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明月公子的这个玩意要赏小海么?”小海要问清楚了,也免得和他白废一番话不是?
“小海,你越来越世故了,这样很不好。”
“明月公子若无意打赏,容小海告退。”
“……给你了!”
“谢公子。”翠色绒飞来,我双手捧住,喜孜孜打开检验真身,一对金质镯子,沉甸甸,光闪闪,进了当铺,至少二百两银子的收项。喜欢喜欢真喜欢。“明月公子有何事?尽可吩咐奴婢。”
“……小海,你真是个坏孩子。”
“奴婢谢公子夸奖。”
“不过,多日不见,你似乎也有小小的改变哦。”
“过一年,长一岁,这改变您也有。”
“看年,就是这个,小海嘴底下的功夫利落多了。告诉本公子,是因离长风太近所以近墨者黑,还是以前的小海刻意藏拙让本公子走了眼?”
这个,端一张无害的脸,绽一脸讨乖的笑,耍嘴弄舌间,总是要从人身上寻点材料供他取乐解闷,着实的让人无法喜欢啊。不过,看在他出手还不算小气的份上,小海决定不讨厌就是了。
“小海打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本本分分的做丫头。如果明月公子觉得小海变了,那只能说是您以前并不了解小海。”
“啧啧,傻丫头,你还真是叫人喜欢呐,本公子索性夺人所爱,把你向长风要了如何?”
我正想和他客气一回,费得满插进话来:“明月公子,打扰,公子叫您两声了,请您得了暇给回个话。”
得满姐姐话讲得高段,明月公子听得明白,当下就赔了笑,“清风有话请讲。”
秋长风开了口,却是对他的丫头,“小海,去厨间看着本公子的晚膳。”
“是。”嘻,支开小海?主子英明。
我喜不自胜,迫不及待地抽脚撇下这间房子里的人,没有几个喜欢小海的,也没有几个是小海喜欢的,离得愈远,小海愈是自在。
这栋秋长风名下的别庄,处在海陵县城郊,占地百亩,有房百间。自从这一行人到了,整庄如奉天神,别庄管事自当地最大的酒楼高价聘了大厨操刀,就只为让狐狸吃得肚满肠肥。
当然,小海亦沾光不少。
“方大厨,今儿个晚膳吃什么?”
“小海姑娘,昨儿承蒙您告诉公子喜欢清淡的菜色,今儿个,除了油焖鳝段,蛋黄是是仁是荤的,其它全是咱们自庄后的菜园里买来的时蔬,保证新鲜又可口。”
“大厨好巧的心思。”我眼睛瞄着放在水里的虾,“再做一个焖虾罢。”
“咦,公子喜欢吃虾?”
“还好。”
他喜欢不喜欢不重要,小海喜欢就好。
“多亏了小海姑娘从旁提点,咱们才能做出合公子口味的饭食。您喜欢吃啥尽管开口,小的为您做。”
“大厨客气了……那,做一道西湖醋鱼罢。”
“好好好……”
嘻嘻,秋长风的贴身丫鬟这个招牌,也不是没有好处嘛。
“小海。”门被推开,费得满立门边向我招手,“你过来。”
我谄媚笑着,颠颠凑了过去:“得满姐姐有事?”
无耐,小海不是褒姒,一笑不足以倾倒众生,费得满犹是板脸拧眉:“跟我来。”小海虽不聪明,但总能根据以往经验推断:唉,又要有一顿教诲要领受了。
“小海,你怎么越长大越似任性了?先是当面顶撞秋水公子,接着又不顾众目睽睽,和明月公子窃窃私语,你这样,置公子于何地?”果不其然,我们一前一后,才到了偏僻地儿,脚还未稳,得满姐姐的训斥即扑面而来。
“你也不想想,撇开每位的傲人家世不谈,既然能在去起波诡的江湖中博一个名号,哪位公子会是好相与的?公子今日在场还好,若是不在,秋水公子岂会容忍你的放肆?”
“得满姐姐教训的是。”
“我不是教训,我只是怕你仗着公子疼你,便不知水深水浅,惹来祸事。不管将来公子会如何安排你,你总得要为公子着想……”
得满姐姐话还在说,小海却不想听了。秋长风疼不疼我,不是她一句两句便能成了既定事实。我远从兆邑跟到此处,本来是为了见识江南风光,但来了一个月,除了领略江南冬时的阴冷潮湿外,整日就是在这座别庄的几个院子间串来串去,闷,且烦。
“得满姐姐累么?”
“小海?”费得满仿似男儿的浓长双眉一蹙,“你嫌我说的多了?”
“当然不是,小海喜欢听得满姐姐说话,小海只是想提醒得满姐姐,如果您不累,后面草丛里的那些刺客不妨处理了。”我挑手一指。
“嗯?”费得满方自一怔,草丛里听闻到被人发觉的刺客已倏忽取来。
究竟是艺高过人的得满姐姐,在刺客劲风袭至时,隐于袖内的长剑利芒出鞘,格回了来者二人的宽刀进逼。
“小海,速到前院!”
我应着,脚下的步子却远不够建军速,其实,这些黑衣刺客,在我们住进别庄的第十日便出现了,昼匿草从,夜伏树间,轮流值休,从无间断,尽职的让小海惭愧。别人有无发现不得而知,小海却是早早便觉着了。但别庄不是小海的,人家要来要去要停要留轮不到一个小丫头越俎代疱。至于适才……嘿,临时起意而已,能使耳朵享个清闲,又能扰扰这沉闷的日子,权当消遣罢。
“还不快走!”费得满又来一声厉催。
“喔。”好罢,看够了,报信去。虽然得满姐姐尚能应付得过来,总是越周全越好……
“小海小心!”被另一名刺客绊住的费得满高声叱叫。
“喔……啊?”哎唷唷,这刺客不专心应付武艺高强的得满姐姐,找上我小丫头做甚?我跑跑跑!
“小海,别去往那边!”
为什么?逃命时跑得越是顺路越好啊……啊呀呀!明白了。越往前面,越是偏僻,野草丛生,林木繁郁,莫说找得着庄内的护卫,连被人踩出的小径也快到了尽头。
既然没有路,立定,回身,我不跑了,缓着因急跑而促急的气,静等着追兵到临跟前。
52章
“兄台,得满姐姐很厉害,你就这样舍了你的同伴,很不够义气哦。”我好心规劝。
“你是秋长风的那个贴身丫鬟?”这兄台,除了一双眼睛,就连握刀的手亦是黑色手罩相掩,刀尖离我鼻尖仅有一寸。而那双眼睛,正瞬也不瞬地,如两只冷箭般盯在我的脸上。
“你是秋长风的那个贴身丫鬟?”
天色愈来愈晚,周道愈来愈暗,小海,愈来愈……高兴。“兄台,您有何指教?”
“我不想伤你,乖乖跟我走。”
“走去哪里?”
“我们主子邀你做客。”
那就是出庄喽?我心里一动:“为什么?”
“恁多废话,走!”他刀光遽闪,吓得我闭了双眼,就在这当儿,他的手已箝我腕上。
小海得闲的左手才起拈两指,忽听蹙音杂沓,夹着高声呼喊:“小海,你在哪里,支个声,大哥来救你了!”
明晃晃的刀横在颈前,耳边有切齿冷声:“不想死,就莫出声!”
我不想死,却也敢出声,只是,被费得多带了回去又如何?还不是闷了又闷。遂压低了声:“兄台小心点,刀剑无眼哦。”
“如果你配合,我不会伤你一分一毫。”
“好啊。”
“嗯?”
“我说我会配合,兄台还不走?”
“走?”
“兄台不是想代主子邀人家做客?还是你小气,替主子省了?”
“……走!”
真是哩,掳人者还要被掳者提醒,操心哦。
“小海,你在何处?好歹出一声,大哥救你来了!”
对不住了,大哥,这别庄闷得要死,小海出去一趟,待玩够了自然会回来领用秋长风的月例,您请回罢。
那厢,费得多山呼海叫,这厢,小海被人带上墙垣凌空而去,并送出心头默念。
别庄十几里之外,两道山梁形成的沟壑间,有隐伏者近数十。掳人者到了此处,别无二话,将我蒙住了眼,甩上了马,而后,左拐右垫,震宕颠簸,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当耳边的呼呼风声稍止时,马也停住。
马上一轻,我身后的掳人者闪身落地。
“老六,怎么回来了?”
“大哥在么?”
“在正厅里。”
“咱们把大哥要的人带来了。”
“什么?”迎上来的人陡然高声,“主子不是叮嘱说,至少再看十天,你突然把人带回来算怎么回事?”
“咱们被发现了,打了起来。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再也暗伏不成,索性把人掳来。”
“你确定是她没有错?”
“已经看了二十几日,那人的身边只有两个女人,除了她,就是一个女侍卫。而且我问过她,是她亲口承认是那人的贴身丫鬟。”
“她亲口说的就能当准?你还真……算了算了,事已至此,先把她带进去。大哥怪下来,你可要自个儿担着。”
“我何尝说要让你担待来着?”掳人者悻悻抛话,牵起马继续前行。一刻钟后,他手扶上我的一臂,“到了,下马。”
嗯,冲着这人对小海还算礼遇,我决定,将他与为明月公子归为一类……不讨厌。
双脚才落至实地,眼前黑巾亦被扯去,听他道:“你进室呆着,没事少出房门,我会吩咐人给你送茶饭来。”
我揉了揉刚刚恢复自由的双眼,很乖巧地:“我要吃焖虾。”
“……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配合你,这会儿我已经吃上焖虾了,所以,给我送焖虾来。如果你们这里日子难过送不上焖虾,来道醋鱼也能凑合。”
“你……你以为你到这里是做什么来了?”
“做客嘛,这不是兄台你亲口说的?”
“……好,焖虾和醋鱼是么?你等着罢!”这位兄台许是脾气不太好,气咻咻掉了头,甩了院门大步而去。
我挪着被冷风吹得生疼又被快马颠簸得酸麻的腿脚,走到绿漆花格的房门前,手刚推出一隙,却耳闻得——
“今儿个的晚餐我不用了,下去罢。”
这……?我左右张望,整个小院里,除了檐下悬着的两盏光线昏黄的灯笼,连棵树也没有,谁在说话?又是在对谁说话?
“请问……”
“怎么,我说的话不好使了么?”
“这个,请问……”
“话不好使,我的剑还好用,杀死了你,希望你们的主子会让本姑娘为你陪葬。”
话者平淡的声线里散发出浓浓迫人意味,也使雾水煞煞的小海找着了语声来向,是室内。向来闻其声不见其的诱惑最是不可抗拒,为一睹这位柔媚语调的主人真容,我大力推开阻隔的室门,“姑娘……”
“滚出去。”室内,陈设简单的直逼简陋,一床一桌一凳,桌上有一灯一壶,凳上有一人一影,且是一道裹着藕色袍子的纤纤背影。
“姑娘,您先莫动您手里的剑,容我把话说明白。我不是来给您送饭的,就算送饭的来了,也不劳您费事,我可以替您笑纳。”真是咧,有饭吃时直须吃,莫待饭没空肚皮嘛,天大的事也不值得拿自己的胃肠赌气不是?
“你……”行影猝然转来,“你是……你不是这庄里的丫鬟?”
喔唷,没枉负了那一嗓的柔媚,美人呢。虽然这美人两道柳眉高入云鬓,一双凤眸眼角上扬,带出几分野性,但仍是一位艳丽美人。
“你一身丫鬟装扮,却不是这庄里的人,你是谁?”美人凤眸尽是疑戒。
我尽力让自己笑得和蔼可亲,“我是被人请来做客的,绝对是个无害之人,请美人姑娘莫急。至于装扮,我本身便是做人家丫鬟的,穿成这样便不足为奇了是不是?”
“做客?”美人姑娘疑色未除,“谁请你到庄里做客?”
“带我来的人说是他们的主子。”
“他们的主子,请一个丫鬟做客?”美人姑娘再用一双细长凤眸内将我上下扫过,“你的主子是哪位?”
美人姑娘好聪明,短短工夫就能推断出我是被主子连累,只不过……“我不想说耶。”
美人姑娘秀靥一冷:“你在耍我?”
“冤枉呐。”天地可鉴,小海何时会耍弄别人?想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能被人请来“做客”,还不是为了小丫头身后的主子?说出了他,他的丫头就成了我的名字。但眼前人是哪位神圣小海浑然不知,她知道我,我不知道她,岂不很不公平?
美人姑娘颦起高挑的柳眉,“不管你是谁,你来此做什么?”
“做客啊。”要小海说几次嘛。
她眉儿皱得更紧,显然已是不耐,“我是问,你到这个院子,到本姑娘的面前来做什么?”
我没急着答话,回手先将房门阖了,阻住江南初春的冷峭寒风,再信步在斗大的室内转了一遭,确定这里面除了美人姑娘臀下的那张,确实再无第二张凳椅时,一屁股坐上了那张只放了一条薄被的榻上。“带我来的那人将我放在此处便走了,详细情由美人姑娘不妨问他。”
美人姑娘凤眸明灭一闪,问道:“你的主子是秋长风?”
“咦,美人姑娘怎么知道?”神仙喔?
“本姑娘到这个小跨院,这满庄的人也只有那个愣头青不晓得,而那个愣头青前些日子被派去盯梢秋长风,他带回来的人自然就是秋长风的人了。而且!也只有他,会做这种乌龙事。”
也就是说,美人姑娘在那个掳人者行后才到了这院里,而掳人者既然不知!就顺手将我放到了此处?
“美人姑娘也是客人?”
“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做客来的?”
“不然呢?”
“你是在装傻?”
“小海不傻!小海是万能丫头。”
“你叫小海?”
“美人姑娘叫什么?”
“管艳。”
“好听,和美人姑娘的容貌一样美。”美人,管艳,相得益彰哦。
美人姑娘并不领小海毫不吝啬的欣赏之情,“他们抓你来,是为了要挟秋长风!你认为,秋长风会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听你的说法,你和我家主子定然是认识,你想,他会为一个丫头做到什么地步?”
美人管艳凤眸稍阖,嘴角微翘,是一个只绽放在唇畔的笑,“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嘛。”
“可是,我当真好奇他能做到哪里啊。”
“好奇总好过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好过梦醒后却只有过耳的风。”管艳俏颜挂上讥讽,似是自嘲,似是淡谑。
我察颜观色,小心翼翼地起问:“你和我家主子是仇人?”
“不是。”
“是情人?”
“不是。”
“那是情仇交加的冤家?”
“……你这么多话,以秋长风那样的脾气,怎会容忍你在旁边?”
“关于这个!美人姑娘不妨去问他。”
“听起来。”美人管艳妙目也来,“你和秋长风的确不只有主仆那样简单。没有一个做惯奴婢的丫鬟会称主子为“他”,哪怕是在人后。”
“那该称什么?”这个“他”还算客气,小海在心里向来是直唤“秋长风”的。
“如果你做惯了奴才,你就会知道。”
“难道你知道?”小海可对天发誓,这仅仅是信口反问,而艳丽的美人管艳却面色一窒,眉眼口鼻一迳逞微微的扭曲之势,好半天,才整理出一个淡然的笑靥,“你果然在装傻。”
“小海本来就不傻。”
“你没有听说过我么?我的名字,你今天是第一次听到?”
“美人姑娘很有名喔?”
“你……”管艳凤眸幽幽淡淡停在我脸上,“秋长风既容忍你在身边!又没有让你气死,还真是个奇迹。”
53章
秋长风被我气死?美人说话也会颠三倒四呢。秋长风那厮动辄拿月钱威胁人家,还时不时吃小海的嘴来解馋,是小海要被他气死才对。
正叙着话……外面人声响起。
“老十你白长了一岁,问都不问一声,就把人带到这个院里!”
“我哪里知道管姑娘在这边,门口连个守着的人都没有……”
“你长不长脑子?管姑娘在这里,门口设守着的人做什么?”
“你……”
“行了!”管艳不耐的蹙眉,扬声道,“你们就这样不想让本姑娘清静?”
门外的杂声顿止,须臾后,有人忐忑举嗓:“管姑娘,是咱们处事不周,让人惊扰了您。咱们这就把人带走,还您一个清静。”
“不必了。”管艳瞥我一眼,“这丫头还合我脾气,就让她在此陪我罢。”
“管始娘,她不是……”
“我知道她不是这庄子里的丫头,但我就想让也她陪我了,不可以么?”
“……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她是……”
“可以就好了,六爷和十爷慢走。”
外边沉寂了半晌,传来一声:“是。”
耳听着他们抽步要走,我登时跳了起来,“站住!”
“管姑娘?”
“我不是管姑娘,但我饿了,我要的虾怎还没有到?没虾鱼也好啊。”
拜美人姑娘所赐,小海昨晚的晚膳不但鱼虾俱全,还有炒得火候恰到好处的青菜爽口。与美人把酒言欢时,一张小小木床被抬进隔壁房内,以使小海好吃好喝之后有地方好眠。虽然因着这些操劳,掳小海来的那位兄台把已经没有黑巾遮掩的一张脸依旧沉得乌云密布,但小海的心情还是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很好。美人姑娘有恩于小海,理所当然地,我便把她归为自己人之列。所以,我一边咯吱咯吱地啃着一块甜瓜,一边在美人身边打着转转:“管艳姐姐,今天天气很好哦,要不要出去走走?”
艳阳之下,管艳斜绮长椅,发如水瀑,素手揽卷,活脱脱的美人春读图。却被我这不识相的丫头扰了意境,美人长睫懒懒掀起,柔媚声出:“是你自己想到外边去玩罢?”
“管艳姐姐好聪明,小海来了七八天,除了这院子哪里都没有去过,好闷呶。”
“你明明没有傻到以为自己是个客人,你就该明白,他们不可能让你出去。”
“他们不让小海出去,但会让管艳姐姐出去啊。”
“敢情你是打得这个主意?”管艳眉梢动了动,“小丫头,我不喜欢别人利用我。”
“小海也不喜欢。”谁会喜欢?“小海好闷好闷好闷啊,如果管艳姐姐不管小海,小海要吵要叫了哦。”
“你高兴就好。”
“啊啊啊啊……”
“天呐。”管艳扔了书卷,跃下长椅,双手掩耳,柳眉蹙皱,“我不得不怀疑秋长风是哪根筋不对,怎容你活到现在?照他们那些公子哥儿的习性,掐死你都不为过!”
“啊啊啊啊……”
“闭嘴啦!”
“啊啊啊啊啊……”
“好好好,我带你出去逛逛,你可以闭嘴了!”
咯吱咯吱,甜瓜进肚,甜言蜜语出腹,“管艳姐姐真好。”
“你,你还真是个二皮脸呐。”管艳螓首摇了又摇,又气又笑,“我带你出去,你可给我老实安分些。虽然我不会帮他们看住你,但也不会帮你逃离他们。如果你想利用我中途逃走,任是你叫一百声“姐姐”我也会好好修理你,明白么?”
“是!”我跳上去抱住美人,香香软软哦。“姐姐好英明!”
“你手上粘粘的什么东西?”管艳扯开我的缠缠手,佯冷佯怒,“再不走!过时无放!”
小海再接再缠,握住美人的的手,“走走走啦……”
“走去哪里?”
“呃……”
小书上说,伟大的人物登场,都有自己的伟大方式。这位一直在屋顶窥视!而后从天而降的仁兄,便是伟大人物么?如果他是,那我是不是也要伟大一下?因为!小海看他有几分面熟。
“你要走去哪里?”他目光只牢牢锁住美人,那其内纵横交错的,爱恨难明。
管艳秀靥清淡,冷哂:“怎么,我真的成了你的囚犯,去哪里也要和你交待清楚?”
“你当然不是囚犯!但如果你是想回到他身边,我会拿八抬大轿亲自恭送!”
