你心眼多是不是?”费得多咕咕囔囔,拍我脑门一下后,意犹未尽地去了。
唉,好人啊,除了委实的话多。不过,也多亏他的话多,我有了时间早做准备。唉,不知离开秋长风,还能不能找到一月可赚五两银子的“好”主顾?否则,我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可怜小海,别饿死一家人才好呢。
第七章
秋长风的试剑会之行已成定局了。另外三位公子为待他同行,特留下在灵泉小院住了下来。小海丫头好苦命,每天介要侍候四位公子,不知道向公子提出加多少工钱适宜……
“为本公子梳头。”
梳头?“公子您确定?”
“你敢怀疑主子?”
卑鄙。我退回要走到门前的脚步,但拿起象牙梳子,仍是不敢贸然下手,“公子,您……”确定?
“我怎样?”秋长风闭目坐于镜前,懒洋洋回问。
“奴婢下手喽?”
“呆丫头!”秋长风扬手,准确无误地敲上我的脑门,“梳头而已,你用‘下手’,想弑主不成?”
说得就是啊,这几年,秋长风似是生怕委屈了他的每月五两银子,对小海极尽使唤之能事,莫说净面洗足,连他入浴也少不得在旁服侍,唯独头发从来不需我费事。我自然晓得个中原由,他防人之心如铜墙铁壁,岂能将最易遭人暗算的脑袋轻易授人?今日……
“又在想什么?”
“禀公子,没有想什么。”
“方才急匆匆要去做什么?”
“禀公子,奴婢想赶着去伺候其他三位公子……”
“你是谁的丫头?”
“禀公子,奴婢是公子的丫头。”
“还需我多说什么么?”
“禀公子,不需要了。”
“还好,今天不算太笨。”
我张了张嘴,抿了抿唇,忍。不过,公子眼睛阖着,修长的眼睫如窗外花间的蝶翼轻翕,嫉妒哦……
“还想说什么?”
“其他三位公子当真不需小海服侍?”
“你这样笨手笨脚的呆丫头,也只有本公子不挑能凑合着用,别人谁能受得了你?”
喔……
“还是,你比较喜欢服侍娄公子?”
我没听到。
……
不必侍候其他三人,也便没有了提加工钱的理由,还有五天到月末,领了这月的工钱,手里才攒到五十两,就算将秋长风等人身上搜刮来的几样物件算上,顶多三百两不到。唉,如果哪位公子再大方些,赏小海一些价钱高贵些的物什,才算老天开眼。
一声叹还没到头,听得厨房门边一声唤:“小海。”
从这没有几分温度的声音来听,不必抬头,我都知道来者是哪位,四位公子中最不待见小海的秋水公子水若尘是也。
我将手里剥了一半皮的柑桔放下,端起水晶盘,“水公子您要吃么?才买来的柑桔,甜美多汁的很呶。”
“你随我来。”秋水公子的眼睛,不同于秋长风的墨中带绿,是偏蓝的色泽,凝望公子时,盈盈欲滴,形如世上最美的蓝色琉璃;而每望向我时,却如巫山上那汪冰冷的湖,总要让小海以为自己少着了一件衣裳。
“随我来!”我胡思乱想着,身子没动,秋水公子已经迈动的脚步停下,半转过纤瘦身躯,美眸睨向我,眉宇上悬着不耐。
“禀水公子,公子正等着小海的这盘柑桔,小海要给公子送过以后,才能听您的吩咐。”
水若尘生气了。我知道。但是,我生下来便冷,趋势避寒是种本能,对于不喜欢自己的人,可以迟钝,却不能无知无觉地送上门去任人糟蹋。那样的经历,有一回便可以了,……不止一回罢?
“秋长风看上了你什么?”我不听话行事,水公子虽怒,但良好的家教涵养使她不会与一个丫头一般见识,走进来,高小海足有半头的身量立我跟前,拿一双宛如冰湖的美眸细细对我剖点,“为什么,他总要选择一些出身低微的丫头?就是因为出身低微,就可以任意作践?”
没听见没听见,小海什么出没听见……
“其实,你也可怜,注定是要被牺牲掉的,就像那个雀儿……”
不晓得不晓得,小海什么也不晓得……
“可是,我并不介意。为何他不选我?”
不明白不明白,小海什么也……
“傻丫头,本公子的柑桔还没弄好?你越来越混了是不是?”人未见声先至,秋长风驾到。
我必恭必敬将那一盘柑桔举过头顶,“公子,奴婢已经剥好了,正要给您送过去。”
“哼,哪一回你不这样说?本公子若迟一个时辰再来,你也说正要送过去……哦,秋水也在?素有洁癖的你怎到这厨间来了,这地方,端的是与秋水这般的雅人儿不配呢。”
……小海没听见。但仍是忍不住腹诽啊:雅人儿难道是仙人儿,不食人间烟火了?雅人仙人般的公子不还是要吃这地方做出来的汤汤水水?
“小海,你又在暗里骂本公子是不是?”
“公子您多心了,奴婢哪敢呢。”几年主仆生涯,秋长风这窥人心思的本事我早过了初时的心惊肉跳。“公子您说得对,厨间这种到处油烟的地方面的确不适合主子们呆着,主子们洁净,还是到洁净处去。”
“算你聪明,秋水,这是脏丫头的地盘,咱们走了。”
水若尘临去前,美丽的淡蓝瞳眸在我身上,停了一瞬。虽只有一瞬,亦足够我冷彻心肺了……嗯,水公子定然是冬天出生的……
公子临出门,不冷不热道:“呆丫头,本公子无意到天荒地老才吃得上你的果盘。”
“喔,奴婢知道。”呿,想要人快点不能明说么?这拐弯抹脚的,不嫌累哦?……噫?这话怎嘟囔得恁熟悉?
……
我小海会做饭会洗衣会泡茶会洒扫会劈柴,这样的万能丫头,秋长风每月五两银子给得还不情愿,真是不识货咩……晚膳前,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决定,多吃一碗饭,多浇点肉汁,多夹块鱼头……
只是,如果因此晚上要跑一趟茅厕,就免不得要怨老天爷不心疼好人了。裹着被子翻过几个来回,听着肚子里咕噜咚呼的折腾,忍得百转千回,仍是不行呐。
由茅厕到住房,有五十步远,会如此清楚,都是小海在不得已的起夜时光里数下来的。我用四十九步半到了茅厕,五谷轮回完毕,十步迈到水井边,手泡进盛了半桶水的桶内,正打算搅和一气,再以三十九步回到自己的小窝里时,一丝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声响传进耳朵,这是……哭声?
半夜三更的哭声,不是鬼也是不想见人的罢?小海我才不好奇——
“你这又是何必呢?唉……”
……秋长风?哦喔,秋长风在与女人幽会哦?时下这院子里,只有两个女人,哦,如果小海也算的话,该是三个女人……小海我蹲在木桶之前,那么,哭的这个是水若尘还是费得满?
时近初秋,又是山下,半夜的水是凉的,泡久了更是浸骨的寒,我抽出了手,扶着水桶不敢动了。
第八章
“你既然了解,又是何必?”
“……就算只是个转移视线的牺牲品,为什么不能是我?”
水若尘?我听出是声音,但仍是怀疑。像那样骄傲那样清冷的人儿,也会用如此含了委屈的泣音向人祈求一样事么?
“唉,你实在没有必要这样作践自己。”
“我不作践自己,你对我便有不同么?一直以来,我都按照你所喜欢的来要求自己,努力成为一个能配得上你的女人,但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你的眼光始终会放在别人身上?怜星……我已经从不敢去动摇她在你心中的位置,为何就连一个假的也轮不到我?没了一个雀儿,你又弄来一个小海……”
“若尘!”秋长风有些怒了,压沉的声嗓内似要冒出点点火星,“你是我的朋友,我很看重的朋友!”
“朋友么?呵,朋友?”水若尘似乎在笑,却更像哭,“我可以认为你不选我,是因担心我的安危么?”
“你的安危我当然要顾,何况,我不想破坏掉我们多年的友情。”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小海如雀儿般被人杀死,你下一个人选依然不会选我?”
“……是。”
“秋长风,你好残忍。”
“你并不是第一次知道。”
“你为何连骗我都不肯?”
“我不骗朋友。”
“朋友,又是朋友,朋友……”
优雅骄傲的水若尘哭声如孩童,呜呜咽咽,绕耳不绝。我紧扶着木桶,紧屏着气息,不敢动,不敢响,只盼着立在墙外夜半叙话的两位是合是离是爱是恨早早做出了断,也好让小海得以早一时回到暖香的被窝内好眠。
终于,在又一气的低泣叹息之后。“我言已至此,你如果还不能想开,我也哀莫能助了。今后请不要再就同一个话题找我,天晚了,早些歇息罢。”
“长风!”
“放开。”
“长风……”
“放开。”
“我恨你!我恨你!”
我长舒一口气,女人跑开,男人亦走了,小海可以自由了……
“小海丫头,起这么早?”
娄揽月。
原来,夜深如墨秋凉如水的时分里,墙内听戏的人不止小海一个。我转回身见礼:“娄公子,早。”
娄揽月先自一怔,旋即又摸着下颚掀唇起笑:“你这个丫头,可真是越看越有趣, 越来越得本公子的意,要不要考虑做我的丫头?”
“禀娄公子,奴婢懒,喜欢呆在一个地方不动。”
“对长风仍是如此忠心?方才的话,你不是都听见了么?”
“禀公子,奴婢什么也没听见。”这人是秋长风死党,谁知会不会替他灭口?
“你这丫头,到底是聪明还是呆讷呢?”娄揽月探手,抓起我肩上一绺由头髻里散出来的长发绕在指间,“小海,做本公子的丫头,每月十两银子的工钱哦。”
……十两银子?本想后退的脚,被这几个字勾住:那便是说,我在这边两个月才能拿到的钱,那边一个月就能拿到?……唉,如果他早点有这样的提议,小海手上的积攒一定会更丰富,可惜唷……
“怎么样,海丫头,你若同意了,明天我就向长风要你过来?”
……可惜啊,真是好可惜。“禀娄公子,小海夜间说过的话向来做不得准。”
“呃?”
“小海通常对夜间说过的话见过的事,第二日醒来以后便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您不妨明早再问小海,小海那时再答复。”确定自己与那每月十两银子的美差无缘,我退后了几步,顺便从别人的手内带走了自己的头发。
“有这等的事?”月色下,娄揽月调起了唇角,是坏坏的笑意,“放心,今夜的事,你如果忘了,我会提醒你。何况,长天也可以帮忙。”
长天?顺着他的眸光,我看到了不远处立在丁香树下的一道巍拔形影,虽然半张面目藏在枝叶阴影之下,但也只能是长天公子。寡言冷性的他,是哪种情形?如娄揽月一般多事地好看人戏?还是如小海一般无辜地被迫窥人隐密?
“如果小海因为听了一些话急于回房大哭一通的话,长天应该是你的天涯沦落人,只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如果长天需要饮酒浇愁,为兄也乐意舍命陪君子。”
娄揽月这话,是对两个人说的,小海与倾天。但显然,倾天与我一样,并不打算领情,小海我是恋着不能睡上两个时辰的暖被急着溜回房去,倾天则是撇下一声冷哼,纵身消失。
我钻进被里,没多久便睡得结结实实。这夜的事,影响不了一个贫穷丫头对舒适生活的追求和贪恋……却影响了几人的一生。许多年后,偶然忆及这一夜,才明白上苍早以以自己的方式为每人写好未来,只是,世人多愚,有时最爱自欺其人。那时,有人弃情于天涯,有人对面如陌路……
……
“昨夜睡得不好?”头顶,传来秋长风意味不明的问询。
我摇头,一手掩着嘴,一手高举浸了山泉水的棉巾,“请公子……呵……净面……呵嗯……”呵欠声不争气的由嘴里喷薄不停,我甚至想象得到秋长风正眯着眸算计我每个呵欠需扣除多少银子才算适宜,任小海心疼懊恼也无济于事……周公爷爷好爱小海哦……
“傻丫头?呆丫头?脏丫头?笨丫头?”
能感觉手里的棉巾被没有好气的抽走,但,是谁在我耳根下面换着法子的唤?我想睁开眼看个仔细,无奈,周公爷爷委实太青睐,眼皮背叛不听小海调遣,用脑袋找个还算平坦的地方,睡去先……
“……长风,你在做什么?”
“……你的眼睛不会看么?”
“……我的眼睛看到了,但我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由此可见,你做人很失败,连你自己都取信不了……”
“……小海这个丫头,会是第二个雀儿么?”
“……我不记得自己有满足阁下好奇心的责任。”
“……昨夜你和若尘……她都听见了……”
“……我知道……”
耳边的对话,初时还算清晰,逐渐地模糊难辨,最后,被拖入一片黑甜之境,便什么也没有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想。
第九章
日头爬上三竿的时候,我从秋长风的床上醒来。迷迷糊糊的推门出去,院子西头已泛了黄叶的垂柳树下,费得多正赤膊抡着那柄破了几个豁口的开山大斧在一堆木柴中奋战;厨间,隐见费得满左右晃动的身影,不知又是在和一条鱼还是一只蟹对垒……
“海丫头,过来。”
我迈向厨间的脚步被人叫住。
院子东边一排藤架,其下设以竹案竹椅。此刻,四位道貌岸然……咳,风华绝代的翩翩少年正围而坐,出声叫我的,自然是那个最多话的明月公子。
“公子好,各位公子好。”我小海很分得清主次的,如果把正牌的主子伙同其他几位一并问候,月钱安危必定又要受到威胁。月底在望,每一步错了都会让小海扼腕呐。
“你家主子的床睡得还舒服么?”
很好啊。究是主子的寝处,不管是被还是褥,样样都要比小海的来得绵软,尤其那个枕头,不知里面装得是荞麦皮,还是黍皮,竟是格外舒适,回头定然要问问负责采买的得满姐姐才行。
“怎么只点头不说话?是不舒服还是被你家主子的体贴感动的无以言表了?”
感动?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何处时,是有些意外,依循前例,工作中瞌睡,秋长风不会浪费一个字,甩手便把我扔在门外……这一回没扔,是不是打着其它主意?例如月钱……
“海丫头,你这小脸变幻莫测的做什么?”娄揽月将脸凑来,“本公子话问了几回,你怎成了哑巴?睡傻了不成?”
“禀娄公子,小海是在想晚膳的菜色。”
“这就怪了,如此尽职的丫头,怎会在做工的时候睡得叫也叫不醒了?”
“明月,喝茶。”秋长风淡声道。
“啧啧,清风是越来越宝贝这个丫头了,连说也说不得了呢。”
“其实,你可以早些动身去任州,也好探探路。”
“……在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说,最后一个。”
秋长风垂睑呷茶,不理他了。
“小海,如果你醒来发现,你被你家公子扔到了外面,身边留了五十两银子,会不会比现在更让你感动?”
“怎么可能?”明月公子脑子坏掉了不成?
“当真不可能?”
娄揽月眼内的怀疑激起了小海火气,顾不得主仆之分,我呛声回道:“秋公子您难道不了解,公子怎么会有那样大方的时候?”五十两银子耶,他怎舍得给我?
许是我话音委实高了些,话落以后,满院骤静了下来,一片叶子落在我脚边不远,垂死呻吟的声量惊人。
“哈哈哈……”
娄公子……怎么了?我不无惊诧地望着拍案狂噱的娄揽月:发生了何事?求诘地看向秋长风,却被他恶狠狠的眸光吓个正着。随即有些明白,仿佛,小海言多有失了。“……公子,奴婢去帮得满姐姐准备午膳。”
秋长风理亦未理。娄揽月依然笑声惊人。
我拔了腿就走。今天的午膳、晚膳一定要挖空小海平生的心思准备,毕竟,主子是用来讨好的!
