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王准满脸是笑地飞步进来,后面跟着一群人,他见到我一躬身施礼,说道:“夫人!郭监军制住了国舅,公告众人,战役大胜。此时,谢大人钱大人正与郭监军并肩骑马领军入城。全城的百姓蜂拥前往城中,夹道欢迎将士们,庆贺我军大胜!”
杏花轻声哭了,我缓缓地出了口长气,觉得肩头卸下了一大块石头,说道:“多谢相告!大人的斗篷送到了吗?”
王准点头道:“早已送到……”他身后的老者说道:“还有热茶!”我对他们点头说:“多谢!可有什么麻烦?”
王准抢着说:“那时大人在国舅的仆从中间,我们分开众人,到了大人身边,给了大人衣服……”他讲得如此轻易,可我知道这其中定有番争斗。
那个老者接言:“还向两位大人奉上了热茶!谢大人喝了一杯,钱大人喝了四杯……”我身后的杏花破涕为笑,低声说:“那个……”但不说了。
王准又说:“大人那时说要对夫人讲,他很好,还让我们立刻离开。我给大人披上了衣服,带人在那些人之外观看。可后来,国舅的人上前剥了大人的斗篷,除去了两位大人的官服和官帽,把两位大人绑了起来,对他们推搡打骂……”
杏花低叫了一声:“他就让他们这么干?”
王准说:“我们想再进去给大人披衣,可要动手时见大人对我们摇头。钱大人的父亲和那位李兄也说不能过去。我们就又等在附近。后来,一大队军士到了,不一会儿,军士就来驱开了国舅的人,把他们都押往他处,军士们给两位大人松了绑,大人点了头,我们上前去,我又亲自给谢大人披了斗篷……”
那位老者叹道:“可惜茶水已凉,但那些军士喝了所有的茶,还说很好……”
王准又道:“谢大人说立刻回来告诉夫人,不要担心,他会尽早回府。”
那位老者说:“钱大人也说告诉钱夫人,他回来,大家接着过苦日子,就别把他的袜子都扔了……”
杏花叫道:“我偏给他都扔了!那些破袜子!”满屋子的人又都笑了。
我点头说道:“谢谢各位义士。请派人通告一下董府和谢大人父亲府上。你们愿意去看热闹就尽管去吧,钱大人的父亲和李伯他们在哪里?”
王准答道:“他们说要去大人们下朝的宫门处去等待大人。我们大家想去看大人随军进城,但先回来告诉夫人好消息。”
我又笑,“真是多谢了。如果进城,请带上言言。但看到大人的时候再唤醒他,不然他又会找爹娘。”
王准应了声,众人施礼而去。我转头对杏花说:“你不跟着他们去?”
杏花笑道:“我还是和夫人你在一起吧。”
我嘻嘻笑出声,“怎么改称呼了?”
杏花叹气,“小姐真的成了夫人了呀。”
我也笑,“你也是钱夫人了啊。”
我们对着笑起来了,又感慨了一番。不到三年的光阴,我们都出嫁成了妇人,可杏花后来又落了几滴泪。
府中变得安安静静,张嫂笑着来说该吃饭了。我们去了饭堂,一张桌子上摆了四菜一汤,张嫂说是为我和杏花准备的。我拉她一同坐下。我看着饭菜,一点都不想吃。在杏花和张嫂的催促下,我只咽了一口白饭,胃里还翻腾了半天。张嫂和杏花也没吃什么。看来大家惊惧过后,都没有胃口。
饭后,我们面面相觑,杏花和张嫂又对着我眼泪汪汪,我犹豫地说:“要不,咱们去宫门处接他们去吧?”我曾在大臣们下朝的城门处被打死,记性再不好,也记得住那里。
杏花点头说了声好,张嫂微皱眉说:“没有什么仆人,要紧不?”
我说:“李伯他们已经在那里了,我们只要不引人注意。”张嫂同意了,说她也跟着去。
我们在外面罩了件带着大帽子的棕色斗篷,遮住了女装。三个人上了一辆平常府里仆人使用的马车,让个十几岁的少年赶了车,像逃学的小学生一样出了门。
街上满是兴高采烈的人,如春节的游园会一样,有的还敲打着锣鼓,吹着笛子唢呐之类的。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是个大胜仗啊……”“杀得敌人片甲不留……”“你看了大军进城吗,那叫威武……”“你见着郭监军了吗?”“见着了!真威风啊!宛如天神!难怪敌人望风而逃……”“我看见谢大人了!当年的谢公子,不愧是京城出名的俊美男子……”“话说到谢大人,就不能不提董家小姐……”
杏花低声说:“就知道嚼舌头!”
我们小声说笑着,快到皇城边上。前面有大批的军士,堵着道路。赶车的少年也不认识路,只好问着道路,慢慢地顺着城边走。突然那个少年微挑了帘子对车里说:“我好像看见谢大人和钱大人了。”
张嫂说:“是吗?我去看看。”她掀了厚帘子出去了,片刻后又钻回来,说:“是两位大人,正在那些军士中间骑马往咱们去的方向走,大概是下朝了,出了另一个宫门,沿着城根儿走,去和李伯他们会合。”
我点头说:“那咱们就随着他们走,他们被军士围着还安全,等快到宫门那里,再打招呼吧。”
我们又慢慢地走了好久,我几次从车窗看出去,都见街对面层层兵甲,闪耀着太阳的光辉。车外的少年人说:“看见宫门了。”
我说:“太好了,看见咱们府中的车驾了吗?”
那个少年回答:“看不见,到处都是军士,那边还有好多车驾呢。”大概都是去接下朝的大臣们的马车。
我对杏花说:“咱们别往前走了,别到了宫门那里找不到咱府的人,走丢了。你出去说两句话,钱眼耳朵尖,肯定能听见。”
杏花笑着说好,然后出去了。车停下,我听见杏花清脆的声音对赶车的少年说道:“那位谢公子风采出众,我家小姐说不定会喜欢。不知道那位公子能不能移步来此,让我家小姐看个真切?”
我和张嫂在车中开始笑,赶车的少年小声说:“谢大人不会生气吧?”
杏花又说:“谢公子旁边的那个像个叫花似的家伙,贼眉鼠眼的,我看着就有气!他可别过来。要是过来,我打他一顿!”
那个少年颤声说:“钱大人不会生气吧?”
片刻后,那些军士移动队列,铠甲兵器的声音铿锵作响,接着有马蹄声到了车的附近停住,审言低哑平静的声音缓慢地说:“这位姐姐如此灵敏,你家小姐也必是位聪慧善良的女子。请小姐不吝一面……”
张嫂和我在车里使劲笑,他竟然管杏花叫姐姐,还这么文绉绉的。
张嫂使劲推我,我在车窗边说道:“公子气质非凡,小女子才疏学浅,不敢……”
审言叹息了一声,对杏花说:“你家小姐竟然如此推脱,我可一定要看看她是何模样……”
听钱眼说道:“等等,我扶你下马。”我忙掀帘,笑着下了车,钱眼已经扶着审言下了马。审言面带着明显的倦意,可眼睛闪亮,腰身笔直,缓缓地几步走过来,脱下手套,双手拉了我的手,低声说:“看见我了,意下如何?”周围的人都笑起来,我不好意思,垂头小声说:“公子如此人品,我心甚慕,不知能否请公子与我同行一程……”
钱眼嬉笑道:“旧话重提啦。知音,当初人家没应声,是不是心里还记着?”
审言轻声说:“何止一程,愿与小姐从此比翼,生死不离。”
钱眼对审言叹道:“你那时就这么说了,省多少事!”又对我说:“知音,你也得说点什么!”
我紧握着审言的手悄声说:“愿与公子永结同心,世世相随。”
审言的头微低,额头几乎和我碰上,小声唤道:“娘子……”
我抬头看他,他的唇角含着笑,眼神里带着无限的溺爱,我不禁微笑道:“夫君……”
钱眼又笑:“你们终于把婚礼的盟誓给补上了。”他对杏花说:“我说,小妹子呀,你们小姐刚嫁给了我的兄弟,你也嫁我得了。”
杏花啐了声道:“厚脸皮!”
钱眼美美地说:“你跟我最稀罕的那个女子骂我骂得一样……诶?你长得也像她,好漂亮的脸蛋儿!算啦,看在她的份儿上,我要了你吧!你跟了我这个小叫花,我保证你三餐有粥喝,晚上有暖和地方睡……”
杏花跳下了车,奔到了钱眼身前,听着是对他使出了功夫拳脚,钱眼叫着乱跳,周围的人和那些军士都哈哈大笑。
我和审言还紧紧地拉着手,审言悄声说:“上车吧,我们回家去。”
我笑着点头,可又想起来,说道:“得告诉还在宫门外等着你的钱眼的爹和李伯他们……”
审言的脸色一变,唇边噙着笑意的曲线消失了,眼中神光锐利,浓黑的眉头蹙在一起,问道:“你没和他们在一起?你们是怎么来的?”
我的心一紧,知道不对,忙陪着温柔的笑,“我和杏花还有张嫂,准备去宫门那里接你们……”
审言看了一眼驾车的少年,黑亮的眼睛盯着我,又哑声问了一句:“就带了他一个人?”
我出虚汗了,可还是笑着,“我们到宫城边上看见你们了,就一直跟着你们,没去别处……”
审言突然一晃,眼睛闭上,脸色青白,嘴唇也没了颜色,直挺挺地向我倒来。我吓得一把抱住了他,叫起来:“钱眼!杏花!”钱眼眨眼就到了我身边,把审言横腰一抱,一个跳跃就窜上了车。我忙往车上爬,手足颤抖,杏花手搀着我。进了车帘,见钱眼抱着审言,盘膝坐在车板上,手按在审言胸前,张嫂神色紧张地蹲在一边。
我忙跪在审言身边,握了他的手。过了片刻,审言出了口气,明明醒了,可不睁眼睛。我急得想哭,心里又憋得很:我们不过是便装出了府,他干吗这么认真?刚才我们还卿卿我我的,他怎么一下子就翻脸了?
钱眼对着审言说道:“我说,有什么不能好好讲,为何气成这样?”又转脸对我:“知音,人家今天已经十分劳累.你平常对人家挺好的,怎么现在气人家?”
我小声说:“我没气他……”
审言咬了牙,钱眼马上用手掌按住了审言的胸口,说道:“你这么着,知音还不心疼死?”
我不平道:“我们只是想去接你们,一路上都是高兴的人,没有谁会来抢我们……”
钱眼恍然道:“就你们几个?没有别人了?!你们不是和李伯他们在一起的?!就一个小毛孩子给你们赶车?!”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震得我耳朵疼。
杏花看着也气短,可回嘴道:“我们都是平常打扮,谁也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会武功……”
钱眼罕见地严厉道:“你们不知道厉害!你看看这么多军士在这儿围着,以为他们是来玩的呀!就是因为国舅现在被禁在宫中!国舅原来掌握兵权十多年,他的人都是军武之人,会善罢甘休吗?我们三个人这么张扬地进了城,你说,现在多少人想要我们的命?!你们以为你们还是平常的小姐丫鬟吗?你们是谢夫人和钱夫人!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们都不懂!几个妇道人家,没有人保护着,怎么能这么出来?!有什么武艺?!能打得过谁?!真碰上了,你们被人抓住了,想没想过,会是什么下场?!……”
杏花愤怒道:“我们是不会让他们活捉的!”
钱眼恶毒地说:“那时能由得你们?到时候,你们想死都不行!”
我气不过地拿出兜中的小包,说道:“当然可以死!”
钱眼叫一声,劈手把小包从我手里夺走了,问道:“这是什么?!”
我觉得不对,迟疑着说:“丽娘给我的,爹说不能落在那些人手中……”
审言一口气没上来,一下子低了头。钱眼赶快按了他的胸运气,看审言又抬头喘气了,才停手。这次,审言合眼皱着眉,嘴唇紧闭,脸色阴沉,手凉凉的,任我握着,可根本不回握。
钱眼叹了口气,小声说:“知音,你这次可把人家气坏了!”他又看杏花,凶狠地说:“你也气着我了!我非教训你不可!身为家中主母,怎能如此抛头露面,乱跑乱窜!还不带上众多随从!知道我这么担忧你,你鲁莽行事,吓坏了我,不好好向我认错,还顶嘴!还找辙!你知道我死也要回来见了你的面才死,可你就这么不小心!竟然身带毒药!要是出了事,我见不着你了,你让我死不瞑目呀!你对我就这么没心没肺的,不是气我是什么?!”
我有点过意不去了,可脸上下不来台,就没说话。杏花黑了脸,知道钱眼也是在替审言说我,没法还嘴,只从鼻子里出粗气。钱眼对着外面说:“还是继续向宫门那里去,会合我爹和李伯他们,人多些好。”外面的少年应了一声。张嫂小心地说:“我到前边车座上吹吹风,反正我有斗篷。”说完出去了。
车里剩下我们两对闹变扭的夫妻。钱眼努嘴,示意我坐在车座上。我坐好,他将审言抱起来,把审言的上半身放在了我的怀抱里,腿脚放在了车座上,用审言身上的斗篷裹了审言的身体。
钱眼少有地严肃看着我,低声说:“知音,人家今天过得可不轻松。他这几个月来与国舅处处对着干,压得那边抬不起头来,国舅恨他入骨。早上一出宫门,就对他恶语辱骂,气急之下要拔剑亲手砍了他。我在旁边说这样太好了,省得到了时候,把他千刀万剐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真难受,国舅才停了手。”
旁边的杏花使劲掐钱眼的胳膊,“你怎么这么说话呀?!”
钱眼瞪贼眼,“不这么说,怎么拖延时间?国舅剑一出鞘,我就得带人家走。我们在宫门外,周围都是国舅的亲信,风声不对,里面的皇帝能得了好处?”杏花叱了一声,放了手。
钱眼又转头对我说:“他们知道他身体不好,就不让他消停,五六个人轮番对他拳脚相加,我护着他,他才没挨着什么。”
我心里揪着,皱眉看钱眼,杏花也急着摸钱眼的身上,“那他们打你了?!”
钱眼立刻笑眯眯地对杏花说:“没娘子你的手重……”
杏花噗地打了下钱眼,可突然接着给他揉了揉,钱眼脸上笑得开花儿,“娘子心疼了?你知道我有盖世奇功,周身真气护着,打一下就跟挠痒痒似的,娘子多打打没事儿……”
杏花呸了声,又扭脸不理钱眼了。钱眼收了笑容,再看我,说道:“我们还没往城外走,好几拨人就闻讯赶来,对国舅说赶快先杀了他,以绝后患。你爹昨天告诉我该点出让元帅担这个杀人的名头,国舅好有个进退。你知道人家倔脾气起来的劲儿,脸子那么冷,闭着个眼,根本没法指望他能说一个字!我只好在旁边不停嘴儿地说风凉话,国舅犹豫再三,才没对人家下手,可差点让人把我砍了!”他哭腔对着杏花:“娘子,我险些回不来了!”
杏花不回头,钱眼叹气说:“娘子不在乎我。”
我喃喃说道:“钱眼,多亏你。”钱眼又事态严重地对我说:“我们在城中那段时间是最险的时候,我不能动手,就无法完全保护人家。他们往城外去,我扶着他走,他们嫌他慢,可又不让他骑马,就把他双手绑起来拖在马后,才几步他就昏过去了,跌倒在地,被马拖着走。他们好几个人扯着我,不让我去扶他,说要把他拖得皮开肉绽。我求爷爷告奶奶地说尽了好话都不行,李伯那边拔了剑,我爹也示意要动手,我最后装哭着说他这么单薄,拖个片刻肯定死。快死了的好,省得受苦。国舅听了就让人把他解了,说不能便宜了他。我才背着他出城……”
我方才憋的气都没了,难受得含了眼泪,杏花咬着牙回身看钱眼,弄不清该怎么办,钱眼一撇嘴,“我不能露出武功,背着他一步步地走,累得我够呛!娘子回家给我好好揉揉脚……”
杏花说道:“我把它们跺了!做红烧猪蹄!”
钱眼嗷嗷叫起来:“好疼好疼啊!娘子饶命……”然后扭脸安慰就要哭的我说:“知音,后面就好了。到了郊外,王准他们来了,说要见人家,一语不和就动了手,打得解气,我看着手都痒痒。国舅上百人拦不住他们十几个。国舅以为是冲着他去的,所有的亲信都围着国舅撤到了一边。王准他们到了我们跟前,说是应了你的吩咐,又给人家披衣服,又给我们送热茶的,毕恭毕敬,没见过王准那么殷勤过!后来他们听了人家的话离开了,国舅才没回城。看着大军的人往这边来了,国舅让人绑我们,那些人拿我们出气,王准他们看不过去,就在旁边拔刀动剑的,还说日后他们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那些碰了我们的人。人家一个劲儿摇头,我爹李伯他们也去劝阻,才没又打起来。国舅这边的人不敢动了,可还说等会儿大军的人到了,别让王准他们跑了,但来的就是那个郭监军,我的老朋友!”
杏花哼道:“怎么成了你老朋友,才见了几面?!”
钱眼啧了一声,“我们给他筹了多少银子!不是朋友,他能让我们与他并肩入城?”钱眼又盯着我,小声说:“人家骑马颠回来,再到朝上也不敢松劲儿。我给他渡了多少次真气,看人家挺着见到你了,我才放下心,算没失了我的保证。可人家跟你还没说几句,你就把人家气晕了!你说你,比国舅都厉害呀!”
我的泪就在眼眶处,马上要掉下来了,用力抱住了审言。钱眼得意地坏笑了,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转头对杏花说:“娘子和我一起骑骑马?”
杏花没理他,可扭身下了车。钱眼边往外挪身子边说:“知音,我要出去管教一下我那无法无天的娘子,你好自为之吧!”
我忍着泪说:“钱眼,谢谢你。”
钱眼回头贼笑,眼睛发亮:“不用谢,知音,我跟你说,我可得了天大的好处!在朝上,刚和皇上一照面儿,他就要升我的官儿,我不想当官,就向他要宝物,他一点儿没跟我讨价还价就答应了!当皇上就是大方!我们再回朝,皇上真的像你爹说的,许人家三公之首位,是你爹当初的位置,人家说身体不好,没法干!皇上要表彰他忠君报国之举,问他有何所需,人家说我对他有救命之恩,请皇上重赐我金银财宝,皇上又答应了!我心里这叫乐啊!我有生以来,什么时候一天赚了这么多银子?!还是没本儿的买卖呀!不就是扶了人家几下,背了他一时半会儿?早知道我能得这么多钱财,从我们一见面,我天天背他都行!”
我叹气道:“钱眼,不用这么打马虎眼,你对我们夫妻的好,我们终生难忘。这样危难的时刻……”
钱眼眉飞色舞地说:“这叫什么危难啊?简直是财神爷到家的日子。最好哪天还有不长眼的,要和皇上对着干,我们中间一表现,我能再得些皇上的好东西,那我该多高兴啊……”说着晃着脑袋,下了车。
钱眼下车后,马车动了,我抱着审言随着车的行驶微微摇动。我仔细看审言的面容,他气色黯然,眼底青黑,脸上有层灰尘。嘴唇干干的,腮骨处瘦得曲线分明。昨日,他没有睡下午的觉,夜里睡了不过两个时辰,今天……我腾出了一只手,抓起他的冰冷的手拉向我的唇,他的袖子落下,露出红肿的手腕上破了一层皮,我想起钱眼和王准说的那些人怎么对待他,想到如果不是钱眼,就是战役胜利了,他也不见得能活下来。退一步,就是他没有被杀,也会饱受折磨。乐观的结局并不等于没有险恶的过程。我在府中欣欣然地等着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担心,没有帮他不说,最后还给他添了乱……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我心头,眼泪流了下来,接着就轻轻地哭出声。
审言叹了口气,低声说:“我又没事,你别哭……”他一说话,有什么在我心中突然溃散,我万般委屈,放声哭起来,泪流得唏哩哗啦,断断续续地说:“审言,别生气,是我不好,不该这么,贸然出府,让你担心了……”
审言抱住了我,小声说道:“娘子不哭,我没有生气……”
我根本不听,哭得要喘不上气了,审言欠身起来,嘴唇到我的脸上,吻着我的眼泪,连声说:“娘子别哭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别着急……”
审言轻声说:“我不急,你别哭……”
我抽咽着说:“是我不好……”
审言马上说:“娘子没有不好,只是来接我了。应该多带些人,至少带上王准他们……”
我结巴着说:“言言他们,都去看你们入城了,府里也没有什么人……”
审言紧抱着我连连吻着我的泪小声说:“咱们府左近都是林赵两家的明岗暗哨。府中没什么人,也总比外面安全……可是……我没有生气,并没有怪你,成了吗?娘子不哭了吧……”
我渐渐止了哭声,用斗篷擦了脸。审言出了口长气,倒在我怀里,头倚着我的肩,一只手从我肩上收回来,拉了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低声说:“娘子哭得我这里疼,要揉揉。”
我轻轻揉着他的胸,知道他疲惫焦虑,心郁不舒,心中难过,可是不敢哭了。我揉了一会儿发现他变得悄无声息,我吓得把嘴唇贴在他唇上,感觉到他细细的呼吸,知道他睡着了,我才放下心。我担心他冷,就轻手扯过来我的斗篷,包住他的前胸后背,在马车的辚辚的颠动里紧紧抱着他。张嫂掀开了帘子探头,大概外边冷,她想进来。我点头,她捂嘴一笑,又出去了。
又走了一阵子,车停了。外面有钱眼和他爹还有李伯的说话声,杏花邀请张嫂去马车里坐的话语。杏花小声问道:“和好了吗?”
张嫂含着笑的低语:“这哪是吵架呀,两人比着说对不住……”外面人笑了,张嫂的声音:“大人睡着了。”众人压住了笑声。
回程走得很慢,街上人多,声音嘈杂。处处宴饮聚会,时时可闻丝竹管乐。车窗缝隙里的天光越来越暗,车里变得黑乎乎的,我反而喜欢,因为这样审言能睡得好。
正行进之中,听外面李伯轻声一叱,刀剑的几下鸣响,人群惊讶的喊声。过后,李伯低声道:“只是两个小贼,大人夫人莫惊。”我轻答了一声。审言在我怀中沉睡着,连眼睫毛都没有动。
车越来越慢,前面锣鼓动天。李伯和仆人们劝开众人的声音:“谢大人身体不适,钱大人稍后会与大家相见,请先让路,让两位大人回府……”众多人声:“钱大人……”“谢大人……”还有女子的尖叫:“谢郎!……”“谢公子……”
我知道我们快到府门了,一定是挤满了来庆贺拜见的人。在喧嚣声中,审言微睁了些眼,我说:“到家里再睡吧。冷吗?”
他往我胸前靠,说道:“冷。”我又紧了紧手臂。
车进了府门,传来仆人们此起彼伏的招呼声和言言的叫喊声。审言要起来,我扯开我的斗篷,他冷战了一下。我扶他起身,他依着车壁坐着,用斗篷裹紧了自己。我知道睡觉初醒的人格外怕冷,就解下自己的斗篷,给他披在了背上,在他的颈前系好带子。
他盯着我上下打量,我不好意思,“是杏花早上给我打扮的,好不好看?”
