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少女墨黑的眼瞳,瞬也不瞬地凝视著墙上的挂画。
画面上风狂雨骤,一位白衣女子在虎豹的环绕下,游于巫山之顶;画师的技巧十分精妙,笔下的野兽姿态灵活生动、栩栩如生,画中女子微微眺望远方的目光细腻而复杂,微嗔微痴、半忧半喜,让观画者不由自主地被她眸光内所蕴藏的丰富情绪所牵动、心悸不已。
“喜欢这幅画?”背后突然传来的低沉嗓音让少女一震,她回头,见到对方含笑的俊容,漆黑如墨的眼瞳这才露出了心安的神情。
“佟老板。”少女语气柔顺地开口打招呼,目光平静的凝视著站立在自己眼前的男子。
被唤作佟老板的人,是一名让人惊艳的男子;及腰的黑发编成一条发辫自然垂在身后,绯红绸缎制成的长袍裹住他修长的身形,由于皮肤略显苍白,格外显得他唇红似血、双瞳如墨,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孔总是噙著淡淡笑意,透著一丝丝沧桑的气味。
“管事告诉我你登门拜访,我在偏厅等了老半天都不见人影,原来你在这里赏画。”佟老板噙著淡笑,目光也跟著移向墙上的挂画,凝视片刻后低低吟唱:“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聆听,目光随著对方低醇吟唱的词句、不由自主地再次回到画像中,纯真的脸庞呈现出一种心向神往的专注姿态。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将一首山鬼吟唱完毕,佟老板微微转身,这才注意到少女依旧专注地凝视著画作,她一双漆黑的眼瞳不知何时泛起了水雾,悄悄凝出的珍珠水露,静静从她细致的脸颊上滑落。
佟老板伸手掏出手帕、体贴地递给少女,后者一愣,这才察觉到自己早已泪满双颊。
“啊!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让佟老板你看笑话了。”少女红著脸接过手帕,跟著急忙忙敛下眼,低头掩饰自己的狼狈。
“怎么了,看了这幅画让你不开心?”佟老板开口询问。
“不是,我只是……有点羡慕她。”少女垂眼低低叹息。
这幅画的画师,不但点出了山鬼特殊的灵气神韵,就连她神情中的思慕、幽怨都掌握得分毫不差,想必是用了全部的心思和力气来完成这幅画作的。能让画师全神关注、倾尽心力所绘制的女子,必定很幸福吧!
“你又何必羡慕其他人呢?在我眼中,你和这画像中的女子一样美,不,应该说,除却了灵秀纯净、出尘之姿这点相同,你又多了点不一样的。”
“是吗?我多了点什么?”少女好奇地抬头。
“眼神不一样。”佟老板微笑著继续说道:“没人拥有像你这样一双眼睛,看似天真无邪,却又隐藏著无穷的喜悦和忧愁。”
“佟老板,你这话真的是前后矛盾,既是天真无邪的眼瞳,又怎会懂得烦恼和忧愁?”
“因为你一颗真心不变,所以始终能保持天真无邪,至于你的双眼为何有浓得化不开的烦恼和忧愁,这不就是你来‘水月镜花’找我佟某人的真正目的吗?”佟老板笑意盈盈地反问。
“佟老板,你……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少女有些吃惊。
佟老板但笑不语。
“每个踏入‘水月镜花’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少女欲言又止,好半晌后她才抬起双眼望向佟老板,柔声道:“佟老板,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让我到他的身边去,虽然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但如果他还记得……如果他还记得我……”
少女摇摇头,一双眼因为充满期望而变得灿亮无比,最后开口肯定道:“我相信他一定还记得我的。”
“安排你们见面这事并不难,但如果他真的不记得你呢?”虽然这个假设有点残酷,但佟老板还是问出口了,与其让她事后伤心,倒不如先让她有心理准备。
少女一愣,墨黑的眼瞳似乎又有水雾泛起,但是她用力眨了眨眼,纯真的脸庞因为希望而染得更明亮了,她以笃定的声音说道:“如果他真的不记得我,就表示我与他的缘分真的尽了,那么我也不再强求。”
“真的?”
“嗯。是你说的,我与这幅画中的女子不同。我和她确实不同,自始至终,她在等的那个人永远不会来,因为这对他来说只是午后山林的春梦一场。但是我和他所拥有的,绝对不是一场梦而已。”少女用力地点头,纯真娇美的脸庞涌现一抹不属于她年龄的果断与决绝。“佟老板,我愿意赌一睹,如果他见了我,怎么都无法想起我,那么我会彻底死心。”
“那么,你愿意拿什么来交换和他见面的机会?”佟老板淡淡一笑。“你既然来到‘水月镜花’,应该知道这里的规矩。”
“什么都可以。”少女以略微慌乱的语气说道,见佟老板没有回答,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事成之后,我会心甘情愿到你身边……住进‘水月镜花’。”
“此话当真?”
“是。”少女颔首,语气坚定地允诺了,但一颗晶莹透明的泪珠却从脸颊上滚了下来。
直到男性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少女才知道自己又落泪了。
佟老板微笑,再次对少女保证道:“放心,我一定会信守承诺,安全护送你到他的身边去,再说,以后你会知道,住到我这里来没什么不好。”
“谢谢你,佟老板。”清泪盈盈的脸上再次绽开一抹笑。
佟老板看出了她的不安,俊脸涌起一抹魅惑无比的笑痕,淡淡微笑道:“放心吧!我一定会让你达成心愿、让你再见到那个人……”
第一章
京城最知名的茶楼“天香阁”,今日有贵客光临。
一份份最精致的糕点由老板亲自送入雅房,细心地在桧木圆桌上摊开来:枣泥膏、山楂糕、酿梅卷、蜜渍豆片、黄豌秾、桂花片……每份糕点皆出自师傅的巧手,三份成碟、三碟成一瓣,精致巧妙地排列成荷花绽放的姿态。
两名男子分坐圆桌的两端,其中一位身穿宝蓝色长袍、金丝袖边的年轻公子名叫李天禄,他本就是天香阁的常客,京城内有钱有势的世家公子。至于坐在对面,让李家公子阔气包下二楼雅房、得到他殷勤笑意的男子则是一张生面孔,他身著一套艳丽枣色长袍,容貌十分俊美。剑眉、凤眼、挺鼻,肤色极白、唇色艳红,让他的俊美多添了一丝阴柔诡谲的气息。
“佟老板,您尝尝,天香阁的点心是全京城数一数二的。”李天禄起身、亲自为对方再斟了一次热茶,堆著笑脸推荐。
“李公子你太客气了。”被唤作佟老板的俊美男子颔首微笑,动作优雅地挟筷品尝桌上的精致茶点。
自两人坐进雅室以来,如此客套的场面每隔一阵子就会重新上演一次,客人脸上虽然还看不出任何不悦,但今日作东的李天禄却是心神不宁、如坐针毡。
当沉默的气氛继续在雅室蔓延,李天禄的额头也开始冒出一颗颗的汗珠了,他脸上虽然还挂著笑,心中早已经将自家奴仆咒骂个千百回,不过要他请人过来,这么件简单的事情,那个狗奴才到底还要拖多久?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响,终于让李天禄松了一口气,他即刻换上了笑容,愉快喊道:“进来。”
“少爷。”推门走进的是李府家丁,跟著他退开一步,让自己身后的男子进房间。当那名男子露出脸时,李天禄的脸顿时一沉。
“常文修?!怎么是你?你师傅人呢?!”李天禄语气不悦地开口。贵客想见的是第一画师本人,没想到来的却是跟在凌霄身旁学画的学徒,这凌霄到底在搞什么鬼?实在太不给面子了!
“李公子,实在抱歉,师傅此刻正在为人作画、暂时抽不开身……”常文修一面解释,一面抬头看了坐在李公子身旁,李家家丁沿路上反覆强调绝对不可以得罪的贵客一眼。当他和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瞳对上时,常文修吃惊地一愣,被他年轻俊美的外表吓了一跳。
“为人作画?凌霄这不是存心削我面子吗?”李天禄伸手将常文修一把揪过来拉到角落,压低音量恶狠狠地开口:“常文修你给我听清楚了,坐在我旁边的这个人可不是人人可结识的!你可知道我费了几个月的心思才订下今天这场饭局,凌霄到底是在搞什么鬼?我几天前不是和他再三确认过了吗?他现在不来是什么意思?你给本公子说清楚,他在为哪个了不起的人作画啊?!宁愿得罪我这个好朋友也不肯过来?!”
“是……是‘迎春阁’的梦姬姑娘。”常文修领口被拽住,几乎要透不过气了,十分困难地吐出一个名字。
“梦姬?迎春阁的梦姬?咱们京城最有名的那间迎春阁?那个花魁梦姬?”梦姬两字让李天禄瞪凸双眼,再三地确认。
富甲天下的京城里,达官贵人最常聚集的场所就是迎春阁,而迎春阁内最有名的一朵花叫梦姬。她能歌善舞、艳如牡丹,多少人为了她散尽千金、不惜倾家荡产,更有人为了她抛妻弃子、弄得家破人亡,更有朝官不顾身分、为了见梦姬一面而大打出手。
那个据说见一眼就惹人心神荡漾、听一曲就足以销魂勾魄,京城里最艳丽的牡丹花梦姬此刻就在凌霄的画室里让他作画?
“……嗯,是那位梦姬姑娘没错。”常文修见李天禄光听到梦姬的名字就如此激动,倘若自己说出梦姬姑娘已经在画室住了三日,不知道会不会直接晕倒在他身上。
“哇!凌霄实在太不够意思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没告诉我?还当不当我是朋友?”李天禄手腕加了力,拽著常文修不住摇晃。
砸千万金都难见上一面的梦姬此刻就在凌霄的画室……就在凌霄的画室啊……啊!如果自己现在立刻就赶过去,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到那朵京城里最艳丽的牡丹花?
“李……李公子……您快松手,我要透不过气了!”常文修面红耳赤不停地挣扎,好不容易才让情绪激动的李天禄回过神来。
“呔!”李天禄轻啐一声松开手,这才想起身旁还有贵客在场,连忙低头敛去自己急切渴望的心情。
“李公子。”始终在一旁观看的佟老板终于开口,语气从容。“既然凌画师有事,佟某就此——”
“慢!”李天禄没让对方有机会把话说完,立刻接答道:“佟老板您先等等,我既然答应了要为您引见,这一趟就绝对不会让您白跑。”
跟著,李天禄再次一把拽住常文修,半威胁半命令地说道:“喏!你这个小学徒听清楚了,我身旁这位佟老板他的人脉极广,不管是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他都说得上话,甚至和他们有些交情。我要介绍给你家师傅的就是这样一位大人物,你想想,要是能和他交上朋友,凌霄日后说不定连皇宫里贵妃的画像都能画。
这些我本来打算要等你家师傅到了才说的,但现在他连露脸都不肯,你说要怎么办?这等机会可遇不可求,今日要是让佟老板败兴走出这扇门,我保证你师傅再也没有第二次结识贵人的机会了!“
“呃……这……李公子,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听李天禄把话说得这么重,常文修一时之间也慌了。“你也清楚师傅的脾气,一旦进画室作画就是没日没夜、六亲不认的,我总不能将整间画室都抬出门吧?”
“我当然知道他那个臭脾气,既然如此,不如……”李天禄眼珠子转了转,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不如什么?莫非李公子你想到什么法子?”常文修从对方的话语中听到一线生机,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
“不如我直接带佟老板到画室走一趟。”李天禄将心中的如意算盘说出。“实话告诉你,我能有机会和佟老板搭上线,就是某位皇亲贵族的千金想找画师为自己画张画像,所以透过他寻找京城有名气的画师,这种送上门的机会要是推掉了,以后就不会有了喔!”
“但……但你知道师傅不喜欢让人到画室。”常文修脸色一白。他当了三年多的学徒,对凌霄的脾气再清楚不过了。“这件事……李公子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不是吗?”
去年中秋李天禄到凌府拜访,当他听闻凌霄和某位俏寡妇关在画室里作画,仗著自己和凌霄多年的交情和几分酒意,他硬是想入内参观,最后却被凌霄冷声命令家仆将他架起、毫不留情地扔出凌府。当时常文修也在场,自然将事件始末看得一清二楚。
“你……”李天禄恼他提起往事,恶狠狠地瞪了常文修一眼,但偏偏此刻有求于人,只得将所有骂人的字眼全部吞回,用力挤出微笑说道:“哎呀!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想带佟老板去一趟凌府,虽说凌霄的画室不给人进入,但府中多少有些凌霄的画作不是吗?咱们让佟老板坐在凌府前厅喝茶赏画,一来让佟老板有机会见识到凌霄的才情,二来我也不算对佟老板失信,你瞧这样不是完美无缺、一举两得吗?”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只要他能到凌府一趟,说不定就有机会见到万金难买、千娇百媚的花魁梦姬哩!
“这个嘛……”常文修有些迟疑,这法子听起来好像不错,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太妥当。
“常文修!这可是你师傅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是让你这厮给搞砸了,看你拿什么来赔?!”见常文修迟疑,李天禄立刻危言恐吓。
“……”常文修不安地吞了一口口水,下意识地往佟老板的方向看去,不期然地又与那双略带妖魅的黑瞳对上。虽说他和李公子方才都压低了音量说话,但他总觉得那位叫佟老板的似乎都听见了,脸上才会有那抹三分戏谑、七分看戏的调侃神情。
年纪轻、模样俊,倘若不是李天禄点出他有商人的身分,自己说不定会误以为对方是哪里来的贵族公子,倘若他真擅自主张将人带回,师傅就算心里不高兴,应该不至于勃然大怒才是。常文修在心中琢磨片刻,很快就有了答案。
“如何?”李天禄开口逼问,要是这个不知变通的小子再啰唆,他怕自己忍不住先动手掐死他。
“就这么说定了。”常文修拱手有礼貌地道谢,打算先回凌府、为迎接贵客做准备。“我先回凌府打点打点。”
“好、好,你快点去,我和佟老板一会就到。”常文修的决定让李天禄笑开了脸,甚至热心地为他开门,亲自将他送出门。
关上门后,李天禄立刻换上一脸殷勤笑意,转身说道:“佟老板,凌霄这人的脾气就是这样,一关进那间画室就六亲不认。不过没关系,方才我已经和他的弟
子说好了,既然我答应了要为佟老板引见京城第一画师,怎么也不能让您白走一趟。
不如我们就直接到凌府一趟,先欣赏凌霄的一些画作、让您见识见识他的才华,等他工作到了一个阶段,我一定要他亲自向佟老板赔礼道歉!不知您意下如何?“
滔滔不绝地说完话后,李天禄抬头观望佟老板的脸色,只见他无喜无怒,俊美年轻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情绪,一颗心也跟著悬了起来。
“佟老板?”李天禄忐忑不安地轻唤一声。
“那么有劳李公子了。”薄唇微微扬起,却也让李天禄心中一块大石头“砰”一声放了下来。
“不敢、不敢,佟老板,这边请。”李天禄眉开眼笑。
虽说凌霄这人脾气不好,但确实才情洋溢,他相信佟老板只要看到了画就一定会喜欢。若是由他将凌霄举荐给更多的皇亲国戚,飞黄腾达之日指日可待,届时也是他李天禄分一杯羹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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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府
画室里,弥漫著浓郁而复杂的气味;那是胭脂花粉残留在肌肤上的气味,笔墨染上绢布时的气味,檀香蜡烛燃尽后遗留下的气味,还有肉体交欢、抵死缠绵后留下的气味……各式各样气味相互交叠、交融以后所形成的气味,就是凌府这间画室里独特的气味。
浸淫在这旖旎气氛之中,以慵懒姿态横卧在画室中央的,是一名明艳娇媚、雪肤花貌的女子,她望著前方凝眸微笑;黑瞳如星、波光似水,樱桃小口微启,像是在笑、却又带著轻嗔薄怒的万种风情。
美人妙目凝望的对象,正是这间画室的主人,亦是名满京城、号称第一画师的凌霄。
手持画笔在绢布上作画的男子,一头黑发不绑不髻、任由它随意散在肩头,由挺鼻、薄唇、锐利鹰眸组合而成的五官十分俊美,乍看只觉得他比一般人来得俊,但是当男子睁开眼专注凝望的时候,那一双漆黑的眼仿佛可以勾魂摄魄,而在他咧唇微笑的时候,那上扬的嘴角带著一丝邪、一丝狂,让人无法招架,心甘情愿地任其摆布。
她是全京城最美、最艳的牡丹花,因为需要一张画像,一张能完全描绘出她艳丽风情的画像,所以她找上了京城最有名的画师凌霄,心甘情愿地以自己的身体当作酬金,只希望他能在绢布上尽展她所有的美丽。
她和凌霄在画室里整整独处了三日、亦是他承诺作画所需的天数,但此时此刻,她却希望时间能在这间画室停下脚步。
“完成了。”为绢布中女子的樱唇点上最后一抹红,凌霄将手中的画笔放下,对著依然躺卧在自己面前的女子道:“梦姬,你可以起身了,画像已经完成了。”
梦姬美丽的眼瞳眨了眨,仰首露出又娇又媚的神态,像是千万分舍不得,又像是在乞怜一个亲吻似的媚态。
但凌霄却完全没有注意她,他专注地将画像卷起,跟著走到门边、伸手拉开了紧闭了三天的木门。
门外,站著随时等候命令的画僮,表情恭敬地接过凌霄手上的绢布图卷。
“送去‘染印堂’装上画轴,还有,派轿子送梦姬回迎春阁。”凌霄下达一连串的命令。
“是,师傅。”画僮颔首,恭敬地目送凌霄离去。
被留在画室的梦姬将外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绝艳的俏脸一沉,顾不得身上衣衫不整,只随手抓了件外袍遮住自己就往外头冲。
她是梦姬,并不是其他的女人,这凌霄居然胆敢随便找个画僮就要打发她走?
“凌霄!凌霄!你给我站住!你竟敢——”话还没说完,梦姬就被凌霄瞳孔里一片冷然给震住了——
闻声回头的凌霄,双眼虽然注视著她,却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仿佛……在注视著一个全然的陌路人。在那张俊美的脸庞上,既无作画时专注的神情、亦无激情缠绵时的狂态,只有极其淡漠的气息。
“还有事吗?”凌霄唇角一扬。
“……若是现在送我回去,只怕这一生你都难再见我一面。”梦姬绝艳的脸上因为对方的冷漠,出现了一丝狼狈。在他们共处的这三天里头,他是最狂野奔放的情人,而她以为自己的美丽征服了凌霄、就如同她征服了其他男人一样,但现在,他的目光淡漠得让人害怕。
“梦姬姑娘。”凌霄勾起笑。“你来这里,想要的不就是一幅画像?现在画像画好了,你还想要什么?”
“我……”梦姬一时之间答不出来,想起了自己来找凌霄的原因。
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莫过于礼亲王和左大臣之子、在迎春阁为了梦姬大打出手的消息了,现下整个京城都知道两个大人物打算为梦姬赎身,而每个人也都揣测著,究竟谁才能夺得全京城这朵最美艳的牡丹花。
虽说两位公子都是大有来头,但礼亲王毕竟是当今皇帝的胞弟,论权势论财富都略胜左大臣之子一筹,梦姬比较过后心中早有抉择。虽说如此,她却有更好的打算;所以,在点头答应让礼亲王赎身的同时,她也点头答应了左大臣之子最后一场邀约,她将以无法与强权对抗、楚楚可怜的姿态和左大臣之子共度最后一夜,然后送出自己的画像,目的,就是让他永远永远忘不了她。
这是梦姬心中所想的完美计画,所以她主动找上凌霄、希望他为自己作画,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京城第一画师居然是如此俊美魅惑的男子。在这三日共处的时间里,她不知不觉地沉溺在他独特的魅力之中,几乎要忘记了最当初的目的。
“把画像送到迎春阁,我会把酬金准备好的。”凌霄的一番话,瞬间点醒了梦姬。是啊!她并不是什么纯情、从一而终的天真小姑娘,而凌霄显然也不是那些被自己迷惑、可以轻松摆布的男人。
“幸会了,梦姬姑娘。”凌霄扯出淡笑,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望著凌霄毫无眷恋的背影,梦姬不一会也调回自己的视线,告诉自己不该多想了。他和她,只是各取所需的两个陌路人……
送走梦姬、正准备到书房小憩一番的凌霄,才转到庭院的长廊,就看到自己的学徒常文修急急忙忙地冲了过来。
“文修,什么事?”
“师傅,画室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有访客登门拜访。”常文修连忙回报。当他看到画僮捧著画卷离开,就知道凌霄已经离开了画室,于是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访客?!”凌霄的双眉微微蹙起,为学徒的自作主张感到不悦。
“事情是这样子的……”常文修见师傅脸色不对,立刻将李天禄约了贵客在茶楼等候,久候不至、最后决定把客人邀请到凌府的事情简短说了一遍。“师傅,李公子说那人的身分很了不起、绝对不能得罪的,师傅您要是认识了绝对有好处,所以……所以弟子才会擅自主张让他们进来的。”
“哼!他们现在人在哪里?”凌霄冷冷一哼。李天禄能言善道,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就只有常文修这种老实过头的人才会相信他说的话。
“我让他们在偏厅等著,因为不知道师傅您还要在画室里待多久,所以……所以我听了李公子的话,拿了些师傅的旧作给那位公子欣赏。”眼看凌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常文修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声了。
“多事。”凌霄嘴角一撇,踩著大步往偏厅的方向前进。
李公子!这次你可害死我了!常文修一看凌霄脸色不对,心中大叹一口气,认命地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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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老板,这幅画你觉得怎么样?”还没走进偏厅,凌霄就听到李天禄过分殷勤讨好的声音。
对方并没有回答,却让凌霄停下了脚步、对来者产生了一丝好奇。
认识李天禄这么久,他倒是第一次听见他用这种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声音说话。对方到底是谁?