……
秋长风这个主子也许不是小海认为的那样难讨好。至少这个月底时,我自费得满手里领到的,仍是五两银子。月钱到手,秋长风启程亦在即,我离开的时日也要到了。其实,这个小院我住得久了,颇有几分舍不得,于是,在床上打过几个滚,考虑再三之后,决定:为了这个还算舒适的小院,更为了那五两银子,做最后一番努力。
“公子,您要不要喝茶?”敲开秋长风的门,我问。
“你说呢?”秋长风斜倚长椅,一手捧卷,一手勾了案上茶杯在饮。
“那您要不要用点心?”
“用过了。”
“那……”
秋长风眸光瞟来:“你有话最好快一些说,本公子不想被一只笨丫头耽误太长时间。”
“……奴婢可不可以留在这里?”
他浓郁的剑眉微微锁起,墨眸闪掠利光:“我说过要赶你走么?还是,有其他人对你说了什么?”
……谁敢去动您的玩具?“奴婢的意思是说,可不可以不要跟着您去什么试剑会?就留在这边……”
我停住不说,是因为秋长风已经放下了手中书卷,裹着蓝色长衫的修长身形跨下长椅,迈来我近前。我要退,因他撑在背后的一掌而退无可退。
“你不想与本公子同行?”墨中逞绿的瞳盯来。
“奴婢走不了远路,怕路上会拖累公子,不如留在这里打理……”
“这里已经不需要打理了。”
“……呃?”何意?
“不明白?”秋长风眼里登时写满了“果然是只笨丫头”的了然,我虽不服,可也没胆子反驳。“既然走了便不再回来了,你打理它做甚?”
啊……?不再回来,不再回来,这个地方……秋长风不要了?
“怎么,舍不得?”
当然会啊……这个地方,小海住了快三年耶,这院里的那棵丁香树是小海自山脚移过来的,柳树是小海种起来的,藤架是小海搭起来的,那眼水井……上面的绳子还是小海几天前才换的……
“小海也会舍不得?本公子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本公子,会不会舍不得呢?”
当然不会啊……嗯,也许,会……会花五两银子的高价请一个丫头的雇主怕是不多见了罢?
“还是,你更舍不得每月的五两银子?”
当然是啊……痛喔!
“我的小海,你对公子我,真是有够坦白啊。”
感觉着颚上疼痛,迎视着秋长风恶剌剌的眼神,我恍然悟到,适才小海一定顺口又将心里的想法说出了些些……为策安全,献出谄媚笑脸,“公子,您不回这里,会去哪里?”话问出,当即后悔,他去哪里实在与我没有干系……
“兆邑。”秋长风放开了我可怜的下颌,看我去揉搓时,墨眸在上面略作停顿,随即又逞厌色,“明明丫头命,还长个小姐身子不成?”
……何意?我见他眼神,明白自己的颌上定然又被他捏出了或青或紫的痕迹。这个嘛,嘿,小海我的肌肤性质天生擅感,平时就算一个不感任何疼痛的小小擦碰,也会起肿一道包出来,何况秋长风这从来就怕小海不疼的紧捏?活该狐狸主子你有那一丝不禁一提的罪恶感,哼。
“现在就回去收拾行囊,长点眼色,别带一大堆没用的废物,有本公子带你这一个就足够占地方了。”
以前我想过,如果秋长风这人一日不损小海,会不会就上吐下泄死翘翘?如今,这个好奇想来是无从印证了,因为,小海要走了。不管是试剑会所在的任州,还是国都兆邑,小海都去不得。
第十章
“去哪里?”
去哪里都比去任州……呃?“……公子?”
秋长风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朝夕相处更近身侍候了他快三年,我仍然不清楚。他出现之前,我竟然是一毫的气息也未觉察,待抬头,已经立在我要出去必然要经过的门前了。
“我的小海丫头,半夜三更的收拾的这般整齐,要去哪里呢?”
提着行李被他堵个正着,还能说什么?“禀公子,小海要走。”
“走?”他趋前一步。我下意识地退。窗外虽有月光洒进来,但他是背着光的,我看不清,因为未知,所以更怕。幸好,他只迈了一步便收足。“你梦游了么?”
“公子,小海在这里向您请辞……”
“不准。”秋长风道。
“公子,小海是一定要走的。”
“我说了,不准。”
“为什么?”
“你一向都晓得的,不是么?”
我的确晓得,但我以为,他并不晓得我的晓得。“我走出这里以后,所有与这里有关的,我将会全部忘掉,不提一字。”
“全部忘掉,不提一字?”秋长风声嗓内,揉进些许轻柔,但我的脊背却骤然泛出凉意。“我不相信。”
“公子……”
“你既然一向知道我生性多疑,你凭哪里认为我会信你?”
唉……。我低下头,难道到最后,都免不了……
“任州有你不想见的人么?”
“是。”瞒不过他的事,我不必再讳言。
“非常不想见?”
“是。”如有可能,直到死,小海不想再与他们有任何触面的可能。
“可是,你不会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身世来历,怎么可能对他说?
“你可以不必去任州……”
真的?我惊喜抬头……
“去兆邑罢,去那里等着我。”
兆邑?
“怎么,连兆邑也不想去?”秋长风声音趋近。
“兆邑……可以的。” 先前不想去,是因那样繁华的地方,极有可能有巫族人出没,但,总好过去任州送到天女“嘴边”。何况,答应去兆邑,至少可免了时下与秋长风撕破脸皮,这样的人,纵使不能成为朋友,也莫要成为敌人,不到万不得已时……
“小海,你必然有一个惊人的身世。你平日不爱上街,每月初五总会出去一次,得满、得多都曾跟着你,总会在不知发生了任何事的情形下就失去了你的影踪。”
得多大哥、得满姐姐曾跟踪我?幸好……
“你的武功高到让得多、满都不如,这个发现,曾让本公子对你极为好奇。”
唉,小海的武功,纵算加上这几年向公子学的,连得满姐姐的三成都不到……
“……算了,本公子不须与你废话太多,明日,你便和得满直接去兆邑,任州的事完之后,我便会回去。”我下颌上又多来公子的手指,痛!“你这个呆丫头想摆脱本公子,没那么容易呢。”
我松了一口气:公子此时的语气,似乎是公子了。
秋长风放了手,转了身,行到门边时,忽又扔来一句让小海手脚冰凉呼吸不顺的话语:“你那个装了不少银子的箧盒,暂由本公子替你保管。”
“……噫?”
“你包裹里此时装的那个,里面应该是几块石头罢?是你很亲近的得满姐姐做的,本公子并不清楚。”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公子……”
嗤……。秋长风似乎发出一声只是气音的笑,走矣。
天呐天呐天呐天呐……!我的银子,我的宝贝,我的盒子!我拽下肩上包裹,抽出那个与我每天睡前都要抚一遍亲一口的黑漆箧盒一般无二的物什,打了开来,盈盈月光之下,几块同我拳头大小的石块正冷冷嘲笑小海的不自量力……啊啊啊啊……!我只敢在心底狂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秋长风,你这个黑心主子混帐王八蛋!
这一夜,因惦念着我的孔方兄,当然是辗转无眠,呜呜呜……
……
翌晨,我黑着两只眼圈在厨间忙活,被费得多、费得满兄妹轮番好一通关怀询问。好不容易支应过了他们,娄揽月又来了。我盯着他腰间的一块玉饰暗道:若他把那东西赏来,小海答他的话也无妨。然后,娄公子一手掩着那物件,一手摸着鼻子,退场。让小海好是失望,唉……
得满姐姐告诉我,早膳后我们便启程。我当下急啊,扔了手里的茄子就向公子房内冲去……嗯,那个,因为怀“恨”在心,今早我没去服侍他……这应该不算奴大欺主罢?
秋长风正在套加外袍,我的撞门而入并未带来他一毫的面部变化,只说了声:“你来晚了。”
“公子,小海的银箧……”
“回到兆邑后自会给你。”
“公……”
“废话一字扣一两。”
我闭紧了嘴,自发上前为主子系绕袍带。而后,服侍着他梳头净面漱口,规置停当,再度万端小心地开口:“公子,小海向您借五十两银子。”
“不借。”
“……”我捧紧盛了漱口水的杯子,不让自己泼在他那张欺世盗名的脸上,“小海一定要借。”
秋长风挑高了一眉,墨眸半眯:“如果本公子一定不借呢。”
“那,那个银箧小海便不必要了。”拿不到银子,没有盘缠,冯婆婆他们便不能随我一并动身,那个银箧对我便不再具任何要胁的用处,小海所有的辛苦也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而已。
“去向得满要,她会给你。”秋长风睨我的眸子幽冷如夜。
我称谢,随即怆惶跑出。方才,小海的行为可被称之为威胁罢?而秋长风,最恨别人的威胁……
果然,身后,追过秋长风平冷一语:“我不希望有下次。”
呿,那也要你不再押人家的银子兄为人质才行啊。这话,我绝对有胆在肚子里嚼烂。
……
任州与兆邑正是背道而驰。启程时,秋长风并同其他三位公子,还有费得多,五人五骑先行,我和费得满则乘车稍后动身。
直到那一行五人的踪影消失在长路尽头,费得满姐姐才吩咐车夫:“走罢。”
我回头眺着那个孤零零立在山脚之下的小院,就在一个时辰前,它还是热闹喧嚷的啊,就在一天之前,它还是为人提供温暖的“家”啊,就在三天之前……
“别看了,有些东西,该舍就要舍。”费得满放下了车帘,断了我的视线。
“得满姐姐。”有些人,明明不会信任,表面的亲近还要做。“到镇上以后,您等我一个时辰。”
“……去办事?”
我点头。
“小海。”费得满的脸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凝重,“其实,公子对你很好。”
……是么?
“别太固执了,只怕到头来,伤了自己。”
……得满姐姐好深奥哦。
“我明白,时下我说的话你不会听得进去……好自为之罢。”
第十一章
大苑公府。
我从来没有想过,一座府邸可以“大”成这个模样。这得有多少间房子多少条路多少道门多少扇窗多少……
“小海,进来了,怎么还站在外面?”我脑袋里的“多少”还在打个圈圈,费得满已经站在汉白玉的台阶,回头唤我。
嗯,以前听冯婆婆说乡下人头次进了城内,都会犯懵发傻,原来是真的。我随得满姐姐登上台阶,嘴里暗数着……十、十一、十二……二十……多少阶?迈进朱漆钢铆的大门,但才迈过那道高得差点将小海绊在门外的门槛,迎面已有人将我们挡住。
“得满见过周嬷嬷。”
我随她同行屈膝礼。
“嗯。”
嗯……光这一个若有若无的气音,就知道这人与秋长风是一家子,端的是让人听子连脚趾甲都会立起来佩服的优越感呢。
“这个就是公子在信中说过的小海喽?”
“是,周嬷嬷,她就是小海。”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我尚在盯着自己的脚尖兀自盘算如果趾甲立了起来会不会把鞋顶破,衣襟动了几动,我顺着扯我衣襟的手,望着了费得满几分焦色的脸:“小海,快来见过周嬷嬷。”
……喔,对不住,小海我失神了。“见过周嬷嬷。”
“把头抬起来。”
我听话,抬头:好深的一双眼,好干的一张脸……
“样子还算周正,看起来,身子也比那个没福气的雀儿要结实。”瘦小枯干的嬷嬷围着我转了几遭,一双青筋纵布的枯手还在我腰上臀上捏了几把。
费得满握着我的手,一迳地暗里发力,似是暗示我稍安勿躁。
唉,得满姐姐真是多虑了,小海胆子比老鼠大没多少,又惯有忍气吞声的好品格……不过,这个老嬷嬷对小海的屁股如此上心作甚?要摸几回才肯过瘾?
“周嬷嬷,得满等人赶了远路,一身的泥土,容咱们下去净个脸再去给您请安。”
“你给她换一身衣服,直接带到正厅来,夫人也听说了她,要及早见个面,也好早作调教,在咱们大苑府,就算是个小星也不能含糊了。”
“这……是。”费得满一个恭首,拉着我转了身。走没过一刻,已经穿过了三道院门,转了五道回廊,再往里走,愈来愈深不见底,那不尽的房宇屋舍绵延展开,几乎要把人吞没其内,步子虽仍然在迈,我已不想走了。
“小海。”费得满眼角瞄过四遭,突然开口。
我不语,静静待她。
“不管等一下你会遇到什么事,为了公子,请忍耐好么?”
“小海会遇到什么事?”
“……可能会有一些问询,你只管作实回答就好了。还有……”
看她欲语还迟,恁是犯难模样。“难道有人会打小海?”
费得满微怔:“应该不会罢……”但又不敢确准,“如果有,你会……”
“小海当然会跑!”小海才不要挨打,挨打了的小海怎么做饭洗衣洒扫劈柴?做不了那些事的小海,就不是丫头,不是丫头,就领不了每月五两的工钱,领不了工钱……总之,小海的帐算得很是明白仔细呢。
“……应该不会。毕竟是公子的人,他们不会做得太过……走罢,去洗漱换件衣服,我带你去拜见夫人。”
……
夫人,即大苑公夫人,秋长风的老娘是也。但我怀疑她不是生秋长风的那个……
“小海!”耳边传来费得满姐姐的轻叱。我不明所以地眨眼:我怎么了?
“哦,你倒说说,本夫人不是公子的娘,谁是她的娘?”说这话的,即是夫人。她提醒了小海,我刚刚把应该在心里盘算的话儿给咕哝了出来。
可是,小海没有说错嘛。方才,虽仅是瞬间的一瞥,也看着了这位夫人的仪容。钗环珠翠环绕的,是一张形如满月,眉目如画的脸;锦绮绣罗包裹的,是一副纤秾适度,保养得宜的身。相隔五尺,亦有暗香浮动;垂目在地,亦觉光华璀璨。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秋长风的“老”娘?
“夫人,您不该是公子的娘啊,冷眼看上去,合该是公子的姐姐才对。”
“哦?”轻笑盈耳,“这丫头的嘴倒是机灵呢。”
机灵?有么?
“把头抬起来罢,本夫人方才没有看清。本夫人要知道是怎样的一张脸,就入了风儿的眼。”
我依言举眸,恍才发现,厅里不止夫人,左左右右都有几位女眷在座,且人人都是衣着光鲜,生得养眼好看,敢情,秋长风的家还是个美人窝不成?
“夫人,这丫头生得倒有三成的福相,看这身子骨也算结实。”哦,忘了,说话的周嬷嬷除外。她亦是坐着的,就在夫人右首。“就是年纪小了些,可能还要等些年头。”
夫人美丽的眸子停在我脸上良久,问:“看这脸盘子和身子,是稚了些,你今年可满了十五?”
哪位圣人的话来着?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忍着没咳出来,答道:“禀夫人,奴婢今年十七岁了。”再过不多久,十八岁便要到来,按巫族礼,是成年的日子,小海要变成大海喽。
“十七,比惜云还要长一年?”秋夫人挑起了秀丽的柳眉,唇噙柔笑,“如果是这样,身子骨倒是偏单薄了些,难道是风儿不给你吃饱么?”
我张了嘴,还没答得上话,坐在夫人左侧第二位着蓝衣梳高髻的女子道:“表婶,您把云儿和一个丫头比,不怕云儿不依哦?”
