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02

晴空蓝兮: 尽在不言中 21 - 35

第21节

  从小自诩机敏灵活的宁双双第二天就发现有人情绪不对劲,于是便趁着开冰箱拿饮料的空当,语气轻松随意地问:“乐言姐,你想喝什么?这里的品种应有尽有,比supermarket一点都不差。”早上一见面,她对聂乐言的称呼就已经改了口,十分自然的一声乐言姐,比前几天更见亲密。
  冰箱里满满当当的零食也是在她的要求之下找人送来的,动用的当然是江煜枫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其中还包括这台全新进口多开门冰箱本身,都是让江煜枫的助理连夜指挥人从商场搬回来的。
  要她充当维系他们关系的纽带,那当然得将她伺候得舒舒服服才行。
  况且,她也不是毫无建树的,至少已经成功地将聂乐言的办公地点暂时由公司转移到江煜枫的新房子里,因为她对着聂乐言可怜兮兮地说:“……我在国内没什么朋友,三哥那种人你也是知道的,他就算有空也不会来陪我,所以我平时一个人实在是非常非常的闷,就只有乐言姐你了。”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将聂乐言拉来这里“陪”她消磨时间。
  其实对此聂乐言倒是没有多大异议,反正在哪里都一样可以做事,而且江煜枫最近似乎非常忙,基本上不会出现,自然也就和她互不相扰,所以在这八小时里可以说是风平浪静。唯一令她觉得有点郁闷的是,看着这套豪华住宅里一应俱全的设施,她常常头疼地对着自己的设计图纸想,究竟现在是不是正在做着无用功呢?因为在她看来,这房子完全可以立刻搬人进来居住,而且各处装修细节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很显然前任设计师也是行业老手,甚至可以说是个高手。
  所以她忍不住想,如果哪天让她发现江煜枫是吃饱了没事干耍着她玩,她绝对不会放过他。
  直到一杯果汁被摆到眼前,聂乐言才回过神,抬头便看见宁双双精致漂亮的脸蛋,还有那双盯着她仔细打量的眼睛。
  其实这双眼睛和江煜枫的非常像,同样漆黑明亮,深不见底,又仿佛有着动人心魄的吸引力。
  于是她不禁笑着问:“在学校是不是有很多男生追你?”
  宁双双歪着头想了想,“一般般吧。”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她在她身边坐下来,抿了一口果汁,然后说:“你今天心情不好呀?”
  聂乐言仿佛被呛了一下,却又立刻神态自若地否认:“没有。”
  “哦,是么。”轻描淡写的尾音,微微向上一扬,摆明了对她的话持深度怀疑态度,却又偏偏不会轻易点破。聂乐言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对兄妹,看来还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过了不一会儿,宁双双便抛下对着电脑专注工作的聂乐言,一个人跑去楼上打电话。
  她说:“我中午想吃扬州炒饭和糯米鸡。”
  电话那头的人淡淡地回应:“这种无聊的小事,以后不用告诉我。”
  她很是气愤,撇撇嘴角:“那什么才叫不无聊?有人心情低落,算不算无聊的小事?”
  果然只听江煜枫低低地“嗯”了声,“她怎么心情低落了?”
  她立刻愈加心理不平衡起来,故意说:“三哥你这么忙,我就不打扰你了,拜拜。”说完真的直接掐断电话,哼着法文歌轻快地走下楼梯,又问:“乐言姐,我们中午吃什么?”
  聂乐言说:“随便。”
  宁双双说:“什么叫随便?我又不是男性,这种女人们的标准答案不要对我说。你快想想,中午去哪儿吃饭比较好。”
  聂乐言简直哭笑不得,这只不是一句口头禅罢了,怎么倒和性别牵扯到一起去了?不过和江煜枫在一起的时候,其实她很少有机会说出这两个字,只因为这些事情几乎都不需要她去思考和关心,他总是将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善,然后从容不迫地逐一实践。
  这似乎是他的个人习惯,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喜欢毫无准备和计划,不容许丝毫的忙乱和慌张。而她偏偏相反,一觉睡到闹钟铃声大作,然后再手忙脚乱地在衣橱里翻找当天要穿的衣服,那是常有的事。
  所以他很看不惯,尽管她忙乱无比的时候他通常都还在床上悠闲慵懒地躺着,但似乎仍有足够的立场看不惯她。
  又或许只是因为她的动作吵醒了他,所以他总是皱眉问:“你就不能昨晚把这些东西准备好?”
  一两次还行,次次都要被这样质问,简直就像是凭空多出一个长辈来管她,聂乐言也有点受不了,便同样皱眉回他:“我没那个习惯,不行么?”
  结果他根本不理她,翻个身继续睡,以实际行动来对她的狼狈仓促致以无情的嘲笑。后来正是因为这样一点点的细微小事彼此不合,两人就索性不在工作日的时候睡在一处,免得互相干扰,还影响和气。
  最后终于还是没去外面吃饭,因为就在她们准备出门之前,已经有人送了外卖来。
  大大小小的餐盒叠在一起,加起来有十来个之多,看了盒子上印的精美字样,才知道是城中一间大名鼎鼎的餐厅,向来以做江淮菜系出名。
  宁双双立刻拨电话过去,笑嘻嘻地说:“三哥,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香喷喷的糯米鸡引得她食欲大动,嘴巴自然比往常还要甜。
  聂乐言却在暗笑,昨天也不知道是谁一条条一桩桩地数着她三哥的坏处,从小到大的恶行,听起来倒像是罄竹难书。
  然后便听见宁双双又说:“……哦,你还在开会啊,那我不吵你了,拜拜。”难得乖巧地道了再见,收起手机时却朝聂乐言看了眼,摇头道:“怪不得都说资本家是魔鬼,三哥更是魔鬼中的魔鬼,这么迟了还不肯放员工吃午饭,真是过份。”
  聂乐言说:“你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当然被他知道。”
  宁双双很是无辜,“那我也是向他学的。你都不晓得,他在家里的表现有多好,好像根本不用花什么力气就能让长辈们都喜欢他,所以他是最得宠的孙子辈了,爷爷总说他是多么多么的谦和有礼,进退有度。结果一转头,等长辈们都不在场了,他就又立刻换了张脸,以戏弄别人为乐。”
  “大概被戏弄的人就只有你吧。”
  “嗯,谁让我是家里唯一一个女孩子呢,好欺负。”
  这点倒是与聂乐言的情况不谋而合,她随即笑了笑,说:“先吃饭。改天再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她和你年纪差不多,而且性格挺像的。”
  “女的?”
  “对,也姓聂,是我认的干妹妹。”聂乐言突然想到,“不如我也认你做妹妹好不好?”
  宁双双本想点头,再一想却说:“不好。”
  聂乐言奇道:“为什么?”
  “不好就是不好嘛。”宁双双含糊其辞,只是低下头去吃她的扬州炒饭。
  据不保守估计,以后或许会要叫嫂子也说不定呢,还认什么姐姐呢。
  多此一举。
  直到一个多小时之后,江煜枫才得以从会议上脱身,下午倒是再没什么事,于是便开了车过来。
  拿着钥匙打开门,才发现一楼并没有人,只有玄关处的两双鞋子显示她们还没有离开。
  聂乐言与宁双双正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电影,就连躺椅和小桌子都是原先就备好的,只是一直摆在室外,似乎没人有空去理会它们。
  冬日里难得有这样好的阳光,明媚柔和,在地板上投下无数细小的金色碎片。其实是宁双双首先发现的,于是建议休息一会儿,两人便抱着笔记本电脑跑上来,幸好聂乐言平时也有储存影片的习惯,便挑了部轻松浪漫的爱情喜剧,与宁双双坐在一起观看。
  是很老的一部好莱坞片子,梅格瑞恩与汤姆汉克斯合演的《网络情缘》,似乎还有好几个译名,但聂乐言最爱这一个,觉得缘分确实是件十分奇妙的事,连这样两个看似死对头的男女都能最终被牵到一起去。
  阳光照在身上很温暖,所以她早就将外套脱了,露出里面的针织衫来,是极浅的紫色,将肤色衬得十分白皙,那衣服样式倒很简单,只有领口缀着隐暗的花纹,却又颇为修身,配着利落的长裤,即使坐在椅子里,整个人仍旧显得匀亭优雅。而且在这样好的天气里,她难得地没戴围巾,于是露出一段颈脖来,皮肤仍是白,白得几乎可以看见细小的绒毛和淡青色的血管。
  似乎是正看到某处好笑的地方,她两只手交叉搭在身前,嘴角向上轻快地扬起,与宁双双齐齐露出毫无顾忌的笑容,整张脸都沐浴在阳光下,每一分线条都是清晰的,却又柔和得不可思议。
  江煜枫站在门边,恰好见到的就是这幅情景,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竟然就这样恍了神。他不禁低下头微微咳了声,似乎是想要引起对方的注意,又似乎只是为了让自己收敛心思。
  果然,原本正看着影片的聂乐言很快便应声回过头来,其实笑容还停留在眼角唇边,来不及收回去,因此看上去竟像是难得心情极好地对他说了声:“哦,你来了。”
  明明知道只是个错觉,江煜枫居然还是下意识地跟着情绪上扬起来,略一点头:“嗯。”又问:“你们在看什么?”
  宁双双倒是后知后觉,听见二人对话才发现他的存在,立刻插进话来,眉飞色舞,样子颇为兴奋:“爱情剧。三哥,你要不要一起来看?正好快要到高潮了。”
  仿佛这时才第一次将视线和注意力放在电脑屏幕上,虽然隔着一定的距离,又有太阳的反光,然而仅仅瞟了两眼,江煜枫便说:“这么旧的片子,难道你以前没看过?”
  “重温嘛。”宁双双立刻奇道:“咦,莫非三哥你也看过?”那表情,分明吃惊得要命,因为江煜枫看上去完全不是会看这类电影的男人。
  可是他却连脸色都没变一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仿佛根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微微倚在门边,又站了一会儿,才说:“你们慢慢看,我走了。”
  宁双双问:“又要回公司啊?”
  “嗯,下午还有事。”他往外走了两步,就快要走到楼梯口了,结果只听见聂乐言在后面“哎”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他到底还是停下来,转过身微扬起眉梢看过去。
  聂乐言已经站了起来,一只手还搭在椅背上,仿佛是刚刚想起什么来,可是这会儿却又突然有些犹豫,逆着阳光,眼神都在不经意地闪动。
  他觉得自己今天心情很不错,于是难得好耐性地等了一会儿,却见她仍是踌躇得要命,这才开口问:“怎么了?”
  聂乐言轻轻皱起眉心,想了想终于还是问他:“我原来有一条手机链,你有没有见到过?”
  电脑音响里传来影片悠扬舒展的配乐,宁双双正一个人专心致志地看着,仿佛心无旁骛。江煜枫的表情倒是没变,只不过一时之间并不作声。


第22节

  见他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聂乐言只好又说:“就是手机挂坠,末端是一只水晶小鹿的,我以前也用过一阵子。”
  “那么后来呢?”江煜枫终于肯动一动嘴唇,其实他整个人都陷在室内大片的阴影里,但眉宇间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仍旧分外明显,“既然是你的东西,怎么现在反倒来向我要?”
  “我好像把它弄丢了,昨天在家里找了,但没找着。所以想会不会是原来不小心落在你那儿了。”她停了一下,眉头仍旧微微蹙着,仿佛在心里做着某个决定,忽然又说:“……算了,大概是真的丢了吧。”
  那样小的一件东西,而且自己真有好一段日子没有用过它,所以大概早就丢在某个角落里,再想找回来也困难得很。
  她不想勉强,于是重新坐回椅子里去,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屏幕上,可是心思却越飞越远。
  更确切地说,是她偷来的。
  那次在海边露营之后一起坐火车回学校,想来大家都玩得太累,又恰好赶上午休时间,于是火车开动没多久便都睡着了,就只有她奇异的清醒,并且还有心情走去车厢连接处去洗了把脸,结果回来的时候正好经过程浩的身边。
  他的手机就放在桌上,那只小小的鹿型水晶垂下来,在半空中有节律地轻轻晃动,一下又一下,五彩缤纷地反射着窗外明媚的阳光。
  其实她曾经问过他,这挂坠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因为极少见到男生会往手机上装饰这些东西。可他当时说并没有意义,只是为了好玩。
  最后她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口仍旧怦怦跳个不停,手心却一直紧紧攥着,任由里头那个小小的冰凉的硬物被最终捂成温热。
  她只想留一个纪念。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放手,那便好歹让自己留下一个可以永久怀念的东西,不要那些虚幻的回忆和想象,只需要一件实物,看得见摸得着,一件曾经长久地属于过他的实物。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荒谬而又疯狂的做法,仿佛这辈子就只疯狂过这一回,直到几分钟之后,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她才又开始后悔。
  强烈的后悔。
  长这样大,她是第一次做出这种事。她竟然未经对方同意,便擅自偷取了别人的财物。
  可是已经来不及。想要再还回去,已经来不及,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突然没了方才的勇气。
  有时候,做出某件事的机会只有那么一次,仅仅的一次而已。过了那个时机,就连自己都会觉得那个举动能够成功竟是那样的不可思议。
  因此后来她还是保留了那只水晶小鹿,却有很长一段时间根本不敢把它拿出来,就如同真的盗窃犯一样,家中藏着一笔巨额的赃物,于是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别人发现了举报出去。
  她把它放在衣柜的最深处,用了一大叠衣物压着,放在自以为最隐秘的角落,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其实她很想知道程浩事后的反应,可是那天之后,他们见面接触的机会并不太多,因为很快便领了毕业证,正式从校门里走了出去。也不知是否是她在那晚的海边下了某种决心的原因,又或许是程浩也抱着同样想法,反正她与他的联系就这样很突兀地中断了,仿佛6月26日全校毕业生大会的那一天就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将过去与未来硬生生地切成两段。
  还是那所学校,却唯独少了那个人。
  似乎是光线有问题,宁双双动手将电脑屏幕的角度转了转,这才听见身后传来声音说:“晚上我有空。”
  聂乐言不禁一怔,她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因为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发呆了多久,而他走路向来动静极轻,刚刚明明又说赶着回公司的,她以为他早已经下楼去了。
  她连忙回过头,却只见江煜枫仍旧站在方才的位置上,或许是由于阴影的关系,就连眼神都显得缺乏暖意,语调也平淡至极,“你如果想要去找的话,我晚上九点半以后会在家。”说完便转身走下楼梯。
  她还来不及答应一声,结果一旁的宁双双已经挑起眉毛,目光追随着那个离开的背影看了看,复又去观察聂乐言的脸色,见她似乎恍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老成地安慰她:“乐言姐你就别介意了,我三哥他就是这样的。”
  聂乐言不由得问:“哪样?”其实她只是在想晚上到底要不要去试着找回那条手机链。
  “反复无常喽。”宁双双说,“刚才不还情绪很好的样子嘛,这会儿突然又冷冰冰的,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从小就这样。”
  可是,有吗?
  聂乐言想了想,大约是自己方才并没注意,所以居然一点都没有发觉他的情绪有什么变化。不过宁双双的这个总结,对于江煜枫来说倒是一贯都很适用的。
  结果到了晚上,她终究还是去了。其实那个挂坠已经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因为最近工作太忙,又或许是早就将它摘下不用,所以她直到前一天才突然记起它的存在。
  因为想到毕业旅行,因为想到程浩,所以才终于记起它。
  江煜枫似乎也是刚刚才到家,明明衣帽间就在旁边,可是西装外套与领带就这样随意地丢置在沙发上。以前聂乐言见了总会痛心疾首,一边动手帮他拿去挂好,一边又忍不住感叹他的腐败与不珍惜,都是那么顶级的牌子,结果到了他的手上却显得丝毫不受宠爱,用过之后就扔到一边,似乎一点价值都没有。
  秦少珍评价说:这表示他视金钱如粪土,看穿了,也不过就是些身外物,这人的觉悟实在高得很啊。
  对于这种堂而皇之的粉丝论调,她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心里头只觉得,以小及大,举一反三,可见这种男人永远都不会将任何人或事真正地放在心上,最爱的恐怕只有他自己。
  呃……虽然这帽子扣得有点过大了,但她真就这样认为的。
  江煜枫打开门让她进去,然后便自顾自地站在一旁解袖扣。
  他的房子太大,楼上楼下的,中间又有错层,又是那样小的东西,所以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找起,聂乐言只好问:“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轻淡地说:“没有。”
  她又问:“那方不方便让我进一下卧室?”
  “这么客气做什么?”衬衣的袖口微微松开,他忽地低笑一声,令人分不清其中隐藏的意味,只是抬了抬手,说:“请便。”
  其实她是真的有所顾忌,谁知道他的卧室里有没有放些不愿意被外人看见的东西。虽然她一向不会将私人衣物乱丢乱放,但这也不能保证他以后的女朋友们也有同样良好的习惯和传统。
  所幸走进去之后才发现,一切如常,简单明了的黑白两色配上同样简洁的组合家具,任何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其中占据了最大空间的,无非不过就是那张KINGSIZE的大床,罩着灰白条纹的床单。聂乐言的目光瞥到这架庞然大物,不禁想起上回在这上面发生的荒唐事,她有点尴尬,连忙转移了注意力,去思考那只手机挂坠可能失落的地方。
  其实在来的路上,她已经努力地回想过,依稀记得那次是她亲手将它从手机上解下来的。
  当时她还没换新手机,用的仍是那支银色的三星,大概因为表面镀的是一层薄薄的铬,所以脱色的情况比较严重,用了不过小半年时间,外表便已经显得十分斑驳,影响美观。
  而江煜枫好像比她这个使用者更加不能忍受,有意无意地提过好几回,要帮她换个手机。
  她却不领情,反问:“又没坏,干嘛要换掉?再说了,等到要换的时候我自己会去买的,你就不用操心了吧。”
  他略微皱皱眉,吐出两个刻薄的字:“真丑。”
  “反正又不是你用。”她忍不住瞪他一眼。
  确实是,从发型到手机,再到她平时的生活习惯,他有事没事就会过问一下,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大概真是闲得发慌了。而她那个时候仿佛抵触情绪十分强烈,几乎达到了人生的顶峰状态,于是总是不肯好好配合他,偏偏要和他唱对台戏。
  谁知道,或许是他那天恰巧心情不算太好,又或许是他一向挑剔的审美观点对此真的忍无可忍,硬是一把夺过她的手机,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说:“这型号现在国内也有卖了,你要是真这么喜欢,干脆再买个同一款的好了。这么纠结干什么?”
  “究竟谁比谁纠结了?”她觉得这人的强盗思维简直不可理喻,伸出手去就想将它抢回来,结果却被他轻轻巧巧地扬起手避开。
  他的手臂本就比她长出一截来,占尽了先天的优势,不禁让她气恼,结果又听见他说:“手机上好好的挂个东西做什么?而且又重又硬,难怪会将漆蹭掉。”
  大约是晃动的时候那水晶恰好砸在他的手指上,她见他微微皱着眉心,仿佛吃痛,可她却不由地怔了一下,干脆整个人扑过去,只可惜沙发太过宽大柔软,膝盖跪在上面反倒陷得更加深,根本不好使力。
  他低低地一笑,单手扣住她的手腕,然后那只手机便在她的视线中划了道完美的弧线,越过床铺,直直落在地上。
  她知道他并不是故意的,也许只是想要将它随手丢到床上去,可是那一记沉闷的声响仍旧让她心头一震。她用力挣脱他,连拖鞋都顾不得穿,就那样赤着脚跑过去查看。
  幸好因为是冬天,卧室里铺着厚软的地毯,长长的米白色绒毛几乎没过脚踝,所以手机完好无损。
  当然,同样完好无损的,还有那只晶莹剔透的小鹿。
  那样脆的水晶,幸好没被摔碎。