“李公子,这里有没有凌画师更早以前的画作?”斯文的男性嗓音语调十分优雅,淡淡打断了李天禄的热心推荐。
“以前的画作?要多早以前的?!”李天禄不太明白对方的用意。“早期的画作有什么好看的?凌霄红遍京城不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他所有最好的作品都是这些时候画出来的,为什么佟老板要找他的旧作呢?”
“凌画师近期的画作非常优秀,这点我想全京城的人应该都同意吧!”佟老板语气温和的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过我感兴趣的,反而是凌画师早期的画作,或许当时他的画技尚未成熟,但每个人最早期的画,或多或少可以看出他最纯粹的才情和个性,我想看的,并不是名满全京城画师的画作,而是凌霄这位画师真正的画作。”
“这个嘛……”李天禄听得似懂非懂,再次埋首于画堆中,开始找寻泛黄的旧画卷,越黄、越老旧的,应该就是佟老板要找的图吧!“这张,佟老板,您瞧瞧这张够旧、够古老了吧!”
李天禄将他找到的一幅泛黄的画卷摊开,由于上面堆满了灰尘、只隐约看得出画中是一位女子,这幅画中人物,不管是轮廓、笔触或是用色,都比不上摊在桌上的其他画作。
“嗯……”佟老板将画卷接过,低头欣赏了好一会,最后露出满意的微笑。“我喜欢这张。”
“啊?佟老板你在开玩笑吧?”李天禄张大嘴。在这桌上少说有四、五十张凌霄画的美女图,佟老板却偏偏挑了一张人物看不清楚,轮廓、颜色都褪得差不多的旧图,真是让人想不透!“真要这张?这不好吧!这张画像颜色掉了、纸也黄了,里面画的也不是什么绝色美人,这不妥吧!”
据他所知,佟老板是代替某位权贵寻求画师,换句话说,他买下的图跟著会送到对方手上鉴赏、再评断是否要找凌霄画图,再怎么样也不应该挑一张又旧又过时的画像啊!
“就是这张,事实上,这是所有的画像中我最喜欢的一张。”佟老板笑著继续说道:“其他的画像美则美矣,但似乎少了些什么。”
“佟老板,您这话我就不懂了。”李天禄搔搔头。
全京城都知道凌霄擅长画女人,他为女人画的画像用色饱满、笔触细腻,连最难掌握的神韵都绘制得维妙维肖,这可是经年累月所累积下的功夫,怎地他偏偏喜欢以前的旧画呢?
“李公子不需要懂。”佟老板微笑。“我就想买这幅画,不知——”
“不卖。”突兀的拒绝声,打断了佟老板说到一半的话,后者闻声抬头,见到了沉着脸走进的凌霄。
“呦!凌霄,你可来了!”李天禄堆起笑脸欢迎,却忍不住拼命探头看向凌霄的后面。那个惊艳京城的梦姬呢?不知道凌霄把人藏到哪去了?
“李天禄,别把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往我宅子里带。”凌霄以不耐烦的语气开口,他不管这个年轻的佟老板是谁、后台有多硬,他直觉就是不喜欢。这人挑剔了半天居然选了一张过去的旧作,表面上说什么以前的图才看得出画者的才情和个性,实际上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说他现在的画比不上过去的画、越画越糟糕的意思,既然如此瞧不起人,他也无须客套了。
“这位就是名满京城的画师凌霄?幸会。”佟老板不在乎凌霄无意掩饰的敌意,依旧笑著拱手示意。
“哎!凌霄你怎么这么说话?”李天禄急急忙忙地开口打圆场。这家伙怎么搞的?明明和梦姬销魂了三天,怎么火气还是这么大?“这位佟老板可是慕名而来,想买你的画,将来他可是会推荐——”
“不卖,你们可以走了。”凌霄直接挥手赶人。
“凌霄,你——”李天禄又气又急,在两方都不能得罪的情况下,急得都快发疯了。
“凌画师,在下姓佟,在京城里做点小生意,擅自来此拜访确实失了礼数,若有得罪之处,我先在这里向你赔罪。”佟老板并不著恼,依旧噙著笑意说话。“凌画师这张旧作在下十分喜欢,不知凌画师能否割爱?”
“既然凌某现有的画都不合佟老板的意,又怎么好意思用旧作玷污您的眼呢!”凌霄咧开笑、笑得十分讥讽。
“凌画师误会在下的意思了。”佟老板一愣,没想到凌霄居然听到了刚才的谈话,试著解释道:“凌画师是京城第一画师,画工巧妙自是无人能及,不过每个人的喜好不同,或许全京城的人喜欢画师你的新作,但佟某确实特别欣赏凌画师这张旧作,希望凌画师成全。”
凌霄不感兴趣地瞥了一眼被佟老板拿在手上的旧画作。确实,这是一张连他自己也记不得的旧作,真卖给这个姓佟的男子也不会怎么样,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这个人。
虽然他俊脸含笑、语气温和,但浑身上下就是有种让自己不自在、不舒服的气息,他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就是直觉的不喜欢。
“凌霄,你在干什么?”李天禄急了。若是闹得不欢而散,以后说不定会惹上麻烦。“不过就是张旧作,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如你送给我,我再转赠给佟老板,大家就当交个朋友。”
“不,这只是一张难登大雅之堂的旧作,我不可能出售、也不可能给人。”凌霄丝毫不肯退让。“文修,把这张画拿去处理掉。”
“凌霄,你——”李天禄气得一口血都快喷出来了。宁愿丢掉都不愿给人,摆明了就是要佟老板和自己难看啊!
“无妨。”佟老板以指尖敲了敲自己的眉心,咧出无所谓的笑。“李公子,是我们贸然来访,失礼在先,既然凌画师不打算割爱,那就不勉强了。”
“我累了,先失陪了。”凌霄亦无心再和他们继续周旋,只简单交代几句就转身离开了。“文修,代我送客。”
“是,师傅。”
等到凌霄离开后,常文修一脸尴尬无奈地看著李天禄和佟老板,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向对方取画。这位佟老板明明这么喜欢这幅画,但师傅却偏偏要自己拿去处理掉,真是难为人啊!
“常文修!”确定凌霄离开后,李天禄立刻对常文修板起了面孔。“你师傅说的处理掉,是烧掉还是扔掉?”
“……师傅不要的画稿,都会要我们拿去烧掉。”常文修老实回答。
李天禄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心中同时有了计画,他踏前一步拉住常文修说道:“那么,这幅画你就当作已经烧掉了,听懂了吗?”
“这……这不妥,师傅要是知道了会……”常文修立刻吓白了脸。
“会、会、会怎么样?啊!我告诉你,要是你不按照我说的话去做,你那个不知变通、脾气又臭又硬的师傅会更惨!我告诉过你,佟老板绝对不能得罪,现在好了,他宁愿把画烧掉也不肯卖人,他当真想毁了自己的前途不成?”李天禄加重威胁的语气。“再说,凌霄只会当你把画烧掉了,不可能真叫你拿灰烬回去确认对吧!你让佟老板把画带走,圆了这笔交易,明白吗?”
“这……可是……”常文修抖得更厉害了。
“常文修,你知道佟老板的后台有多少吗?随便说出个名字都可以吓死你这个蠢蛋!”李天禄更加夸大地威胁。“你脑袋放灵光点!照我说的话去做,凌霄不但不会知道,连这个大人物咱们也不得罪,这是两全的办法。”
常文修不知所措,不敢多看李天禄凶神恶煞的脸,只好转而看向俊美的佟老板,好半晌后,才吞吞吐吐地问道:“佟老板,您……您真的这么喜欢我师傅这幅旧作吗?您是一位爱画、珍惜画作的人吗?”
李天禄恶狠狠地瞪了常文修一眼。蠢蛋!要他给画,哪来这么多废话。
“小兄弟,我确实很喜欢这幅画,如果凌画师愿意割爱,佟某一定会小心珍藏的。”佟老板微笑回答。
虽然不懂师傅为何坚持不愿卖画,但这个佟老板左看右看都是个斯文俊美的风雅人士,虽是一幅旧作,但他一定会好好珍藏吧!
“那……那这幅画您就拿去吧!”常文修思索片刻后,做出生平第一个忤逆凌霄的决定。
“真的?”佟老板双眼一亮,十分开心。
“既然佟老板也是爱画之人,我也不忍心将这幅画烧掉。”常文修很努力地想修补之前凌霄的无理。“还有……我师傅平常不是这样子的,他可能是累了,所以心情不太好,佟老板您千万别介意。”
“小事,我不会介意的。”佟老板微笑,心满意足地将画卷起、收入衣袖里。“多谢小兄弟,佟某不多打扰、这就告辞了。”
“常文修,做得好!今天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放心,绝对不会有事的。”李天禄见佟老板露出了笑脸,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伸手拍拍常文修,不忘问道:“那我先送送佟老板,对了,迎春阁那个梦姬……”
“画作完成,梦姬姑娘已经乘轿回去了。”
“什么?已经回去了?”李天禄瞬间垮下了脸。“怎么这样?太可惜了!至少让我见她一面,不然听听声音也好啊!那可是迎春阁的梦姬、全京城最……”
“咳咳,李公子。”常文修轻咳两声提醒。“那位佟老板已经先走了。”
“啥?”李天禄立刻惊醒过来。梦姬虽然走了,但佟老板这个大贵人可千万不能再跑掉啊!“佟老板,您慢点!我还有事想和您商量商量呢!等等我啊!”
两人一个心满意足、一个若有所失,一前一后离开了凌府……
第二章
数日后,当日落西山,晚风轻轻拂过后院池塘莲花的时候,李天禄再次主动登门拜访。
碰巧他今天运气不差、凌霄愿意见客,所以他顺利地被凌府的奴仆领到了后院。隔著一段距离,他就看到一身黑袍的凌霄坐在凉亭里独自喝酒,石桌上只有一壶清酒几碟小菜,搭衬著像是被火染红的天空,别有一番风情。
“凌兄,好久不见。”李天禄漾著笑脸上前,自行在凌霄面前坐下、也很自动地伸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认识凌霄许多年,但两人相处的模式就是如此,谈不上知心好友,却也比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多了那么一点点。这几年之间,倘若他登门拜访的时机对了,就可以和凌霄把酒言欢、说说笑笑,若是时机一不小心错了,嗯,不过就是被人轰出去罢了。
李天禄虽是世家子弟、但天性喜欢结交朋友,各式各样的人物、三教九流的都有。在这群他认定的朋友里,诗人、文人、画师确实比一般人难相处,或者该说,有才气的人,脾气个性上多少有些傲、有些刁,但只要习惯了就好,不过也因为他随性的个性,意外成为凌霄举指可数的朋友之一。
“咱们三天前不是才见过面吗?”凌霄挑高一道眉,似笑非笑。
“哈!那件事我还没找你算帐呢!你是怎么回事?过去我不也常介绍朋友给你认识?这回的佟老板也是这么回事,再说认识他绝对不会有坏处的,但你偏偏将机会搞砸了,真是的!”李天禄有些不是滋味地开口。
“那个佟老板……让我觉得不舒服。”凌霄仰首饮下一杯,回想起佟老板那双清澈、透著冰凉的眼瞳。
“不舒服?去!佟老板眉是眉、眼是眼,那相貌长得多好看,我说,你该不是嫉妒佟老板长得比你还俊,所以心里不舒服吧?”李天禄忍不住开口抱怨,居然为了长相问题拒绝了贵客,这家伙真是犯毛病!
“或许就是长得太好了,所以让人觉得不舒服。”男生女相,脸孔过分细致美丽,俊得让人觉得不吉祥。
“哎!算我目光不如你这位画师锐利,总是扯得出旁人听不懂的理由。”李天禄挥挥手,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免得自己将画像偷偷送人这件事说溜了嘴。“先不提这事,那梦姬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向我解释?啊!迎春阁的梦姬,全京城最美的花魁在你画室里,你怎么不派人知会我一声,不够朋友!”
“她来找我作画,通知你做什么?”凌霄笑了笑。“真想见她就去迎春阁。”
“算了,好端端干嘛卷入礼亲王和左大臣之间的角力,我可没这么蠢!”李天禄摆摆手,忽然压低声音,语气暧暧昧昧地问道:“对了,全京城最美丽的一朵牡丹花,和其他女人比起来是不是很不一样?”
众所皆知,凌霄拥有第一画师这个美誉,但他还有另外一个不公开的名号,叫“第一风流画师”。
这外号源自于凌霄为女子作画时,都会与对方单独关在画室里好几天,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凌霄也不是柳下惠,往往能成就一桩短暂的露水姻缘。
当然,这些风流韵事并非是凌霄自己强求,多半都是姑娘们自己心甘情愿的,一来他人长得俊、长得体面,二来根据被他画过的女子们表示,一旦和凌画师有了亲密的肢体缠绵后,他更能精准地描绘出每个女子特有的风情和美丽,久而久之,第一风流画师这个称呼就慢慢传了出来……
“没什么不同,就是一个女人。”凌霄坦白说出自己的感觉。
“你在说笑吧!”李天禄死也不愿相信。“我们在说的是梦姬耶!那个砸了千金万金都未必能见上一面的梦姬!你居然说她和其他女人没什么不同?”
“确实没什么不同,我为什么要骗你?”凌霄反而奇怪地挑高一道眉。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女人找他画图、他画女人,女人主动献身、他不拒绝,画好图像后就断了来往,就像作梦一样,人醒了、一切就结束了。
李天禄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最后确定了凌霄果然是个怪人,他摇摇头,伸手为两人各斟了一杯酒,再次转了话题道:“对了,今天我来找你,是有人托我带个讯、希望你能为她画张像。”
现下的龙碧皇朝外无征战、内无饥荒,正属太平盛世,对人世风情、男女交际亦十分开放。虽然如此,但京城中具有身分地位、且尚未出阁的女子,心中多少有些顾忌,就算有心想找凌霄画像,也不好意思直接到凌府、免得落人口实。因此她们只得透过关系,找人请凌霄过府作画,事后的酬金虽然多了好几倍,但至少保留了她们出嫁前的清誉。
“喔,这次是谁?”凌霄并无惊奇。过去几年来,许多官家千金若是想找他画像,都会透过李天禄来联系。
“魏大人的千金,你应该听过魏大人的名号吧?虽说他的官位不大,不过他是抚台大人的妻舅,和恭亲王还是八拜之交哩!还有还有……这对你也是一桩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位魏大人宠自己的女儿简直宠上了天,只要是她开口要求的,魏大人绝对不会拒绝。”李天禄十分认真地为他分析利害关系,虽说凌霄现在是知名的画师,但若有机会和这些富贵人家攀上关系,才是生存的长久之计。“据我所知,那位魏小姐对你可是慕名已久,只要你能住进魏府,顺利的——”
“行了。”凌霄淡淡打断他。“你只需要告诉我地方,告诉我该画谁,这样就可以了。”
“凌霄,你这是怎么了?”兴高采烈的时候突然被打断,这下连李天禄也觉得不对劲了。“以前我帮你介绍工作,你可不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你有野心,有干劲,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不想画图,也不想接工作了。”
前几天冷著一张脸赶走佟老板,现在不过要他把握机会,看是不是能顺利成为魏大人的女婿,他还是这副无所谓的模样,真是急死人了。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凌霄摇摇头,一时之间也说不清真正的感觉,最后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说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你放心,我会为魏府千金绘图的,这次不会让你为难的。”
“你真的没事?”李天禄再次确认。“如果身体不舒服,你不如多休息几天,魏府那件事我可以帮你延个几天应该不是问题。”
“没关系,我可以去。”
“好,那我明天下午再过来,亲自带你到魏府走一趟。”见凌霄似乎恢复了正常,李天禄也重新露出了笑容。
“好,明天下午,有劳了。”凌霄举起酒杯、敬了李天禄一杯。
“朋友一场,别客气了,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再过来。”李天禄笑著饮下杯中酒,跟著起身拱手道别,踩著大步离去了。
等到李天禄的身影完全不见了,凌霄将目光调回庭院的水池边,望著被晚风轻轻惊动的波光水影、望著水面上缓缓飘过的落叶,望著周遭一点一滴消失的景物,直到黑夜无声地将他的身影完全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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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天禄于未时来访,凌霄已经换上了一身新袍,湛蓝色为底、枣红丝线绣的花纹,将他整个人衬得更为斯文俊雅、风度翩翩。
“凌兄,我们出发吧!”李天禄微笑著拱手。见凌霄似乎已无昨日的消沉,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魏大人的府邸位于京城之南,两顶轿子从凌府出发,先出了东门、再穿过城中央的市集后,才能抵达目的地。当他们经过市集的时候,轿夫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回事?为什么停下来了?”李天禄探出头,一脸不悦地问。
“回公子,前面好像有事发生,官差们现下把路都封起来了,谁都不让过。”轿夫指著前面拥挤的人群,老实回答。
“真倒楣!偏挑在这种时候办案。”李天禄低啐一声,却也不能多说什么,京城的官差一个个都不好惹,要强行通过只怕很困难。
“既然如此,我们用走的吧!”凌霄将李天禄和轿夫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很干脆地踏出了轿子。
“啊?凌兄,真的要用走的?”李天禄吃了一惊。距离魏府还有好一段距离,虽然走得到,但是很累人啊!
“不然你有更好的法子吗?”凌霄反问。
“也罢。”李天禄轻叹一口气,下轿前不忘对轿夫吩咐道:“你们在这等著,等路通了以后就到城南的魏大人府上等著。”
“是,公子。”轿夫点头应是。
市集是这两人平常绝对不会涉足的地方,所以他们走著、逛著,心中也有几分新鲜感。午后的市集比早上冷清了许多,但一些冠帽铺、簪子铺、首饰古玩的铺子前面,依旧有徘徊不去、欣赏把玩的客人。
“凌兄,瞧,那里有人在卖字画。”李天禄和凌霄沿著街道往前走,突然发现了前面有一间贩售字画的小铺子。
熟悉的景象勾起了凌霄过往的记忆,他下意识地转了方向,朝左前方的小铺子走了过去,在字画摊前停下了脚步。
这间小铺子和市集里其他铺子一样,是由简单的竹子和布帘搭起的,上头摆了几幅字、几幅画,字是揣摩前朝大师的楷书,画则是山水画。
站在字画旁的是一名年轻男子,看起来像是读书人,年龄还不到二十岁,应该就是这些字画的主人。
“这些是你画的?”李天禄随口问。刚才自己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凌霄还真的走过来了。
“是、是,正是在下的拙作。”年轻男子有些紧张,显然没想到会有两位衣冠楚楚、贵族公子模样的人来这里的摊子看字画。
凌霄看了好一会,然后将其中一幅山水画拿起,递给对方说道:“我买这幅,帮我包起来。”
李天禄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说什么,也随便挑了一幅字画递给男子,表示自己购买的意愿。“那,给我这一幅好了。”
“是,多谢两位。”年轻男子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卷起两幅画,态度恭敬地交给两个人。
“你画得很不错,继续努力。”凌霄淡淡一笑,拿起画卷、放下银两转身就离开了。
一直到两人离开字画铺后,李天禄忍不住开口问了:“凌兄,那个年轻人字写得普通,画得也不怎么样,你为什么要出钱买?”
“他的字和图,没有你想的那么差。”凌霄摇摇头,轻扯嘴角。“再说,我觉得他虽然年纪轻,却肯抛头露面站在市集里,让人公开批评指教他的字画,不是很有勇气吗?”
“是吗?”李天禄喔了一声,这才突然想到,自己虽然和凌霄相识多年,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任何过往的事情。
他记得……凌霄大约是五年多前来京城,当时他已经是一名画工纯熟的画师,自己跟他是在某个亲王、还是富商府里的晚宴中结识的,然后凌霄就在京城买房子、安顿了下来。算起来两人是从那时候相识的没错,但是对于凌霄来京城之前的事情,他可说是一无所知。
“凌兄。”李天禄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还是忍不住地问了。“我瞧凌兄对那位年轻画师的态度如此友善,该不会是凌兄过去也曾经在市集里抛头露面的卖画,所以今天见到他心中感触特别深?”
凌霄因为李天禄的问题停下了脚步,俊美的脸庞出现一刹那的空白,许久后才露出落寞一笑。“或许有吧!或许比那样还糟糕也说不一定。”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或许?每个人都有过去,我可不信你打从娘胎就会画图,一出世就是现在我眼前这个‘京城第一画师’凌霄!”李天禄无趣地撇嘴。
或许?说得这么模糊笼统,说了等于没说,不是白搭吗?
“李兄,实不相瞒,我并非刻意隐藏过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来京城以前的事情,我现在几乎都记不得了。”凌霄嘴角掠起丝微的笑痕。“刚才我看到那个年轻人,心里觉得有点亲切,所以很有可能就像是你猜的一样,我过去真的曾在市集里卖过画也说不一定。”
“全忘了?真的假的?”李天禄被凌霄的惊人之语给吓了一跳。忘了来京城以前的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以前受过伤、摔坏了脑袋、还是犯过什么重病?不然一个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过去给忘了?!
