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23

长安俏妞铁郎君 (乔安) 上

by 乔安

01
公元七七一年,唐太宗年间长安城,一颗充满生命力的东方之珠。
虽然在十几年前曾遭到安史之乱的“洗礼”,但仍是个群商云集之地,富裕繁荣是它的代名词,大批的异邦商人也都纷纷慕名而来,是个呈现蓬勃发展的朝阳城市。
在长安城内,好玩的地方很多,新奇的玩意儿也不少,但有一处挺特殊的场所,常吸引许多大户人家的子弟流连忘返。在此,他们常会为自己喜欢的货色花上大笔银子,眉头连皱都不皱一下,啊——别误会了,这里不是什么花街柳巷之类的哦!这里可是长安城内属一属二专门销售大食、波斯商品的集货市场,从宝石、明珠、珊瑚、象牙……到丁香、乳香……等,货色齐全,应有尽有。
方莫离更是爱死了这个地方。
自小她就是这儿的常客,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但她来这里鲜少是为了买东西回家,对她而言,那是件浪费的奢侈行为。她来的目地只是为了看一些新鲜有趣的事物,以及听取一些有关波斯、大食方面的消息罢了。
拜那些大食、波斯商人所赐,长年下来,方莫离不但听得懂波斯语,阿拉伯语更是说得流利,也常来市场为人充当免费翻译。
今天真是天赐的好日子。
一大早十六岁表妹范婉婉即表示要到寺里还愿,方莫离当然是义不容辞的自愿“护送”,因为她原本就打算要花用今天偷溜去集货市场,难得遇上这样好的机会,不好好把握岂不辜负老天爷的厚爱?
主意一拿定,莫离根本无心于还愿之事,一心一意都在思索着脱身之计,可惜挨到回家途中,她仍找不到机会。没办法!姨丈派来的老管家实在黏人黏得紧,一双精明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唉!谁叫她是前科累累的闯祸精,这下子她可真是体会到什么叫自食恶果。
突然,方莫离眼睛为之一亮,哈!天助我也!
看着街角的杂耍表演,方莫离决定故技重施。虽说这方法老套又没创意,但却百分之百的管用。
“婉婉,你看那儿有杂耍表演,我们去看看好不好?”莫离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不行的,娘特别交代千万不能在外头逗留的,况且今天是宋家大少爷要来提亲的日子。”婉婉细细地说。
婉婉是唐代“典型”的美女,丰满的身材、圆圆的脸蛋、白晢的皮肤,完全符合男人追求的条件。反观方莫离,皮肤虽然雪白,却不丰腴圆润,纤细如柳腰的身段往往被视为“不健康”,无怪乎年到二十还乏人问津。
难得今天有个瞎了眼的人自动送上门,而且还是京内首屈一指的富商长公子,这种烧八辈子的香都不见得会有的好运,姨丈是绝不会放过的。“姊姊!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别只顾发呆呀!”见方莫离没反应,婉婉继续说道。
“拜托啦!我的好婉婉,我们只看一下下就好,好不好嘛!”莫离眼底全是乞求,声音可怜兮兮的,她知道表妹自己也想看。
“你真的很想看吗?”
“小姐……”老管家警告。
“嗯!”莫离点头如捣蒜。
“好吧!但只能看一会儿哦!今天可是重要的日子……”
“没问题,只看一会儿就好,我保证!”见婉婉的长篇大论即将开始,莫离熟练的转移目标,拉着她就往人群里头挤,越挤越好,越挤就越有机会脱身。这是方莫离脱身之计第一条——“挤”为上策。
约莫一刻钟之后,莫离见表妹婉婉比自己还投入杂耍表演中,而老管家也没注意到她,没想到个头矮还有这种好处。怀着窃喜的心,莫离迅速原地蹲下,从人群的脚边努力“杀”出一条“生路”。
终于,她以非常不淑女的姿势“爬”出了人群。如果宋家大少见到此时的她,八成会带着聘礼连滚带爬的逃之夭夭,从此不再踏进范家大门一步。
也许真该用这种方法吓吓他,以免除她不必要的困扰。想到此,莫离真想大笑三声,但此时绝不是大笑的好时机,她这样警惕自己。
一脱困后,莫离以她所能迅速“隐遁”到街的另一端,往市集的方向直奔而去。唉!又成功了,这方法真是百用不腻、屡试不爽。
她直喘着气,找到了一个专卖香料的大食商贩,以流利的阿拉伯语叫:“阿罕——”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阿罕年约五十,长年往返大食、中国之间,几乎是看着莫离长大的。
“你什么时候回大食?”莫离问。
“明天一早。”
“明天?这么快?”莫离惊叫。
“有事吗?”阿罕慢条斯理的抽着长烟。
“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大食?”
“你疯啦?”阿罕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我不想诱拐良家妇女。”
“我是认真的!就算你不带我去,我也会想办法自己去的。”莫离信誓旦旦,半带威胁的说。
“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毕竟到大食不是短距离,一路上危险得很,而你又是个女孩家……”
“拜托嘛!我已经考虑很久了。”她正色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大食一趟,这是我的责任,一旦嫁人就没机会了,拜托!我是很认真的,你能了解的是不是?”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坚毅的女子,阿罕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真挚果决。“是的,我了解,这些年来,我没能帮你探听出你父亲的下落。但是去大食之事非同小可,一旦决定了就不许后悔。”
“绝不后悔!”莫离保证地说。“那么我该注意些什么呢?”
“你得自备马匹和一些简便的行李,记住!不要太笨重的,明天一早我在西城门等你。”
“没问题。”莫离握着阿罕的手说。“阿罕,真的很谢谢你,虽然我不知道将来会遇到什么,但是我知道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        ★        ★
方莫离一直到近晚餐时才回到家,一踏进后门,她立刻感觉出空气中一股不安的气息。
不妙!她完全忘了宋家大少要来提亲的事了。这下可惨了,不被骂到臭头才怪,直觉告诉她先溜回房再说。
沿着长廊,莫离远远就看到房门口站着几位婢女,正想掉头开溜,身后即冒出兴奋的喊叫声:“表小姐回来了!表小姐回来了!”
完了!该来的终归要来,躲不掉了。莫离对自己吐了吐舌头,硬着头皮走进房间。
进房后果然看到姨丈铁青着脸坐在桌前,姨娘则显得焦躁不安,而婉婉呢?早就在一旁哭成了泪人儿,圆圆的脸上又多了两颗红肿圆圆的核桃眼,奇怪?为什么表妹浑身上下都是圆圆的?她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说!这回又是怎么回事?”姨丈首先开火。
“嗯……我们去看杂耍……然后……”方莫离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想从其中找到一些新的借口。“然后,我就没看到婉婉她们了。”
这样应该不算说谎吧!
“不是这样的!我一直没走,怎会不见呢?肯定是姊姊又像上次一样,弃我们于不顾——溜走了。”婉婉又哭了起来,天啊!她可真爱哭。
“我没有说你们不见了,只是说我没看到你们,可是这并不代表你们不见了,你们只是没有被我看见罢了,这是完全不同的……”莫离努力向她解释其中的差异处。
“够了!”姨丈用力拍向桌面,怒吼。“我不想听你那些似是而非的歪理,你说!你到底记不记得今天是怎样重要的日子?“
“是呀!莫离,你不替自己想想,也该为姨娘想想吧!”说着说着姨娘就哭了起来,莫离终于知道婉婉是遗传自谁了。“你可是姊姊去世前千叮万嘱托付给我的。你看看你十六岁的婉婉表妹,亲事早就定下来了,而你呢?都二十了,好不容易有人愿意来提亲,而且又是宋大少爷,你到底是哪里不满意呢!”
眼前这位似母非母的姨娘,莫离心中着实有着千千万万的抱歉与愧疚,但却无法化为任何一句话语,一时之间,正厅里充斥着姨丈的责骂、姨娘的哀怜、婉婉的抱怨。
争执结束,夜早已深了。
莫离最后得到的处罚是饿一顿晚餐,以及禁足数日直到宋家大少爷下次的前来提亲。
不过这一切对方莫离而言已微不足道,因为她明早就要离开了。
这是唯一的机会了!方莫离不断提醒自己。
当年她才刚出生甚至还来不及命名,爹爹就被征召上战场,至今已二十载,仍然生死不明、音讯全无。她的名字——莫离,就是娘不愿爹爹离去时的心情,希望彼此永不分离。
娘一直到死都还在盼望爹爹的归来。现在娘去世了,她也了无牵挂。决定亲赴大食打探爹爹的下落,听阿罕说,当年怛罗斯一战,有很多唐军被俘回大食,以战俘的身份沦为奴隶,也许……爹爹还活着。
方莫离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李,将所有的发簪首饰另外打包,这些东西也许能拿到大食卖些钱,赚点盘缠。除此之外,她又带了一个黄色布袋,这是她认为重要的随身宝贝。
最后,方莫离努力地将自己装扮成男孩的模样,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这是生平第一次,庆幸自己没有唐朝当代美女典型的丰腴身材。当一切都大功告成之后,她蹑手蹑脚的来到后院的马房。
该挑哪一匹呢?
她将目光落在最角落,一匹极少被使用的“快步”身上。好吧!就是你了!给你一次表现的机会。
什么紧要关头了,她还不忘大人大量一番。
把行李固定好,她轻轻地将马牵出后门。
环顾整座大宅,虽说自己根本不属于此,明知和宋家大少的亲事有着某一程度的利益输送,但此时此刻,莫离仍不免对自己自私的行为愧疚起来,这一走,家里会起多大的风暴啊!尤其是姨娘在看到她的留书时会是怎样的伤心啊!
但是,去寻找爹爹的念头如鬼魅般的紧跟着她,如影随形,甩不掉也挥不去。“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你这么做绝对是对的!”她再度慎重的告诉自己。
心头一横,方莫离骑着“快步”逐渐远离了范家大宅,迎着破晓的晨曦,踏上了期待已久的丝绸之旅。

02
荒漠!
除了荒漠,举目所见仍是无尽的荒漠!
前往大食的旅程比莫离所能想象的要枯燥乏味许多,什么络绎不绝、群商云集的“丝绸之路”,全是骗人的!除了几个驿站小镇稍微热闹外,其余地方根本就是人烟罕至,鸟不生蛋、狗不拉屎、鸟龟不靠岸的地方。
刚离开长安的前几天,方莫离有如脱缰野马般,对沿途的所见所闻总是兴致勃勃,老拉着阿罕问东问西,兴奋之情显而易见。
当他们愈往西行,愈是远离繁华,尤其过了疏勒(安西四镇之一)后,人烟更是稀少,看来看去都是一望无际的荒凉,炙热干燥的气候使日子越是难熬,到最后莫离根本就数不清自己到底离家多久了?两个月?三个月?或者更久更久。
原本在经过疏勒时,要和其它商队合并西行,但碍于莫离怕被识破身份,因此他们只好两人独自冒险西行。
“阿罕,为什么我们这几天都没碰到半个人呀?真无聊!”方莫离推了推包在头上的那堆布,试着擦拭从额头上冒出的斗大汗珠。阿拉伯人真奇怪,怎会喜欢用布将头包得密不通风,企图闷死自己。
“没碰到半个人是我们的幸运,这一带是突厥人最常出没的地方,我可不希望半途遭到打劫,你忘了之前我们看到的那批商旅遇劫的遗骸吗?”阿罕说,他真怀疑莫离到底知不知道突厥人的可怕。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可是,我真的快闷死了!还有,这个包在头上的玩意儿一直让我觉得好痒。”她又擦了擦汗。“我不觉得先前的乔装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一定要强迫我换上这一身大食男装,头上还包这么一大捆,又不透风……”说完忍不住用汉语抱怨起来,手指还试图伸进缝隙中抓痒。
“这是最好的权宜之计了,你难道不觉得我一个大食商人带着一个大唐装扮的男孩,会引起别人的侧目吗?搞不好还会以为我是人口贩子。”
“可是这里根本没有‘别人’嘛!又哪来的侧目呢?”她又开始低声咕侬。
“怎么了?我们的莫离是不是想家了?”阿罕以睿智的眼光看着她说。“只要大约再走一天,我们就能摆脱突厥人的威胁,进入波斯的势力范围了。”
一阵沉默,莫离才缓缓开口。
“阿罕,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我很庆幸能遇到你。”她由衷的表示。
“莫离……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你这一趟去大食找寻父亲,无疑是海底捞针,我劝你不要抱太大的期望,以免失望越大……”他突然打住,回头紧盯着后方。
“怎么了?”