“多谢,如果我哪一日有重修旧好的兴致,一定不忘请堡主成全。”
“在你梦里不再喊出他的名字时,再来假装潇洒罢。”
“多谢堡主赐教。”
嘿嘿,这两个人!比四公子之间的纠葛还有趣喔。
这位浓眉阔眼、魁伟如山的堡主,明明爱死了眼前美人,却要忍住触碰的渴望,死攥着两只大拳头!逞硬地拼些狠话伤人,但眼底深处的悲凉,却让他显得比要伤的人还痛。
这位声嗓柔媚、面目冷艳的管艳,明明对挡路男子不是毫不在意,却俏脸无澜,吐字简省,但在经受对方的每一狠字时娇躯微颤。
“管艳姐姐……”
我本想劝她不必硬挺强撑!既然老天爷给女人的眼泪就是比男人多,想哭就哭嘛。
但那位堡主因我的插声投来了一睨,那种看一个陌生人的冷拒方式,使小海灵光蓦闪,“呀,你是和大猴子小猴子一道喝茶的那人!”
他眉峰一扬。
“哦,小海嘴快,是大侯爷、小侯爷。”
他目际一暗。
“不记得了么?在茶楼里,小海跌在地上……呃!”
他手……扼在我颈上。
“你竟然会记得?”他戾意浮眸,切齿利声,“本堡主低估了你这个蠢笨丫头!但你既然记得,就留你不得。”
“呕呕呕……管艳姐姐……救……”这人,难怪会得不到美人芳心,小海细细一个脖子,哪需要用恁大的力道来捏?
管艳却冷眼旁观,“掐死了她,秋长风就不知你与他的关系了么?”
“至少,他没有确凿证据!”
“我就是那个证据。”
小海在艰难吐吸中,瞅得出堡主大人因这句话面色丕变:“你想出卖我?”随即,粗犷脸上抹上讥讽笑意,“本堡主在你心里无足其重,你的侯爷可是你的天你的神,你敢么?你舍得么?”
这两个人,能不能等一下再来清算他们之间的孽情苦爱?再者说来,这位堡主当真伟大呢,一手还在小海脖子上须臾未松,嘴里已把拈酸含醋地话讲了个热闹,也难为他了。
“……管艳姐姐……救……”
“冷大堡主,你虽是江湖中人,但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何必一味效仿别人?”
“放仿别人?效仿谁?”
“你心知肚明。”
“你……”
小海我耐心丰富,但也不是取之不尽,颈上这只手未免停留得太久了……卸、散、收、……
“你如果再不放开她,你的手将开始腐烂。”管艳道。
怎么会?美人未免危言耸听,小海的反噬决只会把痛苦以十倍反还,而且!小海还有一个字没有念完哦……
“你向我用了毒?”堡主大人将扼在我颈的手倏拿到自己遽睁的虎目前,恨怒交加,“你对我用了毒?你好极……”
才不是,小海不会用毒,只会……
管艳突然拉我退出十几步外的远处,“你再不松开她,我才会用毒。既松开了!就没有毒了。”
“你与她相识不过几日,便为救她攻击我?”
“在我还没有玩够这个小丫头前,你不能动她。”
“玩?”堡主嗤声讥笑,“再说一次,如果注定不是潇洒魂,就莫再硬装潇洒人。你救她,只不过因她和你一样的出身来历,说到底,你还是忘不掉锦绣华丽的侯府生活,忘不掉你为人爱婢时的无限风光!”
这位有着一张粗犷面相的堡主,吐出的话却是字字淬毒,将美人管艳的秀脸刺得几易其色,当真不够怜香惜玉呐。
“就算是罢。”到最后,她仍是一声淡笑,“冷堡主,这话你再说上千次,也改变不了管艳的天生奴性贱骨,还是省省力气罢。”
“你……”
堡主大人额筋爆起,管艳悠然开口:“冷堡主请放心,管艳只是带这个小丫头到街上走走,您不是说过请人家来做客的?权当管艳为您待客了。若果怕管艳怠慢贵客,不妨找几只眼睛好好从旁盯着。”
她拉着我出院,冷堡主未再阻拦。在要拐过一道廊角之前,我下意识回头,那小院门口,他独自立着,眼睛巴巴望着管艳背影。那当下,小海竟眼花了,将魁伟壮硕的一人,看成了一个无助孤独的娃儿……
啐,谁家的娃儿能强大的要把人掐死?小海才不要同情。
出了庄子,才知道这庄子所在的地方,也不过是一个小小镇落,街上不算热闹,零零星星几个摊贩,摊上也没有甚稀罕东西能引起小海兴趣,有点无脚哦……
“快快快,听说那可是大城里有名的角儿,咱们这小地方百年才能遇上一回!”
“对对对,听说那位角儿城里的达官贵人请他唱堂会,还要排期呢!”
“走走走……”
咦?我歪头盯着尽朝一个方向去的人流,“管艳姐姐,他们……”
管艳一迳汇入人流,一只手自然没有忘了牵住我。“走罢。”
“走去哪里?”
“看戏啊,你不是喜欢热闹?”
话是没错啦,可是……
“听着。”在人群熙攘中,她俯在我耳边,“他们抓你来,是为了试试你对秋长风的重要性,看能否拿你换来他们一直要拿到的那个东西。你想必知道秋长风会怎么做罢?”
当然。我点头……
“如果秋长风真如你所想,那么你必死无疑。因为你不但是秋长风的丫头,还亲眼看见了大侯爷和冷千秋曾共坐一起。等一下,趁着看戏时,你找个机会要自己溜走,我会设法替你挡住跟出来的那些庄内护卫。”
54章
咦,管艳姐姐为何要时小海这样好?难道因为小海太可爱,她就如当下戏台上正在唱的,对小海一见钟情了?嘻嘻~~~~
“臭丫头你还当真看戏看上瘾了?”
“戏真的好看嘛,那个武生好俊,翻十几个跟头都不喘的哦。还有那个青衣,也好漂亮,水袖甩得好……咝~~~”好痛喔。
管艳姐姐再在小海腰上拧了一把,“看戏的人越聚越多,你不趁此时走,更待何时?”
“……戏很好看啊。”而且,好不容易占了一个离戏台最近的位置,不看戏多浪费。
“再好看,也要你留着脑袋才能看!”
她是真的不想小海被人取了小命?“管艳姐姐,你很喜欢小海是不是?”
管艳美脸一板,凤眸一瞪!“谁说的?”
我垮了脸:“你不喜欢小海?”
“像你这样时而又笨又呆!时而又吵又闹的小丫头,谁会喜欢?”
“呜呜呜,小海没有那么差啦……”
“住嘴!”
“喔。”哭先放着,看戏要紧,那个武生真的很有看头哦……
“笨丫头,你不会真的为了看戏,命都不要了罢?”
戏台上的武生高高举着拳头,正追打调戏民女的恶霸,英雄又威武,博台下人喝采声不绝。对此很是崇拜的小海也高举了拳头,豪气干云地道:“管艳姐姐放心!让你又爱又恨的小海不会死!”
“谁对你又爱又恨来着?”管艳嗤一声,“难不成你以为秋长风对你又爱又恨,一定会赶来救你?”
“不管他救不救!小海都不会死。”
“你又在嘟念些什么?”小海方才的一声咕哝,正逢上周围人群又一波的叫好声涌起,管艳拧起黛眉追问。
“小海说……嗯?”台上又是在唱什么大戏?
武生在,青衣也在,怎突然止了鼓罢了弦,一群人尽对着另一群人举躬作揖,赔笑卖乖?问题是,这群未着戏服未上戏妆的人突然间跑上戏台做什么?而且,而且,他们……
“娘的,本来以为是个漂亮娘们,怎是个公的?”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抽出塞进青衣被口的手,又一脚把人踹开,“真是浪费本少爷的情绪!”
“大爷,您消消气,吃这碗饭的本来就都是男人啊……”一矮胖老叟恭着腰上前。
“娘的!”油头粉面货又把那矮胖老叟踢翻在地,“听你这么说,是在笑本少爷没有见识是不是?”
“大爷!”矮胖老叟滚爬起来,满脸不改的谦卑笑纹,“小老儿不敢,是小老儿失礼在先,到了大爷的地界儿,没去拜望大爷,您坐得高看得远,就莫给咱们一君风尘中打滚的人一般见识了,小老儿今儿个在这镇上的鼎丰楼设一桌,请大爷务必赏光……”
“务必赏犷?你这个下贱的老东西还敢命令本少爷,本少爷扒了你的皮……”
要扒人皮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腕,停在半空。“大爷,留人一条路,日后好相见。何必欺人太甚?”
“你……”油头粉面货先怒后笑,而且,是极下流下作的笑意,“本少爷当是谁?原来是惩恶扬善的英雄?你在戏台上对调戏你家娘子的恶徒不是拳头硬身手好么?本少爷刚才亲自‘调教’了你家娘子,怎么不见你挺身而出?是不是本少爷一露面,你那活儿就‘不中用’了?”
他这话落,立在他身后家丁作扮的人发出一阵哄笑。而戏台下的观众,有人对这场戏外戏兴起盎然,有人暗暗砸出不不平之声,有人敢怒不敢言,也有人为避麻烦拔脚离场。
台上的武生,顶着那脸浓墨重彩,浅俯首!略垂眸!“大爷,莫道人间无报应,举头三尺有神明,得绕人处且饶人,为人为己留三分。”
“吆喝,你竟敢在本少爷面前念起戏词来了?看本少如何教训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戏子!”油头粉面货回首招呼身后家丁,“你们把这个孬包英雄给我压着!让他从本少爷的裤裆下钻过去!”
这人上台找茬滋事,莫非就是因为人家演得是路见不平拔道相助的事?那个被武生饰演的英雄踩在脚底的恶霸,该不会激起了他身为同类的某些同情联想?
但见几个家丁分杵在武生左右,架其臂,摁其头,迫其就范。而武生挺立八尺之躯,高昂冷硬头颅,强屹不动。油头粉面货看得火起,又指叱后面的人去踢打武生膝节……
小海我……善良发作了。
话说,随着小海出来的有恁多护卫,虽然职责不是保护,应该也不会容别人伤害罢?至少,在确定小海的价值前,不会让小海恁快就死翘翘。既然如此,嘿嘿……
“咄,何处歹徒!光天华日,朗朗乾坤,竟敢强抢民女,行非作歹!”这词正是方才武生的戏词,我说来顺口极了。而且,为显示正义凛然,小海是在跳上戏台之后,双手掐腰,冷眉横目高声喝出的,气势巍巍不可欺啊……
“他娘的,这是哪里来的小蹄子……嗯,虽然只有三分姿色,本少爷不嫌就好!纳了!”
他娘的……呸呸!小海才不要骂脏话!这只油头粉面的软脚货比戏里的恶霸还要恶哦,竟然没有被小海的正义气势给骇到?
管艳姐姐,帮忙啊。眼看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围拢过来,我以目色向台下人求援。
管艳双手抱胸,老神在在。
呜呜,管艳姐姐的意思小海明白啦……祸福自招,与人无尤,谁让小海不自量力,替人出头?但那几个伙在暗处的庄内护卫也不帮忙么?
“不要脸分明是看人家英雄气宇轩昂……仪表不凡,你自卑自怜又自贱,嫉妒心发作,才上台生事,还装什么少爷,充什么大爷!”我一边张口大骂,一边在戏台的人群间游走穿梭,和几个家丁绕着弯子。
“你这个小蹄子,下贱货,本少爷非把你这……”
我哪会听他骂完,回道:“你分明就是一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软脚虾,窝囊货!”
“你们这脚废物,再不把她给本少爷抓住,本少爷打断你们的腿!”
“还是一只欺压下人狂吠乱哄的疯狗,不,狗狗很可爱,你是疯猪,一只大疯猪!”
“贱人,本少爷今儿个不弄死你不姓李……”
“你姓李啊?真是污辱了这个姓,可怜和你同宗同祖的人!”
“王五,你到这边去堵!李四,你那边去追!谁抓到这小贱人,她就归谁了!”
归谁?什么意思?小海嘴里仍然在骂,但眼睛也看得出,他这一喊下来,他的家丁们登时踊跃了不少。尤其有一人撕下小海的一截袖衫之时,那群人发现极浑浊的笑声,围追堵截的更加疯狂。
而小海也更高兴。越乱越妙,再乱一些,小海便趁隙逃出,逃回那庄子,让这恶霸与那庄子结上梁子……
“抓到了,抓到了,少爷,咱抓到了!”前面的人堵住去路,张开臂要等我自投罗网。
“追到了,追到了,少爷,是我是我!”后面的人追到脚跟,探出手欲捉我背上散发。
嗤溜——
我从面前人腋下钻过,再回身踢他小腿,如愿地见他身子前扑与后面收势不及者跌成一团。小海唔唔怪笑时却乐极生悲,手腕被人擒住——
“小贱人,我看你还能怎么折腾?本少爷给你几个花样要你玩……”我仅是一愣的工夫,这厮的身形突然飞上天去。紧接而来的,是噼噼剥剥的声响,这是……
“啊呀,那边墙倒了,戏台也要塌了!”
随着台下的一声惊呼,灰尘弥漫爆起,小海脚下地面先晃后裂。
“走!”极近的一声沉喝,随即,小海腾空而起……嗯,是被人揽着腾空而起。我侧首,去看出手相助的是何方神圣,灰尘弥漫中……武生?!
“你……”
“别说话!”他脚尖点在一树枝上,披身而起,带着小海,远离那方戏台及躁杂混乱。直到身后场景彻底远去,他方稍顿了身势,又一个起落,驻足在一道透天的楼廊上。
这是……
他推开了一道门,将我放到靠门最近的椅上,“这是客栈,戏班下榻的地方。”
喔。那……
“暂时是安会的,那群蠢货不会那么快查到这里。”
喔。可是……
“戏班的人久走江湖,此类事经历多了,晓得最妥当的应时法子。”
喔。咦……
“我是个唱戏的人,最擅长领会人的眼神表情。而且,你想什么,并不难猜。”
喔,难怪。
“不过,尽管在下如此了得,我还是喜欢与人以言语交流,你为何只张一双眼睛滴溜乱转,反闭紧了一张嘴儿不说话?”
是你不让小海说话。我控诉。
他先自一愣,继而,“哈哈哈……你也太宝了罢?小丫头,不,该叫你宝丫头才对!哈哈哈……”
哼,你……你带着戏妆大笑,很难看。我噘了嘴,继续以眼神控诉,并附以反讽。
他收敛笑意,“我准了,你可以说话了。”
“我不喜欢和带着面具的人说话。”他见得着我,我见不着他,多不公平,小海生命中有一座臭山头就够了。
“小丫头。”他倏地凑近,吓得小海向后仰首,但一双重墨勾画的眸仍逼到了小海额前,“别尽说人人,莫说己。难道,你便没有面具?”
“什么意思?”
“你当真想看我的真容?”
“……有点。”
“看了,不要后悔哦。”
“……”嗯,一般发生此类告诫,被告诫者多会后悔,所以,“那小海不……”看了。
“不,你要看。”他掀起坏笑,很坏很坏的那种,坏到骨子里坏到血液里的那种,“既然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就要为你自己的话负责,小海。”
55章
天呐这个人……这个人,他是……
“听出我的声音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块方巾,塞进我手里,“帮我卸妆。”
“……我不。”
“不?”
“我又不是你的丫头。”
“可是,我喜欢让你为我卸妆。”他拿起我垂到肩上的小辫,以辫梢轻扫我的颊,“我很想知道,当你的手底下一点一点出现那张你意想之中的脸时,你会是怎样的表情?”
“你的声音……”
“我既会唱戏,变换甚至模仿各种声音自是长项,有何奇怪?”
“不奇怪不奇怪,英雄您忙着,在下告辞!”
我走得急,人家却不着急,不到三步,捏着人家手里的那根发辫已把我牵回原处。
“小海,我声音甫变回正常,你便听出了我,我该说你对我印象深刻,还是小海的耳力非比寻常呢?”
“随便随便!您高兴就好……”
“我不高兴。”他拉来圆凳坐我面前,“帮我卸妆。”
“有什么好处?”
“……赏银一两?”
“十两。”
“抢比较快!”
“好!”我站起来,再走。
他把我摁下,“去哪里?”
“去抢啊。”
“……秋长风用你做丫头,是为了气死自己么?”
怎么都这样说?“是为了气死小海。”
“哈哈哈……”
这人又笑,顶着一脸油晃晃的墨彩,也不怕长了皱纹未老先衰?
我同情的眼神不影响笑者心情,这人直到笑到力尽气竭后,才旧话重提:“没有银两也要帮我卸妆。因为你!耽误了我的大事,必须补偿。”
“大事,你有什么大事?”我的手里握着方巾,而他抓着我的手,迫乎胁迫地拭着他一张脸。
“哦,小海想听?”
察到他眼内跃出的那一丝坏芒,小海不样预感再次跃上,忙不迭摇头!“不,不想听。”
“可是,我想说。”他不怀好意地眨眸,凑近来,一手压着我躁动的肩,“将秘密与朋友分享,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我一向以让自己人生充满快乐为活着的根本,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倾诉分享的机会,尤其在倾诉分享的对象是小海的时候……”
他哪来恁多的废话!“我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啦啦啦……”
“此话说来话长,从哪里说起呢?”
“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
卑鄙!这厮以掌心捂住了我的嘴,而他,声线悠扬,带着伶人特有的抑扬顿挫!侃侃道来:“对了,就从你的主子和管艳的主子说起,这两个人,是整个皇室后辈中最出色的两个,自小!便被拿来比较。天长地久中,不知在何时,这两人竟形成了微妙的瑜亮情节……”
“……唔唔唔……吥广腾……”不想听!
但不管我如何挣扎,他的声量终能不疾不徐地传进我耳里:“……皇上找到我时,我是极不愿意揽下这活儿的,你想,本侯又不像长风和远鹤那般自找苦吃,上辈子积德落在帝王之家,尽情享受该是唯一追求,没事唱唱曲儿,做做画儿,岂不乐哉?若接了命,本侯与世无争逍遥一世的作风岂不受到破坏?但有句老话说得好,皇命难违啊。何况,如此一来,日子会更有趣也说不定……”
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
“于是乎,从十二岁,我就……然后……还有……”
呜呜呜,不想听,仍然全都听了,这个与他家兄弟秋长风一样卑鄙的东西,他他他……
话尽语歇,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一半润口,剩下的浇湿了方巾,一边拭面一边坏笑,“故事好听么!小海?”
“你说出了这些天大的机密,不怕小海泄露出去?”
“傻丫头,秘密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泄露的嘛。”
“……呃?”
“这样才好玩不是?”他抛来一个媚眼,“我把自己心中的块垒向小海倾诉,我胸中豁然畅快。小海如果哪一日嘴里不严走露了风声,你的平淡日子必然不再平淡。一举两人得!是不是很好玩?”
小海断定,这个人有病,很严重的病。
“和小海共同拥有秘密的感觉真的很好,很好哦。”他拿一张卸得七七八八的脸欺来,“小海!经这一番推心置腹,有没有觉得和本侯一下子亲近了许多呢?”
有……才怪!我撇开脸。
“小海,如果你不说话,本侯再说另一个秘密给你听……”
说话说话!“你扮武生,就是为了到此处监视秋……”
“嘘,小海!这是秘密,要防隔墙有耳哦。”
“……”皇家专出怪胎不成?
“话说,你打乱了本侯的布局,本侯却善良地和你分享秘密,如此高恩厚德,你准备如何报答?”
“咬死你可以么?”
“好好好,小海来咬。”他将脑袋欺得更近。
“你洗于净了再说!”这左一块青、右一块红的,谁能咬得下去?
“好!”这厮应一声!竟当真跑到墙角的盆架前撩了水净面。而后去而复返,仰着一张洗罢拭净的俊脸!“咬罢咬罢,尽情的咬!”
这厮……欺着小海不敢是不是?我猛然跳起,脑里想着恚兽嘶吼的模样,张牙就是一口!
“唔……”他捂着颈蓦睁了一双俊眸大吼,“你竟真下得去口?”
不然哩?我咬完就跳开,逃到门边以策安全,舌尖的咸腥让小海好是得意……小海总也能尝尝别人的血了咩。
“臭丫头,被我抓到你就死定了!”
笨蛋,谁会等着被你抓?我拉了门便跑。
“咄,小小毛贼!哪里跑!”那厮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随后就追。
这时间,楼下响起喧闹之声,步声涌急沿楼梯传来。
“快点,收拾了东西马上离开,这地方不大歹人不少,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但侯师兄……”
“别管他了,那个人一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要不是看他功夫好,嗓腔难得,谁会用他!