蓝衣少女右侧,也是夫人左首第一位披一袭雪缎披肩的女子以帕子掩了口,弱声道:“云儿,和表婶说话,不许没大没小。”
“惜云口快心直,无妨。”秋夫人冁然一笑,指了雪缎披肩的娇弱女子道,“小海,去见过怜星小姐,以后,星儿过了门,你也跟了风儿,要侍候好星儿才行。”
……?我向费得满投去求解目光。后者面带无奈,向我微微颔首。这是……先应付过再说?我只得半转个身,向秋夫人示指的那位行礼,“奴婢见过怜星小姐。”
“不用恁般客气,你和我同年,就直接称我怜星罢……”
“姐姐,这怎么行?还没进门你就纵容,不怕她以为姐姐好欺负,骑到姐姐头上来?”
“云儿……”
“云儿有说错么?表婶,您说以姐姐的柔弱性子,是不是该提早防着?”
……呃?呃……?到底是什么和什么啊?我再望费得满,她干脆别开脸,避了开去,更令小海一脑袋的茫然。
第十二章
床是软的,被子是软的,枕头里的荞麦皮隐隐泛香,得满姐姐亲自为我张落的寝具,走了十几天路,加上小海的睡功,合该是一沾枕便该去效仿庄公梦蝴蝶,但小海却很没有天良地失眠了。
“怜星小姐姓楚,是公子的未婚妻,她的父亲在外省为官,她自幼便住在府里,和府里的小姐一般待承。怜星小姐容貌、才华、品性都好,除了身子弱些,几乎是个完美的小姐,府里上上下下都很喜欢她。”
“那夫人今天召见小海,是为了让小海在怜香小姐嫁给公子后要好好侍候么?”
“……是罢。”
“公子和怜星小姐几时成亲?”
“……你问这个做甚?”
“如果公子还要拖个一年半载,说不定小海到时已经不在了呢。其实夫人大可不必担心小海侍候不好未来少夫人的。”
“小海,你为何一直想着要走?”
“小海本来就要走的啊。”
“……你走不掉的。”
费得满助我铺了床,抛下那句话,便头亦不回地出了屋子。于是,小海失眠了。如果睡觉是一桩无限美好的事情,失眠带来的,自然是不尽痛苦了。我怨完周公恼庄公,踹了被子扔枕头,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既然睡不着,要不要找得满姐姐问个明白,何谓小海走不掉?小海并没有卖身契,难道他们给忘了?还是他们以为小海福大命大造化大,就应将他们秋家从公子到儿子到孙子伺候个遍?
哧……
这是……我脊上一僵,思绪尚未厘透,身体已做出反应,捡起枕头,卧回床上,拉被闭眸——装睡。
哧……
响声又大了些,因为近了。我确定是外面的人踩上了园内的落叶,这个院子我才住进来半日,可不像灵泉山下的小院一般被我打扫的纤尘不染……
吱……
门闩在响。外面人在用什么器物企图将之拨开。其实,这位探访者弄的声响都是微乎其微的,如果不是巫族出来的人,以小海这点功力,定然是察觉不到。
嚓、嚓、嚓……
轻了又轻的响声,来人已向我榻边迈来。再来,虽是闭着眼,仍感觉被外光亮一闪,来人擦亮了火折?……这人是怎么回事嘛?既然是选了黑夜过来,必定就是因见不得人,怎还敢执火明仗?还是人家压根就没把床上这个小丫头放进眼里?
我恼着怨着,来人似乎亦懊丧地嘟囔了什么,紧接着,我脸上的被角一动:啊啊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采、花、贼?小海遇上采花贼了?回头、回头一定要向告诉婆婆个痛快,采花贼耶……
“呿。”
……呿?我还未为这一声犯愣,火折子灭了,来人的气息亦离转榻边,且愈来愈远……走了?这这这……
来访者来得快,去得速,临走还未忘了为我带上门,但这个良好习惯并未讨好小海:他 “呿”个什么劲儿啊?被他吵“醒”的人是我耶,这厮恁什么放下那声轻飘飘的“呿”就走之大吉?哼!
我心里一迳抱怨之际,手脚并没停着——不错,小海我此时,正跟在这人身后。我总要明白,这个掌灯明火地给我去下一个莫名叫人不爽的“呿”字的人,是哪里来的蛤蟆蜈蚣蝎子罢?
……
“爷。”
“怎么样?”
“属下看清楚了。”
“哦?”
“长得还算不错,但比起雀儿那个美艳丫头,但不过是根没有发育完全的小豆芽而已。”
没有发育完全的小豆芽?是谁啊?上房揭瓦的小海很是不解。
“你的意思,认为那又是他用来混淆视听的替物?”
“没有见过二爷和她相处时的样子,属下不敢确定。”
“你想怎样确定?”
“故伎重施。”
“那么自信?”
“到目前,属下还没失过手。”
“吃一棵小豆芽不觉得腻外么?”
“偶尔换换口味亦无妨。”
“哈哈……”
“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嘛?大晚上,好好的觉不睡,豆芽来豆芽去了半晌,也不见有宵夜呈上,难不成是画饼充饥?无趣,好是无趣!我撇撇嘴,挠挠头,很是后悔在人家屋顶消磨恁久,这时分,还是找周公爷爷聊天来得比较实在,走啦!
……
费得满似乎很忙。前两天还有时间带我在府里转个几遭,指指这个阁,那个亭,是公子喜欢的,什么湖,什么轩,是公子常来的。两天过后,我们所在的疏柳斋便少见了她的踪影。有时陪我吃个早膳,有时能共用一顿晚餐,来去匆匆,行色疲顿,闹得小海纵使有满心的疑结待解,也不好不管不顾地拉她叙话。
府里唯一熟识的人不能做伴,我只得自找事打发时间。疏柳斋是秋长风在府里的居处,单这一个地方都要比灵泉山下的小院大上三四倍开外,所用的器物饰品更有精美十倍不止,真不明白早先他是不是真的有 “病”,才会跑到那个闭塞蜗居装世外高人去。但地方大了也有不好,打扫一遍下来,便没了无前灵泉山下的轻松。边角旮旯,里外上下,小海也开始从早忙到晚了。
虽然负责侍弄斋里花草的阿德说我不必做那些事,在我忙着时,坐在门前树下聊天的两个粗壮妇人便是用来干这些活计的,我这厢做了,她们便偷了懒去,暗里还要笑我憨傻。
小海对着那两位大婶挥了挥手,忙去也。傻就傻罢,如果能让每个时辰过得轻快些,手脚累点又何妨?
唉,这样想下来,难道小海注定是个丫头命不成?秋长风在时,被他指使的团团转圈。好不容易脱离两天魔掌,小海便自己操累自己?
不过,好像听得满姐姐说过,如果公子回来了,这院里应该有六个丫头的配制。因时下公子不在,那些丫头便都在未来的少奶奶怜星小姐跟前接受调教。六个丫头哦,有她们在秋长风跟前,那是不是意味着小海只管将边边角角打扫得干干净净每月便有五两银子可拿了?还是,这院子变大了,小海该向公子提出将月钱提高那么一点……
“人呢?怎连个人影都没有?还不快来迎接主子?以为仗着自个儿是个乡下丫头,就可以不懂规矩了么?”
书房内,我正踩着一个雕着花镌着字的黑朱漆木凳,以鸡毛掸子与书橱顶端的灰尘厮杀,听得外面一串娇呼由远及近。
第十三章
每日里,我都把打扫书房的活放到最后。原因不外:书房碧纱橱后,有一方色逞碧绿的石榻,睡上去,隐隐生温,一床薄被便有暖暖好睡到天明,这对睡功了得的小海来说,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另外嘛,书房里自然少不了书,虽然那些个厚牍兵书不得小海青睐,但不算少数的野史外传还是能成为小海的睡前好故事。于是介,所有的活计做完,我浴了身换了衣,便会捧书卧榻,等着一日过去。
“人呢人呢?怎么喊了半天都不见人?还要惜云小姐等多久?”
“来了来了,几位姐姐……呀,惜云小姐,您今儿个怎想着到这边来了?”
“小姐想来便来,难道还要同你说一声不成?这院子里的人呢?”
“……侍琴姐姐,小的不是人么?”
“啐,贫嘴贱舌的家伙,滚远一点,那个叫小海还是小江的呢,让她出来迎接惜云小姐!”
“侍棋姐姐,您越来越好看了……”
“臭不正经,滚远一点!”
我立在门后,侧着耳朵听了半天,确定这些人的语气虽不善,但不应该会是来找小海麻烦的,阿德哥哥都敢和她们嘻皮笑脸呢。
“几位姐姐,你们可是找小海?”
我一出去,外面七八人的眼光立刻都落到小海脸上。有一瞬,小海几乎以为自己的脸皮要被那个刺剌刺的眼神钉出几个洞来了。虽然排除阿德不算,来的人都像花儿般的养眼好看。
“惜云小姐,她就是……小海?”一位身材稍高……嗯,也很有“料”的黄衫女子持疑地问被围在央心的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楚惜云,公子未婚妻的亲妹。
“就是她。”楚惜云鹅蛋脸上尽是不甘,虽然我此时并不晓得这不甘与我有关。“阿德你退下去,看着门,我们几个有话要说。”
阿德称是,担忧地睇我一眼,慢腾腾向院门行去。
这边,楚惜云在院内树下的竹椅上落下座来,六位同来者却都是侍立着,无人矮身。
一位着酱色裙衫的女子走近几步,眸子将我上下扫过一遍:“你已经跟了公子了?”
“是啊。”我答,并确定自己听到了整齐的抽息声。
“你跟了公子有多久了?”
“两年多了,三年不到。”更大的抽息声响起,我拨了拨耳朵。
着一件翠色夹袄亦是瞪我最凶的女子站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尖:“公子也太过分了,怎能如此对待怜星小姐?先有一个狐媚的雀儿,现下又把这样一个青果子带进家里来,这些人,有哪一个比得上怜星小姐的一根手指?”
“侍画,你逾矩了,你怎能出言指责公子?”黄衫女子拉下翠袄女子,转首向我,“你叫小海是么?”
“是啊,姐姐。”敢情人长得好看,耳朵就不好使么?
“我们听说你已经十七岁了,比我们每人都要大,这声‘姐姐’就不必了。”
大?我心虚地瞄了瞄眼前每位的脖子以下腰以上的某处,再联想自身……人比人,气死人啊。“不知几位……找小海,有事么?”
“怜星小姐体质娇弱,咱们是替小姐跑一趟来知会你,以你的身份,早该到怜星小姐跟前接受调教,虽然已经是公子的人了,但这规矩是不能免的。”
“调教?是烹饭还是裁衣,洒扫还是缝洗?小海都会哦,一些诸如劈柴、担水的粗活小海也拿得起。”不然秋长风那个不良主子怎么肯付小海月钱?
眼见眼前几位美人眼里都是疑色,我有些急了:“几位……”哦,我比较大。“如果不信,可以去找得满姐姐问个清楚,在院子里时,那些话都是小海一个人做的。”
“……你还要干活?”黄衫女蹙眉,“除了侍奉公子,你还要干那些粗活细活?”
“不干那些粗活细活,如何侍奉公子?”
“侍琴,或者我们该问明白一些。”楚惜云道,欲语颊已红,“小海,你……到过长风哥哥的床上么?”
“到过啊。”虽然只有一回,却更深体会了主仆之别,那床,端的是比小海的要舒服呢。
“咝……”这一回,抽气声形成了小小气浪。楚惜云的脸颊更是白了又白。
“少和她废话了,快把她带到张嬷嬷跟前,好好教她些礼法,也省得给怜星小姐脸上抹黑!”
我已经知道,这个说话最携火气的翠袄女,是叫侍画。更猜出这六人的身份,即先前得满姐姐说过的:侍琴、侍棋、侍书、侍画、侍歌、侍赋,就是公子不在的时候放在楚怜星跟前的六位丫鬟。尽管我不明白她们对小海的那份浓浓敌意从哪里来,却可以断定,她们并不打算喜欢小海。
但,为什么?因为不解,更因为自进秋府内的诸多困惑,小海随她们去了,到了楚家姐妹居住的含梅苑。含梅苑不及秋长风的疏柳斋大,但布置亦是精巧得当,处处见得着因节令未到尚未含苞吐芳的梅枝,哪一面俱可让闺阁雅秀提笔入画。
进得门,有丫鬟报说怜香小姐正在小憩,这六个人连带那个让我感觉最是莫名其妙的楚惜云便拉着小海从正屋前拐开,穿过一道小廊,到了另矗精室门前。
“张嬷嬷,小海被带到了。”
带?我还在为这个字皱眉,门“呀”然在面前敞开,里面走出的——
如果没有眼眶,小海的眼珠定然会滚到地上。
“带来了?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是啊,张嬷嬷,也不知道公子是怎么想的……”
“侍画!?”六美婢的老大侍琴喝住,挂了恭敬笑纹道,“张嬷嬷,自今儿个,您就好好调教她罢,不过,别忘了每天辰时让她去向怜星小姐请安。”
“老婆子我在府里那么多年,调教了不知多少小主子如夫人,这点规矩还不懂?轮得到你这个丫头叮嘱?”
“是是是,是侍琴多嘴了,有劳张嬷嬷,咱们退下了。”
六位美婢恭恭敬敬的走了,唯独那位楚惜云小姐,面色迟疑,纤足未启。
“惜云小姐,您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老婆子的?”
“张嬷嬷……”楚惜云瞟了瞟我,缓缓贴近“张嬷嬷”,俯在耳边,切切低语。
呿,不管你现在说什么,小海等一下便会晓得,嘻……
“惜云小姐放心,老婆子我会给您查证的,这面的事,老婆子最拿手。”
“多谢张嬷嬷。”在老婆子了然的目光里,楚惜云颊逞绯红,垂了眼睑,有几分无措的匆匆举步离开。
我笑嘻嘻咧了嘴:“她问你什么……”
手腕上倏尔一紧一痛,我被一股大力扯起,“跟我进来,看老婆子我如何调教你?”
嘻……
第十四章
冯婆婆是我的乳娘婆婆。
因小海的出生只为延续另一个生命,没有资格吃食母乳,四十岁才得一子却又因家贫需养家户口的冯婆婆便和小海的命运牵在了一起。在阴冷的巫山之巅,她丰沛的奶水把小海喂得白白胖胖,软馨的胸怀将小海围得温温暖暖。于是,我仍然会笑,仍然感觉得到快活。
断奶那日,冯婆婆被送走,小海哭得声嘶力力竭,以致高烧几天不退,又因吞不进一滴药液而奄奄一息。为了保住天女的“良药”,冯婆婆重回我身边。小海十岁时,冯婆婆的丈夫和儿子死于部族战乱,兹此,我们便成了彼此唯一的亲人……哼,尽管后来,又添了一个累赘!
“站好,别以为你是公子的人老婆子便不敢教训,若是你不懂礼节,老婆子我的藤条可是不认人的!”
我咧着嘴被“张嬷嬷”摆弄来摆弄去,好不快活。“冯……”
“嗤,心急的丫头!”张嬷嬷,不,冯婆婆将我推进了里间,关上了房门,不待我说,已一把将我搂住,“沧海,还好么?”
“是小海。”我抱着胖胖婆婆,噘嘴道。
“好,小海,小海,你这丫头,进了这府里也有些日子了,怎一点消息都不给婆婆捎出去?”