莫离顺着阿罕的视线回首望去。
“嘘!”
阿罕依旧盯着后方看。莫离跟着莫名紧张了起来,她渐渐地感觉到好象有点微微震动,“快步”也开始焦躁不安。
“怎……怎么回事呀?”她一边控制马缰一边颤声道。
“可能是突厥人……你好好跟着我!”说完阿罕策马往另一方向疾驰而去,莫离骑着“快步”紧跟在后。
他们并没有机会跑太远,随着地表的震动,一阵尘土飞扬和类似打雷的轰隆蹄声正朝他们疾奔而来。
听这等磅礡的“阵势”,来者不少。虽然心中极为害怕,方莫离还是强迫自己回头偷瞄了一眼,还好!大约只有十来骑,比她预期的要少了一点,应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过她的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眼看自己和阿罕就快要进入突厥人弓箭的射程范围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人都还没到大食,就不明不白死在突厥人手中,也未免太不值了吧!方莫离想起了随身的黄色布袋,早知道带它出门保证有用——正当她伸手到腰际的布袋内时,瞥见阿罕的动作。
“阿罕!你……你在做什么?”
“这些中国瓷品太重了,会拖慢我们的速度。”阿罕拚命要将捆绑商品的绳索放松。“反正迟早会被抢去。”
莫离急得大叫:“不行呀!那可是要拿到巴格达卖钱的……”
倏地“快步”立了起来,便将莫离摔落马背。
由于突厥人狂驰的马蹄声如雷鸣般的朝他们而来,因此阿罕根本就没发现莫离早已落马。
而摔落马背的方莫离感到一阵头昏脑胀,四周尘土飞扬,眼睛刺痛的张不开,满嘴的沙子直入喉咙深处,引发一串强烈的咳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没被摔晕过去,还知道要奋力的抓住缰绳,没让“快步”有机会弃她而去。
“拜托……咳……‘快步’!乖……让我上去……咳……”莫离轻拍“快步”的脖子安抚它,并试图重新骑上马背……虽然她已经试好几次了。
迎着强烈日光的反衬,她惊瞥黄沙滚滚中奔驰在最前方一位骑着黑马、全身黑劲装束的英挺男子。
老天!这人必定是他们的首领了。
情急之下,方莫离“证实”了人在危急时的潜能是可观的——她如练了轻功般地以最快速度“飞”上马背,并朝阿罕远离的方向奔驰而去。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确定方向,毕竟在沙漠里看起来都差不多,而且先前又被“快步”
摔得七荤八素,根本完全搞不清楚方向,只能全凭直觉了。
“‘快步’!拜托你‘名副其实’,再跑快一点嘛!你可是万中选一才有这种荣幸和我一起去巴格达的。”
逃命固然要紧,方莫离他不忘激励一下“快步”的士气。谁晓得它搞不好宁愿待在长安享清福,也不愿出来饱受这般的惊吓和劳动。
“搞什么鬼!快逃呀!”这是一句阿拉伯语。
莫离认为自己听错了!他应该是叫我别逃吧!开玩笑!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头壳坏去。
感觉马蹄声的逐渐逼近,她终究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又回头瞧了一眼。
“快闪开!别卷进来!”
这回莫离可听得一清二楚了,确实是一句阿拉伯语,而且是那位已追上来的黑衣人说的。怎么回事?难道那人不是突厥人的头子?管他的!逃命要紧!
刀器碰撞的厮杀声在她身后响起,顿时人声、马嘶声早已混着扬起的尘土被远拋在后。
没追来?
方莫离纳闷的勒紧缰绳停下来,回头观看那团停滞不前的烟尘,到底是怎么回事?起内哄了吗?
她仔细地厘清一些因素,最后,直觉告诉她这个黑衣人肯定与突厥人不是一伙的。
不能见死不救呀!他一个人怎么敌得过十几个人呢?但是,理智却又不断提醒她——方莫离!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是先追上阿罕吧!
但是……哎哟!怎么办?
虽然只有短短数秒钟,方莫离却觉得似乎下了攸关命运的一项赌注----莫离!莫离!你的名字不正告诉你切莫离去吗?还是救人要紧!
从随身的黄布袋中拿出一样东西后,方莫离立刻策马回去那团混乱的厮杀当中,看准了黑衣人的正确位置后,毫不犹豫地直冲向他身旁并顺势拉住他的马缰。
“不要硬战,逃命要紧!”说完莫离将手中的“东西”朝突厥人丢了过去,顿时一阵刺眼呛鼻的浓烟四散开来,而厮杀声也被咳嗽声和咒骂声所取代。
至于方莫离和黑衣人呢?
早就破阵而出,逃之夭夭!
他们沉默并驰一段距离,确定没有追兵后,方莫离终于忍不住喘出一口气大笑出声。
“竟……竟然成功了……我真不敢相信……”她用汉语兴奋的又叫又笑。
听到莫离的“话”后,黑衣人第一次正眼看她,用阿拉伯话道:“你不是阿拉伯人。”
“我从未说过我是。”莫离用流利的阿拉伯语回答。
“为什么?”这句问话听起来像命令句,声音冷得足以使沙漠结冰,坚毅冷漠的下巴紧绷着。
这个人一定不常笑,莫离想着。
“你是问我为什么不是阿拉伯人吗?我生来就是这样,没有为什么……”
“为什么回头?”他依旧面无表情,一双没有感情的金眸直视前方——天!他的眼睛是金色的,她第一次看到金色眼睛的人,感觉好奇怪。
“为什么?嗯……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她淡淡地说,其实紧张的情绪根本还未平复下来,况且她也没把握刚才的“试验”会成功。
“不知天高地厚!”这个黑衣家伙似乎不领情。“我一个人对付得来,不必你来救我。”看来他有顽固的自尊心。
“哈!你用了‘救’这个字,表示你承认我救了你而且有恩于你,而你,竟然不知感激!”莫离气愤叫道。
好个尖牙利嘴又狂傲的冲小子!令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的马好象快不行了。”他突然转移话题。
砰!“快步”应声倒地,莫离的一条腿随即被压在它身下。
“啊——”她被吓到,忍不住扯开嗓门尖叫。
“会用这么老的马做长途旅行的人,还真不多见。”他的口气冷淡至极。
“你!”这个人真是天下最冷血无情的动物。“哎哟……”方莫离突然意识到由腿上传来的阵阵疼痛,她努力要抽出腿,无奈“快步”实在太重了,使她动弹不得。
黑衣人缓缓下马,一手抬高“快步”,一手将莫离的脚拉出来——妈呀!他的力气真大!
“我救你一次,扯平。”
“你!”算了!不跟这人斤斤计较。
她略带犹豫的“跛”到“快步”跟前蹲下,轻轻拍了拍它,并用汉语喃喃说:“‘快步’,我可是为了让你有表现的机会才选你的……”一滴泪水滑落莫离的脸颊。
“你是不是很累、跑不动了?我们还没到巴格达呢!”
一阵哽咽止住了莫离的话。
黑衣人解下方莫离的行李并拉起她道:“年轻人别这么婆婆妈妈的。”
说完猛然将她往身后一拉,抽出月牙形的弯刀迅速划下马头,飞溅出的血立刻将周围的黄土染红。方莫离发出结结实实震天动地的尖叫,一群隐居沙漠中的各式爬虫动物纷纷逃离现场作鸟兽散。
“你你你……杀了我的马……”她不敢相信眼睛所见,他竟杀了她的马?“你这个嗜血的杀马魔,你把我的‘快步’还来……”莫离尖叫道,一个箭步扑上前去,也不管两人身高的巨大差距,直捶打他的胸膛。
“我是让它早点解脱。”黑衣人平静地说。
“可是……它只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它已老得跑不动了,长痛不如短痛,拖个几天它还是会死。”黑衣人径自跨上高大的黑色骏马,道:“走吧!小子!”
方莫离倔强地不理会伸向她的手,只一味死盯着“快步”的尸体,她绝对不会向杀马凶手屈服的。
黑衣人耸耸肩,准备策马离去。
才走几步路,就如预期般听到气急败坏的叫喊:“喂!你别想逃避责任,你杀了我的马,又拿走我的行李,你必须负责把我送到巴格达。”
黑衣人感觉嘴角不由地微微翘了起来,回到她身边重新伸手向她。
莫离依依不舍看了“快步”一眼,再看看黑衣人不可一世的模样,心中虽有万般不愿,但也别无选择。
莫离借着黑衣人的协助,努力“爬”上黑驹,奔驰而去。
★        ★        ★
“我不敢相信你到现在还在哭。”
方莫离抹了抹脸,抬眼望向坐在身前的黑衣人。
“你又没看见,怎么知道我在哭?”
“我不需要看!”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有没有人说过你是自大、狂傲又无情的冷血动物。”而且没有爱心,莫离在心中又追加了一句。“你甚至连让我跟‘快步’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喂!”
二话不说,黑衣人猛然加快速度,莫离险些跌下马背,还好她及时抓住他的衣服才防止自己摔落。“你实在很没风度,人家才不过说几句实话,你就试图将我摔下马背以示报复……”
“闭嘴!”他的声音比先前严肃许多。看来这家伙的风度果然是不怎么样。
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在他们身后轰轰大响,完了!那十来骑的突厥人又追了上来!他们真是不屈不挠,穷追不舍呀!
“喂!我们身上应该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吧?为什么那些突厥人还死缠活赖的?”莫离对黑衣人大声说道,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
他没回答,只从腰间抽出月牙弯刀备战。
咻!
莫离感觉一阵耳鸣,好象有什么东西从耳旁飞过。
咻!咻!
可恶!突厥人开始对他们射箭了!
黑衣人以持刀的手控制缰绳,另一只手突然往后伸向莫离,像搬一袋榖粮般将她从他身后硬是“提”到前面,并将她整个人紧压在他大腿上趴着。方莫离又被这突来的举动吓到,再次发出骇人的尖叫。
咻!咻!咻!连着几箭从身旁飞过。
“闭嘴!”他喝道。
整个人趴着的姿态极不舒服,加上剧烈颠簸震动,她的尖叫逐渐转为呻吟。
“我想吐……”
“不许吐!”
这个人真凶!
过了一晌,她忍不住又开口:“不行了!我真的要吐出来了……呕!”
“吞回去!”他大叫。
来不及了!莫离已吐在他腿上。
“舒……服多了。”她气喘吁吁。
他真是招谁惹谁了?黑衣人低声咒骂,一个麻烦未解决,又无端惹上另一个麻烦。
他们拉距奔驰一段路,眼见始终无法摆脱突厥人,莫离觉得自己又要吐了。不行!再吐下去可能连五脏六腑都给吐了出来。
非想个法子摆脱他们不可。
俯趴在黑衣人腿上虽然很不方便有所动作,但她还是很努力地将手伸到腰间的布袋内。
“看来之前的警告不太够看,这次必须下猛药才行。”她念念有词。
见莫离有所动作,黑衣人开口问:“你在做什么?”
“点火!”她全部精神都专心于手上的工作。在马背上点火着实困难,更别提是在一个男人的腿上。
“都什么节骨眼了,你还在我腿上玩火?”他的口气充满了不可置信,这小子的脑袋有问题呀?
“我也不想呀!是那些该死的突厥人逼人太甚!”她似乎已完成手上的工作,朝追来的突厥人大叫:“不要怪我没警告你们!”并将手中的一包东西丢出。
轰!这次真的惊天动地了!
“哈!”方莫离发出非常不淑女的叫声。这下可炸得你们片甲不留、回家找妈妈了吧!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黑衣人问,没有因此放慢速度。
“一点小教训而已。”她挣扎着试图从他腿上爬起来坐好。
“教训?你几乎要了他们的命!”虽然好奇,他还是很快控制住自己惊讶的口气。
“你是怎么制造出这样巨大的杀伤力?只是点火吗?我记得你先前使用的那一次只有烟雾,没有这么大声。”
嗄!第一次听他讲这么长的句子。
“那次只是警告顺便方便我们脱身而已,是我的脱身之计第二计——‘金蝉脱壳’。”方莫离洋洋得意,她才不会告诉黑衣人“使用”方法,那可是她的秘密武器。
“哈!我又救了你一次!”