“师傅,这样不好罢?万一侯师兄被人抓住……侯师兄?”
楼梯口,被人抓住的是我,抓住人的则是他们口中的“侯师兄”。我逃没几步,就被他牢牢把锁在了两臂之间,好在戏班子的人及时出现。
一身行头尚在的青衣满脸娇羞,秋水流波,“侯师兄,原来您早回来了!咱们正在担心……”
“外面情形如何?”
“正乱着呢。好像是两拨人在找人,两拨人还打得热闹。”
两拨人?我心念一动,听他在耳边道:“有一拨人是捉你的罢?如果此时把你交出去,会不会有赏银领?”
56章
秋皓然,这厮生得面若敷粉!唇若丹朱,如果不是身材生得高大,合该是唱油头小生的角儿。想不开了,唱个青衣也足堪胜任。管保比那个明明是个公的却要因着他的“侯师兄”对小海醋火冒三丈的假女人来得妩媚动人。
看罢看罢,单是进了这个小食肆,秋皓然选择和我共坐一桌之后,那青衣(卸了妆的)向我射来的眼箭眸刀已多不胜数,更别提那一路上时不时时就飘向小海的言风语霜。
没错,小海如今便和这行人同路而行。既然是想开开眼界,看看风景,只要衣食无缺,路路皆可不是么?至于讨厌小海的人等,就当路粪一坨,不理就好。
“小海,在想什么?”
“想你啊。”
“小海……”
我抱肩打一个冷颤,“你是什么眼神?”
他执起我的手,“深情”款款,“小海对我,已经到了面面相对还想念的地步了么?”
“你的戏词念得真是无味哦。”
“对一个名伶说这样的话,你会遭受戏迷追杀。”他掐上我的腮,“不过,你真的喜欢看戏么?”
我打开他的手,“是又如何?”
“我请你看一场如何?”
“你唱的?”
“你的主子。”
这话讫,他拉起我,在他青衣“师妹”幽怨的眼神中,径自离去。而戏班子的众人似是见惯了他如斯行径,吃喝不误,无动于衷。
霜袭岭。
晓得这处名曰“霜叶岭”,自然是源自此刻我身边这个一手拿酒、一手举着熟牛肉大嚼的拳城相公兼皇室怪胎的相告。
“天叶堡的人约了秋长风在此拿你交换名册。地点就是前面那块空场,信中说,午时不见人来,便把你推下悬崖。难道你不想知道,长风会不会赴不赴约?赴了约又会怎么做?”攀上这山岭之前,他曾如是道。
说实话,对结果如何!我并不太挂心。
在秋长风身边呆着,除了饿不死的好处,再就是增识拓闻,对这厮了解的够透够深。小海于他,从心头的一根刺,到一个还算顺手的工具和玩具,这其间的唯一转变,是杀意由浓趋淡。如果有人替他除了小海,说正中下怀也许未免偏激!但顺水推舟总不为过。
就如管艳……明明想离开天叶堡,离开那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但却怕遭受到来自昔日主子的追杀而强忍难动。
因为久随,所以了解。
“把你披风给我。”这块巨石虽然遮风,但究竟是在山顶,寒气逼人嘛。尤其看这厮一手酒一手肉吃得痛快!小海眼馋又口馋,不找点活来做怎行?
“我早说请你喝酒了,酒能御寒哦。”
“你喝过的,小海才不要。”
“小丫头你有洁癖?”
“要你管把披风给我!”
“有求于人要低声下气,抢是抢不来的!”
听你废话哦。我冲上去解他颈前系扣,他竟拿臂相挡。小气小气小气,真不愧是秋长风的堂兄弟,吝啬本质暴露无遗。什么皇亲国戚,除了一堆零零碎碎的毛病,比如上山看戏还要带好酒好肉,带蒲垫给屁股隔开寒冷地面……这一堆讲究计较之外,我看不出这群人哪里比人优越。
“臭丫头,下面是石地,硌着本侯了!”
“小气鬼,你把披风借人一用会死啊……”
“小海。”
“嗯?”他他他……又是什么眼神?
不知在何时,他两手已把酒肉抛开,扶上我的腰际。而我,当然是在他身上——抢披风嘛,顺便取暖。
“我有点明白长风为何会对你有那么一股子复杂情绪了。你这种天真无邪的诱惑,比之那些烟视媚行的艳丽,更能让一个自制力惊人的男人化身野兽。”
“……”什么什么啊?
“你不懂男女之事,没有男女之防,你一脸的纯洁无辜,却做着世上最催毁男人自制的事。你这样的一个矛盾人儿,的确会让人难以放手。”
“……”这人被冷风吹坏了脑袋不成?
“小海,我不想与长风为敌。”
“……”所以哩?
“所以,要离你远一些。”
嗤。我确定,这人的确被风灌了脑。
“小海……”
“做什么?”
“下去,从我身上下去。”
下去就下去,当别人喜欢呆着是不是?不过……“把披风给我!”
我再解他胸前系扣时,暗瞥他一脸认命模样,心里得意啊:哼,小海要的!你敢不给?
果然是抢来的比较有满足感,如愿裹披风在身,小海沾沾自喜,观戏的情绪瞬间高涨。“人怎么还没有来?”
“午时未到。”这厮说话时怎突然有气无力?如果是因被小海抢了披风,那小海不要同情。小气到惹人嫌,全城的姑娘都瞎了眼。
我忽想起一事,“小海在这里,你说的那个什么天叶堡拿什么人换他们要的东西?”
“只要他们确定你没有返回别庄,找个和你身形相仿的女子易容假扮又有何难?”
“易容假扮,他们也会……”障眼术?似乎并不可能。“如何易容假扮?”
“易容术。江湖有三大门派精通此术,天叶堡正是其中之一,可以假乱真。”
“易容术?”
“你会不知道易容术?”
“小海从哪里知道?”小海所看的小书野传中又没有提及这些。
“那你……”他突地眯眸,如只狗儿般在我脸上逡巡而过,“我倒忽略了,你并没有戴任何人皮面具,那你……”
我吸一口气,惊瞪双眸:“用人皮做面具?”中原人如此血腥恐怖的哦?
“当然不是,是仿照人皮的触感纹理……嘘,外面有动静了。”
的确有动静了。几个如在别庄所见全身皂黑的人先出现在空场之内,却是靠崖而立,而他们中间,当真有一个“小海”……吐,那才不是小海,小海何时有那样的垂头丧气过?
“大哥,秋长风会来么?”
“等着,少说话!”
咦,相隔着也有恁远的距离,怎话听得如此清晰?
全城相公得意声腔轻起:“你当本侯为何会选择这个地方?此时吹得是北风,由空场到此,正是顺风顺耳。不但看得清楚,听得也明白,这才是看戏的乐起不是?!”
好罢,小海承认,这人的脑子也不是那样华而不实。
“长风来了。”他道。
我一愣,按他指尖所向眺去。
果然,秋长风来了。
57章
“名册呢?”
“本公子的人呢?”
“有名册,才有人。”
“见了人,方能谈名册。”
两方遭逢,没有多余赘言,直奔此行主题。
我却好无聊。那些话,不明所以的人听了,还以为小海会多重要。
不过,看见秋长风领着费氏兄妹亲临现场,还是有点出乎小海意料。不喜欢别人碰他认为的属于他的东西!缘于他变态的洁癖,并不会意味着他会为了保护那样东西付出怎样的努力。以他时无关之事从不费心费力的德性,这群开罪于己的人!他顶多会吩咐费氏兄妹铲除得一个不剩。此行能亲力亲为,着属不易。“人就在此处,毫发无伤,你把名册教咱们验过了,她自会随你们回去。”那群黑衣蒙面人将“小海”向前一搡。
明知不是自个儿,但见他们手底毫不惜力的架式!我仍是不爽。那日不该看在管艳面上收回最后一字!反噬决该念完才对。
“小海,见了主子也不知道见礼的么?”
哞,都什么时候了,这只狐狸还记得卖弄主子威风。
“怎么,才几天不见!就忘了奴才应有的礼数,还是哑巴了?”
“她没聋没哑,只是被点了穴道。”
“解开她的穴道。”
“名册呢?”
“本公子再说一遍,解开她的穴道,本公子需要确定她安好与否。”
嗯……这话!听着诡异喔。
忽然,我耳根搔痒,有人贼声道:“听起来,长风很担心你呢。”
我瞪他:“观戏不语。”
他笑哼一声:“观戏不语还叫观戏?”
“那你冲出去叫两声‘好’来听听。”
“臭丫头,当本侯不敢打你么?”
他,竟敢……除了冯婆婆,还没有人敢打小海的屁股!这笔帐,给他记下了!我冲他掀掀牙,仿照恚兽低呜两声,忍了。
而这厮,还压着声沉笑起来,且笑浪闷在他喉内久久不绝。我白了他几眼均未果,听他边笑边道:“小海,你再如此可爱下去,本侯就不会轻易放手了。阿山是朋友,长风是兄弟!加入他们,本侯可会很累的。”
我再狠狠瞪他一眼,专心看戏去。
被这厮扰了须臾工夫!那边已生小小变化。秋长风执意要听“小海”说话!黑衣人首领执意检视名册,僵持不让中,费得多欲发偷袭,抢回黑衣人中的“小海”!被人挡下。两边就打了起来。
秋长风依然拖着他那袭水蓝长袍,背手长身而立。对面,三个黑衣人,两个挟着冒牌小海,一个与其遥遥相时,以目相衡,似在较量着彼此耐力。“阁下的手下如此沉不住气,看来是不想要她活着下山了?”
“能葬身这风光秀丽之地,又有阁下恁多人陪葬,她也算死得其所了。”
胡说八道,死就是死,什么叫“死得其所”?这只不良主子的狐狸话能不能听哦?
“有人说秋长风冷心冷情,寡血少怜,在下很想试试。”
“请便。”
“你们把这个可怜的小女子解了穴道,推到崖边上,让咱们见识一下何谓冷心冷情,寡血少怜。”
首领吩咐话毕,手下立马行动,冒牌小海被推搡到悬崖边沿。因方位稍偏,我眺不清她面目表情,但顺风而来的呜咽哀吟煞是可怜。
“公子……公子……”
“快向你的主子倾诉委屈罢,再晚了,你便要成崖下一缕小魂了。”
“……公子救命,救奴婢,奴婢不想死……呜呜呜……”
不想死。倒是小海的心声。且她的声音委实像极了小海。原来,易容术易得不止是形貌。
“不想死?”且看不良主子如何摧毁一位小女子的求生渴望。“既然不想死,为何让本公子因你受人要挟?”
“……公子……呜呜呜……奴婢……”
“想试试你对本公子的重要性?”
“呜呜呜……”
哎呀呀,这个“小海”只哭不语为哪般?不能替小海回骂他两声喔?
“本公子想知道,你在做了人质之后,有没有出卖本公子?”
“……奴婢不教……呜呜呜……”
“这点在下倒可证明。阁下的这位爱婢对阁下的确忠心可嘉,且在下掳人目的只为换取名册,无意从阁下爱婢口里获知关于阁下种种。”
秋长风不理旁人证言,直视崖旁小女子,“既然如此忠诚,不介意为本公子做任何事罢?”
“……公子?”
“你此刻就在悬崖边上不是么?”
哇唷唷,这个人,这个人,他……没心没肝没脾没肺没肚没肠没血没泪!
“没明白本公子的话?向前迈一步便万事大吉,这样可明白了?”
“……公子……公子……”
还公什么子啊,这个冒牌小海好是不争气——
“小海,不必那么生气,长风已然发现那个不是你。”
我侧眸,“你怎么知道?”
“你和长风朝夕相处,他不可能不了解你的一些脾性,如果是真正的你,听到你家主子让你跳崖,你会怎么做?”
“骂死他!咒死他!吸他的血,剥他的皮!”
秋皓然失笑,“所以,长风早已识破。”
他有那么神?我扁扁嘴儿,不予置辞。
“想不想知道他会为真正的你做些什么?”
“不想。”
“口是心非的东西,如果你不想,来此做什么?”
“是你硬拖小海。”
“……当你不想好了,但我想。”
“关我什么事……啊!”
猝不及防地,他俯首咬在我耳朵上。
“你做什么?!”
“讨债。”他坏坏一笑,突然,“秋长风,你的人在这里,想要她活命,拿东西来换!”
呃?变化太快,以致小海反应不及。呆呆望着他将一块黑巾蒙上脸面,呆呆任他将我推出挡风大石。
他驭气高声,自然把那厢僵持中的人群惊动。
秋长风应声侧首,墨眸落我脸上。我因记恨着他方才唆使“小海”跳崖的无耻行径,送去一个丑丑鬼脸。
“秋长风,你该看出来那个是冒牌货了,还不拿名册换你真正的爱婢!”
爱……婢?“你闭嘴!要不要这样恶心?”
“再乱动,本大爷一掌劈死你!”身后人高声咆哮过后,又低低道,“臭丫头,配合本侯演场戏会死啊?”
“什么好处?”
“……十两银子?”
“口说无凭。”
“那你待怎样?”
“你腰上的玉坠……”小海可是早早就看好了呢。
“臭丫头,你在勒索!”
“你咬了小海的耳朵。”
“……给你了!”
垂在披风的手内多了一样物什,我低眼瞥过后,“可以开始了。”
“秋长风,你不出一声是什么意思?是想本大爷现在就让她人头落地么?”
“名册在这里。”
58章
“想要,自己来拿!”随着这话的抛出,秋长风举在手里的蓝布包裹亦逞弧状抛向空中。
“快!”黑衣人群中数人飞出,向那物取去。
而我背后装腔作势的混蛋“嗷”叫一声,亦拔身而起!加入抢夺之列。
“还不快过来!”秋长风冷掀薄唇。
我明白他是在叫我,但我偏不理他。是谁适才逼“小海”跳崖来着?
“小海。”
不理,不理!就是不理。
“小海!”他要动怒了。
好罢好罢,小海这一起出来也算开了眼界,就回去继续领他的月银做他的丫头。
我百个不情愿地挪动脚跟!忽听得一声惊喝——
“这名册是假的!”
“假的?”黑衣人首领怒吼,“三子,要了那贱婢性命!”
没人会把自动把自己和“贱婢”牵连,他这样的大喊,我自然听得到!但尚沉浸在又要开始奴婢生涯的郁卒中,小海浑未在意。直到,一股凛洌寒气逼到近前……
“蠢丫头还不闪开!”
秋长风的吼声如雷般在耳旁炸开,我听到的同时,亦感觉了杀气逼近。闪已来不及,趋安避凶的意念本能闪现,我指使那把刀刺破了披风、衣袖、厚袍,贴着我的脊背透穿而过。虽然没伤着小海,但寒冷天里,被一把冰涔涔的刀贴在背上,绝对不会让我感觉愉快。
“你的刀冷死了。”我皱垮了眉毛鼻子,瞪着那位出刀袭击的刀客,很是辛苦地抱怨。
后者一愣。虽然他从头到脚包着严丝合键,但我就是知道,他愣了一下。
但这一下,在江湖中说,是大忌。
“快刀手阿三。”秋长风的声音在近处响起,他所叫之人无疑即是袭我的刀客。他声起,时方下意识撇首,仅仅就是电光石火的当儿,秋长风袖里的长剑滑过,喂进了这人胸中。随着一汩红艳激流喷射,一股熟知的腥锈味侵进了小海鼻孔!刀客的尸体栽到冰冷石面。
“小海……”秋长风抓住了我的腕。这一次,轮到我愣了。
我当然要愣!因为面前的这个秋长风,是我所未见的。
他的脸,被一种强大的情绪撑紧着,揪厉了柔和溢笑的薄唇,扭曲了线条优美的下巴,扯平了浓郁含翠的剑眉,灰白了蜜色润泽的面色……更甚是,是他的眼睛!墨绿色的瞳仁!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是恐惧么?我不敢下恁快的断论,毕竟,纵是在遭人追杀、重伤缠身时,亦从未从他身上的任何地方找到这两个字的存在。但,他的绿眸里失去所有的镇定是事实,紧紧锁住我,像是……
“小海,你先不要说话。”
“……呃?”为什么?
“也不要随意乱动。”
凭什么?“公子,我……”
“别说话!”
好凶喔。我紧皱眉,垮扁嘴。
他却下鄂一紧,“先忍着,我这就为你点穴止痛。”
“痛?”
“我知道,我不是正在想办法。”他双目定在我身上,却只限在我的头脸,目光稍有下移之势,便速即收了回来,仿佛怕见了洪水猛兽。而他,洪水猛兽又何尝会怕呢?所以,他怕的是……
我垂首,左右打量。
“别乱动!”他大吼,眸色又深,恶狠狠绿幽幽。“虽然点穴会产生一点力道,让此下的你觉得难以禁受,但我必须先为你止血。待回去后,有大夫在旁边守着时,再把刀给取出来。”
呃……
我想,他误会了什么。
“我……”
“公子,小心……”与人打斗中的费得多、费得满齐发示警之声,响遏云宵。
我也看得到!他身后正有两道眼睛血红的人影携利器袭来。“你身后……”嗯?
他点了我的穴道。
有口不能言,我无法提醒他袭者已到。小海更担心的是,以他的身法,闪开是易事,钉在此处的小海岂不成了待人宰割的羔羊?
好在,他是回手迎击。右手长剑将一袭来剑刃呛啷削成两半,连带分离的,还有对方握剑的一臂。左手将另一剑硬生生夹在食中两指之间,咯声响过,剑尖亦折!并被他弹进对方喉内。
“你杀了三子,秋长风,我要你去死!”黑衣人首领嘶吼着,人剑合一而至。
“他是因你的愚蠢而死。”
“你这只冷血畜生,我一定要杀你祭莫三子和所有弟兄!”
“你不让他们杀我,他们便不会死在我手里。”
“你住口,你这只冷血畜……”
“够了。”骄傲如秋长风!又岂能容人一再将“畜生”冠之于己。他剑势徒然凌厉,漫天剑雨将时方笼罩其内。
首领的武功!的确比诸多的手下要好。但秋长风胜在够狠够绝,取命为出手唯一目的,取这人的性命也许不易,但打下去,也只是早晚而已。
这位首领是冷千秋。一个曾差点把小海掐死的人,小海不会错认了声音。但他是管艳的相公,也是她放在心上的人。而管艳对小海有恩。
我尚在思量着如何能让冷千秋逃过一死之际,一黑衣人杀骂齐至:“贱婢!是你害了三当家,去给三当家陪葬!”
眼看剑锋袭颈来。我默念……
唔!寒光落处,一记闷哼。
我同情地目送他大睁着一双盈满不甘与错愕的眼睛软下身去。秋长风抛出手中剑,只为要他性命,焉有他活命之理?
“秋长风!”又一手下死于眼前,冷千秋嘶声更厉,打法愈逞拼命之势。
没了长剑在手,秋长风以掌御故,依旧杀机凛然。
其实,虽然我猜不出其中缘故,但能看得出!秋长风的打法求急求快,与他往日游鹤般的杀人仪止已大相径庭。
如果冷千秋能冷静窥出这点,未必没有胜算。但他急怒攻心,急悲灼肺,章法大乱,门户频开,恨不能一招致命,却给人更多可趁之机,胸前连挨两掌,唇际连涌血渍。
“阁下,你最大的愚蠢是与本公子作对,你想想,这些年来因你的愚蠢送掉性命的,何止江湖第一快刀手阿三一个?”两条人影错身分飞之际,秋长风淡然出语,“单是眼下,尸体就不止一具。你惟独最挂心阿三,概因他是你的兄弟。你的兄弟因你而殁,此乃你为自己的愚蠢付出的代价。”
“秋长风……”冷千秋目光充血,咆声剧烈!举刀飞身——
但刀刃所向!却是小海。
刀的主人效仿秋长风!抛刀戮人。
我能清楚望到秋长风面上闪过的遽然惊色……
59章
秋长风出现这样的神色,定然是因事情走向未如他所料。
他出言讥讽,旨在扰乱时方心志,使己能攻其不备,迅速制敌。
但他未曾想到,对方的确乱了,而急乱之下,是不顾一切取我性命。
可想而知,在冷千秋心里,小海是引起所有祸事的肇因,杀我泄恨成了了他此下最强烈的意念。
那把直对小海所来的刀,携着索魂的风声!发着渴血的吟响,仿若势在必得。
但有人却和它赛起速度!形如轻烟上,驭身如电!在刀尖离我的胸口仅一寸之差时,它被来人指掌握住。只是……
“公子!”费得多、费得满心神俱裂的痛呼,各自甩开打斗时手,向此奔来。
我不解。
秋长风追的是刀!冷干秋追的是他。两人之间,纵跳起跃不过一臂距离。秋长风收身握刀,纵然是那当下回首御敌已然不及,但以他的身法和反应,避闪无危总非难事。为何……为何……
为何硬生生地,以自己的背接下那一掌?