“还没到初五呢。”婆婆好暖和……
“小丫头,你初到一个地方,又是这样深的大宅子,进来了快一月也没个信,不知道婆婆我会着急的?”冯婆婆把我推到榻上,才须臾工夫,已如巫术般变出一个盛满了各样吃食的食箧放我眼底,“快吃快吃,这些都是婆婆我一早就备好的,就知道我念叨那两句,那些个一心要飞上枝头的丫头就会把你带过来。”
“……唔唔……”好吃,酥饼脆,糯糕软,还有有嚼头的椒盐凤爪,这世上,只有婆婆最疼小海,婆婆只疼……“婆婆,你来这儿看小海,那个讨厌鬼呢?”
忙着为我拭嘴递茶的冯婆婆当即无奈:“你们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你就不能好好叫他的名字?”
“那个小臭脸,小冰块,小海我才不叫!”不知道尊姐重长的家伙,无血无泪的小臭脸,小海才不叫!
“小川近来越来越懂事,还颇心疼我这个老婆子,他对你,也只是脸冻一点,心里还是挂念的……”
“呿!”
从我嘴里一并喷出的,还是饼渣糕沫,冯婆婆给我擦擦抹抹,又是气又是笑,“都快成人了,吃得还像个孩子,真是。”
“对喔,婆婆你怎么会……”吃过喝过,我才想起还有至关重要的事事没有问,“来这里?还扮成这个模样?不漂亮哦~~”
婆婆敲我额头。“这个张嬷嬷家在城东,凑巧的是,我和小川是她家的房客……唉,她已经过世了。”
“……呃?”
“我住进没几日,就知道她的东家和你是一家,就打算想个法子来看你一趟,五日前她休假返家,进山里被剧毒的蛇咬中,我发现时已经晚了,能做的,只是不使她太痛苦的死去。她留下一个心眼不太全活的丫头,是她最不能放下的,临终死拉着我的手,把闺女托付给我……”
“不要不要!”我气哦,扑进婆婆怀里紧紧把住。“小海不要婆婆再疼别人!”有块小冰川已经是小海的底限,小海不会再将婆婆分给别人!
冯婆婆抚我的发,又拥着我悠悠晃晃,如我小时那般。“不用担心,婵玉那丫头只缠小川,婆婆还是只疼我的小海。你呀,从小猫一般大长成个大姑娘,这性子也长不大了是不是?”
“喵……”小猫就小猫,只要婆婆只疼小海一个。
“张嬷嬷去之前,把这府里的事大小都说了一遍,加上咱们与生俱来的那点能力,婆婆我留在这府里照顾小海是顺理成章的事,还能和你一道赚银子,不用只累我的小海一个人了,真好是不是?”
“那,小臭脸能照顾自己了?”
“看看,还是担心他罢?”婆婆笑乜我,“他也十二岁了,虽然身子不壮实,总是个男丁,现在的他,巴不得不要我插手管他呢。”
哼,不可爱的小冰块!
“小海,你可晓得你时下在这府里的身份么?”
“……什么?”婆婆的怀抱太舒服,我昏昏欲睡,含混问着。
“看罢,就知道会是如此。”冯婆婆叹着,“你压根不明白自己个是如何就成了秋公子的妾室了是不是?”
什么……妾室?茄泥小海爱吃,妾室是什么劳什子……
“唉,幸好婆婆来了,才能知道那么多事。不然靠你这个糊涂丫头,怕是越搅越乱。”冯婆婆摇首又摇首。“楚怜星是秋公子未过门的妻子,你总该知道罢?”
我点头。
“那位楚小姐身子骨甚弱,体寒寡血,无法孕育子嗣。”
我点头。
“放在楚怜星跟前的那六个美婢,都是秋夫人自各地那些多子多孙的贫户里买来的,自小随着楚小姐长大,你该明白她们是做什么的罢?”
我……摇头。
“你这个丫头哦。”冯婆婆猛点小海额头,“自然是准备好为秋家开枝散叶的。秋府正出的男丁,只有秋长风一个人,听说,他还有可能要去做什么属国国君,他的骨血自然就成了头等大事。”
喔。那又怎样?
我打了个哈欠时,脸颊又被婆婆一扯。“小丫头,你就动点脑子。在这样的情形下,你被当成是秋公子的妾室,如果今天不是婆婆我,你怕早被人家给修理得七荤八素了。你猜刚刚楚惜云让我查你什么?你是不是还是处子之身呐。当然,很大的可能是,如果在这里的不是我,她们也将被你收拾得瑞气千条。”
什么嘛。“婆婆,我为什么要是秋长风的妾室?”
冯婆婆神色微微一凛:“本来,我以为是这些人反应过度,才将一个丫头当成了小星。但经这两天的查访,怕是不这样简单。”
喔,那又是怎样的复杂?太复杂的事,小海不要想。
“如果你只是被错认,你糊涂不晓得说个仔细,秋公子的女侍卫为何不替你辩白?她该是最清楚你与秋长风的底细罢。”
是哦,得满姐姐为何不替小海说明白?那时,小海满头满脑的纳闷,得满姐姐站在旁边,一个字也没有出呢。
“我听那几个美婢说,以前,也曾经有一个丫头被当成秋公子的妾,后来病死了。但从一些老家人隐诲的议论里,似乎,那丫头的死因并不单纯。”冯婆婆抱我的臂紧了一紧,“若是秋公子有意造成这种被人误解的假象,只会有两个原因。”
呿,那只狐狸主子脑袋里有九千道弯弯,两个原因太少啦。
“第一个,他喜欢上了小海。”
卟……
第十五章
我笑不可抑,冯婆婆在小海的屁股上打了又打,还是不能止住。就是、就是好笑嘛,秋长风喜欢上了小海?巫山顶上开太阳花比较有可能好不好?哈哈哈……
“如果不是这个因由,便只有另外一个。”冯婆婆任我笑,自说自的。
“喔……卟——”我想忍住,还是不成,哈哈……
“他想利用你。”
我笑声顿了顿,“对啊,他就是在利用小海……哈哈……”
“你早就晓得?”
“才晓得。”我总算压制住了笑意,仰了脸,抬了眸,“他很喜欢一个人,为不让旁人因为这个喜欢伤害到她,就拿另外一些人来转移旁人的视线,婆婆您说了,小海便晓得了。”那一夜,水若尘说那些话时,小海便有些明白。但并不以为有和小海扯上关系,如今是越扯越乱了呢。
“……有时真不知该说你聪明,还是个小笨蛋。”
“当上得多了,笨蛋就会变聪明,至少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跤嘛。”
“小海……”婆婆用她厚软的怀抱又收容了我,“你还是忘不了苍……”
“婆婆,你呆在府里也好,这里的糕点好吃,床也好睡,还有银子赚,我们就呆到不能呆时为止,好不好?”
“好。”冯婆婆最体贴小海,小海不想说的,不想提的,便不说不提。“好是好,不过依婆婆来看,你还是要闹上一闹的。”
……
婆婆说得对,如果受了人的刁难委屈默不吭声,那个小海便不是小海。以秋长风的多疑,必然不会漏察。于是介,小海我不堪“张嬷嬷”调教的折磨,在楚家姐妹住的含梅苑又跳又叫又打又骂的闹过一回,跳上房梁,离府走了。
离府的小海,当了在楚惜云头上扯来的金簪,卖了不知从哪个美婢鬓上摸下的银钗,先找了一家客栈睡了两天一夜,又在兆邑最大的酒楼吃了个酒足饭饱,最后,晃晃悠悠,到茶楼要一壶喝茶听鼓书。嘿,不做丫头的日子,的确比较滋润哦。
“兄弟,听说了么?这次的试剑会,四大公子都现身了。”
“这不是新鲜事好不好?四大公子不止来了,还和巫族的人动了手,听说啊,那场面,真是精彩啊。”
“你们只是听说?没亲眼见过?”
“哦,敢情王兄弟您……”
“在下前些日子不见,就是为了试剑会,唉唉唉,不虚此行啊,见了那些人,才知道自己多年的武功是白练了。”
“怎么说?怎么说?王兄弟说明白点……”
小海我磕瓜子喝茶水听鼓戏,美中不足的,就是周围几桌人的谈谈不休。
“最后,如果不是巫族的那个护法到的及时,清风公子怕就要把那个天女拿下了。”
咳咳咳!一个不小心,被茶水呛得乱七八糟,毁了小海扮成清秀小哥儿的形象。
“话说,巫族护法武功的确高,在四大公子联手之下,还能面不更色的对上十招……”
十招以后呢?
“王兄不晓得了罢?在下啊,喜欢研究巫术占卜,是以对巫族向来有兴趣,翻了不少有关巫族的书籍,也专门向一些武林消息处打听。据说,这护法姓苍,苍家是巫族第二大姓,历来是巫族天女的护法,还代代姻亲相连,就是说,这位护法不止是天女的护法,还有可能是她的丈夫。为了自己的女人,你说,人家能不拼死相护么?”
恁多废话,这些事谁会不知道?紧着向下说啊。
“的确是拼死相护,十招以后,那位苍护法中了清风公子的一掌,明月公子的一剑。二十招过了,身上已见红数处,步法也乱了,但气势仍是不减,不让任何人接近天女一步……”
对啊,他一向如此,对天女,对她,奉尽全部……
“如果不是苍家护卫支援得及时,那位苍护法会拼到最后一刻也说不定……”
不会说不定,是一定。他为她,一定会以死相搏,以命相卫……奇怪,这茶水怎变得恁样的苦涩难咽?
“这位小哥公子……”
桌前,有人迟疑出声。我抬头,奇怪,为何瞅不清对方面容?
“咱们的茶有那么难喝么?您看您……喝得一脸的泪?要不要……擦擦?”
“泪?”接过茶楼跑堂递来的白棉巾,我下意识向自己脸上一抹。望着白棉巾湿糊的那一大片,我……无地自容。难怪人家会来过问,有人在自家茶楼内喝茶喝到泪水鼻涕狂喷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罢?
“我还听说,这一代的苍家有兄弟两个,武功都是深不可测,不过,那个苍家的老二似乎不热衷巫族族事,多是在江湖游迹,苍家一直四处派人捉他回族里……”
我付了茶钱,慢慢踱下楼,关于巫族、关于苍家的谈论亦从耳边渐去渐远。那些事,我不该听的,左右,已经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现下,小海的世界里,只有冯婆婆和小臭冰,也只要他们……
……
“小海!”
啊唷!我一惊,放开了腿就跑。得满姐姐来得也忒快了罢?小海还没有玩够呐。我跑得愈急,后面喊声愈是气急败坏,愈是如此,我跑得愈急,嘿……
“小海,你站住,不许再跑了!”
我回头:“得满姐姐,小海不回去啦,等公子回来,小海要完了钱箧就要走了!”
“小海,你且站住……呀,小心!”
小……心?得满姐姐是在骂小海小心眼?……哦唔!等我的鼻子撞上大石头,我明白小海为什么要小心……痛喔!
“这是谁家的怀春少女,就这样迫不及待要向我投怀送抱?”
鬼啦,痛痛痛!我揉着可怜的鼻子,眦圆痛满了泪的眼睛,向头顶那个轻佻声音的主子瞪去:“你有毛病哦?”
“没有,本人身体健康,头脑灵活,端的是内在美与外在美俱全,请指教。”
“你没有毛病在身上揣块石头撞人家的鼻子来玩?”
“这就要归功于本人行之不倦长年坚持的强身健体。”那人挺了挺胸,不怀好意的瞥小海某处一眼,“羡慕罢,小丫头?”
“羡慕你有病?”
“小丫头,不要对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如果你碰到的不是本人这个谦谦君子,你会很危险哦。”
谦谦君子,我还不世小人哩……等、等等。“你叫我什么?”
“小丫头,小海,秋家公子的贴身丫鬟,有错么?”
第十六章
这人这人……我将头顶歪歪斜斜的小帽戴好,再绕这人转个圈圈,“你叫什么?”
“此山中。”
呿,用这种一听就知是假名的名字来糊弄世人,这人,不是蠢,便是懒。我提提鼻子,围他再转一遭,“你身上有股怪味,不如叫臭山头。”
“不识货了不是?这叫男人味,世上不知有多少女子……”
“小海!”费得满脚不沾地的冲来,一把将我揪住,“你怎能说走就走?你可知道你惹了多大麻烦?”
“近来可好啊,可爱的得满姑娘,纪山在此问候。”那人瞟着桃花眼,向得满姐姐明送了几个秋波。
“你……”费得满螓首一转瞧见了那人脸庞,眉眼间顿时全是警惕,把我扯进身后。“纪总管好。”
纪?我挪出脑袋,问:“你是记吃不记大的记么?”
他眨眼,“不妨是记住的记铭记不忘的记,小海。”
“你认识小海?”费得满惊呼,“小海,他对你做过什么?”
呃……得满姐姐这如临大敌的模样,莫非这个纪此山中欠她银子不还?
“得满姑娘,你说这话就伤感情了不是?想我堂堂君子,仪表不凡,这兆邑城大街小巷的姑娘哪个不知?你……”
从费得满面部的细微处观上去,她显然在忍耐。而触极她隐忍底限的,无疑是眼前这座有桃花眼薄情唇的臭山头。“臭山头,你看不出来得满姐姐不喜欢你么?”
“有么?”某人摸头摆尾,“像纪山这等不世出的英才,会有姑娘不喜欢?那么,小海,你总是喜欢我的罢?”
“我……”
“小海,快随我回去!”费得满急匆匆就走,当然,一手牢牢捏着小海的手腕。“你这一闹出来,两天不见人影,你知道府里为你乱成什么样儿么?”
我撇嘴。才不信,小海小小丫头,又没签卖身契,不能以逃奴处置,还能惹出什么乱子?大不了,楚家两位小姐受了惊,秋长风的不老的老娘生些气而已。“得满姐姐,小海此时回去,他们会打小海么?”
“怕挨打就不要惹事,你也不想想,那是什么地方?大苑公府啊,除了皇宫,那便是整个兆邑城里最大的地方,你竟敢那样的任意妄为,当时如果府里侍卫到的及时,把你就地正法都有可能!”
我当即硬生生站住。
“还不快走?”费得满姐姐拉我,我当然不动。想啊,如果回去不是被打死就是打个半死,我还回去做什么?送死?
“小海!”得满姐姐的脸色,已经极不好看。我知道,我再不听话,她要用硬的了,急中生智咩——
“臭山头!臭山头!”
一直晃晃荡荡在我们身后十几步远的纪山指指自己鼻尖,“小海,你是在叫我?”
“快救我,有人要杀我!”
“小海,你……”费得满的脸已经被气绿了。
“谁敢杀我们的小海?我山哥哥绝不答应!”纪山话头还在那面回荡,人已到我们近前,再下来,揽住我飘出丈外。
“纪总管,您这是在做什么?小海,你胡闹什么?”
“得满姐姐,你都说小海惹出了几乎致命的祸事,那小海为何还要回去?我不要死啦!”对不住了,得满姐姐,小海不是你们这等侠义之辈,小海怕死,怕得要命哦。
“谁说你一定会死了?你总要回去向夫人和怜星小姐认错,周嬷嬷会替你说好话……”语音一转,“再者说了,你和纪总管萍水相逢,不解底细,你怎好赖人家相救?你知道他的主子与秋府的关联么?你这个傻丫头……”
“不怕不怕。”纪山拍我的头,如拍一只小狗。“山哥哥我义薄云天,义字当头,不为权贵折腰,不惧狂风暴雨,就算是权势如天的秋府,山哥哥也不会见死不救!”
这个人,行事落拓张狂,说话颠三倒四,但我仿佛可以知道,他此时的话并不是字字皆在玩闹,至于为何……
“纪总管,这是咱们大苑公府的事,您喜欢玩,也请玩到适可而止,请放开小海。”
“不放不放就不放!”他在……跺脚?还扭腰?