黑衣人没有搭腔,沉默迅速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方莫离整了整头上的头巾,心想这个男人天生有乖僻的性格。
他们又继续赶了一段路。
“就在这过夜吧!”他拉缰即停,径自下马。
“这里?”莫离环顾四周。“可是没有什么遮蔽的地方呀?”
“这里有水源,而我们已经到达波斯的势力范围,突厥人不会追来的。”
他等着莫离下马,但她摇摇头表示马太高了,黑衣人低咒一声,只好上前帮助,顺便从马背上的鞍袋中取出一包干粮丢给莫离。“吃吧!我看你也吐得差不多了。”
接过干粮,莫离低头嗫嚅:“我……很抱歉,吐了你一身,我从来没有‘晕马’的经验,真的!”她一再强调。
不知是因为愧疚,抑或是突然认知到自己从未像今天这般趴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腿上,顿时,莫离的脸迅速嫣红了起来。还好黑衣人正蹲在水边清理衣物,没看见她羞红的双颊。
“黑衣人,我们……”
“艾布.卜尔法.库达.穆罕默德.阿拔斯。”
“什么?”莫离一时会意不过来,他念一大串什么玩意见,听都听不懂。“我的名字。”
“该叫你艾布.卜尔法?还是……”天!哪个是名哪个是姓呀?
“库达。只要不叫黑衣人就行了。”
“哦……库……库达。”虽然对阿拉伯人的名字没什么概念,但莫离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
“你呢?”
“什么?”
“你的名字。”
“哦!我叫方莫离。对了!我问你,我们现在走的是往巴格达的方向吗?”
“嗯!”他轻应一声。
“我和我的伙伴失散了。”她补充道。“我只是想,我们已经走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追上他呢?”
“到了巴格达再找人就容易多了。”库达将身上的长袍褪下了一半。“帮我从袋中拿出一罐青色的小瓶。”方莫离早就紧张的转过身子,利用找瓶子的动作企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压根儿就没想到库达话说到一半会突然脱衣服,她从来没见过裸体的男人,虽然只露出一半的臂膀,但也够令人震惊的了。他的体格挺拔,呈现黝黑的古铜色,是个全然男性化、充满阳刚的身躯。
“找到了吗?”
莫离吓了一跳,赶紧抓回飘远的思绪。“找……找到了。”她拿出青色小瓶走到他身旁。
“你受伤了?”莫离惊呼,讶异自己迟钝于显著而易见的事实,他腰际正淌着血。
接过青色小瓶,库达试图将里头的药粉倒在伤口上。
“我帮你。”莫离抢过瓶子,认真仔细地帮他上药并随口问:“那些突厥人为什么追你呢?我看你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嘛!”
“……”库达面无表情。
“难道你本身就很值钱?”莫离开玩笑的说,必须随便找个话题聊聊,她受不了“冷场”,尤其是面对这么闷的一个男人。
“可以这么说。”
莫离抬头望他,心中开始评估他话中的真实性。她注意到库达的黑袍上绣有一头金色狮子,马鞍上也有,那应该是贵族的徽饰吧!
莫离起身走回马边又翻了翻库达的鞍袋,她记得刚才好象有看见亚麻布。
“莫离!”库达叫她。
没反应!她正忙着找亚麻布。
“莫离!”他又叫了一次。
她手弹了一下,亚麻布整个掉到地上。奇怪!跟他在一起她似乎常被吓到。
而且他叫她名字时的发音好怪!
“什么?你叫我吗?”莫离捡起亚麻布回他身边,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工作,顺便用阿拉伯话纠正道:“我的名字叫‘莫离’,不是‘摸梨’。”
对她的“指正”,库达没作任何表示,两人各自静默一会儿后,他才又突然开口:“阿离!”
“什么?”她又吓了一跳,刚缠上的亚麻布整个掉了下来。从没人这样叫过她,太亲密了,她不习惯。
“你的口头禅吗?”
“什么?”
“‘什么’,你老爱讲这句。”库达低头打量正和一堆亚麻布奋战的莫离。“虽然你的阿拉伯话说得很好,但你是第一次到巴格达吧?”
莫离一惊,好不容易固定在伤口上的亚麻布又掉了下来。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常去巴格达的人,或多或少都听过我的名字。”他用懒洋洋的口气说道。
“哦?”莫离的兴致来了,她停下手边的工作抬头。
她发现库达金色的眼眸闪耀着如太阳般金黄的光芒,配上一双桀骜不驯的浓眉,五官同时融合粗犷的野性和细致的贵族味,很好看!只是……他的线条太紧绷了,感觉很严肃,他会不会是那种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食人……莫离想起他杀“快步”时的情景。
马嘶声吓醒她神游的心绪,莫离赶紧低垂下头。
“你在巴格达这么有名?”她庆幸自己还能顺利挤出一句话。
“不是我自愿的。”他耸耸肩,似乎有些无奈。
“那么我猜你也绝对没去过长安做过买卖吧?”她探问,终于将亚麻布固定完毕。
库达扬起饶富兴味的眉毛,重新穿回他的袍子。
“因为……常去长安的大食、波斯商人几乎部认得我。”她故意学他先前懒洋洋的口气。
他的眉毛扬得更高,充满兴趣的重新打量眼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小子。
库达的反应让莫离安心不少,她心情愉快的打开先前库达递给她的食物,看来,库达明显没去过长安,也不认识她,当然更不会知道她是女扮男装,不过,他应该也不是可以小觑的人物,她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这是什么呀?”莫离盯着手中一片黑黑硬硬的东西皱眉问“这怎么吃?”
库达二话不说拿起其中一片,轻轻用牙齿撕裂一块,状似愉快的咀嚼着。
确定库达顺利吞咽下去之后,方莫离才敢拿起手中那一片犹疑地住口中送。天啊!这男人的牙齿是铁做的吗?
“这到底是什么?咬都咬不动!”莫离叫道。
“特制的羊肉干。”
“羊肉!”莫离尖叫,这才注意到由羊肉干散发出的特有骚味。“我想我又要吐了!”她把羊肉干丢还给他。
库达轻笑一声,继续慢条斯理地吃他的晚餐,最后他甚至还靠在石块上,悠闲地仰望星空。莫离吞了吞口水,相信此时她肚子发出的抗议声可能连巴格达都听得见。
“没别的东西可吃了吗?”她可怜兮兮地问。
库达耸耸肩,继续吃他硬如铁板的羊肉干,说﹕“年轻人不应该如此挑剔阿拉恩赐的食物。”阿拉恩赐的食物?
莫离不以为然地吐了吐舌头,如果阿拉恩赐的食物都这么难吃,她宁愿出家天天吃斋念佛算了。
“我又不是回教徒……”她咕咕哝哝道。
“就你的年龄而言,你太瘦弱了,一个男孩子长得如此”娇小“是很难有所作为的。”
莫离又抱怨了一句才勉强拿起一片啃咬,这男人有比她姨娘更唠叨的本领:而这块羊肉干有比他主人更“顽固”的性格,硬得要命,死都咬不下来,岂不气煞人!连羊肉干都要和她作对!再这样咬下去,不出多久,她就要“齿牙动摇”了。
库达无奈地摇摇头,从没遇过这么“宝”的人。咬下一小块肉片,他顺手丢给莫离。
“快吃!”
此举明显侮辱人,但此时此刻莫离实在饿得没力气和他争辩,望向横躺在手中的肉片,内心交战着。他竟然咬了一块肉给她,上面肯定有他的口水,她怎能就这样吃一个陌生男子的口水,实在太不庄重了。
但——阿罕不是曾经说过,人必须学习适应环境﹔现在或许就是她接受挑战的开始,况且,她现在可是“男”的。一番天人交战的结果,民生问题终究战胜了道德矜持。她拿起肉片不落痕迹她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才往嘴里送。
这个小动作并没有逃过库达的双眼。
观看这小子吃东西着实有趣极了,他脸部千变万化的扭曲表情真是世间少有,可能连皇宫中一流的歌舞表演都没他来的精彩。思及此,库达终于忍不住大笑的冲动,狂笑出声。
好不容易咀嚼完毕,正小心翼翼准备咽下那块难缠的羊肉时,莫离被库达突如其来的爆笑吓到,当场肉块卡在喉咙,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她惊骇瞪视,指指自己又指指羊肉,难过得吐不出半个字。他还真是不笑则已,一笑惊人,顺便拿她的命作陪。
库达递给她一个水袋,轻拍着她的背。“抱歉吓到你。”他的话里仍有明显笑意。
连灌几口之后,那块羊肉才“驯服”的下了肚,本想大声训斥库达的莫离,注意力顿时被手中的饮料吸引。
“这是什么?甜甜的,真好喝!还可以冲淡羊肉的骚味。”
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葡萄汁。”他又咬了一口肉干给莫离。
就这样,莫离以一口羊肉、一口葡萄汁的方式辛苦吃完她的晚餐。
★        ★        ★
酒足饭饱之后,方莫离感到昏昏欲睡,眼皮沉重,摇摇晃晃走向水边准备冲个脸,除去一身的窒热与狼狈……尤其是她的头发闷裹在布里,活像给虱子作窝似的骚痒难耐……真想好好洗个头……然后……她一头栽进了水里。
“危险!”库达冲向水边一把捞起莫离。“不会才吃了几口羊肉,你就挫败得想投冰自尽吧!”
“自尽?你是不是喝醉了?我……嗝!没有要自尽,只是想……嗝!洗头……不对!我不是要洗头,我要……洗脸,可是我的头好重……“莫离讲话开始语无伦次。”我又想吐了!“她呻吟道,而且也真的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老天!不会是……”库达打开水袋闻了一下。果然!他拿错了!这是别人送他的葡萄酒,另一袋才是葡萄汁,不过莫离还挺能喝的,解决了一半。
莫离轻轻推开库达环抱自己的双手,回到水边想洗把脸。
“啊——”她突然对着水面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
“该死的!闭嘴!又怎么了?”库达揉了揉泛疼的太阳穴,以一个男孩而言,他的声音尖锐的可怕。
“我中毒了!”
“中毒?”库达走近察看。
“一定是那些羊肉干。”莫离的脸和脖子已出现斑斑红疹。“我不要死得……嗝!这么难看,脸红红的让我看起来很愚蠢……嗝!“
库达翻翻白眼,莫可奈何,他怎会遇到这么在意自己容貌的男孩,娘娘腔的。“你只是起了酒疹,死不了的。”
“酒疹?我……嗝!没有喝酒呀!”莫离愣愣傻傻地说。酒精在她体内肆虐,她觉得自己虚弱的像只没了壳的乌龟,处于垂死边缘。“我一定是快死了……”
“喂!你的衣服是湿的!”库达伸手拉她。
这小子真不知死活,这里日夜温差大,穿着湿衣不到天亮就会活活被冻死,他叹了一口气,走向马边取下毯子铺好准备让莫离躺在上面。
莫离像没了骨头,软趴趴地赖在他身上,难过地呻吟,胃里的东西早吐光了,一阵要人命的干呕之后,随即沉沉睡去,但嘴里仍不时呢喃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库达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似的。平常都是别人服侍他,而今天,他竟沦落到“伺候”别人的地步,况且是个娘娘腔的毛头小子。
他盯着莫离绝美脱俗的五官……这男孩好象太……俊美了点。库达眼中倏地闪过一丝警悟……不祥的预感沿背脊直上脑门,拜托!阿离不会是……
迅速解开她的袍子,果然看见唐人妇女常穿的那种……叫做“抹胸”(注:类似肚兜)的东西。
库达慢慢抬起头低喃道:“阿拉!”
他怀疑自己也喝醉眼花了,走向水边企图以冷水冷却他混沌不清的脑袋。当他重回莫离身旁时忍不住又咒骂一声:“该死的!”
女的?方莫离真的是女的?虽然“他”细皮嫩肉、声音尖了点、神经质重了点,但他压根儿没想过“他”天杀的是个女的?