他追刀而来!尚有一个合理解释……狂傲如他,不喜欢事情出乎自己掌控。而受这一掌,能说他正巧背痒?可是,为什么?
……不想他身前的我遭受那一掌?这……可能么?
冷千秋并未再施第二掌,不是他不想。而是,打不死的秋长风未给他这个机会。秋长风一手甩出宽刀,一手拔出了刺在我脚下尸身的长剑。手无寸铁的冷干秋,避开了他,遭到了费家兄妹的合力夹攻。
在黑衣人余众欲上前援助首领的当儿,蓦地,一声响箭划过当空,杀声遏天而至。
“远东王的弩队到了!不要恋战。”秋长风淡道,以剑支地,举眸望我。
他的目光,起初尚将移将停,似排拒,似逃避。但与我四目相对之际!一丝疑怔搭过他眉峰间!倏尔迈近两步,“你……到底有没有受伤?”
“……”谁说小海受伤了?
“快刀阿三的被称江湖第一快刀手,多少江湖顶尖好手被他一刀致命!”
“……”那人刀快刀慢,干小海底事?
“他的刀可怕之处,在于快不及挡,若是正常交手,本公子想要杀他,也要以身上的一记重创作为交换!而你……”
“……”你笨咩!
“你当真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没有啦!
秋长风脸难得一呆,迅即恼意薰红额颊,爆发出一声难堪怒吼:“蠢丫头!你为何不早说?!”
“……”要你给人家机会才行哦。
他抬指,凝着一股根劲解了我的穴道,吼声仍如雷炸:“那这把该死的刀是怎么回事?!”
我先咳一声,舒出憋在喉咙里的郁气,而后垂摆着脑袋左盼右顾,去看他口中那把该死的刀,也是名唤阿三的刀客留在小海身上的杀人器具。那利物此时头在右,尖在左,偌长的中身则没在小海……衣服里。嗯,在抢来的宽大披风遮掩下,它的确像极了将小海从右至左刺了个肠穿肚烂。
所以,秋长风以为我生机渺茫?
所以,他会有那样异样的神情举止?
所以,他无心恋战皆为急送小海就医?
所以,他……
“笨丫头蠢丫头,不想本公子掐死你,收起你一脸傻兮兮呆兮兮的笑!”
所以,他优雅尽失皆因恼羞成怒?
嘿嘿……
“小海,你真的没事?”援军到来,费得多闲了下来,围着我转了两个圈圈,眦着大眼珠子在那把刀上瞄了又瞄,“快刀阿三又名刀王,出刀必见红光。你确定你真的没有受一点伤?”
这个大哥,小海不受伤让他很受伤是不是?我探手捉住那刀柄,本想把它拿下,却被那重量给吓了一跳。“大哥,请帮小海取它出来,且记着向外施力,伤了小海找你赔黄金万两。”
“真的没有受伤?小海,你真的是个福将呢,能从快刀阿三手下逃出一死,这事必然震惊江胡……”
鉴于那刀身寒意惊人,我暂且压下和“废话多”大哥计较的冲动:“大哥,请尽快帮我,多谢了。”
行多于言的费得满援了手,兄妹合力小心翼翼让江湖第一刀离我远去。但我也没有因为此变得更温暖。被它刺破的衣袍瞬间便灌进寒风万缕,如果不是有拳城相公的宽大披风,小海整个后背兴许就裸暴在众人之前。
“还不走?”秋长风冷冷也来。
走就走!我左手拉起费得多,右手挎起费得满,“走!”
“小海,请留步!”
这个声音……?我讶然回首,望着另一个小海徐徐走来,她,竟是管艳扮的?
“小海,能否看在我也算帮过你的份上,卖我一个人情?”
“……什么?”
“放过他们。”
“嗯?”经她纤手所指,我这才发现,尚幸存的所有黑衣人,此时被逼到悬崖边沿,其中身形高出别人一截的冷千秋尤其明显。而他们持械对峙的,乃上百官兵,一队前蹲,一队后立!严阵以待,举弩蓄发。险状不言而喻。
“请饶过他们,请放他们一条生路,小海。”
管艳姐姐恁聪明的人,怎说出这样的糊涂话?小海是什么人,能改变得了别人生死?
秋长风淡淡扬声:“郝将军。”
伫立在官兵之侧的矮胖军官应声疾步来到,欠身抱拳,“大公子有何吩咐?”
“没看到漏网之鱼么?”
“……漏网之鱼?”
“此人冒充本公子的丫鬟,居心可议,还不拿下?”
他指的是……管艳?我大急:“不要,你不能拿她!”
“不能?”秋长风斜目睨来。
“她救过小海的命所以……”理直气壮的话说话到半截,方意识到自己实在理不够直,气不够壮,“请公子饶她一命……”
“不准!”
“你……”我忍忍忍,“……请公子大发慈悲,放过她啦,没有她,小海就死翘起啦,小海不要做不义之人啦……”
“不准。”
大人不计他小人过,小海还是百忍成钢,“求求公子啦,公子,公子答应嘛。”
没反应?“公子,求求您,放过她嘛,公子……”
还不行?“公子……”
“走。”
嗯?我仰首,和他隐忍的墨眸碰上。他狠狠瞪着我,切齿咬出一字一句:“本公子说,让她赶紧自本公子面前消失!”
哦喔!我欣喜万分,“管艳姐姐,你可以走了!”
“管艳?”秋长风墨眸一闪。
我陡感不妙,上前抓住他衣被,“不管不管,你答应了,就要做到,你要放过管艳姐姐!”
他额筋微突,握住我的腕,“我有说过反悔么?”
“不反悔哦?”
“郝将军,本公子走后,让这些人离开。”
这些?我稍怔。
“大公子,这些叛逆胆敢冒犯您,实属嚣张可恶,罪大恶极……”
秋长风挑眉!“本公子大人有大量不可以么?”
“……可以可以!卑职唯大公子命是从。”
什么嘛。我扁嘴!那群人他本来就不想杀的罢?不然,以他的小气,怎可能额外奉送?
“小海,这算我欠你的,终有一日,我会还。”
管艳这话响起,但不待我应声,秋长风已拖着他的丫头一迳疾离。这厮好狠,阔掀腿,大踏步!毫不体谅小海人小步小跟上难的辛苦,直待转过一道山梁,进到一片杂木林内,他方稍缓步形,在一辆马车、两匹战马前驻足。
“公子。”车夫跳下车辕恭迎。
“扶本公子上车。”
“是。”车夫欲探臂。
“我没在说你。”秋长风隐忍地,“蠢丫头,扶本公子上车。”
“奴婢遵命。”我姿态好是温顺,语声好是恭敬,“奴婢扶公子上车。”
自求多福的小海当然颇具自知之明,到了车内,不良主子必然会大施不良恶行,眼下的乖,只为等一下少受苦吃痛。
但是,眼前情景绝对是事前不曾想象过的,“公子……”
“不得大声。”他擦去薄唇旁的浓艳血液,压声命道。
我也无法大声。谁能想到,在车外龙形虎步的他,甫进车厢,张口就喷出一口浓血来呢?
“公子?小海?”费家兄妹许是听到了可疑声响,在车外持疑发询。“您可有事?要不要属下看一眼……”
不要!他正自袖袋里取用药丸放进嘴里嚼咽,以目命我。
盯着车门似被推动我一时情急,脱口而出:“不要进来,公子在吃小海的嘴!”
……啊啊啊,这是谁在说话?小海不认识她!
那话透门传出之后,直到马车启动,外面都是寂然无声。
“你不要看我!”秋长风促狭的眸光,让小海想在车厢的四壁上找条缝化成虫隐了形失了影……
“你竟然也会害羞?”他服过药,闭目调息少许,传来低低笑声,探出掌来,“过来,让本公子瞧瞧我的笨丫头,被人拐走这几天,可长出角来没有?”
赧意一扫而空,我鼓颊掐腰,“小海是羊么?还长角?”
“本来我以为你是只有爪子有利牙的小猫,但有时又太像浑身是刺的刺猬!更多时候,你还是一只呜呜唬人的小老虎,偶尔当一下可爱温顺的小羊又有什么关系?”
“才不要!”
“唔……”他掩胸闷哼,眉间褶皱猝深。
我一惊,爬过去叽叽喳喳:“很痛哦?你不是有药,再吃一粒啊,没有了么?有没有,有没有……你……?”我瞪着他,“你骗我!”
挂上他一张俊脸上的狐狸笑意煞是碍眼,缠上小海腰间的双臂则悠晃自得,“你该记得,本公子是如何受的伤罢?”
“还不就是……”挨了冷千秋一掌,而且,这一掌是因为……护着小海?原谅小海,虽然是已经发生了的事,且切切发生在小海眼前,我仍是将信将疑……总以为,若是幻觉,更合天理。
“管艳的救命之恩你尚知道报答,本公子的呢?”
“……大不了以后小海再救公子一命。”
“本公子不要以后,只要现在。”他垂下首来,热烈的气息搔痒着小海耳颈。
我,打个了哈欠,想睡了。
突然,他双臂一紧,“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
耳朵?它会有什么事?如果小海不是从寒天风地乍遇了软褥暖被,又因几日奔波遽逢安逸,迅速地进入半梦状态的话,我一定听得出秋长风声嗓内的凛凛寒意。
“告诉我,你的耳朵……”他声线愈紧,“你这件男人的风衣又是怎么回事?”
“嗯?”披风何时也招惹了他?……披风?全城相公?“我怎把他忘了?”
“你忘得的确太多了。本公子的警告你便从来不曾放在心上。”
“嗯?”
“……”他在我耳边恨恨低语,我未能听得清楚。他付诸行动,却让小海彻底清醒,“公子,你脱小海衣服做什么?”
我将那一日,列为“海耻日”,实在是小海那日,给人制造的笑料多多。
且不谈之前的“吃嘴”说。单是后来车上秋长风撕扯全城相公的披风时,小海大嚷出去的那一语,足足让费得多笑了三日。就连内敛沉稳的费得满,每每见了,亦有忍俊不禁之势。
于是,小海无力望天。
但更让我抱头顿足悔之不及的,是秋长风。
他撕下披风并掷出车外,小海挣扎间,背上袍衫愈加烂不蔽体。便在那时,因听到他喉间的一声怪响,我举目向他的脸上瞅个究竟,却见一双绿眸聚盛着几将沸腾的热度。也许便是那样的热度蒸晕了小海的神志,不然,我怎会任他两人只长臂勒抱着,任他才吐过血的薄唇巡烙到背上,任他把我压在车间的软褥上做了许多事……
如果不是山路颠簸,也许,他会把更严重的事做下。不可以。
婆婆说秋长风不可以,小海也知道秋长风不可以。
婆婆说,小海会遇到一个人,一个会心全意爱小海护小海的人。如果,这世上当真有这样一个人,绝对不会是秋长风。
因为了解,所以明白。
秋长风,我须远离。
之前,并不是不晓得秋长风的危险,没有刻意远离,是我以为,他动摇不了小海意志。但,经过那一日,我再也无法如此断然肯定。
所以,待回到京城,取了银两,远远逃离。
然后,觅一个僻静地方,等着纪山。
小海,还有臭山头呢。
60章
“你说咱们公子的脾气是好还不是不好呢?”
嗤,当然是不好,还用得着说?
“你疯了!怎么敢议论起主子的好坏?”
“四下没有旁人,咱们姐妹说两句话嘛。难道,你一点都不想谈公子?”
“……怎么会不想?公子,公子是神啊。”
啐,是妖还好不好?
“公子每回对我说话时,笑吟吟,温和和,能让人像喝了酒般的醉。”
“对啊对啊,他的声音也是那般好听,就像琴弦能撩人的心。”
这……夸那样一只妖孽化的狐狸,江南女子的软语侬话会不会太委屈?
“我常在想,如果此生此世能找到像公子那样的相公,就算是死也够了。”
“别做梦了!以公子的身份和年纪,府里必然早已姬妾满堂,哪轮得到你哦?”
“不能做妾,能随着公子回府做个贴身的丫鬟也好啊,能天天看到公子……”
“还做丫鬟?你还没有被吓坏哦?”
“我……我那次也是急了嘛,想是说趁着公子的贴身丫鬟不在,让公子看到我,才摔了盘子,哪成想公子会那样看我一眼,那一眼,那一眼……”
“唉,月奴你生得的确很美,所以咱这庄里的男人见了你都走不动步子。但你也不想想,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你失了礼,公子当然会生气,瞪你也不足为奇嘛。”
“公子他不是生气,也不是在瞪,而是,那一眼,就是像看一个世上最腌臜的物什,要人……”
听不下去啦!我推开被子!爬出树屋,跳到实地,指手严辞:“两位姐姐!你们错了!”
树下诉说心事的两婢先被吓得花容失色,在瞅清了小海面目时,尤是尴尬难堪!
“小海姑娘!是您啊。咱们也只是说说,您就当……”
“花奴,大家都是下人,怕她作甚?”另一位胆气明显壮足许多,“你听到的那些话,最好莫说出去,说出去我们也不会认。到时候还说你是嫉妒我们长得比你漂亮,才散布那些话儿来诋毁。”
“你们的确又年轻又漂亮!不用想,就知道是许多年轻阿哥的梦中人!为何想不开一定要巴望着做人家的妾?两位的父母生两位出来,是为了让两位这样作践自己的么?”
那两位面面相觑!仍是胆子大的月奴回声驳斥:“你少在那里说一些便宜话了!难道你从来就没想过做公子的妾?”
“小海是没有啊。”
“你……你定然是想仗着公子的宠爱,妄想能分个侧室夫人的名分了?”名曰嫉妒的东西爬上年轻标致的脸!逼出红唇内的刻薄字符,“你最好能对着镜子看清楚,你这样的模样,哪里就能让公子喜欢到那样的地步了?也不怕从梯上摔到泥里,跌个全身脏污……”
小海跳下来只是想尽快使两位闪人让小海可以有舒服觉睡而已,怎听了这一通废话?“住嘴!”
“……公子是怎样的人物,能赏你个妾位是你三辈子的造化……”
“住嘴!”我指着长在那张喋喋不绝的红唇上的物什,一声大吼,“你再不停下,我打烂它!”
“……你、你不敢!”
“为何不敢?打了你,会有人治小海的罪么?”咦,仗势欺人的感觉,不坏哦。
“不过,小海懒的打你。小海只是要告诉你,身份贱是老天给的,心底贱可是你自己讨的,别把这世间所有做人丫头的都想的和你一般低下不堪。对小海来说,侍候公子,只是拿人工钱,替人劳作,一样差使而已。你乐意从低级奴才跨到高级奴才是你家的事!你乐意自讨命贱做人家的妾做人家的通房丫头也是你家的事,少把这样低贱的想法冠到小海头上,小海不乐意听,也不乐意顶。”
“你、你、你……”
“我我我什么?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你以贱奴之心度小海之腹的言辞,小海就刮花你这张脸!堵上你这张嘴,彻底断了你麻雀变凤凰的美梦!”
“你……哇——”禁受不住的美婢掩面痛哭而去。
“小海姑娘!咱们的确是说着玩的,您千万……奴婢告退!”另一个也急惶惶跑离。
嘻,不送不送,如果吓着了两位,请找个地方收惊抚魂去,谁让你们扰了小海和周公爷爷的约会?小海再去睡……
啪、啪、啪。
这是……拍掌声?一股寒气自小海脊梁上掠过……
“精彩哦,真是精彩!清风,真是精彩呢,是不是?”
……是是是!真是精彩呢!小海的“海耻日”刚过,“触霉日”又来。我从从容容地回身,恭恭敬敬施礼,“奴婢见过公子,见过各位公子。”
霜叶岭上秋长风所受掌伤让他在榻上躺了十几日工夫。很没有良心地,小海并没有衣不解带寝不安枕地侍奉“救命恩人”。能躲则躲,能避则避,成了小海此下的为奴生活写照。
何况,纵使小海中不躲不避,尽职尽分,也无法达到秋水公子的境界罢?
不错,就是秋水公子。
秋长风养伤期内!贴身侍候的,不是小海,不是这庄里的其它丫头,而是水若尘。堂堂秋水公子,化身奴婢!奉药奉汤,密呵柔慰,无微不至,废寝忘食。秋长风也曾肃颜喝止!却惹来美人垂泪咽语,于是,听之任之,无奈默许。
的确是无奈哦,秋长风。多年好友,曾并肩作战,曾同生共死,明言拒过,严词斥过,对方锲而不舍,他,也只有无奈了罢?
至于长天公子冷浸骨寒透肤的脸色……实在是人自家的事,不谈也罢。
丫头小海不做丫头,自然清闲下来,每日介到厨间挑拣美食果腹之后,便在庄内四处寻幽探奇。初时!本是为打发时间,但一番寻探之下,方知小小别庄竟也别有洞天,其中最得小海欢心的,莫过于一座树屋。小海将其打扫干净,搬来了枕垫被褥,每日阳光最暖时!到此美美小憩,日子赛神仙呐。
但,绝不是今天。
睡到正好时!被一对慕主成痴的美婢打扰仅仅是个开始。后来,小海慷慨陈辞,四大公子现身,还有那一时黑白无常……小海还要不要见人?
不要见人也得见人,且要进暖轩随身侍候,谁让小海始终是个听人差遣的苦命丫头呢。
“小海这丫头,越来越有趣了。”娄揽月长指拨着眼前茶盅,挑唇坏笑,“不如,明日跟着本公子一并离开如何?本公子带你闯荡江湖,扬名立腕。”
用脚趾也能想到,此时秋长风不够好看的脸色必定不止是因他的病休初愈。这样的当儿,小海除了装哑作聋!争取大家的强烈忽视,实在是不宜再有其它。
“明月,风花雪月随时可以,而杨烈和先惑带来的消息,一定会更加引起你的兴起。”此乃秋水公子对明月公子的良好建议。
这位秋水公子,当真面貌繁多呢。在秋长风面前,似一只敛了爪隐了牙的柔顺猫儿:在倾天之前!犹如凌不可犯的高洁圣女;在众人眼前,即是秀色出尘的江湖四公子之一。而在小海面前……
61章
“小海,我从没有看轻你,而是我的出身塑就了我对人对事的态度。十岁时,我随娘去上香!坐在轿子里望着街道两边的人,我问娘,他们为何会那样看我。娘说,他们是在嫉妒,嫉妒我有着他们一生也难以触及的尊荣,所以,他们理所应当地要接受我们的低视。尽管后来,我明白事情并非会是如此,但有些认知一经形成,还是难以更改。所以,我对你说话时,免不得不能真正控制住自己的证据……”
那日,她找到我,一番明显是示好的表白,却让人听着无端的怪异不适,想来,秋水公子合该是趾高气扬的罢?不然,听到后来,水若尘本色话出口时,也不会让人感觉正常了许多。“我一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知道如何去要。清风是我势在必得的,不管需用怎样的手段、心机,我都要一试。所有挡在这条路上的障碍,我必然要给清除!小海,我不希望你是那个障碍。”
秋水公子这一着,叫不叫先礼后兵?从这一面来讲,这位集美貌和家世的骄傲丽人,似乎蛮看重小海的嘛,嘿嘿……
……
“小海,小海,小海!”
我眨了眨眸!向近在盈寸的大脸释出乖巧笑意,“何事,大哥?”
“公子的药到了,还不服侍公子用药?”