“不假。”凌霄淡淡一笑下结语。
“哈哈!罢了罢了!不管过去你在哪里、又做了些什么,你现在是京城第一画师凌霄,是我李天禄的朋友!管过去这么多干什么呢?”李天禄哈哈一笑,举起手正想拍拍凌霄的肩头为他打气,没想到突然一阵狂风吹来,瞬间就将他刚买下的字画给吹跑了!
“啊!我的字画啊!我花钱买的字画啊!”
李天禄惊叫一声,迈开大步开始追著被风卷起的字画。凌霄站在后头,有趣地看著字画被狂风卷到空中,像是一道有生命的白绫,顺著狂风飞舞飘扬,顽皮的飘著、舞著,飞到越来越远的地方去,而地面上的李天禄仰著头,急急忙忙地追了过去。
见李天禄的身影越来越远,凌霄也打算跟著他走,才走了几步,却隐约感觉到身后有一道专注凝望自己的目光。
凌霄下意识地转身,果然看到一名少女站在距离自己十步远的距离,她身穿黄衫,身形纤细飘逸、就像是随时都要被风卷走似的飘渺不定,但她一双明亮的眼瞳却十分坚定,正专注的、仰慕的、一瞬也不瞬地凝望著他。
“你……”仅只是以目光接触到少女的黑瞳,凌霄就觉得胸口一紧,泛起一种难以形容的酸楚悸动……
应当是无忧无愁的花样少女,但那张纯真的脸庞上却有不属于她年纪的哀愁,应当是澄澈无瑕的眼瞳,里面却盈满了情致缠绵的热切。这少女,看似无邪,却又隐藏著无穷的喜悦和忧愁。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也从来没想过会在一名女子的脸上见到如此让人迷惘、迷惑的神情,光是这样注视他,就足以让自己心动不已、激荡不已。
他不知道她是谁,但他知道自己想画她——不!他一定要画她!
“凌兄!”
突然,李天禄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打断了凌霄心中乍见到少女的澎湃情绪,也让他有机会平复自己亢奋的心情,他闻声回头,看到李天禄拿著画大步走了回来。
“凌兄,快跟我来!我刚才听说官差们都退了,路也已经通了,轿子还在前面等著呢!”李天禄高兴地说出这个好消息。
“等等。”凌霄决定先认识方才的少女,和她订下作画的时间再离开。“我先和这位姑娘——”
“姑娘?什么姑娘?”李天禄四处张望,一脸茫然地反问。
“在我身后的姑娘……”凌霄重新转过身,却发现刚才那名黄衫少女早已经不见踪影了,他蹙眉,因为她的离去而若有所失。“她刚刚明明就站在这里。”
“别找了,姑娘家看到你,哪个不是害羞得躲起来了?”李天禄看了一眼天色,催促道:“魏府的姑娘才是你现在要专注的姑娘,走吧!我们已经迟了。”
凌霄不动,无法忘记那名少女带给自己的震撼。他甚至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自己想画她、画出她独一无二的神韵。
“凌大画师,算我拜托你了,先跟我到魏府一趟,然后我再陪你回来慢慢找你说的那位姑娘好不好?”李天禄以为凌霄又改变了主意,不住哀号。
“算了,我们先去魏府吧!”凌霄再次以目光搜寻了一遍,确定那名黄衫少女已经不在附近了,他轻叹一口气,不再坚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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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府
魏延年,五品官,和元配育有两子,五十岁那年纳小妾,隔年为他生下一女,将此女视为珍宝,将魏府的南院整个空出,建楼阁、搭庭院、盖池塘,挖空一切心思将她捧在手心疼爱著。
在浓密树木环绕的华丽楼阁里,凌霄和李天禄见到了南院的主人——年仅十六岁的魏府千金魏紫萝。
“这位是魏府的千金,魏紫萝姑娘。”李天禄主动为两人介绍彼此的身分,李家和魏家原本就有往来,所以魏紫萝才有机会透过自己找上凌霄。“紫萝姑娘,这位就是你仰慕已久的京城第一画师凌霄。”
“凌画师,你好。”魏紫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就像一般十六岁的少女一样,年轻、美丽,在面对自己心仪对象的时候,总是特别的害羞。
凌霄并没有表示,事实上,他整个人的心思依旧留在市集上、那个拥有一双澄澈却忧愁眼瞳的黄衫少女身上。
如果自己当时有纸笔,就可以立刻画下她……该怎么画下第一笔,才能捕捉住她眼底隐藏的忧郁?他手上的笔该怎么运劲,才能准确描绘出她那双澄澈无瑕的眼瞳?
该死!刚见到她的那一刹那是如此惊心动魄,但此刻,他却无法在脑海中重新拼凑她完整的影像。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她在自己脑海中的影像明明如此清晰、却又如此模糊,带给了他震撼、想要画她的冲动,但自己却又没把握能够在画纸上呈现她的神韵。这对凌霄来说,是从来不曾有的感觉!
凌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这种融合了陌生、刺激、不确定的感觉已经彻底震住他了……
“凌霄!”直到有人拍上自己的肩头,凌霄才猛然回神,他抬头,看到了一脸尴尬的李天禄,还有坐在前方一脸委屈、泫然欲泣的少女。
“抱歉,我正在想事情。”凌霄拱手道歉。“请魏姑娘原谅。”
“这是魏紫萝姑娘,拜托你暂时专心一下,一句话都不吭,弄得人家小姑娘心里多难受。”李天禄低声在凌霄旁边重新介绍,确定刚才凌霄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急忙为他补充资讯。“魏姑娘正在问你,作画期间是不是需要特别准备什么东西呢!”
凌霄闻言,这才抬起头,真正将目光移向坐在前面的魏紫萝。弯弯的眉、大大的眼,挺俏的鼻,还有一张樱桃小嘴,天真中透著几分艳丽,仅只一眼,他就知道自己能画她,就像是过去曾经画过无数的女人一样,只要拿起笔,就能顺利将她的美丽完整地呈现在绢布上,一点也不难。
“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三天内我就能完成。”凌霄十分有把握地开口,事实上,他只想尽快完成这份工作,然后再去找市集上那名少女。
“三天?”魏紫萝委屈地转向李天禄,紧紧蹙起两道弯眉。“李大哥,你难道忘记告诉凌画师了吗?我不只要画一幅画像,我想画很多幅,这就是为什么我特地请凌画师来魏府的原因,为了避免他来回奔波,我早就在南院准备了一间客房给凌画师,让他在这里安心住下,专心为我画画像。”
凌霄一愣,直觉地转头瞪了李天禄一眼。到府画画像可以,但他可没兴趣在这里长住,当某个女人的专属画师。
“哈哈!我这人忘性大!真是对不住!”李天禄干笑几声,只得顺著她的话打哈哈。他只知道魏紫萝非常仰慕凌霄、想尽办法要找他画画,但没想到这个姑娘还真大胆,直接想把凌霄留在魏府。“我说紫萝妹妹,凌画师还有很多画作要接,你到底想画几张,至少给个数字,好让画师心里有底啊!总不能……总不能让凌画师一直留在这里,是吧?”
“这都要怪我爹!他一听说我请到了京城第一画师来画像,就希望他能画多少就画多少,他想要书斋挂一张、偏厅挂一张、房里挂一张,所以究竟要几张我也不知道嘛!”魏紫萝以天真烂漫的语气说道:“凌画师,不如你先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说不定你会喜欢上这里,舍不得离开也说不一定。”
凌霄在心中冷笑,嘴角一撇,打算直接拂袖离去。
“凌霄,等等!”李天禄认识他这么久,当然知道他的打算,急得跳起来,伸手紧紧地拉住凌霄。
凌霄不耐烦地皱眉,正想动手甩开李天禄的时候,突然,刚才在市集被人专注凝视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一愣,直觉地循著凝视目光的来源看去,就在前方不远处,树影交错、晚霞映照的庭院小径上,站著一抹纤细淡黄色的身影。
是她——方才在市集里彻底震撼他的少女,即便两人隔了一大段距离,他依旧能感受到那股专注的、仰慕的、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目光。
她在这,就在这,距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
“凌霄!你就听我一次,就当是接下一个大工作,别想这么多!”李天禄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急忙忙开口劝道:“她被魏大人从小宠到大,性子难免有些刁,但换个角度想,她也是因为太仰慕你了,才会费了这么多心思要留你下来,我说你不如——”
“我留下。”凌霄毫不犹豫地开口。
“嗄?”李天禄一愣,反倒被凌霄的毅然决然给吓了一跳。“凌兄,你真的改变主意了?”
凌霄点点头,向来晶亮的黑瞳变得更加炽烈,几乎迸出青色的火焰,心中燃起了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渴望,喃喃自语道:
“我留下,因为我找到想画的人了……”
第三章
为了展现诚意,魏紫萝早已差人在南院新整理了两个房间,一间充当凌霄的房间,另外一间则是画室;画室内布置得幽雅宜人,还摆设了各式各样从京城知名画坊选购的丹青、笔墨,绢布,房间四周还点著薰香,一切只希望凌霄有宾至如归的感受。
住进魏府已经三日,但凌霄画架上的绢布,依旧一片空白,原因是魏紫萝始终不愿静下来让他开始作画。
“凌画师,你说这件新衣裳好不好看?画成画像一定很美对吧!我很喜欢,可是爹喜欢我昨天穿的那件白色衣裳,你说该怎么办呢?”
“画师,我爹爹希望你帮我画一张正在抚琴的画像。”
“画师大哥,我还想要一张可以悬挂在自己房间的画像,你说哪一种姿势比较好看?”
诸如此类的理由,从两人在画室里第一天就开始重复上演。头一日,她反覆换衣裳、反覆来回进出画室,将时间完全浪费在她无法决定要穿哪一套衣服上。第二日,她将古琴、琵琶、箫带进了画室,将所有乐器演奏了一遍,最后还是没能决定。到了第三日,她更干脆了,以身体微恙、气色不佳为理由,暂时不作画。
凌霄心里虽然觉得不耐烦,却没有多做表示。
他并不是没有遇过类似的情况,以往找他过府画图的女人,无论是官家千金、富豪娇女,或是富孀寡妻,总会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花招。美其名,是想加深他的印象,刻意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但真正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美化即将发生的风流韵事。
毕竟,会亲赴凌府找他画图的女子,社会地位多半不高,抑或是根本不在乎世俗的目光,但若是能请凌霄到府画图,一来隐密性提高,免去了人言可畏的危机,二来她们刻意留住凌霄、拉长了作画的时间,因此就算和俊美无俦的画师发生了什么,那也是日久生情、两情相悦,和那些在凌府画室内匆匆成就的鱼水之欢,是怎么也无法相提并论的。
两者之间真有不同吗?或许,但这些与他无关,因为他只是一个画师,将一个一个女人、用丹青将她们的美丽留在绢布上的画师,如此而已。
带著平静的心情,凌霄踩著沉稳的脚步在魏府里走著,既然魏紫萝今日不打算出现,他决定到南院以外的地方走走,心里带著一丝寻找黄衫少女的期望,仔细检查在路上遇见的每个人。
经过这三天的观察,他可以确定黄衫少女并不是魏府的奴仆,至少不是南院的奴仆,因为他仔细看过了,不管是在南院打扫、送膳的奴仆,或是跟在魏紫萝身边的贴身奴婢,没有一个是黄衫少女。
她到底是谁?和魏府是什么关系?如果她不常在南院里走动,又会在哪里出现?自己又该去哪里找她呢?
在这三日之中,当凌霄独自一人在画室的时候,他不只一次拿起笔、试著想凭藉著记忆,在绢布上画下少女的模样,但很奇怪,明明她是自己脑海中清晰无比的影像,他却怎么也无法将她画出来,这股奇特的挫败感让凌霄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焦虑。
莫非,是因为自己这些年画图、眼前都必须有一个真实的人站在那里,他才能准确画出对方的神韵和风采?所以,即使黄衫少女在自己的脑海中再怎么清晰,他还是无法将她画出来?
若真是如此,那么他一定要找到那名少女!因为她有一股特别的神韵、一种特别的眼神,他想要将那种融合了天真、沧桑、悲哀、喜悦的眼神,完完整整的留在他的绢布上。是的,不管得花上多少时间,他都愿意,这是一场挑战、一场画师对自我的挑战,看他是不是能将见到少女时,心中感受到的激昂澎湃的情感,忠实完整、毫无一丝保留的呈现在画作里。
“你到底在哪里?”凌霄喃喃自语,从南院一直走到魏府的花园里,中途遇到了不少魏府的仆役,依然没有一个是黄衫少女。
又过了好一会,凌霄走得倦了,他在凉亭旁停下脚步,才刚坐下,魏府的奴仆就立刻端上了茶水和点心。
“画师,请用茶。”一名女婢弯身为凌霄倒了一杯热茶,同时奉上了点心,然后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等等。”凌霄开口喊住她。
“画师,您有什么吩咐吗?”女婢的脸颊泛起一丝微红,把握机会多看了俊美的凌霄几眼。
“我刚到这里的第一天,曾经看过一名身穿黄衫,年龄差不多十六、七岁的女子,身子纤细、个儿不高,有一双很亮的眼睛,不知她是魏府的什么人?”凌霄决定直接打听。
“十六、七岁穿黄衫的女子?”女婢认真想了想,最后摇摇头:“我不记得府上有这样的女孩子。”
“没有?或许不是奴仆,是府上的客人、或者是远房的亲戚?”凌霄再问。
“这阵子魏府最尊贵的客人,就是画师您,再也没有其他的客人了。”女婢笑了笑。整个魏府都知道小姐为了凌画师下了多少功夫,绝对不可能让其他客人在这个时候住下打扰的。
“是吗?你在魏府工作了多久?”凌霄并不愿就此放弃希望,或许她是新来的女婢,所以并不认识魏府所有的人。
“奴婢打十岁起就在魏府工作,已经工作七年了。”女婢诚实回答。虽然不知道画师为什么这么问,但能让俊美的第一画师问自己这么多问题,够她在其他人面前风光好一阵子了。
七年?这么说来,黄衫少女绝对不是魏府的奴仆,不然在他形容后,这个女婢应该会知道她是谁。
“谢谢,你可以下去了。”凌霄对女婢颔首道谢,谢谢她提供消息。
“画师,您是府上的贵客,千万别客气。”女婢羞红一张脸,退下前忍不住多加了一句:“我叫‘春梅’,画师日后若是需要什么,差人告诉春梅一声,我一定会尽力的……咦?”
春梅原本还想说更多,却突然发现凌霄根本没听见,他那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瞳若有所思地看著前方的某一个点,她顺著对方的视线也往那里看过去,但那里空空荡荡的,除了池塘之外什么都没有啊?
她急忙捣著嘴,不敢再打扰贵客休息,同时踩著无声的脚步慢慢后退,小心翼翼地不打断眼前这幅养眼的宜人景象;俊美无俦的凌画师身穿蓝袍坐在凉亭里,风儿吹动他的衣袖还有长发,这模样简直就像是仙人一样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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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这个发簪你戴起来真是好看极了。”魏紫萝的香闺里,贴身丫鬟正在细心地为她梳妆打扮,以檀木薰香后的发梳一遍又一遍地梳理,最后再为她别上一枚牡丹花式的簪子。
“真的吗?燕儿,你说凌霄会不会喜欢?”望著镜中的自己,魏紫萝既满意,却又有一丝丝的不确定。
“小姐这么美丽,谁见了都喜欢。”名唤燕儿的丫鬟笑著称赞,她是从小就拨给魏紫萝的人,自然了解她的脾气,也知道要怎么开口说话。
“真的吗?我总觉得凌霄对我没什么兴趣。”魏紫萝微微蹙起了两道弯眉,语气闷闷的。
她之前也找过画师到府中作画,他们每个人都表现得殷勤热切,将她当成是世间最美丽的姑娘那样奉承,完全不像凌霄,不管她换了再多的衣裳,再华丽的打扮,他依旧不冷不热地问上一句:“可以开始画了吗?”
她的美丽在他眼中似乎没有意义,这让向来被人捧在手掌心的魏紫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说那个凌画师一定是刻意装成那种冷冷的模样,说不定心里比谁都在意小姐呢!”燕儿一边为她试新装,一边安慰:“试问整个京城,有哪个画师能得到小姐如此看重?又为他准备房间、又为他准备画室,让仆役服侍得服服贴贴的,他又不是木头,一定能感受到小姐对他的心意。”
“是啊!能感受到最好。”魏紫萝小嘴习惯性的一撇,在丫鬟的安慰下重新恢复了好心情。“但无论如何,我可比萧湘语本事大,早她一步将凌霄请到府里作画,哼!等我将凌画师画好的画像挂满整间魏府,到时候再邀请她过来参观,气也气死她!”
魏、萧两家也算是世交,不管是官位、财富都在伯仲之间。两家都有一位年龄相仿的千金小姐,自然容易被摆在一起比较。
两人同样是貌美受宠的千金,唯一的差别是萧湘语乃是正房所生,这小小的差别却让魏紫萝始终有矮她一截的屈辱感,所以不管做什么事,她都一定要赢过萧湘语才行。
就连这次请凌霄到府作画,也是因为半年前魏、萧两位千金一起受邀、到恭亲王府花园茶叙时,女眷们闲聊时谈起的私密话题,就因为她注意到了萧湘语对京城第一画师这个人很感兴趣,所以她回府后立刻调查关于凌霄的一切,在半年后直接将他请回府上作画。
等她让凌霄迷上自己、为她画下无数画作悬挂在魏府时,萧湘语一定会气得脸色发白吧!一想到自己能再次打败萧湘语,魏紫萝忍不住对镜中的自己绽放一抹得意的笑容。
“小姐本来就比萧家小姐美,就算让凌画师当著面选,他也一定会选小姐的。”燕儿温声称赞,句句说到她心坎里的赞美让魏紫萝更开心了。
“对了,明天爹爹不是要在家里举办宴会吗?萧湘语一定会跟著来,我得记得邀请凌画师到那里露个脸,到时候就可以看到她恼怒的模样了!”想到这里,魏紫萝显得格外兴奋,巴不得明晚的宴会能立刻举行。“快!燕儿,再拿件新衣裳来试,明天晚上的宴会一定有趣极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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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魏紫萝在画室里对凌霄提出了邀请。
“……这是爹的诚心,请凌画师千万别拒绝。”魏紫萝以甜美如蜜的嗓音开口提出邀约。
“凌霄只是到府为小姐作画,魏大人实在太客气了。”凌霄直觉地想拒绝,富豪官家们的晚宴,就是同样气味的一堆人、聚在一起反覆炫耀财富而已。
“凌画师,你一定得来,这场晚宴所有人都会参加,很热闹的。”魏紫萝软声继续请求。
所有人都会参加……听到这句话,凌霄心中一动。确实,宴会里人多,说不定那名黄衫少女也会参加,在人群聚集里的晚宴里找人,比自己在魏府里闲逛找人快得多。
“凌画师?”魏紫萝一脸期待地望著他。
“恭敬不如从命。”凌霄点头答应,跟著对魏紫萝问道:“魏小姐,你准备好要开始作画了吗?”
“咦?”魏紫萝眨眨眼,跟著急忙摇头,半埋怨半自夸地说道:“爹的晚宴参加起来好累人的!既然我们都要参加,现在就应该好好休息,不然晚上一下子就累了,那多扫兴,我们明日再画吧!”
请到第一画师来作画是多么风光的事情,他越晚开始画,自己就能将凌霄留在魏府越久,傻瓜才让他现在开始工作呢!
“既然如此,凌某不打扰魏小姐休息了。”凌霄似笑非笑,直接将整间画室让出,不打算和魏紫萝继续交谈。
“凌画师!”魏紫萝娇瞠一声、不敢相信他居然转头就走。究竟凌霄是不明白自己的示好,还是想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还有事吗?魏姑娘。”凌霄脚步一顿,黑瞳里的温度不自觉地降了好几度。
“也……也没什么事啦!”魏紫萝被他突如其来的淡漠吓了一跳,连撒娇都忘了。“今晚的晚宴你要记得,时候到了会有人带你过去的。”
“多谢。”凌霄淡淡颔首,这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直到凌霄的身影完全消失后,魏紫萝这才捣住胸口吁了一口气。好冷淡的目光……那是一种完全没将对方看入眼里、几乎是毫无意义的一瞥,从小到大,从来没人敢用这种无礼、近乎是漠视的目光看她,魏紫萝因为没有防备,所以吓了一大跳。
“算了,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魏紫萝心中虽然有一丝恼怒,但倘若他不是这么特别,就不会让整个京城的女人心心念念、谈论不休了!
“小姐,现在怎么办?”燕儿上前问道。原本小姐要她在房里准备了茶水、点心,想邀凌画师一起谈心,但现在他人都走了,谁要陪小姐吃点心?