莫离轻声呻吟,拉回库达的思绪——他不能放下她不管。
以最快的速度,他脱下她的湿袍,尽量不去注意她诱人的身躯,小心谨慎地用毯子将她里好。
库达拧了一条毛巾轻轻替莫离擦拭发红的脸颊,着迷似地仔细打量她的容貌。
他这才发现莫离有一副姣好精致的面孔,皮肤细嫩,睫毛浓密微翘,双唇如樱桃般的嫣红,体态轻盈瘦弱,不若他印象中一般中国妇女那样的圆胖……她的一切一切都是那样的女性化——该死!甚至连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他竟然一直都没发现。回想遇到莫离之后所发生的种种,真是荒谬至极,他认识她不到一天,但今天他所遇到的荒唐事却比他一辈子碰到的都来得多。
她真是个奇怪而特别的女子。
为什么她一介弱女子要女扮男装,千里迢迢从长安远赴巴格达呢?难道她愚钝的大脑不知道这个危险性吗?想到今天她被迫卷入他和突厥人的追杀中,他忍不住就……
“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麻烦事?”他握紧拳头,甩甩头喃喃低语。
该死!他从不饮酒,早知道也不接受沙漠商旅热心致赠的葡萄酒,“可兰经”的训诫没错,饮酒是一种恶魔的行为,故当远离……
听到莫离梦呓一声,库达控制不住地又咒骂一句。
她会是恶魔派来蛊惑他的吗?
不!她太单纯了,单纯到不会怀疑别人,而且她有一颗正义耿直的心,否则今天她不会冒生命危险回头来救一个完全不相识的大食人。
不由地,他伸手轻抚莫离娇俏的脸庞,凝视她微蹙的秀眉,她发烧了?库达再度触摸她滚烫的双颊,她现在一定不舒服,如果只是纯粹的酒疹应当不会如此昏睡才对。
莫离本能摩挲他厚实的双掌,像只撒娇的小猫。
真是信任人的小东西,他轻叹。抱起莫离倚靠在水边的大石块,莫离顺势蜷曲在他怀中,脸颊深埋在他颈窝,柔软的娇躯紧贴着他。
环抱莫离的感觉真是该死的舒服。
库达心中嘀咕,又不是没抱过女人,为什么怀中这位既不性感又不成熟的小女人,会令他产生一股强烈的保护欲与无比的满足感。
“真主阿拉!你开了我一个大玩笑!”
看来,他真的惹上了一件大麻烦。

03
迎晨时分,天露微白。
库达替方莫离穿好罩袍,以极快速度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夜里,莫离又干呕了三次,见她酒疹未褪又受了凉,库达决心加快速度。
在抱莫离上马时,她曾醒来一次。
“要上路了吗?”她模糊问了一句。
“嗯!”他迅速跃上马背。
“我的东西……”
“拿了!”他简短答道。
听了他的话后,她似乎很安心,随即又昏睡过去。库达盯着她一晌——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种状况,他不相信自己看起来像那种专门收留孤儿的大善人,但莫离对他极度的信任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温暖。
为什么?
她只不过是他无意间遇上的一名异国女子罢了,他并无义务送她到巴格达虽然他正好顺路。
库达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去恢复自己混杂的思绪,照理而论,莫离以男孩的装扮,应当坐在他身后与他共骑,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坐在他腿上,整个人偎在他怀中,若被他人看见,恐怕会以为他——堂堂当今国王的侄子——有断袖之癖吧?
但莫离正在生病之中,这使一切都合理化了,况且在他知道莫离的真正性别后,他无法再像先前那样让她跨坐在他身后,随时有摔下马的可能,那不是一个女人该受到的待遇……真是,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在乎女人的感受了?女人主动亲近他都是有目的的,不是为了财富、享乐,就是为了社会地位。无一例外!
昏睡中的莫离不断滑动,让库达一直没有办法再加快速度,最后他索性停下马拍拍莫离。
“阿离!阿离!”他柔声唤道。
“嗯?”她呻吟。
“醒醒,想不想喝点水?”
她摇摇头。双颊仍因起酒疹而泛红,但唇色却苍白得吓人。
“你还会想吐吗?”
“如果你不叫醒我,我想是不会……只是……我头痛。”
“听好,阿离!我知道你现在很不舒服,但我们必须尽快赶到目的地,才可以请医生来瞧瞧,所以无论如何请你尽量打起精神,我们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赶路。”
她合作地点头,努力死撑着眼皮。
当他们继续驰骋一段路后,莫离又不支睡着了,身体也开始不听话的往前倾靠在马脖子上,任库达如何扶正,她都重心不稳。
她还真能睡,天塌下来都没她的事。库达咕侬一声,伸手扯下头上的黑布头巾,用它将莫离牢牢绑在自己身上固定住,如此一来,无论她怎样“歪斜”都不至于跌下马。
几近黄昏时,他们终于来到波斯一处贵族宫苑。库达策马由正院到马厩途中,仆役们纷纷行礼,对他的敬畏之心显露无遗,也足见他的份量。
当他抱着昏睡中的莫离走进正厅时,迎接他们的是一位和库达年约相仿,身材同等高大魁梧的男子,他的头发和双眸如黑夜子星般的黑亮,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人如黑夜一般——高深莫测。
“真难得,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这位是……”那名男子望着库达手中的莫离,用波斯话问。
“说来话长,能不能麻烦你去找西拉来,我待会儿再跟你谈。”库达定定地说,看不出在想什么。
“好吧!你先抱他去西边的厢房,我差人找西拉来。”
“谢了!”库达抱着莫离快步走往厢房。
西拉是这座宫苑的总管,掌理苑内奴仆的杂役工作,是位身材微胖、年约五旬的妇人。西拉听说库达主人来此就觉得不寻常,她赶往西厢房时,库达正试图让莫离舒服的躺在床上,她注意到他的动作非常温柔。西拉警觉地望向床上的莫离,评估此人在库达主人心中的重要性。她从库达十五岁时就认识他了,他从未对任何人展现过如此的温情,尤其是一个女人——没错!一个女人!
尽管莫离一身男装打扮,但凭西拉阅人无数,一眼就可看出莫离是女的,而且是个面孔生疏的唐人女子。
“怎么回事?”西拉冷静地问,顺便吩咐女侍们端来一盆盆的温水。
“他起了酒疹,又受了凉,有点发烧的现象……”
“没问题,有我在不必担心。”西拉边说边解开缠在莫离头上的长条头巾。
“我没有担心。”
“哦?”西拉扬高声音,停下手边的工作看他,带着疑问的眼神表明不相信。
“他救过我一次,我欠他一份人情。”库达冷峻地说,走向桌边替自己倒了一杯葡萄汁。
“我了解,主人!”西拉顺着库达的话“高声”回答,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欠一份人情?这个理由太牵强了吧?简直有辱他的威名,库达从不欠人人情,更别说让一个女人救他的命了,倒不如直接杀了他算了!
听见西拉的回答,库达不以为然地扬起眉毛。
西拉只有在嘲讽或不苟同他的命令时,才会用这种怪腔怪调的语气叫他“主人”。
“我想你是否应该回避一下?”西拉提醒他。
“为什么?”库达皱眉。
西拉用眼光瞄了一下莫离,给了他“明白”的“暗示”。
库达惊讶的挑高眉毛。
西拉点点头回答:“白痴都看得出来她是女的。”她推库达走向门边,继续说道:“而且你表现得太明显了,主人!”
“西拉!”他实在无法忍受西拉用那种怪腔怪调叫他。
“我只是陈述我所看到的,好了,去去去,别妨碍我工作,伊恩在大厅等你。”在西拉面前,库达的主人身份常遭受很大的挑战,但他相信西拉的办事能力。正要关上门时,库达突然转身对西拉交代:“除了你和我之外,暂时别让其它人进来打扰她,包括伊恩。”
西拉颔首关上房门,库达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缓缓走向大厅。
伊恩.巴尔马克和库达是从小一起长大,并且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战友。库达为当时大食帝国“哈里发”曼苏尔的庶生侄子(注:哈里发即王位继承人,国王的意思),而伊恩则是当时波斯第一大家族——巴尔马克家族族长哈立德的庶出儿子,从小就被送去巴格达的皇宫中受教育兼皇室子弟的伴读,也许都是庶出的关系,库达和伊恩从小就建立起深厚的情谊。
由于大食帝国的阿拔斯王朝建立之初,波斯人有极大的功劳,因此,王朝前期的历任哈里发都极为重用波斯人,尤其巴尔马克家族人在朝中多担任辅佐的“维齐尔”(即宰相),下辖行政、军事、财务、司法……等各部门,权力之大,可想而知。财富荣耀更是不在国王之下,只要是巴尔马克家族族长哈立德的座上客,都拥有其为之建造的豪华住宅和大片田庄。
像这片位于波斯的宫苑,就是伊恩的父亲致赠给库达的礼物,不过私底下,库达已经将一半的拥有权让给了伊恩。
才进正厅就见伊恩如往常悠哉的斜倚在软榻上,身旁一定环绕数名女奴伺候。
“说吧!怎么回事?”伊恩用波斯语特有的腔调懒洋洋的问,其实心里好奇得很。
“什么怎么回事?”库达也在软榻上坐下,女奴替他端来一杯盛好的饮料。
“这样吧!让我们先来谈谈你为什么会突然跑来这里?我记得自从家族的人提议要将兹娜许配给你时,你就不曾来过波斯了。”
“为了救人!我本来是要直接回巴格达的。”库达似乎显得相当烦躁,因为伊恩提到了一个令他头痛的名字。
“切入正题!那个年轻人是怎么回事?”伊恩怪叫道,这才是他要问的。
库达一口气喝光手中的饮料才开口:“上个月要运往中国的那批珊瑚、宝石和玻璃,在中亚时被突厥人抢夺一空,我去了解一下状况,没想到回程时被突厥人盯上,而他莫名其妙就被卷进来了。”
“他受伤了吗?”
“没有,只是起了酒疹又受了凉。”库达对他和莫离相遇的情形不愿做太多的描述,尤其是莫离用“奇怪方法”逼退突厥人那段。
“你让他喝酒?你带酒做什么?”伊恩一脸吃惊,回教徒是禁止喝酒的。
“拿错了。酒是别人送的,况且他不是回教徒。”
“这点我注意到了,很明显的,他是个——唐人。”伊恩谨慎观察着库达的反应。
“他是到巴格达做买卖的小贩,和同伴走散了,他曾帮我从突厥人的追杀中脱困,而且他的马死了,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让他顺利抵达巴格达。”
一旁的女奴再斟满葡萄汁。
“他帮你脱困?有没有搞错?凭你还怕甩不掉突厥人吗?需要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子救你?”
伊恩惊讶道,和西拉的反应一样不以为然。库达一口气又喝个精光,他真搞不懂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向他们解释自己的行为。
“我当然可以摆脱那些该死的突厥人!”
伊恩斜睨视他,他知道库达有所保留,但除非他肯主动说,否则以他的死硬脾气,任谁都拿他没办法。
“我说库达,你也快三十了……”伊恩俨然以父亲的口吻训他。
“如果你是来当说客,就免了吧!”库达沉着一张脸,他此刻没心情谈这个。
伊恩笑看库达一副要杀人的模样。“身为兹娜的哥哥,虽然明白你的决定,但有时还是得替自己的妹妹说说好话,受人之托,总得忠人之事,况且这次我父亲好象满坚持的。”
“我的妻子,我自己会挑选。你呢?什么时候才要停止和女人之间无聊的游戏?”
“唉!别傻了,天下女人之多,享用不尽,我何必娶妻来限制、虐待自己,而我的‘妻妾们’也可能会争风吃醋吵翻天,就像我父亲那样,没一天安宁。不必了!”伊恩伸手揽搂在身旁服侍的女奴。“像现在这样多好,我的情人之间都相敬如宾,我也轻松自在。”伊恩以口就身旁美女递来的水果,顺势香啄她的脸庞惹得她娇笑不已。
典型的伊恩作风——多情风流,处处留情。
库达不予置评的耸肩,眼光顿时寒得透彻心扉……天下的女人都是一个样子,全是金钱与头衔的奴隶……
然后,他仿佛看见一张与他怒目相向的小脸,听到那异于常人的恐怖尖叫……
不晓得她现在怎样了,库达陷入沉思,丝毫没有发现一颗心正逐渐被一个女人所独占。
★        ★        ★
方莫离缓慢睁开眼睛,一时之间,她有置身云端的错觉,这张床不可思议的柔软,她整个人几乎是深陷其中,被纯白的床单和棉被包围。
她猛然坐起身环顾房间各个角落,室内泛着柔和的烛光,房间里的陈设虽然简单,以她的标准而言也够“华丽”的了,但问题是……这是哪里?像回答她的问话似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位身材圆胖的妇人托着一盘看起来像食物的东西进来。“醒啦?觉得好点没?”她用阿拉伯话问。
莫离愣愣地望着她,还搞不清楚状况。
“我叫西拉。来!吃点东西吧!库达主人说你今天都还未吃任何东西。”西拉将食物连小桌放在莫离身前的床上。
库达!她想起来了,那个狂妄、没风度又企图以一块硬羊肉噎死她,最后还害她全身过敏起疹的大食人。
“你好点了吗?”西拉替她固定好小桌的位置。
莫离这才注意到自已被换上一件纯白罩袍,头发也已松开,长过腰侧的头发正披泻在胸前。“好多了,谢谢!是你帮我更衣的吗?”