他垂下眼睛,小声说:“欢语,对不起,我刚才一定是太累了,才让你哭了……”
我赶快伸手抱住他,“审言,是我不对……”
他打断说:“你没有不对。”抬手抱了我,吻了我。想起昨晚我吻了他一夜,再相吻,他已历经生死,我又要流泪,他低声说:“别听钱眼的,他那么说就是为了让你对我好,我哪儿都没有受伤……”
我轻拉起他的手说:“这里伤了……”
他用衣袖盖上手腕,小声说:“这是为了让娘子好好亲亲,哪里是伤?根本不疼……”
我含泪把他的手放在我胸前说道:“审言,可我这里好疼。”
他轻轻地按着我的胸,仔细地亲我的唇,吻了会儿才小声说:“娘子是要让我亲那里,对吗?……”
我一下子笑了,紧紧抱了他,狠狠吻了他,外面言言大喊爹娘,我才放开了他。
我扶审言下了车。言言立刻扑上来,一只手挥着一个小瓦罐,一只手一支小木棍儿,一边敲,一边叫:“爹!我看见您了!我喊您,您听见了吗?”声音沙哑,看来喊多了。
审言点头道:“我看见了,还看了你一会儿,你知道吗?”
言言点头,“知道知道,我知道爹在看我,我对别人说,他们还不信……”说着就要哭,王准忙说:“小公子,我们信,那些人不懂……”
言言眼泪汪汪地说:“爹,我跟他们说那是我爹,他们说我撒谎,说爹没有孩子……”
审言一把搂住言言说道:“那是爹怕别人来害言言,不敢让大家知道。现在好了,事情过去了,爹日后带言言去见皇上,让皇上知道言言是爹的儿子,这样,大家不就都知道了?”
言言带着泪笑,“爹,真的?”
审言点头说:“真的,爹带着言言去宫里看仪式,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呢……”
言言挣脱了审言的手,跳着喊:“爹要带我去宫里了……”就要跑,钱眼一把抱住说:“不是现在!是以后!你叫我了吗?小毛头,我也看了你半天呢!坐在人家肩上,没撒尿?”
言言瞪圆眼睛,“我从不往人身上撒尿!谁会这么干?”怀疑地打量钱眼,钱眼嘎嘎大笑。
门口一片叫嚷,丽娘带头,一大队人众进来了。张神医的脸上似乎有笑,但看不分明,李伯倒是开怀笑着迎了上去,竟然拉了张神医的手,两个人走开了……
哥哥微笑着拎个医箱来到审言面前,可马上皱眉,拿起审言的手要号脉,觉得不对,低头一看,立刻就说道:“审言,我们去屋中!”拉着审言就走,审言看我,哥哥说:“丽娘找妹妹有事,审言,你先随我来。”不由分说,把审言扯走了。
我才要跟着,丽娘走到我面前,小声说:“把那个小包还给我。”
我一愣,说道:“在钱眼手里。”
丽娘看向钱眼,钱眼摸出小包来肃穆地递给丽娘,说道:“这种东西可不能乱放,到处是小孩子家!”他手臂里的言言问:“什么东西?”钱眼说:“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丽娘揣了小包,才笑着说:“老爷说,今晚在你们府中,以谢钱两府的名义,大开夜宴。广邀亲朋好友,政界要人,庆贺皇上英明决策,大军得胜凯旋。我知道你弄不了,就带了人来了。老爷和谢御史等会儿来。”我明白了,这是种姿态,皇上得胜,他中意的臣子怎能不大摆筵席?没有庆祝就是不为皇上高兴,那皇上会怎么看?审言已经疲劳不堪,我毫无经验,可爹都想到了,还让丽娘前来操办。
我点头,说道:“丽娘,我可真还不完你的情了!”
丽娘笑,“就是说呀!我上辈子肯定欠了你的!赶着当了你的后妈不说,你出嫁了,我还得追着伺候你!有这么嫁女儿的吗?幸亏我生的是个儿子!我日后给他娶个好媳妇,给我赚回来……”
杏花笑着说:“我帮夫人就是了。”
我叹息,“杏花,我也还不完你的情了!我怎么到处欠人情?下辈子我可怎么办哪?”
杏花忸怩地说,“姐姐净说见外的话……”
我嘻嘻笑着说:“杏花,终于叫我姐姐了!”
杏花点头说:“不然会和夫人叫混了……”
我哀怨地说:“就是为了这才叫的姐姐?!”大家笑了。王准和那位老者过来,王准从钱眼手中接过了言言。远远的,张神医和李伯往我们卧室走去了,肯定是去看审言。
看着大家,我忽然非常感慨。我预感到了结局,心怀了希望,可根本没有准备好应付过程中的曲折。审言选择了艰险,这么多的人救助了他。现在祸事过去了,表面看是命定的结局,可其中的每一步,都满载着人们的心意和努力。我向周围的人深深地施了一礼,真诚地说:“谢谢大家了!”
周围的人纷纷还礼,王准说道:“夫人多礼了。”
杏花带着哭腔儿说:“姐姐别这么说。当初,如果不是姐姐来了,我不知会是什么样儿……”
钱眼一拍手道:“对呀!人家肯定是活不了,我和我的娘子也不会遇见……”
丽娘笑着说:“我嫁不了你爹,也不会有澄儿。”
钱眼皱眉道:“知音,你怎么总干这种不费力就讨好的事儿?我们大家倒都得谢谢你了……”众人都笑起来。
丽娘对我说:“你快去照顾姑爷吧,外面交给我们了。”我对王准和他身边的老者说:“我和夫君邀林老爷和赵老爷赴宴,请务必赏光。”两个人都点头称谢。言言要让我抱,我抱了他,好好亲了亲他。言言在我耳边说:“娘没有撒谎,我真的去看爹了。”我笑,“言言是最好最好的孩子,娘不会对言言撒谎。”
言言撅嘴说:“可娘对我嚷来着,言言不喜欢。”
我忙赔不是:“娘不对,不该大声对言言说话。请言言原谅。”王准愕然地看着我,可杏花丽娘她们已经知道了我的软弱,处之泰然了。
钱眼一把把言言抢了回去,做出狰狞的样子说:“这么让你娘惯着,那还怎么成第五大高手?!我得来教训教训你!”
言言咧嘴笑,“你在吓唬我,我不怕。”
丽娘伸手,“真聪明,言言,宝贝儿,过来!”
言言扭头,“姥姥,您抱我,我会不会睡觉?”
丽娘笑,“不会,跟姥姥来,姥姥去准备宴席,你学两手,下回你来干!“
言言欢叫,丽娘接过言言,眼角看着我说:“我觉得言言比他娘能干,我培养言言,日后言言就是大管家了。”
言言举着双手:“我是大管家……”大家哈哈笑。
人传道:“董大人到。”
丽娘笑着说:“这么快就来了,我们还没开始准备宴席呢。”
说话间,爹踱着步子走过来,他面带着些许笑意,少见地穿了身十分华美的便服,黑色的锦缎上,隐隐透出金色的暗纹。大家都行礼,连言言也从丽娘身上下来,叫了声“姥爷”,拜了下。大家笑起来。
爹摸摸言言的头,看着我问道:“审言呢?”
我回答:“哥哥带他去屋中了。”
爹问道:“他身体可好?我在朝上看他神色疲乏,说话气喘。”
我说:“幸亏了钱眼,不然的话……”
钱眼笑着接嘴,“幸亏您昨天给我支招,要不我们今天非弄砸了不可。”
爹叹道:“我去看看审言。”钱眼说:“我跟您一起去。”说完两个人往我们的卧室走,我向丽娘和杏花告别,跟着他们。
进了门,李伯在外厅坐着,见了爹,起身施礼,微笑道:“宜君在为姑爷查体,除了大公子,不让别人进去。”
张神医以前就是这种风范,大家就在外厅坐下。爹问钱眼道:“你们随国舅离开后,是如何情形?”
钱眼把对我讲的对爹说了一遍,我又听得想哭。他讲完,李伯说道:“我们回来的路上,有人想袭击姑爷。”
爹叹道:“后面这段时间,甚至几年,审言大概都不得安生。”
我不解地问:“皇上控制了国舅,为何有人还不放过审言?”
爹看了看我们,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说:“这话,就要从头说起。当初先皇委托我为太傅,太后之兄为大将军,掌兵权。文武分治,各有掣肘。我没有兵权,就不可能觊觎皇位。而太后是皇上生母,国舅与皇上是血亲,对皇上就该有维护之心。先皇临去世之前,曾与皇上密谈一个时辰。那时皇上年方十岁,但已经明白事理,心思深沉。我看他出殡之时,虽是哀哭,但眼中少泪,就知我要格外小心。”我心中一动,这么多年,表面上,爹曾经位极人臣,但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没有兵权,命运堪忧。他不能夺江山,如果不尽力辅佐皇上,国舅做大,他和皇上都没有好下场。如果与国舅争锋,建立起自己的势力,皇上就会对他心生忌讳,真是左右为难。他那么谨慎小心,对皇上尽心扶持,实在是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活路。他只能赌皇上对他有感激之情,到头来,给他一条活路。
爹一声长叹,“国舅出身行伍,平素任意而为,不加掩饰,近年来渐露不足之意。六年前有人密奏说国舅任人唯亲,居心叵测,军中要职都是他的亲信手足。我怕上奏者被国舅报复,就私下向皇上递上了奏章。皇上阅后压下了,没提一字。后来,凡是弹劾国舅在属地横征暴敛的奏折,皇上都不予理睬。”看来国舅掌握着兵权,就没有危机感,自然也就放肆了些。
钱眼阴笑起来:“皇上要除去国舅了。”
爹点头道:“钱大人甚是机敏。若是君臣开诚布公,皇上就该对国舅多少有所表达。皇上是个精于思虑的人,这么不加理会,该是从那时就动了取兵权之心。可这些年,却一直没有动作,当是苦于无策下手。现今,皇上终于如愿以偿。这其中起了决定作用的人,是审言。”
钱眼沉思着说:“您是说他为皇上筹得了银子,使西征成实?”
爹点头道:“要想夺兵权,就要往军中安插皇上的人。不起征战,就没有扩充军队的机会。因此皇上久有兴战之意。”
我插嘴道:“我那时在郊外初见皇上,就感到他在想着西征。”
爹说道:“皇上曾几次建议与外虏开战,巩固边防,但国舅不赞同,说毫无胜算,对国力只有损伤。皇上借外虏犯境,招募了自己选择的人,硬放在国舅的军中,国舅没有力拒,也是因为那些人在军队里,没有实力,根本无法成什么气候……”
钱眼突然笑着一拍手说:“直到他们有了银子!”
爹微笑,“是的。谁能料想,审言另辟蹊径,由商部出面,拍卖了皇家的经营特许,月余间就筹得近百万两金银。不入国库,以商部之名运作,实际上成了审言一人独掌着银子发配之权。”
我问道:“那国舅能不眼红?肯定会为银子打起来的。”
爹叹道:“的确是这样。那段时间,日日朝上都是口舌之战,打得不可开交。国舅变着方法想夺审言的权位,或者让审言把银子移交国库。审言才子出身,言辞犀利,应变迅捷。那些新臣,一个个也是凭策论当选,伶牙俐齿,处处支持审言。而国舅自己是武将,所结交的大臣,非是贾成章之类的内戚,就是军务同仁,没有几个擅于堂辩。他的谋士们官位低下,不能上朝。所以,一旦在朝上计较起是非长短,无人能驳得过审言等人。加上审言的身份,我过去的同僚和谢御史的旧属都转投审言。结果,审言所提之案,均是有理有据,得多方支持,皇上自然表示赞同。反之,国舅诉之皇上的请求,皇上在朝上令大臣们议论,大臣们多表异议,审言更是常指出其中有害无理之处,辩得国舅哑口无言。朝中形势成了一边倒。”
我想起审言下朝后的沉默,他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疲惫,才明白他经历了多少唇枪舌剑。他身体虚弱,不能劳神,那样的言辞交锋耗费了他多少精力。难怪他这么久都没有恢复,依然苍白瘦消。我觉得自己该对他更好些。
李伯问道:“可如果用银子资助西征,不就是把银子交给了国舅的军队了吗?”
钱眼笑起来,“知音,人家说根据你讲的,开了个理财培训班。大张旗鼓,四处广告招生,就在那个商学院开学,为期三日,讲了些个什么银两的保管,量入为出之类,然后发了个证书,名叫会计证,会计证书上是皇上的亲笔签名,形同御任……”
我问道:“他不会从此就只让有证书的人接手银子吧?”
爹苦笑点头,“他正是这么干。培训班未办时,审言说是商部为了严肃财政管理,皇上首肯,并为了表示支持,签了空白的证书。大家都说只是一纸空文。国舅那方的人几曾想过去给审言捧场?自然没人参加。可那些皇上安排在军中人,都去参加了。连自称从不算账的郭威也以合格成绩毕业。他们一回去,审言就向皇上启奏,说商部的银两,必须通过这些商部培训的会计在军中调配。这些人得皇上的钦许证书,受过道德教导,知道怎么记账,结业时还立下了血书,保证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国家,不会谋取私利。他们一人记账一人分银,定期与商部查对账目。如果出现漏洞,商部将撤换会计,否则就停止输送银两。这时朝上有人建议再开一期,审言却说要一年一次,方显郑重……”
我领悟了:“这简直是……”
钱眼接着说:“是欺负人!人家和皇上唱双簧,下了一个圈套,把银子交在了自己人手里。你说国舅能不生气?恨死他了。”
爹感叹道:“国舅在朝上竭力反对,说审言想干扰军务,心怀不良。可审言一口咬定他就是为了保证商部银子在军中的正确使用,况且,那些人是军中人士,也不是商部派去的。最后,朝中众臣十之八九都支持审言,皇上顺水推舟,允许了审言的启奏。国舅和皇上,胜负之分,始于此。”
钱眼笑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银子调配权的那些军中人士,就不是担着虚名的人了。”
爹点头道:“我冷眼看着,皇上安排在军中的都是气壮势强、胆大妄为的年轻人,多出身草莽,无牵无挂,个个武艺超群,憋着要干番顶天立地的业绩。那郭监军是位骁勇战将,又懂谋略。那支军队一离开京师,独往边疆,其中的两派就必然在外面分出个高低。所有的死伤都会被归咎于战场的厮杀,能活着回来的,就是胜者。可如果没有审言,那些人再厉害,也在人数上不敌国舅的将领,势单力薄,结局难定。审言用银子为皇上的人在国舅军中打开了局面,他们掌管了商部资助军饷的分配,就有机会笼络人心,建立自己的势力。现在看来,他们没有浪费这个机会。”
李伯叹道:“原来是这样!姑爷的确是助皇上扳倒了国舅的人。”
钱眼点头,“要不他们怎么那么想杀了他?”他态度郑重地对我说:“知音,你可千万不能吓唬人家了。人家别的都不怕,就怕你出事。”
我郁闷地点头,说道:“你早告诉了我这些,我就不会给他添麻烦了。”
钱眼从眼角看我,“你还指望人家告诉你这些?事情过去了,我们能这么谈论,风口浪尖上的时候,人家反复叮嘱,不能对你多说一个字。”
爹对我摇头叹道:“审言不想让你担忧朝事。”我回想一下,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地轻松过着日子,被审言护得滴水不漏,难怪那时哥哥总说审言不容易。
正说话间,张神医走了出来,我忙站起来问道:“审言怎么样?”
张神医脸色冷淡地说:“外伤没什么,就是些淤青破皮。但他心脉脆弱,经不起折腾。好在你哥哥这么长时间用各种补药养着他,多少固了他的正气。今天他十分幸运,听他说那个油嘴儿一直护着他,不然,他未必能熬得过来。”
我心里疼,想哭。听见钱眼笑着说:“神医不骂我那玉清老弟了?”我才意识到张神医竟然没称哥哥“笨蛋”。
张神医一哼道:“他又不在这里,骂他干吗?白费我的劲儿。我哥其他的徒弟都比他聪明。可我哥总说最后能成大家的只有他。我不骂骂他,他还不美死了?!”
李伯微笑道:“那是因为大公子心地纯良,无私欲杂念……”
钱眼一拍大腿说:“说白了,就是个败家子儿!不是笨蛋是什么?”
张神医立眉说:“我可没说他是那种笨!我叫他笨蛋是因为我一看见他,就觉得他是个小笨蛋!长大了也没变……”
哥哥开了内间的门出来,恭恭敬敬地问:“师叔,什么没变?”张神医冷哼了一声,可没说话。我们都低声笑。
哥哥见了爹,施礼后说道:“爹,我行针让审言睡了。他已经过度劳累,晚上还有宴席。”
爹叹息道:“那我就不进去扰他了。”
哥哥问道:“爹,皇上得了兵权,审言能退了吧?”我也关注地看着爹。
爹叹道:“他今日在朝上以身虚体弱为由推辞官位时,皇上说国家昌盛倚仗商部,允他专注商部的运作,不受荣封。这其中的言外之意,就是不让他退。”
李伯看着张神医道:“宜君,我想留在京城一段时间。”我知道他想保护审言。
张神医点头说:“好。我正在配制一种迅速止血的粉药,如果行了,就让那个笨蛋的药厂做出来……”
哥哥欣喜道:“太好了,就用师叔的名字为牌子,所有的收益都归师叔……”
张神医皱眉说:“你的确是个败家子儿!”
钱眼笑着,“您放心,我让他府上阮管家把原料和人工扣出来,这样就不会亏待您的宝贝笨蛋师侄了。”我们又笑了。
张嫂匆忙进来,对钱眼说:“钱大人哪,董夫人有请呀。她说林赵两府都在开酒席,别说他们,城里处处是宴会,现在哪儿去买东西呀!我们府里就是些大小白菜和几个茄子,幸亏我原来想做灯影牛肉,还买了那么点儿肉。她说您如果不出面去采买,等大家来了,就一人一碗白菜汤了。”
钱眼苦着脸说:“这时候出去买东西,就是挨宰呀!我刚从皇上那儿蒙了点儿好东西,没还捂热呢,回家就得花冤枉钱!真不让我有个喘气儿的时候。”说完起身。
张嫂又对着爹说:“那个老糊涂谢御史来了,在门口正生气呢!问姑爷怎么不出去接他。我说姑爷在睡觉。他又说姑爷不孝,我数落了他几句,他急了,大喊大叫,要董夫人把我赶出府去,董夫人说要姑爷做主,他叫姑爷立刻去见他。董夫人就把他一个人撂在那里了。”我很想知道她数落了那个谢御史什么。
爹叹息道:“我去迎他吧!”说完,与钱眼和张嫂出了门。
张神医说道:“我回董府了,这里乱哄哄的,人太多!”李伯笑着说:“我陪你回去。”张神医似乎含笑,问:“你不需要在这里守着?”
我笑着说:“不用,这周围人很多。林赵两家的人也在附近。多谢张神医和李伯了!”我深躬了身。
张神医看着我,叹了口气说:“你看你哭得鼻青脸肿的样子,他看着怎么好受?你晚上怎么见人?还不快去休息!”我应声说是,送张神医和李伯出去了。
屋里就剩了哥哥,哥哥仔细看我,问道:“妹妹可好?”
我点头说:“是后怕审言才哭的,我很好。”
哥哥出口气道:“终于过去了。审言累着了。”
我点头说:“我知道,他在车上就睡着了。”
哥哥说:“睡觉对养蓄真气最有用。我已经为他扎过了三十六要穴,让他再睡两个时辰,我来起针送药,今夜的宴席,他就有精力应付。”
我说道:“多谢哥哥了。刚才,张神医说了你的好话。”
哥哥两眼大瞪,“师叔说了什么?”
我笑,说道:“她说你师傅说你是会成大家之人。”
哥哥不好意思地说:“我临离开,师傅这么对我说过。我不知道他为何这么讲,我的师兄弟们都比我学得好……”
我笑着说:“你的师傅不会错的,你的师叔也同意,所以才总骂你,说怕你骄傲。”
哥哥皱眉道:“我哪里有什么可骄傲的地方?就是个师叔说的笨蛋。审言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真的恢复,我想着就惭愧。”
我叹气道:“那也不是哥哥你的问题呀。刚才张神医说,如果不是你这么长时间用补药给审言强身,还有钱眼那么护着,审言今天就不能……”我说不出口。
哥哥忙说:“妹妹,现在好了。”他看了看天色,说道:“我回家看看,两个时辰后再来。审言脖子上有针,别碰着。”
我点头,送走了哥哥。想起审言脸上的灰尘,就让仆人两个时辰后备好热水和炭火,审言好洗浴。
回到屋中,我坐在床沿,审言已经脱了外面的朝服,只一身家穿的棉服,被子盖到了腋下,侧身微蜷着身子睡着,像平时在我怀中一样。我看着他,感到伤感心酸又困倦不堪,默默地流了些眼泪,懒懒地摘了头上的钗环,脱了外衣,躺在审言身边,手刚搭在他的身上就觉得一片漆黑,没有了意识。
哥哥在门外说:“妹妹,我能进来吗?”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埋怨哥哥,怎么刚走就回来?我才睡着。微睁眼,只见满屋漆黑,一下子醒了,知道已经是夜里。嘴里说着让哥哥等等,摸着黑点了灯。哥哥提着药罐进来,说道:“宴席准备得差不多了。”我这才听着外面嗡嗡的人声和隐约的管乐之声,迷糊着问:“还有音乐?”
哥哥似乎笑了一下,说道:“大家都知道审言不娱歌妓,那些都是男子。”说完咳了一声。
我顺口说道:“那我倒该去看看。”
哥哥到了审言身边,低声说:“我要起针了,你敢再说一遍吗?”说完拔了针,转身去桌子前放药罐,我看着审言慢慢地睁开眼睛,忙问:“审言,还觉得累吗?”哥哥在那边说:“妹妹,这好像跟你刚才那句不一样。”
审言看着我,眼睛在黑暗里映着一点烛光,轻声问:“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不眨眼地说:“说你多睡点好。”
哥哥笑着端着碗药过来,我接了药,哥哥扶起审言,给审言号脉,然后长长出气,说:“审言,你睡一觉,真是好多了。你们府里已经来了好多人,钱眼在接待,爹和谢御史他们也在与老友相谈。爹说等你起身了就开宴。”
审言低声说:“玉清,多谢。请告诉爹,我就去。”
我说:“不,告诉爹还有半个多时辰,我要帮他洗浴,不然宴后会太晚了。”
哥哥起身说:“好,我去对爹说。审言,今夜只能应酬一两个时辰。明日如果上朝,一定要早退。”
审言点头,哥哥留下了擦外伤的一盒药,告诉我洗浴后给审言擦在破伤之处。临出门看着我说:“妹妹,不去看看那些弹唱的艺人?”
我双手给审言递上药碗,说道:“不看,没兴趣。”哥哥轻声笑,开门走了。
审言仰头喝了药,我放了药碗,双手用被子裹着他的腰搂住他,问道:“还冷不冷?”
他答道:“不冷了。”说完伸手抱住我。我们在只有一点烛光的黑暗的屋中拥抱着,外面的人声乐声,近切又遥远。他的头倚在我的鬓边。过了一会儿,他的唇一路亲过来,吻到了我的唇上。亲吻中,我能尝出他刚刚喝的药的残余的苦味。幸福的感觉,不再是以往的那种激烈奔涌,而是如镜湖般平静,可又渗透了我身心的每一处。
好久后,我们分开,审言仔细端详我,在昏暗的烛光下,他晶亮的眼神和俊秀的面容像一帧笔触细腻的古典画像。我自觉哭过睡过后,肿头肿脸,又才起床,肯定是发乱衣皱的样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就要低头。审言悄声说:“娘子还怨我?”
我忙抬头道:“审言,我干吗怨你?”