第23节

  室内开着充足的暖气,所以即使光着脚站在地上,也并不觉得冷。她只是仔细地捡起手机,将小小的挂坠攥在手心里,然后转过头恨恨地瞪他:“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轻没重的。”
  或许是从来没有人会这样同他说话,江煜枫好像也突然动了气,漆黑的眼眸在灯下微微一沉,有那么两三秒的时间,目光从她的手上状似不经意地略过,他眯起眼睛,坐在沙发上的姿态倒是依旧慵懒随意,其实就连声音也是,轻描淡写的:“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她却转开头,生怕自己会被他这副轻忽的态度给气死,也懒得再与他计较。
  又过了两天,到底还是将挂坠解了下来。如此精致易碎的东西,也许根本就不该挂起来招摇过市。
  可她曾亲眼见到程浩用它用了四年之久,却一点残损都没有,实在难以想象他该是多么地爱惜它。
  如果自己做不到足以避免一切意外,那么还是将它收起来为好。因为,这是她用一个不光彩的手段留下的关于他的所有想念的见证。
  结果偏巧那天是周六,她在这套房子里留宿,便将挂坠收进她平日专放衣物的抽屉里。到后来她与江煜枫分手,收拾私人物品搬走的时候,却将这件小东西给落下了。
  如今身份不同,她自然再不方便亲自去找,所以只好转过头,看向那个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边的男人,说:“你能不能替我打开这个抽屉看一下?”
  “你自己看吧。”灯光下,江煜枫的神色显出一丝冷淡,又仿佛疲倦,所以连讲话的声音都莫名低沉。
  其实她并不愿意做这种事情,但是看他的样子,似乎要他亲自动手简直比登天还难,于是只得走过去,拉开床头右侧的那只抽屉。
  什么都没有。
  她不禁愣了一下,因为那抽屉里空空如也,干净得仿佛连一粒灰尘都没有。就好像她当初将私人物品移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
  一只手还搭在抽屉把手上,其实聂乐言有点失望,本以为是真的可以找回来的,可是如今看来,大概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
  可她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会不会是钟点工收拾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
  江煜枫却只是看着他,并不作声,眼底仿佛有微弱幽暗的光华在流动。
  她觉得奇怪,结果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你就这么确定那东西在我这里?”
  他的语气有些轻漫,其实她不太喜欢,却还是回答说:“应该是的,因为我在家里没找到。”
  江煜枫笑了一下,可是那份笑意远没有到达眼底,又问:“究竟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才让你如此大费周章?”
  她微微一怔,才说:“没什么重要的。”
  “既然这样,那丢了就丢了吧。”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腔调,他再次淡淡地瞟她一眼,然后便转过身径直走去衣帽间,看样子已经准备拿衣服去洗澡。
  仅仅愣了一下,她立刻两三步地跟上去,“你是不是见到过?”
  他停都没停一下,并不理她。
  她又追问:“是被你收起来了,对不对?”
  不要问为什么,就连聂乐言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猜测,可是看着他的背影,她心里只觉得愈加肯定,或许一切都凭着直觉罢了。
  她不依不饶,结果一直跟进衣帽间,江煜枫才蓦地停下来,她来不及收住步子,几乎一头撞上他的背。
  “你不否认,那就是承认了?”隔着这么近,聂乐言只好仰起头来看他,灼灼的目光在那张英俊的脸上搜寻,仿佛想要找出一点蛛丝马迹。而他倒是一贯的坦然,幽深的视线与她相对,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只有薄薄的唇角微抿着,没有一丝弧度。
  最后她几乎可以肯定,毕竟相处这么久,终归还是对他有些了解的,她伸出手说:“把它还给我。”
  她的语调在不知不觉间冷硬下来,而江煜枫反倒扬了扬眉,似乎觉得异常好笑:“你要我还什么给你?”
  见他表情这样轻松,她也突然犹豫起来,然而那只手却始终还是没有收回去,又再重复了一遍:“如果是你收起来了,你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现在把它还给我。”
  他看着她的表情,仿佛终于忍不住哂笑道:“倒是很少见你这样执着。那么刚才我问起来,为什么又要说它不重要?”
  这样了然的语气,似乎一早就拆穿她的谎言,聂乐言不禁有些恼羞成怒,皱起眉说:“我要怎么回答那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拿了我的东西,现在我只希望你将它交还给我,就是这么简单。”
  她已经开始激动,而他却还是淡淡地说:“没有。”
  什么没有?!
  他刚才的态度,分明就是已经承认了。
  见他转过身去找衣服,她索性一步绕过去,拦在他与衣架之间,一副势不罢休的模样,“你到底给不给?”
  一只手还撑在层层叠叠的实木架上,江煜枫低头看着这个气势汹汹的女人,仿佛他再不妥协,下一刻她便要找自己拼命。
  目光在灯下微微闪动,他终于冷笑道:“凭什么?”手指顺势穿过那头浓密的黑发滑上她的耳边,他看见她轻微地瑟缩着抗拒了一下,薄唇微动:“如果你能立刻收起这副想要杀人的样子,如果你能取悦讨好一下,或许我会考虑将那个不值钱的玩意还给你。”
  聂乐言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他的唇就已经猝然压下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周围弥漫包裹的便全是他的气息,那是纯男性的压迫与掠夺,又带着一线清凉的味道,幽幽地袭来,仿佛是混杂在烟丝里的薄荷。
  其实还有极淡的酒香,她这才知道原来他喝过酒,难怪之前眉眼间有浅浅的春色。
  明明这个衣帽间里大得出奇,聂乐言却仍旧觉得呼吸渐渐困难起来,因为他的唇正毫无怜惜地压在她的唇上,辗转来回,近乎野蛮地将身边的空气尽数都夺走。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强势而霸道的江煜枫,唇齿碰撞,仿佛无休止地纠缠,她因为缺氧,脑袋里嗡嗡作响,几乎乱成一团,却还是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兀自挣扎。
  很快便有淡淡的血腥气味在口腔里弥漫扩散开来,在那一刻,她不由得愣了愣,因为自己并不觉得痛,想来那血是来自于他的。然而也就是这一下恍神的工夫,他就已经顺利地窍开她的齿关,更加毫无顾忌地攻城略地。
  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天生力量的弱势,她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了,反抗的双手也已经被他单手扣住,似乎这样的举动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而他的另一只手,正重重的按在她的后脑上,令她动弹不得。
  她就陷在那个男人与高大的实木衣架之间,仿佛被困住的猎物,无从逃脱,就连呼吸都变得奢侈。偏偏在这种时候,心里居然异常清醒,知道这个吻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相同,他似乎只是在发泄着自己莫名的情绪,又似乎只是为了惩罚她。
  可是,他凭什么惩罚她?她不是早已与他一刀两断,互不相干了么?
  然而江煜枫似乎并不满足,他只稍稍停了停,便一反刚才的粗暴,竟然开始极尽所能地挑逗她。而且两人已经这样熟悉,他从来都知道哪里才是她最敏感的地带,纯男性的气息肆无忌惮地掠过她的颈边和耳垂,引来一阵强似一阵的酥麻感。
  她最终还是忍不住颤栗一下,似乎紧紧绷着的那根弦猝然断裂,于是整个人便在瞬间脱了力,不由得软软地倚向他,脑子里却还迷迷糊糊地想,怎么能这样不争气?他明明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可是为时已晚,她的身体早已更快一步地开始回应他,而他则像是立刻有所感应,慢慢松开了对她的钳制,让她得以顺势将手臂攀在他的腰间。
  她是真的照做了,或许一切只是出于本能,只想找个依附,否则只怕自己就要滑到地上去,结果他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从热吻中抽离的速度太快,快得令她来不及反应,更快得仿佛方才根本没有触动到半点情欲。
  他的唇刚一离开,她便如同重获新生一般,近乎贪婪地摄取着周围的空气,好半晌犹在微微喘息,眼眶里还有薄薄的水汽并未退去,她只是下意识地抬起眼睛望向他,似乎有些迷惑。
  而他却只是高深莫测地看着她,一直等她稍稍缓过来,才轻描淡写地拂开那双揪着自己衣服的手,脸上的表情仿佛刻薄的嘲讽:“想不到,你还真舍得做牺牲。”
  她却一时没有听懂。
  他笑了一下,眼里除了鄙夷之外,似乎还有其他莫名的情绪快速滑过。
  聂乐言这才反应过来,只觉得在这一刻浑身发凉,凉得连手脚都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她悄无声息地向后撑住紧实的衣架,咬着牙狠狠地说:“不知道我的牺牲令你还满意吗?如果满意的话,就立刻兑现你的承诺!”
  他居然这样羞辱她!
  他居然敢这样羞辱她!
  她气得头脑发昏。可不是发昏了么?否则刚才又怎么会情不自禁地回吻他?


第24节

   然而此刻,聂乐言只是狠狠地瞪着面前这个男人,一双黝亮沉静的眼睛里都仿佛跳动着火苗,索性坐实了他的讽刺,不依不饶地大声道:“把我的东西还我!”
    江煜枫似乎也终于动了气,因为她看见他的瞳孔急剧收缩了一下,在灯下愈发显得乌沉深远,可是最终却还是怒极反笑:“看来果真是很重要的东西了?那么刚才问你的时候为什么要说谎呢?”
    “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她是真的气极,然而与她的愤怒相比,这个可恶的男人只是稍稍顿了顿,便轻轻挑眉,再次伸出手,修长的手指从她的发际越过,去拿自己的浴袍。
    聂乐言索性将浴袍一把夺过来,又重重掷在地上。
    她忽然发觉,自己就是讨厌他这副样子,永远那么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好像无论遇到什么状况,都能平静得近乎可怕,说得好听一点,似乎这就叫做泰山崩于前却色不变。可也正因为如此,她才猜不透他下一步将要做些什么,如同古代武侠中的两者对决,以静制动的一方总是有更大的胜算。
    他静她动,所以他永远高出她一筹,也所以在他的面前,她总觉得没来由的无力。
    被无情抛掷在地上的那件浴衣倒是贵得很,看那款式和牌子,正是江煜枫偏好的风格,可是聂乐言盯着它,只觉得一阵恍惚,因为突然记起来,这似乎正是她很久之前买回来的,久到她都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替他买回这么一件东西来。
    她朝地上看了两眼,其实很有冲上去再蹂躏两脚的冲动,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全是看在当初自己亲手从商场里将它拎回来的面子上。
    当然,她还记得自己要做个淑女。
    即使已经气极败坏,也不能在江煜枫的面前露出泼妇的样子,恐怕那样只会再度招来他的嘲笑和蔑视。
    所以她就重新这么瞪着他,胸口微微起伏,或许是因为愤怒,又或许是还没从刚才那个令人窒息的吻中完全恢复过来。
    最后她看见他弯下腰将衣服捡起来,似乎有那么极短暂的一顿,他的动作停了停,微俯着身子,只有背部那道流畅的线条落在她的眼睛里。
    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也懒得去看,心里正熊熊烧着一把火,恨不得将此人一把掐死才好。
    江煜枫最终还是直起身,手里拎着那件轻软的灰白色条纹状浴袍,其实地上铺着纯羊毛的地毯,洁白如雪,一点都不脏,但他却神色冷淡得仿佛不愿意再多瞥它一眼。也同样不看她,只是径直从她身前大步离开,在经过门口的时候,随手将衣服扔进了废物篓里。
    这是他第二次将这样的背影留给她。第一次是在医院里,就是她被送去洗胃然后被他误以为是自杀未遂那次。
    聂乐言呆在原地着实愣了愣,因为这副情景是如此的熟悉,然后她才想,或许江煜枫终于被成功地惹恼了。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是他先招惹她讥讽她的,而她只不过是稍稍还以颜色罢了。其实想来也并没做任何太过份的事,无非不过是往地上丢了件衣服,而他的反应竟然像是重度洁癖发作,就那样近乎败家地将它从此视若弃物。
    衣帽间里也有暖气口,正咝咝地往外送着温暖柔和的风。聂乐言一个人站了一小会儿,才发觉手脚仍旧是冰凉的,从手心到指尖,几乎没有丝毫暖意。大概是方才太激动,血液全都供应到脑子里去了。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快要脑充血了,一直等到走出这套房子,站在室外寒冷的空气里,竟然才感觉稍微好了一点儿。
    可是,终究还是没能找回那只水晶挂坠。因为江煜枫似乎先她一步离开了,当她从衣帽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只能看见空荡荡的客厅和那扇敞开的大门。
    所以,她始终搞不清楚,到底那件小东西是不是被江煜枫收走了。又或许,他只不过是骗她的,毕竟他刚才的态度是那样的模棱两可。
    这片高档住宅区一向都不好拦计程车,独自站在路边等了很久,才终于有辆空车远远驶过来,聂乐言钻进去,司机等了一会儿,见她并不说话,便问:“您要去哪儿?”
    她短促地“哦”了声,这才报了个地名。
    “那边最近在修路啊,走不通。”
    聂乐言也想起来了,自己住的那个地方正在拓宽街道,已经敲敲打打两周多了。
    于是又说了个附近的超市名字:“就停在那里吧。”
    “可是那条路是单行道,小姐。”
    她坐在后座,视线抬起来,正好与后视镜里的那双眼睛相遇,大约就连司机都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她不禁有点尴尬,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想来想去能停车的地方都离住处有一段距离,最后只好说:“您开过去,找个最近的地方帮我停下就行了。”
    已经接近深夜,可是路上依旧车来车往,偶尔碰上红灯,他们便陷前后左右的包夹中,动弹不得。过了没多久,聂乐言的一张脸就开始发起烧来,或许是因为车内车外温差太大的缘故,又仿佛是缺氧,总之十分不舒服。于是她动手将车窗稍稍摇下一小半,冷空气呼地一下子就窜进来,吹在皮肤上凛冽刺痛,又顺势溜进嗓子里。
    她似乎被猛地呛到了,开始狠狠咳嗽,即使再把窗子升上去也不顶用,依旧停不了,很快连眼泪都涌上来,眼前模糊一片。
    司机问:“没事吧?”
    她摇头,又低下头去手忙脚乱地找纸巾。她没事,她很好,只是突然觉得心里被堵得满满的,涨得难受,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她怎么能将那么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呢?她从程浩那里偷偷拿了来,虽然他并没承认过,但她知道他也一定重视它,否则不可能将它带在身边那么长的时间,又保护得那样好。而她,居然将它弄丢了。
    不但将它弄丢了,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根本已经忘记了它。
    可是,怎么可以忘记。
    这么重要的东西,她怎么可以就那样将它遗忘掉。