“没错!”西拉有点讶异莫离流利的阿拉伯语。“用餐前,请先将你的手脸洗净。”
“哦……”莫离发出会意的一声,阿拉伯人还满爱干净的嘛!可是……在床上吃饭……真怪!
自从前一晚,她吐光胃里仅有的几片肉干后,空无一物的胃就再没机会为她效命了,如今忠诚的抗议声早已咕噜作响,她现在饿得几乎可以吞下一整只鸡。
可是,望着眼前的食物,她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不要告诉我这是羊肉……”
莫离敢发誓她现在的面部五官一定扭得很难看,正如她现在的胃。她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羊肉会“骚”成这种地步。
“帮她换成牛肉。”库达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他的出现吓了莫离一跳,她下意识将棉被拉高至胸前,殊不知这完全女性化的动作反而更显露她真实的性别。
但真正令方莫离感到紧张和不自在的原因,其实是来自库达今晚所发散出来的男性魅力。解下缠绕在头上的头巾,一头及肩的长发几乎黑得发亮,而卸下黑袍换穿上较舒适的白色衬衫和长袍之后,使他显得较不似先前冷酷,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俊挺飘逸的感觉。
唯一不变的是库达始终有一股大唐男人所没有的野性与彪悍,一对若有所思的金眸,让莫离觉得自己宛若是桌上那块等着被吃的肉。
“我也不吃牛肉。”她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还算正常的话。“我觉得吃牛肉很不道德。”
这算什么理由?
库达习惯性微挑右眉,双手交叉胸前,倒想听听吃牛肉是怎么个“不道德”,连西拉也忍不住竖耳倾听。
“牛天天在田里耕作,辛苦自不在话下,你们怎么还忍心让祂不得善终呢?”基于中国以农立国的观点,莫离觉得自己的见解很具说服力。
“我真怀疑你平常都吃些什么。”库达揶榆道,在他看来莫离简直与一般挑食的小孩无异。
没有听出库达的取笑,莫离很认真地回答:“如果你们能换成猪肉的话,我会很感激的。”
“猪肉!”西拉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呼,手里迅速做出祈祷的手势。“真主阿拉!”
“很可惜的,我们不吃猪肉。”库达闭闭眼,强迫自己沉着地说,眼角已有掩不住的笑意。“而你也没有猪肉可吃。”
“为什么?”
“因为……”他思索该如何解释回教徒不吃猪肉的原因。“吃猪肉是不道德的。”
最后他决定引用莫离的话。
“嗄?你们都用猪耕田?”莫离美目圆睁,一脸认真。
这可好玩了,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用猪耕田,大食人果然是很特殊的民族。
库达低头,双肩不住抖动,最后终究还是爆出豪迈的大笑。
一旁的西拉更是一脸惊讶的睁大双眼瞪着他,天下奇闻!她的主人在笑?一向待人严肃、不苟言笑的主人竟被一个小女子逗得哈哈大笑?
莫离耸耸肩,将库达的反应视为赞同,唉!搞不懂大食人。原先她一直以为她从来往大食和中国的商贩身上学到了很多有关大食人的生活习性,但现在她终于认清自己依旧才疏学浅的事实,正感困窘时,她瞥见她的救星——一颗蛋。
“这颗蛋是生的还是熟的?”她小心翼翼,得先确定清楚,也许大食人有生吃鸡蛋的习惯。
“熟的。”库达走向莫离,整个人盘坐在床中央,隔着餐桌正对着莫离。
一得到库达的“保证”,莫离二话不说,专心攻占眼前那颗“至高无上”的蛋,另外值得安慰的是,他们也有面类食物足以挽救她可怜的胃。
“西拉!”
“主人!”西拉往前跨一步,还未完全从惊见主人大笑的震惊中回复过来。
“你先去隔壁澡堂准备一下。”库达刻意用波斯语交代西拉,并顺手拿起莫离盘中的羊肉。
莫离太专注于填饱她的肚子,丝毫没注意到库达对西拉说的话。
“难怪你们吃饭前要洗手。”莫离用阿拉伯语指出这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们吃饭都不用筷子。
库达瞇起眼打量这位似真如幻,来自遥远东方的女子,尽管从认识到现在,她丝毫没有显露过女子应有的温柔,处处表现出挑衅人的本质,但……他却不得不承认她确有与众不同的迷人之处。
“你现在也是用手,不是吗?”瞧她只差没把指头也吃下肚的可爱模样,库达自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笑。
“如果你能给我一双筷子,我一样会很感谢你。”她准备进攻下一盘食物。莫离天生有不服输的固执性格。
库达再度露出他低沉而富磁性的爽朗笑声。
“咳咳……呜……”
莫离再度被他突来的笑声吓到……她迟早会被他吓死人不偿命的笑声给噎死。
“我承认你笑起来很好看,但拜托别次次都选在我要吞东西的时候,迟早会出人命的。”她气喘吁吁地说。
库达搁在桌上的手支着脸,一手不断轻拍她后背,欣赏她恼怒的表情。
她真的很特别。
库达忍不住深深凝视着她。
就以往接触过的异性,不是对他必恭必敬怕得要死,就是为了讨他欢心,处处顺他的意,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大声大气地说话,更别说是质问或挑衅了。而她——方莫离,也许是因为不清楚他所拥有的权力和财富,才会如此对他。
他温柔地伸手拨开覆盖她脸庞的一绺青丝,心想如果有一天她知晓一切,会不会也像其它女人一样,变得虚伪不堪呢?
这个极自然的关怀动作,宛如电殛般直轰入莫离的脑门。望向眼前充满阳刚气概的男子,她顿然有一种心魂俱失的错觉感,随着他的靠近更令她产生不能呼吸的压迫感。
“你你你……你在干么?”莫离全身充满防备。
难道……他知道自己是女的?或者是他有断袖之癖?
不管答案如何,她和他同在一张“床”上就是致命的错误,天!她甚至衣衫不整,她发誓如果宋家大少知道她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肯定倒贴一千万两求他回头娶她都嫌赔钱。
“你们唐人……的男人,头发都这么长?”库达的声音粗嗄暗哑。
“当……当然。”虽然没比我长,但肯定比你长,莫离在心里想,准备继续吃光桌上仅剩的水果。“想洗头吗?”
“什么?”莫离一下没转过来,腮帮子鼓鼓的,满嘴塞满水果。现在话题扯到哪去了?
“我记得这一路行来,一直听到你在抱怨什么头好重、好痒之类的话,待会儿你用完餐我们一起去洗。”
原本要感谢他细心照料的话硬是让莫离给吞了回去。“我们?”她怪腔怪调地问。
库达点点头。“浴室就在隔壁房间,我怕你使用起来不习惯,特地来等你一同去净身的。”
方莫离的脸色随着他的话一阵青一阵白,库达自觉不是那种幽默风趣、爱损人的人,但他想他可能已经迷上她千变万化的脸部扭曲表情。
“是……吗?我……想不用麻烦你了,我……可能会吃很久,你……你先去洗吧!”
库达嘴角挂起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发现当莫离说话开始结巴的时候,正代表她心里有鬼。
“害羞吗?”
“……”她张大嘴巴哑口无言,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男人到底怎么回事?
库达期待中的表情即将出现。
“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的身你也看过了,你的身体我也‘见识’过了,害羞不嫌多余吗?”
果然!他“如愿”见识到他有生以来看过最“错综复杂”的表情。
★        ★        ★
“自大、无聊、神经、卑鄙、色狼……”莫离用最快速流利的汉语连串咒骂。
“你骂的可是主人?他没那么糟吧!”西拉以阿拉伯话问,语气极度亲切,更贴切一点说是带着笑意。
“嗄?”莫离转头看她。“你听得懂汉语?”
西拉摇摇头,双手持续帮她搓揉着柔软如丝的秀发。“不!我只是从你的语气猜测的。”他真的把你惹毛了,不是吗?“
“那个自大狂竟然在我神志不清昏睡的当儿,偷看我的身子!”她气愤指控,不说还好,愈说愈气。
“哦……”西拉婉叹一声。“真对不起,我也在你昏睡时‘偷看’了你。”
“那不一样,你是为了照顾我。”
西拉微微一笑。“这就对了,主人是个重荣誉、有责任感的人,况且当时他并不知道你是女的,而且我敢以阿拉之名保证,主人绝对对男人没有兴趣,他纯粹只是为了照顾你而已。”
西拉一脸真挚,方莫离不禁迷惑,是吗?事情是这样吗?为什么一切会变得这样混乱,这已经脱出她巴格达之行的计划之外了。
“可是,他……他老爱戏弄我,拿我穷开心。”她对西拉大吐苦水。
主人戏弄她?她们谈论的可是同一个人?她的主人从不轻薄女性同胞的。
洗净头发后,莫离整个人泡进偌大的浴池,温热的水流彻底舒展了她一身的紧绷。
大食人还真懂得享受,她压根儿没见过洗澡的地方能够设备如此完善,装饰如此富丽堂皇。
“库达呢?”虽然很不愿再见到他,但莫离还是忍不住问起。自从他丢下满嘴塞满水果惊愕不已的她狂笑离去之后,就没见他再出现。
“他在另一间净身,有其它人照料着,你要找他吗?”
“我才没有要找他,只是随便问问。”
听说大食人满好色的,果然名不虚传。
莫离管不住自己的脑袋,忍不住开始想象库达裸身浸泡浴池,身旁美女环伺,左一个递水果,右一个献美酒的画面。
“你使他感到快乐。”
西拉突然冒出的话显然和她刚才想象的画面配不起来。
“什么?”莫离发现她完全抓不住大食人转话题的方向。
“我从来没见过主人笑,我曾经怀疑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笑,可是,你做到了。”
“我想他是太久没找到可以戏弄的对象了。”
“不!主人向来沉默严肃、惜字如金,说真的,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主人有那么高的兴致和一个人说话,而且不是谈公事。”
“真是我的荣幸!”莫离悻悻然。
西拉慈爱的笑了笑,柔声道:“主人十五岁时我就开始服侍他了,我看得出来主人真的很关心你,如果你能对他有耐心点,你会发现主人是个很棒的男人。”
有耐心点?
就算他真的是很好的男人又如何?一旦到了巴格达,他们就得分道扬镳,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了无瓜葛。
她必须先找到阿罕,然后再想办法打听爹爹的下落,遇上库达只是她“巴格达之行”
的“意外”罢了。
没错!只是一项“意外”!
★        ★        ★
哦!老天!这项“意外”连带地几乎害她散了全身的骨头。
方莫离坐在床前梳理她一头过腰的秀发,两眼却直盯“罪魁祸首”。
从长安一路行来,大多时间都是和阿罕露宿野外,睡的都是满布石砾的地面,倒也不觉辛苦。但昨晚,试图让自己能安稳躺卧在这张床上的努力简直就是她有生以来尝试过最辛苦的事,比登天还难。
这张床拥有她见过最不可思议的柔软,而且雪白如天上的云,之前一次睡它时,她正处于昏睡的虚弱状态,根本没机会去体验躺在上头那种软绵绵的舒适感。直到昨晚,她怀着兴奋的心情准备去好好享受那躺卧云端的感觉。
岂知情况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甚至更糟,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躺”它,全身上下根本找不到适当的“施力点”,不论是左躺右侧伏趴正卧,都会使她“深陷”其中不得动弹。
总之,莫离完全被这张床打败,它令她觉得自己像只快溺毙的鸭子,她怀疑睡这种床的人是不是都练过“软骨功”?