“喔。”
小海不思长进,大哥恨铁不成钢,双眼全是嗔责。我只当迟钝不察,踮脚细步,持起别个丫鬟托来的药碗!奉到公子近前,“公子,请用药。”
“没见本公子正忙着?”
听这不阴不阳的腔调!他大爷心情又不爽了。“是。”
“先惑,你接着说。”
“其实那笔银子的去向并不难查。五百万两白银啊,除了抬银子的,有几个可以真正摸到?我只肖将可以真正摸到银子的人串成一条线,逐个排查就好。既然排查,当然要先从最大头着手,南燕国君自是当仁不让。许是对方觉得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所以,那五百万两打着‘大陇国库’印镌的银子,时下就在南燕国君的私人库房内安稳呆着。只待风声过去,运到冶炼处从新融炼铸模,它们便彻底与朝廷摆脱干系了。”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那倒未必。”秋长风垂眸轻哂,“南燕国君此举!只是足以说明他对朝廷的轻视之心而已。”
娄揽月咂舌道:“朝有三公,野有四王。南燕国君乃襄西王的内侄,襄西王乃四王中兵力最盛者。南燕国君无疑正是恃着这一点,行事才会如此狂妄,了不得啊了不得。”
“更了不得的是,就算把官银在私库的折子递上去,朝廷也不能翻查国君私库。按大陇律,私库为国君私产,未得属国国君应许者,仅九五之尊可入内口也就是说,要查可以,皇上一个人走进去,你们说,咱们的皇上会么?”水若尘目视秋长风,面上光彩动人,侃侃言罢,有意无意瞥了小海一眼。
何意?嗯,但愿是小海多心。
“清风,你欲如何行事?”
问话者,是黑无常,也就是费得多告诉过小海的与“白衣秀士”裴先惑情若焦孟的“冷面阎罗”杨烈。啐,给自己封个阎罗,仍是黑无常一只。
“如何能让南燕国君把这五百万两吐出来?”
“吴辅弼那边查到了什么?”
“那个迂腐书生,能查到什么?”黑无常不屑轻哼,“前几日,为了官印焦头烂额。最近,又被泊湖郡首送去的一青楼花魁迷得神魂颠倒。照那般下去,就算有命回朝复旨,也没福脱过渎职的罪愆。”
秋长风长睫覆着的眸内,光华闪逝,“错了。吴辅弼斯人,如你所说!骨子里的确迂腐耿介。但凡此类人,必将孔孟之道奉若圭臬。除非那个青楼女子当真能勾魂摄魄迷其本性!否则,很难让他真正将所负使命抛置脑后。”
“清风的意思,是吴辅弼在故布疑阵?”黑无常将信将疑,“他有这样的脑袋?”
“他没有,他身后的人有。”
“吴辅弼如斯不知变通的顽劣人种,也知道攀结靠山?”
水若尘一笑:“他当然有靠山,他是天子门生,天子便是他最大的靠山。”
黑无常蹙眉!“但天子派他顶钦差之名出行江南,不只是为了给清风做掩护的么?”
秋长风薄唇勾出淡笑!“谁做谁的掩护呢?”
“原来……”黑无常恍悟!“那清风你领命前来,是为了……”
“将计就计。”仍是水若尘悠然自信的接口。
秋长风两眉之间一道细皱微现,墨眸静澜无波,扫过诸人。“杨烈!你回到吴辅弼身边,别放过任何细枝末节。本公子想知道,天子到底派了哪位高人去指点他的门生。这个人,也许就是本公子怀疑的那人。”
“是谁?”水若尘螓首前移,唇勾嫣然,问。
“未经确实!暂不透露。”秋长风淡然相应。
水若尘精致丽颜登时微窒。
“存在南燕国君私库内的五百万两官银,就让南燕国君暂且保管一阵子。时候到了,它自然会回到它该回到的地方。”秋长风负手起身,“你们也各回各处罢。”
每人皆站起!水若尘妙目紧锁心那道修长形影,方欲上前,被另一人拉住藕臂,长天公子是也。她微挣!他紧握,两人在此纠缠,诸人熟视无睹。
“公子,请用药。”我赶上已行到暖轩门口的主子,双手捧药过头。小海还是很尽职的喔。
“药都凉了,你再要本公子喝?”
呿,就知道。“药没凉。”
“嗯?”他右眉动了动。
“奴婢一直将它在胸口焐着,没有凉。”
秋长风两眸的冷波倏如大地回春,挑唇道:“算你还有良心。”长指勾了药碗去,一饮而尽。而后,他猝然将我拉近,“很香。”他在我耳根上,说得是这两字。
呃?我愣住。
什么“很香”?
……药?
这厮吃坏脑袋了?
吃坏脑袋的!好像是我。
否则,一向身体健康皮实的小海!怎会被头痛扰得一夜醒来数回?在小海的睡眠里,与恶梦无关的醒来,这是第一回,也是极让小海不安的一回。
那种痛,不是割肌裂肤的剧痛,而是从脑里的某处,一点点漫延,一丝丝扩展!再缕缕堆积,直至——
“唔!”又来了。
今早醒来,痛仍是波波来袭,虽然不会痛到让人忍无可忍。但却让小海胸际惴惴,心怀忐忑,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好在,痛时短,顺臾即过。
“小海,吩咐厨间,公子今天中午用素膳。”
我将烫过的茶具放回托般!讶望费得满,“一点荤腥都不要?”
“今儿个的客人是普济寺的无云大师,是位修行有术的高僧,非但不能有一点荤腥,连厨具也要用从未烹煮过的新器。”
高……僧?!
“还有茶,无云大师喜欢清淡,别沏得过酽。”
我颔首。
“小海,昨晚没有睡好么?”
“……是啊!蹬了被子。”
“难怪是这样的脸色!还是小孩子么,老蹬被子?”费得满刮了我鼻尖一下,“我正巧有事出去一趟,给你买上等的脂粉回来。”
“好,谢得满姐姐。”直到确认费得满高挑的身材已出了门去,我方让虚软了许久的双腿得歇!坐到了椅上。
高僧,修行有术的高僧……小海的脑袋作痛,皆源于此?
巫界巫术,低端依靠器具!中端依恃环氛,高端则靠修为,至于最高境界!则需意念和天赋。但不管高、中、低,巫术以血为咒的根本未改,是以被归纳入玄门邪宗,为正道人士所不齿。为牵制巫术,中原人中不乏精研奇术者。而其中!唯一能称得上巫术大敌的,为僧术。僧者,不杀生,不近荤,若修炼得法,以自身净澈之气,抗衡巫术血腥之气,再以降魔之术,克制巫术邪祟。
小海的头痛!是在示警,危险近在翼侧。但在警告的敲击中,我能感觉到,我的血液里还有一股鼓动跳跃的……兴奋。
我想会会那位高僧。但,不是当下。
冯婆婆说大巫师的力量亦不能与小海相衡,我虽然没有和其真正对垒过,但每次对视,我感觉不到一丝畏惧。而这一次,仅是一眼,我便感到了来自于那位清癯高僧的强大力量,因这强大力量而产生一丝颤栗,名曰畏惧。但也因此,使小海的血液里的兴奋更加肆虐。
的确是位修持有为的高僧呢。
“秋公子的棋,较之三年前,更多几分沉敛呐。”
“不及无云大师的虚怀若谷。”
“公子过去行棋,锋芒毕露,步步为营,其势利不可挡。如今步子,淡定中截人退路,稳笃中布绝杀之局,令人防不胜防呢。”
“大师眼光准到,高瞻远瞩,才令长风钦佩。”
我把茶放在棋盘旁的木几上,倒出两人杯清香四溢的滇南毛尖,“公子,请用茶。”
“先请大师用。”难得地!秋长风对人有这份恭敬。
我先将茶递到了无云大师伸手可及处。“大师,请。”
“贫僧谢过……”他瘦癯身形微不可察的一震,陡然抬眸。
62章
无云大师面颊清瘦,双目深邃,眉呈灰白,须洒胸前。正洁之气遍布周身,智慧之芒隐伏眉宇,凡夫俗子见之,由不得要生出一份膜拜之心来。
他目光掠过我,向我身后精利一扫!微蹙苍眉,“秋公子,你这庄里新近可添了什么人么?”
秋长风微讶,“此事需贵询庄内管事方知。”
“老衲自进此庄,便似感有异。还望秋公子万事小心。”
“怎么,大师认为这庄内有不洁之物?”
“倒不尽然。”无云大师精眸再度四扫,“老衲也曾细细体察,庄内并无污浊腥秽之气,是以不敢随意成言。但方才有一瞬,老衲似感其气有强盛之势,却又稍纵即道。若当真有异,只怕来者匪弱。”
“大师之意,如果此物确在,连大师也不易应时么?”
“倒也未必。”无云成竹在胸,“万物相生相克,佛必降魔。”
“也就是说!若长风有难,大师不会坐视了?”
“秋公子曾使敝寺百余僧众免于一场茶难大劫,是以老衲曾在我佛前许三次报公子大恩之诺,但凡公子需要!老衲必当不吝薄力。”
“尽管大师慷慨!长风仍是希望此生永远不需劳烦到大师。”秋长风言落子落!
“大师,这一局是和棋。”
“是秋公子承认!较之以往,公子果然是锋芒内敛了。”
唉,这两个人要咬文嚼字到天荒地老是不是,小海不奉陪了……
“小海。”在我脚底跃跃欲试之时,秋长风出声。
“奴婢在。”
“明日动身返京!去准备。”
“咦?”明天便返京?
“怎么了?”
“奴婢遵命。”
说了遵命,小海回到房内!却是忿忿不平。
这只狐狸这一趟是做什么来了?皇帝交给的事做得不伦不类,吃喝玩乐也不够潇洒尽兴,在京城最热闹的时候离,在江南最秀美的时候走。哼,这厮啊,还真是不学无术呢。
“你一个人在嘟念什么?”
“当然是——”他何时来了?“公子,明日当真要回去?”
“本公子的话还有假?”他捏上我的脸,“怎么这样一副脸色,不想回京?”
当然不想,传说中的江南好山好水,小海还没有真正看过呢。“放开啦~~”
“臭丫头,不想回京!不会跟本公子说?一个人闷不吭声谁会知道?”
“放开啦~~”我一边推他仍捏在颊上的长指,一边吸着因他的掐捏要滑出嘴去的口水,好忙哦。
“脏丫头!”他放开了,因为小海没管住的口水找上他的手。报应,嘻嘻。
我一边揉着被他捏痛的颊,一边得意窃笑,他却脸色阴卒,目光凶狠,“本公子的眼光当真出了问题是不是?怎么你这个样子,我还会觉得……”
我翻着眼睛,嘟嘴抱怨:“觉得怎样?觉得奴婢的脸不是血肉做的是不是?觉得奴婢该任打任骂不喊痛不出声是不是?”
“笨丫头!”他切齿狠念。
小海不是笨丫头啦!我不服,抬脸方要申辩!没想到!却将脸送进了他两掌之内,也把嘴儿递进他口中……
“本公子哪里不对了?怎会遇上你?你根本不在本公子的计划之内,你这个又呆又蠢又笨的丫头!”他边啮咬我的唇,边喃喃低语。我听着好是生气,要退开辩驳,他却不让,将我牢牢限在他膝上,把小海的嘴儿舌儿吮咬得又麻又痛……
“公子,车套好了,可以走了么?”
透门而来的一个粗憨大嗓,打破了攀结在小海头顶的魔咒。我悚然一惊,抬手去推他圈箍着小海的胸膛!他低低咒一声,从我的……嗯,胸前抬起脸,眉际浮腾着懊恼,绿眸氤氲着浓热,“你真的那么想看江南的山水?”
“嗯。”我不敢看他此下的模样,只傻傻点头。
“果然是个傻丫头!”他刻意将“傻”字念得重,仿似,小海在此刻做这样的选择,是何等的不可救药。“那就快点准备!”
被他放开,脚踏到了地面!小海仍如身处云里雾里,懵问:“准备什么?”
“难不成你想这个模样出门看山看水?”
这个模样怎么了?我煞是不服地低头自览……而后,掉头便跑。身后!追来他讨人厌地低笑声。
我换衣时,却倏记起了自己方才忽略过的——出门看山看水?“公子!”手里系着衣带,脚上趿着绣鞋!跑他近前,小海热烈欢快地,“你真要带小海去玩?”
他盯紧我的脸,回之的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本公子多希望你能把热情用在别的地方。”
“嗯?”
“笨丫头,还不快点!一刻钟内出不了门,本公子收回!”
什么嘛,变脸比小狗还快!讨厌!虽然如此,小海兴致仍然高昂,去玩哦。
这一日,他带我到太泊湖上泛舟,到鸳鸯楼上听戏,到苍翠林内赏春梅,到白水池边看白鹭……这一路,我买了不少江南点心解馋,但每样只尝个一口,便被他夺走代吃,小海的幽怨眼神被视而不见!可恶。
但在夜晚来临,到了有“江南第一酒楼”美誉的望月楼上时,我开始感谢不良主子对可怜丫头的口中夺食,万分感谢。
望月楼的大厨师傅一定是世上第一好人,不然怎能把每道菜不管大小荤素做的都好吃没有天理!小海的嘴巴要快乐的死掉,小海的舌头要幸福的晕掉,呜呜呜……
“呆丫头,你吃便吃,假哭什么?”
“感动啊。”
“你也会有感动?”他嗤之以鼻,“今儿个看戏之时,台上唱的是大分离,台下妇人是大哭泣,惟独你,一遥的傻笑呵呵,嘴里还咯吱咯吱嗑着瓜子。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还会感动?”
我咽下嘴里香滑肘子肉,喝一口雪片茶润口,“看戏看得就是高兴啊,明知戏不是真的,为何还要哭……咦,公子?”
“做什么?”他眯眸,“臭丫头,如果你下面的话是本公子不想听的,尽早闭嘴。不然,这餐饭的花费由你月倒里逐月扣除。”
喔,那算了。小海本来想问公子为何看戏时不看台上好戏净看台下妇人来着。
这一日,山清水秀,食香馔丰。
这一日,在小海和秋长风的岁月里,美好得一如台上戏。
草如碧丝,风如滑缎。极目处,娇红嫩紫,宛若天边彩色云朵铺落凡尘。时不时,尚有莺啼燕鸣叽啾成曲。江南的初春,如诗如画哦。
小海趴在车窗前!眼睛在欣赏江南春色,心里却好是纳闷。
返程的路,太平静了罢?秋长风耶,遇刺和吃饭一样稀松平常的秋长风耶!怎么可能一路畅通无阻地就回到京城?刺客仁兄们都哪里消遣去了?是修身养性?还是养精蓄锐?
还有,明明四大公子同时返京,这位清风公子不去和其他人骑马驰骋快意江湖!挤到车里来作甚?虽然!并不挤啦。
“笨丫头,外面有那么好看?昨日还没有看够么?”小寐的狸狸醒了。
“恁大的江南,一日哪会够?”我放了帘栊,将以棉套包住的紫砂茶壶推过去!
“公子喝茶。”
“会有机会再看的。”
我眼睛一亮!“公子还会来江南么?”
“过来。”他茶只喝一口!伸出了手。
“不要。”臭狐狸,看他的眸色,就知他在打着怎样的念头,小海才不要。
“怎么,你想要本公子去拿人?”初醒后的他,如一只慵懒的兽,“不怕外面的人听见这车内的动静?”
“……只有亲亲哦,其它不能做。”
他唇勾邪笑,“怎么,你要亲亲?本公子本来只想借你的肩膀清醒一下而已,原来,你这么想让本公子亲你?”
……臭狐狸!“小海下车去骑马”,我方起身,便被一股大力旋着跌坐回去。“傻丫头……”他将这三个字哺进我唇内,“本公子还是不甘心,怎会遇上你?本公子要拿你如何是好?嗯?”
“……说好只能亲亲的……”我握住他的手,趁着得了空隙的机会拼命呼吸。
“……我没有答应。”他绿眸幽幽,唇再压来。
不行啦,热,小海要融化了,怎会这般热?
秋长风~~
嗯?我猝然一愣。
秋长风~~
秋长风~~
我没有听错,的确有这个声音!缥缥缈缈,由不知处而来。“公子……”
“嘘,别出声。”他眸内热意已消,拉整我的衣襟,“等一下,看到什么古怪东西,就闭上眼睛。”
古怪东西?
秋长风~~
这个声音就很古怪啊,就像……就像巫族索魂的咒决?!对,很像,却也不全是,这是……
秋长风,你祖父的灵魂正在唤你的归去,你还在留恋这庸碌的凡尘么?
这是……
秋长风,听从你心底的渴望,臣服于它罢,做它恭顺的臣子罢!
这是蛊术!与巫术同源而起又分流别支的蛊术!……蛊惑人的心,诱出人的魂,蛊术中的引魂蛊!
但是,要施蛊术!必须先在对方体内植入蛊虫方能凑效。这施者发如此蛊言,难道秋长风……
不会不会,若他是携蛊之人,莫说小海在他身边多年,就算甫近其身!也会有所察感。
“呀——”车外惊叫陡起!是秋水公子。
“公子,天色突转黑暗,必是巫人作乱,您小心!”费得多、费得满齐声大喝。
突转黑暗?没有啊,小海仍然看得见青天白日……那么,是障眼术了?
“安分呆在车内!看见任何东西也莫出声。”秋长风话罢,身形闪出车轿。
费得多拼声嘶喊:“公子小心,有团黑雾正向您袭去!”
63章
不论巫术、蛊术,用得多有障眼之法。所谓花非花,雾非雾。让你看到的并非你真正看到的,你想到的也非你真正想到的,到头来!真正要你性命的,实则是你。
费得所说的黑雾,不是黑雾,一个瘦长枯干的披发老叟而已。他闭目口念蛊决,指点秋长风眉心,引魂而至。
他应该不是要取秋长风性命,否则,他指尖所向,该是秋长风的百会穴。百穴交汇之处,才是灵魂出窍之地。
只是,不管他所来为何,秋长风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引颈待戮的人。
“秋长风,你的祖父命你听从于你心底的渴望,你可听见了他在幽冥的呼唤?”
秋长风伫立如鹤!不动不摇。
“秋长风,将你的手伸出来,告诉我,它在哪里?那本可让大陇皇朝所有臣子俯首听命又忌惮不已的名册在哪里?交出来,把它交到你的主人手里……”
没有人可以对秋长风如是说话罢?所以,在这个老叟以为控制住了秋长风,探手去拂其衣襟之际,后者右手食、拇两指捏左手虎口,左手中指向天……
“退!”秋长风如斯一叱!
老叟目色瞬变,“雕虫小计,螳臂挡车!”遂左臂高举,五指大张,“生活在天地间最黑暗处的生灵啊,听从你们主人的召唤,让这世上自以为是的人们看到你们伟大的力量!让目光短浅的他们畏惧于你们的存在,来罢——”
我不确定。
我不确定,秋水公子看到了什么,以致娇呼连连,花容惨白。但如果连四公子中表情最为缺乏的倾天亦显惊色,说明他们看到的,必定几近恐怖。
老叟所谓的天地间最黑暗处,指得便是——每个人心底必有的阴暗之隅。
在我眼里,这群江湖上顶尖的人物,只是在和一片空白博斗。他们如临大敌的对象,只是存在于他们阴暗心隅的结,那是每人皆有的心魔。心魔经外祟引诱,会百般幻化,而呈现在每人眼前的,便是每人最畏惧的影像。
我也明白了!这老叟的蛊种是何物。不是有形的虫,而是每人心底无形的魔。以此蛊噬人,是一场意志的对抗,却是最强和最弱的对抗。
这老叟施蛊之术,已臻化境。
“秋长风,冥顽不灵并不能使你逃脱惩罚,你忘了在幽冥等待你的祖父,他是这世上最爱你之人,你要让他在无边的幽暗里享受那无边的孤冷么?”