第25节

    下车之后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终于回到住处。
    因为路面整修,到处被破坏得乱七八糟,连人行道上的方砖都被撬开重铺,聂乐言不得不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得十分仔细。路上还遇见一群刚收工的工人,戴着安全帽,拿着工具,似乎正七嘴八舌地计划着去哪里吃宵夜,虽然隔着一条街道,但嗓门都大得出奇。当她走过的时候,她听得很分明,其中有人冲着她吹了几声口哨,然后便是肆无忌惮的大笑声。
    她想到夜深人静,虽然一路都有灯光照着,但脚下到底还是加快了步伐。
    一直到住宅小区里才又慢下来。她就住在第二栋,转个弯,隔着低矮的花圃,楼道的门洞就已经遥遥可见。
    方才走得急了,穿的又是新买不久的高跟鞋,放缓步子之后,聂乐言只觉得小腿都在隐隐抽痛。以前秦少珍就说她,这样走不得路,该不会天生就是坐车的命吧。
    后来她与江煜枫在一起,倒真是常常名车接送,有时候他没时间,或者根本懒得亲自开车的时候,就会让司机负责接她上下班。
    还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心血来潮想学钢琴,便在业余时间报了个学习班,每周三次风雨无阻,简直学得不亦乐乎。而那个时候恰好是盛夏,已经非常热了,到了晚上整个城市几乎闷得像个大融炉一般,可是江煜枫竟然还维持了一个多月的好兴致,每回都开着他那辆拉风惹眼的跑车去学校门口等她。虽然这项举动后来给她招来不少无谓的注视和话题,但她还是觉得蛮感动的。有一次坐上车就忍不住问:“你最近怎么都不需要出去应酬?”
    她还记得他当时淡淡瞥她一眼,反问:“你很希望我天天去应酬?”
    “当然不会。”她说,“其实这么热,你不用特意过来接我下课。”
    她那样善解人意,他却反倒借机敲竹杠,“如果你觉得愧疚,可以买点礼物补偿一下。”
    对了,她想起来了!就是那一次,她后来才会去商场里买了那件浴袍送给他。
    其实是根本想不起来他缺什么。他那样一个人,吃的用的从来都只要最好的,眼界高得和古代的皇帝大概都没什么两样,而且稍稍有点不衬心的,闹起脾气来又像个不讲理的小孩子,让人觉得十分无语,很难伺候。
    她觉得他什么都不缺,再贵的东西买回去也是浪费。所以那天一个人在商场里逛了很久,从一层的国际名品区到五层的男装男鞋区,最后实在挑不中,心里恨不得也立刻招个能干的秘书来,将这样棘手的问题统统丢给秘书该有多好。
    然后又怀疑自己是不是鬼迷心窍了,明明他只是随口那样一说,她竟然就真的跑来商场里给他选礼物了。
    可是,好好的凭什么要送礼物给他?又不是生日,也不是什么纪念日。她同他交往,他偶尔开车接送一下,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么?
    有此觉悟的时候,她恰好闲逛到一家橱窗外,以前很少注意男装,没想到竟然还有浴衣专卖。她索性就进去挑了一件,刷卡打包,然后轻轻巧巧地拎着走人。她知道自己这样子很有些讨巧省事的意味,因为她见过江煜枫的其他几件浴泡和睡衣,几乎全是这个牌子的,所以心想,这样买回去应该不至于被他挑剔吧。
    果然,一向要求颇高的江某人似乎对这件礼物还算满意,因为仅仅隔了一天,他便礼尚往来地送了她一付钻石耳坠,自然价格不菲。
    秦少珍知道后连连感叹:“早知道你一口气多送他几件啊,这样交换,多值!”
    可是,再多几件又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照样被他扔进垃圾篓,毫不留恋。
    楼道前的路灯恰好坏了一盏,周围显得暗漆漆的,聂乐言直到走得很近了,才发现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她眯着眼睛看过去,可是对方的整个身子都隐在暗处,所以看不太清。随着自己脚步的越来越近,聂乐言心里不禁有些发毛,因为想起社会新闻里的那些抢劫袭击案件,于是不由自主地将手袋紧紧贴护在胸前。
    然后,她听见很轻的一声脆响,似乎是打火机发出的声音,划破沉寂冰冷的黑夜。
    她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幽蓝忽闪的火苗轻轻跃起,温暖微弱的一点火光照在那张脸上,其实不过是转瞬即逝,但她还是看清了。
    那张脸,似乎还与多年之前一模一样,五官的线条是那样的清晰明朗,在没有笑意的时候,嘴角边仿佛永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高傲。
    那个曾经像藤井树一般清冷俊美的少年。
    她看着他,终于还是走过去,而他很快也看见了她,眼里滑过稍纵即逝的讶异,随手就将刚刚点着的香烟熄掉了。
    她说:“嗨。”手袋还紧紧贴在怀里,“你怎么来了?”
    “正好经过,听说你住在这边,顺道过来看看。”
    他朝她微微笑了笑,于是她也跟着微笑。
    这样的碰面,这样稀松平常的对话和语气,几乎令人以为他们才刚刚分开不久。
    可是,其实已经很久了,两个人分开得足够久,几年的时光却仿佛有大半生那样漫长。
    他们就站在楼梯口讲话,一楼的声控灯早就亮了起来,但光线并不刺眼,只是一点点柔和的昏黄,照在她和他的脸上,犹如一层虚幻的丝绒披罩下来,朦朦胧胧的。聂乐言只觉得自己的视线好像又突然模糊起来,因为好像看不清他的脸。
    明明隔着这么近,却好像怎么都没办法将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可她还是微笑:“你刚才站在这里,几乎把我吓到。”
    “哦,以为我是坏人吗?”
    “是啊,过年前后治安一向不好,我还担心是抢劫的。”她低头看了看抱在胸前的手袋,即使此刻也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放松,并不是因为害怕,或许只是因为冷。
    今天晚上穿得有点少,没有想到会在江煜枫那里耗掉那么长的时间。
    他仿佛也看出她在瑟瑟发抖,微一沉吟便说:“你还是先上楼吧,我走了。”
    地上还散落着三四个烟头和几处斑驳的烟灰,他分明已经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儿了,结果她来了,他却这么快就要离开。
    她看得分明,于是站着不动,“其实你来之前可以先给我打个电话。”
    “我丢过一次手机,连同很多以前同学的电话号码一起没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直视着她,似乎并不像是在说谎,可是聂乐言却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语言,又或许失去的只是勇气和气力,她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她这些年一直没有换掉手机号码,那短短的十一字数字从大学一年级一直用到现在,更多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执着。其实工作之后也认识了好几个在移动上班的客户,他们手上有许多很好记的号码,数字又吉利,她有机会换,却始终没有换。
    那年在海边,她曾经对自己说,要记掉过去重新开始,于是真的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再轻易踏入程浩的生活圈,也因此真的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她从没对谁说起过,那是件多么艰难的事。因为明明就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她却再也不能见他,再也见不到他,就连听一听他的声音都不可以。
    那样爱一个人,却又要想方设法阻止自己再去爱他。她就困在那方泥沼里,既然爬不上来,唯一能做的也只是不要令自己越陷越深。
    可是到底还是固执地保留了原来的那个号码。
    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也是直到今天才终于肯承认,那份天真的期待落空了。
    她阻止了自己这么多年,却又偏偏等了这么多年。
    多么可笑的矛盾。
    最后程浩将手机递给她,说:“再输一次吧。”依稀记得多年前,也是她亲手将自己的号码输进他的手机里。
    这一次她却没有接,只说:“还是以前那个。”
    他似乎愣了一下,“我以为你早换过了。”
    “没有。”她冷得再度瑟缩了一下,似乎终于受不了了想要离开,“我上楼了,有空再联系好么?”
    “好。”
    他点头,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走远。
    她也在同一时刻转过身,匆匆踏上几阶楼梯,脚步很快,仿佛急于奔上楼去。结果几乎已经快要到二楼了,却又陡然顿住。感应灯次第亮起,聂乐言看着自己的影子定格在那小小的一方地上,似乎犹豫徘徊了许久,却最终还是原路返回。
    她重新站回到楼梯口,还来得及看得见那道背影。
    和当年一样,程浩走路的速度一向都不快,此时他只是将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明明夜里已经这么冷,张开嘴巴就能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汽,可他仍旧不紧不慢,仿佛步履悠闲。他沿着花圃,头顶一溜的灯光洒下来,他就在这整排的路灯下离开。
    她冷得发颤,上下牙关都在轻轻打架,却还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慢慢的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而上一次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她几乎就要忘记。
   

第26节

    其实大学毕业之后,她是真的曾经想要让这个男生在自己的生活里彻底消失掉,尽管心里也会难受,但她还是尽量开心地过着新鲜的研究生生活。
    她尽量不去想他,尽量忘记他。
    恰好当时的导师是位在专业圈内十分有声望的老教授,虽然年纪不饶人,可是平时却极喜欢与年轻人打交道,于是常常带着一众弟子出席各式各样的活动。聂乐言也因此认识了不少人,其中倒也不乏追求者,有的甚至才匆匆见过一面,便开始对她表示好感。
    后来她还真的与一位苦追她的研三师兄谈了两个月的恋爱,以闪电的速度开始,却又以闪电的速度结束,最后两个人丝毫不伤筋动骨地说了拜拜,很友好地分手。
    到底还是做不到。
    她满以为在经历了程浩之后,还可以再找到一个适合的人,毕竟世界这么大,生活这么丰富,而她往后的日子还有这么长。
    可是,直到试过之后才知道竟是那样难。对方明明细心体贴,将她宠得不得了,平时就连一壶开水都舍不得让她拎,然而她却并不觉得幸福。
    只是感动,并没有幸福的感觉,她靠在那位师兄的肩上,不会怦然心动,更没有奢望过天长地久。
    幸好师兄的性格也很洒脱,又或许是知道她无法真正爱上他,在分手的时候只是说:“以后有困难还可以来找我,就当作是哥哥也不错。”
    于是她又恢复单身,然后这种状况又持续了小半年,才遇见江煜枫。
    那是导师的一场寿宴,因为桃李满天下的缘故,所以当时的场面极其热闹,不仅是导师的亲朋好友,还有很多过去的学生都千里迢迢特意赶回来参加生日宴会。
    江煜枫是座上宾,被安排坐在主桌。
    其实直到今日聂乐言仍旧想不通,他既不是导师的得意门生,又不是设计界德高望重的同行,就那样一个天天和金钱打交道的、混身上下充满了铜臭味的不折不扣的奸商,居然也会有如此待遇。不过当时她可不知道江煜枫的身份,只是另一位在场的女同学一个劲地扯着她的袖子,那语气激动得如同发现了新大陆:“快看,超级大帅哥啊!”
    主要是因为那个女生一向以“超级”二字作为口头禅,所以当时聂乐言先悠悠哉哉地喝了口饮料,然后才顺着对方的指点很不以为然地望过去。
    她后来暗想,或许正是自己那个时候太不以为然了,因此当终于看清江煜枫的时候,才难免不大不小地惊艳了一把。
    她从未见过哪个男人会有那样一双乌沉深秀的眼睛,明明深得如同一泓潭水,却又仿佛带着无限风情。
    他们隔得并不远,大约只有两张桌子的距离。当时他正站起来向导师敬酒,一只手虚虚压在身前的领带上,另一只手端着一只小小的酒杯。可是宴会厅里人声热闹嘈杂,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想来也就是一般祝贺的客套话,谁知竟然引得导师乐呵呵地大笑出来,然后一口气喝掉了自己杯中的白酒。导师一向不胜酒力,此举算是给足了面子。
    同学问:“这人是谁?你认不认得他?”
    聂乐言摇头。
    那女生又说:“真奇怪,那份宾客名单还是咱们准备的呢,怎么倒对此人完全没有印象?”
    “或许是后来加的吧,又或许是临时过来参加,根本就没在名单上。谁知道呢。”将自己面前的饮料换成啤酒,聂乐言起身招呼同桌的同学,“差不多也该轮到我们过去敬一下了,走吧。”
    谁知生日宴会结束之后,她与同学们各自散开,结果却在两百来米开外的路口再次看见江煜枫。
    那天同样冷得要命,恰逢数十年不遇的强冷空气南袭,气温骤降十多度,偏偏那么巧,聂乐言前一天才刚去理发店换了个发型,将之前及腰的长发干脆利落地剪了大半,如今发尾只堪堪扫到肩部,清汤挂面,只觉得冷风嗖嗖地拂过来。
    她正在路口犹豫着该往哪个方向走,结果江煜枫开着的高级跑车在面前停下来,他问她:“要不要顺路载你一程?”
    聂乐言觉得很是惊奇:“我们认识吗?”
    “你不是许教授的学生?”他反问,一边摘下架在鼻梁上的墨镜,朝她露出些许轻微的笑意。
    这样的情景有些熟悉。
    其实过去也曾有个家境不错的男生追求她,公然开着好车在校园里招摇过市,几乎每隔两三天便差人送束玫瑰到女生宿舍,令聂乐言不堪其扰。而最为要命的是,那人品行大概很有问题,追求不成之后,不但转眼就找了另一个女生当女朋友,甚至还四处传出有关她的不实流言,无端引来许多八卦和麻烦。因此,聂乐言心中对这类人十分不屑,而大概也就是从江煜枫停下车来的那一刻起,她便在心中认定了此人是个换女朋友快过换衣服的花花公子——穿得人模人样又开着极为拉风的跑车;明明没有太阳,却偏要带副墨镜装酷;而且……他似乎正在和她搭讪?
    倘若不是整天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又哪会有这等闲情和工夫,竟然将车停在路边甘当活雷锋?
    虽然在宴会上的第一印象确实不错,但或许是出于一刹那的直觉,聂乐言还是决定少和这人接触为妙。
    于是她婉拒:“不用麻烦了。”想了想又礼貌地说:“谢谢。”
    由于一向是畏寒体质,如今站在这里只是说一会儿话的工夫,她便已经开始觉得冷得够呛,一张脸倒映在车窗玻璃上,似乎被冻得有些发白,可是气色却很好,那双眼睛愈加显得乌黑发亮。在那一瞬间,聂乐言觉得车里的那个男人仿佛极快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又或许只是错觉罢了,因为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在与她对视,坦坦荡荡,只有目光深得像海一般,轻笑一声道:“不用客气。你是许老的学生,我和他也认识了很多年,趁着有空带你一程又有什么关系。”这样自然而又充分的理由,好像她再拒绝,那倒是她矫情了。
    聂乐言站在路边不作声。
    其实她只是想起平常无聊时看过的那些言情小说,里面多金又英俊的男主角们是如何被灰姑娘给吸引住的。似乎这类男人都有个通性,那就是——你越不搭理他,越要和他对着干,他反而越稀罕你。
    看这些书的时候,大家也会稍作交流,于是秦少珍便得出过一个十分精辟的总结——吊上金龟婿的两大要素:视金钱如粪土;视金龟婿如仇敌。
    当时立刻引得大家一致赞同。
    聂乐言想,宁纵毋枉!就权当自己自作多情一回吧!假设这男人对自己感兴趣,那么最好就趁这次一下子浇灭了他的兴头,因为曾经有过的类似经历,令她从此对这类男人心生警惕,恨不得越疏远越好,免得以后又惹事非。
    结合了平时的阅读心得,她忽然走上前一把拉开车门坐进去,然后笑道:“你说得很对,只是搭个顺风车而已。况且,还是这样高档的车子。”她四处环顾了一下,眉梢眼角尽是飞扬的神色:“这车很贵吧?要是被我同学们看见了,估计她们真会羡慕死。开车吧!”
    身旁那男人果然有那么一下子的诧异,似乎眉心都微微蹙起来。她却突然觉得心情很好,心里暗想,谁说台湾小言是没营养的读物?!事实证明,它既能教人如何找到金龟婿,又能被当作怎样摆脱有钱男人的指导教材,这是多么实用、多么有利用价值的经典书籍呀!于是,她打算趁热打铁,虽然手臂上已经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但还是眉飞色舞,不遗余力地扮演着拜金虚荣的物质女生角色,也就是言情小说中的通用女配角。
    她想,最好让对方心生鄙夷,然后立刻将她赶下车去才好。
    可是江煜枫却似乎仅仅怔了怔,眉目间很快便又恢复了一派的云淡风轻,侧头问她:“去哪?”
    她原本是打算一个人四处逛逛,现在自然是不可能了,一时又想不到可以去的地方,思索了半天才说:“A大。”只因为从这里开车过去至少需要四五十分钟,而且还是在路况良好的前提下。
    谁知江煜枫竟然十分好脾气地点点头:“好,你先系上安全带。”
    她克制住吸气的冲动,忍不住问:“这样你也顺路?”
    他轻描淡写地看她一眼,换档启动车子,动作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正好,我也要去A大看望一位朋友。”
    正好?哪有这么正好的事?!
    聂乐言低头系着安全带,心里纳闷,究竟是他故意的,还是她真的那么衰,随口说出来的地名,居然就与他同路。
    可是车子已经开上宽阔的主干道,一路向着江北的方向奔驰而去,现在真算是骑虎难下,聂乐言不禁一阵沮丧,颇有一种自作孽不可活的感觉。
  那就是他们的第一次交锋。她自以为是地想出一个烂法子,妄图令他自动退开,结果他明明早就看穿了她,却一直不肯点破,等到了A大,将车停在校门口,他才微微笑道:“警惕心不要那么强,其实我对你并没有什么企图。”
  她觉得囧,顿时语塞。
  他拿出手机来拨了个号码,当着她的面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你十分钟后下楼来。”竟然确实早与人有约。
  聂乐言不由得更加尴尬,道了谢之后匆匆说:“我也找我同学去了,再见。”几乎是落荒而逃。
  可是没过多久,却又在教学大楼门口再次遇见他。
  就这样迎着面,根本没办法装作看不见,聂乐言只觉得头大如斗,但眼神还是飘过去,点了点头。
  果然,江煜枫微一扬眉:“你不是找同学去了么?”
  是,她此刻正形单影只地在偌大的校园里瞎晃,只因为在此之前压根没计划要来这里找什么人。
  于是下意识地顺口胡诌:“正在楼里上课呢。你呢?不是约了人?”
  他的语气淡淡的:“已经见过了。”
  大约是个小MM吧,聂乐言情不自禁地想,像他这样的公子哥不是最流行到大学里找小MM谈恋爱么。
  结果江煜枫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远远地叫:“小聂!”
  气派宏伟的教学楼前台阶上走下一个男生,三两步就到了聂乐言的面前,兴致冲冲地问:“你怎么来了?”
  愣了愣,聂乐言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李明亮。还没等她开口,李明亮却又说:“搞突然袭击?还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我说你这人也太不厚道,前几次叫你一块儿出去玩,干嘛都不肯去?”
  她被他连珠炮般的提问搞得有些晕头转向,顿了顿才说:“导师交待很多任务做,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和你们鬼混?”语气轻松,只有自己听得见心底的一丝怅然。不是不想去,只是怕去了之后见到不该见的人,只怕之前的努力全部功亏一篑。
  她花了这样长的时间,却还是收效甚微,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摆脱那个压在心上的枷锁?
  李明亮倒是不疑有它,“其实我们导师也一样,简直就把我们当作免费劳动力来使。哎,好长时间没见,改天可以坐下来交流一下被压迫的心得体会。”然后仿佛想起什么来,往身后指了指:“程浩那小子还在里头上课,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猝然听到这个名字,聂乐言心头微微一跳,声音不着痕迹地低下去:“不了,我一会儿还有事,就要走了。”
  李明亮似乎有些失望,“晚上不能留下来,给我们个机会请你吃餐饭?”
  她仍是摇头。
  “那好吧。”他又朝不远处看了看,“你朋友?”
  她顺着望过去,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江煜枫不知何时走远了十来米,正背对着他们打电话。
  她含糊地“嗯”了声,只见李明亮颇为留意地打量了江煜枫两眼,又转过头戏谑地问:“男朋友?”
  聂乐言后来不止一次地想,在那一刻,自己一定是大脑抽风了,又或许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神经,所以才会在短暂的怔忡之后,鬼使神差般地没有否认。
  多么卑鄙!
  她居然默认了这样一个不是事实的事实!
  而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她分明还在想着如何才能摆脱江煜枫,可是现在却将他当成了工具。
  没错,她就是卑鄙到利用了他,还是在他并不知情的情况下。
  果然,李明亮愣了愣,很快便哈哈笑道:“这可是个大新闻呐,回头要告诉程浩去。”
  告诉他吧。她微微低下头在心里想,去告诉他吧,然后再把他的反应描述给我听……
  倘若他知道我有男朋友了,是会一笑而过?会吃惊?还是会像自己所暗自希冀的那样,有那么一点点隐约的失望与落寞?明知道第三种可能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但她还是偏执可笑地猜测着。
  李明亮夹着两本砖头一样厚的书,又草草和她聊了两句便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啊,下回有空去你那儿蹭饭吃!”
  她说:“好,电话联系。”转头就看见江煜枫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只手把玩的手机,仍是远远站着,看似百无聊赖,又仿佛只是不愿打扰到他们老同学的叙旧。
  因为刚才的事,到底心虚,于是她主动走过去,朝他笑了笑。
  其实这笑得着实有些莫名其妙,但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而江煜枫却不以为意,只是问:“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这次她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偌大的校园,陌生而美丽,却有着令她最不敢触碰的东西。
  可是到了校园口,她却又开始反悔,硬生生停下步子来。江煜枫也跟着微微一停,问:“怎么了?”
  她垂下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弯月般密密覆下来,兀自轻微颤动:“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不好意思。”
  她朝他微微躬了躬身,竟也等不及他回答,转头便走。脚步那样急,急着按照原路匆匆返回。
  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
  这是这几年来她离他最近的一次。几千亩的校园,他们就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
  她一路想一路走,最后步伐快得几乎小跑起来。心中只是有个执念,无论如何,再见一次也好!就算不让他知道,也要远远地再看他一眼!
  就一眼!
  她像是着了魔,之前所有自以为是的坚持和努力都在瞬间崩溃,一心只想着李明亮说过的话:程浩就在里面上课……
  所以,当她终于跑进教学楼大门的时候,却又不得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站在中庭里,兀自仰起头,五层高的大楼分成南北东西四座,玻璃幕墙的走廊将它们相互联通。那些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教室里,究竟哪间才有程浩的身影?
  可是方才提住的那股劲还没散去,她只是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开始逐层逐间地找过去。
  一定是疯了。她的目光在那些陌生的面孔和背影间来回穿梭,一边想着,自己一定是发了疯,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但是却停不住。明知道这样疯狂得近乎可笑,却还是停不下来。
  她在做着徒劳的无用功,这样大的一座联体楼,要找到何时才能找到那个人?
  就像以前跑八百米,之所以能够最终跑到终点,全因为胸中憋着一口气,可是现在,她的那口气就快要泄了。当搜寻完一楼和二楼又匆匆跑上三楼的时候,聂乐言的理智便已经慢慢一点一点地重新回归了。
  她究竟在做什么?
  倚在墙边微微喘息,在她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只是不经意地抬起眼睛,却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
  那是间靠近楼梯的大教室,后门半敞着,而他就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靠窗位置,下午的阳光在玻璃上折射出虚白的光,堪堪映在他乌黑的短发和清俊的侧脸上,那无数层若有若无的光圈,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与周围纷杂的环境相隔绝,仿佛这样大的空间里,就只有这么一个人,戴着耳机埋着头,水笔在书本上流利地舞动出飞扬的字迹。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可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再真实不过了。她和他,此刻就近在咫尺,只要轻轻出个声,他或许就能听得到她。
  讲台上的老师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通过扩音器向阶梯教室的所有角落传递着讯息。而她孤身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喉间仿佛堵着一块炭,炽热灼烧,呛得她不能开口,不能发声,甚至不能呼吸。
  回忆排山倒海……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站在飘渺虚幻的云海之中,他背着她走过林荫小路,他在咸湿的海风中和她说“对不起”……
  胸口猝然发紧,疼得没有办法,她最终还是攀着扶手一步步转身走下楼梯去。
  这两三年来最为靠近的一次,也只是凝望着他的背影,然后黯然离开。