“先回房吧!”魏紫萝语气平静地说道。望著凌霄离去的方向,内心深处燃起了一股势在必得的强烈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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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月初上,魏府大厅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魏延年生性爱热闹,除了讲究排场、更喜欢宴会,魏府一个月内总会大宴、小宴办个几次,不管是官场上的同僚、商场上的朋友,一律都是他宴席上受邀的对象。
大厅里,丝竹歌舞的乐声不曾停歇,饮酒作乐的欢声不曾停歇,男女喧闹的笑声不曾停歇,唯一停顿的刹那,是魏紫萝和凌霄一同出现在门口的时候。
一个是年轻貌美、华丽盛装的魏府千金,另外一个,则是京城富商同样熟悉,俊美无俦、风度翩翩的京城第一画师凌霄,两人一到场,自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魏紫萝相当满意自己和凌霄带来的效果,她先带著凌霄走到准备好的席位上坐定,跟著命令仆役专心侍候凌霄,最后起身,俏脸上凝著自信的微笑,开始向席间的宾客们行礼请安,同时以不经意、小女儿娇羞的语气说:凌霄是父亲亲自请来,打算住在魏府、为她绘制许多画像的专属画师。
然后,她就像是从陷阱里拾起猎物的猎人,从容地享受著男宾客眼中的赞叹、女宾客眼中的妒忌,因为在京城人人都知道,并不是谁都付得出这笔庞大的银两请凌霄到府作画,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和第一画师来一场风流韵事的。
坐在席位上的凌霄,对于类似的晚宴太过于熟悉,熟悉到对周遭的人事平静到不为所动。他低头时品酒,抬眼时,则是以目光一次次寻找存在于脑海里的那个人,但每搜寻一次,心中的失望就多添增了一分。
难道说,那名黄衫少女从来就不存在?从头到尾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不可能!倘若那名少女只是幻觉,为何在他脑海中的影像如此鲜活灵动?如果那名少女确实不存在,自己何以在市集、在魏府一连见了她两次?
少女是确实存在的,但到底在哪里?为什么总是一语不发的出现,然后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就消失了呢?
越想越烦闷、越想疑问也越多,凌霄完全没有答案,只能举杯一口接著一口,以烦躁郁闷的心情留在晚宴里。
“为紫萝妹妹作画很辛苦吧?”女子温柔婉约的间话自身边响起,暂时打断了凌霄的思绪。他转头,看到一名容貌妍丽的年轻女子,从她的样貌和服装看来,应该也是参与今晚宴会的宾客之一。
“今日有幸在这里遇见京城第一画师,实在太荣幸了。”女子以十分仰慕的目光望著他,见凌霄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跟著开口道歉道:“凌画师其实不用在意我刚才的问题,是我太冒昧了。”
凌霄方才根本没注意到有人接近、更别说听到她问了什么问题了,为了避免失礼,他轻轻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凌画师,请问——”
“萧姐姐,原来你在这里,我一直在找你呢!”魏紫萝适时地切入,刚刚好打断两人的交谈,事实上,她早已经在旁边等了一段时间了。“凌画师,这位是萧府的千金萧湘语,她是我的好姐妹,和我一样都很仰慕画师你呢!”
见凌霄并没有对萧湘语产生任何的兴趣或是惊艳之感,魏紫萝笑得更甜美了,刻意以天真烂漫的语气继续道:“萧姐姐,你想不想也请凌画师到府上帮你画画像?啊!不过你可能要等一等!因为爹打算请凌画师帮我画很多很多画像,等到那些画像都完成不知道要多少时间,不过你放心,只要一画完,我一定马上就通知你,谁让我们是好姐妹呢!”
面对魏紫萝毫不掩饰的炫耀和挑衅,萧湘语脸上虽然挂著笑,但神情已经有些尴尬、不自在了。
“两位姑娘,凌某喝多了,先到外边透透气。”一成不变的宴会、一成不变的谈话,让凌霄连留下喝酒的兴致都没了,于是他干脆起身准备离开。
“凌画师,等会还有表演,你不留下来欣赏吗?”魏紫萝舍不得地开口。虽然已经达到了炫耀的目的,但还是不够过瘾。
“多谢魏姑娘的好意,我喝多了,留下只怕会扫了众人的兴致。”凌霄勉强扯出一抹淡笑,拱手道别后,踩著微醺的步伐直接离开了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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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里,新月如勾。
凌霄带著酒意离开了喧嚣热闹的宴会,随兴走到了魏府的后花园。为了今晚的宴会,魏府大部分的仆役都过去帮忙了,此刻的花园冷冷清清,少了宾客的喧闹声,也少了仆役穿梭不息的身影,却让凌霄觉得舒服自在了许多。
曾经,他很享受这一类的宴席众会,很享受结识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很享受醇酒佳肴,很享受丝竹声响奏出的靡靡之音,很享受欣赏宾客们之间的相互炫耀,甚至,很享受自己被宾客们拿来当成炫耀的角色。
是的,他是京城第一画师,靠才华和一双手为自己争来的头衔,绝对值得骄傲、值得满足,值得让他在每一场宴会里受人瞩目。
但曾几何时,这样的晚宴已经无法让他感到满足,饮再多的酒也无法尽兴,欣赏再曼妙的舞蹈也无法欢愉,听见再多的赞美也无法感动……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当他发现的时候,他慢慢地失去了感觉,对任何事情唯一剩下的感觉,就是——累。
或许,这就是自己执意想找到那名黄衫少女、想画她真正的原因吧!
光是见到她,见到那双充满了无限情感、隐藏了无数故事的眼瞳,深深触动了他的心,她带给自己的震撼,就像是让他缓慢死去的感觉,在那一瞬间全部又复苏了起来。
只要找到她、画她,就能恢复成过去的自己吧!这是隐藏在凌霄内心深处的想法,也是他的期望,只是,她到底在哪里呢?
就在这个时候,凌霄听到身后传来细小的脚步声,他轻叹一声,心里猜想一定是某个从宴会里出来寻他的人,要不然,就是魏府的仆役又奉命来服侍他了。
凌霄漫不经心地回头,直觉想开口打发对方走,但在看清楚来者的那一瞬间,凌吞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夜空下、月影稀薄的小径上,站著一名身穿黄衫、容貌秀丽的少女,她没有开口,只是睁著一双如诉如慕、天真又复杂的眼瞳,专注的、仰慕的、一瞬也不瞬的凝望著凉亭里的凌霄。
黄衫少女?!终于,找到她了!
第四章
夜风轻拂,站在小径上的黄衫少女衣袂飘飘,在银月流泄下的光晕点点映照下,那一双眼瞳宛如秋水般明亮澄澈。
凌霄起身,不由自主地向她走了过去,甚至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心中呐喊著,这次绝对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当那张困扰自己多日、盘据自己思绪多日的脸庞就近在眼前,近得一伸出手就可以触碰到的时候,凌霄停下了脚步,强迫自己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躬身道:“在下凌霄,敢问姑娘芳名?”
听见他的问题,黄衫少女微微一愣,明亮的眼瞳里闪过了错愕、还有浓烈的失望,最后只是敛下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凌霄并没有忽略她眼中情绪的变化,他和她未曾相识,但不知这少女眼中的失落与失望从何而来。
“姑娘似乎识得在下,凌某却不知道姑娘是哪位,这好像有点不公平。”不管在市集、或是在魏府相遇,这黄衫少女始终以一种复杂而倾慕的目光看著自己,再加上她现在眼底的失落,凌霄猜想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谁。
黄衫少女轻轻颔首,说道:“我知道你,你是名满京城的画师。”
少女的声音十分清柔、颔首坦承,但她诚实的坦白却让凌霄心中十分不快。
她确实早就知道自己的身分,这么说,这几次的相逢根本是她刻意制造的,刻意神秘的出现、刻意想引起他的注意。
一想起连著几日扰乱自己心情的,居然是出自这少女细心而缜密的计画,凌霄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丝厌恶。
“姑娘既然知道凌某,又刻意三番两次出现在我面前,意欲何为?”再次开口时,凌霄的口气已经多了分轻蔑。“难道你也想找我画像?”
站在自己眼前的黄衫少女,虽然有著让他挥笔的强烈冲动,但从她的衣著上看来,并非官家千金或是富有人家,想必她没什么钱,所以才会想以这种方式引他注意吧!
“我不想。”黄衫少女摇了摇头,抬头直视凌霄。
“你不想?”这下子换凌霄错愕了。如果她不是想画画像,那么刻意制造机会接近自己做什么?
少女再次坚定地摇了摇头,抬起头再次看著凌霄,许久都不说话,忽然微微一笑:“让名满京城的第一画师动笔,需要付出好大的代价,要很多很多的金子,还得付出自己的身体,所以我不想。”
明明她说的是事实,但是当这些实话从这少女口中说出的时候,凌霄却像是被人狠狠赏了一个巴掌。
但真正可恨的是,即便知道她是怀抱著目的接近自己,即便她说了不想画画像,但他还是想画她,想画下她独一无二、似天真又世故的容颜。
“若是……我不收酬金,也不索取其他代价,姑娘是否愿意让凌某画画像?”话说出口后,凌霄才知道自己真的这么傲了。
他知道此话一出,就亲自打破了自己过去的规矩。而这一切,居然只为了画一名少女?但他不在乎,因为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若是不画她,自己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原以为自己开出的条件会让少女欣喜若狂、改变主意,但少女依旧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凌霄疑问。
“如果没有酬金、也不索取其他代价,京城第一画师是不可能画出女人的画像。”黄衫少女淡淡开口。明明是讽刺凌霄的言语,但她语气中确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你是什么意思?”少女的言语刺伤了凌霄。
“我只是说了一件你我心里都明白的事情。”她再次轻轻叹了口气,旋过身打算离开了。
“等等!”凌霄心里充斥著一堆矛盾的渴望:想画她的渴望,想斥责她言语荒唐的渴望,想请她留下的渴望,以及想证明她看错自己的渴望……所以,他再次开口喊住了少女。
“姑娘,凌某刚才所说的是真的。”凌霄再次重申。“如果姑娘愿意让凌霄画画像,凌霄绝对不收任何酬金,也不会要求姑娘付出其他代价,姑娘只需要……让我画你就可以了。”
说到最后一句,那已经是放下京城第一画师的尊严所做出的保证了。
“凌画师,我很感谢你的心意。”黄衫少女回首,澄澈的眼瞳中依旧写满了思慕仰慕之情,但却有一股更巨大的悲伤盈满了她的黑瞳。“你不明白,你画不出来的……”
连续两次的拒绝,再加上她对他画技的质疑,就算凌霄原本再怎么渴望画她现在也只充斥著对她的浓烈怒意。
“那你故意在我四周晃来晃去是什么意思?”凌吞愤怒地质问。“这样作弄人很有趣是不是?”
少女身子一顿,好半晌后才回头,对凌霁露出一抹融合了歉意和自责的凄楚笑容说道:“是我不好……我原本只是想看看你……但是我只看到了京城第一画师,很抱歉,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扔下这样一句话后,黄衫少女加快脚步,身影不一会就完全消失了。
一直到少女的身形再也看不见了,凌霄伸手用力槌向凉亭的桌子,宣泄他无从发作的怒气。
该死的女人!她到底以为自己是谁?居然敢拒绝他?!不单是拒绝,还彻底质疑他,居然一口咬定他无法画她!
哼!该死!他一定会证明她是错的,他凌霄是京城第一画师,只要他想画某个女人,一定会将她完美地呈现在画作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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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距离绢布不过毫米的距离,却始终无法落下,而画室的地上,早已散落了无数张丢弃、撕毁的绢布,上面画的都是同一名女子:身穿普通的衣裳,发饰也很简单,不管是站立的姿势、坐著的姿势,倚著柳树的姿势,都仅有大致的轮廓,而每张画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脸部一片空白。
“啪”的一声,凌霄将手上的毛笔使劲甩到了地上,跟著伸手将画架上的绢布用力扯下,毫不留情地扔到了地上。他已经将自己关在画室两天两夜了,但始终无法完成自己想做的,将那名黄衫少女画出来。
画不出来!
明明那少女的容颜,就像是烙印在自己脑海里那样的深刻,但他怎么就是无法将她确切的容貌画下—每一次要动笔画她五官的时候,少女在他脑海中的影像,就像是突然将石子投入湖水那样,瞬间将湖面上清晰的画面全赶走了。
你昼不出来的……少女的悠悠细语,像是诅咒一样灵验了!
“不!不可能,我不可能画不出来……不过是个女人!”凌霄喃喃低语。
他是专门画女人的画师,对方是自己最擅长画的女人,就算没有在眼前,他也可以将她完整画下,他有这个能力……自己一定能做到的!
沉默了好一会,凌霄再次取了新的绢布在画架上固定好,打算继续下一次的尝试,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女子温柔的叫唤声。
“凌画师?凌画师,你已经在里面两天两夜了,我让仆役炖了鸡汤,你休息一下吧!”门外站的是魏紫萝,好声好气地劝著。
凌霄一愣,像是这才想起自己还留在魏府作画这件事。看来那个黄衫女子带给自己的刺激太大,他一心只想进画室将她画出来,居然连来这儿的目的都给忘了。
他起身,伸手将画室的门打开,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魏紫萝,还有身后三、四名随行的仆役。
“哇!凌画师你看起来累坏了,快坐下来喝点鸡汤吧!”
凌霄肯开门,给足了魏紫萝面子,她听说只要凌霄一将自己关进画室,除非他肯出来,否则其他人是叫不动的,但她魏紫萝就是不一样,只是唤了几声,凌霄就开门了。
凌霄随意选了张椅子坐下,接过魏府仆役端来的鸡汤,喝了几口,他抬眼望著坐在对面的魏紫萝,专注而慎重。如果此刻要画的人是她,他会先画她两道弯弯的眉毛,挺俏的鼻梁、跟著再顺势描绘出她的樱桃小口,最后再回头补上弯眉下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如此,就完成了魏紫萝的模样了,一点也不难。
他并没有变,也没有忘记画女人的方法,但为什么他就是无法画下黄衫少女的模样呢?
“哎!凌画师你别这样看著人家嘛!”魏紫萝毕竟是官家小姐,从来不曾被男子以如此专注的目光凝视著,而且还是凌霄。
虽说他将自己关在画室两天,发丝有点乱、下巴等位置也添增了些许胡渣,但这些都无损于他的俊美,反倒增加了几丝危险的气味,光是坐在这承受他的目光,她双颊早就比落日晚霞还要火红了。
凌霄没有反应,像是根本没听到她说的话,依旧专注地凝视著魏紫萝,专心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凌霄的专注凝望彻底满足了魏紫萝的虚荣心,虽然有点害羞、不好意思,但她还是动也不动,决心让凌霄尽情欣赏自己的美丽。
打从晚宴结束那天,她就听仆役说凌霄将自己关进了画室,起初她不以为意,认为他只是想做自己的事情,不让其他人打扰。但两天过去了,凌霄非但没有离开,在外看守的仆役也回报,说画室里头偶尔会传出凌霄的诅咒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
她不知道画室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总要弄清楚,现下整个京城都知道凌霄住进魏府打算帮她作画,在晚宴上他也露了脸,要是他真出了什么事、无法帮她作画,那可不行。
凌霄这两日在画室里到底在画什么?魏紫萝的目光忍不住被散了一地的丢弃绢布产生了好奇。嗯……他这两日看来都在作画,但究竟是画什么?居然让他费了这么大的工夫?
“燕儿,把地上的绢布捡起来给我。”魏紫萝开口下命令,见对面的凌霄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心里更放心了。
“是。”不一会,燕儿已经将地面上的绢布一张张捡起,叠好、整理好之后,恭敬地送到了魏紫萝的眼前。
“咦……这是什么?”魏紫萝低头看画,一张一张地看著,一双弯眉不自觉地蹙起。这些绢布上有各式各样姿态的女子,或站、或坐,都穿著同样一件衣裳,别著同样的简单发饰,而且,脸部的位置都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很肯定绝对不是自己。
“凌画师,你将自己关在画室整整两日,画的是什么?”魏紫萝心里一恼,直接开口询问。
凌霄听见叫唤的声音回过神,这才注意到魏紫萝手上拿的是过去两日自己失败的画作。
“这些是凌某随性之作,让姑娘看笑话了。”凌霄皱眉,伸手将那些绢布拿过来,迅速地将它们折好、收入衣袖里。
“不知凌画师作画时,心里想的是谁?”魏紫萝的语气不自觉提高了许多。
虽然画像中的女子没有画上五官,但那身形、那姿态,和自己完全不同……倒有几分像是萧湘语。这项发现让她既愤怒又恐惧,因此顾不得失礼,一定要从凌霄口中得到答案。
可恨!只在晚宴上见过萧湘语一面,为何就为她画了这么多画像?她绝对不会允许的。
“魏姑娘,你也看不出她是谁吗?”凌霄难掩心中的失望。既然黄衫少女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他还在想,或许魏紫萝会知道她的身分。
魏紫萝俏脸一冷,以十分轻蔑的口吻说道:“我虽然不知道画师笔下是谁,但看她那一身衣著打扮,并不是什么出身高贵的女子,我不可能认识这样的人。”
明明画的就是萧湘语,凌霄居然还打算掩饰?既然他想装迷糊,那么她也不用在言语上客气了。
“她可是魏府的丫鬟?”凌霄再问。
“嘿!想当我魏府的丫鬟?只怕也没这么容易!”魏紫萝越说心里越恨。太过分了!她和凌画师明明只在晚宴上相处了一会儿,凭什么能让画师念念不忘?凭什么?
魏紫萝的回答让凌霄更迷糊了,完全听不出来她认不认识黄衫少女。
“不知她——”
“凌画师,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失陪了。”魏紫萝再也无法忍耐,冷著一张脸“刷”一声站起,在仆役的陪同下离开了。
等到魏紫萝一行人离开后,凌霄重新将绢布取出,凝视著画作中缺少五官的女子,心中暗自做了决定:她是自己遇过前所未有的挑战,但他不会放弃,不管这少女有多顽固、有多坚持,他最终都要画她。
画她、完成她、然后忘了她,就像自己过去完成无数的女子图像一样,唯有如此,才能平息心中那股骚动和不平静,重新找回原来的自己……
************
那一日过后,凌霄开始随身带著绢布,逐一拜访魏府里遇到的每一个人,询问他们是否知道黄衫少女的下落。
凌霄特别将少女的发饰和衣裳画得十分仔细,好让见过她的人能一眼认出来,根据魏紫萝的说法,她似乎见过这少女,而且她的身分在魏府并不是很高,有了这条线索后,凌霄几乎每遇到一名魏府的仆役,都会拦下他问个详细。
不到一日,整个魏府的人都知道,京城第一画师想要寻找一名身穿黄衫、约莫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
凌霄的举动彻底激怒了魏紫萝。她不知道凌霄究竟在装疯还是卖傻,拿著一张萧湘语的画像在她魏府找人,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更何况,所有魏府的奴仆都知道她砸重金请凌霄过府作画,为的就是要在萧湘语面前炫耀,现在正主儿的画像没完成一张,凌画师倒是画了无数张疑似萧湘语的画像。任何熟悉魏紫萝脾气的人,都不敢吭气,就算遇上了凌霄,也只能支支吾吾个半天,然后一脸尴尬地离去。
“小姐,凌画师那张图像,燕儿怎么看也不像是萧家小姐啊!”
当整个魏府都因为一张图像而草木皆兵的时候,燕儿小小声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一天,是她一张张捡起了绢布交给小姐的,自然也将上面的人物看得一清二楚,明明只是一个身穿普通衣裳的普通女子,但不知怎地小姐偏就是将她看成了萧湘语小姐。
“你懂什么!”魏紫萝恶狠狠地瞪了燕儿一眼,恨声道:“凌霄虽然故意让画像中的女子穿著普通衣裳,但还是保留了她的真实年龄,你说,那天在晚宴上除了我和萧湘语,哪里还有十六、七岁的姑娘在那里?他画的既然不是我,那就一定是萧湘语那个狐狸精!那天晚上是我亲眼看到她靠近凌画师,在那里卿卿我我、好不要脸!”
“可说不定凌画师画的真是咱们魏府里的小丫头呢!”燕儿再次开口,实在不想看小姐这样整天气呼呼的。
“燕儿。”魏紫萝对燕儿投去一记又冰又冷的目光,以十分轻蔑的语气说道:“你可知道爹爹是花了多少银两才请到凌霄?京城第一画师如果没有足够的银两,他是绝对不会动笔的,你觉得他是蠢了还是傻了,到魏府放著本小姐不画,却看上了一个死丫头拼命画?”