审言低眉:“我让你哭了……”
我笑,又抱着他说:“审言,还惦记着不放。本来是我不对,可我都不怨自己,你还怨自己干什么?”想到他一直不告诉我他在朝中的处境,我叹了口气,抚摸着他的后背说:“审言,你该告诉我些事情,夫妻之间,要互通信息。”
审言低声说:“不该你知道的你别管。”语气坚定,不容争辩。
我对他讲道理:“你不告诉我,我就变得越来越傻了。不懂事,没有眼力价儿。会再像今天这样干错事,惹你生气的。”
审言立刻说:“我没有生你的气,是我那时太累了。”
我笑着说:“生气也没事,我会把你哄好的。”
他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昏迷时,听见你哭,曾想,我如果活下来,绝不会让你哭,可是,我没有做到……”
我心里一酸,紧抱着他说:“审言,我又要哭了!这是不一样的哭呀。那时我哭是怕见不到你了,现在,是心疼你……”哽咽住,竟说不下去,审言忙说道:“娘子,别哭!我哪里都不疼,娘子别难过……”可我还是忍不住掉了泪,审言搂着我,摇了又摇,哄了又哄,再三说他哪儿都没伤着,我才停了泪。
这么笑笑哭哭闹了一通,我们去洗浴时,我的眼睛已经肿成快睁不开了,头也昏昏沉沉的。
在浴室,我脱了外装,只余内衣,给审言洗头洗澡。看见他的双腕的样子,我又难过。他洗完了澡,我给他往手腕上轻轻抹药,又要哭。反正动不动就眼泪盈眶,也不是真的悲伤无比,但就是脆弱得像林黛玉。
审言洗完后,我让他在卧室等着,我匆忙地洗浴了回屋一看,他已经自己梳了头,坐在床头。我蹙眉,说道:“你怎么不等我……”当时眼睛发潮,审言一抬手把头发拆散了,轻声说:“谁说不等了?娘子冤枉人。”
我转哭为笑,给他仔细梳了头,在他的厚棉衣外罩了件颜色深沉的外衣。轮到我梳头时,审言一直在一边,凝神看着我,最后给我递上了一支碧玉簪。他给我选了件典雅但不张扬的深绿色礼装。我为他披上了外面的斗篷,他拉着我出了门。
因是半公务的宴席,来的都是有头脸的官宦,女眷单开在一厅。审言送我到门前,低声说:“我一个时辰左右就会告退,那时来接娘子。如果娘子不舒服,提前退席,一定让人去找我。”我点头,也不管门边站着人,抱着他亲了好几下,才晕晕乎乎地进了门。
进了门,见主席之上,杏花和丽娘之间空着位子,就往那边走去。沿席的女子们都纷纷离座行礼,我也按礼节一一还礼。即使我因为哭泣而有些视线模糊,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人们对我不加掩饰的憎恨、鄙夷、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我本该使出我的公关伎俩,为自己建立点良好的印象,但我开始觉得头疼,想拿头撞墙,所以只能勉强支撑个面带微笑,对所有问候都点头称谢而已的状态。
我到了座位上,与周围的人又谦让了一番才坐下。杏花在我旁边一个劲儿看我,丽娘皱眉道:“怎么哭成了这样?不是和姑爷吵架吧?”
我摇头叹气道:“丽娘,我肯定是疯了,动不动就哭哭啼啼。”
杏花说道:“小姐那次在路上,受惊吓后就曾有过失常之举。”
我领悟道:“哦!看来我是被吓着了吧!可我没觉得害怕呀。”
丽娘笑着说:“你做得不错。早上我看你,还真的有个当家夫人的稳重样子了。”
杏花也低声说:“莲蕊回来对我讲,王准说你荣辱不惊……”
我打断道:“他可别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还不惊呢,审言没让我给他梳头,我都差点哭闹起来。”丽娘和杏花都轻轻笑了。
后面的那个时辰,我过得那叫痛苦!头痛眼睛痛浑身痛!体会了什么是如坐针毡。面对着满桌子的食品,没有想吃的东西。努力喝了口汤,还差点吐了。一个劲儿后悔我怎么没叫哥哥给我看看,我肯定是感冒了。
外面人声鼎沸,鼓乐联奏。杏花说里外摆了有三十多桌酒宴。因满城都在欢庆,什么鸡鸭肉食早卖光了,鱼都是从结了冰的河里现钓起来的。钱眼到外面,动用了他平时的关系,加上用了好多银子,才弄得大概像个样子。丽娘低声告诉我,爹让人以审言的名义进宫索要美酒,说是为了庆贺,宫中送来了一车御酒,每桌分得一瓶,大家都对酒行礼谢恩后才能入坐。我知道爹这样是为了让皇上知道审言摆了宴。审言是不会动这样的心思的。
席间言言由莲蕊带着进来,跑到我身边,笑着说:“娘,我去睡觉了!爹拉着我见了好多叔叔伯伯,他们都要给我礼物。”
我马上问:“言言怎么回答的?”
言言小大人地端了腔调,“多谢,但言言年幼,不能受礼。”
我微笑,“真是好孩子!快去睡吧。”
言言伸手道:“娘抱!”我张臂抱了他到膝上,亲了他一下,才放他下来,莲蕊来拉着言言的手,言言扭头一个劲儿向我挥手,出了门。
这时我才注意到所有的女子都在注目着这一幕,我笑着说:“我儿子。”她们立刻都低了头。不久后,窃窃私议,满堂而起。
在我身边的丽娘低声说:“洁儿,你未婚有子,这话是免不了了。”
我叹息,“还是少女怀孕呢!”我们低声笑。
正当我头痛得眼睛都冒星星的时候,一个丫鬟上前说道:“大人感觉不适,提前退席,由钱大人主宴。大人请夫人去后堂。”
我心中大喜,忙起身向众人告辞,公开托付了杏花照顾大家。走出门,见审言就等在门边,我借着屋中的灯火看他的脸色,还不是那么疲惫,他盯着我说:“我没事,你累了吧?”
我打了个哈欠,说道:“我真的累了,头痛得很……”
他少有地伸手搀了我的胳膊,扶着我往卧室走。我闭着眼睛靠着他走,也没说话。
到了屋里,我换了衣服,见审言已经自己解去了外衣。我让仆人们上水,我给审言按惯例擦洗脸和手,端了用具让他漱口。他罕见地合作。平时都是任着我给他擦,这次还抬抬手,仰了下脸。他坐在床边,我蹲下给他放热水盆烫脚,起身时一阵头晕,忙坐在了他的身边。
审言搂着我的腰,低声问:“怎么了?”
我揉了下眼睛,说:“困了,想睡觉。”
给他忙完,我自己清理了,到了床边,只觉得浑身无力。审言坐倚着床栏看着我。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中如黑色的钻石,眉毛皱着,嘴唇紧抿。我钻进被子里,把他拉得躺下来,不由分说地抱了他,在他嘴上深深地吻了一通,困得就要睡去,听审言轻轻出了口长气,小声问:“娘子好些了?”
我糊里糊涂地说:“我没什么呀。”
审言悄声说:“娘子,你对我说,你不会得病。”
我半迷糊地笑了,朦胧地说:“病不病的,也不是我说了算……”
审言说道:“我不管,你说。”
我几乎是说梦话似地道:“好,不会……”快没意识了。审言的声音穿透我浓重的睡意,传过来:“娘子,还有……”
我挣扎着说:“还有,不得病。”沉入睡梦之际,感觉到审言把我的胳膊放回来,用双臂抱住了我……
[17]
审言起床,我困得睁不开眼睛,他低声说:“我自己去练功,回来再梳头,你接着睡吧。”我还要努力醒过来,他又说:“我练功时不冷,你要听我的。”我放弃了,又睡过去。隐约听见有些动静,睁眼看审言正自己穿朝服,桌子上有早餐,我惊讶地说:“我竟然没有醒?”我在梦里都能感觉得到他的呼吸的变化,可现在我却睡过了他的归来和早饭。忙要起来,审言过来扶住我,小声说:“你接着睡,我吃了个鸡蛋,还喝了粥。袜子套都穿了……”
我皱着眉把手伸到他的衣服里,一层层地摸,看他是不是都穿齐了,他低声说:“娘子想要我了?那我不去上朝了……”
我扑哧一笑,打了个哈欠,审言有些忧虑地看我,“娘子觉得累吗?”
我摇头说:“就是困。”
审言手里一用力,把我按倒在床上,说道:“好好睡觉,别让我担心。”我听着这话怎么耳熟,像我对他说的。但实在太困,只含糊地说:“对不住,审言,明天我来帮你……”
他说:“你睡好了才能帮。听话!”说完就起身走了出去。
我叹气,想想也对,就让自己睡了。才一会儿,听见门轻响,微开眼,见审言回来了。我更惊讶,问道:“已经下午了?”
审言走到床边,轻轻说:“你在做梦,接着睡,我在这里守着你。”
我笑着说:“好。”安心睡了。
这一觉再醒来,真的是下午了。使劲掀开眼皮,见审言坐在床边看着我,神色怔怔地,眼睛下面还是乌青,见我醒了,轻声问道:“睡够了吗?”
我打哈欠,“该够了吧。”其实我还想睡。
勉强起来,漱口洗脸,然后坐在梳妆台前,连梳头的力量都没有。我从镜子里看自己,两眼鼓得像桃儿,脸也浮肿得像面包,十分难看。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头,审言走过来拿了梳子,慢慢地给我梳着头,低声问:“想吃点什么?”
我摇头道:“不想吃。”
他叹气,“那次,你被吓着了,也是这样不吃东西,瘦了好多。我这就让人去找你哥来,让他给你针灸,配些药。”
我打哈欠,“我只是想睡觉,没什么。他反正也会来看你,到时候问问他就是了。你吃了吗?”
他答道:“没有。”
我的哈欠打了一半就没了,嘴还张着,努力瞪开肿泡眼睛,“什么?!”
他给我用条手绢扎住了头发根部,才说道:“等着你一起吃。”
我忙让人上饭菜。一会儿,张嫂亲自送来了。我和审言坐在了桌前,见审言的还是清淡的汤菜,有块鱼。我的是牛肉酱汤和红烧小排骨,炒菜和米饭,好大一托盘,我看着就不想吃,对着饭菜愁眉苦脸。张嫂见了我的神情,笑着说:“昨天午饭我看着,夫人就没怎么吃。杏花说夫人晚上也没吃东西,我让他们多做了些平时夫人喜欢吃的。”
审言先拿勺喝了一口汤,表示了下姿态,然后放下勺,拿起了我碗中的勺,给我舀了一匙我的浓汤,放到了我口边。我闻了那味道差点要吐,但不想伤害他的积极性,就说:“我想喝口你的清汤。”他嗯了一声,把勺放回了我的碗中,给我盛了勺他的汤,又送上来,我鼓起勇气张嘴,含在了口中。张嫂见状捂嘴笑,就要出门,突然听见外面匆忙进了外厅的脚步声,敲门声和着急促的话语:“……有急事要见大人。”
张嫂皱眉说:“这是谁?我对他们说了大人的吩咐了呀。”
一个少年急急地推门进来,不等审言问话,就捧上了一张纸匆忙说:“大人,外面的一位秦姓的女子咬破指头,写下了血书,说求大人看在往日恩爱旧情上,见她一面。她哭得昏过去了,倒在地上,好几个人都叫不醒。另外有位女子带着孩子,说是大人的儿子,前来认亲。还有好多女子都在门前哭闹,说与大人有过……”
审言脸色一沉,寒冷如冰,那个孩子吓得说不下去了。我忙咽下口中的汤,想打个圆场,但只觉胃中咽下去的那口汤直冲上咽喉,我往前一倾,急捂嘴,审言忙伸手来抱我,我怕吐在他身上,一把把他推开,同时向外扭头,张嫂手疾眼快,抄起了我刚刚洗漱用过的陶盆递到我面前,我一张嘴,一股水箭喷出,后面的就更止不住了,我一口接一口地吐,直到吐出来的都是苦水,可还是不停地干呕。张嫂放下盆,给了我一杯茶,我漱了几次口才止住了呕意。
我缓了口气,才发觉我吐得泪都流出来了,忙接过张嫂递来的巾子抹了脸。回头看审言,他僵坐在那里,面无表情,见我看他,他垂了眼睛。我心里一痛,一下子明白他多心了,也不顾有张嫂和那个仆人,猛地紧抱住他,贴在他的脸边低声说:“审言!不许瞎想!我只不过不想吐在你身上。我从昨天就不舒服,你没听张嫂说我昨夜就没吃饭吗?”
他才缓缓抬手环住了我的腰,我对张嫂示意那个仆人,说道:“带他出去吧,我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大人也没听见。”
张嫂点头说道:“是!”转身对那个少年说:“你随我来吧。”她让那个少年先出去,又回头说道:“我一会儿再带人来清理。”我点头。
门关了,我一下下按摩着审言的后背,轻声说:“审言,我明白,是我不对,不该推开你……”我们都是把情感看得比命重的人,懂得护着对方的心,知道情感,比任何事,包括生命,都重要。他懂得我的心,才没有在生死关头玩那些为了要我活命,伤我的心让我离开他的把戏。方才,我就是吐在他身上,也不该那么推他。
觉出他僵硬的肌肉松弛了下来,我松了口气,放开他,仔细看他。他微蹙着眉,还是不看我,可神情不再是那么冷漠,更像是个赌气的小孩儿。我低声说:“审言,笑笑。”他动了下嘴角,我却笑了,在他的脸边小声说:“你笑或不笑,我都喜欢……”说着就在他身上一通上下乱揉,直到他放了架子,依在了我的身上, 我才停手,又看他,他抬眼看我,隐约笑了一下,我立刻发疯,紧抱着他说:“审言!你生气时也很可爱……”
张嫂敲门,我放开了审言,只拉了他的手。张嫂带人进来,打扫了。又给了我热毛巾洗脸,再上了新茶。都弄完了,审言舀了勺清汤,递过来。闻着那人参鸡汤的味道,我又想吐,叹了口气说:“审言,我真的不想喝。”
审言皱着眉放下勺,对张嫂说道:“快去请董公子来。”
张嫂点头说:“我这就去。”她刚走到门边,审言又说道:“张嫂。”张嫂回头,审言只是看着她,张嫂忙说:“大人,我又吩咐了,大人谁都不见。”
张嫂走了,我拿起了筷子,夹了鱼,送到审言唇边。审言闭着嘴,我立刻要流泪,说道:“审言,你不吃饭我可要哭了。”他马上张了嘴,我笑了,喂了他。
我连逼带哄地让审言吃了午饭,觉得累得半死,就再躺到了床上,盖了被子。审言坐在我身边,我问:“你不写奏章吗?”
他看着我抑郁寡欢地说:“我不会写字了。”我忍不住笑,他叹了口气说:“也不认字了,书都读不懂。”
我拉着他的手说:“审言,是不是夜里没有好好睡觉?”
审言抿了下嘴唇,小声说:“你没有拍我,我睡不着。”
我笑起来,“审言,我就是累,大概是受了寒……”
他看着我,低声说:“欢语,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我听他说得郑重,忙打起精神道:“什么事?审言?”
他轻叹道:“你别减肥了,行吗?”
我笑了,看着他说:“就这件事?”
他点了下头说:“你瘦了好多,气色也不好,真的别减肥了……”
我大喜,“我瘦了?还好多?我怎么没觉得?!”
审言小声说:“我不想让你瘦……”
我努力要把现代的理念介绍给他:“瘦了,有腰身,好看……”
他蹙眉问:“我说过这话吗?”
我笑,“大家都说……”
他出声叹气,我想起他曾说我就信大家说的可不信他的,补救一下地问:“那你觉得呢?”
他半低了眼睛看着床,轻声说:“我觉得,你胖点儿,压着舒服……”
我哈哈大笑,审言看我,嘴角处显出弧形,眼神含了笑……
哥哥在门外说:“审言,我来了。”
审言一下起身,几步到门前拉开了门,劈头对哥哥说:“玉清!欢语病了!昨天我把她惹哭了,后来她就总是哭。她把斗篷给我,自己着冷了。她昨晚就没有吃饭,今天一直在睡觉,喝了一口汤还吐了……”他喘不上气来,说不下去,哥哥一把抓住审言的手腕说道:“审言!呼吸!”
审言气喘嘘嘘地要甩开哥哥的手,一手指着我。我半坐起来,说道:“哥哥,快扶他坐下。”
哥哥扶着审言走到床边坐下,审言脸苍白,嘴唇发紫,我抓起他的手,他的手冰冷,有些抖。我气得说:“审言,你不许这么着急!这多让我担心!”说着就要哭,审言不看我,只盯着哥哥。哥哥叹气,抓住审言的手腕,说道:“我得先看看你。”审言要收手,哥哥按住他号了一会儿,抬手道:“审言,你不要这么紧张。最好明天也不上朝,多休息几天。”
审言紧蹙着眉喘息说:“玉清!你看看,欢语呀!”
哥哥微笑着说:“我难得看你这么急……”
我也皱眉说:“哥哥!”他竟然有心开玩笑。
哥哥嘻嘻笑着直了身子,搬了把椅子坐在床旁边,说道:“我看妹妹没什么大病……”边说边把手指放在了我的手腕上。他停了话语,脸色郑重,又号了另一只手的脉搏。审言屏住了呼吸。哥哥抬了手,端详我的脸,审言颤着声音问道:“玉清,她怎么了?是不是因为昨天受了惊吓?我们在路上,她被吓着就病了。是不是我让她伤心了?是不是……”
哥哥笑,看着审言说:“审言,她没病,恭喜了。”
我虽然原来有些怀疑,但还是喜悦非常,心里一阵狂跳,欢乐像一只鸟,突然从心中飞起,直上天宇,百感交集之下,热泪盈眶。
审言看着哥哥,好像不明白的样子,问道:“她没有病?那她怎么那么累?不吃饭……”
哥哥笑着说:“审言,她是有喜了。”
审言扭过脸看我,赶快张臂抱住了我,小声说:“娘子,不哭,千万别哭了……”可说着,颤抖起来。我忙紧抱住他,说道:“是高兴的,不是哭……”
哥哥轻咳了下,起身到远处桌边坐下。审言紧抱着我,还是发抖。我双手在他身上反复抚摸,知道他想起了大军进城的前夜谢御史的话。谁能想到谢御史竟然说对了,我是有了身孕。审言一定是在后怕。我久久地安抚他,过了好一会儿,低声说:“审言,我们是多么幸运的人……”
审言颤声说:“欢语,我是个不详之人……”
我使劲晃他,说道:“不许这么说!我不高兴了!”
审言不放手,微弱地说:“我刑克父母妻儿,孩子没有出生,就差点……”
我轻拍他说:“审言!我白说了那么多话了。这个孩子懂得我对你的心思,明白我不会和你分开。他是知道不会有事,才来的,他多聪明呀,肯定比我强……”
这么又说又劝了半天,审言才平静下来。我们放开手,我对着他笑,审言只是用那深邃的目光盯着我,严肃得要命。哥哥在那边咳了一下,审言侧了脸,皱着眉问道:“玉清,我让她哭了,会不会对孩子不好?”
哥哥微歪了头,说道:“古人云,‘胎借母气以生,呼吸相通,喜怒相应,若有所逆,即致子疾’。妹妹还是要心情舒畅的好。”
审言漆黑的眉头绞在一起,我忙说:“审言,别担心。我原来还以为我疯了,现在看来我那么哭哭闹闹是最正常的。哭没有关系,只要我心里高兴就行。情绪波动是生理的问题。”
哥哥好奇地盯着我问:“妹妹为何说是正常的?医书都说此时孕妇静室安胎,少情绪刺激。”
我点头说:“那是因为此时孕妇情绪太容易波动。我忘了具体的名字,有一种体内的激素,平时只有五个单位,但女子一怀孕,会在月内长到五千个单位,然后再在两三个月里升到二十五万个单位。这么快地升长,能让人精神错乱,所以有的人就会十分容易哭,看来我就是这样。审言,这是我自己的毛病,你别厌烦我就是了。”
审言还是拧着眉说:“我怎么会烦你?你又小看我!”
我笑了,拉他的手,小声说:“我没小看你,是想看你笑……”
哥哥站起来,说道:“妹妹说的,我要好好想想。我去配个孕妇养生的茶给妹妹,也去告诉爹他们这个好消息。”他刚要走,又转身说:“哦,审言,我在府门外看见……”
审言突然转头打断道:“玉清!”语气严峻。
哥哥笑了,“你还以为我真的像我师叔说的那么笨?我只想跟你说你府中赶出去的那个仆人在门前跪着,哭得可怜。我让他去我们府,他说你救了他的命,要对你报效终生。我看他是年少不懂事才违了你的吩咐,还是让他回来吧。”我想起我对张嫂说的话,也没有真的就要把那个仆人赶出去,可也许审言吩咐事情的时候,就说了后果。那个仆人说有几个女子来找审言,审言不想让我知道有人来找他也是为了不让我烦恼。
审言松了口气,“玉清,麻烦你去跟张嫂说一声,说我看着你的面子才让他回来的。”
哥哥笑了,“好好,我知道要维护你这个大人的尊严。”临出门,对审言另有含意地微笑,审言扭了脸没理哥哥。
我和审言拉着手,久久对看着。审言的手指冰凉,眼里有层亮光。我开口说:“孩子他爹……”止不住笑出声。
审言却没有笑,依然看着我,眉宇中有种忧虑。我笑着问道:“审言,怎么了?”
审言垂下眼帘,低声说:“欢语,我不知道,该怎么当爹。”
我睁大眼睛说:“可你对言言就是个爹的样子呀。”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总觉得言言的父母在看着我,我不能对言言不好。况且,言言是那么懂事的孩子。可如果我真成了爹,我会不会,变成,我爹……”
我笑着问:“你爹对你娘,是你对我这个样吗?”
他摇头,说道:“不一样。”
我说道:“你和你爹不是一样的人,所以,你不会成为你爹的。”
他微摇头,说道:“欢语,我担心……”
我紧握了他的手说:“审言,我不担心。”他还是沉默不语。我知道他的思想方式,总是自贬自责,都是被他父亲从小批斗的结果。不像我,虽然没什么可骄傲的本事,但总是觉得自己挺好,也是从小被我爸妈宠爱的结果……
忽起感想,说道:“审言,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不属于我们,连我们吸入的空气,都不是我们的。我们的身体,身外的一切,到时候,都带不走。我们能永远记挂的,只有我们的喜爱。审言,这就是所说的缘份。孩子选择了我们,肯定有他的目的。我们只需要爱他,教会他基本的处世原则,培养他的信心。这其中的光阴,不过十来年。他一旦有了自己的想法,我们能做的,就只有鼓励了。日后,他会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幸福,经历坎坷。他与我们的缘分和言言与我们的是一样的呀,都不属于我们……”
审言抬头看我,点了下头,说道:“在他没有长大时,我们只是替上天照顾保护他的人。”
我笑道:“审言,你会是个好父亲的。”
他看着我深深一叹:“我不知道。”我嘿嘿笑,抱住他的肩膀亲他的脸说:“审言,我知道……”
我们抱了好久,我快要打盹了,感觉审言轻轻起身,扶着我躺下,自己也躺在我身边。一反往常,不是我抱他,他把我抱在了怀里。屋中安静,窗外隐隐有众多人声,才想起方才那个仆人的话,看来外面有许多女子想见审言。我闭着眼睛问道:“审言,外面……”
审言低声打断道:“你先别管外面了!好好想想该吃点什么,别饿着我的孩子!”我一下子笑了,一手抱着他的腰,在他的怀中,感到十分安全和舒服,很快睡着了。
一觉醒来,快傍晚了。我枕在审言的胳膊上,一侧脸,见审言静静地看着我,神情里还是有一丝忧虑。我笑了,手搂着他,说道:“审言,别担心。”忽然觉得我们换了个儿,过去是他总这么对我说,想到此,更笑起来,说道:“我们有孩子了,该好好庆祝一下……”心中欣喜,一时间,激情突起,手到了他的胸前,就钻进他衣服里去占他的便宜……审言闭了眼睛,极轻地呻吟了一声,微蹙了眉,小声说:“娘子,你现在……不该……”他双手抱着我,没有动。我凑上去吻着他,手还是在衣下抚摸他,心里也纳闷,人家说怀了孩子,就性欲减退了,可我这是怎么了?不想吃不想喝的,又困又糊涂,可竟想动他?我悄声说:”审言,我喜欢你……”审言低声说:“娘子,三月之后,胎固了……”我撅嘴道:“我等不了那么长……”
审言叹了口气,轻声说:“那娘子怎么欺负我都行……”
我笑:“审言!又捅我心口!”