第27节

  下了楼才发现有人正站在大门口,大理石的地面上投下修长瘦削的影子,沉静如水的目光划过她的脸庞。
  她稳了稳声音才说:“怎么,我脸上有花么?”因为心情低落,就连语气里都带着微愠。
  江煜枫似笑非笑:“没有花,说你面色如土还差不多。”
  真有这样差的气色?不过她也无心顾及,胸口还是难受要命,于是抬起手捋了捋额角凌乱的碎发作为掩饰,眼睛也并不看他,径直擦身走过去,勉强问了句:“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却不答她,并行走了一段路,才仿佛随口说:“我知道一家地道的私房菜馆,晚上想不想一起试试?”
  “……不要。”
  江煜枫不以为意地笑笑,仍是那样漫不经心的语气:“怎么才一会儿不见,你就变得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她低着头不作声。
  他继续逗她:“看上去倒像是失恋了一样。”
  “你才失恋了呢!”这才抬头狠狠瞪他一眼。
  气派的校门近在眼前,那个人也正离她越来越远。
  为什么明明有太阳,风还是这么冷,吹进眼睛里有种刺痛的感觉,让人想流泪。
  她想克制,却又不得要领,最后不得不加快脚步,径自从他身边赶超过去,生怕自己失态的样子被他发现
  可是他的腿长,脚步大,很快就又追上来,似乎踟躇了一下才问:“你怎么了?”
  她垂着脸,不再开口,只是摇头。
  下一刻,胳膊却被极轻地拉住。
  他的手指只是碰到了她,很快便又放开,并没有丝毫轻薄无礼的意思,仿佛只是为了让她停下飞快的步子。
  她果然停了下来,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他一眼,迎着阳光,眼角酸疼的厉害,因为一直强忍着,就连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
  在那个瞬间,他的脸在她的眼睛里变得有些模糊,隔着一层薄薄的水光,仿佛折射出五彩斑斓,又仿佛一切都在微微扭曲。
  她看见他短暂地一愣,脸上轻淡的笑意不知何时早已收敛了起来,换上一种十分稀罕的正色,再度问了声:“怎么了?”
  她却重新低下头去不肯说话。
  他似乎有些无措,好一会儿才说:“如果是我说错话了,我正式向你道歉。”大概真把她当作刚刚失恋的女生,于是好言好语地哄着:“这样吧,罚我请你吃饭可以么?”
  大约是从来没有谁会在他面前突然如此失常,以致于这样一个人,居然也会有手足无措的时候,而且一反方才漫不经心的语调,变得一本正经,小心翼翼。
  她心里又不由觉得滑稽,吸了吸鼻子说:“不要,我只想吃披萨。”
  “现在?”
  “对,就现在!”
  他开车载她到最近的必胜客,然后看着这样一个纤细的女孩子将一整只九寸庄的超级至尊一扫而空。
  “你一向这么能吃?”下午茶的时间,客人并不太多,坐在宽敞明净的店堂里,江煜枫的脸上仿佛有某种忍俊不禁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好奇地问。

  “不会。”吃完东西,心情终于缓和了一点,聂乐言一边擦手一边回忆:“其实我很少来这种地方的。上一回还是因为计算机等级考试没通过,再上一回,是因为丢了钱包,损失了一个月的生活费。”
  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终于笑了笑:“看来每次都是在你情绪低落的时候。”
  她不否认,也懒得否认,只是说:“今天让你看笑话了,实在不好意思。”然后抬手招来服务员,就要自顾自地掏出钱包付账。
  “说好我请你的。”他一把拦住她,递出钞票去。
  “这可不大好,要不AA吧。”然后才发现,他其实什么都没吃,面前只摆了一杯冰水。
  仿佛在听一个笑话,而江煜枫也真的笑了出来:“这里这么多人看着,你就当满足一下我身为男人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可不可以?”
  后来两人开始交往,她也曾问过他:“难道我是第一个在你面前哭的女人?”
  而他微微皱起眉想了想,便说:“当然不是。”
  当然不是。其实在她之前,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其他女人流眼泪,可却偏偏没有哪一个是像她那样,明明看起来那样伤心,可又满脸写着隐忍和倔强,明明水雾已经弥漫了整双瞳眸,她却还是有办法让它们无法落下来。
  眼里饱含着泪水,就连乌黑浓密的睫毛都仿佛沾染上了无边无尽的水汽,沉重而又莫名悲伤。她当时就那样望着他,站在午后的校园里,阳光充沛,景物萧索。然而那一切都似乎变成了苍白的背景,在那一刻就只有她,那样短促慌乱地望着他。
  似乎仅仅只是一眼,却已经足够。

  资深秘书LINDA为自己泡了杯咖啡提神,最近一个星期熬夜次数太多,平均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这让她的精力有些负荷不过来。结果捧着杯子刚喝了两口,内线电话就猝然响起来,她不得不放下热乎乎的杯子,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从容地走进大办公室,两三分钟之后,又在目光聚焦中走出来。
  “LINDA姐?”有人小声地叫了句,朝那扇紧闭的深色大门看了看,眼神里带着试探般的疑问。
  “哦,没事。”LINDA摆摆手坐下来,又吩咐同屋的其余秘书,“取消掉今天中午以后的所有安排和预约。”
  “老板要出去?”
  “不知道。”她觉得好笑,目光慢悠悠地环顾了一圈,在每张脸上一一扫过去,“老板出不出去,和你们有什么关系?该做的事情一样也不能少。”
  几个装束职业的女孩子安静了两秒,终于有个代表自告奋勇,压低了声音说:“那可不一样。最近办公室里气压低得很,平时送个材料什么的进去,我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是啊。”另一个人伸出纤纤食指朝门里头微微一比划,“最近那位的情绪反复得很厉害,真让人摸不着头脑。话说,咱们这次收购进行得不是挺顺利的么?怎么这两天还总是阴沉着脸,好像随时都会发火似的。”
  “没错。”
  “是哦,我也发现了。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几人停下手里的事,纷纷附和。
  LINDA在一旁听了只觉得头疼,女人多的地方必然话题就多,而且纵使这些人都是受过严格培训和调教的,可但凡涉及到江煜枫,便一个个仿佛变了身一般,瞬间倒退成了学校里那些纯情小女生,只恨不得双手握成拳头,两眼冒星星。
  其实她也很能理解她们的反应。跟在江煜枫身边这些年,并不是完全没有动过心思的,也曾经在最初的一两年里有过那样一点微小的绮念。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嫁人,甚至连男朋友都没有一个,就成天跟在他的身边进进出出,如同私人管家一般,不单是公事,他甚至将许多个人琐事都一应推给她。
  起初她很不习惯,只觉得似乎入错了行,而且这位年轻英俊的顶头上司绯闻不断,明明有大把的时间与某位电影明星一起吃饭兜风,却偏偏不肯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里签文件。她曾经向闺中蜜友腹诽:“估计也就是个二世祖吧,不干正事,吃喝玩乐倒是无一不精,换女朋友和换车一样勤快。”
  直到后来接触得越久才越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原来他并不是真的无所事事、不务正业。
  第一次被江煜枫带出去谈判,她才真正见识到他在商场上的作风,几乎看得瞠目结舌。那个曾经被她暗自鄙夷埋怨的男人,此刻却成了全桌的唯一焦点所在,思维清晰缜密,就连口才都是一流,明明从头到尾一直是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又分明斩钉截铁,不容置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自信淡定地坐在桌前,竟然隐隐有压迫之势。
  最后对方公司分明吃了亏,晚上却还是设宴请他们吃饭,而他依旧还是那副态度,并不见热络,但也不过分疏离,只有喝酒的时候极为爽快,起初是白酒,到后来换成洋酒,统统都是大杯一口灌下去。
  而她初出茅庐,根本不擅此道,只敬了两杯便脸颊飞红心跳加快,一突一突地撞击着胸腔,仿佛不堪重负。在那种场合,又是职场新人,她不想给他丢脸,于是只得尽量掩饰,却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最后再有旁人敬酒,全被他不动声色地一一挡回去。
  或许他们是真想灌醉他,于是有人半开玩笑道:“既然江总如此怜香惜玉,那就替林小姐把酒喝掉吧……”
  她听了不禁窘迫,而他只是轻轻一笑,毫不犹豫地将杯中的洋酒尽数饮掉。
  一直以为他只是将自己当作打杂的小职员,可他竟然偏偏那样维护她,甚至隔天还批了半天假,让她在家休息。
  后来闺蜜感叹道:“……所以说,你家老板的花边新闻那么多,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对,他让各式各样的女人趋之若鹜,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此后她只是安安份份地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却愈加看不懂他,只因为这个男人有太多副面孔,懒散的,凌厉的,漫不经心的,杀伐决断的——她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电梯处“叮”地一声脆响,LINDA回过神循声望过去,不由笑道:“双双,你怎么来?”
  “找我三哥。” 宁双双挎着只超大容量的环保包,脚步轻快,只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便径直而入。
  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的那个男人只是抬起头扫了她一眼,“你来干嘛?”
  宁双双三步两步就凑过去,嘴巴很甜地问:“来叫你一起吃饭呀,怕你总是太忙,顾不上自己的身体。”
  “是么,多谢你的好心。”江煜枫不冷不热地应了句,重新低头看文件。