“你……”费得满必定是气到忍无可忍,纵身便是一掌,“那便得罪了!”
“唉,想我纪山怜香惜玉,爱花恋草,最不能和女儿家交手,小海,咱们走了!”早在他说出“走了”之前,人已经早在“走”了。他的确是走没有错,双腿在迈,双脚在动,但迈得太快,动得太疾,呼呼风声中,已穿街过巷,将并连得满姐姐在内的酒楼茶庄抛在脑后。我除了惊,便是呆:这样的身法步法,不知秋长风可及得上?
“小海乖乖,不要把山哥哥和其他人放在一起议论,记住,山哥哥在你心里,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哦喔,将心里想的话一不小心咕哝出来是小海的错,可是,如果在此时将午膳吐出来,不是我的错罢?
……
大文公府。尽管在门前未作任何停留便倏忽穿过,仍将黑色匾额上的白色大字看在眼里。 大文公府,大文公……费得多絮絮叨叨的念话里,好像提过,秋长风的老爹是什么三公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云云,而三公,大苑公,大文公,大武公?
“到了。”
我头顶被人一拍,屁股下面也落了实处,我张头四望,“这是……”
“是山哥哥我的住处。”
哦,还好,打扫还算干净,布置得也算利落,那个摆在案上插了几杆竹的大瓶,能当不少孔方兄罢?那幅画似是名家手笔……
“小海,你与其用那样饥渴的眼神看一些物什,不如看山哥哥我。”
耳边犯痒,遂抬手抚弄一下,“啪”声响,却正打在他嘴上。我抬起眼来:“臭山头,你的嘴探到我耳上……”作甚?这个角度……我登时一愣,一下子跳出一尺,“你让我坐到你腿上?”
巫族没有男女大防,但走出来恁久,总明白在这里像这样的行为极不合宜。小海虽不会像这边的女子一样动辄脸红颈粗,但小小的气恼总该有罢。
“啧啧啧,难道山哥哥的腿不舒服?你可知道,你方才的位置是多少女儿家渴求而不得的?小海,做人不可以不厚道哦……”
啐,臭山头……
“本侯爷总管大人的手脚是愈来越麻利了,恁快就把人弄上手了?”
第十七章
来的这个人,就算那夜面貌看得半暗不明,就冲这个懒兮兮的声音,我就知道自己不会错认。
“你就是小海?”
我点头,顺手从桌上的琉璃盏里拿了个果子大啃。
“长风的‘贴身’丫鬟?”
“我不是他的妾,你不用用那样的声音特地强调‘贴身’两个字。” 呿,不知道的时候我当然不会辩驳,知道了谁还愿与那个狐狸主子归究到一气?
“咳!”这人咳嗽起来,想来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小海,你可知道你在和谁说话么?”纪山把我推到一个椅上坐下,又将满盏的果子端来塞进我怀里,在我揣磨着这个琉璃盏的价钱时,听他说,“大文公的长公子,名讳‘皓然’,被封阮阳侯,人称小侯爷,在这兆邑城里,‘小侯爷’三个字,每夜不知会被多少春闺女儿念进春梦……”
呸呸呸!这果子好酸!不吃了。“那小侯爷每夜被那么多人当成相公来用,岂不是忙得很?辛不辛苦?”
这一句话,极是平常,小海只是想问问,每夜被人念来念去,他不是要喷嚏连打,耳朵连烧,可还有时间睡觉么?但坐我对面的那两个男人却一个打倒了茶杯,一个滑下了圆凳,紧接着,一个五官逞扭曲状,一个委地捧腹……有病?
“本侯想……本侯明白为何长风要你如此一个不起眼的丫头了……”这是好像羊角疯发作的小侯爷秋皓然。
“……小海……哈哈……你真是个宝哦……哈哈……”这是疑似突发颠狂症的纪山。
与犯了病的人,小海从不计较。我又挑了一串葡萄来吃,把琉璃盏搁在案上放好……如有可能,小海走的时候会顺手将它揣进怀里。
“纪大总管,本侯还要去大武公府赴宴。”真是本事了得,扭曲的五官仅在瞬间便恢复正常,活鲜亮丽的小侯爷重回人间。“这个当下,如果本侯硬拉着你作陪前去,想必你是不情愿至极了?”
尚在地面留连不起嘴角犹在抽搐不止的纪山抱拳恭首:“小侯爷圣明。”
“也罢,本侯就卖个人情,你就在这边好好吃你的小豆芽。只是。”秋皓然不怀好意的挑了挑眉梢,“小心,别塞了牙。”
“属下会小心,小侯爷好走,恕不远送。”
……
纪山这个人,……还好。除了样子长得桃花了点,嘴巴太坏了点,笑得太邪了点,脸皮太厚了点,还好。至少他为小海安排的住处,处处透着舒适,住过了三天,小海终于明白史上为何有皇帝乐不思蜀了。
“你就一点不担心秋长风会处罚你?还是你认为,他不会舍得?”这一日,小海我满嘴塞着松仁,纪山闲闲踱来,坐我身畔,侧身支颐问。这个人这三天就是如此,现身得没有预兆,消失得亦是突兀。
“如果只是个奴婢,他当然舍得。”我因吃得正忙,唇齿含糊不清地道。
“哦?”纪山为我递来一杯茶,“怎么说?”
怎么说哦?秋长风对底下人,由来严厉。曾记得,一年前费家兄妹不知是犯了什么错,在大雨里站了一天一夜。更早的时候,小海才随他不久,做工的时候打了瞌睡,被他顺手扔出了门外雪地上,如果不是得满姐姐回来的及时,小海就算有命活也要没手脚用了。
近一年来,他对小海嘴皮上亏损依旧,某些改变却不难觉察。我尚非常美好的忖着是因他稀薄的良心终于觉醒想着要善待他忠厚尽职可爱无比的丫头了,到头来,还是证明,就算是稀薄的良心,那个人也匮乏不济。
“你不是很明白他把小海放在身边的用处么?”若他对我太过不好,如何还能转移人的视线?就算是工具,也要花点心思维护的不是?
“……哦?”纪山稍怔,“你晓得?而且,你晓得我也晓得?”
“不然,你怎么认识小海?”
他眸子一闪,“你似乎,比我想的要聪明。”
“多谢夸奖。”
“难道你以前便认得我?”
“认得谁?此山中?还是臭山头?”
“你从前……”纪山欲语还休。
“从前如何?”
“小海。”纪山忽然探过手来,落上我的发顶,轻缓抚挲,语气里亦少了调侃邪谐,在我耳边切切低语,“我希望你是聪明的,而且足够聪明。唯有足够聪明的人,才可以保护自己,才可以不让人太心疼。”
呃?因为距得近,我似乎见着他桃花眼内一闪而过的忧忡,俯近了些,想确定真耶假耶。恰在这时,背后响起了一串明显是为了打扰而起的干咳声,随之,“全城相公”秋皓然的声音传来:“本侯的总管大人,人家要人来了。”
“属下见过侯爷。”纪山身子动也未动,嘴角上勾出邪气笑纹,落在我头上的掌滑至肩头,捏捏握握,“怎么办呢,小侯爷,属下还不想放人?”
“啧啧,这委实难办了。依本侯看,这丫头和我的总管也颇投缘亲热的样子,你要不要考虑割爱,长风?”
长、长……风?秋长风?!要递到嘴里的软糕捏碎在掌心,背上——恶寒呶。
……
大苑公府的马车真是宽绰,及得上普通人家的一间屋子大小了罢?上面的雕饰也别具匠心,金线盘成的金菊栩栩如生,裹贴其上的缎帛滑不留手,凿附其内的抽屉式样精巧……
“在评估这辆马车的价钱么?”
咝……冷哦,冷。单听这声嗓,就能叫冬季提前降临,四海登时结冰了呢。“……奴婢有几个胆子,敢打大苑公府马车的主意?”我将脑袋垂到胸前,卑微小丫头现身。
“不敢?”秋长风声线稍稍拔高,“这世上,还有你不敢做的事么?”
“……有。”
“说来听听。”
“太多了,奴婢一时也说不清楚。”
“你——”我尚纳闷他怎么没了下文时,只感左臂一紧,他一已将我扯了过去,那双墨中微绿的瞳仁抵我半寸之外,白得发亮的牙齿在薄唇内豁豁开刃,“你说,本公子该怎么处置不听话的丫头呢?”
我顿时急了:“你答应过的!”
“我答应什么?”
“你答应了那个‘全城相公’……哦,是小侯爷,你不打小海的!”
秋长风俊美的皮相恼意浮腾:“我何时说要打你来着……等一下,‘全城相公’是什么东西?”
第十八章
秋长风和秋皓然一起出现,小海当然怕怕。没有卖身契,这个人还是小海侍候了快到三年的主子,习惯是件怪东西,一旦习惯了俯首贴耳,要改不易,何况时下亦不是改的时机。为了小海免遭荼毒,我恭顺地请秋皓然向公子要个承诺:要小海乖乖回去可以,但回府之后不能虐待,这虐待里,包含了棒打、棍笞、鞭策、罚立等所有有损小海玉体的诸事。秋皓然倒给小海面子,扭曲着嘴角,像是忍着要去茅厕的痛苦,向死面沉沉的公子要下了这个承诺。但、但、但……所谓承诺,防君子不防小人,秋长风是君子么?好像……不是,那那那……
“我说的话你听着没有?”
“啊,公子,奴婢在听,奴婢在听。”
“听着了怎不作答?”
“答什么?咝……”掐人腮帮算不算虐待一种?
“‘全城相公’是什么东西?”
“就是小侯爷。”
“他与全城相公有什么干系?”
狐狸也会犯傻哦。“臭山头说整个兆邑城的姑娘每夜都要将小侯爷带进春梦里当相公来用,那不是全城相公又是什么?”
秋长风轻拧眉峰,死死盯我片刻,我便在那对墨绿色瞳仁乖乖浮着,不敢惊扰。
“下一次见了皓然,你可以将这个称号赠予他。”他颇认真的道。
“是,公子。”为讨好主子,我谄媚道,“公子,要不要奴婢也替您取一个?”
“取什么?”
“得多大哥说公子您是全江湖甚至全天下侠女们的梦中情人……”
“闭嘴!”
“全天下总比一个兆邑城要大多了,所以奴婢替您……”
“你再不闭嘴,本公子会用本公子的方式堵上你的嘴,你尽管试试看。”
鉴于秋长风的眼神太恐怖,语气太阴森,小海胆子太微弱,我虽然好奇何谓公子的方式,但闭嘴。
“还有,臭山头又是……是纪山?”
“嗯。”
“你和他几时认识的?”
“嗯。”
“几时认识的?”
“嗯。”
“小、海。”
哦唷。“三天以前街上认识。”
“就只有三天?”
“嗯。”怕他不信。“那时候,得满姐姐也在。”
秋长风墨眸瞬亦不瞬,“才三天?”
“才三天。”
“怎么在本公子看来,你似认识了人家三年?”
“嘿嘿……有么?”
“如果本公子晚去一步,会发生什么事?”
能发生什么事?顶多小海多吃一把松仁,嗑一把瓜子,还有两块粑糕,三角酥饼……再拐走那个应该可以值些钱的琉璃盏……“啊啊啊!”
“你——”秋长风甩开了我,以袖拭面,看他皱眉锁眼的嫌恶模样,想必是被小海喷了满脸口水。
但小海此时无暇安慰主子。“停车停车,我要回大文公府!”我一迳喊着,已向车门爬去,心里恼啊:不得了不得了,小海怎么会忘了呢?不得了!
“回来!”
才不要,小海要去大文公府里纪山的住处拿……“啊——!”
有人薅住了我的足踝。不用想,这车厢里没有第三人,自然是不良主子秋长风。“去哪里?”
“大文公府。”我拽我拽我拽……拽不开。
“做什么?”
“找……人啦。”我爬我爬我爬……爬不动。
“找谁?”
“纪山的……啊!”我可怜的小鼻子三天后再遭虐待,撞上了又一堵铜墙铁壁。与三天前不同的,腰上还多了一圈铁箍。“公子,你放开奴……”
“小海,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很不喜欢我的东西被别人碰?”
“没……有有有!所以公子您的东西小海能不碰就不碰。”
“你很喜欢纪山?”
“……应该是罢。”
“应该‘是’?”公子的声音就在头顶,但那森森寒寒,在整个车轿内弥散,小海好冷。
我挣扎要把自己的脑袋从这堵钢硬的胸膛前挣出来,不然没有被公子后面可能的体罚罚死,也要闷死。但我愈挣,腰上、脑后的束缚愈紧,哦唷……
“为什么?”
“公子,你放开啦,小海要死了!”
“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喜欢纪山?”
“他很好啊。”
“哪里好?”
哪里都比你好!“他说话风趣,对人和气,热心温厚,体贴周到……” 呿,臭山头你哪有这多好处?小海为了应付公子还要为你编排,好辛苦!
“还有么?”
有感公子耐心将尽,小海更认为须早早应付过去。“还有……还有,他和小海都是下人,下人在一起说话总不用顾忌太多,所以,比较谈得来!”这个理由总够充分罢?
腰上的束缚一松,我长舒口气,抬起头,“公子……”呃?
我看得见秋长风的眸色,数得清他的睫毛,就连他双眉间的细细褶皱亦能瞧得明明白白,但我糊涂的是,他的嘴为何要放在小海嘴上?难道他比较喜欢小海才吃过的……
也只是眨了几回眼的工夫,他问:“你刚刚吃了什么?”
“桃仁,松仁,瓜子,梅干……”
双眉嫌恶一皱:“这么多东西混在一起,难怪会这么臭。”
臭?小海的嘴?“我又没有请公子吃!”
“你在顶嘴?”
我不言声了。被人吃了嘴还不能顶嘴,小丫头命运多舛啊。只是,他的手还要在小海的腰上放多久?
“不得再随意出府。”
“是,公子。”小海懒,能不动就不动,但凡出府,都不是随意,嘿……
“不得再去找纪山。”
“是,公子。”我不找他,他会来找我,他说要带小海去万荣街吃蟹黄小包子、奶皮炸饺的……哇,原来这就是我不去就山,山来就我?嘿……
“回到府里,不得再胡闹。”
“……如果……那个……什么……”
“你嘟囔什么?”
我撑大一毫胆子,大了一毫声量:“那也要她们不再欺负小海才行。”
“她们如何欺负你了?”
“奴婢只是少爷的丫头,一个丫头要学什么仪态礼仪?还要笑不露齿,行不起风?做得不好,那个张嬷嬷还没等说什么,那些同样是丫头的姐姐们就拿藤条招呼……这样想想,奴婢还是不要回去了。”我起起起……起不来,哎呀,这人到底要把小海箍到何时?
“是我事前安排的不够周到,我已经命周嬷嬷处罚那些擅自做主的奴才了。”秋长风长指熟练地捏在我颌上。“而大苑公府,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能走的地方。”
“奴婢又没想来……”就算没有颌上的痛感,在秋长风这双眼睛的逼迫下,我也会弱弱地将下话的话吞下肚去。
“除了调教你仪态,她们有没有对你说别的什么?”
“说奴婢是公子的侍妾啊。”
第十九章
车轮转啊转,车厢静和静,小海困啊困……
“你不想做我的侍妾?”
“不想。”
“做我的侍妾不好么?”
“不好。”
“为什么?”
“不好就是不好,哪有为什么?”