他一勾嘴角:“没有。”
我咬他的嘴唇:“有!知道我舍不得你,还这么说……”
他回嘴道:“是我舍不得娘子……”
两个人正在纠缠,外面哥哥的声音道:“审言,妹妹,爹和丽娘来了。”
审言应了一声,忙起身,整理了衣服,我跪在床上给他匆忙重新梳了头。审言把我扶回床上坐好,自己去开了门。门一开,丽娘先对审言道了声喜,几步急着抢到了我床前,笑着说:“我就说你昨天不对劲儿,不吃东西!我该想到的呀!我当初怀的时候,什么都没觉得……”
那边审言向爹行了礼,爹过来,哥哥给爹搬了椅子,爹在床外坐了,哥哥在爹旁边落坐,审言靠在我身边坐下。丽娘开始在屋里收拾散落的衣物。
大家说笑了几句,爹忽然叹了口气。我们都不说话了,看着爹。丽娘也走过来,站在爹身边。爹又沉吟了片刻才开口道:“审言,这事还有谁知道?”
审言微一皱眉,说道:“玉清告诉了我,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别人。”
爹看向哥哥,哥哥有些张惶地说:“我告诉了他们府上的管家张嫂,让她给妹妹调理膳食。临出门,碰上了钱兄,他问我为何发笑,我就告诉了他。”
我们都等着爹继续,爹又停了半天,叹息道:“审言,这是大好的事情,但是不可张扬。”
审言低了头,沉默不语。
爹又说道:“你那时以身残之故拒婚公主,皇家天子之前,岂可有戏语谎言。就是现在皇上不咎你欺君之罪,也要重惩御医,罚他们误诊之过。你当时的理由君臣皆知,皇上庇护了你,现在如果……有蒙骗皇家之嫌。”
丽娘问道:“就不能说是姑爷久觅良医,治好了?”
爹摇头道:“如果是能治好的残伤,当初为何不娶公主?审言必定要多加解释,可这种事,有几个人会信人的解释?终会有人说审言谎报伤情,辞婚皇家。这样的说法,就让皇家失了尊严。审言是皇上器重的人,要防人离间,还是谨慎为上。好在大家都知道洁儿收养孩子,你昨夜又向大家介绍了言言。谁都看得出他是你的螟蛉之子。你府日后再添人丁,也不会有人惊讶。只是,不要对人说出详情。”
审言抬头说:“我们的孩子,一定要姓我家的姓,不能对人说的收养的!”
爹慈悯地看着审言,点头说:“可以,取谢姓,不说收养,但也不能对外人介绍是自己亲生的。府中的人,一定要可靠。洁儿平素不要出府。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审言紧握了我的手,又低了头。屋里一片安静。
外面钱眼的声音:“恭喜恭喜啦!”门开了,钱眼和杏花笑着进来,杏花的笑含了些悲伤。
钱眼自己拿了把椅子坐了,翘了二郎腿,杏花站在他身后。钱眼笑道:“知音,我们听了信儿不敢打扰你们,刚才在院子里听仆人说你爹来了,我们才过来。怎么样,咱们算是几喜临门了?再摆个家宴,大吃一顿?我买点儿便宜的菜,能和昨夜的均下价儿,那些也就不显得那么贵了……”
爹苦笑,说道:“我方才刚对审言说,此事不能宣扬。”
钱眼一愣,马上懂了,把二郎腿放下,脸上笑容没了,想了想,正经道:“知音,你爹是对的。你还不安慰安慰人家?”
我一下明白了,恨自己怎么变得这么迟钝,审言明摆着又要怨他自己,忙说:“这有什么?反正孩子姓谢,我们自己抚养,不告诉别人也是应该的。自己家的私事,外人少知道的好,还安全些,对吧?审言。”审言木着脸不理我。
站在钱眼身边的杏花说道:“恭喜姐姐!有孩子了,多好……”说到后面,明显艰难。
我暗暗攥了下审言的手,审言抬头看我,我对他笑,他脸色平和了些。
丽娘说道:“杏花,别急呀!你才多大?!我二十七才生了澄儿,你还不到二十岁,日子多了去了!”
哥哥对杏花说:“杏花,我给你号号脉,上次的药吃完了吗?”
杏花摇头,有点要哭地说:“还没有,大公子,这都快半年了……”
钱眼转头笑着说:“娘子别担心,有没有都没关系,有孩子就要费银子。”
杏花叫道:“不许你这么说!他听见了,就不来了……”眼泪快下来了。
哥哥笑着说:“杏花别急,我保证你一年之内……”说着起身号上了杏花的脉搏,脸色一变,皱了眉,双手齐号。杏花瞪大了眼睛,钱眼上身一挺,问道:“怎么了?玉清老弟你别吓我,我娶个媳妇不容易……”
杏花含着泪水说道:“我死了最好!你就去娶别人生孩子……”
钱眼急着说:“娘子,我哪里有别人?!……”
哥哥哈哈笑,说道:“杏花,你已经怀上了呀!”
话音才落,钱眼从椅子上蹦起了半丈高,一把抓了杏花的胳膊说道:“娘子快坐下,别动了胎气!早知道,昨天夜里咱们就不……”
杏花流着泪说:“你敢说!”
我和审言对看了一眼,我笑,审言低了眼睛,嘴角颤了一下。
钱眼拉着杏花坐了,杏花呜呜地哭起来,钱眼手足无措,在杏花周围地上乱转着说:“娘子打我,快打!打了我就不哭了……”说着拉了杏花的手往自己身上乱拍。
哥哥叹息道:“妹妹说有的女子就是这样,爱哭。想当初,我家冬儿一点儿都没哭,安安静静的,像只猫……”
钱眼气道:“那是你新婚几天就有了孩子!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让她等上两年看看,我那弟妹肯定哭!说不定比我娘子还大声呢……”
哥哥沉思着自言自语:“那我就不让她等两年了。原来还说歇歇……”
钱眼大声一叹:“玉清老弟!你这是寒掺我呀!”
那边杏花终于止住了哭声,爹微笑着说:“贺喜钱大人。”
审言也轻声说道:“恭喜钱兄。”
钱眼大出了口气,对爹行了礼说:“与老爷同喜!”对审言坏笑着说:“咱们俩又作伴了。”又对哥哥说:“玉清老弟呀!谢谢你了!”说完,深鞠行了礼。哥哥忙还礼道:“钱兄对我家诸多恩德,昨日还救了我的妹夫。千万不要多礼。”
钱眼瞪着贼眼问:“能否辨出男女?”
哥哥为难地说:“不能。”
钱眼凑到杏花身边,对着杏花肚子说:“是个女儿!是个女儿!……”
杏花一拳打到钱眼胳膊上,说道:“他想是谁就是谁!不许你管!”
钱眼带着哭腔说:“娘子,一定给我生个女儿吧!我爹说,从他爷爷的爷爷那辈子起,我们家就没有过女儿。都是那盖世神功练的!你要是能给我生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诶!名字我都有了!第一个叫钱如花,第二个叫钱似玉!让人一听就喜爱,有钱,又长得跟花儿啊玉儿似的,我这个当爹的,得好好刁难那些想娶我女儿的人!至少要武艺上打得过我女儿,不!武艺上打不过我女儿!不然我女儿被他欺负了怎么办?我还得出面去打我的女婿?……”我们都笑,杏花泪痕犹在地打了钱眼一巴掌说:“还不知道男女呢!你就想这么多!”
张嫂进来了,笑着说:“这么热闹呀。”
钱眼跳着说:“我有女儿了!我老婆怀上了!”
张嫂拍着手说:“太好了呀!我才说我们夫人怀上了,哪知钱夫人也怀了!真让人喜兴!”
杏花抽搭着说:“谢谢大公子,治好了姑爷,不然……”
我忙说:“杏花,这都是你自己心里瞎想!”
张嫂笑道:“先别哭了,告诉我想吃什么,我去给准备。人家说怀了孩子的人,想吃什么,那就得吃上。夫人这两天都没有怎么吃东西,可不成啊!”
丽娘一边在屋中乱忙,一边也说:“是啊,洁儿,你说说,什么酸的辣的,咸的淡的,有个念头,咱们就去做。”
大家都看我,我说:“我什么也不想吃……”
审言皱眉道:“欢语!不能这样。”
我想了半天,说道:“烤干了的馒头片儿,薄薄的,硬硬的,没有油性,也许,我能吃点……”
钱眼笑起来:“这可省大钱了!知音,你以为人家没银子吗?娘子,你想吃什么?”
杏花马上说道:“干烧鱼,酱肘子,蘑菇鸡丁……”钱眼立刻摩拳擦掌道:“没说的!张嫂,赶快让人去买!我给你银子。娘子,从今天起,你就别做饭了,你到他们这儿来吃吧,反正知音也不想吃什么,他们家的厨子没事干……”
丽娘叹道:“杏花,你一直在做饭?钱眼!你雇几个人吧!”
钱眼变成了点头虫:“肯定雇,肯定雇!我今天就去找几个要饭的……”
杏花又哭了:“我不怀上你就不雇人?!你这个没良心的小气鬼!可见嫌弃我没怀上孩子……”
钱眼大叫道:“是娘子说闲着没事干的!说咱们几口人的家,不用雇人,不是我……”
审言看着我小声说:“欢语,你很喜欢吃糖醋鲤鱼,和馒头片搭配着,试试成吗?”
我想象了一下,似乎闻到了油炸的味道,赶快说道:“不想吃。”
审言不放弃,又说:“那喝点汤呢?你喜欢的酸辣汤……”
我使劲摇头道:“我只想喝凉水。”
钱眼停了与杏花的打闹,转了脸叹道:“馒头片加凉水,我当初讨饭时就是这种吃法。”
丽娘和哥哥都笑了,审言皱着眉,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把我也逗笑了。钱眼道:“知音,你是故意气人家吧?就像我娘子这么跟我过不去?”
我忙说:“不是不是,审言……”
杏花打钱眼:“谁和你过不去了?!”
钱眼立刻说:“是我自己!不是娘子!”……
门外有个女子的声音道:“大妹子呀!让我好找哪!”
一个穿得五颜六色的三十出头的胖胖的女子走了进来,头上戴了媒人专属的大朵红花,冲着张嫂道了个福。张嫂吓得边还礼边说:“孙姐呀!你怎么找到这里了?!这是我们大人的卧室呀!”
那个女子好像这才看见了满屋的人,忙一个劲儿行礼道:“哎哟!我说找张嫂,他们就指了个方向,我看着你的背影儿进来,就追过来了,谁知道这是你家主人的厅房呀!各位大人,可得罪了呀,该死呀!”她虽然说得可怕,但脸上还是笑着。
张嫂急赤白脸地说:“那您快随我走吧!”
钱眼也笑着说:“是呀,快点。谢大人谁也不见!”
那个叫孙姐的女子边往外走边对张嫂说:“先别赶我,我可跟那几十个人不同,我不是给府上大人说媒的,是给你张嫂说媒的……”
我好奇道:“真的?那说说,我们也听听。”
丽娘也笑着说:“是呀,我们可算是张嫂的娘家人。”
张嫂惊讶地说:“给我说的?如果是做小,就别提了。”
孙姐转身笑:“不是呀!是续娶!那边没有女眷,你过去就是拿钥匙的主母哪!要不我怎么这么急着找你!”
张嫂皱眉道:“是什么人家呀?”
孙姐还是笑着:“诶呀!你怎么这么疑神疑鬼的!那男子发妻早逝,现在孩子也分家单过了。他今年五十有二,还算是壮年。长得也挺好,没有残疾。给朝廷做着事,以前还是个大官哪……”
我忽然有感,看审言,审言沉着脸低了眼睛。
张嫂还在思索,钱眼和爹对看了片刻,钱眼笑着问:“他以前做的是什么官儿呀?”
孙姐看了一眼审言,干笑了一下,说道:“我也弄不清楚。”
张嫂好像突然明白了,“哦”了一声,说道:“年纪太大了!脾气也好不到哪儿去!我要找个年轻的,对我好的。”
孙姐大惊道:“张嫂啊!你没病吧?!你今年多大了?谁不知道你不能生产?有这么个要娶你的,容易吗?!还是续弦,正房啊!你可不能油蒙了脑子,想不清楚东西了!”
张嫂叹息道:“我可不敢再嫁给个对我不好的人了。我以前,遭的那些罪!哪天少了挨骂,动不动被打!脸肿着,用粉盖了,还出去笑着给别人说媒挣银子。可临了了,还是被休了,把我说得猪狗不如。孙姐,你帮我看着,有那温温和和,心地良善的男子,给我提。要是那个人对别人有半分恶意恶语,就直接替我回了!我可不要脾气坏的人。”
孙姐愣了半天,叹气道:“你可别后悔呀。”
张嫂摇头说:“不会。”
孙姐临要走,又堆了笑脸,迟疑地说:“府上大人真的不想娶妾?我有位……”
审言脸一板,张嫂拉着孙姐的胳膊说:“孙姐呀,快走吧……”
看着张嫂把那个孙姐扯出了门,我才回过味儿来,笑着问:“审言,外面有几十个给你说媒的?”
审言立刻回答:“没有!不信,你问问爹。”他转脸看爹。
爹轻咳了一下,说道:“我不清楚。”
我笑着看丽娘,丽娘不看我,说道:“我没注意,清儿,是不是?”
哥哥急着说:“我不知道!”
张嫂从门外进来,笑着说:“没什么。夫人,这位孙姐有时说话没准性儿,您可别在意呀。”
屋里大家有点慌张,爹首先起身道:“洁儿,你好好休息,审言,你也要注意身体。我们回去了。”哥哥也赶着说:“我和爹一起走。”钱眼杏花也忙站起来,钱眼手护着杏花的后腰说:“我和娘子也得回去告诉我爹这个好消息。”
丽娘又叮嘱了几句。审言起身,一一送别了他们,屋里只余了张嫂。她的表情有点尴尬,审言没有表情地坐下,似是无动于衷。我大概猜出张嫂的意思,她是想表一下清白。我微笑着说:“张嫂,别被以前的事儿吓着了。我就曾那样。日后,如果觉得合适的人,不要错过。”
张嫂叹了一下,说道:“夫人,我可不想嫁人。我又不能生养,嫁不嫁的,有什么不同?我真想的,是开我的店,我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张家肉饼’,好记,听着也实在。只是,我不想离开夫人……”
我忙说:“我早晚要理家,话说,我还是学过几天商呢。记账呀什么的,都会。实在就是懒,一直没接手。咱们府中人也不多,好管理。张嫂你放心。”
张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人家该说,我为了银子,弃了大人和夫人。”
我笑着说:“张嫂,我们面临灾难时,你都没有离开。你根本不是我们府中的仆人,这样的义气,是女子中的丈夫了。”
张嫂眼睛一亮,笑着说:“夫人真会夸人哪。”她又叹道:“我跟那边夫人说,我是来帮着你的,要是走了……”
我看着张嫂真心地说:“张嫂,开个店是积德造福的好事呀。你想想,有那寒风刺骨的日子,那些路上的人,饥寒交迫,到了你的店里,喝上一碗热汤,吃上一块夹了香喷喷牛肉的饼,那舒服劲儿不是几个银子就能买来的。如果没有你的店,再多的钱,还不是就买了西北风?或者,有哪个黑店,旅人花了银子,没有吃好,还病了,弄不好丧了命,回不了家乡,这是多悲惨的事!你在这里只是帮了我们,可你如果开了店,能帮多少人呢!”
张嫂看着我,有些惊讶地说:“夫人,我开店,原只是想自己干个事,挣个养老的银子,还能对别人有这么大的好处?”
我点头道:“大多事,如果干好了,都对别人有好处。如果想着不要亏待了别人,就能凭良心做事,大家看在眼里,口口相传说你的好,银子自然也有了。如果是为了银子做事,难免会克扣计较,弄不好,让大家说了坏话,也就做不久了。张嫂为人好,日后开了店,不知会给多少人带来好处呢。”
张嫂对我一行礼,笑着说:“人家都说夫人会劝人,是真的。”然后又看了看审言,审言几乎闭着眼睛,没动静。张嫂看我,我笑着点头,她说道:“我去看看晚饭。”出去了。
屋里又剩下了我和审言,我打了个哈欠,躺了下去。审言沉默地躺在了我身边,我用被子包了他,抱住他。
我那时劝爹再娶没有任何心理上的困难,实在因为爹根本不是我的父亲!我是个外人,自然容易与人方便。方才那个孙姐给张嫂提的亲事,听着像是谢御史,审言怎么会高兴?他的母亲没有得到谢御史的爱,现在谢御史要续娶,他一定会为他的母亲不平。谢御史对他一向言辞恶劣,两个人的关系冰冻三尺。谢御史不与审言商量就提亲,是不是表达对审言的疏远?他为何要娶张嫂?张嫂在别人不理他的时候,对他十分照顾。那天随意说他,也许他觉得张嫂是与他亲近的人?谢御史难道才五十二岁?他看着可是快六十的人了……我什么话也说不了。说什么?劝审言放开怀?说说容易,听着就觉无关痛痒。对审言讲他的娘也想让谢御史续娶?不对劲儿,他的娘大概提都不想提谢御史……
我抱着审言胡乱想,审言静静地依偎在我怀中,我忽然感到他像个受了伤的小孩。想起那次李伯说审言脱了奴籍之后与谢御史相逢曾抱头痛哭,那时他心里一定是把谢御史真的当成了世上唯一的依靠,可后来,谢御史把对长子想念转化成了对审言的排斥,我想那才是真正伤了审言的地方。哪个孩子能受得了这样的轻慢——他的兄长死去了,父亲都没有爱惜他。那时谢御史对审言施家法,大概审言心里的难过要比身上的痛更难捱……
想到此,我又难过,眼里刚有泪,审言马上抬头看我,忙抬手抱了我的腰说道:“娘子不要哭……”
我亲着他说:“审言,你别伤心……”
审言叹了一声,说:“我不伤心,一点都不伤心。”
我小声说:“他还是挂念你的,前天,他也哭了。他只是不懂怎么待人。”
审言低声道:“你说的,孩子不属于我们,那么父母也不属于我们。他想干的事,我不会说什么的。”
我紧抱住审言,他的语气平淡,但是我却感到了他心中的凄凉。我开始费心地想着该怎么安慰他,一边在他脸上慢慢地吻来吻去。
人与父母的关系是最解不开的地方,审言从不说他父亲的坏话,可是我知道他心底唯一没有原谅的人就是他的父亲。他对那个小姐都没有怨恨,对几乎杀了他的贾功唯都不挂怀,可对他的父亲,他没有放下。他对谢御史的冷淡实际是愤怒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他的礼数是刻意保持的与谢御史的距离。他这么难以释怀也许是因为他的母亲,因为他母亲死去时的眼泪……
一想到此,我心里一阵剧痛。我现在成了母亲,想象如果我眼睁睁不能保护我年幼的孩子,知道他要受苦,却把他独自留在了后面……我突然抱着审言出声哭了,审言忙问:“怎么了?!娘子?欢语,别哭啊……”
我根本无法控制,谢夫人当初的悲哀充斥了我的心怀,我大哭着说:“审言,我的宝贝,我心疼死了……”
审言使劲抱住我连声说:“没事了呀!欢语,我好了,我不伤心,我不疼,你别哭……”
可是已经晚了,我停不了了,大水过了堤坝,又哭又闹,折腾了好久。对审言说了无数安慰的话,管他一会儿叫言言,一会儿叫孩子,心肝儿宝贝更是没完没了。等彻底发泄完了,心里才松快了,只觉累得头晕力竭,快没气儿了。审言抱着我在怀中,用袖子轻擦我脸上余下的泪。我闭着眼睛小声问:“审言,你还难过吗?”
审言长叹了一声,在我耳边轻声说:“欢语,我吓坏了,再不敢难过了!”我又止不住哈哈笑。自己觉得喜怒无常,快成神经病了。
晚饭时,我吃了些馒头片。饭后不久,谢御史来了。审言的态度十分平和,虽然谢御史说了一通他那天说对了,审言从来不听长者之言的话,审言的脸色也没有变得阴暗。两个人都没有涉及谢御史是否想再结亲的话题。
谢御史走了,我抱着审言,在他胸前来回揉。审言看着我,小声说:“欢语,别担心,你不要再哭了,别苦着咱们的孩子。”
我吻到他的耳边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他想哭?”猛然觉悟道:“对!这个孩子就是有咱们俩的特点。你看,我不吃饭,就是因为他挑食,像你一样。他如我一样疼爱你,因为他还小,所以只会哭……”
审言紧蹙了墨黑的眉头,半天,学了钱眼对着我的腹部说:“我不挑食……至少,我还吃鱼呢,你,光吃馒头片儿……”我笑倒在他的怀里。
我们都快睡觉了,李伯和张神医来了。李伯笑着说他们在外面巡诊了一天,回来晚了,张神医还是要来看看。可张神医一脸冷淡,抓了我的手一号就甩开了,说了句:“没什么。”我突然觉得她真的是十分可爱可亲,她如果是温和甜蜜地对我说“没什么”,说不定我还以为有什么不好的事,她在安慰哄骗我。
审言却不放心地问:“神医,她今天只吃了两片馒头,是没什么吗?”
张神医微翻了下眼睛,示意审言伸手,审言没伸手,说道:“我觉得很好……”
张神医立刻忍无可忍,说道:“你如果想当郎中的话,至少晚了十五年!当初要是和那个小笨蛋结伴到我家,现在也许能在我面前说说谁好谁不好。既然我十五年前不认识你,你就别琢磨改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少诊断两句误不了人。手伸出来!”
审言苦着脸伸了手,张神医给他号脉。李伯笑了,说道:“宜君,姑爷可不能随便说呀。”
张神医像没听见,放了审言的手,对审言说:“你别担心她!她火力旺,饿几天都没事。那孩子随她,天性热。你好好照顾自己!后面几天,不可断了药剂调理……”
审言反抗权威成性,小声说:“可她总哭,是否要用药……”
张神医冷笑道:“你还想开药方了不成?!别给错了药!她哭,就是哭你!你自己好了,她和孩子就都好了,明白了吗?!”
审言闭眼点了两下头,张神医转身要往外走,审言起身对张神医行礼,说道:“谢……”
张神医回头叱道:“躺下!你今天才缓过些气儿,就来这些虚礼儿干吗?!没见过我?!”
李伯笑着说:“姑爷请不要多礼,宜君最不喜如此繁琐。我去送宜君回董府,然后回来宿在外间……不要说谢!”说着,半扶了张神医的胳膊引张神医往外走,张神医对李伯叹道:“他和那个笨蛋怎么比着笨?!”
李伯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个人出了屋。
我想着张神医的话,对审言说:“张神医说的对呀,我是觉得里面有团火一样,根本不饿。”
审言皱眉说:“那你多喝水吧。”
我笑着说:“是,谢神医。”
审言一抿嘴,像小孩子一样胡乱自己踢掉了鞋,在我身边躺下,闭眼缩成了一团儿。我忙给他盖上被子的一角,小声说:“审言,还没洗漱呢。”审言说道:“有人说了我,我不高兴,不洗漱了!”