第28节

  似乎早就习惯了,宁双双也不以为意,在他的办公桌前十分无聊地来回走了两趟,直等到某大人再度打开金口:“我中午没空,你自己出去吃。”
  “可我最近忙着替你的新家搞装修,你应酬又多,咱们兄妹俩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
  “既然你正忙着替我做事,那么为什么现在又空来这里闲逛?”
  “唉,”宁双双无精打采地说,“本来人家也不想来打扰你,早就约了乐言姐一起看电影顺便吃个饭,谁知道她突然病了,今天在家休息,出不来了。”
  “那你可以自己去。”江煜枫头都不抬地建议。
  见他似乎忽略了重点,宁双双只好又重申了一遍,“我说,乐言姐生病了。”
  结果江煜枫连眼皮都没动一动,慢条斯礼地反问:“我看上去像医生吗?”
  几乎气结,可又实在抵御不了那旺盛的好奇心,宁双双八卦地凑到他跟前,小声说:“你们是不是吵架啦?好几天都没见你到新房子那边去了。”结果话音刚落,江煜枫将笔往桌上一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奇心太强烈,未必是什么好事。”
  这笑容太熟悉了,分明就是变相威胁!宁双双吓得缩回去,心里却忍不住想,这也太反常了,简直与前段时间大相径庭,以前他可是连午休那样短的时间都会利用起来的。
  而她昨天有意无意地在聂乐言面前提起三哥,结果那位同样也是一副冷淡的态度,直接将涉及某人的话题从对话中屏蔽掉。
  诡异,实在是太诡异了。
  不过短短几天,局面好像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潮汹涌的,令她这个局外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看起来妄图从江煜枫这里套出什么内幕来,这已经是不可能是事了。为免再收到更加凌厉的眼神,又或者被进一步打击报复,宁双双很识趣地点到为止,选择了闭嘴。
  又在办公室里瞎晃了十来分钟,才终于得到恩赐:“出去吃饭。”
  “好啊!”她拍拍手,兴高采烈地将他拖出办公室。
  谁知这顿饭竟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坐在餐厅里,宁双双不禁瞪着她乌黑漂亮的大眼睛,在江煜枫的脸上来来回回地悄悄打量,当然,眼角余光偶尔也会顺势瞟到对面的女人,不过兴趣不大,因为她现在是聂乐言的忠实拥护者。
  她一向自诩与家中的哥哥们不一样,自己在某些方面可是十分专一的,认定了一个人之后就目不斜视勇往直前,就像她对聂乐言越来越有好感一样,于是其他的莺莺燕燕们在她的眼里便全都只是空气罢了。
  不过,似乎三哥并不是这样认为的,他正与这位空气小姐相处甚欢,随便两三句话便将对方逗得哧哧轻笑。
  宁双双不由觉得有点郁闷:原以为他今天大发兄长之爱,结果却是叫她来当电灯泡的,多么无辜而又压抑的差事!
  所以,趁着那年轻时尚的女人终于起身去化妆间补妆的空当,她借机发泄:“我回头要告诉姑姑,你又在招惹良家妇女了。”
  “谁说我招惹她了?”江煜枫漫不经心地说:“是她主动约我的。”
  “那你就更不厚道了。如果不想来就直说嘛,为什么还要拉我一起来受罪?”
  “不是你要和我一起吃饭的?”结果话音刚落,江煜枫却突然微微眯起眼睛,视线从她的肩头穿过去,一直落到靠窗的某个角落,隔了半晌才轻飘飘地开口道:“你说聂乐言病了?”
  宁双双一愣,点头:“对啊。”心里想,这都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
  他的声音却越发的冷下来:“那么那个女人是谁?”
  “啊?”回过头去,宁双双也不禁怔了一下,坐在窗边的分明正是乐言姐,而且,此时此刻她的手正被人紧紧握住。
  她奇怪道:“那个老头子是什么人?”
  却只见对面的江煜枫已然倏地站起身,将餐巾丢在椅子上,微沉着嘴角从她身边大步走过去。
  她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何止是声音冷,那张脸更冷,简直就像冰块一样。
  聂乐言也在发愣,自己的手好好地放在桌上,怎么就被人突然握住了?
  她明明是被钟晓玲硬从床上拉起来救场的,可事实是钟晓玲自己倒借故先溜了,留下她与这么一个客户面对面谈设计合同续约的事。偏偏半个多小时过去,还是毫无头绪,聊起话题来根本驴唇不对马嘴。
  只是那样一恍神的工夫,她便下意识地将手往回抽,却不料对方捏得更紧,她皱起眉:“洪先生?”
  对方不以为意地笑一笑,仿佛自己的手正握着餐具一般自然:“合同的事,我们换个地方再谈?”
  不过用了两三秒的时间,她回过味来,脸色一变立刻勃然大怒,差点就要一巴掌挥过去,结果有人的速度比她更快,几乎来不及反应,那道阴影已经压迫到了身前,恰好迎着窗外晴好的阳光,面无表情的脸上线条沉冷。
  她还没说话,胳膊便已经被江煜枫一把拉住,顺势拽了起来。他的力道极大,似乎根本没有控制,所以带得她一个踉跄,也自然而然地摆脱了那位客户。
  听见客户在身后的质疑,仿佛颇为恼怒的样子,但聂乐言懒得搭理,也根本无暇搭理,因为自己很快就被一路拖到餐厅外的走廊里去。
  “你干嘛!……”她最后好不容易挣脱他的钳制,气息未定地问。
  “我倒要问问你在干嘛。”江煜枫双手环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她,其实下颌仍紧绷着,眼里却仿佛换上一层轻薄的鄙夷,“你的眼光什么时候沦落到这地步了?竟然和这样的男人也能拉拉扯扯?”
  他明知道不是这样的,却偏偏要故意羞辱她,于是她也没好气地回答:“关你什么事?”
  江煜枫冷笑一声:“我只怕传出去坏了我的名声。”
  似乎听到十分好笑的事,聂乐言毫不掩饰地翘起嘴角,“你也有名声?”更何况,恐怕他交往过的女人,也未必个个清白。
  她转头就走,整条走廊里僻静得很,连个恰巧经过的服务生都没有,或许是贴了暗金色压花壁纸的缘故,又或许只是为了刻意营造出静谧优雅的氛围,大白天的竟也显得光线昏暗。她却越发觉得晕,头晕乎乎的,每走一步,整个身体也仿佛在飘。幽暗的走廊倒更像是一条长而窄的隧道,暖气就在这窄小封闭的空间里呼呼地吹着,让她透不过气来。
  可是身体却一阵阵发冷,明明暖气充足,但还是冷,所以她现在没力气与他计较,只想快点拿回自己的大衣与手袋,回家吃药睡觉。
  只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你就这么急着回去被人揩油?”
  “是啊是啊。”她头也不回地敷衍他。并没有忘记那晚他的强吻和刻意羞辱,心里也不是不记恨。
  谁知下一刻肩膀便被不轻不重地扣住。
  他的手探上来,堪堪印在她的额前,带着温凉的触感,她怔了一下才扭头避开,“公共场合,动手动脚的干什么。”
  其实并没有发烧,只是有一点感冒。
  “怎么刚才你和别人动手动脚的时候反倒不闪不避的?”江煜枫说着,到底还是将手从她身上移开。
  “我现在没空和你吵。”她说,“最近公司连着丢了好几个老客户,现在看来这个也是保不住了,我还得想想回去怎么向老板交差。”又用眼角瞟他一眼,颇为狐疑的样子:“你不会一个人来这里吃饭吧?”
  两人正一前一后地往回走,江煜枫说:“还有宁双双。”又像忽然想起来一般,问:“你不是设计师么,怎么拉生意这种事情也要做?我很好奇,你们公司对于被骚扰的女员工有什么额外补贴没有?”
  看他一副不正经的样子,聂乐言几乎懒得再开口。
  回到餐厅里才发现那个客户老早就走得没影了,而自己的手袋和大衣还放在座位上,候在桌旁的服务生似乎正感到为难。
  她把账结了,又和跑过来的宁双双打了个招呼才离开。
  倒是没真急着回家,计程车在半路掉了个头,直奔公司而去。
  结果发现无耻逃兵钟晓玲并不在办公室里,她只好先去找BOSS,坐下之后直截了当就说:“那个姓洪的真下流。”
  聂乐言也算是当初跟着一起打天下的元老了,平时说话随便一点并不稀奇,所以KYLE只是靠在转椅里,皱眉问:“怎么了?”
  把经过描述了一遍,又自动省略掉江煜枫这段插曲,聂乐言说:“反正这类人以后我都不想再接触了,就算你要扣我奖金我也无话可说,今天没当场扇他两巴掌还真是可惜。”
  KYLE笑了笑,“干嘛要扣你奖金,错不在你,况且这客户本来也就不是你负责。”
  说起这个,聂乐言才更加觉得奇怪:“钟晓玲也不知道跑去哪儿了。如果她也在场,恐怕还不会有这种事。”
  KYLE收了笑容略一点头:“都过去了,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你今天不是请假?回家去吧。”
  可是走到公司楼下却恰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深色裙装和火红的呢子大衣,慢慢悠悠地一路晃过来。
  “钟晓铃!”聂乐言气都不打一处来,胸口蹭蹭冒着火,忍着头疼立刻迎上去,“你去哪儿了?居然把那个烂摊子甩给我一个人,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了,做人有你这么不仗义的么!”
  “怎么,没谈成?”钟晓玲将手上两只购物袋往身后微微一掩,但到底是那么大的目标,聂乐言见了几乎吐血:“你!你去逛街了?!你丢下我一个人,自己跑去逛街?!”
  “稍安毋躁嘛。我以为你搞得定的,所以才趁机出去买点东西,我妈下礼拜过生日,念叨了很久说想要一件羊绒大衣。你看,我逛商场的时候还看见一条围巾,觉得很适合你,所以买来送你。”


第29节

  “……多谢。”看在对方献宝般的表情上,聂乐言的气焰终于稍稍低矮了一些,但还是觉得抑郁,“你那客户素质真差,以后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否则提一次骂一次。”停了停又说:“我看你最近十分散漫啊,加班次数也少了,还时常开小差。怎么,工作四五年,终于产生倦怠情绪了?”
  其实她只是随口开个玩笑,结果钟晓铃看着她沉默了一下,却突然问:“有没有考虑过换工作?”
  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就是跳槽。”钟晓铃说:“一直在同一家公司做,难道你不觉得厌烦?换个新环境,或许能有更大发展。”
  “我?……暂时没想过。”猛然提起这种事,聂乐言倒真被她弄得有点懵,吸了吸鼻子,只觉得太阳穴越发的疼,强忍着说:“我只是随便讲讲而已,该不会是你想换工作了吧?”
  “没有没有,我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
  或许是她的脸色真的很不好,钟晓铃叮嘱道:“你快回家吃颗药睡一觉,保准明天就痊愈了。”

  感冒药的效果很明显,吞下一颗之后,聂乐言裹着被子一直睡到夜色深沉。
  最后还是被电话声给吵醒的,欢快的乐曲一遍接一遍不屈不挠地循环唱着,她清醒之后接起来,只听见电话那头吵吵嚷嚷的喧闹声,然后还有李明亮的声音:“小聂,快来快来!就缺你一人了……”
  她一头雾水,“来什么?”
  “唱K啊。今天我生日,如果你没在加班的话,就立马打车给我过来,我们在皇城。”
  她却躲在被窝里不想动,懒懒地挣扎:“现在么……”
  “又想拒绝了是不?我说你这人也太差劲了吧。去年我过生日,你恰好在香港出差;前年呢,是和男朋友在外头吃饭;让我想想,你大前年缺席的理由又是什么……”
  “好啦好啦!”这么记仇,她几乎被他打败,只得迅速坐起来,义正辞严地说:“以前那都是特殊原因。就凭咱俩的关系,我今天肯定到场!你先挂电话吧,半小时后见。”
  可是半小时之后,她并没想到自己也会在皇城KTV里见到程浩。
  其实应该想得到的。
  程浩与李明亮是大学时代的好哥们儿,那次黄山之行,他们连睡觉都在同一间房,平时更是投机得不得了。
  她早该想到李明亮的生日,他不可能不在场。唯一的原因,大概真是自己睡昏了头了。
  包厢昏暗,但十分热闹,十来个老同学凑在一起,有人正激烈地拼着酒,有人则在兴致勃勃地疯抢话筒。
  也不知是谁先注意到她,拿起话筒喊了句:“某人终于姗姗来迟!”一时之间引得十数道目光齐刷刷朝门口望过来。
  立刻有人起哄:“罚酒罚酒……”
  “我们都喝过一轮了,你怎么才来?”
  “……小聂,等你等得好辛苦啊。”
  笑闹间,冰冷的罐装青岛啤酒已经被硬塞进手心里,聂乐言接了之后往寿星旁边一坐,“不好意思啊,来晚了。”
  她笑眯眯的样子落在李明亮的眼里,明明光线幽暗,可那整张脸却仿佛在发光,美得如同这世上最夺目闪耀的钻石。李明亮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喝多了,竟然不想就这样移开目光。
  所以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问:“光一句道歉就行了么?”
  她听他舌头都有点大了,想来今天过得十分开心,于是也很豪爽地说:“那我先干为敬,你随意吧。”
  感冒就感冒,全当舍命陪君子了,说完真的仰起头将一整罐啤酒都灌下去。
  谁知李明亮却慢悠悠道:“我们之间,没什么随意。”随后也将空的易拉罐倒过来摇了摇,然后丢在茶几上。
  聂乐言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不随意就不随意吧,这么严肃干嘛?”
  喝完酒又开始唱歌。
  她今天好像也特别有兴致,一下子就进入状态,从刘若英唱到萧亚轩然后再到梁静茹,都是KTV必点曲目,抱着话筒几乎不肯撒手。
  只听见有人说:“完了完了,麦霸来了。”
  “小聂她是女麦霸,李明亮是男麦霸,这在大学里不就是公认的么。”
  “……要不你们俩干脆再合唱一首,然后就把表现的机会让给其他同学吧。”
  她倒是没什么异议,可是转头再去看,李明亮显然已经喝高了,正歪在沙发一角似睡非睡。可是电脑里的歌已经跳出来,结果又有人建议:“那就你们俩唱吧。”将话筒往旁边一递。
  聂乐言的心不禁滞了滞,抬眼望过去,那人已经默然地接了话筒,包厢那么大,而他恰好坐在距离屏幕最近的地方,幽白的光照映在他的侧脸上,忽明忽暗虚虚实实,只衬出一道冷峻沉默的轮廓。
  其实她早就看见了他,早在甫一进门的时候就一眼看到他,整个人陷在宽大柔软的沙发里,姿态随意,却又仿佛是静止的,静得如同一尊英俊完美的塑像。他或许是在想着心事,旁人那样闹,可他好像只是置身其外,又似乎只留了个空壳在这间热闹的包厢里,魂魄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可他现在居然接过话筒打算唱歌。
  自她进门起,他几乎就没怎么说过话,可他现在要唱歌。
  与她一起。
  其实受了感冒的影响,又连着唱了这么久,她的声音显得有一点点沙哑,却凑巧地与这首歌很相衬。
  而他的声音也一向好听,低沉舒缓。
  她握着话筒,看着那个黑白闪烁的画面,听程浩开口唱道:你早就该拒绝我,不该放任我的追求,给我渴望的故事,留下丢不掉的名字……
  莫名地,心里一阵酸涩。
  或许唱反了,或许这话应该由她来说。
  如果他最早的时候并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如果那年在礼堂外,他没有借伞给她,没有夸她一句:你小提琴拉得很不错。那么他和她会不会就此擦肩而过,永远成为这世上万千陌生人中的一对?
  他给过她希望,或者是她自以为是的希望,然后留下一段难以抹平的记忆。
  不止是名字,他给她的,又何止是一个简单的名字而已?
  可是好像所有人都听得很陶醉,因为她与他的声音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事先排演过很多次一样,虽然各自分坐在包厢的一隅,虽然从头到尾连哪怕一个眼神的交流都没有,然而她和他依旧配合默契。
  直到最后一个旋律落下,甚至听到了噼呖啪啦的掌声和喝彩声。
  李明亮不知何时也醒了,手臂正搭在程浩的肩上,却偏着脑袋望着她的方向。聂乐言呆了一会儿才晃过神来,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放下话筒就去抓水杯,谁知忙乱之中拿错了杯子,也不知道是谁,竟然将茶水与啤酒混在了一起,一口喝下去涩得要命,那味道怪得让她几乎当场吐出来。结果她真的站起来,跑进卫生间去了。
  倒不是吐,只是将双手撑在亮晶晶的洗手台上,兀自望着镜中的自己。
  失常,一次又一次的失常,无非不过是因为那一个人。
  她是多么的没用,没用到甚至隔了这么久,却依旧记得当年图书馆里一道自习的情形。
  长长的棕色的楠木桌子,她与他面对面坐着,阳光温暖地从窗口斜射进来,在地上落下斑驳漂亮的影子。
  其实她那段时间学习热情低靡,但仍喜欢和他一起去图书馆,多半时候都只是拿本杂志放在面前,而他的桌上则永远堆着又厚又重的工具书。
  偶尔抬起头,就可以看见他宽阔明净的前额,那时候他将头发剪得很短,整个人越发显得精神熠熠。
  他皱着眉改图的样子,他凝神思考的样子,他放松下来小憩的样子……仿佛那段时光,永远伴随着明媚动人的阳光,光束中甚至可以看见细小纤幼的尘埃在轻轻飞舞。
  而他们,她和他,就陷在那样动人的光影交错里,任时间分秒沉默地流逝掉。
  曾经她天真地想,如果一辈子都这样该有多好。
  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抬起目光就能看见那个人,永远都停留在自己的视线里,便永远都能觉得莫名安心和喜悦。
  可是一辈子那么长。
  最终能够留下的,也仅仅是回忆而已。
  从洗后间出来,聂乐言并没有急着回到包厢里去。那个迂回曲折的长廊,建得如同迷宫一般,她转了两个弯竟然找到一个十分空旷的大厅,中央的组合沙发上并没有人,配着明净剔透的玻璃方几,空落落的显得格外冷清。
  她坐过去,没有吃晚饭,又喝了许多酒,其实胃里早已有些难受,就那样静静地靠在沙发里,然后听到旁边某个包厢里传出来的声音。
  或许是门没关严,里头的歌声从缝隙中飘出来,有别于惯常的热烈喧闹,竟是意外的轻忽婉转。
  一个女人正模仿着王菲的声音在唱:……也许喜欢怀念你多于看见你……也许喜欢想像你多于得到你……
  清细空灵的嗓音,其实于王菲真有七八分像,就在KTV包厢里低吟浅唱,恍若安静的呓语。
  直到歌声停歇,聂乐言却仍旧一动不动,背靠着柔软温暖的沙发,闭着眼睛仿佛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曾经有一段时间十分喜欢这位华语天后,几乎她的歌她全都会唱,当然,也包括这一首。可是她一直不太喜欢这首歌,或许是调子原因,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不喜欢。所以竟然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这首歌的歌词写得这样好……喜欢怀念,多于看见……如此微妙辗转的心思,该有多么复杂。
  心中还在喟叹,却突然感觉到有人欺近,幸好她并没有醉,只在下一刻便倏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放大的脸。
  她几乎吓了一跳,酒气已经浓重地喷了过来:“好巧……”

  “你也来这里玩?”那个男人摇摇晃晃,不由分说便挨着她坐下来。
  聂乐言却立刻站起身,表情嫌恶得如同在避瘟疫,她用力拂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厉声道:“洪先生请自重。”