“小海……”
嗬唷,吃了熊心豹胆了?一时困倦,竟把心里的话都给抖了出去?瞌睡虫哗啦啦飞个精光,我瞪大眼珠,仰着近在方寸间的公子,讨好笑道:“公子,方才的话,您就当没有听到。”
“那我可以认为你很喜欢做本公子的妾了?”
“……最好不要。”
秋长风墨眸眯起。
“奴婢不做公子的妾,公子您很生气?”小海可无意对自己有这样大的欣赏。“不会的,是不是?您只是面子上过不去,是不是?”
“何以见得?”
“琴棋书画歌赋六位姐姐抬出哪一个也比小海美艳,有她们在,哪轮得到小海?”
“如果……”
如果什么呢?车身一顿,车门外有人回:“公子,到家了。”
秋长风似乎想把话说完,车外已经有一大串的热烈娇呼:“长风哥哥,早就听说你回来了,惜云在门前等了又等,您……”
车门开,车帘掀,一张泛着热切光芒的娇靥亮眼闪现,……
因为没有镜子,我不知道是怎样的一副情形会把楚惜云那张美丽的小脸惊得颜色全无,只是,抱歉。小海也想在车帘打开之前与秋长风分割得桥归桥路归路,但如果大树不想倒,蚂蚁肯定撼不动,这是至理。于是乎,在楚惜云之后又涌来几张脸,每人的脸色都不够好看,而秋长风的两臂依然呆在原来的地方,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公子……”您还想抱多久?
“笨丫头,下车了。”他突地推我。“你还想赖多久?”
赖?谁赖谁啊?我一时激愤,蓦然起身——砰!
在我满眼金星地瘫在车轿内的软褥上时,秋长风已悠然起身,立起修长身形,扫一眼距他头顶尚有几寸的车厢顶篷,耸耸肩,撩衣,下车。
痛,痛啦,呜呜呜……
“小海,公子已经进府了,你准备在车上呆多久?”费得多含了笑的声音飘了进来。
谁想呆啊,什么宝地不成?我捂着才受摧残不久的脑瓜跳出车厢,忽听得多大哥又念念道:“小海,你怎么能蹦那么高?你是打算破开车顶出去的么?平常公子授你轻功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努力啊?”
大哥,小海不认识你。
……
也不知秋长风用了什么法子安内攘外,我回到府里,一没有被夫人传去训话,二没有被周嬷嬷叫去家法,安安生生回到疏柳居里,重操旧业,做起小丫头。
“得满姐姐,得满姐姐,得满……”
真是滴,得满姐姐气性大咩,小海自打回来,就追着她后面,笑端着,话陪着,怎就不能原谅嘛。更可恼的是,费得多负手旁观不说,每见小海苦颠颠陪不是的模样,还来一通嘿嘿傻乐作为嘲笑,气啊气,恼啊恼!
“得满姐姐,你和小海说说话嘛,你不要不理小海嘛,得满姐姐,姐姐姐姐姐……”
“臭丫头,你活都做完了是不是?”终于,板着脸的费得满出了声响,豁然止步发一声怒叱,“尽像一只小青蛙样的在我耳根呱呱作甚?
“得满姐姐……”我扁了嘴,皱了脸,伸出两根指头,揪了她衣角,“得满姐姐……”
“臭丫头,你……”
“小海,公子回来了,快来伺候。”
费得多的声嗓由外及内,我与费得满得恭下身去迎接主子,“公子。”
与公子同来的,还有两个比公子的修长身形俱要高出一头的九尺大汉,一个青衣,一个缟服,再加上两张阴沉沉寒漆漆的脸,嗯,活脱脱黑白无常。
“沏壶茶来。”秋长风面色平淡,步履直入室内,当然没有忘了支使我这个每月五两银子的奴婢。
“是,公子。”我向得满姐姐做个鬼脸,尽丫鬟职责去也。
能被秋长风邀进疏柳居的人并不多,但凡来者,都是贵宾一阶,自然要好生对待。取了最顶级的银湖雪片,用了烧到七分开的泉水冲泡,这样,既不会损掉茶中的醇味,又能最佳体炼出茶中醇香,是小海奴婢生涯中的心得呐。
我举指欲叩:“公子……”
“进来。”
我撇撇嘴,用膝顶开了门,覆着眉低着眼,先对室内人见了礼,再迈着小步到了桌前,托盘稳稳放下,茶盅利落分好,再一手执壶,一手敛袖,依着坐序,由左到右,为每人将茶斟至八成。
黑衣人扫我一眼:“这个丫头看着眼生,是你养病期间收的?”
“嗯。”
“并不合你一贯的口味。”
呿,小海是菜还是茶,还“口味”?真想手里的紫砂壶若一个拿捏不稳,浇他黑无常个肠开肚翻!
“凑合着用。”
公子……我爱惜自己的牙齿,回去垫了棉布再咬。“公子,奴婢退下。”
“旁边侍候着。”
我……“是,公子。”
正举茶浅饮的白衣人抬眸瞟来:“你要她在旁边?”
“有何问题?”
白衣人眉梢稍动,再度垂眸品茗。“你如果说问题那便没问题。”
“这丫头有什么异常之处么?可得到清风你如此赏识?”黑无常又把眼神瞄我身上,“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馅料丰足?还是肉味鲜美?”
这只黑无常,还真把小海当成食物来点头评足了是不是?活该你这辈子长得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你老婆见了你还要拿脚踹!
“你如果再说,我敢说我这个丫头终会忍不住将心里的话全骂出来,届时你可莫怪我教导不力。”
“是么?”黑无常眼神轻蔑,神态倨傲,“我倒很想知道你的丫头如何骂我?”
秋长风呷茶在口,又优雅吞下,淡哂道:“既然如此,小海,你也听见了,就满足一下这位杨爷的渴望。”
“请问公子,这位爷的渴望是欠骂么?”
白衣人……嗯,因他不算讨厌,暂不称他白无常,他抬眼望我,又转秋长风。“她说的话,我没有听错罢?”
“显而易见。”秋长风耸肩,“小海,我准你骂了,如果骂得好,还有赏银领。”
“那公子,如果骂得不好,会罚月钱么?”
“哦,怎么个不好法?”
“比如小海说这位杨爷长得像黑无常,还以为自己是关云长,看不起下人不打紧,还高看了自个儿,明明是块铁头,还以为自己是个芋头,想当芋头不打紧,还连累了整锅的芋头粥……”
第二十章
“……清风……”白衣人眉头皱得死紧,嘴角奇怪扭曲,“你让她住嘴。”
黑无常则冷森森盯着我。
我亦狠巴巴回盯。哼,有秋长风这个不良主子其它好处不知道,小海抗寒抗冷的本事可是惊人呐,我怕你冻不死哦。
“清风,如果我掐死这个丫头,不算冒犯罢?”
“你冷面阎罗真要掐死一个人,还需要事前打招呼么?”
什么意思?我摸着自己小脖子,难不成刚刚自己是在阎王跟前撒野来着?听话意,这只黑无常如果恼羞成怒取我小命,秋长风也无意施救?那、那、那他还纵容小海骂人?……有个狐狸主子,当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送去小命是不是?
在我拿控诉的眼神下,秋长风依旧是怡然自得:“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
黑无常还未转过厉瞪着我的环眼,白衣人已道:“天叶堡几次派人刺杀于你,你为何始终未做反击?别告诉我你是因为正在修身养性,我压根不会相信。”
秋长风无声浅哂:“那先惑相信什么?”
“但凡纵虎归山者,不外两个结果,要么受其反噬,要么在其膘肥骨壮时捕猎入网,收获更丰。而你,是想在按兵不动中等对方自露马脚?如此一来,不必你出手,自有奈不住的猎手替你料理。可对?”
“先惑就是先惑,不愧是闻名江湖的智多星。”秋长风赞不绝口,却不置对否。“杨烈,你怎么看?”
“天叶堡上一任堡主乃武林盟主,现任堡主虽未能袭任父职,但在武林中的声名威望仍不可小觑。你的堂兄为笼络他,把自己的爱婢赠其为妾,仅仅用一个女子,就控制了武林大半势力,这一招,你要不要效仿?”黑无常说这话时,眼芒从我脸上轻蔑滑过。“当然,挑选货色的眼神要好,不然倒了人胃口,反会得不偿失。”
呿。我暗嗤:如果要倒人胃口,肯定非你这类货色莫属。
“对秋远鹤来说,除了权力,什么都可以与人分享。”秋长风摇着茶盅,墨色瞳仁中那抹绿间在碧绿茶汤的映衬下,愈发浓了起来。“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个习惯。”
是哦,但凡有人觊觎了你的东西,不是那人被你杀死,就是那东西被你毁殁,你不止与“别人”不同,还与“人”不同呢。我垂下眸,睡罢睡罢睡罢……
“……秋远鹤的爱婢……”
什么“爱婢”,重要的是“婢”而不是“爱”罢?如果当真“爱”,又岂会让人当货物般的送出?……困罢困罢困罢……
“……清风,你的打算……你的爱婢似乎睡着了……”
“……站着也能睡?还真是开了眼了呢。”
……黑无常,少见多怪……你没见过的稀奇事多了……喔,醒来不知道是在门外冷地还是一方软榻?不管了,睡了先……
……
床好暖,被子好香,枕头好软,嗯嗯……这是什么?抱枕?硬梆梆的,小海不要!我踹踹踹!
“呆丫头,你睡觉也不能安分是不是?”
小海就是不要硬梆梆的抱枕嘛……我蹬蹬蹬!
“你住住……住脚!”
住脚?新鲜呶,住口、住嘴都好,还有住脚的?就是不住,我踹我蹬我踢我……
“惯坏你这个丫头了是不是?”
胡说,你才没有惯,你不虐待小海我已经要阿弥陀佛了,放开小海……是谁?谁在和我说话?……一阵恶寒中,我睁开了眼,一对墨色瞳仁狠狠悬在我头顶上方不到一寸的地方。“公、公子?”我在做梦?小海的恶梦由大巫师换成秋长风了?
“踹啊,怎么不踹了?”
“不踹了。”哼,就算是梦,我也不敢开罪你好不好?再者,要踹也要你放开踹人者的脚才行嘛。
“不踹就老实睡觉,再敢动一下,就到外面地上去睡!”
“喔。”我闭目,屏息,睡……睡觉?那如果要睡觉,岂不是说我是醒着的?我再次睁眼,“你……”
“我怎样?”
没错没错,他在小海床上,而且困住小海手脚的双手双脚尚未松开。“你怎么在这里?”
“睡觉。”
废话,在床上,当然是为了睡觉,我问得是……“你为什么在我的床上。”
“错。”秋长风淡挑了挑眉,“是你在我的床上。”
……他的床上?我瞪大了眼,去看四遭情形,淡蓝色的顶帐,水蓝色的垂幕,手中的丝被顺滑绵软,虽不知质地,但触上也知道必然价值非凡贵不可言,遑论床头还镶着一颗泛出淡蓝光泽的夜明珠。我敢担保,单这一颗珠子,就足够小海一家几口一世的吃喝不愁了……咳咳,总之,这的确不是小海的床。
“看清楚了?”
我点头。
“看清楚了,那就睡觉。”
“那也要公子放开奴婢才行。”这人是欺压人欺压惯了,谁能在双臂被压双腿被制的情形下睡着?
秋长风墨眸闪了闪,翻过身平躺下去,小海自由了。自由的感觉很好,我扯过被准备蒙头再睡,那边却传来他的猛力一扯和一吼:“把被子给我留大点!”
“不要!”小海喜欢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蒙着头睡,唯如此,小海才会放心睡觉。每次恶梦来挠,多是小海睡中踢飞了被子。
“这是我的床!”
“奴婢没有请公子把奴婢放到公子的床上。”
“笨丫头,该把你扔到窗外是不是?”
“请便。”小海现在是清醒的,扔出去了也能回到自己的被窝继续大睡。
“本公子不想耗力气,你自己滚出去!”
“奴婢懒,公子代劳。”只想请神不想送神,哪有那么容易?
“你……”
“公子请安静,奴婢睡不醒,明早便没办法伺候公子。”
“你把被子都扯了去,本公子怎么睡?”
“公子内力高强,就算在冰寒雪地也能照睡不误。奴婢则不同。”
身后没了动静。噫?我倒奇怪了。没把我扔出去,也不动手抢被子,他为了让小海这个被用来转移视线的工具做得成功,当真是煞费苦心了是不是?嘿嘿,既然如此,小海如果不趁机得寸进尺,就枉为心中对恶奴生涯的长久向往了罢?
嗯,床好暖,被子好香,枕头好软,抱枕讨厌……小海不要!我蹬蹬蹬,我踹踹踹!
第二十一章
疏柳斋与灵泉山小院没什么两样,侍候秋长风的,除了小海,只有费得多、费得满,顶多,还有一个隔三岔五才会来弄弄花草的花匠阿德。那六个美艳丰饶的俏婢不是没有来过,但周嬷嬷领着她们只在院子里立了不到一刻,便被公子挥退了下去:“这院子里不需要那么多人,随便嬷嬷把她们安排到哪方哪院去罢。”就这样,六婢离开,其时小海正在擦抹小厨房的厨具,得知了这事也只能扼腕:有个不想让丫头轻松的主子还能怎样?
但就是这样简单的人口,小海与公子共眠一床的消息在翌日午时之前便风传整个大苑公府。约摸申时过半的时候,周嬷嬷叫了我去,先是问了我昨夜是否睡在公子床上,我自然称是,周嬷嬷当即大喜,俯在我耳边,叮嘱了一大堆什么注意身体什么切忌操劳云云,又将一堆药材塞进小海怀里:“这是嬷嬷请专门为咱们大苑公府看诊的御医开的方子,嬷嬷已经将药给配好了,每天拿文火煎一包,睡前服下,尤其在服侍公子之前的半个时辰之前,效果最好。”我对药材并不精通,人家盛情难却也不敢却,只得全数接在手里再伺机问问冯婆婆这些劳什子对什么“效果最好”。不成想回来路上,又碰到了明明等待已久已佯作巧遇的楚惜月,她美眸红通通,眼神哀怨怨:“你告诉我,你平日都和长风哥哥说什么?你们会做什么?”
我愣愣答:“奴婢就做奴婢该做的,说奴婢该说的。”
“以前,他告诉我他喜欢女孩子乖巧知礼,我便竭力做那样一个女子。后来,他说欣赏有些小小任性却又不会太过张扬有情趣有活力的女孩,我又开始让自己向那面靠拢。但不管是以前的那个雀儿还是你,都不是他所举出的类型,你告诉我,他到底喜欢你什么好不好?”
他喜欢我无依又无靠,简单好欺负,利用起来不必有后顾之忧,利用完成更不必费心善后。不管是你,还是水若尘,家世样貌均能和他匹配,他不会自找麻烦。尤其你,还有一个楚怜星妹妹的头衔,他更要敬而远之。
可惜这些话,我无法诉诸于这位俨然喜欢错了人的痴情人。抱着一堆药材,站酸一双脚底,听着这位第一眼见面以为娇蛮第二次见面显得无措第三次便变作哀怨的美人泪眼半湿地哀诉。直到,正主楚怜星在丫鬟的搀扶下现身:“惜月,你太失礼了。”
“姐姐……”
“小海,惜月她比你年稚,行事鲁莽,若你让你不适的地方,我代她向你陪礼。”
我凝视着这位病态楚楚的美人,她,真是美呢。纤眉蹙雾,绿鬓如云,雪肌粉颈,从哪面看去,都如一株静花临水,娇怜可人,又绰约迷人,极品呢。
“咱们小姐在和你说话,你一声不应算是怎么回事?做奴才的,不要以为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就成了主子,该懂分寸的地方还是要懂。”我痴赏美人图,别人会错了意,楚怜星身侧的两个丫鬟皆冷蔑眄我,更有一位出口施教。
“不得胡说。”楚怜星颦眉轻叱。
“小姐,她明明……”
“如果小海是恃宠生骄的人,你们两个说这样的话,早就该被甩上耳光。你们正是欺小海不是那样的人,才敢这样冒犯不是么?”