穷则变、变则通,聪明如她便决定不再和自己快散掉的骨头过不去,连棉被带枕头的打起地铺倒也一觉到天明,唉!莫离不禁怀念家中那张硬实但温暖的床炕。
放下梳子,莫离熟练的盘起长发,无奈地,眼前的难题使她皱起纤眉。
之前都是阿罕负责替她缠头上“那堆东西”,现在可好了,她该拿眼前这堆布怎么办?记得阿罕好象是这样缠的。
方莫离连试好几种缠法,那些布硬是不肯乖乖待在她头上,一会儿不是遮住她脸就是缠着她的脖子……最后连她的手都要打结了。
“叩、叩、叩、”就在莫离弄得不可开交,满头大汗与那堆顽劣的头布奋战时,响起礼貌的敲门声。
太好了!西拉来得正是时候,她正想去找她来帮忙。
“请进!”她大喊。缠在头上的布条整个又脱落下来,全绕在脖子上。
一见来人,莫离大惊,指着他久久无法出声……事实上,她确实无法出声,因为她忘记自己手中仍握着布条,一伸手的结果,反而更勒紧了脖子上的布条。
“这么高兴见到我吗?”库达关上房门,以慵懒但沈稳的步伐走向她,替她解开那些纠缠一堆的麻烦。“咳……”
“你……”她剧烈咳嗽上气不接下气。
“故……”她总有一天真会窒息而亡。
“意……”不是噎死也肯定是被勒死。
“的……”库达是派来取她性命的吗?
库达理顺那堆混乱纠葛的头巾,表情突然恢复到她刚认识他时的严肃冷峻,他的金眸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狂烈真挚定定注视她……他动作轻柔地替她缠头巾。一阵沉默后,他首先打破僵局。
“为什么一个人到巴格达?”
“什么?”莫离愣愣的,不晓得是因为跟不上他转话题的速度?抑或是被他轻柔的动作所迷醉?
“一个人到巴格达是很危险的,尤其像你这样的东方女子。”库达熟练的将布条塞好固定。该死!她迟钝的脑袋难道想不出这种危险性吗?
这下莫离听懂了!库达说话的语气和姨丈训她时一模一样,若不是她现在脑筋清楚而且明白身处何地,可能会以为正在长安家中聆听姨丈的训话。
“我不是一个人到巴格达,我和同伴阿罕走散了,记得吗?”她好心提醒。“况且我是男装出现,不会有人认出我的,你刚开始不也是没认出我是女的。”
“你很可能会遇上人口贩子,阿离!很不幸的,人口贩子的目标通常是不分性别的。”库达只要想到这种可能性就不自觉恼怒起来。“而你——太没警觉心了。”这小傻瓜有轻易相信人的特质。
天啊!这人不但有她姨丈爱训人的性格,而且比她姨娘唠叨。
等一等!难道库达是在关心她?莫离心中顿感暖烘烘的,可能吗?他们认识甚至不到两天。
但,她明白像姨丈、姨娘对她的唠叨与训诫全仅出于关心,库达……应该也是……
“别担心!我有秘密的防身武器,记得吗?我用‘它’救过你两次。”莫离兴冲冲趴向地面,以极不淑女的姿态跪着,上半身紧贴地面,臀部则翘得老高伸手探向床底下摸索。“你在干什么?”库达耐着性子问,难道她的言行举止不能“正常”一点吗?
“找我的随身宝贝呀!奇怪……我昨天睡觉前明明把它塞得好好的……怎么找不到……哈!有了!”她从床底下抽出她随身携带的黄色布袋。
库达翻翻白眼,又来了!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种“笑声”——哈——如果它也算是一种笑声的话。
“你看,就是这些。”莫离从黄布袋中拿出一些奇怪造型的东西,洋洋得意。“这是我自己研究调配的火药,你一定没见过吧!”
“火药?就是你用来逼退突厥人的玩意儿?”库达拿起其中一个把玩察看。“我是听过中国有一种‘炼丹术’……”
从认识库达以来,他表现得让她觉得自己好象是那种连生活常识都严重欠缺的庸脂俗粉,现在她终于也有机会向他炫耀。哈!你到底也有知识浅薄的时候吧!这就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还有一山高。
“嗯!这些火药全是我自己看这本书研究出来的……”莫离突然想起库达先前说的话,瞪大双眸死瞅着他。“你……不会恰巧是人口贩子吧?”她神秘兮兮的问,心想不会就这么倒霉真误上了贼船吧?
她的脑袋到底是什么做的?就算是真的人口贩子也不会承认的!
库达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轻松模样,脸上摆明了——你看我像吗?
姑且信之——莫离的表情如是说。很好,确认完毕。她继续说道:“我可是相信你的人格才告诉你的哦!你看,就是这本孙思邈的‘丹经’,里面就写得很清楚,哦!对了,我正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因为我出门时太匆忙了,带的‘硝’可能不够,我能在哪里买到它?”莫离问。
“‘硝’?”库达学着莫离的汉语发音。“这又是什么见鬼的玩意儿?”
莫离无奈地摇摇头,她确定这个人对自己不懂的事没什么耐心。“就是这个!它可是我调配火药的重要成份。”她取出一块硝石给他看。
库达仔细观看那块硝石。“这个东西我们叫它‘中国雪’,波斯人都叫它”中国盐“。”
“中国雪……”莫离重复念着。这个名称好,她喜欢!挺有意境的,至于那个“中国盐”听起来就比较逊一点。
“很可惜,这里买不到。”
“真的?”这下玩完了。
“不过在巴格达的中国市集里也许买得到。”
“真的?”总算还有点天良。
“你没事都带这些危险物品?”他想起它的威力。
“危急的时候非常好用。”
库达现在更确定一件事他根本不必担心莫离会被人口贩子拐骗走,因为她会先炸死她自己。
“你可能会不小心炸掉你愚蠢的脑袋。”他用手轻敲了她头一记。
她气唬唬地说:“我的脑袋才不愚蠢,所以根本不会被炸掉!”
远方传来一阵钟声,库达突然改口道:“你暂时先别离开这间房间,待会儿西拉会送早膳来给你。”
“为什么?”
“怕你饿坏了!”库达带着愉快的笑容忍不住捏捏她苹果般的粉颊。
莫离双手插腰。“我是说,我为什么不能离开这间房间?”
他们两人真是无法沟通!
“你只要答应我不乱跑,等你身体较恢复后,我们就动身前往巴格达。”库达的“命令”有不容妥协的坚决。
“我在等你的回答。”
“好嘛!我答应你不乱跑就是了。”莫离心不甘情不愿。
“很好!”得到莫离的“保证”后,库达带着一脸不可一世的满意笑容离去,莫离则在他身后做了一个超级大鬼脸。
走回床边坐下,她摸了摸刚才被库达轻捏的脸颊,心中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他……
是在关心她吗?莫离不确定,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绝对是个霸道至极的男人。
我只答应他不“乱跑”,可没允诺他不“离开”这间房间。
莫离轻轻拉开房门,她已在房里待了一会儿,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还不见西拉和食物的踪迹。
奇怪!怎么四周静悄悄的?人都上哪儿去了?
她蹑手蹑脚的穿过长廊,来到另一室,这一室中无论男男女女全都停下手边的工作正在净面、洗手、洗足,准备朝着同一方向朝拜,他们一定都是朝着一个叫“麦加”的地方膜拜,之前阿罕也是这样,而且一天要拜五次(注:即晨礼、十礼、哺礼、昏礼、宵礼),她看见库达也在他们之中。
太好了,先到花园逛逛吧!不趁现在更待何时?等库达朝拜完她就没机会了。
莫离快步穿越长廊走向花园,这里的景观和中国庭园设计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华丽——除了华丽还是华丽。
花园后是一处空旷的库场,看起来像是操练士兵或练武的专用场地,在库场的正中央有一具真人大小的草人,草人上有许多洞。莫离好奇向前打量,心里忐忑难安,听说在西域一带有些民族使用巫术……波斯人不会也来这套吧?愈想心里愈发毛,还是回房去吧!谁晓得波斯人有没有活祭生人的习俗。正想回头时。
咻!
莫离感觉头顶微微震了一下,她立即吓得放声尖叫。
“射中了!射中了!”稚嫩叫喊的男声打断她。
莫离伸手摸向她的头顶……这、这、这……这太夸张了吧!她头上那包头里布上正插着一枝箭。
“小鬼!这就是你们波斯人的待客之道吗?”莫离气得脸色发青跑上前企图揪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太过份了!竟拿她的脑袋当标靶,刚才箭只要再射偏一吋就直入她美丽的小脑袋了。
男孩身手俐落地跳上石头,双手插腰,一副傲慢不可一世的样子很像某个人,他高声宣示:“我不是波斯人,我是阿拉伯人。”
“很好!”她用力明白的点头。“我的小阿拉伯人,现在每个人都在做‘晨礼’,请问你现在在这里做什么?小心真主阿拉因为你的偷懒而打你的小屁股!”
这项恐吓似乎有点效果,男孩顿了顿,示威的嗓音明显小了许多。“你又是谁?我没见过你!待会儿我叫库达叔叔把你赶出去。”
哦!库达叔叔是吧——难怪这小子狂傲的态度和他叔叔如出一辙,不过知道这项事实后,莫离忍不住露出一种吓唬小孩的邪笑。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聪明的保持沉默,因为就算你告诉他们,你还是会被打屁股的,第一,你偷懒没有做晨礼;第二,很不巧的我是你库达叔叔的客人……而且你还留下了犯罪的证据。”她指了指插在自己头上的那枝箭。
这招果然厉害,男孩立即沉默不语。
吓唬小孩实在不是她的作风,她只想给这下巴快齐天高的小子一点教训,现在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她还是和他握手言和才是明智之举。
“我叫方莫离,来自很远很远的中国,如果你肯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不告诉你库达叔叔这件事。”
“你保证?”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男孩不是很了解她话的意思,但他依然从实招来。“我叫哈伦,我的父亲迈赫迪是哈里发的继承人,库达是我的堂叔。”
原来库达是大食帝国的皇室贵族,难怪突厥人要追他,他实在太值钱了!
“你的箭射得相当不错!”莫离称赞道。
“你真的这么认为?”哈伦恍若碰上难得一见的知音。
“肯露一手给我瞧瞧吗?但别拿我的头当靶。”莫离事先声明。
“咻!咻!咻!”
话才刚说完,哈伦以极快的速度连放三箭,箭箭都射中草人的心脏部位。
强!真是太强了!莫离打心底佩服,这小子真有两把刷子,如此稚龄箭术就如此纯熟,想必将来定会有一番作为。
“你今年几岁?”她一面鼓掌一面激赏地问。
“七岁。”哈伦也志得意满。
“真厉害,可以借我玩玩吗?”以前就想学射弓箭,但一直都没有接触的机会,如今有此机缘,怎能不好好把握?
哈伦大方出借弓箭给莫离,难得有人赏识他的箭术。
方莫离用力拉弓。
奇怪!就是拉不开。她使尽全身的力量跟它拚了,她不信她的力气会输给一个七岁的小毛头。
“用力一点,你有没有吃饭啊?”哈伦以极老练的口吻嘲笑道。
拉不开弓也就算了,但她拉不下这个脸,目前看来她至少还是个虚长他几岁的“大哥哥”,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栽在他手上。
“你说对了!我还没吃饭!”莫离也是个禁不起别人激的人。
她将弓箭递还给哈伦,对这玩意儿失去了兴致,拍拍衣袖,她决定小小的现一下宝,让哈伦开开眼界。
“我告诉你,对付敌人的方法并不是只有射箭而已,我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方法!”
★        ★        ★
“怎么样?厉害吧?”
方莫离和哈伦连跑带笑的冲回房间,纷纷倒在床上笑岔了气,两人的脸像被黑炭抹过似的乌漆抹黑。
哈伦用力点头。“嗯!真厉害!你怎么办到的?”
“秘密——”莫离志得意满,摆出“大哥哥”的权威。
“阿离!”