第30节

  “……重什么重?”对方显得已经半醉不醉,歪着头,连看人时的眼神都是浑浊不清的,可还神奇般地记得揩油吃豆腐,顺势就去拉她的手臂。
  这种情形下简直多说无益,中午在餐厅里吃饭时候的情景又浮上脑海,聂乐言只觉得一阵厌恶,拍开他转头就走。
  可是他不依不饶,立刻追上来,明明脚步踉跄,速度却还颇快,三两步就追到她身后,伸出手大力拽住她的衣服。
  “走……和我喝一杯!”他口齿不清地说。
  被一股蛮力强迫性地挤到墙边,聂乐言还来不及拒绝,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喝斥:“放开她!”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过来,聂乐言只觉得眼前一花,甚至都没看清楚,那个逼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已经一把拉开,力道很大,因为连她都受了池鱼之殃,被顺势向旁边带了一个趔趄。
  等到站稳之后才看清,是程浩!居然是程浩!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唯一知道的是他正揪住那个姓洪的衣领,用膝盖和手肘将这个半醉的男人牢牢摁在墙上,撞击声那么大,甚至听见“嘭”的一声闷响。
  他们离开她有一点距离,但借着明亮的灯光,还是可以看见程浩脸上沉冷严肃的模样。
  她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神情冰冷,可是眼睛里却仿佛熊熊燃着火焰,十分可怕。
  聂乐言是真的有些害怕了,怕这两个男人打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呆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方才那一点酒气早就散了,然后只听见程浩开口说:“给我把手放老实点!”
  想必是被这么突然的变故一惊吓,那姓洪的也清醒了过来,整个人愣了愣,才懂得要还手。
  他往旁边侧开,又用手去推搡程浩,脸上泛白地咬牙怒道:“怎么?你小子想打架?”
  聂乐言不禁屏住呼吸,结果程浩已经一拳挥了出去。
  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两个男人已经在瞬间扭打成一团,聂乐言一时之间六神无主,然后才反应过来要去找人来帮忙。
  一路往回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程浩吃亏——无论如何也要赶在对方的帮手到来之前把李明亮那伙人叫过来。
  可是等大队人马呼拥而至的时候,那两人已经被工作人员拉开,正隔着分立在两边,兀自气喘吁吁地盯着对方。
  聂乐言只往前跑了两步便突然顿住了脚步,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你没事吧?”
  她望着灯下那个英俊修长的男人,他大概是把大衣丢在包厢里了,出来的时候只穿了薄薄一件恤衫,领口和衣摆都有明显拉扯过的痕迹,显得凌乱不堪,可是似乎其他部位都没事,听见她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目光深深浅浅地对上她的视线,摇了摇头。
  她的心突然就放下了。
  虽然说眼见为实,可是此刻能得到他的保证,似乎比什么都重要。
  最后经过一番调停,连当晚值班的副总经理都出了面,才终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是聂乐言被纠缠在先,尔后程浩才会大打出手,而此时那姓洪的老板酒劲早已醒了八九分,或许是顾忌着脸面问题,摸了摸红肿起来的嘴角,心下虽有不甘,但终于只是沉着声撂下一句狠话:“小子,咱们走着瞧!”然后便带着同伴大步离去。
  一场好好的聚会被弄成这样收场,出来之后,聂乐言万分愧疚地和李明亮说:“对不起啊,扫了你的兴。”
  “还说这个干嘛。”李明亮反过来看了看她,问:“那人没把你怎么着吧?”
  “没有。”
  “那就好。”他又重重地去拍程浩的肩膀,语调刻意的轻松:“我知道你是不会吃亏的,但打架这种好事也不叫上我,真不够意思!”
  旁边另一个男同学却抢在程浩前头不无调侃地笑道:“危难时刻出来救美的英难,只要一个就够了,人多反倒没意思了吧。”
  李明亮一眼瞪过去,“我手痒行不行啊?当初学校里管得那么严,打架的学生一率按开除处理,以至于当年有许多看不惯的人,只苦于没法下手教训一顿。”
  本来聂乐言还对刚才的事情心有余悸,可听他这么一说,反倒心下一松,笑了起来:“你当自己是黑社会的么?怎么这么暴力?以前我都没发现。”
  明明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李明亮的脸色却显得有些不大好,仿佛是为了反驳她,所以他说:“你懂什么,这是男人的天性。你以前见过程浩打架吗?今天不也大开眼界一场?”
  她顿时没了语言。
  他说得对,她今天是真的吃惊不小,记忆中那个一向温润沉默的少年,怎么也无法与刚才那个冲动强势的男人联系起来。
  他将洪老板拉开抵到墙边的那一刻,她几乎被吓呆了,以为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
  她忍不住想,又或许,她根本从来就不了解他。
  在场的男士们自觉分了工,分头送其他几个女同学回家,聂乐言本想说,她的住处离此地并不太远,不需要别人特别送回去,结果李明亮已经先提议:“我今天是有点醉了,护花使者就让刚才英勇救美的英雄来担任吧。”
  一句话就将她推给了程浩,谁知自从走出歌房之后就一直沉默着的程浩此时居然点头说:“好。”然后根本没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径直拉开车门,朝她看了一眼,“走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终于还是上了他的车。
  车子很新,应该也是刚买不久,果然在她低头系安全带的时候,听见程浩说:“读研一的时候考的驾照,等了这么多年才终于派上用场。”
  她抬起头“哦”了一声,其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因为那段岁月她并没有参与,而在那之后,她与他简直就像活在两个世界上的人。
  由于离得近,很快就开到小区附近,那段路仍旧还在修护当中,无法通车,于是两个人下车步行。
  她这时候才问:“你真的没受伤吧?”
  他的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侧过头看她一眼:“没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那人你认识?”
  “一个客户而已,中午的时候还一起吃饭谈过公事。”她不想将太多的事情说给他知道,于是替那洪老板找了个理由:“大概只是喝醉了吧,非要拉我也去喝一杯。”
  “你平时经常要接触这些人?”
  她一怔,因为借着路灯看到他脸上的神情,仿佛有一丝沉郁,连侧脸上的线条都微微绷着,竟然与白天江煜枫某一刹那的表情十分相似。
  “不会啊,”她轻松地笑笑,“今天是特例。平时打过交道的客户素质都挺高的,对人也非常客气尊重。”
  他却仍板着脸,一言不发,也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最后一直送到公寓楼下,她停下来说:“我到了。”
  他却突然开口问:“下次再这样怎么办?”
  她一时不解:“嗯?”
  他却只是动了动嘴角,忽然伸出手,将她脸颊边的一绺发丝拂到边上去。
  夜里风大,她一向习惯披着头发,所以经常有细碎轻软的发丝纠结着飘过来,她早都习惯了,却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有这样的动作。
  而程浩也仿佛愣住了。手指停留在她的耳畔,好一会儿都没收回来。
  其实他本来只是觉得包厢里声音喧闹,空气又不好,只是想出来透个气,结果却意外地看见她被人纠缠。
  那一刻,几乎什么都不用多想,也来不及想,身体就已经指挥着自己先一步冲出去。
  可是,多久没打架了?
  只记得最后一次与人发生肢体冲突,那还是在高三上学期,竟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次他与另一个男生抱成一团,撞翻了几张桌椅,最后齐齐滚在教室后排的水泥地上,却仍旧不肯罢手。还是老师匆匆赶过来,喝斥着将两人分开,然后叫去办公室挨骂写检讨。他的额角破了,对方也是鼻青脸肿,吐出来的都是血水,牙齿掉了一颗,两个人站在墙边,情形简直惨不忍睹。
  那次的事情影响十分严重,因为是在全省重点高中的重点班里,发生这种事简直是给班级甚至学校带来莫大耻辱。最后还是他的父亲从外地特意回来亲自出面,才好歹将这事给压了下来,他和那个同学被记了过,并在全校的晨会上通报批评,让其他血气方刚的少年们引以为戒。
  后来他就再也没和人打过架。倒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有一个人在医院里看见他额头上的纱布,漂亮的眼睛里泪水涟涟,倏倏地往下掉。她几乎是在以恳求的姿态和他说话:“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我很害怕……”
  他看着她的眼泪,一个十六岁的女生的眼泪,心中几乎怔恸,最后还是郑重地点头答应她:“好。”
  只因为自己曾经这样允诺过,所以此后无论与人发生怎样的不愉快,他都再也没有动过手。因为他知道她当时不仅仅是害怕,其实她还担心,而他不想让她担心,所以时刻记得自己的承诺。
  可是今天,他终于还是违背了当日给她的诺言。
  手指还停在半空中,他的眼里晦暗得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深海。
  可是很快思绪就被打断,他听见面前的女人说:“你流血了?!”
  他仿佛这才回过神,聂乐言却已经一把捉住他的手指,只见手腕上有深深浅浅的两三道划痕,很长,血液凝固成深褐色,因此看上去怵目惊心。
  “没事。”他似乎也像才发现一般,皱眉回想了一下,说:“大概是被指甲划破的。”
  “……一个大男人,居然留这么长的指甲。”聂乐言对那姓洪的很是鄙夷了一番,然后又说:“上楼去吧,帮你处理一下。”


第31节

  其实这点小伤,不出几天自己便会愈合,大概最后连疤痕都不会留下,可是此刻她的手指正与他的手指轻轻接触纠缠,或许是在室外待得久了,所以肌肤微凉,但却格外细腻柔软。
  她正看着他,一张精致的小脸微微仰着,夜色下明眸闪烁,仿佛吸走了天上的星光。
  他不由心中一动。
  其实这早已经不是第一次心动,忘了是在多久以前,或许是在他们无数次往返于图书馆和宿舍楼之间的路上,又或许是当她站在大礼堂的中央如痴如醉地演奏小提琴的时候……可是这一回,却似乎是他第一次没办法再控制自己压抑自己。
  每一道呼吸都在清冷的夜里凝结成白色的水汽,他终于微微笑了笑,说:“好。”手腕翻转,手指轻轻一紧,就这样顺势握住了她。
  他牵着她。
  是旧式的公寓楼,最高不过七层,所以并没有电梯。一路走上去,楼层之间的感应灯烧坏了一两盏,于是有那么一段路,几乎是漆黑一片。
  而她的手正静静躺在他的掌心里,一动不动,一动都不敢动。
  谁都不说话,多么默契,仿佛若无其事的样子,除了脚步声,便只余下轻稳的气息声,在明暗交替中混合缠绕。
  最后进到屋里,她找来家中常备的急救药箱,好在还剩下小半瓶碘酒,涂上之前提醒他:“会有点痛啊。”
  他低眉牵了牵嘴角。
  “笑什么?”
  “没事。”他很老实地,一声不吭,任由她将碘酒和云南白药往伤口上逐一招呼,最后又贴上创可贴。
  大功告成,她好像有点得意,因为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以前和江煜枫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总是她受伤的机会比较多,而且江煜枫也总嫌她笨手笨脚。
  她半蹲在地上收拾药箱,程浩说:“很晚了,我该走了。”
  “哦,好,我送你。”
  她站起来给他开门,结果到了门边才又问他:“明天星期六,上午有个烧烤派对,你如果没事的话,要不要一起参加?”
  只是考虑了一下,他便说:“好。”脸上的神情第一次温柔得如同天上最柔软的云,那样毫无保留地直视着她的眼睛:“早点休息。”
  她几乎怔住,那只被他拉过的手在身侧悄悄握起来,指尖贴着手心,处处皆是温暖,好半天才倚在门边笑道:“你也一样。”

  周六的烧烤活动是聂芝和她男朋友举办的,也不知她男朋友从哪里借来这么一套带花园和露天泳池的小别墅,于是邀了一伙年轻人来开派对。
  “姐,你觉得他怎么样?”喝着椰清水,聂芝凑过来问。
  那个高大的男生正站在远处的烧烤架旁边忙碌,虽是大冬天,但休闲运动上衣的袖子仍旧卷得老高,袅袅白烟升起来,那张富有朝气的脸庞隐没在后头,聂乐言朝那边望了一眼,促狭地点头:“不错。能请来这么多朋友,证明平时人缘很好;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一看就知道是运动型;再来嘛,人也够勤快仔细,你看,连我们喝的饮料都是他亲自斟满端过来的。对着这样的人,谁能不满意?”
  聂芝听了双眼发亮:“真的?你真这么认为?那你觉得我爸妈会同意吗?”
  “同意什么?交往,还是结婚?”
  “哎哟,”感觉自己正被戏弄,聂芝不由得叹口气,“当然只是交往啦!如果我突然把他带回家去,不知道会不会吓到我爸妈。”
  聂乐言皱着眉仿佛仔细考虑了一下,才点头说:“会的。”却又忽然笑起来:“如果你再把以前的无数段情史坦白出来,估计惊吓效果会更足。”
  聂芝气得咝咝抽气,“我在和你说正经的,你却一直拿我寻开心?”结果话音刚落,目光便停留在聂乐言的身后,反将一军:“那个大帅哥,是谁?”
  知道她指的是哪位,聂乐言连头都没回,只顾吃着盘子里的鸡翅膀,含糊地回应:“大学同学。”
  “只是同学这么简单?”小丫头明摆着不好唬弄。
  “去去去。”聂乐言放下盘子就要拿油乎乎的手推她,“跟宁双双玩儿去吧!你们俩上回吃KFC的时候不是一见如故么?快去吧,别问东问西的,八卦!”
  好不容易哄走了聂芝,她才终于松了口气,结果有人适时地从旁边递了张纸巾过来。
  “你从哪里认识这么多小朋友?”程浩笑着问。
  聂乐言四处看了看,确实,花园草坪上三三两两的,全是十八九岁的大学生,但她还是侧着脸反问:“怎么,你很老了吗?”
  程浩却没回答她,目光只是停留在她的脸上,然后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往她的嘴角边轻轻拭过。
  她呆了一下,而他给她看残留在指端的酱渍,笑得越发眉目舒朗:“很显然,你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这叫不做作吧。”她忍不住抢白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弯起来。
  “你说,他们在谈什么?笑得那么开心。”不远处,同样是一身运动休闲打扮的宁双双站在烧烤架旁边问。
  聂芝正在学习如何烤出又香又嫩的牛肉串,头也不抬:“谈情。”
  “那是乐言姐的新男友?”
  “你觉得呢?”
  “我觉得像啊。”宁双双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呼”地一下拉开小背包的拉链,一边往外摸手机,一边喃喃自语:“就是像才不得了了……”
  “嗯?你说什么?”聂芝有点纳闷,终于肯从“贤内助”的角色中暂时挣脱出来,却只见宁双双已经开始往外拨电话。
  她不禁用手肘捅捅身旁的男生,“你刚才有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东西不得了了?”结果头上很快就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你当我的好奇心和你一样重么?你们女孩子的话题,我可没兴趣听。”
  “没听到就没听到嘛,还找借口。”她鄙视地撇下嘴角,连围裙都顾不得脱,就端着自己烤出来的成品屁颠屁颠地炫耀去了。
  这是聂芝大小姐头一回自己亲自动手做出能吃的食物,自然十分有成就感,托着盘子绕场一周,最后再度来到聂乐言前面。
  “最后一串了,”她将盘子递出去,却是给站在聂乐言身侧的男人的,“你要不要尝尝?”
  程浩微微一笑,“好。”
  聂乐言问:“那我的份呢?”
  “没了呀。”聂芝说得心安理得,“帅哥嘛,在我这里一向享有优先权。”
  聂乐言又问:“这算不算重色轻友?”
  “那你们俩一直躲在角落里独自聊天,不理我们,这又算什么呢?”
  “第一,我们光明正大地站着,并没有躲。第二,”聂乐言转头看了看,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有人说你们是一伙小朋友,大概他觉得和小朋友们难以沟通吧。”
  身后是大簇大簇只在冬天盛开的花朵,另一边则是碧蓝的池水,她就站在花园的一角,笑得着实有点奸诈,可是笑容却十分真切美好,唇边的弧度柔软得不可思议,似乎连苍白的阳光都在这一刻有了勃勃生气,以至于程浩在低头瞥见之后,竟然也没有立刻辩驳。
  聂芝却不服气,眯起眼睛故意问:“谁是小朋友?这位英俊的大哥,难道你搞年龄歧视?”
  “当然不是。羡慕你们都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歧视?”
  他的样子很有几分真诚,似乎生怕她真的误会生气,聂芝见了不由“哧”地笑起来,“这还差不多!”
  忽然又问:“姐,你觉得这样的氛围怎么样?”
  “阳光,草地,自助餐,还有一群要好的朋友。外国人的婚礼多半都这样,还是真浪漫。”
  聂乐言被这小丫头突发的感慨逗笑了,不由打趣道:“怎么,你也想结婚了?”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聂芝只是继续憧憬:“如果来个乐队演奏,那就更好了。”
  “什么乐队?零点还是花儿?”
  她却看她一眼,“简单点,你来段小提琴独奏就行。”又转过去和程浩说:“乐言姐的小提琴那可是专业水准,你听过没有?”
  结果没等程浩回答,聂乐言已经抢先说:“哪有什么专业水准!好多年没碰琴了,琴盒上积了一层灰。”
  明晃晃的阳光下,程浩的脸色仿佛有一点发白,她却没有注意到,只是指了指他,继续道:“说起乐器,他才是钢琴高手呢。”印象中,他应该是钢琴八级吧,那个时候问起来,他很是无奈地说:从小就被逼着练,没办法。
  可是她却觉得这样很好,他弹琴的样子很好,微垂着头,短短的刘海遮下来,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只有修长的十指在黑白琴键上灵巧地舞动,汲取了周围一切的光源,仿佛优雅的王子一般。
  她见过许多玩乐器的男生,却觉得他们全都没有他好。
  聂芝很好奇:“真的吗?”正想请程浩改天有机会表演一段,谁知他却抬腕看了看手表,突然抱歉道:“才想起来一会儿还有事,我要先走了。”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乐言,只是朝聂芝点了点头,然后举步往门厅方向走。
  聂乐言愣一下,很快便追上去,“我以为你今天一天都很空闲。”
  “约好和人家吃午饭,是我忘了。”他说。
  “等等,你的外套。”她从衣架上取下外套递过去,他说:“谢谢。”两个人的手指不经意间相互触碰了一下,他却只是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穿好衣服,然后推门离开。
  聂乐言一个人回到花园里。
  隔着遥远的距离,阳光穿破高远的云层俯视着大地,显得有一点虚白。
  她隐隐觉得不对劲,可具体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昨晚楼梯间里的手心相连,他和她十分有默契地谁也不再多提一句,只是今天再见面的时候,举止言行间无端端多了一分亲昵。
  是的,只是那一点亲昵,或许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又或许根本不会被注意到。可她还是那么傻,天真地以为这意味着某样东西的即将开始和发生。