引魂蛊与巫术摄魂法!前者以蛊以苗,后者以血为咒,但相同处,皆以所施对象灵魂最软弱的痛处着手,移其心,拂其志,取其魂。
这老叟一再提到秋长风的祖父,当是他确定,那便是秋长风的至薄至弱之点。
而结果亦给予了证明。
秋长风屹立的身躯倏尔一摇,唇角溢出一抹红痕。
老叟掀动枯干面皮,似是得意地笑,再张右臂,仰天呼啸:“被深埋于幽冥的幽灵啊,你们可曾感知这条灵魂的徘徊,快来告诉他,该如何臣服立于他眼前的强者……”
我收回投向车窗外的目光,垂眸澈心,将两手中、无名两指紧并,与拇指相合,手心向天,默念:宇宙万物的阳光,莫要吝惜你的光芒,照彻每一处阴暗的所在,请退所有朽弱的污殇,去!
老叟身形剧晃,两眼充斥惊疑幽光。准确无误地,两道幽光攫住了车轿。我并不怀疑他有这样的力量。我所以不加匿藏的施展,为的就是要把他自秋长风身边引来。
“弱者渺小的存在便是为了让强大的你们消灭!不必畏惧不自量力的对抗……”他口里念着,重新聚拢那些被溃散的黑暗,步子向车轿迈来。
我推开车轿的门,与他双目对上。
他枯干的面皮一紧,“你来自……”
“溃!”这声喊,不是来自老叟,亦非小海。
小海没有料到,老叟亦没有防到。
我事后回想!秋长风应当是在那老叟向车轿迈来之时,自袖内取了两道符帖,沾了自己唇际血丝,向老叟甩来。
有一道,准确无误地贴上了老叟背央,另一道擦着他肩头而来,到了——
小海手里。
“小海,速把符帖向黑雾掷去!”秋长风的呼喊,字字清楚无误的传进了小海耳朵。
我苦笑。
我很想,只是……力有弗逮。
不但听得诸楚,亦能看得准确的小海,却甩不出手中符帖。因为,它是高僧加持过的伏魔帖。
小海非魔,却是巫界之人!拥有与生俱来的巫力。它,克我。心中唯一可以让自己稍事平衡的是,受它所克的不止小海一个。
那老叟被击中背心重穴,想必更是辛苦,否则也不会如此不惜形象,一路扭滚着,愈遁愈远。
如果不是这个无奈的巧合!我躲得开它,也灭得掉它。但它粘中了我!我便只有和它相抗。
来自指尖的一纸符帖,凡人拈来轻若羽鸿,小海托去却重若干钧。我调集了隐藏于周身每处的能量制衡!当汗水将我每一层衣衫浸透,它才化作轻烟湮去。
这过程,从外人看,只是眨眼之间,对小海却犹是一遭生死来回。
它逝去,我亦失去了举指的力气,当秋长风的墨眸在眼前放大,我已无力分辩那眸内闪烁出的乍惊乍疑,由着力竭的疲弱将我拖进了黑暗之境……
几乎是一醒来,我就晓得在我身上发生了何事。
因为,我的心境。
当我顶着那张清秀讨喜的脸求生求活时,我就是杂草般的小海。每日启始,可以轻易忽略掉过往!绽着笑靥,做着奴婢,一两薄银,一顿饱食,就可以使我或乐或嗔,或忧或喜。
但是,此时,并非如此。
冰湖般的心,跳得沉冷缓寂。
人间万象,没有一事可进得去我的眼底。
世间万物,没有一样可引得起我的兴起。
除了,冯婆婆。
我,是沧海!云沧海。
我的脸,在我力竭之时,回到了沧海的模样!所以,我的心,也回到了沧海的温度。
我推开身上薄被!蹬进摆在床前的布履,尽管那粗糙的鞋面让我不太满意!仍是穿上了它。我需要知道,我脚下所踩的这个陌生的地方,是何方何地。
拉开阖着的双扁!门外正有丫头托着汤水欲以肘相推。她显然吓了一跳,退了一步,托盘上的蛊盘一串作响,“姑娘,您醒……”
“秋长风呢?”
“秋……哦!是公子!公子在……在前面客厅里……奴婢去告诉公子您醒来了。”
“不必了。”我径自迈阶而下。
“姑娘。”她追来,“您的头发……要不要奴婢为您梳理一下?”
我抚了抚直垂在脑后的发!侧眸问:“很乱么?”
“不不不,姑娘的头发好美,像是一匹墨染出来的缎子……”
“那就不用了。”
这丫头竟然比小海还要尽职,一路颠着小步跟随左右。不过,也多亏有她这份热情,我勿须打绕便找到了前院客厅口远远望得门外值立侍卫,并非费家兄妹。
“就是那里了,姑娘。”距着客厅还有近百步的长远,她终于不敢再跟。
我当然晓得个中因由。未经允许擅入机要之地者,秋长风的惩罚由来不会手软。我颔首算是谢过,掀步向前。
侍卫张口大叱:“何人敢近重地,你……”本想等他话完,但他只张嘴忽无声,我只得问:“秋长风在里面么?”
至于他奇怪的眼神,我告诉自己不必理会。初离巫界时,这等教人不解的眼神曾见过不知凡几。
“……公子在里面,你是……”
“算了。”我突然不想见了。
除了甫出巫界时,我从来没以沧海的面貌在这个世界行走,所以,才一醒来,且确定无法在短期内恢复成小海时,才有那一股的惶措,才想找到这个地方我惟一熟识的人问个究竟。但走下来,那个热心的丫头消除了沧海的陌生,我不一定要见他。
我转身返回来时路。
“哎,姑娘,您……”
“小海?”
侍卫的呼减可做不理,但费得满我总要作应,遂回首,“费……”门前何时涌出来恁多的人?
四大公子在内,黑白无常也在,想是方才正在讨论那场行刺和……我。
“……你是小海?”费得多迟迟疑疑。
我点头。的确,不管哪张脸,沧海、小海都是我。何况,在小海身上可以找不到沧海,而沧海的脸上,却并非完全找不到小海的痕迹。冯婆婆说,沧海的眉峰染着最上乘的巫山黛石,眼睛里装着澄黑的巫湖之水,颊肤尤如巫山顶的皓洁白雪,唇则似巫山至高处的火莲花汁液。
隐了巫黛三分青,乱了巫湖一池波,收了巫雪五分白,匿了巫莲八分艳……于是,沧海便成了小海。
“你……”费得满嘴张了几次,“你身子还好么?”
“还好。”
“你饿不饿?”
“不饿。”
“你……”
“我走了。”这么多的人,这么多双眼睛,沧海不想让人当个怪物似的打量。我再次转过身,不经意眺到了和我同来的小丫头就在前方假山处打转,淡扬了唇角,走向热情的她。
沧海,由来就有着趋暖避寒的本能。
“站住!”
“你到底是谁?”
64章
两声断喝在我身后同时炸起。
我为何要站住?
我是谁你们又岂会不知?
明知故问无理取闹的事,沧海不必理会。
“站住!”喝声再起,有人追来,挡我身前。“你到底是何人?你以易容之术潜身清风身边,有何目的?”
黑无常。我睇他一眼,奇怪他想得如此深远,怎不设法将一张脸弄得白净些?
“你——”奇怪地,方才还严辞咄咄的一个人,竟……不知所措?
“你到底是谁?”另一位,竟是长天公子倾天?“你哪张脸才是真的?”
“都是。”都是打一下会疼痛,割一下会流血的皮肉。
“你这张脸……你叫小海?你总有真实姓名的罢,你姓什么,叫什么?来自哪里?”
他……如果是小海,一定会问他,从来只为秋水公子一人动容动性的长天公子一口气说恁多的话出来,不会累的哦?
“同是一个人,不过两张脸,就可以让你不同的对待,长天,亏我尚一度以为你和其他男人不同。”水若尘面若冰霜,冷冷一笑,“没想到,你也不过如此!”倾天却难得没去理会来自心上佳人的冷讥热讽,如天斧凿刻而出的冷峻容颜依然风吹不动,目光锁住我!“你记不记得自己的出身来历?你有没有听说过海陵倾家?”
我很困惑。这个倾天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还是那个人就是我?一个出身中原名门世家的公子,会与巫族有何关联?“没有。”
“没有?”倾天向我走近一步,“你再想……”
“她说没有便没有。”秋长风淡声插了进来,“长天,你把她当成了谁?”
“难道长天以为她是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子?”娄揽月转来面前,向着我呲了牙一笑。
哪里好笑?我默然。
明月公子面部呈尴尬状抽搐,“长天,你还别说,这性子,当真像你的妹子。”
“不是。”沧海不可能是他的妹子,他身上毫无云氏人的气息。
娄榄月愁眉苦脸!“小海!变一张脸而已,怎把你那讨人喜欢的性子也变了?实话说,你这张脸……”
如何?我乜向他。
“咳!咳!咳!小海,你可以不必那样看我,咳咳咳!”
“你们都色迷心窍了是不是?恁多人,也只有方才杨烈质问了几句当问的话。她易容改装,潜在清风身侧,这样一个人,阁下几位难道只想得到惊艳围观么?”
水若尘。我不喜欢她。“你很吵。”
“你说什么?”她睨向我!比看小海时,更多了不屑轻蔑。
“你很吵。”
“你在说我?”
“你很吵,很烦。”我当真不喜欢她,很不喜欢。
水若尘粉颊被怒意蒸出彤色,美眸极尽睥睨,“你以为,换了一张脸,你便有何不同?本公子向来不喜欢恃势凌人,也不想因你破了行事准则。你是清风的丫头,你暗伏在清风身边是何居心,本公子自然不会越俎代疱。至于你的主子会如何处理你,端看你这张脸对他起不起用了。眼下,你最好盼着你家主子是位怜香惜玉的主儿。清风,你是么?”
“你很吵,很烦,很丑。”不喜欢极了一个人时,沧海能够想到的斥人字符也是聊聊无几,尤其是这中原的官话,更不擅长。
“你——”沧海新加来的两字,无疑触犯了秋水公子的忍耐底限,致使一双秋水明眸兴起冉冉火势。
“哈哈。”明月公子有意缓颊!“秋水,你了不得呢,能让这个冰块般的小海嘴里蹦出三个以上的字来,了不得了不得。清风,你认为呢?”
“你跟我来。”秋长风在我身侧擦过,道。
他在叫我。但,我要不要去?
许是我思忖的时候有些久!听不见随来的脚步声,想起了时下已非乖从讨巧的小海,秋长风驻足回过头来,“你最好跟过来,难道你不好奇本公子是如何猜测你的身份的?”
我的身份?迎着他墨眸里难测的幽深,我举步跟上。
“小海,你当真不会笑哦?”娄揽月将一张涎着笑的脸突然挡探出来。“笑一笑啦,笑一个比较可爱,笑一笑比较像个真人……”
“不关你的事。”我实言相告。
他捧心佯倒,“小海,以前的你恁是温存,恁是娇憨,恁是招人喜欢。不行不行,你还我可爱的小海来……”
“明月。”秋长风不温不淡的扬声。
娄榄月当即屏声敛息。
真奇怪,他们这群人。
“你是巫族人?”
“是。”
秋长风回过身来,面上稍有诧异,“你不否认。”
“没必要。”
“那么,当年追杀你的也是巫族人了?”
“是。”
“你和巫族天女有什么牵连?”
“没牵连。”我和她惟有的牵连,是我的血。自我走出巫界,我不再供血给她,便没了牵连。
“她长得和你有几分像。”
“没见过。”
他蹙眉凝我良久!突冁然一笑,“原来,这才是你本来的性情。”
我不以为这句话需要答案。
他向前一步!俯下脸来,“原来,这世上当真有肌肤赛雪眉目如画的美人。”
我同样亦不以为这句话需要答案。
“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沧海。”
“沧海么?你这样的人,的确该有那样一个名字,沧海……”他的唇落如羽毛似地轻落在我的唇上,溢出轻笑,“我还以为,你的唇也如冰般的冷呢。”
我向后退避,他亦没有拦,只把一只手停在我肩上。
“……你会巫术?”
“是。”
他凝视着我的眸子,有一瞬间是冰的寒度。因为沧海是冷的,所以,对那样的温度最是熟稔。我想,他委实是讨厌极了巫术。
“为何要救我?”
“不是我。”救他的,是无云大师的符帖。小海不出手,他亦不会有事。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罢?像他这样一个人,怎可能在明知有蛊师随时现身伏袭而不作任何准备呢?
“但你的确是为了救我,才被伏魔帖击中的。”他抬起手,指节若有若无地挲过我的颊,“沧海,小海……我还是比较喜欢你那张脸,至少,本公子不必担心一个不慎就能捏碎了你,一口气就要呵化了你,还有……”他顿了顿,眼内绿意微浓,“你这样一张脸,会给本公子凭添许多的敌人。”
“为什么?”
“为什么?”他挑眉,长指插进我的发里,将我整个人轻揽过去,“因为,这世上,有太多人想要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你呢?”
他微愣,旋即笑如窗外春花,“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询问有关我的事,竟然是在你最话少的时候呢,小海。”
“你呢?”
“唉,在你最话少的时候,你还是那个小固执。”他嘴落上我的眼睫,“我只要我想要的,不管是沧海,还是小海。”
“不……”行。
他食指压上我的唇,“外面的人,只知你前后的容貌变化是你易容之果。你会巫术、被伏魔帖击中方显露真正容貌的事,他们并不晓得。而我也不准备让他们晓得。所以,你也不必让他们晓得,明白么?”
“好。”这样最好,沧海最怕向人解释,麻烦。
“乖。”他抱起我,我才要挣扎,他剑眉已蹙拢,“你怎么比那时还要轻?”
“不知道。”
“你呀~~”他收紧了臂,“那就好好调养身子,早点回到那个皮实健康的模样。”
“你……”我想问他什么?在他把我如放一样易碎之物般地轻轻放在床上,又拉来缎被覆上时,忘了。
“快睡罢。在到京城之前,我希望你已变回小海。不然……”他重重吻上我的唇,而后甩身而去,在门阖之前一句话掷来,“你会让整个兆邑城为你疯狂。”
他走了,这屋子里仍留着他虽收敛过,仍难以消抵的霸道气息。
我在进到梦境前,想起了自己方才想要问他的我想问:你还是比较喜欢那个平凡无奇的小海,在见了这样的沧海之后?
“这样的小海美则美矣,然则太美,美得近乎不祥。”
似睡非睡中,似听到了窗外有人如是言道,是娄揽月?
“的确是不祥。不知道清风在想什么,只说了一句人人皆有隐密事,就放过她了,还不许我们打扰。清风不会也中人美人计罢?”
黑无常?
“也?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可能被美色所惑的,除了清风,还有别人了?不会,是你罢?”
“先惑你在胡说什么!”
“好了好了,此时绝不是好打一场的良机。长天,你把我们叫到此处,是想说什么?”
“她可能是我……”
是他什么?我意图从睡意中挣脱,听个究竟,然而——“我记得,我说过不想你们来找小海。”
“清风……”
“清风,你如此护她,难道真如他们所说,你也不能免俗地为美色所惑?”
“清风,你知道小海的身世么?她是不是姓……”
“我不认为这里是一个聊天的地方,你们想要知道什么,随我来。”人声渐没,跫声渐杳,幽静中,困意浓浓袭来,急需养精蓄锐的沧海随它沉沦。
65章
离京城还有二百多里时,一行人在卫州城停了几日。
这次的落脚之处,选在驿馆。秋长风的到来,将这间官家驿馆上下惊得人仰马翻。张落出了最大院落,奉承上了最盛华筵,笙管悦耳,歌舞怡兴,极尽讨好之能事。先前下榻在驿馆内的大小官员,更是拜会不绝,络绎难断。
这些,是费得满来陪我解闷时描绘声绘色描述出来的。她原本不是个多话的人,但在沧海面前,任是谁也可以出口成章。
而沧海,则镇日呆在会院最僻静的一间房内,养精蓄锐,偶尔出个房门,也要与一只大帷帽不离不弃。那些喧哗热闹,当真与我无关呐。
以秋长风所言,只因我还是沧海,所以延迟进京。
但我明白,依他素来的行事习惯,如此高调明目,大张旗鼓,定然有其所图。
果不其然。住下来的第五日,就听说襄西王来访。据费得满讲,那位王爷是返乡祭祖!听了公子下榻在此的消息,特地上门叙话。那一日,该王爷与秋长风闭门深琰,足有半日工夫方听见送客之声。
晚膳时,秋长风情绪还算愉快,想来憩身在此的目的已然达成。“襄西王当真会让南燕国君把那五百万两官银吐出来?”坐我右边的娄揽月突问。
水若尘笑道:“不吐不行呢。早年先皇巡视地方之时,因与襄西王交好,仅是西楚国,先皇就到过五次之多!所有花项,都是襄西王暂担着的。五趟下来,皇家欠下了他一千万两白银。清风告诉襄西王,如果那五百万两回不了国库,那么内财司就要拿出银子补贴!如此一来,皇家欠襄西王的一千万两可能要由原先的五年分还改成十五年了。”
娄榄月摸颔颔首!“那个五年分还的契订明年就要到期,而现在,皇家还欠着襄西王的六百万两。若因为自己内侄的贪婪让他失去那即将到手的进项,襄西王何时会这样大公无私来着?”
杨烈持疑:“襄西王就甘心为了清风跑腿动嘴?”
秋长风但笑不语。
裴先惑代答:“他自然不傻,他自然晓得以清风的本事,他早晚有机会讨回这个人情。”
唉。我一粒粒地咽着眼前碗内的饭。
平常人家吃饭,是为了取悦自己的肚肠。而这些人的用膳,却要佐着那些个算计、筹谋、运作、衡量下咽,长年如是,往复无止,无怪乎那些位小有所成的达官政客们,人人有张老谋深算的脸,再兼一双自以为是的眼,累不累?
“小海。”娄揽月目光调向我,“你怎么只用饭不用菜?”
“你们太吵。”
娄揽月轻咳数声,“小海,那是因为你太静了,如果你加入进来,定然会觉得很有趣哦……”
“不会。”不能好好吃饭的事,怎么可能有趣?
“小海,你完会可以不必那么快的拒绝。”他摇头晃脑,比女人还要漂亮的杏核眼左膘右晃,转到了另一角上,“长天,你动不动就盯着小海作甚?难不成他真是你那位失散的妹子?还是你对小海另怀……”
“你话很多。”长天掀眉冷睨。
“好说好说,大家为只也不是一天半日,担待着点就好。小海,想吃什么菜,我夹给你,你要多吃哦,不然,本公子总以为小海不食人间烟火,指不定哪日就要回到你的广寒宫去了呢?”
“百合薰鱼。”
“咦?”
“百合薰鱼。”以为他只顾着吱哇没有听渚,我再说一次。
“哇呀呀,小海,你当真要我为你夹菜哦?小海,你好好哦,你还是那个人见人爱的小海,我喜欢你……”
“百合薰鱼。”那道菜在桌子中央,至今无人动上一箸。他身高臂长,张手就能取上,当然要用他一用。但他嘴里有话,手却闲着,怎还不给拿来?
“好好好,有你这双眼睛如此看着,莫说百合薰鱼,就算要我跳下海为你捉鱼都好!”
“明月,如果你想惹火我,我想,你将要做到了。”百合薰鱼到了我面前碟上,但不是经由娄揽月,秋长风声嗓悠悠然然地在我左侧扬起,“有些事,不必代劳。”
娄榄月讶声迭起:“咦咦咦,清风,难道你是在公开着告诉我们,小海被你订下了?”
“有何见教?”
“不敢不敢,清风想清楚就好。嘿嘿,小海,你怎么想?你不会喜欢清风的是罢?你没忘了清风是如何欺负你的是罢?告诉我嘛,你是如何想的?”
“不如问问你那位副手是如何想你的罢?”
“……”娄揽月闷头大扒几口饭,然后,仰起鼓鼓双腮,口齿不清地,“清风,你很卑鄙。”
“过奖。”
秋长风南下!就是为了为皇帝找回落入他人腰包的五百万两银子,也没见他孜孜不倦夜以继日!已经有人应了会将银子送回来处。只能说,狐狸就是狐狸,不待假着虎威,便慑了一群悍兽。
了过这桩事,再次启程上路。这一路下来,倒也平静,但眼看过不几日便到京城,沧海却仍是沧海!难得地!秋长风面有踟蹰起来。
“我再三想过,你仍是不能以这个样子回到府内。我在城放有一栋别庄,明日你便留在那边修养。”他凝盯我良久之后,道。
我没有反对。这次的伤比料想的要重,我的确需要一个安静地方静心养气。而且,行前冯婆婆曾一再叮嘱小海莫要在人前显出形容,小海没有听话,就如此回去,定然惹得婆婆不喜。
那别庄颇大,奇花异草也多,他带我到了幽静小院,话犹未止,“管事和下人我均已吩咐过了,每日会有人将饭膳送你门前,不会有人敢擅自打扰你。你可以在这园子里随意走走,但切记着要戴帷帽。何时恢复过来,便捎信给我。”
他好啰嗦。我坐在床沿,忖道。
“我要走了,没什么和我说么?”