我笑起来,下了床,让人上洗漱用品和热水。审言立刻从床上坐起来,说道:“我自己来,娘子躺下吧。”
我坐在床沿对他笑着说:“我睡了一天,也该动动,不然以后就没气力了。”
结果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照顾审言。想到我腹中有个小生命在静静成长,我心中充满柔情蜜意,对审言比平时更多了细致。
我躺下抱了审言,因为睡了一天,多少有些精神。知道审言昨夜没有睡好,就轻轻拍着他,小声对他说些废话。审言开始还应答几个字,后来就不声不响,呼吸渐渐细长,我住了手也不说话了。我现在知道我抱着他,他就能睡得很好。昨夜他抱了我,结果就胡思乱想了一夜。我暗叹,他是个如此敏感而细腻的人,在外面,他表面冷漠,但实际上,那些恶毒言语都会伤到他。每次与人斗智之后,包括这次他化险为夷,他都没有喜悦和成就感,只有疲倦。他其实不适合朝政,更适合当个学者。等日后商部稳定了,他能退下官位就好了。又回味我们有了孩子,此时此刻,一颗小小心脏,已经在我腹中跳动了,我在黑暗里微笑……
外面隐约有兵器碰撞的清脆响声,夜里格外分明。我怕审言醒来,忙稍紧抱住他,心里祈祷最好他们打得别太大声音。可声音越来越响,还往这边移过来。李伯的声音喝道:“我们已经留了情面!不要再往前行!”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我们誓取那谢审言人头!想活命的,赶快让开!”
钱眼的冷笑:“说这么大的话,你的舌头没闪着吧?”一阵打斗。
审言动了动,我轻轻说:“你在做梦,快接着睡……”
审言哼了一声,猛起身翻到我的外侧,把我紧搂在了怀里,用身体压住了我。我气道:“那是我的位子,你回去躺着!”挣扎着想把审言推到床里面,可平时动作无力的审言,此时手臂如铁,我根本无法挣脱。一计不成,我小声说:“审言,我想方便……”他打断我道:“不行!”听见外面的人声近了,我试着又动,他把我抱得更紧。我闭眼仔细感觉,虽然我紧张得心中砰砰乱跳,我并没有感到恐惧。我的手触到他挺直的身体,轻轻划弄,他屏住呼吸。我小声说:“审言,让我在上面……”他从牙缝中说:“妄想!”我低声笑了。
刀剑的格斗声到了屋外,人们的叱声和低喝声此起彼伏。我吻着审言的腮骨,手在他衣外继续爱抚他,悄声说:“审言,我想你了……”才发觉我比以前大胆了许多。
审言牙咬得紧紧的,不出声。我吻着他僵硬的唇说:“审言,说实话,外面是不是有许多女子要见你?还有好多人给你说亲?她们现在打上门来了?”
他立刻说:“不是!”
我笑着说:“不讲实话……”说着手就去摸弄他敏感的部位,他僵持着,可终于从喉间逸出一声弱不可闻的呻吟。
外面众多的人声和动作的声音,钱眼说了声:“来得正好!”许多人的吆喝与拳脚的声音,不一会儿,没有了交手的声音。议论和杂乱的步履声中,李伯到了屋门外说道:“没事了。我到四处看看,一会儿回来。请大人夫人安歇,不要出门。”
审言哑着声音说道:“好,多谢李伯。”
他说完话,身体松弛下来,我轻易地把他推倒在床上,说道:“不听话!我得报复你!”说完,钻入了他的衣服……
审言的身体上有层冷汗,他微抖,我亲吻了他许久,好让他暖和过来……
我喜欢听他如叹息般的低吟,喜欢他对我的爱抚的一一回应,喜欢闻他的气息,喜欢他在我最温柔的呵护下达到快感的瞬间时露出的软弱……
我为他擦净,重整理了衣服,再躺好抱了他。审言的头枕在我是臂弯里,低声说道:“娘子欺负我……”
我微笑着搂着他,小声问:“以后我让你放开我,你听不听话?”
审言额头贴着我的面颊,说道:“不听!”
我笑,亲了一下他的鼻子尖,细声说:“那我就欺负你……”
审言动了下头,带着睡意说:“那我不吃饭了……”我低笑,抱着他轻拍着悄声说:“我怕了……”
[18]
凌晨审言在我怀中一动我就完全醒来,我放了心,看来我昨天起不来就是太困,睡够了还是能照顾他的。坐起点了床头的灯,突然要吐,连滚带爬跌下床,冲到昨日张嫂放在门边的木桶旁,弯身一阵大吐。因为没吃什么东西,大多吐的是酸水。审言到我后面一手抱了我的腰身,一手在我背上抚摸。我余光见他赤着脚站在地上,急得边吐边指他的脚,他没动。我虽然只穿了短小内衣也没穿鞋,可一点都不觉得冷。但审言就不同了。吐完了,我来不及漱口,扯着审言回到床上,把他按倒,把被子给他盖上,双手在被子下给他搓几下冰冷的脚,对他说:“暖和暖和,别动,我回来给你穿戴
我穿了衣服,去洗漱了。回来见审言果然还老老实实地躺在被子里。我去摸审言的双脚,还是冷的。气得坐在床边,连揉带捂按摩他的双脚,皱眉道:“你冻着了怎么办?!以后不许这么下床!”
豆大灯光的灯光让审言的脸色明暗难辨,他默默地盯着我,眼睛亮亮的,我扬起眉毛,说道:“听不听话?”
他闭了眼睛,说道:“不听。”
我说:“我要哭了!”
他不睁眼,马上回答说:“我也哭!”
我咯咯笑,钱眼在外面大声咳嗽,听着李伯开门让他进了外厅。我忙给审言穿袜子棉衣,几下就为他梳好头,让人上了水,给他清理了。审言推着我说:“你回去躺下吧。”我点了头,回床躺下。
审言出了屋门,钱眼在外间的声音:“昨天晚上来了近二十个人。白天男扮女装到咱们府外,蒙头盖脸的,林赵两家的人都没有察觉,跟那帮说是等着与你相见的女子在一起,晚饭时分张嫂还让人送了饭。他们吃了你的东西也没改主意,真没良心!入夜他们还露宿在外,我爹起了疑,说平常人家的妇人,怎么可能在外过夜。早就让我准备了。嘿,一过子时,他们还真翻墙进来了……”
李伯的声音:“他们武艺也算上乘,凭着人多,一直到了屋外……”
钱眼哼了一声:“那是我爹对我说不要痛下杀手,惹下血债,日后更难安生!说最好是递解给官府……”
李伯道:“你爹也对。林赵两家的人闻声而来,帮了很大的忙。”
钱眼接着说:“的确,救了他们的命,大家都有个台阶下。”
审言没有出声,听着是向外面走去,钱眼笑的声音:“怕知音知道了担心?其实她知道了,就用不着瞎猜……”关门的声音。
李伯在门外说道:“夫人不必担忧,我们几个人足以保护大人和夫人。”
我说道:“多谢李伯。我相信你们。”
我闭眼,没想着有多少人来刺杀审言,倒琢磨有多少女子想见审言……想着就睡着了。
审言回来,我们一起吃早餐,我小心地吃了两小片干馒头片,来了一口审言的煮鸡蛋,就差点吐。饭后我又困了,审言让人把书案搬到床边,他坐在床沿,我的手搭在他的腿上,他写奏章我睡觉,到晌午醒来,我又吃了点干馒头片,审言竟然想不吃饭,但被我说来就来的眼泪吓住,老老实实地让我喂了他。
午餐后,审言躺下,我抱了他,简直像是吃了安眠药,一会儿就又睡了。我平生没有这么能睡过!恨不能成冬眠的熊,一口气睡个没完没了。门外哥哥和李伯说话,我才醒了。听见外面哥哥说要给审言针灸,忙起来了。刚一站起,又一通吐,中午的馒头片算是白吃了。审言也起身,我皱眉摆手,制止他下床。
我漱了口,开门让哥哥进来。哥哥这回拿了两个药罐,一见面就说:“这个是给妹妹的茶。”我说道:“谢谢哥哥,可我只想喝凉水……”
哥哥叹道:“那就在外面放凉了再喝。”我笑,接了过来。
哥哥又说:“冬儿在外厅。”我忙出了内室,冬儿迎上来笑着说:“恭喜姐姐了。”
我笑着说:“谢谢妹妹,这次妹妹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
冬儿笑道:“我也算是大嫂呀!当然要指点下小姑。”我们都笑,哥哥探头出门说:“你们不去看看杏花?我们要半个多时辰呢。”
我说:“好吧,但是我得和审言说两句话。”冬儿哧哧笑,我重新进了内室,到床边对审言说:“我们去看杏花……”
哥哥看屋顶,大概觉得我多此一举。
审言点头道:“你多穿些,别受寒。”
我说道:“我一点都不觉得冷。”
审言一抿嘴,我忙说:“那我也多穿些。”哥哥吭哧一声笑。我不理哥哥,飞快地亲了下审言的脸,小声说:“我就回来。”
审言眨了下眼睛,我转身走向门,临出门还是回头看审言,审言自然也正看着我,哥哥出声一叹,嘟囔道:“以前总这么来回看也罢了,这么久了,还看来看去的……”我笑着出了门。
我穿了外衣,和冬儿说说笑笑地往邻院走。睡了一天,也没吃什么,我觉得脚步虚浮,但浑身发热。路上看见张嫂,皱着眉,拿着张纸正对着我们走来,见了我们,大松口气的样子。知道我们要去见杏花,就说一同来,有事要问我。
我们三个人一路走,院外许多女子的声音隐约传来,我没问,那两位也不提。到了杏花的门前,里面静静的,我们扣了门,杏花出来,见了我们高兴得拍手。
进了门,大家在一张圆桌前坐了,杏花亲手上了茶,还跑前跑后地端来了瓜子等等小食,给大家上了热手巾。我诧异地问:“杏花,你不累吗?”
杏花坐下,皱眉叹息道:“姐姐呀!我担心死了!我也不想吐,也不累,也不困,手脚也不软。哪儿都挺舒服的!你说我真的怀了吗?大公子不会弄错了吧?”
我们都笑了,冬儿说道:“我那时也是这样的,根本没事儿!我天天让玉清给我号脉。”
杏花睁大眼睛,“我不好意思说,冬儿姐姐呀,一会儿,你让大公子再给我号号吧。”
冬儿笑道:“一定一定,就冲着你叫了我声姐姐,我也一定让他号。以后他一来看姑爷,我就让他也看看你。”
杏花忙说:“那就太麻烦了,隔三差五的就行了,可别天天看,大公子会烦的。”
冬儿说:“不会的,玉清给人看病,是从来不烦的。”
张嫂叹道:“大公子是菩萨心性啊,这么好的人。”
冬儿对张嫂说:“张嫂,我们从来没机会真的谢谢你这个媒人呢。”
张嫂慌得晃手,说道:“可别这么说!我负了你们呀。”
冬儿摇头道:“张嫂,怎么能这么讲?我能和玉清在一起,是多大的福分呀。张嫂给了我们机会,是月老。姑爷成全了我们,是恩人……”
我打断说:“冬儿说这些见外的话!哥哥和钱眼都救了审言的命,大家谁不是谁的恩人?”
杏花笑着说:“对呀,都欠了情,最好谁都还不清债,这样我们下辈子还会在一起。”
我点头叹道:“杏花,真聪明啊!原来欠了人情,也会是福报呢!我算是放心了!我就赖上你们了。”
张嫂又叹道:“你们都是有福的人哪,不像我……”
我笑着说:“张嫂,不能讲这样的话。”
杏花也笑道:“是呀,要说,就说好话,这样运气就来了。那天,不是有提亲的人了吗?”
冬儿压低声音问:“是谁呀?”
杏花闪着眼睛说:“钱眼说,可能是谢御史……”
冬儿睁大了眼睛,“不是吧?!”
张嫂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纸,放在桌面上,摇头道:“我也希望不是,可今天,我接了一封信笺。我认识几个字,知道是谢御史写的,可那上面的诗,我就不懂了,想让夫人帮着看看,又怕大人不快。正好碰上你们了,真是巧了。”
我拿起那张纸,是一首诗,可惜我只认识一半字,大意不过是什么花开花落之类的,就说道:“我看不懂。”递给了冬儿,冬儿读了,皱眉说:“是情爱之诗呢。”
杏花接过去看了,又还给了冬儿,说道:“我也不懂,幸亏钱眼不写诗。”
张嫂看着冬儿,冬儿一指点着腮边,说道:“大意就是蝴蝶喜欢花朵,花如果闭了,蝴蝶找不到花了,就伤心难忍……”
张嫂双手腾空,“哎哟!肉麻死了!快别说了!”我们都笑了。
张嫂摇头:“早些年,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也许能喜欢这些。可现在,我只指望着能找个对我好的人,诗不诗的,还真没什么用。”
我笑着说:“这要是让谢御史听了,大概又得伤感得写首诗。”她们都笑。
冬儿笑着说:“张嫂,你准备怎么办?”
张嫂一叹气:“还能怎么办?回绝呗!我一会儿就给他写个回信儿,跟他说,他的诗,我看不懂。以后别写了,免得废了那些笔墨纸张。”
杏花笑着说:“那谢御史看了,大概得气死了。”
我沉思着说:“张嫂,我觉得,谢御史不会死心的。”审言的倔强何尝不是得之于其父。谢御史动了这个心思,不见得就会轻易放手。
张嫂说:“天哪!那可怎么办?实在不成,我让那孙姐给他挑些别人?”
我笑着说:“门外那么多想见审言的女子,你去问问,有没有想要见审言他爹的……”
杏花笑道:“姐姐!还是要说出来!”
冬儿也笑:“玉清还反复叮嘱,不能对你讲。”
张嫂也笑:“夫人呀,大人连朝都不上了,就是不想见那些女子呀。”
我不好意思了,忙转移目标,对张嫂说:“张嫂,反正我是可以看你的热闹了。”
杏花也点头说:“张嫂,那谢御史出名的顽固。“
张嫂一拍大腿,“我去开店!那谢御史天天订那些烈女传,是最见不得女子出头露面的,我看他把我怎么办!”
冬儿笑:“张嫂厉害呀!”
钱眼笑着走进来,弯腰放了小罐在门边,凑过来说:“什么厉害?有我厉害吗?”
杏花打了他一下说:“总是爱显摆!”
钱眼拿起桌子上的诗稿,读了一遍,使劲下扯了嘴角,看着我说道:“知音,这可不能让人家看见。”
张嫂一把夺过来,顺手扔在了火盆里。
我说:“张嫂,那也不必,你不留个纪念?”
张嫂道:“写了这种诗的人,自己都留了底稿,日后大概还想着出个什么集子之类的。我烧了,给自己省点麻烦,别当了真,以为还真是为我写的呢。”
我舌尖发苦,不禁说道:“张嫂,日久见人心。早晚会有个让你信任的人来到你身边的。”
张嫂一叹道:“那要看造化了呀。哦,晚餐我让人准备了好几个菜呢,是杏花喜欢吃的,夫人的馒头片也烤了。大家一起去吃饭。”
我说道:“我还要去看审言……”
钱眼笑着说:“还用你去看?你等着就是了。”
冬儿笑嘻嘻地说:“姐姐,我们才走了多久?”
杏花急问:“是姐夫一个人,还是大公子也来了?”
钱眼笑:“两个人。”说着站到了门边。我们都等着,又过了好一会儿,钱眼猛地一开门,哥哥说道:“钱兄,吓了我一跳!”他进来,后面审言披着斗篷缓步走进门来,带入一阵寒气。
哥哥一进来就对钱眼说:“钱兄,李伯回我府去见我的师叔,他说晚上回来,让你天一擦黑就……”
钱眼笑着说:“放心放心,我不离开他。”
我站起来,去拉审言的手,他果然没有带手套,手冰冷。我皱着眉给他捂手,其他人都低声笑,审言垂着眼睛不理会。
我扭头对杏花说:“杏花,你们有没有手套?”杏花为难地摇头。
钱眼怪声说:“见都没见过。我们家连棉衣都没有。娘子,我的手也冷了,你给我暖暖?”
杏花立眉:“边儿呆着去!”大家都笑了。
冬儿笑道:“玉清呀,给杏花再号下脉吧,她说她什么反应也没有,是不是没怀上?”
钱眼皱眉:“怎么会没怀上?一天的功夫,孩子能去哪儿?”我们又笑。
哥哥微笑着给杏花号了脉,说道:“杏花,别担心,胎气很强。你不舒服是福气。你非要像我妹妹似的又吐又不吃东西才放心?”
我笑着对审言说:“你看看,还有人羡慕我呢。”审言闭了下眼。
冬儿突然一拍脑袋道:“啊!差点忘了!”边说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说道:“我做的梅子糕。把玉清入药用的正乌梅切成了末,和了蜜腌的桂花与米粉蒸出来的,给你们尝尝。”手捧着纸包递过来,我拿了一小块,杏花和张嫂都拿了。杏花一口吃了,皱眉道:“好酸哪!”张嫂也笑道:“是倒牙。”我吃了一小口,仔细抿着,说:“我觉得挺好的,就是太甜了。”对冬儿说:“冬儿呀,你会做糕点,怎么不开店?”
她们都笑起来,冬儿说:“我可不敢开,城北一家老店,专门做梅子料的糕点蜜饯,可好吃了。我特地做得酸些,可看看,你们没一个可口的。那家做得酸甜合适。”
我忙说:“我喜欢,就是不敢多吃。”
钱眼说道:“我也差点儿忘了!”跳起来,到了门边拿过来那个小罐,说:“我出去买的,听人说怀孕的女子喜欢吃这个,你们试试。”
我问:“是什么?”
钱眼说道:“醋泡的辣椒。”审言暗吸了口气,我从罐子里拎出了一只小红辣椒,吃了一个尖儿,辣得在嘴里暗晃舌头。杏花也拿出了一只,全放到嘴里嚼了,说:“有点酸,不辣。”
钱眼惊道:“真的?!我得找他去!这是什么货色?他说保证会又酸又辣的!”说着就从罐子里拿出了一个辣椒,吃了,刚嚼了两下就大喊起来:“辣死我了!”劈手拿起桌子上的茶碗,一口一杯,把我们的茶都喝了。
哥哥笑着说:“钱兄,快吐出来,别辣到肠胃。”
钱眼使劲摇头说:“不能浪费!”然后像狗一样张着嘴伸出舌头喘气。我们都出声大笑,审言也勾了嘴角。
钱眼过了劲儿,看着杏花,非但没生气,反而高兴地说:“酸儿辣女呀!我娘子肯定是怀了女儿!知音,你的是个儿子!咱们结个娃娃亲吧!我现在就埋上罐女儿红,婚宴上的酒你就别操心了……”大家又笑。
张嫂拍手道:“天不早了,一块儿吃饭去吧!说不定看着大家,夫人还吃点儿呢!”
一群人结伴走向饭厅,我双手拉着审言的双手,在后面慢慢地走。别人也走得很慢。我看着前面,除了张嫂,都是成双成对的小夫妻。我心里为张嫂难过,头一次竟然希望谢御史是真的对她动了心。可又一想,就和谢御史这样的人在一起,又有什么快乐可言?但再思索,想到人们说的,没有坏姻缘,只有配错了的姻缘。也许每个人配对了人,都会是个好的妻子或丈夫……
审言在我耳边小声问:“想什么呢?”
我可不敢跟他提谢御史和张嫂的话题,就笑着问:“审言,你没有遇见我以前,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子?”
他微叹气:“你别在意外面那些人。”
我忙摇他的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身体依着我,低声说:“那时我只知道我谁都不喜欢,可现在,我却觉得我一直是在等着你……”
我们前面的钱眼大声咳嗽,我小声对审言说:“咱们不管他,审言,他就爱听咱们说话……”
钱眼对杏花说:“娘子,有人对别人懒得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可对知音,嘴里像含了蜜似的。”杏花笑得乱颤。
审言面无表情,眼睛垂着,我笑着亲了下审言的脸,悄声说:“他对杏花,甜言蜜语的,不知道讲了多少。还说别人,真没羞!”……
正在说笑,前面一阵孩子的吵闹,傍晚的夕阳里,远远看着言言成之字形跑着,一边跑,一边出声笑。后面,常欢挥舞着一只木把小黑锅,追着他,连哭带叫。王准一脸苦闷地大步走在他们两个旁边。莲蕊拉着满身黑乎乎的常语踉跄地跟在最后。
言言看见了我们,飞奔而来,审言伸手拦住,言言抱了审言的胳膊,没有撞到我的怀里。言言喘着气叫了声“爹”,接着带了哭音叫了声“娘”,指着后面追过来的常欢说:“她要打我!”立刻眼泪汪汪。我笑了:“言言!刚才还在笑!”
言言被戳穿,没了眼泪,可毫无羞涩,张臂说:“娘抱!”钱眼转身一把把言言抱了起来,笑着说:“你娘得有段日子不抱你了。”
言言瞪大眼,看了审言一眼,问钱眼:“为什么?”
钱眼皱眉转眼睛,“你娘不好好吃饭,身子弱,不能抱你了!”
言言又问:“那娘是不是也不抱爹了?”大家轰然大笑,我使劲绷着脸说:“言言!大人的事,不能随便说!”
常欢到了,累得举不起锅来,见钱眼抱了言言,对我说:“大姨抱抱!”
冬儿笑着抱起了常欢,叹道:“真沉呀!我那女儿多轻啊。什么时候能长得像欢儿这么重就好了。”
张嫂道:“那抱着不就费劲了吗?这真是当娘的心啊。”
王准对我们施了礼,莲蕊喘着气到了我们跟前,哀声说道:“夫人呀!怎么办哪?这常欢就爱和言言打架,常语天天要玩土,日后长大了,大家非说是我不会带啊!养出来了这么两个野丫头!”常语拉着莲蕊的衣服,说道:“我也要抱!”莲蕊弯着腰抱起了常语,常语的小泥手搭在了莲蕊的肩上,莲蕊叫道:“别弄脏我的衣服。”常语闻言,像被提醒了似的,马上在莲蕊肩上使劲擦手,莲蕊哭起来说:“我今天才换的呀!”又是一片笑声。
我忽然兴奋起来,拉紧审言的手说:“审言,我知道我要干什么了?”大家都看我,我说:“我要开个孤儿院……”
钱眼叱道:“你不早就有这意思了?多养些孩子……”
我急着说:“不仅是养他们,是发掘!每个孩子都有特长,让他们自己表达意愿,然后顺从他们的喜爱培养他们。没有老师,只有助手。常欢如果喜欢打架,就让她学武。常语如果喜欢玩土,就让她学种花种草,和泥土打交道。让他们干想干的事,顺从他们的兴趣,绝不勉强他们,鼓励他们带着热情去学习,想想,这样教育出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钱眼笑着问:“你们那里是这么教孩子的?”
我摇头,“不是,所以我才这么激动呀!我终于可以干一件我在那里没法干的事了!我要让孩子选择自己的喜爱,快乐成长。”我个人不相信中国的应试教育。孩子们从小就学得半死,我去北美,那里的孩子们天天玩。按理说中国人那么刻苦,应该有世界一流的科技发明吧?但中国出了几个诺贝尔奖得主?近年来,那些高端的技术和发明,那些突破了人类局限的医学成就,大多是那些从小玩儿出来的孩子取得的。我见过中国出去的留学精英们,无论在国内多么优秀,到外面总是当助手。
钱眼皱眉道:“玩物丧志,如果没人想学什么本事,是一群笨蛋,你得养他们一辈子,怎么办?玉清老弟,笨蛋不是指你!”