“对不起,是燕儿愚昧,没有想这么多。”燕儿十分委屈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再开口多话了。
“这是阴谋,一定是他们两人计画好的阴谋!”魏紫萝咬牙切齿地说著。虽然自己还不知道萧湘语和凌霄是怎么搭上线的,但两人合在一起削自己的面子,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小姐是说萧小姐和凌画师吗?”燕儿不确定地问。
“除了他们还有谁?”魏紫萝冷笑连连。“想联合起来看我笑话?没这么容易,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小姐……”燕儿有些害怕,从来没想过她的小姐脸上居然会出现这么可怕的神情。
“燕儿。”魏紫萝深吸一口气,森冷的表情敛下,换上温和的笑靥。“帮我带话给凌画师,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明天就可以开始作画了。”
“是,小姐。”燕儿领命后,丝毫不敢迟疑地立刻去执行。
魏紫萝望著镜中点上淡妆、娇美如花的女子,漾起一抹扭曲的笑痕,喃喃自语道:“萧湘语……你等著看吧!我绝对绝对不会把凌吞让给你的……”
第五章
画室里面一片寂静。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凌霄过去作画的习惯,里面没有其他人,只有画师、还有被画的女子而已。
为了作画,魏紫萝特意换上了新裳:青绿色的长裾衫、金黑丝线交错绣上的软绸腰带,淡粉色的三层薄翼纱裙。
除了服装外,发簪、化妆等小细节一样也没少,当她坐在画室的中央,就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迫不及待地向所有人宣示自己的美丽。
“凌画师,我已经准备好了。”魏紫萝嫣然一笑。论美丽、论女人味,她自信都不会输给萧湘语,虽然不知道凌霄为什么选择画那个女人,但无所谓,只要画师一日在魏府、就是她一人的画师,他总会回心转意的。
凌霄颔首,将手上的毛笔喂了墨,试著将注意力移回眼前的绢布。
虚耗了这么多日子,如今魏紫萝终于肯让自己开始工作,该算是这几日来唯一的好消息了。
他连著几日在魏府找人,却什么也找不到,有几名魏府的仆役像是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也不肯说,只是让他的心情更烦躁而已。
或许,答案并不在魏府,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应该早点结束工作,因为再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凌霄沉著站在画架前,属于画师敏锐的黑瞳,专注无比地注视著他的对象,任由染上丹青的毛笔挥舞,熟练地在绢布上沾色、成形,一点一滴、慢慢慢慢地将眼前女子的神韵风采转移到绢布里头去。
毛笔握在手上的感觉没有变、丹青染上绢布的感觉也没有变,他没有变,还是可以像过去那样画女人,并没有受到影响,只需要一边注视著作画的对象,一边熟练地运转自己的右手,这是他的本能,什么都没有改变……
凌霄一边动笔、一边在心里不断这么告诉自己。突然,他手上的毛笔一顿,跟著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瞪视著绢布—
绢布中央隐约成形的纤细形体,确实是一名女子,却不是眼前的魏紫萝,凌霄知道,因为画中的身形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盘旋在脑海里始终不肯离去的黄衫少女的形体!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眼前的人是魏紫萝,一双眼睛专注凝视的也是魏紫萝,为什么手上笔画描绘出来的,却依然是他始终无法画出的那个人?
“刷”的一声,凌霄将绢布从画架上抽起,然后用力甩到地上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魏紫萝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意吓了一大跳,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一滴墨坏了整张图。”凌霄随口解释,跟著动作迅速地再换上新的绢布。
“喔。”魏紫萝不疑有他,重新坐好、重新摆出端庄的姿态。
凌霄深吸一口气,换了一支毛笔、再次喂满墨,打算重新开始画图。这一次,他更专注地看著魏紫萝,更小心的下笔,一笔一画小心翼翼,就怕重蹈覆辙。
即便是如此,当他开始以笔描绘形体,想描出魏紫萝圆润的肩头时,脑海中就会出现另外一道声音说:不对,她的肩头应该再纤细一些。而脑海中的这股意识似乎强过任何的力量,甚至操纵了他握笔的手,在下笔的那一瞬间,将应该圆润的肩头,画成了纤细、仿佛弱不禁风的肩膀。
再一次,他画出了和魏紫萝完全不相干的黄衫女子!
“不!”凌霄心中的震撼比任何人都强烈,他再次动手扯下画架上的绢布,愤怒地将它揉成一团,完全无法接受!
“凌画师?”魏紫萝现在觉得不对劲了。这次总不可能又是一滴墨坏了一张画吧!他不是名满京城的画师吗?不可能老是出这种错误吧!
“不好意思,连著两张我都不满意。”凌霄开口道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他很清楚,如果不把这个问题尽快解决会更麻烦。“今天我想我们暂停好了,或许明日……”
话没说完,凌霄自己就先住口了。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明天是否就恢复正常了。
凌霄一语不发地站在画架前,脑中乱成一片。自己到底怎么了?先前只是画不出黄衫少女的五官,现在是有人站在眼前,他却依然无法将她画出来了?!
望著凌雷沉静、却依旧俊美挺拔的模样,魏紫萝心中却另有想法。
“凌画师,我……”她软软地唤了一声,还没开口说出下面的话,一张脸已经先羞红了起来。看到凌霄作画不顺利,不由得让她想起了曾经听过的传言。
据说,能让凌霄画出最美的画像,就一定得和他有肌肤之亲,因为一旦有了最亲密的肢体接触,他就能将那个女人独特的美丽和风情全数展现在画作上面。
在聘请凌霄之前,魏紫萝心中还是有一丝丝的迟疑,他虽然是京城最有名的第一画师,但再怎么有名也不过是一名画师,要她这个金枝玉叶委身,岂不是太委屈了。
但这些许的迟疑,在她看到凌霄的那一瞬间全部都消失了!凌霄少见的俊美风采、高大挺拔的身躯,是她曾经交往过的富家公子怎么都无法相比的。
这些日子她完全没有采取行动,是因为多少还有一些矜持,再怎么说她也是魏府的千金小姐,如果过于主动不是让下人们看笑话吗?所以她耐心地等,等著凌霄被她的美丽迷惑,等著凌霄主动示意。
等了再等,凌霄却始终没有特别的反应,但现在不就是好机会吗?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画室独处、完全没有其他人干扰,谁主动、谁被动,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当凌霄闻到一阵香气扑鼻的时候,魏紫萝已经无声地来到他的面前,她的双颊火红、媚眼如丝,浑身上下散发著动情的馨香与无言的邀约。
“凌画师,我一直忘了间你,你觉得我怎么样?”魏紫萝伸出手,轻轻在凌霄的胸膛前抚摸,微仰起头,笑得天真又妩媚,娇柔的气息有意无意地轻轻吐在凌霄的颈项。“你觉得我好不好看?”
双眼看到的,是女子又娇又媚的姿态,耳朵里听到的,是女子又甜又软的声音,鼻间充斥的,是她充满香气的身子,身体感受到的,是她软如滑玉的指尖,以及散发著动情的娇躯……他知道,只要自己再向前一步,或者,只需要露出一抹微笑,这个女人就到手了,软玉馨香在怀、云雨缠绵无限,就像过去一样,女人主动献身,而他从来不拒绝。
如果没有酬金、也不索取其他代价,京城第一昼师是不可能画出女人的画像……突然,黄衫少女说过的话从凌吞的脑海中响起了。
“不!不是这样!”凌霄直觉地伸出手,止住了魏紫萝踮起脚尖主动要奉上的吻。他可以画!随时都可以画,只要他想画就可以画出画像,不管是否有酬金、也不管女人要不要献身,他都可以画!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画师凌霄!
“凌画师?”魏紫萝一张俏脸转为火红,并非因为热情,而是被拒绝的恼怒和羞愤。
凌霄看著魏紫萝,这个几乎是唾手可得的貌美姑娘,但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甚至不因为开口拒绝她而感到惋惜。
“抱歉。”凌霄停顿了一下,略带歉意地开口道:“今天我真的没有作画的心情,过几天再说……”
说完后,凌霄随即转身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画室。
等候在门外的仆役们觉得奇怪,而燕儿则是忍不住,头一个探头一看究竟。“咦?小姐,你不是说这次进画室要好几天才能出来?怎么半天都不到就结束了?凌画师画好了吗?有这么快吗?”燕儿的问题一个接著一个。
哇!难道真的可以半天画好一幅画像?难怪叫京城第一画师啊!
“闭嘴!统统给我滚出去!”魏紫萝不顾形象地叱喝,让随著燕儿探人头的仆役们吓了一大跳,更让还来不及探头的仆役们立刻缩回脑袋,动作迅速、但求自保地往外冲。
“小姐?”燕儿被吼得莫名其妙,委屈得都快掉眼泪了。
“跟我回房!”魏紫萝一肚子火无处可发,最后恶狠狠地瞪了燕儿一眼,拉起裙摆、踩著愤怒的脚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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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魏府来了意外的访客,正是先前为凌霄和魏紫萝牵线的李天禄。
他本就和魏府有交情,所以很顺利地见到了凌霄,当后者表示心情不好、想离开魏府找个地方喝酒的时候,喜欢吃吃喝喝的李天禄第一个赞成,兴高采烈地带著凌吞离开了魏府。
一直到了傍晚,李天禄和凌霄都还没回返,但奉了魏紫萝命令、必须时时跟在凌霄身后的魏府仆役,却提前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了。
“我奉小姐的命令,一路跟著凌画师,他和李公子确实到城里的谊宾楼用膳、喝酒,他们坐在二楼的雅座,叫了七、八道菜,还点了最好的酒。”仆役钜细靡遗地向魏紫萝回报他看见的事情,将琐碎的资料全都交代了一递后,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有些为难地开口道:“他们聊了好一阵子,后来……”
“后来怎么样?做什么吞吞吐吐的?”魏紫萝低叱一声。
“萧姑娘也去了谊宾楼。”
“什么?!”魏紫萝俏脸一白,整个人激动地站了起来。“你快说清楚,你说她也去了谊宾楼是什么意思?她是去找凌霄?还是凌霄早就和她约好了在那里见面?”
“呃……我也不清楚。”仆役胆颤心惊的回答。
“不清楚?我要你这个废物跟著干什么?”魏紫萝气得拿起桌上的杯子往仆役身上扔,严厉道:“把你看到的详详细细给我说一遍,不然我饶不了你!”
“是……”被茶杯砸到虽然不会死,但还是很痛。仆役一边护著自己的身子,一边努力回忆。“我一看到萧姑娘进了谊宾楼,就立刻躲了起来、就怕她认出来。萧姑娘在谊宾楼张望了半天,好像是在找人,后来……后来是二楼的李公子先开口打招呼,所以萧姑娘就上去了,就是这样,因为小姐告诉过我,如果凌画师外出遇到人、得立即回报,所以我就赶回来了。”
“你是说,他们现在还在谊宾楼,三个人还聚在一起吗?”魏紫萝双眼进射出妒忌、愤怒的火光。
“这个……应该是吧!”仆役在心中叫苦,他人不就站在这里吗?哪里生出另一对眼睛看他们是不是还在谊宾楼喝酒?
“好了,你可以走了。”
“是,小姐。”仆役如获大赦,以最快的速度转身离开了。
“小姐,我觉得……”当房间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燕儿忍不住想开口说出自己的建议。
“燕儿,你先出去。”魏紫萝不让她有机会说完,直接下达命令。“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是。”燕儿轻叹一口气,望著魏紫萝气得发白的睑,虽然担心,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凌霄……萧湘语……凌霄……萧湘语……”魏紫萝阴沉又茫然地瞪视著一前方,以一种咬牙切齿的方式念著两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
谊宾楼内,凌霄与李天禄依旧毫不知情地继续饮酒。
说是喝酒,其实应该叫陪著朋友喝闷酒才对。李天禄轻啜一口美酒,望著对面沉静阴郁的凌霄,再看了一眼旁边空出的位置,忍不住摇头晃脑地叹气。
他知道凌霄心情闷、心情不好,但也没必要冷著一张脸一句话都不吭,这下可好了,把仰慕他多时的萧姑娘吓得连多坐一会聊天都不敢,只怕凌霄以后也接不到萧府作画的生意了。
他今日会到魏府走一趟说起来也是巧合,既然知道魏紫萝一心想留住凌霄在魏府作画,那必定是使出浑身解数在招呼,种种大宴、小宴必定一样也少不了。
他生性喜欢热闹,所以打算到魏府碰碰运气,没想到这一去,就遇到一脸烦躁的凌霄,说想出去喝酒、散散心。基于朋友一场,他当然就带著凌霄到谊宾楼了。
酒才喝了几杯,他就看到了萧湘语,心里虽然有些意外,但看到她居然独自一人出现、又频频往楼上看的时候,顿时明白她绝对是冲著凌霄而来。
唉!人长得俊果然就有这种好处!李天禄欣羡无比地想著,既然明白了萧家千金的心意,他也大方做个顺水人情,热络地将萧湘语请到雅座,让她有机会和凌霄说说话。
但偏偏,凌霄摆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萧家千金面子薄、椅子都还没坐热就难过得离开了。
他劝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眼睁睁看著凌霄将一个大财神爷给放走了,而自己只能陪著他继续喝闷酒。
酒过三巡后,凌霄将遇到黄衫少女的事情说了一遍,同时对李天禄坦承,现在除了她之外,自己已经画不出其他的女人。
“……我就是找不到她。”凌霄郁闷的结语,仰首一口饮尽杯中美酒。
“凌兄,你现在这个问题,当真麻烦得紧啊!”李天禄皱著眉头听完整个故事。他只当凌霄最近情绪不稳定,导致作画不顺遂,却没想到这中间还牵扯到了一个神秘、从来没人见过的黄衫少女。“这……这问题要怎么解决才好?”
“如果我知道,就不用和你暍闷酒了。”凌霄嘴角一扬,笑得十分无奈。
“你真的确定她不是魏府的丫鬟?”李天禄问得更仔细一些。从他听到的故事判定,那少女应该是魏府的人没错。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但是不管我怎么找、怎么间,魏府上下都一口咬定没有这个人,如果不是我确定自己看过她、还为她画了好几张画,我想其他人都要认定我是疯子了。”凌霄露出疲倦的苦笑,跟著伸手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绢布。“就是她,你有办法帮我打听到她是谁吗?”
李天禄接过绢布、看得十分仔细,但绢布上的女子黄裳清晰、发饰完整,偏偏脸部是一片空白。“呃……凌兄你在开玩笑吧!你没有为这位姑娘画上脸,我要怎么帮你找人?”
“如果我画得出她的睑,还需要找她做什么!”凌霄低咒一声,伸手抽回绢布,重新将它收了起来。
见凌霄虽然烦躁、却依然十分珍惜那张绢布的举动,李天禄开始觉得事态严重了。认识凌霄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来不曾看他这么烦恼过,也不敢相信世上居然会有凌霄画不出来的女子。
“世上真有这么美的女子?如果有,我真想看看。”李天禄悠悠叹息。居然美到连第一画师都无法捕捉其神采,那一定是天仙之姿吧!
“你在说什么?”凌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那个神秘的黄衫少女啊!美到连你这个京城第一画师都难以描绘出她的美丽和风采,凌兄,世上真有这么美的人吗?”光是用想像的,李天禄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不是。”凌霄摇摇头,以画师专业的眼光评断。“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她只能称得上中上之姿。”
“嗄?”李天禄错愕地眨眨眼。“那你干嘛对她这么念念不忘?”
“她……有一种很特别的神韵。”凌霄陷入回忆之中,喃喃自语。“我从来没想过有人会带来这种感觉,光是看到她……我就浑身热血澎湃、心悸不已,脑海里乱成了一片,什么都无法思考。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我知道自己一定要画她,我知道只有把她完整的画出来,我才能变回原来的自己。”
李天禄沉默的听著,甚至有些吃惊地看著眼前这个宛如陌生人的凌霄。从来,他都是平静淡漠、称得上冷情的一个人,没想到他居然会为了一个黄衫少女,出现这么充满情绪、人性化的表现。
“你是说,除非找到这个少女、画出她,否则你再也无法画其他人了,是这个意思吗?”李天禄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确认。
“是。”凌霄沉重地颔首。虽然不知道原因、却是自己必须接受的事实。
“魏大人年底还要和我合作一笔大买卖,我看就由我出面,说你临时接了一个绝对推不掉的工作,等完成后,再回魏府作画了。”李天禄沉思片刻,说出自己想到的办法,跟著不忘警告道:“那,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就算魏大人点头了,等你重回魏府作画,可能价格会低了很多很多,甚至完全不及现在他愿意给的一半,这种赔本生意你也愿意?”
“可以。”凌霄忍不住拱手道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先谢谢你了,李兄。”
“甭客气,谁让我们朋友一场呢!再说,如果你一直住在魏府不作画,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说不定连我这个介绍人也遭殃呢!”李天禄恢复成原本嘻嘻哈哈的模样,不忘趁机敲诈道:“不过你可得记住这份恩情,下次要是有哪个绝世大美人到你画室作画,一定得通知我一声。”
“如果你故意挑了作画的时间打扰,我还是会把你赶出去的。”凌霄似笑非笑地回答。
“哈哈哈!一言为定、一言日为定!”李天禄一愣,跟著哈哈大笑。“来!我敬你一杯,预祝你早日找到你的黄衫少女,早日心想事成!”
“多谢。”凌霄露出了多日来第一抹真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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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进行得比李天禄想像中还要来得顺利。
或许,是因为魏大人同样想到了年底那桩大买卖,或许,是因为顾及了两家过往的交情,也或许,是因为他暗示了魏大人第一画师不会忘记这次的恩情,他日若是再入魏府作画,只需付出一点点酬金,就能得到京城第一画师的画作。
总而言之,一直到李天禄和凌霄离开魏府的时候,他们都没有被刁难、甚至感受不到魏府一丝一毫的怒气。
在魏府大门前,凌霄和李天禄拱手道别,坐上不同的轿子,各自往回府的方向离开了。
从魏府返回凌府算起来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加上凌霄体内还有些残存的酒气,他坐不到一会就闭上眼、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巨响,将凌霄从睡梦中惊醒,他一愣,直觉地想掀开布帘一探究竟,却听到了轿夫发出的凄厉惨叫声。
“出了什么事?”凌霄心中一凛,立刻伸手掀开布帘,掀开的那一刹那,一股热液就喷到了脸上,他伸手一抹,才发现那是血!
糟糕!怕是遇上盗贼宵小了!凌霄心中才闪过这样的念头,一记木棒就笔直朝他敲了过来,他直觉缩起身子,但还是被打到了肩膀。
“呜……”凌霄闷哼一声,虽然情况危机,但还是立刻将双手握拳、紧紧地交握在怀中,下意识地保护自己的双手。
击向凌霄的木棍虽然落空了一次,但立刻重新举起,瞄准他的脑袋再次重重挥了下来,凌霄再次翻身滚开了攻击,但木棒还是扫到了他的小腿,虽然不致命,却痛得让他浑身冒出了冷汗。
在凌霄这一闪一躲之间,四名轿夫早已被其他歹徒击晕,像软泥般倒地不起,凌霄心中一冷,看著六、七名彪形大汉手持木棍,不怀好意地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凌霄忍痛提出疑问。
这些人真是抢匪吗?为何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也不抢钱,只是拿木棍伤人?
“别管我们兄弟是谁,你叫做凌霄,专门拿笔画画的,是不是?”脸上蒙著布巾、看起来像是领头的男子压低声音问道。
“我就是凌霄,你们到底是谁?想怎么样?”凌霄怒瞪著这群人,这才明白这些人确实是冲著他来的。
“嘿嘿!不怎么样,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贝!”男子笑得十分诡异,转头向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后,一起向凌霄靠了过去,冷笑道:“怪只怪你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上头那个人要咱们转告你一句,如果你这位大画师不画该画的人,那留著一双手又有什么用呢?”
话才一说完,两个人就弯身架起凌雷,强制拉直他的手,而另外两人则是拿起木棒,毫不留情地朝凌霄的手臂敲了过去—
凌霄大叫一声,双手像是被火烧、又像是被闪电打到,那种疼穿透骨髓直达心窝,简直是痛不欲生!
“哈哈!打得真准,再换人,来点不一样的好了,谁要能打碎他的手骨、还保得住他的命,我重重有赏,”蒙面男子哈哈大笑,一边享受著凌霄的痛苦,一边让其他人也有机会表现。
“我来!”
“让我来!我知道怎么抓力道!”
众人受到了鼓励,每个人都迫不及待、跃跃欲试,急著想领赏。就这样,凌霄在这群人木棒一击又一击之下,早已痛晕、痛醒了无数次,但这些酷刑却似乎没有结束的时候。
“……呜……”当他最后一次被剧痛惊醒时,他看到自己狼狈得像狗一样趴在地上,他试著想动、却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而自己早已失去知觉的手掌,被其中两个人狠狠地踩在地上——
强烈的绝望感袭上了凌霄的心头,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就算此刻有人来,也无法挽回他的一双手了……
画师……京城第一画师……哈哈!想不到他凌霄画师的生命,居然是这样狼狈落魄地在今晚结束!
完了!一切……都结束了。带著如此想法,凌霄也不再挣扎了,他缓缓闭上眼睛,打算让自己就这样死去。
就在他刚阖上眼睛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住手!你们不准碰他!”
女子的嗓音透明清亮、静静划破了空气,就像是漆黑夜空中的银月,一出现,就成为世间唯一存在的光亮。
凌霄困难地睁开双眼,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临死前又看到了那名黄衫少女。
“快……快走……”凌霄试著想开口、试著想移动身子警告,但是他的身体才轻轻一动,就被其中一名歹徒用力朝背心重踹了一脚。
凌霄再次痛晕了过去,而黄衫少女脸上那抹诚挚、缠绵、忧愁和担心,是他失去意识前,残存在脑海里唯一的影像……
第六章
“你救得了他吧?求求你,一定要救他!”
救他?你希望我怎么救?让他勉强活著就好的救?还是要让那双画师的手恢复的救?你要想清楚,这两者要付出的代价完全不一样喔!
“救他……让他完全恢复,让他可以继续画画!这一切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去找他,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
听起来很让人心动,不过很可惜,你已经和我交换过条件,住到我这里了不是吗?你再也没有东西可以交换了。
“求求你!救救他吧!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你愿意救他、让他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唉!别哭了,人既然是你捡回来的,我总不能让他死在这里,我是喜欢收集古董、收集奇珍异宝,却讨厌尸体。
“谢谢你!谢谢你!”
别急著道谢,就算他活下来,你也未必会开心。
“只要他能活著,我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不求了!”