没有。车轿置得再舒适!仍要随地面颠簸,好不容易沾着了这高床软枕,我已迫不及待要一晤周公,哪还想得起来什么话?
“没良心的小东西。”他抬起我的颌,唇印下来,在我嘴角一再揉转,“快把那个皮实丫头给我找回来……”
唔,好想……睡。
我是在他的亲亲中睡着的。
我也不想。眼睫就那样粘拢了,虽然深睡之前耳边有他的低低笑骂响着,但睡着就是睡着,还能怎样?
这一睡,足足两日两夜。
如果不是门外那个声音委实叫得颤抖惊恐,我仍不想醒。
但再不醒,整个别庄的下人都要鸡飞狗跳了。
门外仆妇说!她每送一次饭,便敲一回门。但两天下来,饭菜无人动,敲门无回音,怎会不被吓着?为此,管事都在门前磨破了几双鞋底,无奈公子临行前严令不得打扰。只得一迳?说着到晌午若再不见人醒,便差人进城报告公子。我吃下一碗煨得火候刚好的鸡汤,又垫下了几个蒸饺果腹,外面才算消停下来。只是,也只有短暂工夫。
“里面的人醒了?”
“是,夫人……”
“那,本夫人可以见这位娇客了么?”
“夫人……”
“她没醒时!你们怕本夫人打扰了了公子的娇客。她醒了,还是不行?”
“夫人,奴才不是……奴才只是……”
“本夫人当然了解自己的儿子,所以没有为难你们。不如!你们就问问那位娇客,她想不想见本夫人。”
秋长风的老娘,秋夫人?我推开门,见着了丰华如牡丹的美丽妇人,“找我?”
当门外所有人的眼睛落在我身上,再一次皆皆呈现了那种我名之为奇怪的表情之时,我恍才记起!沧海忘了帷帽。
“你……”秋夫人怔愕着眉目,掀步近来,“你就是风儿的客人?你……天呐,那个孩子一向聪明!怎会给自己埋下这等的祸根?”
“不是。”祸根。
“不是?不是风儿带你来此的?”
“是。”
“你——”秋夫人再将我细细端量良久,陡然间花容一冷,“张管事。”
“……是,夫人,奴才在,奴才在。”
“今天你们在此的所有人所看到的,就当你们没有看到。如果事后有半点的风声走出,你们在场的每一个,包括尔等家人,便要自求多福,明白么?”
“奴才明白,奴才谨遵夫人吩咐,奴才等人今儿个是啥没有见到,没有见到天仙下凡……”
“嗯?”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侍霜,将站在这院子里的人登录在册,每人赏银五两。”
“奴婢遵命。”
这位夫人,当真了得。光华虽内敛,艳丽却脱俗,眉目间的丰贵之气,举手间的雍容之风,怕是当今太后也犹不及。这,便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女子风范了罢?
“侍霜,你们在外面待着,本夫人要与这位客人好好畅谈一番。”她抬足进房,回身阖门,出手拉我,径自到了里间,一对美眸再把我从头到脚看过一遍,“你是巫族人?”
66章
“只有巫族人,才会有如此惊天动地的美貌罢。上一回见得,还是在二十年前。
“她晕倒在路旁,被当时的大苑公,我的公公捡回大苑公府。那样一个仿佛集着这世间最灿烂光华的女子,貌美惊人,医术亦惊人,才到大苑公府,先医好了我身上由娘胎带出来的毛病,接着是姐姐。亦因此,使得兆邑城权贵层中皆知大苑公府里住了一位戴着帷帽的神医。
“时过不久,所有人都旁观出了我的公公对她滋生情意!甚至如痴如狂。唯一浑然不知的,只有她自己。
“她虽长了一张绝世容颜,性子却是极单饨的,每日除了医治慕名而来的病患,便是缠着我玩耍,如同一个孩子般无邪纯真,一味对人奉出纯善心肠,哪晓这世界人心复杂?
“那时的秋夫人,我的婆婆,为驱走她,花尽了心思,单是高僧道士便请来不知凡几,皆被公公率先察觉斥退。最后,婆婆竟不知从哪里找着了一位蛊师,而且是趁公公伴驾出巡之期请到了府内。我和姐姐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赶到她住的园子,草木调零,房颓墙倾!她形迹全无,生死不明。我的公公为此怒写休书,不惜惊动朝廷,辞官游迹四海寻她……唉~~”
她……是谁?是和沧海一般逃出巫界的巫女,还是出界玩耍的巫人?
“她极爱笑,笑时,声如枝头百灵,颜羞人间百花。就算同是女子,我几乎都要爱上了她,何况男人?毕竟!有谁会不喜美丽的事物呢?”
秋夫人收回因沉溺回忆而迷朦的眼神,重新温柔视我,“你生得和她很像,尤其这双眼睛,宛如世间最澄澈的湖水。如果不是你年龄太轻,表情太冷,我会以是她回来了……你是她的女儿么?”
“不知道。”我从没见过生我那人的样貌,并不知道自己与那人长得像是不像。但,恁着直觉,我不认为秋夫人口中的“她”,会是将沧海放在巫山顶不闻不问的“母亲”。
“难道连你自己也不尽知自己的身世?”秋夫人牵起我的手,抬手抚过我披在脑后的发,“多美的头发!我那时,就爱摸弄她那一头秀发。我多希望,你是她的女儿,多希望那一场战她毫发无损。告诉我,你叫什么?”
“沧海。”
“沧海……好名字,她叫云川,就连名字,都是一样的气势万千,就算你不是她的女儿,和她必有着亲密牵连。”
她,也姓云?云氏虽是巫族大姓,但不是每个人都生得貌美,除了嫡支直系,而她,还和沧海容貌近似……
“那么,沧海,告诉我,你和长风是如何认识的?”
“沧海被追杀,他也被追杀……”莫名地,秋夫人让沧海可以信赖,所以,我花了一番口舌,将与秋长风的结识道来。
“你……竟然是小海?”秋夫人掩口低声惊呼,“这……这,天呐,这算是怎样一档子事?我可是明白风儿对你……对小海是安了心思的。可是,你这样一个人儿……你喜欢风儿么?”
“不……”喜欢?小海可以轻易吐出来的话儿,为何此时竟不能一气说出?不喜欢罢,应该是不喜欢。
“风儿和怜星的婚事,是由我的公公订下来的。长风自小由祖父抚养,祖孙感情极深,就算是为了祖父,他不会断了这门亲事,何况……”秋夫人欲言又止,低低喟叹,“小海,你还是不要喜欢风儿的好。”
“……好。”不喜欢,讨厌就好了。把他对小海种种的不好累叠起来,一逗的想,便会讨厌了罢。
“风儿和他的父亲性格极像,加之他们的身分,注定这一生不会只有一个女人。这样的男人,生来便是让女人伤心的。我只是不想你伤心。”
“你便伤心了么?”
“我?”秋夫人哑然失笑,螓首摇处,云鬓间垂下的珍珠流苏璀璨生光,与明眸交加辉映,越发显得明艳照人。“伤过,但已经过了。”
“你不喜欢公爷?”
“喜欢过。像我们如此人家的女儿,婚事由来便是两个门第的结合,在我掀开头巾,经由第一眼望见自己的相公是个俊伟出色的人物时,怎可能不喜欢?我和他,也度过了一段神仙眷属般的日子呢。”
“公爷娶了别人,就结束了?”小书戏文,说得唱得都是比翼双飞,不羡神仙。秋夫人的眷属之间多了别人!便不能做神仙了罢。
秋夫人颔首,“我的娘家政见与秋家发生分歧,多多少少也做了我和他的变数。但究底了说,还是因为多了别人罢。如果我是姐姐,应该就会不同。姐姐爱先帝,为巩固先帝基业,曾亲主先帝纳娶大臣之女。先帝也曾宠过一些美人,但最爱最敬仍是结发妻子,驾崩之前,尚和姐姐共约来生。但我不是姐姐,虽也想过释怀接受,却发现勉强佯作大度,反而更不快乐,便只得让自己任性活着。”
“任性?”
“是啊,任性。”秋夫人笑颜粲然,“看书,弹琴,作画,下棋,不再是为了将自己调教成符合父母期望的大家闺秀,而是为了自己喜欢。听曲,看戏,踏青,扑蝶,不再是是为了结交笼络人脉,只是为了取悦自己。乃至保养、梳妆、着衣……我让自己容光鲜艳,只为对镜自视时,可以愉快一笑。一切一切,只为自己而设。”
“那公爷呢?”
“在他纳了侧室之后,我便不再让他亲近了。”
“你这样美丽,伽……”
秋夫人唇角如少女般的抿出娇俏弧度,“对啊,我这样美丽,他却只能看,不能碰呢。尤其,那时,他还喜欢着我。不能碰一个自己喜欢的美丽女人,对男人来说,想必不会令他偷悦。”
我赫然觉得,这时的她,笑得亦如一只狐狸。“现在呢,公爷还喜欢你么?”
“现在,他喜不喜欢已是他自家的事了。”秋夫人黛眉俏皮一挑,眸色倏尔稍黯,“我惟一抱憾的,是疏忽了对风儿的疼爱。那时,我和风儿的爹日渐行远!却因此连儿子都疏落了!着实是不该,以致到现在,那孩子和我不亲。”
秋夫人吁叹发过,再绽嫣然靥花,“小海,我认你做女儿好不好?”
“呃?”
“认了你做女儿,便可以名正言顺的疼你。而风长和你有了兄妹之名,也不会再纠缠你。对你,对风儿,对怜星,都是好事。怜星是个好孩子,但她不能孕育!所以她在伊始就知道她和长风之间一定要有别人的存在。可是,我绝不希望那个人是你,小海。”
“沧海也不想。”
“那么,你是答应了?做我的女儿?”
“……好。”小海既然能做人家的丫头,必定也能做人家的女儿罢?试试也好。
“我这趟出来,本来是为了春游,最初选得也不是这家别庄,可是,到了那边的隔日,公爷便和他的五姨娘来了,本来那别庄够大,大家可以相安无事。但五姨娘偏偏向我晨昏定省!我怕影响了自己的游兴,才动身赶来这边,不想听见下人说我的儿子送来一位娇客在此安歇。一时兴起,想见见能让我那个儿子如此郑重的金屋藏娇的是何等样人物,没想到竟是小海。这合该着,是我和小海有母女的缘分。”
秋夫人在春花初绽的林间行走,一路叽喳有语,不时回眸浅笑,姿态如少女般娇嫩,容颜又散发着成熟妇人的妩媚。大苑公若是还喜欢着她,却只能远远望着她如此美丽的盛放,不能行近碰触,想必不喜欢极了。
“我收了你做女儿,风儿对我的心结必然更深。不过,不怕,如果能让他因此更恨我,总好过他将我这个娘亲当成一尊菩萨一样恭敬,却也当成泥胎一般的忽略罢。是不是,小海?”
她语声轻快!笑声轻扬,顽皮而得意。
“走罢,我带你去园子东边走走,那边有一个迎春花园,这会儿,应该是金灿灿一片了。”
林外突来脚步声!“夫人!公爷来了。”
“咦?”秋夫人黛眉俏扬!“他这是成心和本夫人过不去了么?真是扫兴。”
“公子也来了,前后脚到的,都在前厅等您过去呢。”
我一怔。
“风儿他……”她嫣然,“想必是听见了我到此的消息,生怕我错待了你,着急忙慌地就赶过来了。也好,就让我的挂名丈夫和我不听话的坏儿子见见我的女儿,小海,我们去见他们。女人啊,有时也要对男人主动一些是不是?!”
这时我真正明白,秋长风的狐狸特性袭自与谁了。一个媚如狐黠如狐的女子,才能生出妖孽般的秋长风。
“小海,记住,你是我的女儿,却不是公爷的,见了他,施个礼就好。”
成为她的丈夫,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一想到待会儿风儿的臭脸,我就忍不住的高兴呢,小海,你高不高兴?”
做为她的儿子,必然也是辛苦罢。
67章
前厅内,老号秋长风与秋长风自沉着一张脸!左右分座。左边比右边的,唇上多一些鬃须,眼角多几条纹路,除此几无二致。乍看上去,两位称兄道弟亦不不可。
秋夫人拉着我,施施然进内,秋长风起身迎接他不老的老娘,面貌甚是恭顺。但转向我时,登时变脸,隔着帷帽,亦能觉着他目光里的恶恶狠狠。那厢里,秋夫人微福一礼:
“公爷好雅兴,竟然也来欣赏这园子里的好景致。”
大苑公面冷声淡:“不及夫人的好兴致。游走在几个别庄之间,恁是清闲自在,这大苑公府的当家主母当真好命呢。”
“敢情公爷在指责妾身没有尽好当家夫人的职责了?”
“当家夫人不仅仅是华服锦衣就能当得起的。”
“妾身自问并没有任何失职之处,还是公爷您有更适合的人选?”
“你——”
“玩笑而已!公爷莫怪。”秋夫人坐在儿子起身让出的位上,明眸顾盼,浅笑吟吟,看得出来,丈夫的冷郁脸色丝毫没影响了她的好心情。“小海,快来见过公爷。”
按秋夫人先前所言,沧海施了个礼便好。“公爷别挑礼,这孩子脸上、嗓子都受了伤,可怜见的,您多担待。”
“她又是谁?”大苑公睐向他家夫人的双眸,阒如暗夜。
“她啊,就是先前在风儿面前侍候的丫头小海。我先前看着她就喜欢,但因俗事太多,一时忘了和她亲近。这次到园中正好遇见了,索性了了那桩心头事。小海……”秋夫人行指漫理云鬓,“已是我的女儿了。”
“什么?”大苑公仅是稍有诧异,落座在其母之畔的秋长风则蓦然起立,“娘!您在开什么玩笑?”
“风儿,你这声‘娘’真是弥足珍贵呢,仔细想想,你有多久没叫我一声了?”
秋长风总是雷打不动的泰然面色稍稍起变,剑眉微蹙,眉际隐隐跳动。“如果您想,长风叫您十声都可以!只是,请您莫开一些并不好笑的玩笑。”
“风儿,为娘爱你爱得紧,对吾儿所说的每一句皆皆出自肺脏,何时向你开过一些不好笑的玩笑来着?”
秋长风闭了闭眸!深吸了一口气。
可怜的他,有“老娘”这个头街在顶上压着,言不敢怒,怒不敢发,不可一世的狐狸何曾这样憋屈过?
“娘,请直言,您和小海到底是怎么回事?”
“咦,为娘不是告诉你了么?就在昨日,为娘已经收了小海做女儿,也便意味着从昨儿起,你多了一个妹子!高不高兴?”
高兴……秋长风此刻的表情怕是与这两个字绝缘罢?一个供他差遣呼使的奴婢!忽然升格为“妹子”,依臭狐狸的骄傲心性,如何高兴得起来?“娘……”他忽将目光转向我,“小海,随我来。”
秋夫人把我按住,闲闲道:“风儿,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放在明面上说个清楚透彻?为娘才有了小海这个乖巧漂亮的女儿,还没疼过来呢。”
“母亲大人,请……恕罪!”秋长风抱拳施礼,猝出双臂,我不解,他的老娘亦一愣。就在这当儿,我身子腾空,被人掳出房门。
“你当真做了夫人的义女?”
进了我目前落宿的那间卧房,我还悬在他臂上,质问已由头上逼来。
“不是。”我挣出身来,道。
“不是?”他面色稍缓,“那便……”
“是女儿。”
“嗯?”
“沧海是做夫人的女儿。”不是义女。
秋长风墨眸眯起,冷森森重复:“女儿?”
我点头。
“你为何要做夫人的女儿?”
“夫人说,她要疼沧海。”
“而你,只想得到夫人的疼爱?”
“沧海想试试。”试试,被冯婆婆以外的人疼爱是什么滋味。
“你要疼爱!不该是夫人……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我和你?”
“你和沧海!只能是你和沧海。”
秋长风两眸当即幽若寒潭!“我娘对你说了什么?”
“夫人不必说什么,沧海也明白。”
“你明白什么?“秋长风恼意悬上眉峰,厉意爬上额际,面色败坏,怒目灼灼,“你除了一味逃避,一味推拒,你还明白什么?不管是小海,还是沧海,你最在意的,始终是你自己的情绪!但凡你为我想过一丝一毫,都不会接受夫人的荒唐提议!”
“不荒唐。”沧海只是想知道,做人家女儿是什么滋味,仅此而已。
“你——”秋长风脸色更坏,“我很怀疑,如果此刻本公子被人杀死在你面前!你的眉头可会皱一下?”
“杀不死。”猫有九条命!狐狸比猫还要长命
“你……随便你!”门声砰声巨响,他拂柚而去。
就是这样,亦总是这样。一个始终将自己一颗心保护的风雨不透的人,却想从别人那里撷取坦诚……他如是,沧海亦如是。归根究底,沧海和他,是一类人。
不欢而散,那可算得上不欢而散。
兹那日,我与秋长风便没再见面。而我,回到大苑公府已有五六天时日了。
当然,回来的,是小海。
秋夫人当真了得。儿子怒走,她未从子共去;丈夫夫气去,她亦未从夫偕离,不从子不从夫,硬是在别庄陪到小海得以回来。而回来的小海亦顶着夫人女儿的名头,住进了淡柏居。
做“女儿”与做“丫头”,的确大不相同。那些洒扫擦抹的粗细活计一概不必上手了不说,每日介还有好吃好睡,好玩好乐。最可人心意的,是不必镇日受狐狸主子的摧残压迫,不必对着他时脑袋晕晕噩噩如同中了暑热,不必一边竭力搜罗他对小海的不好一边还恐惧着心头某处的塌落……
这样,很好。
淡柏居里,侍候夫人有四位丫鬟,侍霜,侍雨,侍雪,侍露,都是能干和气的姐姐。而小海也不差,好吃好睡之余尚知让四肢勤活。虽然各位姐姐心快手更快!万事等不到小海插手。但我还是自侍雨姐姐那边偷师学会了梳发。于是,为夫人盘理发髻便成了小海每日最喜做的事。
“表婶,早安。”帘栊两分,丽影双双,楚家双姝每日必到的叩省时光来临。
“星儿,云儿,先坐着。今儿个晚起,这妮子又非要给我梳个新鲜发式,才折腾到这会儿。”
“小海,早。”
“两位小姐早。”将一朵金线盘就的牡丹花别在秋夫人云髻之间,大功告结,小海禁不住沾沾自喜,“夫人,好不好看?”