两个本来护卫主子心切的丫鬟被这位娇弱主子戳破心事,面色窒红,呐呐无语。
小海力量薄弱,但也能看得出她目光清澈,气息洁净,这样的纯人儿,和秋长风那样心机诡深的狐狸,端的是天上地下,可惜,可惜。
“小海,前些时日你在含梅居受了委屈,我未能事先预防那些事,真是抱歉。”
“奴婢听说了,每到换季,怜星小姐总要在床上躺一阵子,望您保重玉体,与公子早成良缘。”虽然可惜,但人家喜欢,小海也乐意说些吉祥话来落个欢喜
“谢谢你。”楚怜星粉靥浅红,螓首羞垂。
看罢,人家果然喜欢。我纳闷:这年头哪里不对了,大家怎都偏爱养狐狸起来?话说,狐裘穿起来虽然暖和,也要那只狐狸会让你乖乖剥皮才行嘛。
……
“小海,你可回来了!”
作别楚家姐妹,天色已略晚,抱着怀里药材,我悠悠荡荡回疏柳居,但手里的东西还未完全放下,阿德便蹿进小厨房,大嗓门将小海吓了大大一跳。“阿德哥哥,你被狗咬了?”
“你还有闲情扯这些有的没的,公子遣人叫了你三回了,还不快去!”
“快去哪里?”那个不良主子,又要如何差使他月钱五两的丫头?
“原本职位皇帝的老爷今儿个从西山回来了,公子又回府,所以今天晚上咱们大苑公府要设宴,请一些近支贵客,公子叫你去随身侍候着啊。”
“请告诉我公子要小海去哪里侍候。”习惯了,若他一时让小海得了清闲,便不是秋长风。
“你随我来罢,宴会设在牡丹厅,我带你去。”
“阿德哥哥真是好人呶。”我小海不管何时何地,都不会忘对人对事送出由衷赞美。
“好人?”阿德身形一僵,回过脸来,眼神闪烁,好是复杂,“小海,你说我是好人,其实我也是个讨生活的下人罢了,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也不该说的。”
“喔。”阿德哥哥愿意掏心掏肺,而且必然事关小海,我不能鼓励,当然也不会拒绝。
“我以前在不少大户人家做过,我知道越是高贵的门庭,姨娘的身份越是不堪。”
阿德哥哥以前必定读过书罢?时不时会咬文嚼字呢。
“如果是真的给了侧夫人的名分还好,怕的就只是一个侍妾,还有那些连侍妾也不算的通房丫头,在那些爷们的眼里,和样物件没什么两样。家里来了贵客,让侍妾款待贵客更是那些达官贵人们之间的一种风尚。”
哦,还有这样的事?
“你了解这所谓的‘款待’是怎么回事么?”看我两眼茫然,他面色更是灰重,向前后左右扫过一眼,站近我一步,“就是侍寝陪睡。”见我仍是不解,“那同床共枕,明白了罢?”
我皱眉。小海并不聪明,但好歹也出来了多年,我晓得,男人与女人的同床共枕,绝不仅仅是我和秋长风那般当真同争一床被子共用一个枕头而已。
阿德顿了顿,又道:“如果家里来了贵客,爷们让妾室回避,反而是好事了。但凡推出去见人的,就是可以让人享用的。”
第二十二章
我明白阿德的言外之意了。
他是怕秋长风叫我出去是为了给人“享用”。
他多虑了。
且不说小海并不是秋长风的什么人。
秋长风斯人,绝对和善良无缘,但是,他不会对小海做这种事。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至于其他方式的折损羞辱,又是另当别论……
“公子,小海姑娘到了。”
阿德带我到了牡丹厅阶下,向守在门外两侧的仆役说了一声,那人便进了门内禀报。听他嘴里冒出的“小海姑娘”,我挠挠头,向面色仍是忧忡的阿德哥哥笑了笑。
“小海姑娘,公子请您进去。”仆役出来,面貌甚是恭敬。
我称了谢,又对阿德挥了挥手,沿阶而上。大苑公府,当真是“大”苑公府喔。深秋的季节,别处都是花木凋零,这里却处处嫣红姹紫,牡丹厅更是名副其实,由外及内,各色品种名贵的牡丹喷薄怒放,有些小海叫得出名,有些小海见亦未见。“贵”人与常人的不同,可见一斑呶。
“公子。”进了厅内,管弦丝竹声盈耳,一堂富贵逼人来,我是个丫头,自然不能抬头左顾右盼,但秋长风所在的位置还是扫过一眼的,盯着自己的脚尖到了他桌前。
“还不快坐下!”
坐下?我虽诧异,但还是乖乖绕到桌后,见公子身边早备了一张矮凳,自发的对凳入座。
“那只百合烩鱼似是做得不错,夹了给本公子。”
“喔……呃?”我瞥见了他包扎着的右手,骇了一跳,“公子,您的手……”受伤了?
“若它是好好的,本公子叫这个笨丫头来做什么?”
他受伤了,所以叫小海来伺侯他进食?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有人能伤得了他……
“呆丫头,不紧着给本公子布菜,又傻呆什么?”
不良主子发难,怯懦小小头本该恭谨侍奉,但小海……不。将夹在箸里的鲜美鱼肉放回盘里,改选鲜笋,“公子请用。”
秋长风横眉立目:“本公子要的不是它。”
“公子您有伤在身,宜避海腥。”小海是为时时事事为主子着想的好丫头。
“那只酥虾……”
“公子您有伤在身,宜避海腥。”小海是尽职本分的好丫头。
“吃一口死不了!”
“就算是小小的损害,奴婢也不能让公子领受。”
“原来我的丫头如此懂得心疼主子?”
“公子过奖。”咭咭咭,看得到,吃不到,馋死你,咭咭咭……
秋长风好像听到了我心里的怪笑,墨眸一明又一暗,唇角一抿又一挑,上躯微微前倾,“我的小丫头,你以为本公子当真不晓得么?”
……呃?
“本公子不是头一遭受伤,伤口合愈之前不能沾染海腥,这一点,本公岂会不知?”
对啊对啊,那是怎样?
“本公子受了伤,宴会又适逢此时,对着满桌珍馐美味不能就食,这滋味不好受罢?”
是啊是啊,当然不会好受……啊啊啊,小海明白了!霎时,眼前这个露出狐狸般笑容的主子,成了道道地地的恶魔!
“本公子看得到吃不到倒不打紧,反正本公子伤好以后想吃随时可吃,对不对,小海?”
狐狸主子!不良主子!恶魔主子!呜呜呜,小海招谁惹谁了,怎就摊上了这样一主子?可怜的小海……
“长风,既然你执意等的端酒布菜的丫头来了,还不赶紧敬诸位一杯?”
哇,这是在命令秋长风罢?能够命令这只狐狸的人,是哪位大神?小海因为要急着要开眼见识,忘了丫头的规矩,堂皇皇抬了头便向发声处望过去——噫,高踞正央的,是老了几号的秋长风?
“笨丫头,低头!”
如果在秋长风颌上粘上两把胡子,额上画上几道皱纹,就该是这般模样了罢?就连那双眼,也像是两个巨大的漩涡,虽隔了恁远,仍能感觉得出能将人吞噬其内的危险……
“呆丫头,把头给我低下来。”秋长风在我耳边切声低叱。
……冷!半尺之内的恶寒让小寒打个冷颤,亦意识到了当下处境,我,小海,一个奴婢,竟然直剌剌盯着正中主位上的贵人……不想活了是不是?
“长风,这就是你新收的丫鬟?”
“是,爹,一个不懂事的笨丫头,回头孩儿会好好教训她。”
我捏紧手中银箸,紧耷着脑袋,后悔不迭。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秋长风贬损而没有在心里回骂,适才的小海,委实是大意了。
“能让长风弃了恁些丰艳美婢不用执意选她来侍奉,这丫头必然有过人之处罢?”在秋长风侧桌,有个笑嗓扬起。“难道,这丫头的好处只有长风一人知道?”
这人……我不能明目张胆的转身去看,但那边传递来的,绝对不会是令人舒适的气息。那种毫无温度的冰冷,甚至和秋长风人前一张脸人后另张皮的两面作派不同,不是笑语温润就可以遮掩的。
“哦?以堂兄异于常人的好眼力,你倒帮小弟看看,这个丫头哪里过人了?”
“长风如此大方?为兄如果拒绝倒显得不知好歹了是不是?来,丫头,到本侯身边来,本侯要替你家公子看看,你哪里与众不同了?”
“堂兄,你误会小弟的意思了。”秋长风的声音内,揉进一点寒,一点阴,一点……小海难以名状的东西。“这丫头我用着还好,并不打算让人代手调教。堂兄的习惯,小弟并没有效仿的兴致。”
“是么?”右侧笑语依旧,“为兄希望,为兄所有的习惯,长风都不屑效仿才好。”
“小弟谨遵教诲。”
“长风,你到底要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浪费多久?为父要你敬各位一杯,你可听见了?”
啧啧,这父子两人,可真是父子连心呐,长成一个模子也就罢了,话风尚如此肖似,佩服佩服。
“呆丫头,将杯子举起来,本公子要敬诸位贵客的酒。”
他敬酒,我举杯?我瞪了他完好的左掌。他的右手残了……哦,更正,是伤了……话说,好遗憾咩……总之,右手伤了,另只手总还好好的罢?
“小海。”他俯我耳边,切齿的力度让善良小丫头为主子担忧起他一口白牙的安危。“以兆邑风俗,在酒席间,单以左手举杯乃对人的大不敬,不然本公子何必要你这个蠢丫头来给我丢人现眼?”
啐,不早说?我腹诽完这个奇怪风俗,放下沉甸甸的双银箸,执起巧透透的白玉杯,双手平举到了公子唇际,眼睛自然也无意识的投了出去:噫,对面人那个笑得如一只才偷完母鸡的黄鼠狼的好看公子哥儿是——全城相公小侯爷?他来了,纪山会不会跟着?那家伙还欠小海几顿许好了的吃食呢……
“看来,这个月的月钱你是一文也不想要了。”
怎么可能?我打个激灵,眼观鼻口观心,驯服乖从的丫头来也。
第二十三章
豪门家宴,不过如此。
只不过,所上的佳肴数量多了点,气味香了点,花样新了点;参宴人的衣服穿得考究了点,笑得虚假了点,说得啰嗦了点。还有还有,那些跳舞女子身上的布料少了点。
在巫山上时,曾有人告诉小海中原汉民现为大陇皇朝,民风开化,纵然是大家闺秀,也不必似前朝那般足不出户,着装亦可大胆直露,尽现女子窈窕身段。这府里的女眷,秋长风不老的老娘穿得既没有包裹得一丝不露,亦不失优雅得体。楚家姐妹着衣风格亦作如是。而秋长风老爹的几位妾室与那六位美婢便对布料节省多了,脖颈以上有一大块明晃晃在人眼底招摇,春色撩人呐。说起来,不管民风如何,男人们私心不变,属于自家的东西还不是严严防着?
“傻笑什么?那只红烧乳鸽不错,搛来给我。”
当然不错,单是看,就是能让人口水在舌间暴动,嗅来更是食指蠢蠢欲动,夹着……看着滑嫩香郁的鸽肉没进公子口内,我为这只已经往生的乳鸽大抱不平:此生投身为鸽子任人宰烹便也罢了,还落进秋长风的肚子里,可谓悲惨的极致。再说,满堂妙舞美人艳不胜收,这人的眼睛和心思就不能换个地方?
“想吃?”秋长风挑了眉问。
我摇头,“奴婢不想。”
“是不想还是不敢?”
“随公子高兴怎么认为都好。”
“小海,我的傻丫头……”秋长风凑得更近,“你最想尝那道菜?”
“茄……”我最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小海真是好眼光,因为我娘爱吃茄子,府里的大厨对烹制茄子便格外经心,那道九焖茄鲞是经过九道序伴着香菇、鲜笋烹出来的,滋味好得很,我娘百吃不厌。”
我想抄起那盘五香豆腐堵上他的嘴!
“说得高兴,我也想尝尝这道茄菜了,搛来给我。”
看罢。小海要忍哦,百忍成钢,对着一只狐狸主子就当修炼了!我将茄鲞夹起,投进了那两片世上最可恶的薄唇。
“果然好吃呢,再搛一箸。”
我夹我夹我夹,撑死你!
“不错,好吃。小海很馋么?”
“禀公子,奴婢不馋。”
“口是心非的丫头,看你可怜,公子我赏你。”
“谢公子,奴婢不敢……”
远在几千里的巫山之神呐,您可能告诉小海发生了何事?宫灯照如白昼,一堂华丽喧哗,他的父亲高踞正央,他的兄弟伴坐左右,他怎能怎能怎能……他当小海什么?
“长风,收敛一些。”这是他的父亲淡然浅漠的叮咛。
“长风,日头才落不多久,如此迫不及待了么?”这是他右边的那个堂兄的谑语。
“长风,如此热情外露,与你平日作风不符呢。”这是他对面的那个全城相公的调侃。
“长风,你一直与你的爱婢咬耳窃语不够,现下竟然……”
“长风……”
“长风……”
小海好佩服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分辨那些层层起起的调嘲讥谑来自何人何方。
“好吃么?”秋长风放开了我,湿泽的薄唇勾笑,“要不要本公子再来喂你?”
“不要了。”小海没有想错,他的确不会把我当物件转手他人,但他羞辱折损的手段依然不会逊于其他公子王孙。满堂宾客,高谈阔笑者有之,视若无睹者有之,想来如斯景象在这豪门家宴上已是寻常,看那厢不就有人抓过斟酒的小婢上下其手么?秋长风他只不过是以口哺食而已。但小海仍是生气了,自从下了巫山,我从来没有如此生气,一团火焰成燃在胸,几乎要由小海嘴里喷出摧毁眼前一切……
“怎么了?”秋长风的左手探来,目标是小海的下巴。我甩开了它。
“小海?”
当我胸中有火时,便不怕冷。“你把小海的银箧还来。”
“什么?”秋长风眸倏一眯。
我虽然不能无所顾忌,高声大嗓,但我的话仍然能让他听得清楚:“把银箧还我。”
“然后呢?”
“我要走。”
秋长风唇边笑意霎那无存,墨眸意流清冷:“不准。”
“我没有卖身给你……”
“小海。”秋长风左掌强硬地揽了我过去,在我耳边逐字逐句,“你以为对大苑府来说,制造一份卖身契很难么?或者,根本不需卖身契呢?”
“你造十份也没用。”小海想走,你留不住。
我肩上的掌蓦地收紧,那力度足以让小海痛呼出声,但小海忍得住。
“就因为我亲了你?”
亲?“你只是在玩弄你的玩具。”
“你……”没有人喜欢被人点破用心,秋长风望我的眸里,厉意抹过,但出语却轻柔无比,“小海,乖乖的,本公子不喜欢不听话的丫头。”
“我……”痛!……这只卑鄙狐狸竟然点了我穴道?!
秋长风在我的怒视里怡然浅笑,放目四周,扬声道:“诸位,我这个没用的丫头被我灌了一口酒,就不胜酒力了。恕长风失礼带她回房,诸位在此慢慢享用醇酒美人罢。”
“哈哈哈,听长风这话意,是去了便不再回来招呼咱们了是不是?”