我也发愁了,“那我就要从小告诉他们,要有一技之长,能养活自己,十八岁就得独立生活……”突然想到我就是没挣过银子的人,补充道:“为了以身作则,我应该去做工……”所有的人都失声惊叫。
审言皱眉开口问:“你要去做什么?”
想到我过去对我自己的估价,我自信地说:“我肯定能当个好媒婆……”大家爆笑起来,审言没笑,对我紧抿了嘴唇。我突然想起张嫂的丈夫,怕审言以为我影射他,忙又补偿说:“或者,开个酒馆,我能劝人喝酒……”大家又笑。
审言一把握住我的胳膊,低声说:“我看你现在就喝多了……”扯着我往前走去,后面大家说笑着跟上,言言的声音:“娘干吗要去当媒婆……”
钱眼笑着说:“她好把她自己说给你爹……”
我身边审言哑着声音问:“你想劝什么人喝酒?”
钱眼在我身后大声说:“都是女的!知音,对不对,咱们开个女子酒馆!知音劝女的喝酒!”
我对着审言笑着说:“是呀,让那些没见着你的女子都有个去处,我的生意肯定火爆……”
后面的人大声笑,张嫂道:“哎哟!以前听说过,今儿见了,是真的呀!”
钱眼笑着问:“什么真的?”
张嫂道:“真的老陈醋呀。”
钱眼笑着说:“这不算什么,张嫂,你可没见过以前的,那才真是醋呢,现在都搀了多少水了。”他们都在坏笑,我决定不和他们一般见识,抓了审言的手问他:“审言,你冷不冷?”
审言看着地点了下头,轻声咳了一下,我的心惊得一跳,扭头对哥哥说:“哥哥,他咳嗽了!”
众人一片笑声,钱眼连着大咳了好几声,哥哥笑着说道:“你劝他喝点酒,解解寒气……”
我哼道:“哥哥也会说怪话了!审言,我把我的斗篷给你吧?”
审言用眼角一瞥我,说道:“不要。”
我赶快使劲握他的手,小声说:“审言,别生气,他们在吃咱们的醋……”后面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这是顿热闹的晚餐,张嫂真的按杏花喜欢的准备了红烧蹄膀蘑菇炖鸡之类的菜,还有给审言的清淡的菜式。大家吃得十分开心,可惜我荤素俱免,还是只吃了两片馒头,喝了一杯凉开水。
钱眼笑道:“知音,你别是怀了个小和尚吧?从胎里就吃素。”
我笑:“和尚怎么了?”但心中想等这孩子一懂事,我就给他讲情爱故事,让他早生俗念。
钱眼叫起来:“那我们家女儿嫁给谁呀?!”
大家又笑,杏花道:“你怎么知道是女儿?如果不是怎么办?”
钱眼一翻眼睛:“那娘子就得接着生……”
杏花一拳打过去:“你怎么不生?!”
钱眼故作惊讶道:“我也能生?!那我可得试试!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大家笑得弯了腰。
饭后,大家说笑。钱眼和王准吃着剩菜,对着喝酒,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互相吹捧。哥哥叫人抬了张躺椅进来,让审言半躺着,在一旁一会儿给审言号脉,一会儿给他胳膊扎上一两针,外带按摩两臂的穴位,没闲着。我坐在审言身边,和杏花一起,向坐在哥哥身后的冬儿一个劲儿取经,还要应付满屋乱跑的孩子们。张嫂和莲蕊在一旁低声聊天,又叹息又点头。……一直到李伯从哥哥家回来了,到餐厅来见我们,我才发现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候。
次日还是我睡觉,审言写东西。我觉得浑身无力,除了睡觉,什么都懒得干。吃了午饭,我又睡着了。忽然听见外面有人低声说:“宫中来人要见大人。”我一下子吓醒了,算来审言已经三天没有上朝了。
审言回答道:“说我马上出迎。”
我翻身起床,要给他换衣,审言拦住我,“我自己来……”
我不管他,匆忙穿了自己的衣服,然后手忙脚乱地给他梳头,他指了件深灰色的长衫,我帮他罩在了他白布棉衣外。我又给他穿了外面的大衣,把他包裹暖和。我要和他出门,他拦住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就在府中,去去就来。”想到我衣容未整,我点头。看着他出门而去。
我梳理了头发,穿好了衣,坐在屋里等着审言。过了好久好久,他还没有回来。我等得心里不安,最后披了斗篷,走出屋去,往府前会客的大厅走去。
天空布满浓云,已经开始飘了雪花。空气含了湿意,扑到我热乎乎的脸上,感觉很凉爽,原来糊里糊涂的头脑也清醒了些。
快到了门口,外面守候的仆人刚要报讯,我怕惊动宫里的人,连连摇手,让那个仆人过来。他轻步跑到我身边,我问道:“宫里的人还没走?”
他答道:“早走了。但董大人和谢大人接着来了,那边的钱大人也在厅中。”我松了口气,算了下,审言有一个多时辰没有回房,不知道他是不是饿了。里面有客人,茶水是不该少的。就对那个仆人说:“你去厨房让人送些点心来。”他应了去了。
我知道审言不喜欢我听他们说话,但已经到了门口,我忍不住,就悄悄凑门边,听见里面谢御史正在大声说:“……你知不知道这三日多少大臣对你痛加弹劾,说你恃功自傲,国舅刚刚被控制,多少事务急需处理,但是你竟然不上朝!有人说你造作矫情,表面说不谋高位,但私下笼络江湖人士,居心叵测!还有人说你变相邀宠,要皇上屈尊逾贵来迁就你!今天皇上在朝上说让人来看看你,这又给了多少人口实!我一下朝就往这里赶,可还是落在那位大太监的后面了……”
爹叹息道:“审言,国舅在时,支持皇上的人都站在你一边。现在国舅失势,郭监军必然领兵边防,钱大人不涉朝务,你明显是皇上最重视的臣子,手中又有财权,遭人妒忌,也是难免,自然有人想取你代之……”
谢御史生气的声音:“你还别不在意!如果皇上听信了他们的言论,觉得你狂妄无礼,你全家的生死……”
爹插语道:“审言,皇上心思细致,尤其记得人的功过。你为皇上几乎舍了性命,他不会轻易怀疑你……”
谢御史道:“你不要居功自大!皇上得了兵权,对国舅那边的人大事贬责。那个贾成章已在刑部大狱,皇上下旨要数罪并罚严惩。朝中人人自警,知道此时是要勤参务政之时。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托病不出,这不给皇上好看吗?!有人说你居心不良,不与皇上一心,难道皇上会不介意?!”
爹说道:“谢老大人,审言身体虚弱,皇上一直知道,你不必这么逼他……”
谢御史说:“你处处和我唱反调!你不为他指出险恶之处,这不是害他吗?!”
爹叹道:“审言并非不明事理,那日,他几经颠簸,大军回朝之际,他已经面色惨白,本就该好好休养。加上洁儿才怀了孕,听玉清说她十分倦怠……”
谢御史哼道:“因小失大!说不出口!还有,你日后最好少提董家!年关将近,你不可携董氏入宫观礼,省得让大家又想起来那些事!”
审言没说话,爹说道:“审言,你的确不该带洁儿进宫。皇上当初……你只说洁儿身体欠安就是了,也是实情。”我同意爹,我也觉得不该再见皇上,更不能让他看见我怀孕了。
审言终于轻声说:“就听从爹的指教。”
谢御史骂道:“你这个不分亲疏远近的东西!你对他倒言听计从,白痴!董家对你如何,你自己该有数!就是董家现在的女儿没干那些事,他家以前的女儿也干了!贾成章在狱中对你尽情垢辱,说出的事肮脏下贱不堪!……”我的心都不跳了。
钱眼打断道:“谢老大人,那贾成章此时就是条疯狗了,他说的话您怎么还能信?”
爹叹息:“我家负了审言……”
谢御史用鼻子出声:“你就会来这些假理虚词!”
审言低声开口道:“爹,请不要介意。我的父亲有时言语不妥……”
“啪”地一声,茶杯被打在地上的声音,谢御史咬牙的声音:“不孝的孽障!当初根本不该要你!”
钱眼大声说:“别别!他要是不生出来,我怎么办?我还指望着他发财呢!谢老大人,您可别断了我的财路!您看看他脸色,可别让他又病了。明天不上朝,不更麻烦了?”我想进去看审言,可又怕反而让谢御史更生气,会再骂审言。
听到钱眼又说:“你也别这么较劲儿。你气着了,知音又该哭了,眼睛又会肿得像鱼眼。”我咬唇,看来他是对审言说话,可有点怪声调。钱眼耳聪,也许是听见我的脚步,知道我在门外。
爹咳了声道:“审言,你父亲是为你不平,他说这些话是应该的。我本就十分愧疚,你不要心有顾虑。你嘴唇发青,是不是感到不适?我让玉清来……”我皱了眉,又想进门。
审言低声道:“谢谢爹,我很好。”
谢御史哼道:“你叫他倒叫得亲!”
爹没说话,审言道:“父亲大人,孩儿的确不孝。父亲大人鳏居多年,我不曾留意。若父亲大人有意再娶,我会代为物色。”
屋里寂静了一会儿,谢御史道:“你竟是想管我了吗?”
爹开口道:“审言孝心可嘉,谢老大人不要误会。”
谢御史声音有些抖:“我用得着你来解释?他是我的儿子还是你的儿子?!”
钱眼说道:“都是!都是!谢老大人,他们两人投缘,我看是好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少一个仇人少一堵墙,您说是不是?……算啦,咱们还是不谈家事,讲讲国事吧。北方严寒,百姓缺衣,人说方圆数百里,如同无人之区,因为没有人能出来行走。许多人冻饿而死。南方秋涝之后,过冬之粮殆尽。有些地方连春耕的种子都没有。大家都说商部有银子,该拿出来救急。这两天有人告诉我说,各个部都在向皇上要钱,说过不下去了,言外不过是商部既然筹了军饷,也能帮帮别的部司……”
爹说道:“这几年旱涝相间,国库贫乏,赈济无力。”
审言说道:“商部自当救助灾民,不会袖手旁观。我明日就上奏皇上,允商部调集衣物粮食,以实物救灾。”
钱眼低声笑了:“你这是为防官员中间克扣。”
爹说:“是可行之计。征购实物,也刺激了市井买卖。”
审言又道:“另外调拨种子,分给无种的农户,但要签下契约……”
钱眼道:“日后要还种子钱?”
谢御史道:“农户要交粮为税,岂有余银还给商部?”
审言道:“那就暂且拖欠,商部不收利息。立约到丰收之年,农户或交银子,或卖粮食,一齐补足。商部回购粮食的价格要合理,不能让农户亏蚀血本。钱兄,你去裁定价格。现今要保证粮食的充足,不然国家就没有兴商的可能。”
钱眼叹道:“对呀!没有了粮食,银子有什么用!保命都难,还有谁会想着赚钱?”
审言接着说:“至于各个部司的要求……”
谢御史道:“你不能这么好说话!要钱的就给,你成了银库了!皇上也会猜忌你用银子买人情!”
审言慢慢地说:“商部的运作,也是要依赖各部司的协助。”
爹说道:“审言,你可承诺帮助,但要他们提呈如何协助商部兴商的措施。”
谢御史道:“会有人说你用银子买路!”
钱眼道:“有来有往!不能白干!我们是干什么的?商部!又不是个软柿子。”
审言说道:“今后,如遇重大利民兴商的方针方案,商部将邀各个部司派人来共同商议,若是方案赢利,商部自然不会独享其成,定会与有关部司共惠。”
爹说道:“这样也好,免得商部成众矢之的。”
钱眼道:“有钱大家赚,谁都能有份儿最好。”
爹又说:“审言,你前一阵怕连累别人,除了这位钱大人,没有别的心腹。现在,就不要再这么劳累自己。”
审言答道:“是,就听爹的,我会召集有识之士,共同讨论要紧事宜……”
谢御史冷笑道:“人多口杂,一件事情能传出多少个花样!”
审言说道:“商部操作金银,的确会惹人非议。唯有公开办事方法,所有决定立据备案,写明原则因果,以服众人。”
谢御史道:“你以为光明磊落,日后就没人能指摘?你不明白兴商之策乱了本朝治国之法!自商鞅出连坐之策,以户籍编制管理民众,不倡人员流动,以防混乱。现在你鼓励流民从商,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离乡别井,四处游荡。长此以往,户籍不全,民失管教!乡里之中,从商之人,长离乡间,可否还挂农籍?是否依然要缴纳粮税?是不是能将田产出让他人?如果不再以户籍规范田地所有,那么就等于允许了田地的买卖。有银子的人,就能广得田地,多少人会流离失所……”
钱眼道:“我倒觉得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把税银收上来。你明令各地不能设卡收税阻碍商品流动,那么贩货所得,该如何收税?”
爹说道:“你曾向皇上上言,将行商作为政绩标准之一。那么税收所得是卖货之地的政绩还是出货之地的收益?各方官吏对此意见百出……”
远远地见那个仆人端着盖了盖子的托盘走来,我忙转身离开门口,迎上了那个仆人,低声告诉他不要说我来过。如果问起,只说张嫂让人送的食物就是了。
好像突然之间,雪花大片大片地飘了下来,天地光线黯淡,我慢慢地往回走,心里决定从明天起就接张嫂的账目,开始掌家。我过去从没有感到过如此累,所以也从没有真的体验到审言的艰难。他天天都觉得疲乏,稍一劳神,就萎顿不堪,但还是要上朝务政,应对种种麻烦。他早已没有了人身的自由和安全,可他还是会继续干下去。在他的那个世界,我不能保护他,也不能干涉他的决定。我只能给他一个家,一个他能挑食能任性,能完全松弛休息的地方……
“欢语……”审言沙哑的声音,我忙停步转身,大雪中,审言没有穿外衣,向我走来。他深灰色的修长身影,似乎是雪中轻灵的影像。我赶快向他跑过去,他也想跑,我叫道:“审言,别跑!”几乎是同时,他也在说:“欢语,别跑!”
我小跑到他身前,脱了我的斗篷,披在他肩上,两个人一下抱住了对方。
审言皱着眉微喘着说:“欢语,你不能跑!我该让人去告诉你一声,我还要再和他们谈一会儿。”
雪花飘落在审言的头发上,他的眼睫毛上,我怕他冷,使劲抱着他,说道:“你快回去吧,怎么不穿外衣?”
他低声说:“我怕你走远了,我追不上……”
我亲着他脸上的雪花,小声说:“我不会走远的,你叫我一声,我就会到你身边。你不用追。”
他眼睛里亮亮的,看了我一会儿,哑声说:“叫一声就马上来,我嗓子不好。”
我笑着点头,贴上他冰冷的脸颊,轻轻地说:“那就不用叫,小声咳嗽一下,我就来。”我的身体与他紧紧相贴,希望给他些暖意。片刻后,审言低声说:“别担心我。我没事。只愿你和孩子……”
我悄声说:“别担心,我和孩子都会很好的。”
他点了下头。
大雪纷飞,周围渐渐成了白色。我们安静地抱了一会儿,我怕他冻着,就说:“审言,他们都等着呢。”
他说道:“我让人送你,下雪路滑。”
我摇头说:“我慢慢地走,没事的。”
他低声说:“不行!”
我只好点头,我们分开。他把他身上我给他的斗篷拿下来,不顾我的阻拦,披在了我身上,说道:“我只说出来一下,没告诉他们我来找你。怕我父亲……”他没说完,我知道他是担心谢御史骂我不明礼数。
我微笑着问:“可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外?”
他边给我系斗篷的带子边说:“张嫂没有让人送过点心,而且,钱眼看我的眼神古怪。”
我笑着握住他冷硬的手指,放在嘴唇上哈着气,拉着他往厅门处走去。快到门口了,我停下,屋里面传出谢御史和爹谈话的声音。我不敢出声,抱着审言,深深地吻了下他凉凉的嘴唇,又亲了亲他的脸,然后放开了手。
审言示意仆人过来,小声吩咐了,然后走去门口。只几步,他在我臂中随和的身体已变得笔直挺拔。临进门时,他侧脸看我,脸色平静淡然,眼神明澈如星。
我微笑着看他进了屋,才走进漫天的大雪里。也许是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也许是因为被怀孕中的激素所刺激,我有些神思恍惚,感到似喜似忧,软弱又坚定。我好像还是个懵懂的孩子,可又好像已是历尽沧桑的老人。
前面的道路一片洁白,等着我留下我的印记。我小心地走着,每一步都精心平稳。我忽然意识到为什么人们不需要预知未来,因为所谓的结果实际没有那么重要。此时此刻的现在,才是生活的意义所在。虽然我们身边的一切都不属于我们,但我们却要承担我们身边的人。我当然可以随着我的意愿去生活,可我已不能只为自己而活。我的身体里,有一个需要我保护的孩子。我的身边,有需要我的审言。我欢乐得又要流泪。
到了卧室前,我对身后的仆人说:“你拿几把伞,叫上几个人。等大人们散了,好护着他们走路。另外,请张嫂来。”他应声离开了。
我站在门前廊下,久久地看着外面,团团雪花,纷扬狂洒。虽时近傍晚,大雪迷蒙了视线,但雪的反光让周围有种奇异明亮。院落已是一片银白,被雪覆盖的房屋树木,线条柔和流畅,宛若仙境。
[19] 欢语生子
时近九月九,正是重阳气爽的一天,可我却浑身不自在。我已经一连几天没有睡好觉,每夜翻来覆去,大腹便便,怎么都不舒服,还要方便十几次。审言自然也睡不好,又现了黑眼圈。昨天晚上,我说我们分开睡,他就低眼睛半天不理我。看他那副清清淡淡的神情,我不知多少次,突然起了邪念。对他极尽温存,抱着他说了许多好话,包括许诺再不说分开睡了,他才缓和了脸色。见他唇角显出那含了微笑的弧线,我情不自禁地吻他,后来自然……
我怀疑我是属于不正常的那类人。刚知道怀孕的那两个来月,我哭哭啼啼,多愁善感。审言被我弄得提心吊胆,天天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好几遍他怎么怎么舒服,什么事也没有之类的话。但几乎没用,我常无缘无故地就抱着他落泪,每天不哭一次我就不畅快。
终于过了三个月,审言反攻倒算,不再甘于只被我欺负。谁说孕妇就没有欲望,我不知比过去强烈多少,都快如狼似虎了。后来张神医当着我的面对审言说要养精蓄锐不能太贪房事,把我弄得面红耳赤。可审言却在夜里说我们有了鱼水之欢后,我就不再哭了,而且他喜欢这样……我才发现,的确是这么回事……
今天送审言上了朝,我往临院去找杏花,我们好一同走路。这是张神医说的:“天天走走!生的时候能少吃点苦!”
还没到杏花的屋前,就见杏花往我这边走过来,像一台坦克。
大家都说没见过我这样的孕妇。到现在了,也还是总吃馒头片。人说只吐三个月,我吐到了六个月。后来多少吃了些青菜,但油荤的东西还是不想吃,只能吃豆腐鸡蛋之类来补偿蛋白质。刚歇了两个月,这个月又开始吐了。我瘦得四肢都没了肉,皮包着骨头,血管都暴露出来,脸尖尖的。全身就剩了个大肚子和异军突起的胸脯。我对审言说我像个大蜘蛛,可审言毫无幽默感,拉着我的手看我的眼神,温柔明亮中总是带了些忧郁。
就像与我对比着,杏花胖得脸都圆得像个西瓜, 浑身上下都是肉,肚子反而不显了。大家都说她像是个贵夫人,我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当然这些话谁也不敢当着审言说。
我问杏花:“昨天睡好了吗?”我们的预产期差不多,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快了。
杏花点头笑着说:“挺好的。我一觉就到了天亮。”
我惊讶地问:“没起夜?”
杏花不好意思:“是憋醒的,不然还能多睡会儿。”
我叹道:“竟然有这么有福气的人啊!”我要是能一口气睡上四个小时该多好啊。
杏花笑着说:“钱眼说今天下朝有好吃的。他早三个月定下的,是个据说给皇宫供过菜点的老厨子。”
我也笑:“钱眼是不是没吃早饭?“
杏花笑着呸了一下:“那个……”竟没有骂下去。
审言为了让我多吃东西,过了年,就让钱眼请城中著名餐馆的大厨轮流到府中献艺。我觉得既然大厨来了,就别只给我做饭,钱眼杏花他们自然一同吃,我也请爹丽娘和哥哥冬儿她们来。如果李伯和张神医在,也不会少。每次我都邀请谢御史,张嫂在时他常来,张嫂去开店了,他只偶尔会来一次。所以我们这里总是家宴不断,九个月下来,什么南北佳肴,各色风味,都在府中见识过了。外面都盛传朝中重臣谢大人口味广泛,什么都吃,是个美食家,日后大约会变成个大胖子。
实际上,在众多美味之前,这位谢大人依然挑食,自然还是瘦得像根竹竿。他如果能对他没见过的菜动一筷子,就属于晋身勇于尝试的境界了。他要是能把汤,主食,菜和鱼都吃几口,就算得上好好吃了顿饭。这么个让人操心的人倒反过来劝我吃东西。上了餐桌,总是谆谆教导我要好好吃饭,对我的身体和孩子的身体都好。我看着他不眨眼地说出这套大道理,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于是,常常是我们两个人对着劝对方吃饭,你推我让的,谁也没吃多少。其他的人可是热火朝天,吃得津津有味,末了还评头品足,最后钱眼会把那些剩菜一扫光,说这些都是名家名菜,千万不能浪费,汁都得喝了。
现在回头看,那些餐桌上的欢笑点缀了这段多灾多难的时光,就是我们没吃到什么,实在是已经赚了。
年初,对审言的刺杀一次甚于一次。林赵两家公开日夜巡护我们府的左右,衙门都派了人在提供警卫。隔三两夜,就会听见一次刀枪的碰撞,我渐渐习以为常。审言上下朝,随车除了钱眼父子和李伯,又加了许多别的人,还有林赵家的人暗里护送,我就没有担心。可是有一次,傍晚了,审言还没有回来,我又到府门去等着他。天渐黑了,我越等越焦躁,心里忽上忽下。终于,远远一片打杀声,审言的马车疾驰进府,火把光中,审言的车厢上有刀箭和火烧的痕迹,钱眼驾着车,钱眼的父亲坐在车顶,李伯手攀着车顶贴着车壁站着,手中的剑上滴着血。我开始哆嗦,牙齿打架。车门一开,审言下了车,一见我的样子,当着众人,立刻紧抱了我,低声说:“没事没事,我什么事也没有。”我死抱着他不放手,脸贴在他胸前,腿软了。审言连声说:“孩子,欢语,孩子,别吓着孩子……钱眼!你快告诉她,我没事!”
钱眼叹气说:“知音,是没有事。今天邪门了,一出宫,人家就偏要往城北走,和回家的方向相反,谁劝都不听,我们就改了路径。快走到城北墙了,那些人找上了我们,我们看他们人太多,有五十多个,还有带了火药的箭弩,实在打不过,就一路跑了回来。他们是有备而来,十有八九设了埋伏,见我们没走老路,就去追我们。如果我们按着平常的路往回走,不见得能逃脱。对了,你为何偏要往城北去?是不是知道会出事?”
话语未落,哥哥的声音:“有没有受伤的人?”
李伯道:“有几个轻伤的……”
审言扶着我问:“欢语,你能走吗?”我点点头,他小声说:“我抱着你走吧。”
我忙摇头,钱眼笑道:“你抱着知音,我抱着你!”我忍不住笑了。
杏花快步走来说道:“钱眼,你怎么才回来?!出了什么事?”