第32节

  心里不是没有雀跃的,昨晚送走他之后,关上门,她甚至觉得手指上还残留着属于他的温度和气息。其实早已经过了幼稚青涩的年龄,可是这样的小暧昧仍能让她心跳加速,仿佛意外得到糖果的小朋友,只是那一点甜头就足以快乐上老半天。
  可是就在刚才,他却又那么突然地匆匆告辞,虽然理由充分,但她并不相信。
  将外套递给他的那一刻,似乎有种错觉,似乎他又变成多年前那个若即若离的程浩,和她有着疏离的客套。
  而她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又或许,昨晚的一切,才是她的一场错觉?
    好在那群大学生们很会活跃气氛,吃东西之余还不忘开展各式各样的娱乐项目,手上嘴里一刻都不闲着。聂乐言索性也坐下来参与进去,才发现他们的话题正讨论到当前国际国内的经济情势。
    其实她就是一经济小白,理财观念虽然不错,但大道理一概讲不出。
    一边喝着饮料,只听见其中一个人说:“总体环境不好,经济不景气,听几个学长学姐们说现在找工作很难啊。”
    另一个人反驳:“倒也不能以偏概全,关键还是要看个人实力。我家邻居比我们高一届,前两天刚被XX公司签下了,据说高薪呢。”听那语气,倒是与有荣焉,颇为骄傲。
    嗯?聂乐言举着杯子停在嘴边。如果不是恰好重名的话,那位同学口中大名鼎鼎的XX公司,应该就是江某人开的吧。
    虽然两人过去并不经常谈及工作,虽然她是经济小白,但她好歹还是知道的,江煜枫有多么会赚钱,多么懂得赚钱。
    这个社会一本万利的好事少之又少,但他好像偏偏就有那个本事,只用少量的投资,便能得到高额的回报。这其中的具体操作她并不清楚,而他大多数时候看起来又真的太悠闲,所以她总觉得他的钱来得太容易,也正因此更显得神通广大,仿佛真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全凭着他高兴罢了。
    而同一时间,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的人正在为生计奔波,衣食无着。每每想到这些,再对比他的吃喝玩乐风流快活,怎能不让人觉得心有不甘心下忿忿?
    果然,一提起那家公司的大名,在场的好几个人都流露出羡慕的眼神。
    重新锁定新的话题目标,讨论更加热烈。
    宁双双突然凑过来小声说:“看他们现在说得这么激动,等下可怎么办呀?”
    聂乐言有点心不在焉:“什么怎么办?”还没等她明白过来宁双双的意思,连着别墅客厅与后花园的玻璃门就已经突然被人打开来。
    聂芝离得最近,首先循声望过去,呆在原地怔了半天,嘴巴仍旧半张着忘了合拢。
    其实认识聂乐言这么久,她早就知道她的前任男友是谁,只不过一直没能见到真人。
    而今天,这个男人竟如此突然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并且一点也不难认,因为平时总能从很多途径获得他的信息。
    只是迎着充足的光线,他看上去似乎要比电视里和杂志照片上的更加年轻一些,还是那样英俊逼人,却难得的隐藏着本该毕露的锋芒。
    那一身米白色的上衣和深灰色的休闲长裤只将他衬得玉树临风,眼角仿佛蓄含着一点点的笑意,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因为眼底的眸光太深,即使隔着老远,仍旧觉得沉晦如夜下的深海。
    聂乐言也被吓了一跳,心下不由怨念,这个城市不是一向都挺大的么,怎么她跟这个男人就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重逢于各式各样的场合呢?
    等他信步走到面前来,她忍不住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他面无表情地说。
    好吧,能或不能,反正也不是她说了算,反正都是他的自由。
    不过,她也不打算再接话了,因为只第一眼就发现此人今天的心情不算太好,板着一张臭脸,好像谁欠了他一千八百万似的。
    宁双双挽着他的胳膊,笑眯眯地向大家介绍:“各位,这是我表哥,不介意他也来参与我们的活动吧?”
    在场第一眼就认出他的人不算少数,可是似乎大家都不能相信,前一刻还在讨论的话题的主角,这一刻怎么就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眼前?
    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人兴奋地说:“欢迎!当然欢迎!”
    聂乐言却忍不住抬眼去看某人的脸色,果然依旧微微沉着,心下不禁想:这人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既然情绪不好,何必跑来扫大家的兴呢?而且……她远远地打量着他,那一身装扮倒是很休闲,可是气场分明不对啊!他那样一个人,站在一群年轻生涩的大学生之间,无疑构成了一副诡异的不和谐的图画。
    至少在她看来,十分不和谐。
    他常去的地方其实是各大酒店、高尔夫球场、壁球馆、游泳馆,而非这样露天又自助平民的BBQ。
    所以一会儿找到机会,她立刻把宁双双揪到一边问:“是不是你把江煜枫叫来的?”
    “反正三哥今天也休息,我看他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乐言姐,你的那位朋友刚才不是走了么,等下回去正好让他当车夫。”
    “又不是没车坐,这里交通方便得很。”
    “不一样,这个可是免费的。”
    “那我还是情愿坐出租车。”
    “你要坐火箭都没人拦着你。”冷不丁身后冒出一道阴冷的声音。
    聂乐言颈后一僵,然后才回过头:“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在背后讨论别人也不是什么好习惯。”江煜枫不紧不慢地说。
    她懒得和他争,环着手臂若无其事地左右看风景。
    结果他又问:“你带来的男性同伴呢?”
    “走了。”她颇为诧异地看看他,“你怎么知道?”转念一想,除了宁双双通风报信之外,也再没有第二个可能了。
    那小女孩,果然八卦得够可以的。
    “男朋友?”双手插在口袋里,江煜枫似笑非笑地问。
    真是有其妹必有其兄啊。
    她反问:“打听那么多干嘛,关你什么事?”他这样子,倒还不如继续沉着脸好了,此刻眼睛里那一抹不知名的笑意令她头皮隐隐发麻。
    “不要以为我有多么关心你。其实我只是在替那个男的叫屈,如果他真是你新交的男朋友的话。”
    聂乐言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心里还装着旧情意,却要再开始一段新恋情,这样对对方不是很公平吧。”
    这样意有所指,令她心中微微一跳,然后只听他又接着道:“忘了那天晚上的那个吻?你当时也很投入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眼间有隐约的得意嘲讽之色,她愣了一下才终于反应过来,只气得血液上涌:“你……不要脸!”
    原来他都知道,原来他知道她是真的情不自禁投入在那个深吻中,可是偏偏当时还要那样羞辱她。
    他刻意误解她,存心让她无地自容,结果今天又摇身一变,以一个占据上风者的身份,来诅咒她的新恋情。
    而最无耻的是,他居然一口咬定,她对他还念着旧情。
    真是自恋加变态!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着实咽不下这口气,她后退了两步,好让自己更加方便地直视他,可是他比她足足高了十多公分,即便这样,仍旧不得不微微仰起脸来,“就算我是个再恋旧的人,也都不会对你念念不忘的。”
    天际洁白的云层缓缓移开,正午的太阳完全露出来,有些明亮刺眼,她眯起眼睛,一字一句仿佛泄忿般:“你放心。绝,对,不,会!”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即使到了现在这种阶段,她竟然仍旧习惯同他吵嘴作对、恶言相向。可是,聂乐言自问自己一向都是温和平静的人,只是不知道怎么了,一碰上他似乎一切就全都变了。
    而江某人也好像很习惯,只是挑起眉梢,不轻不重地“哦”了声,顺势就问:“那念旧的你在心里一直念着的人是谁?”
    好像绕口令一般,也亏得他说出来居然十分顺口,她怔了怔,却不想答他。
    她可以念着很多人和事,可以念着自己付出许多年却一直没得到回复的感情,但就是不会念他。
    因为他也并没有什么好的,脾气大,难伺候,恶趣味,而且,绯闻缠身。
    对他捧出一颗真心,对他念念不忘,那简直就是自讨苦吃。
    可是他现在突然抛出个问题之后,就这样看着她,目光由直接渐渐变得有些凌厉,仿佛能将她身上的衣服都统统扒下来,一直探询到她心里去。
    或许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聂乐言下意识地移动脚步,再度向后退开,想要和他拉开一大段距离。
    阳光还是那么刺眼,他乌黑的头发边缘都在反着光,有一瞬间她只觉得一阵眼花,然后便看见他似乎愣了一下,俊秀的眉头都微微蹙起来。
    他突然出声叫了句:“乐言!”
    她看见他同一时刻伸出来的手,可是却来不及抓住,脚下已经陡然一空。
    跌下泳池的那一刹那,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转。
    江煜枫那张英俊的脸也从眼前快速闪过,可是太快了,所以她没办法捕捉到他脸上的惊慌失措。
    怪只怪自己太疏忽,竟然忘记身后就是波光粼粼的池水。
    她就这样仰面跌下去,“咚”地一声,跌入冷得彻骨的水中。
    她从没学过游泳,很快就往下沉,水从四面八方瞬间涌过来,迅速钻进鼻子和嘴巴里,呛得脑袋剧烈疼痛。
    耳边似乎有嗡嗡的声音,又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但她还是紧紧闭着眼睛本能地挣扎了两下,或许有那么一两次浮出了水面,但又很快沉下去,甚至都来不及开口求救。
    水那么冷,好像连血液都被冻得迅速凝固住,只过了一小会儿她便觉得右腿有一阵模糊的痛楚,拽着她不断下坠,无法再有多余的动作。
    池面越来越远,隔着眼皮,似乎还可以感受到那一片虚蒙蒙的浅蓝色的光,大约是水光,摇曳晃动。
    那么美,可惜她就快要死了。
    肺里的空气早已经不够用,有种灼烧撕裂般的疼痛感,难受得快要死掉了。
    她真的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可是水面却在这时突然破开,一团黑影似乎遮住了眼前所有的光,以极快的速度向她靠近。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微微睁开眼睛,看清了那个影子,于是心下陡然一松,仅剩的一丝理智也随着从口鼻处冒出的长串气泡一起,消失在冰冷的泳池中……


第33节

  宁双双捂着嘴巴,和聂芝一伙人焦急地聚在池边,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见到江煜枫把失足落水的聂乐言给捞上来。
  此时此刻,两人的衣服都紧紧贴在身上,不断往下滴着水,狼狈不堪。
  江煜枫却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
  一张漂亮的脸孔变得惨白,眼睛紧闭着,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得如同风中蝴蝶脆弱的羽翼,一头长发湿漉漉地从他的臂弯垂下去。好在浮出水面之后就立刻猛烈地呛咳了几下,好歹将水吐了出来,但是手脚已经冰冷得不像话,此刻正瑟缩成一团,从唇角开始泛着青紫。
  而大家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给吓呆了,他抱着她大步往屋里走,快到门边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全都傻乎乎地跟在身后,他一脚将门踹开,回过头吼:“别磨磨蹭蹭的,快去准备热水!”
  聂芝的男朋友第一个反应过来,房子是他借来的,环境也是他最熟悉,立刻领着江煜枫进了最近的一间客房。
  随后大家才如梦初醒分头行动,拿衣物保暖、放洗澡水、倒热开水……忙成一团。
  直到洗过热水澡,然后又在被子里捂了好半天,聂乐方总算缓了过来。
  宁双双说:“吓死我了。你掉下去的时候,我们都只听见扑通一声,然后转头一看你就已经没影儿了。”
  “呵,我自己也被吓到了。”谈起这个,聂乐言也是心有余悸。
  其实这真是她头一回溺水,才知道原来这种感觉是多么不好受,五脏六腑都仿佛快要裂开来,更别提水从鼻腔钻进去时的痛苦了,如同要一直灌进大脑里去一样。
  这时候门被推开,聂芝端了碗热气腾腾的东西凑到床边:“来,快把姜汤喝了。”
  “不用了吧?”她皱皱眉:“这么夸张干什么?其实我都已经没事了,而且这感冒本来就有的,有一点鼻塞但不咳嗽,脑袋也不发热。”将碗往旁边的床头柜上一放,她说:“就不用喝了吧。”
  “不行。”房门半敞着,江煜枫就倚在门边,宁双双她们看见了,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很识时务地异口同声说:“乐言姐,我们先出去了啊……”也不等床上的人反应,两人便已经溜之大吉。
  其实刚才宁双双就已经把她意外落水之后的情形描述了一番,充分发挥口才天赋,说得绘声绘色。
  据说,当时江煜枫立刻就跟着跳了下去,将她捞起来。只是因为她在池底那样惊慌,几乎是经历了最危险的一瞬间,所以才会觉得时间过得尤为漫长。
  她沉在水里,仿佛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带来光明的救星。
  而她的救星此时就站在面前,硬逼着她把一碗难喝至极的液体喝下去,一副不可通融的冰山模样。
  但是她从小讨厌生姜,吃的菜里都不能容忍一点点姜末,可想而知这样一大碗灌下去,该有多么的痛苦。
  最后皱着一张脸抬起头,她吸了吸鼻子,不甘心地问:“你干嘛不喝?”
  “我不需要。”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万恶姜水对她的折磨。
  “我也不需要。”她在做最后的反抗。
  可是人家根本不理她,只是眯起眼睛,阴恻恻地问:“要不要我亲自喂你?”
  聂乐言想了想后果,颇为怨念地摇摇头,然后捏着鼻子把那一大碗热乎乎的姜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简直难喝得要命,最后一口几乎让她将之前灌下去的都尽数吐出来。还是考虑到这里别人的家,别人的床和被子,这才好不容易忍住了。况且,某个极爱干净的男人就近在咫尺,倘若她真吐了,估计连他都会遭殃。
  而他目前的脸色看来算不上太友善,还是少惹事为妙。
  不过他救了她,好歹还是该说声谢谢。
  可是江煜枫似乎一点也不领情,沉着一张冰块一样的脸,看着她的眼神怪怪的。
  她奇怪地问:“干嘛?”
  “你是傻的吗?既然不会游泳,为什么还要离泳池那么近?”
  聂乐言愣了一下,才懂得反驳:“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掉下去。”其实还不都怪他么?如果不是他咄咄逼人,她哪会自我防卫地往后多退了那么两步?
  就是那两步,才害得她平白遭殃受罪。
  可是这个罪魁祸首居然一点都不懂得自我反省,反倒携着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来教训她。
  聂乐言不由得端正了坐姿,拥住锦云般轻柔温暖的被子,理直气壮地回瞪他。
  过了许久,江煜枫才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你没想到的事情估计太多了。”再度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开,临走之前又说:“如果要休息的话,就再睡一觉。”
  其实声音依旧有些冷淡,不过转过头去,之前一直沉着的嘴角却终于微微放松下来。
  很好。
  那个半多小时前蜷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毫无生气的女人,好像又渐渐生龙活虎了起来。
  只是这一点,便足以叫他安心。
  走出门去,只见宁双双一个人站在廊上,漂亮的眉眼弯起来,贼兮兮地冲着他笑。
  “三哥,你今天很冲动哦。”
  他面无表情,径直走过去,教训道:“宁家的女孩子,要时刻注意仪态。”
  “我的仪态好着呢。”宁双双很快跟上他的腿步,“倒是你……我们家的男人们,不是一向更注重形象吗?”可是今天。落汤鸡似的江煜枫,抱着一个同样落汤鸡似的女人,在公共场合差点失控,那副模样哪里像是平时那个连吃饭仪态都能极端优雅的翩翩佳公子?
  这样千载难逢的场面,居然让她碰到了,简直比中了头彩还令人兴奋。而且,同样的事,恐怕以后也再不会出现第二次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大步走在前面的男人终于微微停了一下,一张英俊迫人的脸上仿佛有些不耐烦。
  可是宁双双偏偏不怕,仍是笑嘻嘻的冲他做个鬼脸:“电视剧里常有一句台词,叫做: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她眨眨眼睛,“不知道乐言姐有没有此种觉悟呢。”
  江煜枫听了连眉头都不动一下,只是微哂道:“多事。”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
  其实洗过澡之后,他的头发还没干,身上穿的则是自己车里常备的一套衣服,他走到露台上去抽烟,阳光几乎没有温度,沁冷的微风徐徐拂过,他用一只手护着,连着摁了几下打火机,才终于将烟点着。
  这时候手机响起来,对方的声音很甜美,“刚下飞机,真是累死了……”尾音微微有些拖长,仿佛带着不经意的娇嗔。
  他倚在雕花镂空的栏杆上,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楼下就是花园,三三两两的烧烤架旁都站着人,方才被聂乐言那样一闹,大家都慌乱得不得了,结果很多东西都被烤糊了,此刻他们正在一起动手收拾残局。
  而再过去一点,就是露天泳池,聂乐言失足掉下去的地方。
  淡蓝清澈的水面,波光粼粼,平静如初。
  他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在说:“我一会儿有个杂志采访,不过六点之前就能结束了。”
  他明白她的意思,微一沉吟,却说:“不好意思,今晚大概没空和你吃饭。”
  果然,她似乎有点失望,轻轻“哦”了声,但还是十分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那就下次吧,我们改天再约。”
  淡白的烟雾在半空中袅袅散开,挂掉电话之后没多久,他就看见草地上的宁双双抬起头来,冲他招手,大概是示意他下去吃东西。
  宁双双说得对,他刚才确实是失控、冲动,其实他最近做了太多反常的事,多到连自己都不愿意去一一细数。
  或许从认识聂乐言开始,他就已经开始反常了。
  其实在聂乐言的导师举办那场寿宴之前,他就曾经见过她一次。只不过那时是惊鸿一瞥,远远的看见,只觉得她高挑出众,说话和微笑的时候脸上都有种奇特的神采,炫目耀眼。她无意中给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所以才在后来渐渐有了更多的接触。
  或许一开始只是猎奇罢了,谁知道这个女人此后竟会成为他频频失常的主要原因。
  是真的失常,因为他从没和哪个人固定交往过那么长的时间,也不会将哪个女人的喜恶习惯记得那样清楚。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快得令他连厌烦都来不及,快得让他根本没什么心思去找什么其他的人。
  过去家中外祖父常常说他和几个表兄弟们:年轻人,心不定。可是和她一起,他竟然觉得自己很安定,连身旁一众发小死党都连连称奇,打趣他何时开始修身养性起来。
  其实就连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怎么就是她了呢?
  这个女人虽然长得比一般人好看一点,可是有时候却实在是别扭至极,还偏偏喜欢和他唱反调,总是曲解他的好意,仿佛故意要惹他生气一样。
  就连他买礼物送给她,似乎都还要依着她的情绪,情绪好的时候才肯收下,倘若不高兴了居然连瞄都懒得瞄一眼。
  而以前,哪个女人收下礼物的时候不是欢天喜地的?
  所以说,她实在别扭得可怕。
  就像某一年的情人节,他特意嘱咐秘书去买节日礼物。其实之前的样册是他亲自看过的,LINDA拿给他的时候,只一眼他便看中了那只手镯,只觉得与她很相衬。