“这话怎么说的?酒酣耳热,软玉温香,长风这血气方刚的当口,去了哪有轻易回来的?”
“人同此心,可以理解。不过,长风你的口味很怪呶,难怪我送你的那几个艳婢不要,敢情是喜欢这一型的?早说嘛……”
在满堂哄笑里,秋长风向他的父亲揖首微礼,一只胳臂轻易将我带起,离开酒香肉气将牡丹香气薰得不复存在的牡丹厅。
“公子。”他才出厅门,适才不知隐身何处的费得多、费得满兄妹便迎了上来。
秋长风一字未语,直把不能言不能动的我掷进费得满怀里,撇步便走。
“公子?”费得多不及多问,只得快步跟上。费得满目光投了我,“你又惹公子生气了?”
错,这回是小海生气,很生气!
“你怎不说话?……嗯?”察觉我的乖巧是穴道被制,她叹一声,“看来,你当真是把公子惹毛了。”
错,是他惹毛小海了!
“不用那样看我,公子点中的穴道,我不会给你解开的。”
唉,得满姐姐您太客气,小海也从来没有指望您为小海叛主啊是不是?
费得满把我向肩上一甩,如扛一只麻袋般将小海带回了疏柳斋,而且直奔的是灯火通亮的书房,秋长风正负手而立。
“把她扔到上面,你们出去。”
那“上面”是那张碧色石榻,费得满难得地没有全依主子话行事,还算轻手轻脚放下我后,让我坐靠上榻壁,与费得多便齐刷刷退出了门,在门阖上前,我接到了四道劝戒意味十足的目光。这两个人,自己忠贞到骨子里去还不够,非要拉上小海做伴不成?
第二十四章
“告诉我,你生气仅是因为我在众人面前亲了你?”
我不说话。
“你是本公子的丫头!”
我不说话,
“你以为你不说话就能让本公子免了你不敬的罪过?”
我不说话。
“你一声不响是怎样?还在生气?你是不是想让本公子把你的银箧彻底赏了街头乞丐?”
……这人当真有病哦,你封了人家的穴道,人家怎么能说话?还拿银箧威胁我,卑鄙!
我的眼神一定传递出了我要表达的,狐狸主子耸耸肩,抬指解了我的穴道。
“……咳……咳!”能够重新拥有声音的感觉真好。但这人怎不一并将“麻穴”给人解了?
“银箧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能走。”
“银箧我不要了,我要走!”
“你在逼我发火?”
“……你发火会如何?杀了我么?”
秋长风稍怔,似乎这个问题并不能使他很快给出答案。而问出这个问题的小海并不想听到任何答案。“小海可以发誓,那些事我不会讲出去任何一个字,不管对谁……”
“每月十两月钱。”
“我不……”十、十两?真的假的?
“你只管侍候本公子的近身琐事,这个院子里的其它活计会有人做。”
……钱多事少?这不是小海一直盼望的“恶奴”生活境界么?
“还有,不要再动辄提‘走’这个字,本公子每听一次,便扣月钱二两。”
十两哦,一个丫头拿这样的月钱,恐怕在整个兆邑城也不找不出第二家,小海到底应不应呢?
“笨丫头,本公子的话你听到没有?还不乖乖应着……”狐狸主子话说间,轻车熟路地抬指要敲小海的额,却忘了那手有伤在手,牵扯起它时,眉间皱了皱,脸色变了变,牙关一咬。
“很痛喔?”小海此问纯属废话,如果不痛,他也不会有这样的脸色不是?但问问高兴也好,痛死他更好!
“废话!”
看罢。我撇撇唇,忍下很是欣悦的笑意:“受了伤还要喝酒陪客,公子好辛苦。”和花街的姑娘们也没什么两样嘛。
“要你管!”
“可是,以公子猪狗不如的武功……”
“你说什么?”秋长风冷乜来的眼神里,绝对有杀气,骇得我识相改口,“奴婢失言,奴婢是说,以公子神鬼不及的武功,什么人能伤得了公子呢?这个人……”让小海好崇拜哦。
“这人的武功与我伯仲之间,他伤了我,我也伤了他。”
“喔。”呿,爱面子的虚荣狐狸。
“我和你一个笨丫头多说什么?”秋长风眉间浮了不耐,“得海,把她带下去!”
还没有结果哩?糊里糊涂怎成?“公子,我要……”
“每个月十二两银子,想要便留下!”
卑鄙,引诱人家,小海才不要为孔方兄折腰!但是,十二两银子喔……
“小海,你别打什么怪主意了,安生在府里干活领钱罢。”费家兄妹进来,费得海扶我下来,拍开了我的麻穴。气血一通,我便伸腿展脚,这工夫,已听费得多开行教诲,“现下世道不想你想得那般好走,你攒的那些银子顶多能花个三四月,你想再像上一回那样差点饿死自个不成?况且着,京城最近来了许多不法之徒,你近几天连独个上街也要免了。你没看公子也受伤了么?那些个巫族邪徒可不是好相与的……”
“得多!”秋长风叱止声并不算严厉,但目间的不悦之色已现,费得多掩着大嘴退到边角,犹冲着我瞪眼又摇头。
巫族?在京城?秋长风的伤……是巫族人伤的?我对费得多无辜眨眼,心内的一根弦却骤然抽紧。
“还不快把这丫头拉出去,别碍本公子的眼!”
“公子,小海可以留下。”情形有变,小海要收回脾气了。“而且,不会再动不动提个‘走’字。”
“因为每月十二两的月钱?”
秋长风嘴边那一抹讥讽笑弧真是碍眼,我忍不住忿然呛声:“公子又在嘲笑奴婢贪财?您知足罢,如果奴婢不贪,您又有什么东西能引诱奴婢留下?”
“引诱?”秋长风剑眉皱起,唇角微抽,“看来,本公子是该加强你的学问了。”
随便啦。“不过,奴婢留下可以,有一个条件。”
秋长风眉间被褶皱加深,恶狠狠狐狸模样现身,看情形,那两排白牙恨不能将这两个字咬碎嚼烂:“你还敢有‘条件’?”
当然。我壮着胆子,昂着脖子,虚着声势道:“以后,你不得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随便吃小海的嘴!你如果再吃,我就咒您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卟……。
我还未找出这疑似笑的声响来自何处,秋长风已以一记厉睨扫向得满姐姐。后者以手捂口,仅是须臾,再撤下,面容端正平板,不见任何异色。
“好。”秋长风道。
好?这么好说话?那要不要小海再提两个条件来……
“别太贪心,本公子耐心有限。”
“喔。那公子请歇息,奴婢告退了。”
“站住。”
“为什么?”这人想反悔?
“主子要你站住还有为什么?本公子的伤需换药了,手脚利落些!”
“是。”五两银子这人给得都不情愿,遑说十二两,他指不定要如何使小海呢……呜呜呜,小海的苦日子要开始了,但有十二两哦,再苦也忍了。
费得满转身出去,不多时手里多了一个药箱复返,道:“大夫开的药散和白布都在里面,还有药酒,上药之前拿酒将伤口冲洗一下。上完了药,让公子服下那白玉瓶里的一粒药丸。”
“哦。”明明得满姐姐比我熟练,不良主子偏要使唤人家,真是道地的不良。但该记住的事小海可不会忘:“公子,奴婢的银……”
秋长风坐上圈椅,双目闭上,厌厌道:“得满,将银箧还给这个小财奴。”
“是。”费得满应得好不轻巧。
什么?敢情这银箧一直在得满姐姐手里?我和她一路到此近身相随,她也经常外出办事不在疏柳斋,而我,却浑然不知最爱的银子兄近在咫尺?
“轻着!”
“是,奴婢遵命。”小海心里懊恼,手底自然不够精到,解伤布的手重了一丝而已,不良主子就受不住了?真是娇……这、这个伤口?
秋长风掌心的伤口极轻,但那伤口形状怕是少见。细如柳叶,弯如兰草,我曾经在潜上巫山抢夺我的那些人身上见过无数次,他们都是伤在苍家的无影剑下。而苍家能伤秋长风者,有几人?如今这人来了京城了?是……
“包扎一个伤口需要这么困难么?”小海尽可以思事做事两不误,但有人却对速度起了质疑。
“禀公子,谁叫您的丫头笨呢,请您多担待。”
“算你有自知之明。”
“那就请您免开尊口。”呿,花十二两银子请一个笨丫头的阁下,不该反省?
“笨丫头,得多有一句话说对了,你此时如果随意外出,极可能成了他人的目标。如果不想死,就安生地呆在府里别动。”
“呆在府里就安全了么?”
第二十五章
呆在府里就安全了么?
因这句话,秋长风盯着我看了半晌,最后,当然没有任何话出来。这并不出乎小海预料。秋长风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罢。他当然不会告诉我,因他若无意实有心地利用,我在他的家里已成众矢之的,随时都会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明枪暗箭要了小命。既然实话不能说,他也不屑拿假话搪塞,只挥了挥手让我下去歇着,便阖眼倚上椅背养神去了。
那一夜不算纷争的纷争过去,我在府里又平安无事地呆过七八日,想着月底的十二两银子,还可在月黑风高的时候偷会冯婆婆,让婆婆储存的好吃食来填饱小海肚子,总会觉着生活好不……
当然,见冯婆婆时,小海没因吃忘本,关于苍家人可能来了兆邑城的事,我一字不落的说了。婆婆稳笃多智,自然该知道如何防范自个和那块小臭冰。至于小海……
总之,生活还是好不美丽。
这一天,周嬷嬷领了琴棋书画四美婢到正擦抹书橱的小海面前,说是奉公子之命为小海做个帮手。迎着四位美婢蕴意复杂的眼神,我谢了恩收下。但看美婢们那八只纤纤细手,叹一声:这哪是能干粗活的呢?不过,有人放着不用是浪费,小海讨厌浪费。
“噫,小海,你翻这些土做什么?”
“放心,阿德哥哥,小海不会抢你的饭碗。小海想种得是菜,不是花。”
“种菜?”阿德黑憨的脸爬满茫然,“你要在公子的院子里种菜?”
“嗯。”我一迳拿着小锄闷头翻弄。“我已经向公子报备过了。”
“公子准了?”
“准了……”罢?昨夜我端茶给他时,顺口说了这事,他只是睇我一眼,眼睛便回到书册上,小海自发将其归结为准允。
“小海,我搞不懂你。”阿德蹲下身,“难道你就没感出公子待你和旁人是不同的么?”
“有什么不同?”
“因着你先前打扫整个院子的事,费大哥将那两个偷懒的仆妇好一通骂。不必说,肯定是公子的授意。现下又怕你累着,调了人给你帮忙,但那四个人也只是普通的丫鬟,在这边忙完了,晚晌还是要回到仆婢们的大通铺落榻。公子对你的好咱们都看得明明白白,你为啥硬要操累自个?”
连阿德都看得明明白白了?也就是说,秋长风目的已经达成,接下来,端看小海这枚棋子能不能引蛇出洞了?
“小海,你别被阿德哥先前说的话给吓住,如果公子当真喜欢你,肯定不会做那样事的。听我一句话,这妾室纵然算不上整个主子,但至少要比丫头来得尊贵,你何苦硬往低贱人群里钻?你没看侍琴她们瞧着你的眼光,都是嫉妒得要冒火星子?”
“阿德哥哥,您当真以为公子喜欢小海?”
“那还有假了?我侍候了那么多大户人家,见识过主子如何轻贱奴才。如果不是喜欢,谁会对一个丫头有那样的眼神?”
真是哦,秋长风好本事,连眼神都可以拿来欺骗众生,了得呐。
“小海!”脚步声沓沓近来,粗嗓高喊,“你怎么窝在这块地方?公子回来了,快去伺候!”
小海笑咪咪喜孜孜注视来人:“大哥,从今儿个起,伺候公子的活交给侍琴、侍棋姐姐了。”
“什么时候的事?”费得多粗黑的眉毛立了起来,“公子允了?”
“公子既然说四位姐姐是来给小海做帮手的,那小海分配一下职责也是应该的。侍候公子有两位姐姐,打扫院子有几位大婶,小海为了不当个闲人,就负责种菜好了。”
“你——”费得多脸气得窒了又窒,“你……你以为公子能让你自作主张?侍候公子这事先不说,公子的书房是谁都能进的么?方才公子已经看见你在这里了才要我过来叫你,等一下你挨骂了,大哥我可不会心疼,这回是你自找的!”
……
自找的哦?我净了手换了外衫沏了茶,赶到公子书房门前,先受到琴、棋美婢四道冷嗖嗖刮利利的眼箭袭击,待进了房,坐在书案后的公子送来的那两道目芒立时把外面的眼箭比成了昨夜冷风刮下的枯枝。哦唷唷,杀人于无形,公子好厉害。
“本公子的茶呢?”
喔。我将手里沏好的雪叶毛尖恭敬奉上,“公子,您请用。”
“本公子费力动用了嘴皮让人来帮你的忙,可不是为了让你偷懒的。”
听听,嘴里喝着人家沏的茶,还一迳数落人家的不是,主子面目当如是啊。
“研墨。”
“是。”我才挽了衣袖,取了端砚,又听他道:“旁人家的手都是细白纤巧,你瞧瞧自己的,不为本公子感到羞愧么?”
“是,奴婢汗颜。”哼,小海的手粗还不都是你压榨欺迫的结果?外面有两双要细白有细白要纤巧有纤巧的手,你放着不用是怎样?
“从今儿个,你这双手要给我好好养着,如果十天以后还是眼下如此的不能见人,本公子要考虑那十二两月例的兑现事宜了。”
“是,公子。”要小海一双手恢复细白纤巧,不用十天,当下便能做到,那十二两月例小海是拿定了,哼哼哼……
“笨丫头,你溅了本公子一脸的墨汁!”
“是,公子……啊?”我撇头,瞅见秋长风怒目灼灼的俊脸上,鼻尖、额头、颊上都落了墨滴,那情景,竟然有些……滑稽,将一向面目可憎的主子竟衬得有几分……可爱起来,嘿嘿……
“你敢笑?”秋长风墨眸浅眯。
我咽回了痒到喉咙的骚动,断然摇首:“奴婢不敢。”
“还不替本公子擦掉!”
“是!”我掀了他袖,取出了他惯放于袖袋内的青色帕子,快手快脚地为主子拭面。
“你如果敢笑出来,本公子会让打烂你的屁股!”
这……我愕然:这是什么威胁?不良主子改弦易辙了,不动辄拿月钱处罚小海了?
“轻着点擦!你想擦掉本公子的脸皮么?”
“奴婢不敢。”如果能擦掉,多好。这张脸啊,留着也是欺骗世人,祸豁无辜芳心,小海擦得掉,算得是造福人间了罢?可是,想不通哦,不是说相由心生,明明这人不良不善,怎么会养了这么细致的面皮出来?如果不是他鼻子太挺,目光太深,眉间太傲,还有身形太高,穿上女装肯定是……
“你和阿德很谈得来?”
“是啊。”不知他穿上女装,与水若尘恢复本来面貌,谁更美一些?
“你们都谈什么?”
“什么都谈。”水若尘虽然五官要相对来得精致,但气度要弱了许多,两人应该是不相伯仲……
“这么好?无话不说?”
“是啊。”实话说,他穿女装未必好看罢?他算不上男生女相,只是比一般的英俊男人还要俊一些……
“小海!”
啊,变天了?打雷了?下雨了?
“小海,敷衍本公子让你很愉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