好,这是你说的,将来别后悔。
四肢百骸,全身上下每一处能感觉的地方,都很痛,那些痛像是被火焚、被针刺,被人用刀子慢慢地割开血肉似的。这些疼痛并不会让人立刻死去,却是一种痛不欲生的折磨……
凌霄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死了没有,如果已经死了,那么他必定已经坠人了地狱的最深处,在那里接受惩罚与煎熬。
但或许他还活著,如果不是还活著,又怎么会感觉到这些剧烈的痛楚?他没有答案,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因为不管他睁开眼、或者闭上眼,眼前永远是一片漆黑,而这一片漆黑,始终没有提供他任何的答案。
在这一大片寂静的黑暗里、在忍受身上永无止境疼痛的时候,他时常听到有人在说话的声音,有男、有女,声音听起来似曾相识,但他又无法真正辨识出对方的身分,隐约听出他们谈论的对象是自己,但他们究竟是谁?又打算对自己做什么?
凌霄完全不明白,只能任由自己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承受著身体的疼痛,承受著眼前这一片永无止境的黑暗。
直到有一天,凌霄突然感觉到黑暗消失了,他试图睁开眼睛,虽然眼皮有些刺痛、有些酸涩,但在前方那一片刺亮的光晕中,他慢慢看见了东西。青黛色泽的薄纱床幔、雪白的软绸被子,他躺在一张舒适的大床上。跟著,凌霄慢慢转头,看到了旁边雕工细致的黑檀木屏风、房间角落与人同高的翡翠玉像、红檀木桌上冒著袅袅轻烟的琥珀香炉,布置华丽的房间,却透著一股诡异的气息。
凌霄试著想起身,才一有动作,他立刻感觉到双手传来一种又痛又麻的感觉,他想起了昏迷前自己被一群人攻击的事情,也忆起了自己的手被木棒敲打、被人踩在脚底的悲剧。
他当时以为自己的手已经废了!但已经废掉的手,是不可能还有感觉的!
凌霄颤抖的、难以置信的,缓缓从被中举起了自己的双手。
他们还能动!凌霄将双手举到眼前,看见双手被丝帕一层层厚实地包裹著,还隐隐传来一股淡淡的药草气味。
“……我的手……真的还有感觉!”凌霄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就在这个时候,凌霄听见外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闻声转头,居然看见自己苦寻不著的黄衫少女捧著托盘,步伐小心地走了进来。
“是你!”凌霄目不转睛地望著她。
是她!真的是她!他望著她缓缓朝自己走来,望著她澄澈如秋水的眼回望著自己,黑瞳里那抹既满足又快乐的神采。
黄衫少女踩著温柔的步伐,将托盘放到桌上,再从托盘里头拿起一碗热腾腾的药,然后走到了床边、坐到他的身旁,动作轻柔地舀了一匙药凑到嘴边轻吹,而后递到他的嘴边。
凌霄主动张开嘴,像是被催眠似地吞下了比黄莲还要苦的药,一匙接著一匙、直到整碗汤药见底。她以最诚挚最温柔的姿态喂他吃药,他则是深怕眼前只是一场幻梦,以一种专注而渴切的目光凝视著她。
喂他吃完药后,黄衫少女从床沿边起身,从托盘里拿起一个瓷碗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以最轻最温柔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解开右手裹了一层又一层的丝帕,然后捧著他有些红肿的手掌、温柔地放到瓷碗里浸泡著。
瓷碗里草绿色的液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当凌霄的右手触碰到时候,那种又冰又刺的感觉让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会有点疼,但对你手上的伤很有用,忍著点。”黄衫少女首次开口说话,语调充满了柔情,就像是在抚慰一个受伤的孩子那样的温柔。
过了好一会,她将凌霄的右手重新包扎好,跟著再解开他的左手,以相同的方式细心照料了一遍。
“是你救了我?”当黄衫少女为他裹好的左手绑上最后活结的时候,凌霄开口问了。一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敢真正确定黄衫少女并不是幻觉,而是真的在自己眼前。
“不是我,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黄衫少女连忙摇头。
“但那一夜……我确实看到你了。”那一夜丑陋的记忆太过深刻,他想忘也忘不了,而他确实记得,自己昏迷前见到的人就是她。“既然救了我,又为什么要否认?我凌霄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我什么也没做,真的!那夜幸亏有巡逻的差爷经过,你才幸运捡回一条命。”黄衫少女敛下眼,试图将那一夜的惊险轻描淡写地带过。“我碰巧认识一位能治病的朋友,就拜托那些好心的差爷将你送了过来,真正救你性命的,是那些差爷、还有我的朋友。”
“那么刚才喂药、换药的举动,你只是单纯在同情一个残废?”凌霄挑眉疑问,不明白她为何努力想撇清关系。
“不!你不是残废,绝对不会变成残废的!”她变得十分激动,白皙透明的脸颊因为情绪而染上了淡淡晕红。“你只要按时服药、静心修养,双手一定会复原的。”
“你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他不明白,她明明在乎自己、关心自己,但就在他以为两人可以再靠近一些的时候,她却又退开了。“虽然你一再强调自己没有救我,但我总可以知道喂我吃药、帮我换药这位好心姑娘的名字吧!”
“我……”黄衫少女紧紧咬著下唇,像是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苦衷似的。
“我并不想为难你,但我真的想知道你的名字。”凌霄以半开玩笑的语气道:“真的不能说?那么以后我只能唤你‘喂药的姑娘’、‘换药的姑娘’了,这两个称呼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你——”黄衫少女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怎么?我不喜欢失礼,所以你得告诉我,究竟希望我怎么称呼你?”凌霄轻笑出声,有趣地望著她微微恼怒的神情,还有微微涨红的脸颊。这种既轻松又愉快的感觉,是他过去从来不曾感受到的。
“我……”
“既然她是凌画师朝思暮想都想要画的小姑娘,你不妨叫她‘画儿’吧!”突然,门边传来男子似笑非笑的嗓音,打断了凌霄与黄衫少女之前温馨轻松的气氛。
凌霄抬眼,看到门边站著一名身穿绋色长袍、俊得让人惊艳的男子,居然是和他初次见面就不欢而散的佟老板。
“佟老板。”黄衫少女立刻站起,态度恭敬地向他弯身行礼。
“是你?”凌霄十分错愕,不明白这个叫佟老板的男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凌画师,尔看起来很吃惊的样子,难道画儿没告诉你这里是什么地方?”佟老板噙著淡笑缓步向前。“这里是‘水月镜花’,我在京城经营的一间铺子。”
水月镜花?什么地方?凌书微微皱眉,他发现自己并不在意这个问题,他在意的是,佟老板口里喊的“画儿”究竟是不是黄衫少女的名字。
听姓佟男子刚才说的话,这明明就是他随便起的名字,但他是谁?又有什么样的权力,可以任意决定她该叫什么名字?
“你真的叫画儿?这是你的真名吗?”凌霄执意要得到答案。
“佟老板是你的救命恩人,他的医术很好,是他治好你身上的伤、还有你的双手。”黄衫少女有些尴尬,试图想改变话题。虽然自己不知道原因,但她感觉得出佟老板出现后,凌霄对他产生的不悦和敌意。
凌霄不语,像是认定了她的名字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一样,以一双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直直地凝视著她。
“你叫我‘画儿’就可以了。”她没有正面回答凌霄的问题,却以另一种方式认同了佟老板的说法。
“对了!凌画师,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名字,改明儿我再帮她换一个、一直换到你满意为止,如何?”将一切看在眼里的佟老板低笑几声,语调温和,却字字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你!”凌霄咬牙切齿。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果然没错,这姓佟的家伙真的很讨厌。
“凌画师,开口前先看看你现在站在谁的地盘上。”佟老板浮现一抹调侃邪气的笑痕,完全没有初次见面的温和良善。“治好你的双手不难,要让他们再断掉、对我来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佟老板!”画儿忍不住出声哀求,急得都快掉下眼泪了。
“好、好,我不说了。”佟老板摆摆手,对画儿说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既然人是在我‘水月镜花’里救活的,怎么也得让他健健康康的走出去。”
简单交代完后,佟老板就转身离开了。
“你别介意,佟老板只是开玩笑。”画儿急忙为佟老板澄清。“佟老板喜欢阳光,白天的心情通常比较好,到了晚上脾气就大了一些,你别放在心上。”
“怪人!”凌霄仔细一想,上回佟老板到凌府确实是白天,而当时他的确是温和有礼,脸上总是噙著淡淡的微笑,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但真有人会白天、夜里两种性情吗?
“现在他不在了,你愿意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凌霄不愿意将时间浪费在佟老板身上,再次开口问道。她究竟是谁?和佟老板又有什么关系?
“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但是……在我离开故乡后,我就不再用那个名字了。”她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所以,你就喊我‘画儿’吧!我满喜欢这个名字的。”
“为什么?你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凌霄望著她等待答案。
“每个人都有过去,有些人记得,有些人却忘记了,不是吗?”画儿回望凌霄的凝视,透过她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瞳,凌霄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什么,但他还来不及抓住,它又消失了。
凝视著凌霄眼中的茫然与空白,画儿悄悄咽下心中的失落,下一秒,她强迫自己露出微笑说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什么也别想,安心在这里养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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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画儿细心的照料下,凌霄数日后便能下床走动,再过了几日,他双手的胀痛感也逐渐消退了,甚至,他的指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识、一根一根地开始移动。这些进步虽然缓慢,但凌霄却很满足,或许正如画儿所说,再过不久自己就能重拾画笔画画了!
这一日,凌霄在房间里觉得无聊,决定到外面去走一走。算起来他住进“水月镜花”也有一段时间了,却一步也不曾离开这个房间。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喜欢那个叫佟老板的人,既然不想遇到他,干脆一步也不离开。
但眼看自己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反倒对这个地方好奇了起来,既然快要离开了,到处逛一逛、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
推开两扇木门,凌霄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条细细的走廊,走廊的两侧全是和自己房间外观相似的房间。
奇怪,“水月镜花”不是一间店铺吗?为什么看起来像是饭馆茶楼一样、隔了无数个房间?
凌霄心里虽然有疑惑,却继续沿著走廊前进,基于对主人的尊重,就算他再好奇,也没有进入长廊两边的任何一个房间。好不容易走到了尽头,凌霄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看似大厅的地方。
厅里摆设的物品不管是雕工或材质,都和佟老板这个人很像,华丽、贵气、奢侈,还隐隐透著一股诡异。
听画儿说,他是一个喜欢收集古董和奇珍异宝的收藏家。据李天禄说,佟老板之所以有名,是因为“水月镜花”里什么都有,不管王公贵族们想要什么稀世珍宝,只要来这里走一赵,多半能心满意足的将东西带回去。正因为如此,所以李天禄才会耳提面命地警告他,千千万万不能得罪佟老板,因为他的背后靠山无数。
凌霄的目光从大厅的左边扫到右边,这些摆设就算再稀有、再贵重,都无法勾起他的兴趣。
“这就是‘水月镜花’?不过如此。”凌霄淡淡嘲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兴趣,这里的东西或许是某些人的宝贝,但若是遇上对古董奇珍完全没有兴趣的人,再大颗的璧玉也不过是石头罢了。
凌霄转身打算离开,但就在转身的瞬间,他突然定住了—在那一瞬间,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眨眼,只能目不转睛地瞪视著悬挂在墙上的那幅挂画……
画面中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穿著嫩黄衣裳、坐在溪水边,乌亮的秀发上什么多余的装饰都没有,只是卷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然后在上面插了一根木头刻成的玫瑰簪子。画中少女的服饰并不华丽、发型也不繁复,但她脸上的神情,却为这幅画带来了生命,一双澄澈无瑕的眼瞳、盈满了情致缠绵的热切,她凝望的视线细腻而复杂,隐藏著无穷的喜悦和和忧愁。
而这张融合了天真与世故的面孔,盈满了无限情感、无数故事的眼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孔,也是他不管怎么尝试、却怎么也无法在笔下呈现的脸孔!
这挂画里的人物是画儿,而绘制这张画像的画师,已经完美地将她的神韵和风采呈现在这张画作里面了。
居然有人做到了!这世上居然有人能将画儿特殊的神韵、完完整整地呈现在画作上!而这个人……并不是自己!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击垮了凌霄,他浑身的力量就像是被人抽干似的,“哆”的一声趺坐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喔,凌画师,原来你在这里。”
不知何时,佟老板已经无声地站在凌霄的背后,傍晚夕阳的余晖从他身后投射过来,将他俊美的相貌衬得发光、发亮,他手上拿著一把折扇轻轻敲著下巴,俊脸含笑地欣赏著墙上的挂画。
“……”凌霄口唇掀动一下,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有任何字眼从他的嘴中吐出。
“当初倘若不是凌画师肯割爱,佟某又怎么会得到这张绝世好图呢?”佟老板笑著叹气,心满而意足。
“你说什么?”凌霄错愕地抬眼,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哎哎!真糟糕。”佟老板以折扇轻敲自己额头,跟著耸耸肩,以忏悔的语气开口说道:“当日凌画师虽然甩袖离去,但你的学徒实在不忍心将你的旧作毁掉,最后还是送给我啦!”
见凌霄瞪大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佟老板依旧漾著无害的笑痕求情道:“凌画师,这件事本该是个秘密,但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请你回去后切莫责怪你的学徒,他只是和我一样,是个爱画之人。”
“这……这幅画是你从凌府带回的旧作?”凌霄像是听到了什么最荒谬不过的事情。
“当然,正因此画得来不易,所以我特别将它悬在大厅,让每个人都能够看见它。”佟老板笑意盎然地开口。“真是好画,若是被一把火烧掉了那多可惜,不是吗?”
凌霄脑海里乱成一片,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思考!佟老板说这是从凌府带回的画作、是他的画作?但不可能,那应该只是一张多年前画出的旧作,怎么可能是现在悬挂在这里的画?
“这不是我的画……如果是我画的,我不可能不记得……”凌霄喃喃自语。由于整件事太过离奇,连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思考了。
“凌画师,你在说笑吧?”佟老板向前一步,以平静淡漠的语气说道:“这画中女子的身形、轮廓,一笔一画都是你的手笔啊!就连上色的技巧,也都是独一无二的凌氏画技,其他画师是模仿不来的。”
他的手笔、他的画技?凌霁像是被催眠似的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挂画的前面,凝神细看,惊讶的发现佟老板说的是事实—不管是描绘人物轮廓的顺序、衣裳绉折的层次,全都和自己画图的方式一样,说得再正确一点,这张挂画除却了五官的部分,每一笔每一画,都和他在魏府画了百次、千次的黄衫少女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既是他画的画像、又不是他画的画像,谁能告诉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佟老板没有回答,依旧噙著笑意、静静地凝视著墙上的挂画。
慢慢的,当最后一点红光都坠入西方后,四周的景物也渐渐暗了下来,当大厅开始染上昏昏暗暗的颜色后,佟老板踩著缓慢的脚步开始在厅内移动,由西到东、再从南到北,按著顺序点起了烛火,一点一滴重新照亮了大厅。
“佟老板,这真是我的画作?”凌霄转身,知道这个浑身透著神秘的佟老板是唯一能解答的人。
“当然不是。”佟老板咧唇一笑,俊美容貌在跳动烛火的映照下、透著几分恶华妖异。“它既然挂在‘水月镜花’的墙上,就不是谁的,只是我一个人的。”
“你—”凌霄一愣,诧异佟老板态度的转变,脑海里闪过了画儿曾说过的,佟老板白天夜里性情不同这件事。
他可以应付白天那个总是噙著笑、一脸和善的佟老板,但他却没把握应付这个邪气森森、浑身散著恶华气息的佟老板。
“这幅画确实像极了我的笔法,但我也确定自己从来没有画过这幅画。”就算两个佟老板一样难缠,凌霄还是想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请你告诉我,我必须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你画的又如何?不是你画的又如何?”佟老板似乎觉得凌霄问了一个再蠢不过的问题。“既然连你都记不清楚了,这幅画现在属于‘水月镜花’,你又何必继续追究呢?”
见凌霄因为他的回答沉下了脸,俊脸铁青、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佟老板笑了,他唇角一扬,改变心意说道:“这样吧!我让你把这幅画带回去好好研究,仔仔细细地弄清楚,这到底是谁的画作,如何?”
“真的?你愿意让我把画带回去?”凌霄心中一喜。这“水月镜花”确实是个奇怪的地方,或许,只要回到了自己的地方、自己的画室,他就能推敲出这幅画作的秘密了。
“当然。”佟老板微笑,轻轻击掌,不一会,一名仆役打扮的少年走进大厅,动作灵敏地取下墙上的挂画、俐落地卷好,然后交给了凌霄。
“谢谢,我—”
“什么都不用说。”佟老板伸手打断他尚未说出口的话,露出一抹意味复杂的微笑,似笑非笑说道:“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凌霄将挂画紧紧搂在怀中,乘著轿子回到了凌府,他不顾府内仆役、学徒们欣喜若狂的惊呼声,快步走回自己的画室,关上门、点上烛火,小心翼翼地摊开了双手紧握的挂画。
当整幅画完整地摊开在桌面上时,凌霄一张脸像是被抽掉了颜色般、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画像里头,坐在小溪边的少女姿势依旧、黄裳依旧、青丝依旧,但她的五官,却是一片空白——
第七章
凌霄重新回到“水月镜花”的时候,已是子夜。
“开门!快开门!我要见佟老板!”凌霄心中有太多的疑虑,无视于大门深锁,用力地拍打、执意要找人。
过了好一会,两扇门从里头打开,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正是稍早将墙上挂画取下、交给他的少年仆役。
“是你!你之前交给我的那幅画—”凌霄一顿,心知找这少年理论也没用,于是改口道:“算了,关于那幅画,我有许多事想请教佟老板,拜托,无论如何请你帮我通报一声。”
“跟我来。”少年并无刁难,主动开门让凌霄进入。
虽是第二次踏入“水月镜花”,但凌霄依然无心注视周遭的景物,思绪依旧沉浸在“画像无脸”这件诡异的事情上,因此他并没有注意到长廊两旁的烛火在他们经过时会自动亮起、离开后会自动熄灭,更没有注意到弥漫在空气中,忽远忽近、近似女人的叹息声。
“老板在里面等你,请。”少年最后在一栋阁楼前停下脚步,伸手为凌霄推开铜门,然后请他进入。
“谢谢。”凌霄正想回头道谢,却发现少年丝毫不浪费时间,已经再次将门关上了。
两扇厚重铜门关上的刹那,仿佛关闭了人世间所有的声音。
凌霄扫了一眼四周,注意到最末端的房间有微微的亮光,他猜想佟老板应该在那里,于是举步朝亮处走过去。
当凌霄踏入房间的时候,他看到佟老板坐在一张躺椅上,两侧烛台忽隐忽亮、像是有火在他俊美的脸上跳舞一样。
他闻声抬眼,露出淡淡笑痕,像是一点也不意外看到凌霄。
“凌画师深夜来访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底想做什么?”凌霄蹙紧两道眉,突然想到了—最近发生这一连串奇怪的事情,都是从佟老板到凌府带走他的旧画才开始的;自从佟老板带走了他的旧画,接著他就在市集遇到了画儿,然后无法顺利作画,最后又在这里看到了不是出自他笔下的“凌霄旧作”……让他忍不住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佟老板搞的鬼。
“我想干什么?你这句话间得真奇怪。”佟老板好笑地挑高一道眉。“我记得你离开前向我借画回去研究,怎么样,已经有结果了吗?”
“你让我带回去的究竟是什么?”听到对方的回答,凌霄心中升起怒意。
“不就是一幅画?”佟老板笑了笑。“你想借画、我就立刻招来侍童将挂画取下,他还亲手将画交给了你,不是吗?”
“那幅画……那幅画回去后就变了!”凌霄瞪视著佟老板,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对不对?我把画带回去后,画像中女子的五官就消失了!”
“消失了?!”佟老板一愣,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缓缓自躺椅起身慢慢走向他,同时投给凌霄同情的一瞥。“你大病初愈,说不定是一时眼花了,画像人物的五官怎么可能消失呢?”
“别再故弄玄虚了!”凌霄咬牙切齿,一边说话一边将画卷从怀中取出,拿到桌前摊开道:“你看清楚,这幅画里女子的五官明明—”
凌霄骤然顿住,只因摊在桌上的画卷、画里头的女子完好无缺,眉如山、眼如水,神情灵活生动、栩栩如生,如同他之前在这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嗯,这幅画有什么问题吗?”佟老板笑盈盈地反问。
“这……”凌霄错愕不已,完全不能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这幅画在这里看完全没问题?但是他刚刚在自己的画室摊开的时候,画像中女子的五官确实是一片空白啊!
“这幅画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佟老板微笑,伸手将画拿起、往旁边的墙壁挂上,然后退了几步,十分欣赏地说道:“嗯,果然是一幅好画,不管什么时候看都让人心旷神恰。”
“佟老板,画这幅画的画师是谁?”凌霄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嗄?”佟老板停顿了一下,略带揶揄的回答道:“我想我已经告诉你很多次了,但是我也不介意再说一次,这是我从京城第一画师的弟子手中买到的、第一画师凌霄的旧作。”
“这不是我画的!如果是我画的我不可能不记得!”凌霄再也受不了了,他大吼出声,恨不得可以扑过去掐死这个故弄玄虚的该死家伙!
“真的?”佟老板敛起玩世不恭的表情,嘴角冷冷一撇道:“这幅画少说也有五、六年的光景,你真的能肯定自己六年前没画过这幅画?但试问,如果你真的没画过,我又怎么可能从凌府带走它?”