第34节

  本以为她会喜欢,结果谁知道她竟然不肯接受。
  以前也曾送过更昂贵的东西给她,只有那一次,她竟然以价格作为借口推搪他,令他情绪陡然沉下去。
  而最要命的是,过了没多久,她竟然主动提出了分手。
  他以为自己对她已经足够好,没想到她还是要和他分手。
  长这么大,她是第一个这样对待他的人,分开的时候好像连一丝一毫的留恋都没有。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再见面时,依旧对他恶形恶状唇枪舌箭。
  可他偏偏还是喜欢她,忘不了她。
  是的,他喜欢她,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甚至她的嬉笑怒骂在他眼里都是那样的赏心悦目。而这,该是多么荒唐?他怎么可以这么反常地对一个早该成为过去式的女人念念不忘?而且,还是一个根本不待见他的女人。
  静下来的时候,他一边反思,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做出更加荒唐的事来。
  比如,买了套房子,然后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如何捉弄她,最好让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受自己的奴役和差使;又比如,她的手机挂坠明明是被自己收起来了,可却硬是不肯还给她,任由她那样着急,他看在眼里,那一瞬间只觉得怒火中烧——她越是宝贝,他就越是不愿拿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突然就变成一个小气自私、毫无风度的男人。
  当然,这样的形象也只限于在她面前。
  在外人眼里,他依旧是那个进退有度、从容不迫的江煜枫,依旧有女人对他趋之若鹜。所以他想:凭什么让一个聂乐言来搅乱自己的生活?
  于是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公司的生意上,甚至很快开始约会当红女明星。
  可是感觉统统不对,令他愈加心不在焉。
  感觉不对,只因为她们都不是她。
  狠狠吸掉最后一口烟,江煜枫将烟蒂捻灭,然后转身进屋。
  那扇客房的门紧闭着,他鬼使神差般地走过去,不轻不重地推开门板,里头却是一片悄无声息的宁静。
  果然,她还是睡着了。
  受了一场惊吓,又呛了许多的水,大约已经令她筋疲力尽。
  她睡在那里的样子十分安静,乌黑的头发散落在枕畔,脸上的淡妆被洗掉,皮肤仍旧粉嫩得像婴儿一般,浓密卷翘的睫毛覆下来,在眼下形成一片仿佛凝固住的淡淡的阴影。
  他走到床边,只站了一会儿,便闻到一线香气。
  很温暖,随着她的身体起伏,若有若无地传过来,似乎就融在她的呼吸里。
  她躺在那里,连呼吸里都带着甜暖的香味,令他心旌动摇。
  这样的感觉太奇特,好像她什么都不用做,而他就已经被牢牢捆绑住,那无形的绳索越缚越紧,他却甘心束手就擒。
  窗外的光线悄然变幻。
  就这样站了许久,修长的身体终于微微俯下去。
  那一瞬间,空气中仿佛有静止的魔力,他的唇极轻地在她的额上印下一吻,而后又迅速地离开。
  多么可笑,他竟然会像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少年,战战兢兢地偷亲自己心宜的女孩。而事实上,就算时光倒退十三年,他也不曾做过这种事。
  其实更可笑的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心甘情愿地,爱上她。

  晚上回到家,聂乐言自然将这场惊险的经历转述给了一众好友,秦少珍正在外地出差,听了之后笑声几乎都要从酒店的天花板上穿出去。
  “你没良心。我差点挂掉,你还笑得出来?”聂乐言倒在床上,不是一点两点的郁闷。
  秦少珍却越发幸灾乐祸:“反正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当初让你参加游泳班,你硬是不肯,现在吃到苦头,后悔了吧?!”
  那倒是。大二的时候开设了体育选修课,当时秦少珍极力劝说她和自己一起去学游泳,而她还是固执地选择了网球。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那里有程浩。
  而今天,她却差点因此而送掉一条小命。
  聂乐言躺在黑暗里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拿手机发了条短信出去。
  她问:你睡了没有?
  可是大概对方是真的已经睡着了,所以等了很久,手机却迟迟没有再亮起来。心里不是不失望的,因为原本她连接下来要说的内容都已经想好了,原本她想告诉他,在他走掉之后自己掉进水里差点淹死。
  可是,好像他并没给她这个机会。
  想好的话都没能说出口,他就像下午离去之前那样,突然变得陌生而遥远,那晚并行于黑暗的楼梯上的情形,那晚手心轻贴着手心的温度,仿佛不过只是一场梦。
  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梦,所以才会有那样暧昧到瑰丽的颜色。
  这场梦她做了许多年,断断续续,却一直不肯醒过来,然而最终的结果似乎也只是牵牵手而已。
  好像她和他,只能到达这一步。
  他还是像当年一样,似乎根本不想再往前多走一点,反而总在最关键的时刻越退越远。
  可是此时她的心里头除了隐约的失落之外,竟然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太大的伤感,甚至远远比不上那一年在学校里,他借着酒力差点吻到她却又突然退却时所带来的打击。
  那时候她才是真的被伤到了,所以后来有许久都不愿和他讲话。
  然而今天……今天似乎并没有。
  她只是有一点难过罢了,因为经过这么多年,她似乎由始至终,都没有办法更了解他一些。
  那晚她的手躺在他的手心里,短短的几层黑暗中,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不是因为没有话说,而是在那样的时刻,对于她来说倒更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藏在心里的长久以往的愿望,将青春悸动转变为执着等待的漫长时光,好像都终于在那一刻得到了解脱和救赎。
  其实她知道,他们之间更像是一部未放完的电影,她因为看了个开头,于是一直固执地等着高潮和结局。可是胶片似乎卡住了,就一直卡在那里,她等了又等,却始终等不来自己所希望看到的东西。虽然心有不甘,可她忽然隐隐觉得,终将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也会觉得疲倦。
  又或许,其实她早就累了,只是一直不肯承认,不肯放弃,就为着心里的一点执念,于是一直坚持到现在。
  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了她希望,然后转眼又亲手将它们扑灭。
  何其残忍。
  手机在黑暗中持续着它的沉默无声,她却突然伸出手去点亮了屏幕。
  莹白的光猝不及防照在脸上,分明有一点刺眼,可她就这样眯着眼睛盯住房间里这唯一的微弱的光源,仿佛强迫症,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它,直到它慢慢暗下去。
  然后在那一刻,她却又神经质般地再次动了动手指,看着屏幕再一次亮起来。
  信号满格,电池也是满格的,如此反复了许多次,它自始至终都那样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里。
  心中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倏然清晰分明起来,微微带着凉意,如同薄浅而危险的冰面苦撑了许久,却在这一刻终于破裂,那些细碎的冰碴陆续渗进了身体里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带着不可抑止的刺痛,却又令人清醒。
  即使不愿意,但似乎终于不得不承认,她会放弃的,就算再不情愿,自己也不能这样天长地久地等下去。
  这场梦,这场一个翩翩少年曾经带给她的梦境,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
  对程浩的怀念,抑或该说是对那唯一一次暗恋的怀念,它耗去了她太多的光阴和心力,若要复原,如今需要的大概也只是时间而已。

  又过了两天,只听说江某人身体报恙。
  宁双双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看着她:“……乐言姐,你要不要去探望一下?”
  聂乐言犹豫了一小下,将信将疑地问:“什么症状?
  “着了凉,感冒,咳嗽,发高烧,而且还不肯去医院。”
  小姑娘可怜巴巴地看她:“去不去嘛?”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实在受不了这种眼神,再说,好歹就算报答一下前天的救命之恩吧。
  所以一个小时之后,聂乐言敲开了那扇曾经十分熟悉的大门。
  显然有人刚洗过澡,身上随随便便地裹着件浴袍就来应门,头发凌乱,发梢上还在滴着水。
  看见她有些意外,那个男人皱了皱眉,但还是侧了个身,放她进来。
  可是聂乐言觉得自己拎着两大袋水果的样子简直傻极了,这人的脸色一点也不苍白,呼吸也不沉重,更有力气去洗澡,所以她怀疑自己被骗了。
  “你来有什么事?”果然,江煜枫颇为疑惑地开口。
  她看他一眼,仿佛为了再度确认,最后犹豫地问:“你没病?”
  江煜枫微一挑眉,目光淡淡地朝她睨过去:“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该有什么病?”
  “感冒。”她说:“宁双双说你感冒发烧,还不肯去医院。”
  说归说,其实此时她已经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
  于是转头要走,谁知却又被他一把拦住。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水果。”
  “那为什么不放下再走?”
  “谁说我要送给你的?”她心里的气正不打一处来,“我买来自己吃的。”
  他的一条手臂仍挡在她身前,似笑非笑,璀然的眼底似有明媚的亮光倏忽闪过:“哦?你原本是打算自己给自己削个苹果,然后一边吃一边在我床边嘘寒问暖?”
  “……”
  顿时语塞。
  他就是有这个本事,让她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又过了一会儿。
  “那这些都给你,你让开。”聂乐言将手中的两大袋新鲜水果一鼓脑儿往对方怀里塞,企图趁乱溜走。


第35节

  结果刚挤到门边,只听见身后的人问:“你该怎么报答我?”
  “嗯?”她一愣,他笑得云淡风轻,其实语气更加平静淡定,仿佛在随口聊着天气,“我前天救了你,你该怎样报答我?”
  多么无害的笑容和口吻,可是聂乐言却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踩入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中。
  但还是很老实地回答说:“我没想过。”
  某人英俊的脸上笑意又扩大了一点:“要不然,我替你决定吧。”
  而他的决定就是,让她请假同他一起去外地出差。
  “不行,我有工作。”她说。
  “你目前的客户就是我。”
  “我没忘,我的客户其实是宁双双,我只认委托合同上的名字。”
  “难道非要我叫上她一起去,你才肯同意?”某人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显然有点失去耐心了。
  她很无奈:“你出差,为什么要我陪?”
  他却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旅途很闷很无聊吧。”
  “你可以多带几个秘书,或者,叫上一两个红颜知己女性伴侣之类的也行。”
  哪知他竟十分温柔地一笑:“她们都没有你合适。”那副理所当然的语气,突然变得深情款款的眼神,令聂乐言情不自禁地暗暗颤抖了一下。
  其实她一向都是知道的,这个男人只要他愿意,随便一个表情或者一句话,就都能让绝大多数的女性心甘情愿地沉醉下去。
  不过她早就已经免疫了,正想再反驳两句,结果他却又接着道:“我想来想去,只有寻你开心的时候,我才最开心。”他看着她,仿佛信心满满:“途中有你在的话,一定不会无聊。”
  她只愣了一下,便从袋子里捡出几个苹果桔子梨,顺手狠狠丢过去:“……滚!”
  就知道,他根本没安什么好心!
  最后停下来,犹自忿慨不平。
  江煜枫不知何时已经放下那两袋水果,一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开玩笑而已,何必这样撒泼呢?”
  她用力甩开他,“不要动手动脚的!”好像故意的一般,还特意在肩头他碰过的位置重重掸了掸。
  他却不以为意,插着双手在沙发里坐下来,看样子确实心情极好,仰头看她:“说真的,你回去准备准备,过两天就出发。你不是一直都最喜欢江南水乡的小城小镇么,这次我们就去那儿。”
  聂乐言听得有点心动了:“乌镇?”
  “可以顺路经过。”
  “行程安排几天?”
  “视情况而定。”他想了想,“如果愿意,还能多住些日子。”
  “太久也不好吧。”她也想了想,“回头积压下来一大堆工作,还不累死人?”
  “这么说,你是决定要去了?”
  想到那些悠长深远的小巷,想到蒙蒙细雨中的青石板,还有架在水上的那一道道弯如新月的石桥,聂乐言心里那一点久违的悸动与憧憬又被勾了起来,把头一点:“去。”
  以前看过一部电视剧,两个主人公说:你好吗?我很好,今天乌镇的天气很好。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纸上都是乌镇的阳光……
  那样美的描述,几乎从那时候起,去乌镇便成了爱情的圣地和她的梦想,只不过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和理由耽搁了,工作之后愈加没了那份闲情和工夫。
  周一回公司上班之后,她立刻就将年假请好了,然后收拾简单的行李,与江煜枫一同登机。
  头等舱位置有限,一众随行人员都被安排坐在后面的经济舱里,就只有她,被拉着和他并排坐在一起。
  飞机升到云层以上,乐言突然说:“这样算不算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
  旁边看报纸的男人尾音上扬着“嗯”了一声,转过头来看她一眼,闲闲地问:“你怕什么?”
  “怕你以后再以此胁迫我。”她实话实说。这回还算走运,“报恩”的方式恰好是她所能接受的。
  可是下次呢?
  而且,她可不认为他有这样好心,肯轻易放过折腾她的大好机会。
  坐在靠近走道的位置,江煜枫的长手长脚舒展开来,身体放松,连表情也很放松,不一会儿就把报纸往身边一放,阖上眼睛低声说:“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她说:“你当我真的很愿意坐飞机飞来飞去吗?下了机还要转车,来来回回这么累,我倒更情愿请了假在家睡觉。”
  “那你现在就可以下去。”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仍闭着。
  “……”
  几千米的高空,如果不是看在漂亮的空姐MM时不时会出现一下的份上,聂乐言真想跳起来一把掐住此人的脖子,好让他永远说不出话来。
  他果然就是带上她寻开心的。
  现在才真正叫做骑虎难下,被他这么一挤兑,她索性也闭上眼睛睡觉,不再理他。
  结果后来竟然真的睡着了,再醒过来的时候,飞机正要开始下降,身上不知何时多了条毛毯。
  而江煜枫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了,又或者只是在闭目养神。
  正值午后,舷窗外有浅淡的金色日光照进来,她的身子偏一偏,光线就直接映在他的脸上,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唇际和下巴,每一道弧度都是那样令人吃惊的清晰漂亮。她再动一动,光线又被遮掉,于是他的脸便又暗下来,有一点像他情绪不好的时候,沉着脸的样子。
  聂乐言突然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小小的机舱内,他的表情似乎能在明亮柔和与阴郁沉闷间随意转换,像极了他的喜怒无常、变幻莫测。
  “你在干嘛?”
  正玩得兴起,结果江煜枫却突然睁开眼睛,直直地盯过来,吓得她微微一怔。
  “没什么。”有点扫兴,聂乐言讪讪地靠回去,还是不肯和他多说话一句话。
  小气的女人,江煜枫心里暗想。
  可是,她小气的样子怎么都能这么可爱?

  下了飞机之后先入住酒店,到了晚上自然有当地的人安排替他们接风洗尘。聂乐言本来就不爱这种应酬,于是江煜枫也不多作勉强,让她一个人解决晚饭问题,自己则带着随行的同事一道坐车出发。
  其实接待方的负责人对于江煜枫此次的亲自出行也感到不小的意外,虽说是个大项目,但也听说他向来很少出差,多半事宜都是通过得力助手以及电话或者视频会议解决的。因此,自从收到通知之后,他们便开始着手准备,以当地最高规格来宴请这位年轻的稀客。
  席间有人频频敬酒,几轮过后,江煜枫拿出手机发短信。
  “吃了没有?”
  等了五六分钟,没人回应。
  “在逛街?”他以为她正在外面闲逛,所以才听不到短信的声音。
  她果然没有听到,因为十多分钟过后,他的手机依然静悄悄的。
  这时,负责接待的人问:“江总,有没有打算趁这次机会去周边地方玩玩?虽然季节不是太适合,不过有些风景还是值得一看的。”
  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那个小小的黑色通话工具,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点头“嗯”了一声,才又说:“是有这个计划,不过不用麻烦你们了,我们自己来安排。”
  对方连忙说:“不麻烦啊,一点都不麻烦。导游和车子,随时都能准备好。”
  他笑了笑,没再推辞,只是起身说:“不好意思,我出去打个电话。”
  外头倒比包厢里面还要安静,从三楼的中庭栏杆旁往下看,富丽堂皇的大厅宽敞开阔,大理石地砖上倒映着璀璨如繁星的细密灯火,除了正中央那几簇汩汩涌出水花的喷泉之外,几乎没有半点别的声音。
  他开始拨电话。
  聂乐言的手机号码,一长串,他直接按过去。
  重复拨了三四次,毫无例外的悠长的等待音之后,他的耐性终于被耗尽了。
  不回短信,不接电话。
  在这个陌生城市的夜晚,她究竟干什么去了?!
  所以宴席一结束,他回到酒店,先去前台确认了一下,然后很快便上楼敲开她的门。
  看着门后头睡眼惺松的女人,他头一次觉得没了语言。
  反倒是聂乐言揉着头发,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你没听到手机响?”
  “哦,我调了静音。”
  “房间里的内线电话呢?”
  “貌似响了两声,怎么了?”她努力回忆,自己当时都懒得伸手去接。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吵醒,实在算不上是什么愉快的事。
  “没怎么。”江煜枫的语气有点生硬,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情绪怎么又突然不好了起来。
  结果他又问:“你吃饭了没有?”
  她摇头,态度仍旧不太好:“不饿。”其实是睡觉大过天,长途旅行之后,床铺的诱惑比食物的诱惑大多了。
  “我还想再睡一会儿,先晚安了。”
  她想关门,却被江煜枫用手抵住门板,一脚就跨了进来,然后把她往浴室里推,“不行,去洗澡,然后我们出去吃饭。”
  “嗯?你不是刚吃完回来?”大概是睡迷糊了,明明闻到他身上还有淡淡的酒气。
  “你先洗澡再说。”
  不给她再提问的机会,淋浴房被拉开,花洒里的水喷涌而出,然后浴室门被“呯”的一下反手带上。
  聂乐言顶着一头还有点蓬松凌乱的长发,一个人站在镜子面前脱衣服,心里还在想,做什么这么急,连水都帮她放好了?!干嘛不干脆把她直接推到花洒下面,那样估计她会清醒得更快一点。
  简单冲了个澡出来,正看见江煜枫开着窗户抽烟,连灯都没有点亮,还是方才那样暗漆漆的状态,只有一点暗红的火光,在他的唇边若隐若现地忽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