“砰!”门被硬生生撞开,只见库达如旋风般卷进房内,整张脸胀成他最痛恨的“猪”肝色,两道带刀的目光足以杀死在场的任何“动物”,巨大的身影矗立门口,挡住他们唯一的“生路”。
一见库达脸上因愤怒而肌肉抽动的表情,莫离和哈伦同时收起笑声,互看对方,想找出“共同”的反应来面对怒气冲冲的库达……如愿以偿地,他们找到了一个“共同”
的表情——装傻。
“天杀的!你们在搞什么鬼?”库达吼道。自他十四岁那年因故和伊恩大打一架后,就再没人能真正激起他的怒气,但她——方莫离办到了。
因为她做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更贴切一点的说,那声爆炸引起的“恐慌”足以媲美世界末日。
爆炸发生时,宫苑内上上下下的人都正在做晨礼,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让所有膜拜的人都以为是真主阿拉降怒,纷纷夺门逃窜。一时之间,人挤人,人推人,有人跌倒被踩,有人踩到人而跌倒,全部乱成一团。
火药这东西是在唐朝以后才逐渐由中国传到大食的,所以当时大部份的大食人和波斯人压根儿就没见过这么“威力十足”的东西,声音大得吓人。
唯一没有被爆炸所“吓到”的大概只有库达而已,因为先前在沙漠中已见识过莫离对付突厥人的“功力”,因此,轰隆巨响传来,不用想他知道莫离又在使用她的宝贝了,除了她还有谁会干这种事!
现在的库达显然是开不起任何玩笑。当他发现插在她头上的竟是一枝箭时,原本已拧在一起的眉头又更紧缠。“你头上那枝箭见鬼的又是怎么回事?”库达依然大声吼道。
这个就比较好解释了!
方莫离抢先开口:“你不要那么大声,我和哈伦只是在练习射箭……”
库达将杀人的目光转向哈伦,咬着牙以极不置信的口吻,一字一字慢慢迸出:“你——拿——她——的——头——当——靶?”
莫离正准备摇头否认说是误射的同时,哈伦倒是诚实的承认。“对不起!我不知道莫离是叔叔的客人。”
“不是理由!”库达拎起哈伦坐在床上,将他翻身压在膝上,重重打他的屁股以示惩罚。“我不是告诉过你很多次了,练箭不是为了给你恶作剧或炫耀用的,你不能随便拿人开这种玩笑,我们应该将它视为和上战场时一样神圣。”
“对不起!哈伦一定谨记在心。”库达下手的力道十足,但哈伦仍忍住痛坚定的向他叔叔保证。
哈伦的父亲迈赫迪是现今国王曼苏尔之后,最有可能的王位继承人,而哈伦之上又有哥哥哈迪有继承之权,由于可能涉及未来王位的继承纠纷,因此身为次子的哈伦被长期送往波斯受巴尔马克家族教养。不过,身为迈赫迪的堂兄弟,库达受托监督巴尔马克家族对哈伦的调教。而库达对哈伦管教态度之严格,是因为他看得出来哈伦日后必定会比他的哥哥哈迪更有作为与担当。
“很好!你先去用膳。”库达拍拍哈伦肩膀,他虽年仅七岁,已颇有敢做敢当的风度与霸气。
“是!”哈伦恭敬有礼的退场,脸上升起一抹担忧之色,似乎暗示她不要惹恼了库达。
库达默默扯开她的头巾取下箭,并用头巾将她脸上沾的一团黑拭去。
“你其实不必对他那么凶的,我不在意……”
“你身上还有多少那种危险的东西?”库达声音冷得慑人,莫离反而希望他像之前一样大吼大叫的远比较好应付。
“你……你要做什么?”她有不祥的预感。
“全部拿出来!我要将它们毁掉。”
“你敢!你不可以那么做,那是我的东西,你无权拿走它!”她尖声抗议,那是她花了不少钱买材料精心研究调制成功的火药,而且是她前往巴格达随身必备的防身武器,怎能说给就给。
“你看我敢不敢!”
库达气极了,将她同样压在他的腿上,作势要打她的屁股。他向来是不会恨女人斤斤计较的,但只要想到她可能会做出炸掉自己脑袋的蠢事,就让他怒不可遏。
“你这个霸道的野蛮人,我又不是哈伦,你也不是我爹娘,你凭什么因为我损坏了你的草人就对我使用暴力?”她双脚死命在半空中摆动,双手也不断捶打他的小腿,他让她丢脸丢大了。
“损坏草人?只有损坏草人而已吗?”库达瞇着眼,不用看也能猜到他的额头上现在一定有两条青筋正在暴烈的跳动着。
莫离吞吞口水,不太愿意地说:“我承认……我是制造了一点噪音,打扰到你们做晨礼。”
“一点噪音?”他按捺不住地吼道。“你的一点噪音让宫苑内一半的人因惊吓在逃跑时跌倒而被踩伤!”闻言莫离立即停止摆动双脚。
“呃……”典型装蒜的声音,她感到有丝愧疚,不过情况起码没有她想象的糟,至少另一半的人。
仿佛看穿她心思似的,库达继续陈述:“另一半的人因为踩到已经跌倒的人跟着跌伤了。”
“嗄?”莫离完全放弃挣扎,整个人乖乖趴在库达腿上。“对……不起……我不晓得会引起这么大的灾难。”
看她弃甲投降,准备接受处罚的楚楚可怜模样,库达反而下不了手。
拉起她坐着并扳过她的身体帮她重新缠好头巾,他发现她圆亮的眼中转动着随时会滴落的泪珠,一脸悔悟。
“我真的很抱歉……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她吸吸鼻子,拚命绞着双手,好象随时要哭了,想到什么似的,她连忙道:“我帮你疗过伤……也许我可以替受伤的人包扎。”
库达了解她想赎罪的心理,起码证明她还有点良知。但从认识她以来,所有在他生命中不可能发生的“状况”都纷纷出现,一个草人都可以让苑内所有的人受伤,那么如果她因替一个人包扎而让其它人被惨叫声活活吓死,他想他都不会觉得太惊讶了,他甚至不敢去想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况且,如果让奴仆们知道这场惊天动地的“阿拉发怒”是由一位来自遥远神秘东方的唐人女子所引起,恐怕会有更大的骚动,他们也许会以为莫离使用了某种宗教的邪恶妖术,到时她的下场可能会比任何一个多神教徒都来的惨,毕竟在阿拉伯帝国境内,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到外国游历,对新鲜事物及其它民族文化的包容力也就狭小许多,大多数保守人士仍很难去接受多神教徒。
莫离一双盛满无辜与愧疚的玉瞳紧盯着他,让他心中莫名悸动一下,他才认识她两天而已,该死的!为什么他要替她担心那么多?
“你不必做任何事,只要待在房间哪里都不去,并且不再使用你的宝贝火药就行了。”
库达说完走出房间,头也不回的带上房门,留下深感挫败的莫离呆坐在床上。
他的表情简直就像是看到瘟神一样,她越想越沮丧,难道她真的这么可怕?她知道自己带给库达很多麻烦,但也不全是她的错呀!
毫无疑问的,遇上突厥人的追捕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完全是库达自己的问题。但话说回来,若不是受到突厥人的惊扰,可怜的“快步”也许还可以“撑”到巴格达,她就不必被迫和他同行,去吃那恶心巴拉的羊肉、误喝葡萄酒,然后跌进水里受了凉、起了酒疹,那么,她当然也不会住进这里,遇上哈伦——最后引起这场骚动……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库达怎能全怪她呢?
现在他肯定不会再理她了!
不知怎地,莫离万分难过,坐在床上,唏哩哗啦的哭了起来。

04
她真的好久都没哭过了。
从小和娘相依为命,在她记忆所及,娘几乎是天天愁容满面,日日盼望爹爹归来,所以养成她天天都必须保持精力充沛的神采逗娘开心,不厌其烦地聆听早已述说过无数次有关爹被征召打仗的点点滴滴。十六岁那年,娘去世时,从来不哭的她,第一次尝到被亲人遗弃的滋味而痛哭失声。
尔今,她竟然就这样哭了起来,是因为……感到自已被……“拋弃”?
这种感觉和娘去世时一模一样。
可是她和库达只不过是萍水相逢,怎么可能对他产生这么大的依赖感?库达的喜怒哀乐又关她什么事?不过莫离还是不得不承认她很在意他生气了的事实,无奈她做出如此“天怒人怨”的事来,该怪谁呢?或许该是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候了,总比到时候被他“扫地出门”要好吧!
痛快哭完一场,莫离她拿定了主意,她吸吸鼻子望向桌上先前由西拉拿来的早膳,先填饱肚子,再准备收拾东西。
房门被轻轻推开,哈伦一溜烟溜进房来。
“库达叔叔有没有对你发脾气呀?”哈伦忧心忡忡,走向床边和莫离并坐着,双脚不安地前后晃动。
莫离摇摇头,不想让哈伦太担心。
“那就好。”哈伦吁了一口气。“你知道吗?库达叔叔发起脾气来是很可怕的,只要惹他生气,他可以一口气杀掉好几个人,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有时伊恩叔叔也不敢惹他生气。”
生气时会杀人?像吗?库达是这种人吗?
除非哈伦说话加油添醋,否则就是之前库达对她的“怒气”根本还算不上“生气”的程度。
“你库达叔叔……现在还在生气吗?”她试探性的问。
哈伦撇嘴道:“我也不晓得,不过刚才兹娜来的时候,我还看见叔叔向她问候,应该没生气了吧!”
“兹娜?”
“她是伊恩叔叔的妹妹,也是巴尔马克家族的人,他们说她会嫁给库达叔叔。”哈伦又撇撇嘴。
“你不喜欢吗?”莫离注意到哈伦脸上的不悦之色。
“我不喜欢巴尔马克家族的人,除了伊恩叔叔之外。”他小声而诚实地说。
“伊恩?”
“他是库达叔叔的好朋友,你没见过他?你不也是库达叔叔的好朋友吗?”哈伦天真地说。“不过你可能要晚上才会见到他了,因为哈立德大人听说库达叔叔来波斯了,想见见他,因此他们刚才出门去了,所以我才敢偷跑来找你。”
看来,库达暂时是不会离开波斯前往巴格达了,毕竟他是个已经订亲的人,难得来此一趟,当然会多陪陪那位叫兹娜的未婚妻。莫离心中的失落感更加扩大,现在的情况显示,如果她仍赖在这里不走,反倒有点碍手碍脚,误了别人办正事,而她必须赶紧到巴格达和阿罕会合才行。
“哈伦,你有自己的马吗?”
他点头。“当然!”
“可不可以卖给我?”
他两眼睁得奇大。“你要买我的马做什么?”
“我的马死了,而我又有急事必须先离开这里。”
“你要走了?库达叔叔知道吗?”哈伦感到依依不舍,好不容易有个人可以陪他“玩”,怎么这会儿说走就走呢?
“你帮我转告他,他会明白的。怎么样?肯将马卖给我吗?”莫离说,顺手整理她的行囊。
“这样好了,干脆送你当见面礼。”哈伦挺喜欢莫离的,因为“他”是第一个欣赏他箭术的人。
“这怎么行?”莫离从行李中挑选出一支她最喜爱的簪子和一只玉手镯塞在哈伦手中。“这个给你,算是买马的代价,还挺值钱的。”
哈伦看着发簪和手镯,犹豫着是否要接受。“这是做什么用的?”
“这个你现在也许用不到,不过以后你可以把它卖掉或是送给喜欢的人。”
她拎起包袱,由哈伦带路来到马厩,牵出一匹棕色漂亮的马。“马夫受伤了,所以现在这里都没人。”
“我真的很抱歉……”哈伦急急说。
“不是你的错。”
“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吗?你确定不要等到库达叔叔回来?”
爬上马背,她对他鼓励地笑。“如果有缘的话,也许以后我们会再见面。”至于库达,她现在最不想面对的就是他那双慑人心神的金眸,她一向讨厌当面和人说再见的感觉。
“有缘?”
哈伦不是很了解这句话的真正涵义,毕竟他的年纪还太小,而“缘份”这东西又是很难解释的,不过聪明如哈伦,将来一定会明白的。
莫离拉了拉披风,掉转马头准备离去时,对哈伦请求道:“帮我向西拉道谢,好吗?”
获得哈伦首肯,莫离满意的点点头,以汉语对他说:“再见!”