钱眼忙道:“没事!娘子怎么没在这里等我。”
杏花说:“我睡着了……”
钱眼大叫起来:“娘子也睡午觉了!娘子累了!太好了!这是怀了孩子的样子!”
我停了颤抖,抬头看审言。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正专注地看着我。我笑了一下说:“我没事。我们慢慢地走,你也该吃饭了。”我转头对大家说:“半个时辰开饭,请大家都去餐厅吧。”就要和审言离开,钱眼又说:“知音等等,人家还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往城北去?”
我也看审言,他转着头找,后来盯着哥哥,哥哥见状急忙跑过来,一下抓起他的手号脉。审言叹息道:“我没事。我只是想让你……”哥哥又来号我的脉,审言接着低声说:“问问冬儿嫂子,她说的城北的那家梅子店在哪里?我们今天都快走到北城墙了,我也没看见……”
钱眼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是感觉到了危险,原来你就是为了去买梅子点心……”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握住审言的手,嗔怪道:“你怎么能自己去买,出事怎么办?”
钱眼笑道:“知音,你真是有帮夫运啊!人家为你干的事,最后助了人家自己。如果人家不是想着为你去买梅子点心,大概就落到埋伏里了。”
我挽了审言的胳膊,对钱眼说:“谢谢你了钱眼,这么说我的好话。一会儿多吃点儿。”
钱眼嬉笑道:“还用你提醒我……”
在大家的笑声里,我和审言往回走,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手。
那次刺杀闹得满城风雨,皇上要求彻查严办。后来发现的确如钱眼所说,那些人本来埋伏在审言回府的路上,发现审言的车驾他往,以为被发现了,就追过去,但是毕竟失了先机。后来的刺杀就再也没有那次那样的规模,审言总是天黑前必定回府,而且不让我到府门处等他了。
今年的春天对我来说,美得非凡。没有惋惜,没有惆怅,只有美丽。在满枝的春花下,我感到了我腹中的胎动。一个不属于我身体控制中的动作,但又在我的完全接纳之中。我可以想象,我的孩子在我的子宫中欢乐地舒展身体,享受着爱和温暖。手抚着我微凸的小腹,我不自觉地微笑。
审言一直非常劳累。
春天时,几处春汛成灾。钱眼长期离城,去监督商部对灾区的救济。审言有时要日夜与人交谈,哥哥在床边给他行针喂药,让他能支撑到把事情料理完。爹看不过去,把那个阮氏父子的儿子带来了,说那个年轻人很有能力,让他当审言的秘书,为审言做笔录,誊写奏章。谢御史也举荐了自己看上的一个年轻人,后来皇上还派了一个太监,说审言身体不好,来协助审言。审言都接受了下来。于是就再也不能在卧室中办公了,每天都要到前面去,躺也要躺在客厅。
春去夏来,钱眼回来了,但审言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不上朝时只写写奏章就能过关。兴商的行为已渐渐让民众接受,各地的商业活动开始兴旺起来。商部的事务越来越多,各个部都派了自己的人来旁听或参议,审言也组成了商部的高层领导班子。如果审言不上朝,府前的议事厅里总是人声鼎沸。夏天时门窗大敞,他们争论的声音能从前面传到后院。如果争吵中有片刻的寂静,那大约是在审言说话。他的声音低哑微弱,他一示意要开口,就没有人出声。
下午过后,听着前面安静,让人探听大家都散了,我就会手搭着件夹衣去接审言。每次都看见他半躺在厅中的长椅上,闭目不语。钱眼陪着他,看我到了,他就会告退。我知道审言已经疲惫不堪,我的肚子大了,不能再抱他,就坐在他身边,给他盖上夹衣,按摩他的眼眶额头,对他说我的理家琐事和怀孕感觉。他把手放在我的腹部,在我的唠叨中渐渐睡去。有时孩子会一下下地踹他的手掌,即使在梦中,他的嘴角都会微翘,面露笑意。
……
秋风袭来,我淡黄色衣衫上精美绣制的花朵在阳光中飘动。杏花笑着说:“姐姐真漂亮啊。”
我笑起来:“是衣服漂亮吧,我就剩骨头架子了。”开始我说只是孕妇服,才穿几个月,随便做几样就是了。可审言早早就亲自去选了种种衣料,让人做了。我当初看到成品,曾对他说我要当十几年的孕妇,不然对不起这些衣服。
杏花摇头道:“我多少次看姐夫看你的样子,就像那时在山间茶馆里,你看他的样子。”
我笑着说:“他的眼睛一向是亮的。”
杏花哧哧笑道:“看姐姐时就更亮了。”
我也回敬她道:“钱眼看着你,不仅眼睛亮,口水都下来了!”
杏花哼道:“那是他以为我怀的是女儿!你等着我给他生个儿子,气死他!”
我们说笑之间,我突然觉得下腹部一阵古怪,不是疼痛,更像是要拉肚子之前的难受。我想起那时丽娘和冬儿都等了一天一夜才生出来,心里并不紧张,只是高兴。记得丽娘也是在与我走路时告诉我时候到了,我如法炮制地对杏花说:“我有感觉了。”
杏花大瞪了眼睛:“什么感觉,疼吗?”
我摇头:“不疼。”可说完,就皱了下眉,怎么有点儿疼了?
杏花叫起来:“来人啊,快来人!”
我笑:“你叫什么呀,咱们往回走就是了。”
有人跑过来,杏花急促地说:“快去请张神医大公子还有稳婆!”
人们应了声飞快离去,我笑着说:“哪里有这么紧张,万一不是怎么办?让大家来了,多不好意思。”
可杏花神经兮兮地说:“姐姐这么瘦,可不能有闪失!”
我宽慰她说:“没事,张神医还说我会生的快呢。”说着我突然哼了一下,下腹明显疼了。这才几分钟,怎么就疼了两次了?那时丽娘开始的时候,十几分钟才疼一下,还和我们说笑来着呀。
我和杏花往回走,不禁脚步匆匆,下腹有些抽搐感,到了卧室,我竟然出了一身虚汗。
我坐到了床上,杏花挺着巨大的身子,跑来跑去,给我送水送擦脸的毛巾。我看不下去,对杏花说:“杏花,求求你了,你也快生了,别照顾我了。”杏花满脸严肃,问我:“姐姐,怎么样?想吃什么?赶快吃点东西,一会儿好有劲儿。”
我摇头,不想吃什么,只觉得肚子不舒服,有种钝钝的疼。过了一会儿,张神医和哥哥还有丽娘都进来了。丽娘笑着说:“别怕,不疼。”我不自觉地笑起来。
张神医好了脉,平淡地说:“时间不会长。”
哥哥也号了脉,点头说:“妹妹,别担心。”
我突然非常想念审言,可他下朝还得几个时辰。但又一想,他不看我生产时的样子也好,就对哥哥说:“你照顾好审言,别让他着急。”哥哥郑重点头说:“我知道,他不能紧张。”我点头说:“最好别让他看见……”
就听外面人说:“谢大人回府了。”我一愣,他才去了多久?
门一开,审言一身朝服进来,对着大家无语地施了下礼,几步就到我床前,眉微蹙,唇紧抿,脸色有些苍白。我忙笑着说:“审言,我开始生了,张神医说时间不会长,你在外面等着吧。”说完我一皱眉,好不容易咬牙忍住了一声呻吟,这疼痛怎么这么快就强烈起来了?
我赶快打点精神对审言笑:“审言,快出去吧。”
哥哥也笑着拉审言说:“审言,我号了脉,胎气强壮,我们外面等着。”
审言摇了下头,自己开始脱朝服,手竟然抖得拉不住带子。我示意他过来,坐着给他脱衣,只觉得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尽力笑着说:“审言,别担心。”给他脱了朝服,他去了朝冠,坐在了我身旁,拦腰抱住了我,双手在我胸前相扣,放在了我的大肚子上。
屋里众人面面相觑,一副尴尬样子。哥哥咳了一声说:“审言,咱们出去吧。”
丽娘也说:“姑爷呀,没事的。你外面歇歇。”
稳婆笑道:“生孩子,哪有夫君在屋里的?大人还是出去吧。”
审言不抖了,把下巴倚在我的肩头,没有说话。外面钱眼大咳一声进来,看着情形,笑起来:“知音呀,看来人家也有灵犀。今天一上朝就神思不守,接着就在皇上众臣前说身体不适,请求早退,谢老大人都快气疯了。既然你快生了,我娘子也快生我的钱如花了。”
张神医皱眉道:“谁说你娘子怀的是女儿,是那个笨蛋吗?”
钱眼一愣,说道:“他说号脉号不出来的。”
哥哥小声笑:“怀一个月时自然号不出来。”
钱眼大叫起来:“那后面能号出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哥哥说道:“让钱兄多几天盼望何尝不好?”
钱眼哀道:“你是说我娘子怀的是男的?”
张神医骂道:“什么怀的是男的?!多难听!是个公子,你给另起个名字吧!”
钱眼气哼哼地说:“起什么名字?!就叫钱一就是了!”大家都笑起来,我呻吟了一下。
张神医一摆手:“男的都出去!”钱眼指着审言:“他不像要走的样子……”
我疼得叫了一声,钱眼夺门跑了出去,哥哥也出去了。张神医看向审言,审言没吭声,更紧地抱了我。
我想再对审言说让他出去,可一阵疼痛袭来,我不及开口,竟然双手握了他的手。
没人告诉过我生产是怎么一种疼。突来的疼痛里夹杂着抽搐的难受感觉,好像有根棍子在肚子里搅动。这种疼比我受过的鞭刑都惨烈。疼痛的力度在短时间内就升了几级,让我猝不及防,我有些羡慕那些有十几个二十几个小时疼痛的人,她们也许有个缓冲适应的过程。
我浑身发冷,剧烈抖动。审言在后面紧紧地抱着我。丽娘和杏花有些着急的样子,丽娘小声说:“我那时候,等了好久才疼成这样。”张神医神情淡漠地说:“她是有福之人。”
稳婆笑着说:“是呀!夫人有福啊!这么快地疼成这样,生的就快呀!”
我可不觉得我有什么福,再一次疼痛来临之时,我哭了。可是哭泣一点都不能让那搅得我肺腑错位的疼痛减轻半分,我急得狠挠自己的前胸和肚子,审言用手护在我的身前,低声说:“欢语,挠我吧。”
我突然意识到他不能着急,疼痛中哭着说:“审言,你出去……”审言不出声,双手一下下地按摩我的肚子。
疼痛终于过去了,我还是非常冷,突然觉得要吐,大喊道:“我要吐!”稳婆拿过来盆,我一下下吐着,又吐到出黄水。眼泪朦胧里,看见张神医漠然的脸色一点都没有变化,我心里安定了。
丽娘强作轻松地说:“洁儿,你可算是从头吐到尾了。”
我刚要笑,就又喊了一声,抱着肚子哭起来。审言的一手搂住我,一手在我后背重重地抚摸,到下腰处,久久地按在那里,我觉得稍微舒服些,哭着说:“审言,别走,就在这里。”
审言在我耳边轻声说:“欢语,我不会走的,一直和你在一起。”
疼痛来得越来越快,中间没有了喘息的间断。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疼中连声叫审言的名字才熬得过去。
审言一直在我耳边低声对我说他和我在一起,他的语气平静沉着,他的臂膀稳定有力。我在迷乱的哭叫之中一会儿死握他的手,一会儿狠抓他的胳膊,他都不吭声。
到我觉得我快没气儿了的时候,张神医给我脱了下衣。我已经疼得毫无羞耻之感,觉得把我大卸八块也没什么了。她检查了我说:“再疼就推吧。”
我觉得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可“再疼”时,我疼得要发疯,不禁大喊起来,身子都弓成虾米状,张神医残酷地说:“挺直身子!使劲往下推!”
我抱着肚子哭着说:“我不推了,让我死了吧!”
审言清冷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欢语,我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当场就清醒了!忙哭着说:“审言,其实,也没有那么疼,我是吓唬你的……”没说完,我又嗷嗷叫起来。我哭着直了身子,依靠着审言,拼了命一样用力往下使劲。朦胧里只听着丽娘和杏花的叫好声,可疼痛缓解下时,我并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只觉得下腹沉重胀满得无法忍受。我大叫着说:“我要去方便!”挣扎着要下床,她们竟然都笑了,稳婆说道:“夫人啊,那是孩子顶的呀,就要出来了,可不能去方便。”
丽娘也笑道:“洁儿呀,我们看见头发了,再一次就行了。”
正说话间,我又喊道:“来了!我要推了!”我双手深握着审言的手,使劲往下用力。突然,一阵不可名状的松弛传达到了我的感应中,我一下子软了下来,只听她们一片喊声:“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公子……热水……衣服……”接着是孩子嘹亮的哭声,张神医像没听见,在我身下依然冷淡地说:“再阵痛时还要推,把胎盘推出来……”
我大声哭起来,审言紧紧地抱着我,低声说:“好了,欢语,娘子,你是最勇敢的女子……”
张神医取出了胎盘,站了起来。审言轻轻扶着我躺下,站起身,我哭着拉着他的袖子不放。他小声说:“我不走开,你失了那么多的血,我去给你拿水喝。”我使劲睁眼看他,他浑身湿透,脸色惨白。我把他拉得坐下,说道:“我不渴,你坐着歇一会儿。”看他的手和手腕处,被我掐得处处青紫,我哭泣道:“审言,你疼不疼……”
张神医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打断道:“他不会在意的!你别嘀咕了!”她对着审言说:“你坐到椅子上去!”审言听话地坐在床边椅子上,张神医对丽娘说“抱她起来。”她又对杏花说:“换床铺!”
大家手忙脚乱地收拾干净了,我的衣服也换了,不哭了,舒舒服服地半躺在一堆枕头上,审言坐在我旁边,我拉了他的手。稳婆抱来了一个已经穿了和尚婴儿衣服的婴儿,笑着说:“小公子好相貌。”
我放了审言的手,双手把那个孩子抱在胸前,他睁着眼睛,眼眸漆黑,修长的眉毛,明显是审言的遗传,嘴唇像朵花。脸上根本不皱,乌黑的头发湿漉漉的。他有些怔怔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其实看不清我,可是我却觉得他看到了我的心里去。一时间,我感到我终于越过了我成长中养成的自私和自爱,知道对于这个我怀中的孩子,我将失去自我,我将无条件地爱和宽容。我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包括付出我的性命,我甚至盼望他最后离开我,寻找到他的快乐幸福,属于另一个人……
我又开始哭了,低声说:“谢谢你,谢谢你来了,让爹娘能爱你……”
审言迟疑地伸手,像是要触摸婴儿的脸,婴儿却突然抬手,紧紧地抓住了审言的食指。周围的人错落惊呼,婴儿的眼睛随着自己的手,看向审言。
审言僵在那里,手悬在空中一动不动。他一向冷淡的神色完全被惊诧的表情所代替,错愕中似乎还带了一丝淡淡的哀伤,可明亮的眼睛真的似乎更亮了。
婴儿张嘴打了个哈欠,放开了手,审言缓缓地放下了手,脸色恢复了平淡,但还是有些呆。
杏花突然叫了一下,张神医转脸看她,杏花像是个小孩子似地看着张神医,小声说:“我肚子疼……”
张神医竟然笑了:“那我就不用再来一趟了。”
杏花一连声地喊着:“钱眼!钱眼!”快步出了门。外面钱眼一声喊:“啊?!那今天的厨师的菜谁吃呀?!娘子,你再忍忍行不行……”然后是他的渐渐远去的哀叫声。
丽娘笑着对我说:“你快休息吧,我接着到杏花那儿去凑热闹。老爷还没下朝呢。外面没人。”说完也走了出去。
张神医又号了下我的脉,说道:“没事了,你真是有福气,前后不到两个时辰!你先别睡觉,这么躺个把时辰,我一会再来看你。”她出去,对哥哥轻声说话,听着两个人出了屋门。
稳婆轻声说:“夫人,孩子睡着了,我抱过来吧。”我低头,婴儿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稳婆接了孩子,放在了床边的小床上,又收拾了一下,也离开了。
屋里就剩审言和我,我兴奋得根本没有睡意,刚才推的时候觉得快没劲儿了,可现在都不感到累。我拉审言的手,他好像才从沉思中惊醒。他转了脸看我,我笑着看他。
审言抬手把我额前的湿发捋向后面,又拿起了条巾帕给我仔细擦脸。平时都是我照顾他,他这么做,我有些不习惯,总想为他干点什么。他起身,到桌子前给我倒了杯水,端过来递给我,低声说:“还是温的。”
我想起他也没有喝水,就笑着说:“你先喝。”
他喝了一口,又递给我,我喝了。我说:“你去拿件干净衣服,换下你湿了的衣服。”
他点了下头,起身去换了衣服,再坐到我身前,已经都穿好了。我有些失落,笑着说:“现在是我要抱抱了。”
审言抱住了我,我闭着眼睛,此时此刻,我感到的幸福可以与那天堂中的欣喜相称。就是这样的瞬间,抚育了人们心中的勇气和坚韧。
“审言。”我轻声说。
他低嗯了一声,我悄问:“怎么了?”
他好久,终于说:“欢语,你是对的。我懂了,我娘,爱我,我没有伤过她的心,从没有害过她……”
我紧紧地抱着他,一个劲儿点头,他停了一会儿,又低声说:“我会是个好父亲的……”
我抚摸着他的后背,小声说:“审言,我一直信你。我爱你。”
[20] 茶馆闲谈 1
两层楼的饭店“香远阁”地处在黄金区域,对面是朝中得皇上恩宠十五年不衰的谢审言尚书和他公认的搭档钱茂大人的府邸,周围是各色高官大户的宅所,多是些在商部任职的官员或从事大型商务活动的业主们,为了与谢大人和钱大人离得近而安家此处。其中以建了自京城伸展去各省的跑马大路的林家尤为有名,另外开了全国连锁的健身强体赵氏武馆和它的子公司赵氏保安(为所有的商业活动和运输提供保安服务)的赵家,遍布了各个大城镇的“天下百货店”的总部陈家,以在主要道路上提供快餐而发家的饮食大王张家,闻名全国的董郎中府等等都在附近的三里之内。
“香远阁”的老掌柜已经七十多岁了,常笑吟吟地坐在门附近的一张小桌子旁,守着一壶茶,主动给人们讲讲这生意旺盛的饭店的发家史:当初他只有一个茶棚,但谢大人和钱大人租了对面的空宅子,一年之内,这个地段就成了京城最热闹的地方。祖宗积德,他那之前没有挪了地方。而且,最让他百谈不厌的是,那次谢大人和钱大人来看对面宅子的时候,还是在他的茶棚落的脚,喝了他的茶。他为两位大人和夫人讲述了这宅子的渊源。
他总这么说,可就说出了名声。许多要去拜见谢大人和钱大人的人们,都会来见见这位老店家,了解一下谢大人和钱大人私下的情形是怎么回事。这些人一般都能看出来,一进门就是找人的样子,见了那个老店家,马上眉开眼笑,走过来说一大堆他老人家看着真有精神之类的好话,接着就坐下来,当着老店家的面儿,点些饮食,表示自己贡献了银子。然后就开始把话题往街对面的谢府和钱府引上去。可今天这个人,有点儿特别。
这个人三十来岁的样子,五大三粗的身材,满脸的横肉,粗眉环眼,短黑的胡须和厚唇,看着像个强人。他抱着一个大扁匣子,后面跟着个书童。进来也是先用眼睛寻到了老店家,老店家心里乐了,这么多年,自然一下就能看出找自己的人,一会儿又有人聊天了。可那个人没过来说话,转了好几个空桌子,然后问窗户前的一桌人道:“请问诸位还要用多久?”他说话倒不失文雅,但那些人见了他的相貌,显得紧张起来,连声说:“就走就走!”老店家不快,这不是赶我的客人吗?刚要说话,见那人长得粗犷,正有些犹疑,听那个人忙道:“不急不急,我可以等候。”说着似乎是十分卖劲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让老店家平白地想起了猛兽之类的表情。那桌人大概也有同感,慌忙收拾东西,那个人见状赶快说:“在下无意驱赶诸位,在下读书写字多了,眼神不好,这临窗的桌子亮,所以想用此桌。”
那桌子的一人脱口而出:“你还读书写字?”他旁边的人马上捅了他一下。
那个人又笑了一下,看来似乎是有些羞涩,老店家觉得自己肯定是眼花了,听他说道:“在下卖文为生,自然要读书写字。”
桌上的人大胆了些,大概觉得能读书写字的人坏不到哪里去,问道:“卖文?怎么卖法?是替人写家书还是誊写诗词……”
那人后面的书童大声道:“我家公子是洛修文。”
语声未落,周围一片人声:“不会吧?!”“啊?!是那写了《春心传》的洛修文?!”“还有《佩霞赋》的?!”“何止那些,多少艳词丽曲,勾栏传唱不衰,人称是自古以来写情写爱的第一人哪!”“是他?!”“瞎说的吧?!”“怎么是……这个样子?”“我以为该是个小白脸儿……”“不见得,那些文中以伤怀幽情最胜,他要是长得好看,就不会那么发愁了……”
那个洛修文脸上一片尴尬,转身盯了书童一眼,书童非但没有歉意,反而更大声说道:“公子的文那么多人喜欢,天天传给公子的信简要用筐子装。一篇书稿,多少家争着要。他们竟然不喜欢你……”
有人忙道:“小兄弟,我们可没说不喜欢洛修文,只是,这位是不是洛修文,我们就不知道了……”
书童道:“我家公子又不是拿名字来骗吃骗喝,不过是要张有光亮的桌子,一会儿好写字,因为我家公子要写新书了……”
“哦?!公子要在此处写书?!”“是不是要有人在周围才写得出来?”“他那种书,我觉得在勾栏里写得更好……”
洛修文忙抱着匣子微欠身道:“不过是想在此问询一下有关谢审言谢大人的事情……”
“喝!你可来对地方了!这位老店家就和谢大人说过话……”
老店家不满意了,“何止说过话,我那时……”
“就是,这话多了去了!洛公子,您先坐下再说!话说,我也知道些谢大人的事儿呢!”
“显摆就你知道!我三姨的外甥的爷爷的表弟,原来就住在谢大人之父的府邸旁,说是看着谢大人长起来的……”
说着话,那临窗的人们已经让出了桌子,洛修文到桌前,打开木匣,里面是文房四宝和一叠纸。马上有人端了杯水,书童开始研墨。洛修文像老店家一施礼,老店家笑着起身,坐到了那窗前桌子旁边的一张桌子边,人们也纷纷挪地方,不久就围坐在了洛修文的桌子附近。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话:“洛公子,新书想写什么呀?”
洛修文答道:“我十分有意谢大人的身世……”
“其实您想写谢大人,还不如写钱大人。”
“对呀!人家说,在民间,钱大人的名声可比谢大人大多了!”
“当然,钱大人走了多少地方,遍访民情商讯,与民众亲和,多少人说与钱大人就像兄弟一样。”
“我就见过钱大人!我那次贩粮到京,正赶上粮价大跌,我就要血本无归呀。那天在粮市上,我们大家愁苦不堪,怨声连天!就看见一个人,布衣短衫,光头无巾,见我们大家蹲在一起,就过来也蹲在我们旁边,发牢骚说他没钱。我们对他说,我们才没钱呢,讲了那行市,说这下子,我们回去弄不好卖妻卖子,家败人亡啊。他听了,问了我们是怎么种的粮食,种子多少钱,人工多少钱,运费多少,然后说让我们等着别卖,就走了。当日下午,商部就来人,买了我们所有人的粮食,虽然那价钱只是保了我们的本儿,没让我们赚着什么,可比市价高,我们不用哭着回去。后来的几天,商部天天来人买粮,直到粮价回升到了我们保本儿的价儿。人家说,这就叫‘救市’,我觉得该叫‘救命’啊。我临离开的时候,专门去商部看看,想谢谢商部的大恩德,嘿!你猜我看见谁了?就是那天和我们蹲在一起的那位,穿得那叫好!我跟他打招呼,旁边的人就吆喝,说我不懂规矩,原来那就是钱大人哪!钱大人可没在意,还过来和我说了几句话呢……”
“那商部不是赔了吗?”