“好看当然是好看。但这个发式,会不会与我的年岁不符?这该是双十年华的少妇发式罢。”
“符啦符啦!您的年岁看上去比双十仅是稍长几岁而已,这个发式正正合适。”我生怕夫人不信,紧着寻找同盟,“不然,请问过怜星和惜云两位小姐。”
楚怜星颔首!柔声道:“这应该是牡丹髻罢?小海很是灵巧,将此髻梳得最合表婶风韵。就连发间佩饰!亦与表婶的衣袍颜色相得益彰。您看镜里,表婶整人容发明艳,丽色映人呢。”
“表婶,您没发现么?您近来,越发得年轻了。这想来是小海一双巧手的功劳呢。”
嘿嘿,两位小姐过奖。
“得了,这妮子最不禁夸!你们也别净说着好听的话儿来哄我。在你们这些丰华正茂的小女子面前!我还能如何年轻?”秋夫人回手拍拍我的颊,“小海,星儿、云儿今儿个到阳春园赏花,你也一并去。”
自到淡泊居!我与楚家双妹的走动便亲近了许多。就连素来厌烦小海的楚惜月!也在得知小海与秋长风确定了“兄妹名分”后,与我异常热起来。一时之间,小海似乎多了朋友。
但到了阳春园,方幡然顿悟,秋夫人让小海来此,绝不仅是为了让海结朋友,赏花草。
秋长风在此吃宴。
全城相公秋皓然、大猴子秋远鹤均是座上客。但这一行,重要的并不是这些位宴间显贵。
突起之变,变生肘腋,猝不及防,防不胜防。是以,才使一些平日可以佯装伪饰到天衣无缝的事,真实曝露人前。
阳春园里,小海跟在楚家双姝身后缓行缓走,赏花赏蝶。
“是长风表哥。”楚惜云一声轻喊。在前方挹翠亭里,发现了秋家的诸位公子哥儿,其中,自有他们谈笑风生的表哥。却就在此时,亭前的湖水骤生诡波,一股巨澜扭卷着,向这处泼涌下来。
“表哥——”楚怜星惊发娇呼。
是与她的“表”字同起者,是一道掠出亭子的水蓝长影。那长影抢在巨澜之前,攫住佳人纤腰,脱身到安全之境。
秋长风。
楚惜云呼声亦凄亦娇,且其时就立在其姊身畔,他竟然未见。我望着他一脸的疼惜珍宠,恍知道,小海并不真正了解这位随了三年的主子。“表哥,惜云还在,你快救她……小海,还有小海,快救她们啊!”楚怜星焦急作语,秋长风瞠然一愕,抬眼,看到了正在看他的小海。巨澜落下。
所幸的是,小海和楚惜云均教人救出巨澜。
“小海,救命之恩大于天,你该如何偿报本侯的大恩大德?”秋皓然放开右臂里的楚惜云,对左臂里的我挤眉弄眼道。
我一笑:“以身相许好不好?”
68章
阳春园地处兆邑城最繁华的昌安街上,里内奇花异草,石清山奇,非王亲贵族不得入其内。此刻贵眷遭扰!当然是了不得的事,当即就把园主惊动,嘘寒问暖,百般惶恐。
“小海,你说,好端端的,怎么会湖水倒流,突起波澜?会不会有妖怪哦?”
那边秋长风、秋远鹤在诸人圈里处理诸事,秋皓然则一手拉着我坐到湖畔,一手拨着此时波平如镜的湖水,假么假势地端一张惊恐面孔发问。
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对方欲藉此试探我巫力深浅而已。巫术处在中、低端时,多畏以巫力驳策的水流,惟处高端者,方驭水自如,逢流化云。我早该明白的,上一回在那蛊叟之前,我巫人身份已泄,巫叟怎可能就此干休?
只是,他稍试即止,是重伤未愈,还是另有深意?
“小海,有没有妖怪?有没有?有没有?”
这人,明明不是个喜欢耍宝的人,怎一下子这般罗嗦?活脱脱臭山头和明月公子的综合体嘛。“有妖怪的话,最好是个女妖怪!”
“为什么?”
“因为小侯爷是全城相公啊,女妖怪见了你这张倾城的脸,说不得就要甘心受伏,供你驱使。”
“小海。”他声线一软。
“你——”我速即掩上两耳,“你不能再咬小海!”上一回他就是在操着这一副嗓腔时,趁小海不备,偷袭得逞。
秋皓然毫不掩饰一脸失望,退而求其次,“我的披风呢?”
“丢了。”
他俊眸大张,半真半假地抖指指控道:“丢了?你竟那样糟蹋本侯的东西,小海,你好没良心!”
“不是我丢的。”冤有头,债有主,要计较,找别人。
“我不管,是你自本侯身上抢走,这笔帐只记在你头上。”
“随便啦。”我就不信,小海若赖帐不还,他还能杀人抵债不成?
“随便么?”他掀唇坏笑,“小海,你没忘了你方才说过的话罢?”
“方才的话很多,哪一句需要记得?”
“小丫头,容本侯提醒你。”他勾起我肩头辫梢,唇瓣一掀一合,带着一股子明目张胆的坏意,“以身相许。”
“好啊。”
他眉梢遽挑,“好?”
我点着颌巴,“在这里么?还是另找地方?”
秋皓然小心翼翼地:“小海,你到底知不知道何谓‘以身相许’?”
“当然知道,说书唱戏都有讲,‘大恩无以为报,小女子愿以身相许’,不过就是别人救了自己性命,然后供人差遣,当主子一样侍奉,且不求酬劳而已。说好了喔,小海现在是夫人的女儿,还要给夫人梳头让夫人开心,充其量只能当你一天的奴婢。”
哈哈……偷眼瞥着秋皓然面上有抽搐之势,我忍住暴笑冲动。说书唱戏到最后,无不是被救女子与英雄共进了红色罗帐,小海就算不明所以,也知道那绝不会是为奴为婢去了。只是,能骗骗狐狸的同类,也算开心嘛,哈哈……
秋皓然究竟不是笨蛋,一个眨眼就察出了小海异状,俊眸耗然眯起,“臭丫头,你竟敢耍本侯?看我如何罚你!”
“啊啊啊——”小海怕天怕地,更怕痒,这厮张牙舞爪,竟是为了呵小海痒处,果真卑鄙!“哈哈……不要啦……哈哈……讨厌……”我滚笑在他的腿上有两次,若不是他扯得及时,就要跌进湖去喂鱼,这厮……
这厮要呵到几时?哈哈……
“小海,你和小侯爷……很要好?”一路下来,楚惜云几回欲言又止,终还是问了出来。
我嘻笑道:“还好啊,他很有趣,让人想讨厌都讨厌不起来。”
“你……小海,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咦?”
“初次见你时,我以为你只是个平常丫头,以为表哥不可能对你动心。但后来,看到表哥待你的确不司,我好是不解。及至表婶,那样高贵到会令天下女人自惭形秽的女人,也会对你另眼相看,我便要疑惑是哪里出了问题。现在,就连大武公府的公子堂堂阮阳侯爷……小海,你是个很让人惊讶的人呢。”
这话,绝不是褒奖,但小海权当褒奖来听。
这世人,不止男人,女人也想得到世上最好的东西罢?楚怜星、楚惜云、水若尘,还有那些尚未出现却随时会出现的女人们,秋长风尤如镶在她们心头的一粒钻!光芒摄了心与眼,明知触之生冷生寒,仍愿前仆后继,求之不弃。这条路,委实是堵呢。
“小海,你……”
“我要睡了。”这些个女人不找本尊去求个结果,拉上我作甚?明明小海无辜事外,为何要代人受过?
“小海。”
“我要睡了……嗯?”秋长风?
他右手举着车轿垂帘!淡然挑眉,“府门已经到了,你确定你要在车上过夜?”
“不要。”我抚平裙角,立起身,才迈了一只脚……
“小海,你喜欢小侯爷么?”我身后,楚惜云突问。
累不累哦?我懒懒睬她一眼,“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小侯爷那样的男人呢?”
楚惜云眼睛倏亮!“你喜欢他?你当真喜欢小侯爷?”
“惜云小姐也喜欢小侯爷?”
她一窒,急道:“怎么可能?我喜欢的是……”一双美眸飘飘移移,两朵红云浸染粉颊,嫣唇欲语还迟。
这位小姐活得好难呢。心意天下皆知,心事是人皆晓,心上人当前,却不敢直言倾诉,委实是难。
小海善解人意,只得道:“既然惜云小姐不喜欢小侯爷,小海喜不喜欢他对你便不重要。”言罢,对立在车门外的人嘻嘻一笑,“公子,劳烦请让开。”
他面色平淡,侧移了身量。
我跳下车去,心里想着侍雪姐姐的美味糕点,快步如飞……但,没有飞起来。
“公子?”我盯着自己腕上多出来的那只手。
“既然还叫我公子,本公子有事可否劳烦小海姑娘呢?”
阴阳怪气。我腹里诽嗤,嘴上笑得乖甜,“公子请吩咐。”
69章
后悔。若不是考虑着还有一月的月倒未领!小海何苦走这一趟?别人为钱折腰,小海是为钱受人逼问,唉~~
“你与皓然,何时那样亲近了?”
“禀公子……”
“不要给我打官腔!本公子想知道的是,除了在京城里,你和他有无其他接触?”
毕竟是秋长风,他定然是察觉了小海和全城相公熟稔得太过,起了疑念。一门秋家,各怀心肠,无怪乎狐狸遍野。但他们自家的事,小海才不要掺。
“公子去问小侯爷罢。”
“本公子现在问的是你!”
“小海不想说。”
“你……”秋长风逼近一步,冷意骇人,“为他!你可以背叛我,是么?”
“小海只是不想成为别人杀人灭口的对象。”
“杀人灭口?谁杀你?皓然?依你今日与他的亲密举动,他会舍得杀你?”
“他和小海的举动,不会比公子对小海做的更亲密。若小海有一天妨碍了公子,公子会不会杀我呢?”
秋长风面颜凛寒,墨眸阒深难测。
我得到了答案,“公子既然会杀,他也会杀,奴婢小命虽小,但自己还是爱惜得紧,望公子莫为难奴婢。”
“如果我执意要知道呢?”
“小海执意不说。”
“小海,你如此执拗!当真是有恃无恐了。一个寻常的丫头,不会有顶撞主子的勇气。”
“小海如果是个寻常丫头!便死了不知有多少回。”
“可是,你没有死。”他唇掀讽意,“早在你被族人追杀却毫发无损之时,我便想到你必不寻常。但你受制于人时,屡受伤创,一度让本公子以为你只是个寻常丫头了。然后,你再度让本公子失算。如今,你告诉我你不想说是因你怕死,若我告诉你,你不说!本公子就会要你性命,你打算如何?”
“公子应该知道小海的答案。”
“本公子的确知道。那么!你连本公子都不怕,怕皓然追杀的说辞不就太牵强了么?”
“公子是想让小海承认,小海喜欢小侯爷,喜欢到不惜和公子为敌?”
他目色一闪:“你是么?”
“小侯爷救了小海。”
他冷哂:“若他不救!你也无事。”
“公子以为一个会巫术的小海是无坚不摧么?公子忘了一张纸就可以将小海打回原形么?公子时巫人追索多年,难道不晓得,巫者畏巫水么?”
我迎望着他深幽双眸!“如果没有小侯爷,现在的小海也许就是一具尸体!所以,公子恕罪,小海不可能出卖恩人。您和他之间的恩怨,请自个儿清算。”
小海从不曾有过这样强硬的时候罢?于是,秋长风极不受用,眉际阴霾重重,切齿低吼:“本公子并不晓得巫者畏巫水!”
“公子晓得又如何?您会舍怜星小姐救小海?”
“……你在质问本公子?本公子不认为给过你这样的资格!”
他如此怒意昭然!如此艴然色变,也算是情绪尽现了罢。
我摇头一笑:“公子理智冷静,遇上任何事都能审时度势,小海受挟,您是确定小海不会有危,才会不为所动。至少您不是置小海生死于不顾,对此!小海极是感谢。”
“本公子想听得不是这些废话!”
“您的确是挂心小海!只是,您明白,小海也明白,小海还不足以让您失去理智,不足以影响了您的判断。能让您情急之下,失去理智和判断的,只有怜星小姐。”
“你是在告诉我,你在吃醋么?你在吃怜星的醋?”
“公子又要告诉小海没有这个资格了么?”
“你……”
在小海面前,难得他也有气结之时,我该不该买一串爆竹以示庆祝?
“我不会掺和您和小侯爷的任何事。我不会为公子出卖小侯爷,当然也不会为他出卖公子。公子尽可放心。”
言尽于此,必定无事了,我施过了一个屈膝礼,心中哀叹着自己与那十二两银子的有缘无分,回身掀步。
“你口口声声说我不会为你失去理智和判断,你呢?你又何尝能为我失去理智和判断?”他满是不甘的叱声追来,“你做不到,凭什么以为别人会做到?”
能近乎幼稚地指责一个人的秋长风,还真是罕见。
但他说得并没有错,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何权指怪别人?但,小海不是怪罢,只是,点出一桩事实而已啊!是……罢?
他和沧海,的确是如此的像呢。
我暗自笑着!推开了疏柳斋大门。
三月十六。兆河畔,垂柳拂嫩绿,迎春曳金黄了正是一年好时光呐。小海捧着一油纸包的吃食!靠在一棵柳村下,讨好自己的嘴儿。
这一天,是小海的生日。
但,并不是沧海生日。
沧海生在月晕之日,最浓的深秋之时。在沧海的记里,生身之日,总与刺骨的寒冷、鲜红的血液、力竭的疲弱息息相联,那曾是沧海最仇恨的一日。也曾想过!随着沧海远离巫界!让它自记忆中永远消失。
只是,远离巫界的第一个春天,我第一次见到了花团锦簇,草长莺飞!被那份美丽蛊惑着,雀跃地时冯婆婆欢呼:“沧海的生日无权选择,小海的重生日要自己做主!就要今天,就在今天!小海要过生日!”
于是,那一天,便成了小海的生日,重生之日。
每年这一日,小海总要设法脱身!窝到婆婆的软暖怀里,吃一碗香暖寿面。
今年,也不倒外。冯婆婆昨日便回到张嬷嬷家里!等着小海前去撒娇吃面。小海只要等到了臭山头,大方地让他一并去分享婆婆的手艺就好。
今儿一早,去向秋夫人告假时,并没有受到想象中的诘问。她只是给了一个钱袋,要小海到街上买一些让自己开心的物什,还说,人生一世,几十年匆匆就过,既然活着,便要讨好自己,取悦自己,那些个讨好不了自己取悦不了自己的灰黯心情,扔了就是。
会想做秋夫人的女儿,想来也是因为她这份超脱的智慧和开拓的心境罢?沧海从来就抗拒不了快乐的诱惑。
咔咔嘎嘎。这瓜干好吃。待臭山头到了,再押着他买上一堆,小海要吃个过瘾。
咯吱咯吱。这凤瓜好有嚼头,卤得入味,先吃光了,莫要给臭山头抢去才好。
唧唧啾啾。树上的鸟儿闻香而来,对着小海口水泛流。
哝哝呢呢。树上的鸟儿振翅飞去,因为日头将落……
70章
霞光起,日光落,月光升……
月上柳梢月满乾坤,月……月过中天。小海的生日,结束了。
我仰望着那一盘满月,恁样的明亮,恁样的皎洁,恁样看似完满的月,拂着波光粼粼的兆河,拂着天地万物,拂着小海。
许多的话涌来,我想问月。
我想问它,明明已是十七,还维持着这十五的假象作甚?
我想问它,既然早晚要有残缺不全的一日,为何总要给人圆满向往?
我还想问它,为何不能为了小海,停在十六的夜空,让那日永远不要逝去?
我还想问……
那些话,只响在胸臆。
月光未减,寒意已添。月如那高高在上的神祗,名曰慷慨却实际吝啬,代表慈悲却清平无波,笑睨人间事,淡看云烟起,月如是,神如是。
怜悯着世人却嘲弄着世人,享受着世人供奉却慨叹着世人贪婪。
月,在你怜悯的眼里!小海可是贪得无厌的那个?
我执意和它时望,仍是自不量力。颈酸痛,身清冷,一双腿亦乏力跪地。只是,小海还要望月啊,小海还有话问啊,是谁模糊了我的眼?是谁阻隔了我的视线?又是谁,在这孤寂月夜里,哭声响彻天地?
“小海,小海……我的小海!天呐,我的小海!”
婆婆,小海的冯婆婆。她软厚的怀抱收容了我,温暖的气息包围了我,“我的小海,我的小海,我的小海……”
“……婆婆……”在看不清婆婆,叫不清婆婆时,方晓得,那个掩面恸哭的,竟是小海。“……婆婆,他没有来……他没有来……”
“小海,跟婆婆回去吃面,婆婆在面里,放了肉丝,放了卤蛋,除了小海,婆婆不让任何人动……走,婆婆带你回去。”
“……他没有来……他没有来……”
“小海,走了,去吃面了。”
“生日过了……他没有来……”
“小海只要想,婆婆可以天天为小海过生日。”
“婆婆,他为什么不和……他……”
“回去了,吃一碗暖呼呼的面,洗一个香喷喷的澡,再大睡一觉,其它的事,先不要想。”
回去了,先不要想。
我在婆婆的柔声呢哝中,吃了面,泡了澡,上了床,入了眠。
“小海啊,你自己究竟明不明白,你等在兆河边,到底等的是什么呢?是苍山,还是一个希望?你伤心的到底是什么呢?是苍山的爽约,还是希望的破灭?小海,我的小海……”耳畔,依稀有婆婆的叹声,她拭着我颊上不断涌出的泪,将一记轻吻印上额头。
我醒来后不想再回大苑公府。
那座华丽豪奢的府邸不是小海的家,豁达智慧的夫人也不是小海的母亲。
她,也许就如那盘月般,时小海充满怜悯慈悲,但也无能为力。小海的路,还是要自己走。
“你想好了?”秋夫人听了我的请辞,怔忡良久,问。
“是。”想好了,早已好了。早在脑中打了无数遍,只差了付诸行动而已。
“怎么突然想走,是我对你不好?还是,风儿又纠缠你了?”
我摇头。原本,我并不想当面请辞,但夫人对小海委实很好,小海不能枉负。
“看你这模样,是执意要走了?我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你了,是不是?”
“小海想夫人的时候,会来看夫人。”
“也便是说,如果你永远不想我,我便永远见不着你了?”秋夫人丰腴的脸盈满恫怅,藕臂轻轻环围住我,“我没能留住云川,竟也留不住你。”
“小海只是想……”
“我明白。”她展眉冁然,“终究,你们不是我。你们的天地太大,不是一栋华宇高墙能拦得住的。那么,就去罢,到你们的天地里去,在那里,你们才能如鱼得水。”
夫人……
如果,小海真有这样一个母亲,必定是幸福的罢。
“不去和风儿说一声么?”
我一怔,随即摇头。
“算了,不去就不去罢,说了,会徒生许多事端。”
“小海走了。”
除了夫人,这栋府里,小海不必和任何人辞行。
就算是待我当真如妹的费得多、费得满,告诉了他们,等于告诉了秋长风。他们对我的亲,永远压不过时主子的忠。
这无可厚非。只是,小海少有遗憾,临行,竟也不能再看一眼。
“前不见古人。”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我进了院门,迎头就见院央槐树荫下,小臭冰握一本诗词集,板着又臭又冰的脸,起着无平无仄的声,授人解惑。为徒的,则是那个又缠又粘的小婵玉。他念得一板一眼,她跟得一停一顿。他脸臭声冷,她则巴巴相望。他一个淡淡赞许眼神,足以让她嘻笑整日……这一对喔,绝配。
“小臭冰,你能不能别总按你那张脸的情境取材?这悲古伤今留给你一人就好。你看外面天明地秀,山清水好,也让小婵玉能领略一番嘛。”
每日下工,小海最大的消遣,就是将一块小冰逗得脸更臭,声更冷。果然,小臭冰没让姐姐失望,冷冷抬头,冷冷相望,冷冷道:“你又知道几首诗?”
“不多,能娱情娱境就行了。什么‘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什么‘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哪一句不是诗情画意,美不胜收?!”
“二月已经过了。”
“啧,说你呆板,马上就表演迂腐给人看,小臭冰,你当真是个好弟弟哦。”
“少充大人,我不是你……”
“姐姐!”婵玉如一只兔儿般跳来,“姐姐有没有给婵玉带糖回来?”
我抚了抚这只已被小臭冰打上自家标签的小乖兔的头,“姐姐当然不能忘了婵玉,婵玉帮姐姐把那堆菜洗了,马上就有糖吃哦。”
“好!”小乖兔按我所指,欢喜蹦着去了。
小臭冰瞪我一眼,紧随其后,将他家兔儿按在椅上,把菜洗得好不仔细。嘿,就知道。
“小海。”冯婆婆在身后含笑起声,“你又在逗小川了是不是?”
“婆婆~~”小海也化身小兔儿,拱进婆婆怀抱。
“快去洗去这一身的甜糕味,婆婆做了五鲜丸子。”
“好!”
这便是小海在江南一处小镇的平淡日子。这样的日子,转眼已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