五、六午前……佟老板的问题让凌霄一愣,神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五、六年前,差不多是他来京城以前的时候,但……过去的事情他真的不记得了。
“莫非,这幅画真是我画的?”凌霄缓步走到画像面前,困惑地凝视著画像中的女子,声音逐渐迷惘。“这笔触……这画技……确确实实是我的,但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凌画师,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还是早点休息吧!”佟老板站在凌霄背后,好半晌后才语气平静地开口:“原先那间客房我还帮你保留著,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住著,毕竟我已经承诺过画儿,要让你恢复成健健康康、像全新的人一样才可以离开‘水月镜花’呢!”
画儿!佟老板的话让凌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就算自己不记得是不是画过这幅画,但画像中的女子是画儿没错!她一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一定能给自己答案的!
“画儿现在在哪里?”凌霄转头迫不及待地间。
“画儿?她人不就在那儿吗?”佟老板微笑,转身看向门边的位置,果然站著模样纤细、神情一片温柔的画儿。
望进画儿那双清亮澄澈的眼,刹那间,凌霄所有的烦躁、苦恼都消失了大半,他情不自禁迈开步伐走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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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后,画儿重复著过去几天相同的事情,小心检查他的双手,然后细心地为他的十指抹上一层含有淡淡药草香气的药膏。
“你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对不对?”等到画儿上好药后,凌霄开口问。
她身子一僵,低著头没有说话。
凌霄从画儿的神情得到了答案,幽幽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对不对?你知道我看到了那幅画,但你知不知道,在我将那幅画带回凌府的时候,画像里女子的五官就消失了。而佟老板居然告诉我,那是从我那里带走的旧画,世间真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吗?我不记得我画过这幅画,而这幅画居然只有在这里能完整呈现。”
“……”画儿动也不动,连开口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那幅画里的姑娘是你。”凌霄凝视著画儿,肯定开口:“如果佟老板说的是真的,那幅画是我的旧作,那为什么先前我试了再试、却怎么也画不出你的模样?既然画不出,那又怎么可能是我的旧作?”
“公子,你别再问了。”画儿难堪地开口。
“为什么?”凌霄伸手轻轻拾起她的下巴,强迫她回望自己的凝视。“你认识我?我曾经画过你?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你为什么要出现?想要什么?难道我没有权利知道真相吗?你是谁?佟老板又是谁?请你告诉我,别让我陷在这一团迷雾里。”
“我……”画儿像是被催眠似的望著他那双深邃的眼瞳。
“自我受伤后,是你日以继夜地在我身边照顾我,喂我吃药、为我换药,我感受得到你的一片真心,只是我从没仔细想过为什么……”凌霄喃喃自语。
他是个傻瓜!始终认定画儿只是某个想引起他注意、或者想找他画画像的姑娘,却从没想过他们之间或许有渊源。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打从他一见到她,心中就会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和渴求,他想不起过去,但似乎又遗忘得不够干净。
“但我已经后悔了。”画儿轻轻吐出一句。
“后悔什么?”
“后悔我做的决定。”画儿露出一丝苦笑,澄澈眼瞳一瞬也不瞬地凝视著他,像是要将他牢牢印在心坎里那样专注地望著。“我不该来、不该出现在你的面前,扰乱你现有的生活,最后还累你受了伤……我已经后悔了,如果我知道会让你承受这些,我永远永远都不会走这一趟。”
“你在说什么?我受伤的事情和你又没有关系。”凌霄皱眉。回忆起受伤的事情,他约略猜出想伤害自己的人是魏府的人,他们表面上不在意,实际上早已准备要报复了。
“我很抱歉让公子遇到这些事情,但我现在已经想清楚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对往事念念不忘,对谁也没有好处。”画儿摇了摇头,起身说道:“公子,听我的劝,别再追究下去了,你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很快又能重拾画笔、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了。”
“等等!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凌霄一怔,直觉地伸手抓住她。“你没听懂我的意思,虽然我脑海里没有你的记忆,但是你可以告诉我,说不定你说了,就可以帮我把那些失去的记忆找回来。”
“公子现在的生活不好吗?”画儿认真地看著他。“京城第一画师这个名号,是公子靠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得来的,应该要好好珍惜。等公子离开这里之后,你必定能重拾过去的风光,继续画下去,我在这里先祝福公子。”
“回不去了。”凌霄几乎是毫不考虑就开口。“在我经历了这些之后,我怎么可能回到过去的生活?在我知道你和我遗忘的过去有关后,我又怎么能放手让你离开?”
抛开几次见面时她带给自己的震撼不谈,住在“水月镜花”的这段日子里,他发现自己已经习惯她、甚至离不开她了。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只要她在身边,他的心就会很平静、很满足,这是他从来未曾有的感受,而他相信画儿也是一样的,从她凝视自己的目光、从她照顾自己的模样,她对自己一定有相同的感觉。
“就算要离开,我也要带你一起走。”凌霄说出自己的决定。
“不!不行!”画儿脸色一白,急切地摇头。
“为什么不行?”凌霄心念一动,继续问道:“你为佟老板工作?是他买下的奴仆吗?没关系,我去和他说,不管他要多少银两、多少代价,我都会给的!画儿,和我一起走,让我照顾你,好吗?”
“公子……”他语气中的温柔和承诺,让画儿忍不住滴下了眼泪。
“别哭,我说这些不是要惹你掉眼泪的。”凌霄微笑,伸手温柔地为她揩去泪水。“你知道吗?我有预感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开心的。”
闻言,画儿眼泪掉得更凶了。“公子,你的好意画儿心领了,但……画儿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你宁愿留在这里也不愿和我离开?”凌霄完全不能理解。画儿应该是喜欢自己的,不是吗?
“我已经和佟老板订了约定,我不能离开。”
“约定?是什么约定?让我去和他说。”凌霄继续说服著。“那家伙看起来虽然有点讨人厌,但我想也不是这么不近人情,让我去和他说,他会让你和我一起走的!你要对我有信心。”
“不行的……”画儿依旧拼命摇头,说来说去,始终都是同样的答案。
“为什么不行?我现在就去找他!”凌霄捧起画儿的脸,让她看清楚他眼底的坚持,最后一次保证道:“我要你,画儿,我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请你相信我的诚意吧!”
望著她温柔姣好的面容,凌霄心中确定,她就是自己所追寻的一切,而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得到她!
说完后,他拉著画儿的手,准备立刻去找佟老板谈判。
“公子……”
************
当凌霄带著画儿重新回到阁楼的房间时,佟老板依旧在那里,只不过他侧卧在躺椅上,长及腰间的发辫已经松开、像是最上等的黑缎散在那里。他半眯著眼、抽著水烟,模样看起来慵懒自在。
听到脚步声,佟老板睁开了眼,艳红的唇咧开、似笑非笑地说道:“让我猜猜,先是想借我的画,现在你想借我的姑娘吗?”
“我要画儿,我要带她一起离开。”凌霄丝毫不浪费时间。“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放人,直接说吧!”
“佟老板,对不起……他不知道……所以……”画儿急切地开口,试图想解释,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深夜的老板是难测的、让人不安的,连她都感到害怕,偏偏凌霄听不了劝直接冲了过来。
“好画儿,我当然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才会向我提出这么有趣的要求。”佟老板轻笑几声,上扬的凤眼闪动著诡谲的光晕。“或许是时候说出真相了、别再让他继续误会下去了,不是吗?”
“不!别告诉他!”画儿惊喘一声,一脸绝望地望著佟老板。“佟老板,是我不好!我……我一定会劝他离开的,求求你……别说出来!”
如果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一定会嫌恶害怕的,她知道自己绝对无法忍受凌吞鄙夷的目光,绝对不要!
“你们在说什么?”凌霄听出不对劲的地方,同时也感觉到被他握住的小手,此刻已经是冰凉一片。“姓佟的!我不管你手上握有什么,但你休想拿来威胁画儿。”
佟老板炯亮的墨色眸子在下一秒变得更灿亮,盈满了一种游戏就快开始的兴奋。“嘻嘻!好啊好啊!别说我没给你机会,你现在就可以带她走,如果,你—有—本—事—的—话。”
由于佟老板的语气太过于挑衅,让凌霄忍无可忍,他拉起画儿转身就往门口走去,她什么都来不及说,只能被动地被凌霄牵著走、也往门边开始移动。
但就在凌霄踏出门的那一刹那,突然感觉到右手一空,他错愕万分的回头,居然发现画儿消失不见了!
凌霄震惊万分地看著自己的手,不可能!他明明握著画儿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为什么不见了?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凭空消失呢?
“你!是你!”凌霄返身回房间,诺大的房里只剩下他和佟老板,却再也找不到画儿的踪影了。“这是什么妖术!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把画儿怎么了?”
“我不是说了,如果你够本事,就可以把她带走。”佟老板笑著开口。“现在答案揭晓了,你也亲眼看到了,就像那幅画无法离开‘水月镜花’一样,画儿也无法离开这里。”
画?凌霄一怔,直觉地抬头看向那幅悬挂在墙壁上的画,身子一震,脸色也立刻变得苍白无比,因为—他看见了画像中的女子居然在流泪!
凌霄踉脍地退了好几步,难以置信地瞪著墙上的挂画。
画像中的女子会流泪……画像里画的是画儿,她人不见了,画像里的人物却流出了泪水……某种呼之欲出的答案在他脑海里狂窜,伹整件事太疯狂了、疯狂得让他没办法思考,也不知道要怎么去思考!
“凌画师,老实说我累了,而这个游戏我也腻了,我不想再应付你、不想再和你浪费时间了。”佟老板一边说,一边向凌霄走过去,浑身上下散发著恶华的邪魅,最后停在凌霄面前,笑得十分残酷。“所以,我决定把真相告诉你,让你彻底死心。”
“真相?”
“是,你始终渴望得到真相不是吗?不过,我不喜欢勉强人,如果你不想知道,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如果你选择留下,我就告诉你真相。”佟老板再次微笑,俊脸酷丽而残忍,享受著对手的不知所措。“所以现在你只需要思考一个间题,你可以‘承受’真相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凌霄疲倦的声音终于响起了。“我认输了,对你彻底认输了,请你告诉我真相。”
“好,那你先听我说个故事吧!”佟老板妖魅的瞳仁闪过一丝欣赏,重新走回躺椅边拿起水烟,再重新踱回凌霄的身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轻轻地朝凌霄吐了一口气,开始了:
“许多年以前,有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他们的感情很要好,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将对方视为生命中的另外一半。虽然他们的日子过得不太好,但心里还是觉得很快乐。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两个人也一天一天的长大,少年从小就很喜欢画图、也觉得自己很有画图的天分,所以,他打算亲手为少女画一幅画,当作是求亲的礼物,等这幅画完成的那一天,就是他正式开口求亲的那一天。”
在佟老板低沉磁性的嗓音里,凌霄静静地听著,而神奇的是,在他一边说话、一边吞云吐雾的时候,他似乎在袅袅轻烟中,看到了一名少年拿著画笔,在纸张、在绢布上一次又一次作画的模样。
“一天接著一天,少年持续地画著他心爱的少女,将他对少女所有的情意和爱意都画在那幅画上面。但是,就在画像即将完成的时候,少年突然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回来……”随著佟老板的故事,轻烟中缓缓浮现了一名女子,仰望星空、默默不语的模样。“日子久了,所有人都劝少女死心,因为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少女不肯放弃,她始终在他们过去作画的地方等著,每天每天都在那里等,等著少年回来,等著他将自己的画像完成……好几年过去了,少女对少年的爱意始终没有消退,但是她却因为过度思念少年而染上了病,最后病死了。”
佟老板看著凌霄,淡淡道:“我故事说完了。”
“你说的故事……这故事是——”凌霄不敢再问下去。这是画儿的故事?她是那个少女?她已经死了?不可能!这些日子跟在自己身边的画儿是活生生的,不是吗?
“她死了,画像却在那一刻活了。”佟老板淡淡一笑。“那是少年倾尽所有爱意画出的图像,是他们没有受到污染、最珍贵的爱情。少女的魂在画像里,她虽然口不能言、脚不能行,但思念少年的心却始终没有改变,而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能再见少年一面。”
凌霄像是再也无法承受更多,“哆”的一声趺坐在地上。
画儿就是故事中的少女吗?她死了,但心里始终挂记著一个人,那个人是自己吗?
是我不好……我原本只是想看看你……但是我只看到了京城第一画师,很抱歉,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凌霄想起画儿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不!不是这样!画儿她是人!”凌霄急切地看著佟老板,渴望从他口中得到不一样的答案。“她是人,这些日子她照顾我、陪伴著我,她不可能是……”
“她不是人,她是画像里的一抹魂魄。”佟老板吐出的话异常阴冷。“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她不能离开水月镜花,这幅画也不能离开水月镜花吧!唯有在我这里,她可以走出画像、在这里如常人般自由行动,成为服侍你的画儿。”
佟老板认真的口吻,让凌霄整个人完全僵住了。
因为她是画中的一抹魂魄,所以她貌似少女、却有一双沧桑的眼睛;因为她是画中一抹魂魄,所以这幅画才会如此与众不同;因为她是画中一抹魂魄,所以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画像一离开‘水月镜花’,就失去了五官?”凌霄将心中的疑问提出。
“因为那幅画本来就没有真正完成过。”佟老板淡笑回答。“所以不管在什么地方,那都只是一幅普通的画像,但是在水月镜花里不同,在这画里有魂,我能让它呈现应该有的模样。”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些事情,为什么有能力……”凌霄顿了顿,最后还是说出口了。“为什么有能力让她的魂魄走出画像,以人的姿态和我相遇?”
“我?我只是一个喜欢收集奇珍异宝的古董商。”俊美的脸庞扬起一丝狡诈。
“你那张旧作若是没有她的魂,只是一张普通的画。是她主动来找我,希望我引她到你身边去,交换的条件是,这幅画、她的魂都会永远留在这里。”
“你想囚禁她一生一世?”凌霄怒不可抑。
“住在我这里有什么不好?嘿嘿……”佟老板笑得更开心了。“别摆出这种道貌岸然的脸孔,如果不是我走一赵凌府,只怕你这一生都不会想到这张画不是吗?你迟早有一天会将它扔了或是烧了,那多可惜!再说,你想得出人世间有比‘水月镜花’更适合收留这抹‘画中魂’的地方吗?”
“难道,她就这样永远被困在画里?”光是想像,就是一种折磨。
“你问我她为什么甘愿困在画里?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原因你比谁都更清楚不是吗?”佟老板笑得邪华。
凌霄再次愣住。是啊!他怎么能间出如此愚蠢的问题?因为她忘不了他……因为她对他依然存有眷恋……因为她始终在等他……希冀有一天他能完成这幅画……所以她不离开,宁愿让自己的魂魄困在画里继续等待。
凌霄无语,任由两行热泪缓缓流下。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忘了她?我为什么会忘记过去?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许久以后,凌霄的语气像是苍老了十几岁,开口提出心中最后的疑问。
他已经相信了佟老板的故事,画儿就是那个少女,自己就是那个少年,伹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会离开?为什么自己全然忘了她?
像是早巳算准了他会这么问,佟老板也回答得很快,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摄魂的邪美恶华。“‘水月镜花’从来不做赔本生意,你想找回过去失去的记忆?行!但是,你打算拿什么和我交换?”
第八章
“你可能不清楚这里的规矩,”水月镜花“是一间铺子,我也是商人,想要从我这里拿到什么,就一定得付出什么。”见凌霄脸上有一丝迷惘,佟老板进一步的解释。
“如能得回我的记忆,我什么都愿意付出。”凌霄略微定神后,认真的回答。
“小心呐!‘什么都愿意付出’这种字眼多危险。”佟老板伸出手指比在唇边,微笑道:“再说,我这里又不是黑店,不会要你付出不合理的代价,只要……”
就在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了鸡啼声,打断了佟老板说话的兴致,鸡啼声让他双眉紧蹙、俊美的脸庞漾起遗憾又懊恼的表情,喃喃自语道:“唉……天亮了,我看又得做赔本生意了。算了!反正这件事也不是我惹出来的。”
“佟老板?”凌霄看著他不再说话,重新走回中央那张躺椅上,只手撑颐、姿态优雅地半卧在上面。
“有什么事,等天亮再说。”佟老板轻叹一口气,不情愿地闭上了眼睛。
淡淡薄薄的光,从东方开始出现,跟著一点一丁亮起了漆黑的景物。当周遭的事物都变得清晰可见的时候,凌霄重新将注意力转回躺椅上的佟老板,耐心等待著。
过了好一会,佟老板缓缓睁开了双眼,说来奇怪。明明是同一个人,但凌霄总觉得,沐浴在日光中的佟老板,看起来温和了许多,夜里那种浑身邪魅、恶华气息,在白昼里完全都消失不见了。
“凌画师。”佟老板扯出淡淡笑痕。“你来得真早。”
如果不是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佟老板,凌霄真要以为他们是双胞胎、或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我……希望得回我失去的记忆。”但不管佟老板是什么人,他现在只想重新找回失去的记忆。
为什么自己对来京城以前的事情完全没有记忆了?过去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总觉得既然忘了、那就忘了,反正对他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影响,那想得起、想不起也没有太多的分别,一直到了现在……
“凌画师,为什么你突然想找回过去失去的记忆呢?”佟老板笑脸盈盈、一派和善斯文的模样,却间得语重心长:“你可曾想过,一个人的记忆不可能好端端的就不见,说不定是你自己刻意忘记的,是你选择把那些不好的、不喜欢的记忆丢掉了,如果是这样,你还坚持要想起来吗?”
“自己刻意忘记?这怎么可能?”凌霄只觉得十分荒谬。“如果每件事只要刻意忘记就能忘记,那人世间不就没有烦恼了?”
“普通人当然没办法这么做,但若有人肯帮忙,那就不一定了。”佟老板神秘一笑。
“是你?!”凌霄一愣,直觉地认定这一切都和眼前的男子有关。“是你做的对吧!是你让我忘记了过去?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佟老板不语,缓步走到凌霄的面前,澄澈的眼瞳里充满淡淡的遗憾。
这双眼睛……这个男人!他记得……在很久以前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
“没错,我们在过去曾有一面之缘。”佟老板心有所感的轻轻摇了摇头。“原本,我以为只是帮了一个小忙,没想到因为一抹画中魂,这么多年后却让我们有了重逢的机会。”
凌霄难掩心中的震惊。原来,他那段失去的记忆和佟老板果然有关,这就是为什么自己一见到他,心底总会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原来他们过去曾经见过面、而他还取走了自己的记忆。
“我并没有取走你的记忆。”佟老板像是可以读取人心似的反驳。“我说过了,我当年只是帮了一个小忙。”
“但是我现在不需要这个小忙了。”凌霄深吸一口气,郑重开口:“我想要得回我失去的记忆,请你……把我失去的记忆还给我,要我付出代价也可以,因为我必须想起我的过去。”
他必须想起自己的过去、想起他和画儿的过去,就算他想忘记、扔掉的记忆是丑陋的、悲伤的,他也要回想起来。
因为这是他欠画儿的,他让她苦苦等待、含恨而终,他让她变成一缕寄身在画里的幽魂。
“你确定?就算真的想起了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佟老板再问。“过去已经过去,谁也无法改变了不是吗?画儿已经是画儿,你也已经是今日的你,又何必执著于过去?”
“你不愿意?”
“不是,我只是先把话说清楚,顺便提醒你。”佟老板淡淡一笑。“当初的你做了当初的决定,今日的你却要推翻当初的决定,但恢复记忆后的你,是不是又会后侮、否定你现在的决定呢?诚如我所说,当初取走你的记忆,只是帮你一个小忙,今日要还给你,同样也是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但你要记住,这次我不再给你后悔的机会。”
佟老板的神情随著他的音调越来越低沉。“得回的记忆,再也无法退还给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得回的记忆会一直跟随著你,直到阖上眼的那一刻为止,再也不会忘记它,这样也无所谓吗?”
“我必须付出什么代价?”凌霄再问。
“没有反悔的机会,这就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佟老板淡笑。“所以你要认真的想清楚,过去我帮的小忙,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机会,既然你不想要,我只是收回来罢了,但只要你选了,就不能再反悔。”
沉默了半晌,凌霄缓缓地点头。“我接受,绝对不后悔。”
“好,你跟我来。”佟老板温和地开口,随即旋过身子往前走。
凌霄试著想跟上,但不知为什么,突然间,他觉得双腿变得十分沉重,张口想喊等一等,但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看著佟老板红色的身影越走越远了。他心中一急,迈开大步想追,却发现眼前变得漆黑一片,他低头往地上一看,却发现脚底下突然裂开一个大洞,他什么也来不及反应,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停的下坠、不停的往下坠……
“不会吧!你用这幅画就想向水宓求亲?会不会太寒酸了一些?这样吧!我上个月到城里的时候,在市集里看到有人在卖画,生意好像不错的样子,我现在就要进城一趟,你和我走一趟,多少赚点银两,就算聘金不够,也可以买点胭脂水粉。你知道,姑娘家就喜欢那些东西,别犹豫了!”
一片黑暗中,凌霄听到了男子说话的声音,然后他隐约在黑暗中,看见了两名男子。
他想起来了,那是邻村的虎牙,他看见在溪边作画的自己,停下马车间了几句,他心动了,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他上了虎牙的马车,一心想到城里卖掉画,为水宓买些礼物。
“这位小哥,你画得真不错,我家小姐很喜欢你的画作,不知道小哥愿不愿意走一趟,和我家小姐见上一面?”