“你知道什么?商部有大型粮仓存储,第二年,那粮价,就高多了,商部又在粮市上卖了粮,降了市价,不仅自己赚了一笔,还为京城的百姓省了多少银子。”
“可这也悬,如果第二年,粮价还是低,怎么办?”
“没听过要存粮防灾吗?商部说了,粮食之类的,有什么‘战略意义’的物品,商部都会出面保护呢。”
“也不好吧?如果商部不救市,那些赔了本儿的人就不会再种粮食。有商部托着,大家就使劲种呗,那粮价不就总也上不去了?”
“商部那个价儿,只能保本儿,谁指望能那么挣着钱?商部就是帮把手,谁那么傻,辛辛苦苦的,不想多挣点儿?如果最高的价儿就是商部的那个价儿,种的人也不会多了。粮价自然就上去了。”
“商部那个价儿是钱大人定的吧?”
“可不是!大家都说,钱大人知道所有商品的行情,何止粮食。从丝绸到金银首饰,从木柴到草席家私,钱大人那是万事通啊!”
“何止知道事儿,每次新的商法下来,钱大人都要去访查商家反应,我就有一次这么见着的钱大人。那时出了条新规矩,我正和几个人谈这事儿,有个人……”
“别说!肯定又是平民装束。”
“不是,是个财主的样子!说也是个办企业的,有个药厂。他说起来开业的艰辛,我们都有同感,自然对他讲了我们对那新章程的看法。他问我们有什么建议,我们说了,结果怎么着?后来的几天,那条例真的按我们的建议改了点儿,方便了大家,还依然惠顾了商部哪,后来我去商部招待大作坊业主的年宴上,见到了钱大人,就是那个和我们谈话的财主啊!”
“难怪他什么都知道,就是微服出访呗。”
“你还别‘呗’,谁能像钱大人那样?没一丁点儿架子,到哪儿都能让人跟他说心里话。你去我家乡问问,离这里上千里,也有人见过钱大人。”
“谁不说钱大人是商部的财神爷,给商部挣了多少钱!”
“要不人家怎么叫钱大人呢!”
“商部怎么不让钱大人当头儿?”
“嘿!你又不知道了吧?钱大人是干事儿的人,可出这些主意的是谢大人!”
“你怎么见得?”
“当然!自商部初建,所有的条例规范,无一不是谢大人亲草。皇上给谢大人封官的诏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就是,你们光看着钱大人后来给商部赚钱,你不知道,十五年前,商部才建,哪有什么钱?又逢战乱,朝廷紧挣捐税备战,还有什么人经商?”
“战乱?”
“是呀,你们小辈儿的人哪知道这些事!那时皇上初掌朝纲……”
“这我可知道。咱皇上可是不世出的明君,多少人说功比尧舜哪!当初,皇上不过双十年华,先夺文权,再夺兵权,威震朝堂啊!”
“就是,夺文权还算容易,当时的董太傅,据说慑于皇上的龙威,乖乖地就退出了太傅之位。”
“他能不退吗?当时的太后,一直看他不顺眼哪,曾公开打死了他的女儿。”
“不是没打死吗?”
“那也差不多了!你想想,太后怎么敢这么公开打人?还不就是因为自己的哥哥掌着兵权嘛!”
“她能那么胆大,就是以为皇上没法夺兵权哪!”
“对呀!太傅一退,太后那边就厉害了,那时谁都以为皇上从此就仰仗国舅爷和太后了。”
“谁能知道那是皇上的计谋啊!”
“你没听人家说皇上隐忍不发,三纵太后?”
“当然!洛公子,你应该写写!这其中的曲折,能成个好文!”
洛修文点头,“我倒也有过耳闻,但请细讲一遍,看与我所知是否有出入。”
“我叔叔是史官,没娶媳妇,住在我家,一喝个酒,就爱对我讲些朝里的事儿,你听我的,肯定没错!那第一纵是太后亲点了自己侄女,让皇上定为皇后,皇上答应了。我叔叔说,后来,皇上为了抗衡,曾想让当时的太傅之女也进宫,可太后明白说了不行,弄得皇上私底下去偷偷去见太傅之女,太后后来知道了还不愿意呢。你说这皇上当的,多窝囊!”
“也许这也是后来太后要往死里打她的原因吧?”
“肯定是原因之一呀!这就是第二纵啊!太后竟然干扰朝政,公开责打大臣之女,还是皇上见过的人,皇上能不生气吗?可皇上连句话都没说,压根儿没责备太后。后来,当时皇上新重用的谢大人娶太傅之女时,皇上根本没拦着,还送了贺礼呢!”
“就是,这也表明了自己没对那个女子有意思,让太后舒舒心。”
“其实,他当时如果表示一下不满,后来太后国舅爷也许就不会那么过分了。”
“那怎么成?太后不就有戒心了吗?”
“要不怎么有第三纵呢!太后表妹的儿子贾什么的,算是太后的表侄子吧,竟然去刺杀就要成婚的太傅之女,其实这也就罢了,那太傅之女说来没有官位,可他竟重伤了谢大人!这可了不得呀!谁不知道皇上刚刚宠信了谢大人,委以重任,筹建商部,竟然有人敢伤他!还是内戚!皇上要重办那个刺客的父亲,可太后竟然为他求情!”
“糊涂了!该要求皇上重办,显得大公无私才对呀!”
“小看了皇上了呗。你猜怎么着?皇上竟然同意了!只降了贾父官位两级,让事情不了了之。好长时间,大家都不知道谢大人到底是谁刺伤的,还以为是那个声誉极坏的谢夫人干的。直到后来,皇上夺权,秋后算账,数罪并罚,重惩那个贾父时,才把那条纵子行凶之罪公布于世。”……
洛修文咳了一声,“诸位,我是对谢大人的事感兴趣。方才有人说,商部初起,又逢战乱,谢大人怎么才筹了银两的呢?”
“洛公子,您这就不明白了,这些事儿都是连在一块儿的!”
“就是!洛公子,当年,您也就十几岁,还记得那时的事儿吗?”
“多少记得。西北边防不守,百姓凄惶……”
“那时最要紧的,是朝中兵权由国舅爷掌着,皇上从来不能染指。可是借着西北的战事,皇上昭示天下,允许武夫自荐。一时间,各地的热血青年都纷纷来投,京城会有个类似比武的会考。被选中的人,当堂向皇上论战策谋术,也要展示武艺。”
“就和当初选了谢大人他们的文官的方式一样呀。”
“对呀,选中的人,被安排在军中,如果是平时,国舅爷肯定不让呀。可战事越来越紧迫,国舅爷就同意了。”
“皇上这就在军中安排了自己的人了。”
“可不是,皇上主战,国舅爷要割地求和,说朝中没有军银,不能取胜。那时谢大人才伤愈上朝不久,向皇上上书,出谋划策,以出租特许权的方式筹集银两。”
洛修文皱眉,“在下文士出身,实在不懂商业……”
“洛公子,如果你家里没钱了,你有一大堆东西,你会怎么办?”
“自然是典当换钱……”
“对呀!其实这就是谢大人出的主意。他让皇上出租经营的权利。比如,把一个没有怎么开采的矿山,包给一个业主十年。业主先付一笔租赁的银子,后面每年再付利润的分成和使用费用。再比如,拍卖从京城建跑马快速路的权利,得了这个权利的业主,建成道路,可向使用的人收费……”
“那林家就是这么富起来的!想当初,有几个敢去竞价?可林家当场以二十万两银子买了这个什么特许,还保证每年再分给朝廷两成的盈利。很多人还觉得贵。林家建了第一条跑马快道,旁边有护栏,别人没法用,想上路的就得交钱。虽然像是截路的,可比路匪便宜多了,林家还请了那赵家维持路径秩序,保证过往商贩的安全,收费每架车才十里一两。当时那条路不过百里,可上了这路的人,能省一天的时间,更重要的是,不会被人抢劫。刚建了,上面就车来车往,每日有时上百辆!两年就把那二十万赚回来了。现在你再想向朝廷买路权,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就是,连什么州府的道路权,都不是二十万两能买下的了!你想想,要想富,就修路。道路一通,货物流畅啊。本地的特产就卖得出去……”
“谢大人出的主意多了,什么制兵器的特权,什么贩盐特许,反正就是典当家产吧。”
“唉!那时战乱,不得如此啊!不然都向百姓征税,还不苦死大家!”
“还好,谢大人最多给了十五年之限,其中还有许多条例,不让那些人高价害民,不能获取重利,否则商部就会收回特权呢。”
“就这么着,谢大人为皇上筹得了战事所需的银两,也给商部挣下了底子啊!”
洛修文点头,但又说道:“钱有了,可兵权还是没有啊。”
“洛公子,有钱就好办了!这些钱可是攥在商部的手里,由皇上调配,你想想,这不就是皇上手里的筹码了嘛!”
“就是,想要钱,就得听我的呗。”
“皇上指定自己提拔的人,在军中接受银子,说什么让他们锻炼。可国舅爷就明白了。但战事紧迫,国舅爷就先容了那些人。皇上出言要出兵抗敌,国舅爷再三阻拦,最后文臣大都在皇上一边,朝堂上,没几个支持国舅爷。皇上旨出如山,调军北伐。国舅爷点了元帅,可皇上点了监军,是个自荐的草民,听说还是个仆人与主人的私生子,被皇上从几百人中点为武臣头榜的青年人……”
“就是现在我朝的震北侯郭威将军。”
“你看看,这么快就说了,后面我还能讲吗?”
“这事儿谁不知道!”
“你可没我知道的清楚!话说虽然出了兵,打不打那还不是得听元帅的?两军一遇,对野扎营。国舅爷点的主帅看敌方气势浩大,人数多过我方,临阵怯场,晚上就要后退撤兵,郭监军不同意,说两军对垒之下,如果撤兵,让敌人一追击,我军必死无生。至少要先放手一战,杀了对方的士气,让对方不敢追赶,才能谈撤兵。可那元帅不听,郭监军当场拔剑,斩了主帅,出示了皇上手谕,上面有‘朕得天意,此役必胜,违朕旨者,立斩不赦’之句。当夜晚,皇上安插的人杀了国舅爷的领兵头目,掌握了军权。”
“你说,如果不是在那种情况下,还不乱了套?”
“就是!可对着大敌,谁都知道不能乱呀。所以除非死忠国舅爷的人反抗了下,别的人对郭监军还更抱希望呢。”
“郭监军连夜部署,后面三日不迎战,只等着敌人把我军团团围住,自断了后路啊!那些将士知道生死存亡在即,无不要拼死一战。到第四日,敌军攻营,血战开始。才半天,突然传来敌方一处要紧关口城镇失守,都城不保的消息,敌军立刻回撤,那怎么可能?!郭监军战鼓急催,我军大展神威,杀得敌军溃败奔逃,死伤无数,从此一蹶不振……”
“嘿,你说的可真细致。”
“当然,我叔叔是史官……”
“知道了知道了!”
“可你知道这事儿真的离奇之处在什么地方吗?郭监军派了也就二百之众,到那个关口城镇,不过是想吓唬一下敌军,让主力分散一点兵力,也解些困境。那敌人的关口城镇所在,地势险要,根本攻不进去。那二百人到那里,是次日深夜,领头的就让十来个人去看看地形。其中有几个人摸到了城门入口处,城门是包了铜皮的大门,跟石头似的。可不远处有个小小的门洞,大概是为了供不开城门时少量的行人出入。我方有个兵士无意一推门,发现那门竟然没闩上?开了个缝,这不是天意是什么?!那几个人派了一个人回去叫人,马上就进了城,悄不声地是杀了守门的兵士,等那两百人进来,嘿,大开了杀戒,放火烧城啊!那些敌军匆忙里还到城墙上往外面射箭,哪知道是从后面来的刀剑哪……”
“你说皇上怎么能预知了这样的事?”
“要不说皇上是尧舜之君再世,一定是得天的保佑的呀!”
“还有奇的是,郭监军大胜后,隐而不发夺权之讯,只以原来元帅的名义传了个敌人强大,不能抵御之报。然后日夜兼程,班师回朝,就和原来元帅要干的事情一样。对要见元帅的人一律囚禁在伍,不容任何人走漏风声。结果京城里都以为边关危险未除,人人担忧。朝堂上,国舅爷有逼宫之势,要追究那些支持皇上的文臣的误君之罪。先就拿谢大人开刀,说有证据指谢大人贪污银两,假公济私,比如,把建路特许权给了住在自己家旁边的林家,要皇上把谢大人交给刑部审理……”
洛修文持笔开始写:“哦,有什么细节详情?”
“皇上当然不加理会,甚至说是自己权衡了各方的银两提案,点定的林家,难道国舅爷要把自己交给刑部不成?”
“何止皇上!我叔叔说,那日朝堂上,皇上钦点的新臣,过去太傅和谢御史的旧臣,都力保谢大人,说谢大人清正廉明,才能卓著,为国家解了燃眉之急,让皇上不要听信谗言呀!”
“你听听,这简直是说国舅爷是奸臣了!”
“就是!国舅爷拂袖而去,我叔叔说,那叫反意尽现,只等着大军回朝,就会行动了。”
老店家咳一声,“你们大概也知道,算来是大军回朝的前夜吧,国舅爷就派了人到谢府……“
“哦?!怎么回事?怎么知道是国舅爷的人?”
“穿着是刑部的衙役,说是奉旨,要押解谢大人去刑部下狱。你说有可能是皇上吗?敢伪托皇上旨意的,还能有谁?”
“何止谢府,我叔叔说,那天夜里,许多大臣的家中都来了自称是刑部的人哪。被抓去的人,生死不明,后来连尸首都没找到。刑部说根本没派过人,那些人也许是国舅爷手下的。”
“幸亏大多数人都觉得不对,或藏或跑,没被抓去。”
洛修文皱眉,“老店家,那夜是怎么回事?”
老店家微笑,“我可没进府,只远远地看着,来了二十几人呢,高头大马,镣铐长枷都备好了,是非得把谢大人抓走的意思……”
“就是呀!谢大人是皇上的心腹,要先除了他……”
“别打岔!老店家,接着讲。”
“他们到了门前,说了来意,门口的仆人说稍等,那领队的说什么谢审言大概忘了他是怎么当的官奴了,还敢让他们等,这次大家给他提个醒儿,说完刀枪棍棒地就打进去了。”
洛修文奋笔疾书,“老店家,快快接着讲。”
老店家笑:“洛公子,你来还没有喝茶……”
洛修文不抬头,“快,上壶好茶!”
老店家又说:“是不是来点甜点?”
洛修文还在写:“来盘甜点,要贵的。老店家,后来呢?”
老店家一笑,“后来也没什么,没听见什么打杀之声,那些人天亮再出来时,都被绑得像粽子似的,被谢府的仆人以伪装衙役,扰乱民宅的罪名给送到衙门里去了。”
洛修文又皱了眉,“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老店家呵呵笑,“我没看清,但那些衙役们还没进府,林家和赵家就有几十个人出来看热闹了。他们一进去,林家赵家的那些人也进去了,还没走门,大多从墙上翻进去的。”
“那就是了,赵家是武林世家,林家也有江湖背景,他们去了,那还用说嘛!二十几兵士或者衙役算什么呀!肯定能救下谢大人。”
老店家又笑:“可后来,林赵两家的人来喝茶的时候,谈起来,说他们到的时候,月圆当空,明亮如洗,谢大人一身白衣,肩披深色长衫,神情淡漠,站在卧房门前。俊秀英挺,宛如仙人。谢夫人手挽着谢大人的胳膊,紧靠在旁。他们一边是一位黑衣老者,另一边是钱大人和夫人。谢大人的四五岁的孩子言言在他们前面乱跑,说要保护他的爹娘。他后面跟着两个人。那个小孩子一出手,一个衙役就会趴下,见他们来了,那孩子后面跟的人喝道:‘还不给小少爷叫好?把小少爷打倒的人抬走!’那些人除了大声说好,再去抬人,其他什么也没干。衙役们怎么冲打,都无法近前,别说谢大人了,连那个小儿的衣衫都抓不到。有人说他们发现那位老者有时手一动,就有个衙役要弯腰低头啊!也有人说那孩子身后面的两个人是林赵家的顶尖高手,一个人就能把那些人都收拾了,这么耗着就为了陪那孩子玩玩。他们说,那夜谢大人根本没睡,就等着他们来呢……”
“老店家,我可以给你补上点儿!我的表弟媳妇的婶子就在里面,她说,那天晚上,谢大人和夫人和钱大人和夫人在谢大人的卧房中长谈,那个言言,怎么也不睡觉,偏要谢夫人抱着。所以那个孩子的两个随从就一直守在门外……”
洛修文边写边问:“那个黑衣老者是谁?”
“大家好像都不敢说他是谁,有的人说是个过路的,日后就再也没看见。”
“第二天就有了大军到了三十里外的消息。国舅爷到了朝上,要谢大人代表文臣与他出迎大军于城外。不及皇上开口,谢大人就同意了。”
“我叔叔说,当时他觉得谢大人是自赴黄泉。你想想,前一天,国舅爷就要送谢大人去刑部,这次带他出城,那谢大人还能活着回来?”
“如果皇上当初让谢大人被人杀了,那么现在……”
“那么就不是现今的皇上了!”
“就是!皇上知道战役已胜,可怎么就能让谢大人跟国舅爷出去呢?”
“据我叔叔说,皇上方要阻拦,谢大人说道:臣知天命,必无祸患,自愿前往,以安人心。”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如果随国舅去了,国舅就不会起疑心吧。”
“对呀!表示皇上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实力。有人重伤了谢大人,皇上那时没有重判,现在让谢大人去了,就是认输呀!”
“国舅爷也是想这么试一下皇上吧。”
洛修文急切地问:“后来呢?你叔叔怎么说的?”
“我叔叔说,当时,谢大人身后站出了一个人,就是首次上朝面君的钱大人。他说他是谢大人的助手,愿和谢大人同行。”
“如此的义气!这是要同生死呀!”
“皇上感于钱大人的忠心,当场给他升官,但他推辞了官职,反要皇上赏他个皇家的珠宝玉器什么的,说日后可当传家之宝。”
“这不是死到临头还要钱嘛!”
洛修文紧皱着眉写着,嘴里说:“后来呢?后来呢?”
“国舅爷手里有了谢大人,见皇上没有争夺,看意思是不敢和自己翻脸,情形和以往一样,就带了谢大人和钱大人出了宫门。不然,怕是会干出什么事儿呢!”
“对呀!当场杀了皇上,或软禁了皇上,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理儿谁不知道?”
“说来谢大人是把自己交在了国舅爷手里给皇上挣来了时间呀。”
“就是,多危险。国舅爷远远地见着了黑压压的大军,就让人除了谢大人和钱大人的官服,绑了他们,说要‘清君侧’,接着原地等着军中元帅来见……”
“为何不动手就杀了谢大人和钱大人呢?”
“当然要借元帅的手杀人了!国舅爷怎么能落下这个把柄?肯定是指着元帅痛陈谢大人误国之罪,说些杀之以祭奠那些阵亡将士之类的话。”
“结果,谁能想到……”
“就是!结果等来的是郭监军!当场就拿下了国舅爷,说要清君侧……”
“一样的话?”
“一样的话!”
“那郭监军还出示了皇上的密旨,说国舅爷恃宠骄横,欺君犯上……”
“那谢大人和钱大人如何?”
“还用说?郭监军肯定就让人松绑,给他们穿上官服,与他们回城见皇上呀。”
“那时郭监军才让人传了大捷的战报,一时全城沸腾,人人上街争看回城的将士。郭监军一身黑甲,外罩红色战袍,面貌威武,骑在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之上,气镇山河,宛若战神哪!可他坚持让谢大人和钱大人与他并肩同行,对他们十分恭敬,和以前武官看不起文官完全不一样啊!”
“那是!军中的军饷和武器都是谢大人的商部筹助的,没有钱,打什么仗?”
“何止?我叔叔说,郭监军对皇上讲,谢大人身处险境之中,面不改色,从容冷淡。钱大人与旁边看押他们的人谈笑风生,插科打诨,武将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气度,他深感佩服哪。”
“我懂你说的。那次大军入城,我就在街上亲眼看见了他们。谢大人贵体清瘦,在一片兵甲之中,显得有点儿单薄,长得又那么俊雅,可谢大人那个样子,身子骨儿笔直,脸上冷冷的,眼神儿雪亮,让人望之生畏……”蹙眉停住摇头。
洛修文问道:“再如何?”
“洛公子,您是写文的人哪!我哪有词儿呀!”
“你亲眼看见的,才说得出来呀。”
“我也说不出来,反正那天街道上的姑娘媳妇都疯了,不是喜欢了郭将军,就是喜欢了谢大人……”
“钱大人呢?”
“好像没什么人……”
“真没眼力价儿!我要是女的,就喜欢钱大人!”
“你是女的吗?你不是吧!女的就是这样,要么喜欢那力拔山气盖世的,要么喜欢那温雅俊秀饱读诗书的……”
洛修文叹气,“我就是集两者于一身呀!”有人笑,书童瞪眼道:“笑什么?!我家公子就是这样的!”
洛修文忙说:“别说我,见了皇上如何呢?”
“我叔叔说,郭将军上朝跪拜,讲了战事的离奇之处,双手捧上皇上‘朕知天意此役必胜’的手谕,谢大人称皇上是得天助之君,从此必然启开天地以来未见之盛世,受万民敬仰。”
“这好话说的!”
“我叔叔说谢大人从不妄言,说出来的话都是真的。”
“可不是让他说准了,咱朝的兴盛繁荣,自古就没有过呀!”
“皇上当朝贬官的贬官,换将的换将,大军在城,郭将军在侧,谁敢动?国舅爷被虢去官位,押解去了天牢。太后披发闹宫啊!冲上朝堂,要死要活,说皇上不孝,那还得了?大臣们立刻启奏皇上,言后宫干政,有违治国之训。皇上当场挥泪让人把太后拘在了冷宫里,说自己不敢违背祖训,日后一定对太后供奉加倍,以示补偿。”
“据说太后发了疯?”
“好像是,在冷宫里好吃好喝地过了三年就死了,皇上厚葬于先皇之侧。”
“后来,皇上并没杀国舅爷。”
“对呀!皇上心地仁慈,说念国舅爷辅佐了十年,虽有反意,但顾念往日情分,只抄没了家产,囚禁在了一处偏院,让他得享天年……”
洛修文叹气,“诸位,我是想写谢大人的故事。”
“您就这么不耐心!就要说到了呀!”
“皇上那日要封谢大人三公之位的首位呀,就是以前太傅那个位子,可谢大人以身体不支为由请辞,说只能运行商部,无法承担它职。从那以后,皇上才真的掌握了文武之权,开始展现他的治国奇能啊。”
“是啊!皇上的政令激励农务,嘉奖开垦荒田,谢大人的策谋刺激商业……”
洛修文停笔叹道,“诸位!这些并非我写文所需……”
“哎?怎么不需要?你不是想写谢大人吗?”
洛修文微皱了粗野的眉毛,“我想写……”他的下唇包住了上唇一会儿,终于说:“谢大人的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