因为虎牙的特别关照,他在市集和一位中年画师借了位置摆画、开始贩售,画作卖得普普通通、零零落落,赚来的银两也不如他预期的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离开家里已经三天,水宓现在一定很担心吧!
就在他犹豫著该走还是该留的时候,一名丫头突然出现在画摊前,对他这么问了。
一旁的中年画师知道他急著想赚钱,也在旁跟著劝说,说不定那位小姐肯作画,那酬金一定胜过他在画摊卖画。
为了想早点回去,他最后点头答应了。
“小画师,你模样长得真俊,为什么只看了我一眼、就立刻把头低下去?我长得不够好看吗?”
他在一间大宅院里见到了一位像天仙一样的小姐,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女子,说话的嗓音又娇又软,眼睛亮得像是要滴出水,樱桃小嘴像是花朵一样艳红,举手投足之间,散发著一股迷人的香气……
他迷迷糊糊的、懵懵懂懂的被小姐带上床,成了她最新一任的入幕之宾。
少年初尝云雨之欢,一坠入便无法自拔,时间在大宅院里像是被停住了似的,他什么都忘了、也什么都不想了,直到有一天,大宅院的奴仆带了另外一名英俊的年轻男子回来……
“浑小子,你还来这里纠缠不清做什么?不是给了你t笔银子、打发你走了吗?还像个冤鬼似的不停上门干什么?告诉你,小姐现在喜欢的是张公子,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城里最有名的画师,你连替他提鞋都不配!快滚吧!要是再让我看见一次,我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
大宅院守门的仆役张牙舞爪、极尽羞辱。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他以为的真情缠绵,不过是富贵千金一时的游戏。他大受打击、失魂落魄,这才想起他进城的目的,他进城,是想为了水宓—那个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自己动念想娶为妻子的温柔姑娘。
握著手上所剩不多的银两,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敢回到市集,不敢面对虎牙与中年画师责备的目光,所以他找了一闻破庙住下,试著想把水宓的画像完成。她是最善良、最温柔,也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只要他将这幅画完成带回去,水宓就会很高兴,甚至不会在乎有没有困脂水粉。
但,他画不下去,一看到画作,就想起自己背叛了水宓,一看到画作,就想起自己在大宅院疯狂堕落的日子。
这是一张他全心全意、用尽真情所画的图,现在的他根本无法在画作上增加任何一笔,因为他已经回不到过去那种单纯、无忧的心情,再也无法以当初的心情画水宓了……
“好精致的人物像……这位公子你画得真好,想不想到京城发展?我在京城有位朋友,最喜欢栽培年轻的画师了。不过呢,我得先说清楚,她是一个很有钱的寡妇,公子长得这么俊,说不定她会看上你。
咳咳,我话就说到这里,听不听得明白你往心里放就好。如果你想在乡下地方继续没没无名,那也无所谓,但我看公子你确实很有才情,如果你把握住这个机会、说不定将来会有一番成就。“
他浑浑噩噩过日子,直到有一天,一名男子到破庙避雨,无意间看到了他的画作,开口这么建议。
他听到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嘻心,那些有钱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专门喜欢假借栽培之名、行淫秽之事?
“公子,世事险恶、人心也险恶。你若是想功成名就、出人头地,就得付出代价。或许,世间真的有人愿意无条件的帮助另外一个人,但相信我,我到现在还没碰到过一个。再说,你踩著人、人踩著你,只是看谁先抵达最高处,不是吗?
若是你能在京城成名,到时候富贵到手、名气到手,过去的一切不过就只是小小的牺牲而已。我和你说这么多,确实是因为我欣赏你的才气,但很多时候,光有才气是不够的!“
男子必定是感受到他脸上的嫌恶,所以滔滔不绝又说了半天。
隔天早上雨停了,男子简单留下了对方的人名,告诉他,若是他想清楚、准备上京城,就可以找到这个人。
陌生男子离开后,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之中。该回去吗?但是他画像没有完成、也没脸面对水宓。该相信那个陌生男子的话吗?到京城闯一闯,即使必须付出自己当代价,也要试试看自己的能力到底有多少?
不!他做不到!事实上他已经走投无路了,既不想再背叛水宓,却又无法回到从前。若是回到水宓身边、过著过去的生活,他除了心里记挂著曾经背叛这件事,他终其一生都会在想,如果自己到了京城、是不是有能力闯出一片天?
但若是他现在选择了去京城,他永远忘不了家乡还有一个水宓,她会是他永远的牵挂,而他知道,一旦心里有了牵挂,他要成功就更困难了!
他没办法选择,因为不管选择哪一边,都会有痛苦!
“你看起来很苦恼,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要不要说出来?”
当他烦恼了几天几夜、始终没有答案的时候,一名身穿红袍、有著长发辫,容貌俊得不可思议的男子出现了。男子那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瞳像是有催眠的力量,让他不由自主的将自己的故事说了出来。
“相逢即是有缘,我可以帮你这个小忙。”
帮忙?你要怎么帮忙?
“很简单的,闭上眼睛,等我说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是看到你青梅竹马的姑娘,还是你未来功成名就的模样。你甚至不必真的选,因为你的心自己会做选择,一旦你选择了,我就帮你把烦恼消除。”
他半信半疑,但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开始浮现了水宓温柔的眼睛、温柔的笑容,然后画面一转,突然他看到自己身穿华袍、坐在大宅子里面作画的景象,在那间大宅子里面,有很多服侍他的仆役、很多向他学画画的学徒,还有更多穿著华丽衣服的男男女女,以一种艳羡的目光望著他……那会是他的未来吗?那是他到了京城后能享受到的风光吗?
“睁开眼睛。”
听见声音的同时,他睁开了眼睛,而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觉得某些东西从身上消失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自己不再烦恼,也不再困惑了,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念头:他要到京城去,成为一个最有名的画师。
从那一刻起,他慢慢的、慢慢的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只是不断地往前进、往前进,直到他成为了天下第一画师……
所以,这就是过去发生、他所遗忘的过去,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他遇到了佟老板,因为自己做出了选择,所以佟老板为他取走了过去的记忆,让他不再为过去所牵绊。
当所有记忆都回来的时候,凌霄发现四周已经恢复了光明,而佟老板,依旧年轻俊美、身穿红袍,笑脸盈盈地站在他的面前。
“我取走了你的过去,也算是造就天下第一画师的推手,因为你心无眷恋、抛弃过去,所以你可以尽情展现自己的才华。”佟老板微笑说道:“只是萍水相逢,我一时兴起动的小手脚,没想到,我们居然有再次重逢的时候。”
凌霄毫无犹豫地进京城圆梦,但等在家乡的水宓却因思念成疾死去,一缕幽魂依附在那幅画像上,再次寻到了凌霄。但一切都已经晚了,如今他们已是天人永隔、谁也回不到过去了。
凌霄旋身,在恢复记忆的那一瞬间,他只想和画儿、也就是水宓说话,他要告诉她自己有多抱歉,抱歉让她在家乡等了这么久、抱歉他让她思念成疾、抱恨死去,抱歉他当初做了那样一个决定……
“水宓!”凌霄奔到画像前,却发现画像里空荡荡的,里头的人已经不见了。“水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为什么不见了?”
“因为她自惭形秽,不想见你。”佟老板轻吐一口气,耸肩道:“这件事我无能为力,你自己看著办吧!”
说完后,佟老板转身离开了房间。
等到屋内只剩下凌霄一个人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将画像取下放在桌上,伸手一遍又一遍、温柔的轻轻抚摸著这幅画。
曾经,他们两小无猜,因为住得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在一起,一起玩耍、一起游戏,一起捱骂。
他记不清楚当时是几岁,但他记得自己贪玩,从树上狠狠跌下来,跌得一头是血、牙齿还断了两颗,她在他旁边不知所措,只能不断掉眼泪,不断地以袖子轻擦他淌血的脸。
他记得,从小两家的日子都过得不好,但每逢过年过节,有糖果、点心的时候,他们永远都是一人一半,而不管在任何时候,水宓都是将比较大的一半留给了自己。
他还记得,当水宓身子抽长、声音变得娇媚,正式从孩子转为少女的那段日子,她变得很害羞,虽然什么也不肯说,但看向他的目光依旧温柔,还逐渐添加了一点点少女特有的甜蜜缠绵。
他还记得,当他提议要为水宓作画,她坐在小溪边又期待又害羞的模样,当时阳光明媚、春风徐徐,她温柔的脸上有一抹甜蜜的笑,她冲著他笑,而他以为自己可以永远看著那张笑脸,以为他和她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不会分开……
如果,那一天自己没有上虎牙的马车,事情是不是不会改变?如果,他被富家千金赶走的时候、立刻回乡找水宓,向她忏侮认错,是不是一切就来得及挽回?如果,他当时派人告诉水宓一声,告诉她自己要离开了,她是不是就会对自己死心,不再痴痴地等下去?
“水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懊悔的眼泪“啪”的一声落下、掉落在画作上。但他知道,再多的悔恨、再多的懊悔,都已经挽回不了水宓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温柔的手突然出现,缓缓擦去了凌霄脸颊上的泪水。
在泪眼迷蒙间,他看到了水宓,睁著一双温柔、始终没有改变过的澄澈眼瞳,静静地凝视著他。
“别哭,我不怪你,真的,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她一边为他擦泪,一边温柔地继续说:“我不肯离去,绝对不是因为怨恨你,我只是想见你,好想好想再见你一面……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到底在哪里,我一直等一直等,就是等不到你。幸好我遇见了佟老板,是他让我见到了你,是他让我还能伸手抚摸你,我现在觉得很幸福,真的太幸福了。”
“水宓……”凌霄完全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紧紧拥抱她,像是怕她随时会消失那样,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抱住了她。
缘已尽、情难绝,相对两无语,唯有泪千行……
正文 终曲夜深人静的时候,凌霄重新来到阁楼,他踩著沉稳的步伐,最后在底端最末一间房前停下了脚步。
“原来是你?我还以为你这一生都打算在我的水月镜花住下,一辈子都不离开了呢?”背对著门边的佟老板闻声回头,似笑非笑。
自从凌霄恢复过去的记忆后,他和画儿从此形影不离,两个人整天在一起、像是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我和她多年未见,总有些聊不完的往事。”凌霄语气平静的开口。
几日不见,但他不管是说话的态度或者是神情,都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么说,你是口渴上我这来讨杯水罗?”佟老板咧嘴笑问,丝毫不改揶揄戏虐的态度。
“你是水月镜花的主人,应该知道今晚我为何而来。”凌霄并不动怒,依然以平静的心情说出自己的来意。
“为了画儿。”佟老板摇摇头,很遗憾地说道:“很抱歉,我虽然有点小本事,但起死回生这种事还是做不到的。”
或许是因为心中还存有一丝丝的幻想,所以当佟老板直接回绝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有些失望。“那么,她以后会怎么样呢?”
“不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个样子,只要这幅画像在水月镜花,她还是可以幻化成人形、自由走动,成为我这里最特别、最珍贵的人,难道不好吗?”佟老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她寄身在画像里,只因为想再见我一面,如今她心愿已经达成了,魂魄应该离开画像,不管是重新投胎、或者怎么样,都应该重新来过一次。”凌霄说出自己的想法。“我知道她和你交换了条件,你让她到我的身边,条件是必须永远留在这里。所以,我恳求你,如果你愿意让她自由离去,不管你要什么条件我都愿意。要我的性命、要我这双可以作画的双手,随便什么条件都可以,我愿意舍弃一切,只求让她有机会重新来过。”
他欠了水宓太多太多,更不愿意见她永生永世只是画像里的一抹魂魄。
“你认为是我困住她的吗?”佟老板轻笑出声。
“难道不是吗?”
“困住她魂魄的不是我,是你的画,是你当年真心真意、一笔一笔画出,却始终没有完成的那幅画。”佟老板直直地望人凌霄的眼底,直接说出答案。
“我的画……”凌霄喃喃自自语。
他想起来了,佟老板确实曾经说过,水宓在故乡苦苦等候,就为了等他回来、完成他当初为她画的画,即便人死了,她依然寄身于画像中继续等待。
“是不是只要我将画像完成了,她就不再有遗憾,魂魄也不会受困其中?”
“如果你舍得的话。”佟老板挑高一道眉,有趣地反问。“一旦她离开了画,那就表示天涯海角都不再有她的踪影,人世间也不再有她的存在,这一次若是分别,就是真真正正的永别了。”
“不然我该怎么办?”凌霄双手握拳、压抑自己的情绪。他舍不得画儿,却又无法忍受她因为自己,魂魄永生永世被困在画像里面。
“别问我,我从来不为其他人拿主意。”佟老板无所谓地挥挥手。“想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吧!”
凌霄轻轻颔首,和来时一样,带著沉重的心情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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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吞独自走在水月镜花的长廊上,回房间的路上极静,只有晚风轻轻吹过的声音。
远远的,他看到了一抹纤细的身影,那是画儿,她身穿一身黄色衣衫站在树下,微仰著脸、感受著落英纷飞的景象。
将魂魄寄身在画里面,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那里有声音、有颜色?有风、有雨,有温度吗?或者,只是一片荒芜的黑?
在两人共处的这段时间里,他不只一次看到画儿这么做,她很喜欢这里,喜欢一个人站在庭院,感受风拂在脸上的感觉、感受空气里的清新、感受花朵的芬芳,感受雨滴掉落在掌心冰冷的感觉,然后她会笑得和孩子一样开心。
起初,他以为画儿这么做,是因为她的模样依旧保持在少女的姿态,性子多少有些孩子气,但多看了几次,他注意到她做这些举动时,双眼闪过的惊喜,这才猛然领悟到,因为画儿早已不是人、再也感受不到外界环境的变化,而唯有在水月镜花,这里的一景一物都和佟老板一样透著神秘,所以她可以像平常人一样,重新触碰、重新感受。
但,那终究只是一时的幻觉,一个留在水月镜花,才能暂时得到的美梦……
凌霄不自觉地停下脚步,隔著一段距离静静地凝视著她。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人可以改变自己的过去,那么他一定会回去,回去守著她,相她一起度过每一天,和她一起分享生活的喜乐,牵著她的手、一起变老。
但他不能,在辜负了这样一个温柔女子的情意以后,他如何还能继续自私下去?她的人生已经因为自己而停摆、甚至超出了命运的轮回,已经够了!松开手会很痛苦,但却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
“霄,你为什么哭了?”不知何时,画儿已经来到他的身边,略微冰凉的小手抬起,温柔地抹去他脸颊上的泪。
他不语,握住她的手轻轻吻著,凝望著她始终爱意不减的双眼,许久许久后,他开口说了:“记得我当初说过,我把我对你的心、你的情,全部寄托在那幅画像里这件事吗?”
画儿颔首,依旧温柔的看著他。
“让我完成那幅画。”凌霄望入她的眼瞳,语气中有著不容自己后悔的坚定。
画儿浑身一震,身子甚至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她想说话、想回答,但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知道!他什么什么都知道了!画儿从他眼神中得到了答案。他知道只要那幅画一日不完成,她的魂魄就会永生永世被困在那里;但他是否知道,一旦画像完成了,自己就再也不能留在他的身边了?
“情愿忍受孤独、忍受黑暗,寄身在这幅画像里,这是你爱我的方式。”凌吞低嗄开口,低头轻吻她的额头。“把画像完成、让你重新获得自由,不带任何遗憾牵挂的离去,这是我爱你的方式,也是我的选择。”
晚风缓缓吹过,带起了一片落英卷到了他们身边,一片片落英落在她的发上、她的脸颊上,充满了叹息、亦充满了怜惜。
而她知道,这一切其实只是幻觉,是佟老板怜惜她一抹孤魂,而特别这么做的。
水月镜花究竟只是水月镜花,只能让人短暂作一场美梦而已……
“嗯,完成它吧!”画儿颔首,露出一抹让他心醉、也让他心碎的美丽微笑。
以丹青轻轻描绘她两道弯弯的眉,他想起两人小时候在田里嬉戏,你追我跑、永远不会疲倦的无忧时光。以丹青慢慢修饰她挺俏鼻梁的时候,他想起两人在月光下私订终身、约定好永远不分离的誓言。以丹青为两片红唇妆上艳丽,他想起她当时坐在溪边看著他为她作画,脸上那抹既满足又害羞的神情。以丹青为她的脸颊增加光晕,他想像著她在家乡一天等过一天、一年等过一年的模样……
凌霄抬起头,注视著坐在自己前面的画儿。她的容貌姿态不变,始终以那双蕴藏著无止境爱意与缠绵的目光望著他,从来没有改变过。
为什么你从来不怨我、不责怪我呢?
“过去,我的心只容得下我对你的爱,在你离开后,就只装得下我对你的思念。”画儿笑了,回答了他以为自己并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一个人的心始终只有对另外一个人的爱意和想念,没有空间存放恨了。”
像是感觉到画像即将要完成,画儿起身,缓缓走到凌霄的身边,和他一起凝视画架上的画。
他曾经说过,这幅画就代表他对她的心,那么,不需要任何言语,不需要其它的东西,现在她就在凝视这幅画,凝视他的心。
“你把我画得太美了。”画儿虽然在笑,但眼眶已经通红。
“你在我心里就是这个模样。”
凌霄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只要再一笔就完成了,也是画儿永远消失、他们永远分离的时候了。
“我爱你。”画儿以前所未有的认真口吻说著。
“谢谢你爱我,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忘记曾经有一个温柔的姑娘这么爱著我。”凌霄忍著泪开口。最后,他以丹青为画像中女子的眼瞳点出魂魄、点出光晕。
收笔的那一刹那,画像就像是拥有生命似的,在那一瞬间绽放出灿亮刺眼的光晕,凌霄直觉地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画像里头的女子依旧,但他知道,画儿的魂魄已经离开了。
霄,谢谢你让我这一生没有遗憾。
画儿离开了,只留下她淡淡的、耳语似的嗓音,在空气中飘荡不去。
凌霄“咚”的一声趺坐在地,伸手掩面、无声地哭了起来……
************
“真的,你要把这幅画送给我?”离开水月镜花的时候,凌霄将画像送给了佟老板。“这是画儿的画像,你确定不带回去自己收藏?”
“不,她一直在我心中,我不需要画像来怀念她。”凌霄淡淡一笑,说道:“我似乎没有正式向你道谢,谢谢你让画儿回到我的身边,谢谢你让我们在水月镜花里做了一场美梦。”
“现在梦醒了,你想上哪去啊?”白天的佟老板,不管是语气或神情,都充满了温暖和友善。
“继续画画、继续往前走,只不过,我已经不想再画人像了。”凌霄微笑说道:“这幅画就当作是我对你的答谢。”
“天下第一画师的最后一幅人物画作,嗯,真是奢侈的谢礼啊!”佟老板很高兴地收下了。
“告辞了。”凌零拱手,对佟老板正式告别。
“保重。”佟老板颔首,嘴角噙著淡淡微笑,目送凌霄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从此之后,京城第一画师凌吞消失了,但热闹的市集里多了一个摆摊的画师。他白天在市集里卖画,晚上则在自己的宅子开设免费的学堂,教导年轻的画师作画。他依然喜欢提笔作画,画山水、画景物,但就是不画人像。
虽然如此,但他对作画的热情,依旧吸引了许多年轻画师前来学习,而出自他笔下的画作,也渐渐获得许多人的称赞和欣赏。
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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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佟老板,依旧经营著他的水月镜花。
那天,在凌霄离开后,佟老板举止优雅地走回他休息的阁楼,伸手轻轻一挥,空无一物的墙上突然多了一道门,他从胸前取下一条项链,上面有一把精致的钥匙,“咯”的一声将门打开了。
这是一间漆黑无比的房间,唯一发出微微亮光的,是中间小木桌上摆的一盆奇特的植物。
它看起来像是一棵小树、上面却布有一条条的刺,而在最顶端,还开了一朵色泽艳丽,一共有十三片花办的花。
“这是天下第一画师,倾尽一生真情和爱意所画出来的人像,这幅画的气味尝起来应该不错吧?”佟老板带著画像走向前,而那盆奇花像是自己有意识似的,开始慢慢地摆动了起来。
“喜欢这幅画的气味?真好。”佟老板笑了,将画作轻轻往空中一抛,伸出左手接住的同时,右手已经从画中捉住了一抹金黄色的光晕。“真情爱意的气味,现在送给你。”
佟老板将金黄色的光晕抛向花朵,当光晕触碰到花朵的刹那就消失了,看起来就像是真的被吃掉了一样。
吞下金色光晕后,花朵开心的轻轻摆动,就像是高兴的在跳舞似的,佟老板满意地点点头,带著画作离开了。
当墙上的门消失的瞬间,佟老板将手上的画作挂到墙上,退后几步欣赏,喃喃自语道:“真好,这幅画好,它的气味也好,今次这笔交易,真的很划算哩!”
就在这个时候,侍童敲门进入,说有人登门拜访,对方看起来心事重重,有很多烦恼似的。
“带客人进来。”佟老板微笑,坐回椅子,怡然优雅地喝了一口茶。
不一会,侍童带著客人进来了。
佟老板抬起脸,朝对方露出一抹倾倒众生、无比魅惑的微笑,说道:“欢迎光临水月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