随即策马疾驰而去,奔向天之一方、如梦幻传说般的繁华城市
★        ★        ★
巴格达。
巴格达城位于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由现任国王——曼苏尔所建造。
由于阿拔斯王朝的建立,波斯人功劳不小,在朝中势力也大,为兼顾开发建设与监视控制的功能,所以在选择首都时必须考虑选在距离伊朗较近的地方。
首都经过多次的迁移,最后终于选择了近伊朗、地处东西要冲的海陆信道,而且又于帝国中心位置的巴格达为首都。
巴格达是由“巴格”和“达德”两词组成的。“巴格”意为“花园”,而“达德”则是“真主”的意思,所以巴格达意指“真主的花园”。为了建造这座城,曼苏尔还远从叙利亚、埃及、伊朗、库法……等地请来了大批技师和建筑工人,此城设计之精良,在当代是很少见的,其繁华的程度,恐怕只有遥在远方大唐帝国的长安城足以和它千里相互辉映,有如两座灯塔,各自照亮它们的文化。
巴格达城中央是木兰巴库场,有四条大路辐射出四道城门,大路两旁形成闹市,各种商贩五方杂陈。但后来曼苏尔国王怕市场在首都内不易管理,外国间谍容易藏身渗透,万一有外敌进犯,他们来个里应外合那还了得,于是另辟库场,将城内的市场迁出。
新市场上商店鳞次栉比,每一个行业都设置有专区,商旅云集……
方莫离兴奋地打量城内的一景一物,巴格达果然如她想象美妙。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来到了巴格达,真真实实的站在这块土地上。
天赐般的幸运,让她和哈伦道别后没多久就遇到一群正要前往巴格达的商队,便和他们合并同行。途中,方莫离顺利将她携带出来的簪子一一高价卖出,她从没料到这些属于中国妇女的发饰在阿拉伯会这样抢手。另外,她还以一根簪子和一位来自埃及的商人换了一个钢制坠子,它是以一头狮子为造型,让她想起库达衣服、马鞍上的金绣狮徽饰……莫离他不明白她为何会花这么多钱买一个男性坠饰?她和库达已不会再见面了,不是吗?
充裕的盘缠足以让她在巴格达无后顾之忧,当下之急就是先找到阿罕,这样她才能开始探查爹爹的下落。
但——面对人声杂杳、忙碌拥挤的市集,她该从何找起?
对了!不妨先逛逛市集,也许运气好点会让她遇上以前在长安市集里认识的一些熟面孔。就这么办吧!拿定主意的当儿,方莫离突然在吵杂的鼎沸声中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叫卖声,管不住心中的好奇,便循声找去……果然看见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心男孩跪在一处不起眼的街角,身前放着一个破烂不堪的变形鸟笼,里头有一只正忙着不断说话的八哥鸟。
“好心的大爷……拜托……买下这只鸟吧……”男孩声音颤弱。
“拜托——拜托——”这只鸟不断学主人说话。
莫离走到男孩面前蹲下,仔细打量笼中那只鸟。“这只鸟是你的吗?”她问,手指头伸入笼内去逗那只鸟。“小心!它有时候会啄人……”男孩突然发现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改口:“当然,它通常都很乖的……”
“小心——它有时候会啄人——小心——”这只鸟学话能力颇强。
“你还没回答我,这只鸟是你的吗?叫什么名字?”
男孩点头如捣蒜。“是——是,这只鸟是我的,它叫‘嘎嘎’。”
“为什么想卖掉它呢?我看它挺聪明的。”
“我母亲生病了,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而家中已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所以……求求你……买它吧!我求求你……”男孩不住磕头,额上﹑鼻上至沾满了灰。
“求求你——买它吧!”连“嘎嘎”都一起求情。
想到男孩病重的母亲,莫离一阵鼻酸,想起死去的娘。早耳闻在阿拉伯贫富差距相当大,地主压榨佃农之事屡见不鲜,富者挥金如土,贫者三餐不继,甚至听说有人因生出女婴无力扶养而将婴儿活埋的惨绝寰事,而自己向男孩买一只鸟对他又有多少帮助呢?
顶多也只是暂时援助而已,但……她也只能这么做了。“这样够不够?”方莫离拿出一个迪尔汗(注:银币)。
男孩惊愕的瞪大双眼,口中喃喃自语:“太……太多了,一……一个迪尔汗几乎可以买一头羊了……”
“哦?是吗?”方莫离又拿出一枚银币,将两个迪尔汗硬塞到男孩手中,然后兴高采烈的用汉语对“嘎嘎”说话:“我买下你了哦!我叫莫离。”
“买下你——莫离——买下你——”“嘎嘎”也学汉语。
“聪明!”莫离大乐,她从没见过这么天资聪颖的鸟。
“它并不聪明,只是会模仿声音而已……”男孩倒也算是诚实的商人,收了她高额的两个迪尔汗,觉得有必要为他的“商品”说明一下,以免这位好心的“小哥”买回去后悔了。
“杀人呀——聪明——杀人呀——”“嘎嘎”开始胡乱尖声怪叫。
“你瞧!这是我家隔壁吵架时最常说的一句话……”男孩非常诚实的向莫离解说。
“有人说‘嘎嘎’是一只疯鸟,如果你要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吵架——一句话——杀人呀——”“嘎嘎”截取片段话语拼凑着讲。
男孩哭丧着脸,现在客人铁定要收回这两个迪尔汗了。
殊料莫离早已因“嘎嘎”的精彩表演而笑弯了腰。有趣!真是太有趣了!这只鸟是她见过最神奇的一只了,说什么她都不会后悔买下它的。
“‘嘎嘎’我决定买了,你赶快去买些好吃的给你母亲补补身子吧!”莫离打开鸟笼放出“嘎嘎”,而“嘎嘎”也乖乖飞上她肩膀。
“莫离——聪明——莫离——”
“谢谢夸奖!”莫离格格笑了起来,开心的与“嘎嘎”进行对话。
男孩向方莫离道谢,便消失在人群中。莫离则继续在市集里试探运气,看能否遇上熟人,沿路上,她还不时叽哩呱啦地和“嘎嘎”讲些人不人、鸟不鸟的怪话。
“好久不见,你怎么会来巴格达?”
一位身材略胖的大食商人主动趋前招呼,莫离眨眨眼,似乎也认出来人身份。
“赛卡!是你呀!”
“赛卡!赛卡!”“嘎嘎”鼓动兴奋的翅膀。
赛卡是经年往返巴格达和长安两地的商贩,在长安时和她也有数面之缘,不过莫离并不是很喜欢他,因为在他圆圆油油脸上的那双细长眼睛,总让人觉得随时随地在计量些什么似的,很不舒服,而阿罕也曾说过赛卡是那种斤斤计较、喜欢贪小便宜的图利商人,少和他打交道才是上策。
可是聊胜于无,也许他知道如何联络阿罕。
在告知赛卡她和阿罕失散的情况后,赛卡颇尽地主之谊的愿意带她去城郊的外人居留地找阿罕。
不过是找个人,应该是不会有什么状况才是,方莫离便安心随他而去。
莫离在屋外等待,还不忘与“嘎嘎”对上两句。许久,仍不见赛卡出来,莫离开始显得心烦气燥,到底办什么事那么久?正欲探头进屋内察看时,赛卡随两名壮汉从内而出,差点将莫离撞得人仰马翻。
“我已经打点好了,这两个人会带你去找阿罕。”
赛卡边说边火烧屁股似的疾步而去,连扶都没扶她一把。
“喂!赛卡!”
搞什么鬼呀?突然把她丢给两个陌生人,真是没礼貌,明明说好要带她去找阿罕的,大食人都这样莽撞无礼吗?
她脑中没来由的窜进库达盛怒的脸。
奇怪?离开波斯以来,为什么她还会不断想起他呢?
一句库达曾经说过的话赫然浮现脑海,直让她有股不祥的预兆,不会真这么倒霉吧?
二话不说,先溜为妙!
莫离拔腿就跑,无奈腿短,两个壮汉一个箭步而上,就像捉小鸡般将她整个拎起来。
莫离立即发出招牌震天尖叫,“嘎嘎”也同样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没头没脑的飞来飞去。
“闭嘴!否则我宰了你!”另外一个满脸油垢的壮汉高声恐吓,过来伸手扯下莫离腰侧的黄色布袋。
“闭嘴——否则我宰了你——宰了你——”“嘎嘎”学壮汉的威胁。
“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被高高拎起的莫离眼见布袋中仅有的财物被搜刮一空,情急之下,双脚不断在半空中舞动。“该死的!赛卡竟然出卖我!”她顺口就说出了库达生气时最常咒骂的字眼。
“啊——”抓住莫离衣领的男子猛然惨叫,只见他面如粪土原地跪下,两手紧捂住两腿中显然是“极重要”的部份。
丢下莫离的布袋,另一名壮汉一拳挥向正欲逃走的莫离。
突如其来的一拳,令莫离脑中轰轰作响,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一阵热辣辣的刺麻从脸颊直入心窝,疼呀!
“臭小子!想害我绝子绝孙呀?”一阵恐吓威胁谩骂,壮汉将莫离扛上肩头。
“臭小子!赛卡——想害我绝子绝孙——杀人——”“嘎嘎”越叫越起劲。
跪在地上的男人恼羞成怒,这辈子还没被一只鸟这般羞辱过,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朝这只疯鸟丢去,力道大而准,正中“嘎嘎”下腹部。
“杀……人……呀……”“嘎嘎”惊呼,应声摔落地面,作垂死挣扎。
“你杀了我的鸟?”莫离痛呼出声,声音不知因害怕或愤怒而微微发抖,粉拳死命捶着壮汉的背。“你这该死的杀鸟魔!”
她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是对库达说的。莫离开始后悔没当面跟库达道别,以后只怕也没机会了。
为什么?为什么在此攸关自己生死关头的当儿,她却只想到库达一个人?他的杀人怒颜、他的严肃冷峻、他的爽朗大笑……他的一言一行,都不断在她记忆中重现……
此刻,莫离才正视到库达的身影早已深深印入她的心中,如影随形地跟着她,摆脱不掉了。
基本上,一只“横尸”在巴格达街头的鸟是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
偏偏这只鸟“临死前”嘴里还不忘交代“遗言”。
仍然一袭黑衣的库达坐在他高大的坐骑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半瞇起那双喷火的金眸,眉头紧蹙得骇人,他确定他刚才听到了一个扰乱他生活之后跑掉,并且还让他魂不守舍半个月之久的名字——该死的!他连用餐时都会想到她。而他快马加鞭从波斯疾追而来,目的就是要揪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女人,证明他只是太气愤才忘不掉她的,可恶!从来没有女人胆敢弃他而去。
“杀——人——呀——莫——离——杀——人——呀——”
库达快速翻身下马,一手捞起地上的“嘎嘎”,不太愿意相信这个名字会出自一只垂死的鸟之口。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库达粗声粗气对“嘎嘎”厉声喝道,老天爷!他竟沦落到要跟一只鸟打听消息,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闭——嘴——否——则——我——宰——了——你——”“嘎嘎”不怕死地说。
库达铁青着脸,咬牙切齿,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传来的一词闷笑。
这只鸟明显是受过莫离的“调教”,挑衅的话如出一辙,轻易就能挑起他的怒气。
“你……”他终于迸出一个字,抓着鸟的手不自觉地紧缩一下。
“你这该死的杀鸟魔——想害我绝子绝孙——杀鸟魔——”“嘎嘎”开始怪叫,声音不似先前那般虚弱。
原来的闷笑声终于转为不可遏抑的狂笑。库达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早已笑瘫在马背上的伊恩,他连忙想办法收住笑,甚至捏了自己的大腿才勉强止住。
这下子库达百分之百确定这只鸟和莫离有牵连,杀鸟魔?只有她会说这种话,似乎只要和她沾上边,任何不按常理进行的事情也都不足为奇了。
“杀鸟魔——赛卡——出卖我——买它——求求你——”“嘎嘎”开始语无伦次,但库达迅速捕捉到一个人名,赛卡?谁呢?他记得莫离的同伴叫阿罕!
库达眼角余光瞥见躺在不远处已沾成灰色的熟悉布袋,那是莫离连睡觉都不离身的宝贝,怎么会掉在这儿?
他拾起布袋并拉开,里头已无任何值钱的东西,只剩莫离那本研究火药的书、几个用竹筒装的火药以及一个男性狮头坠饰……他有预感莫离一定遇上了坏人,早知如此真该好好痛打她屁股一顿。
二话不说,库达翻身上马,往城中心方向策马而去。
“你要去哪?”伊恩急急问,他有预感隐藏在库达怒气下的急切,到底那个唐人小子是何方神圣,能让库达如此在意。“警察署!”库达低声丢下一句。
“警察署!”伊恩大叫。“你疯啦?你会吓坏他们的!”
(注:巴格达城中心设有警察署,正条街设的警察所,负责商场的管理、度量衡的检查、维持社会治安等,警察署长通常兼任国王的警卫长。)
莫离终于相信自己已被赛卡卖掉的事实。
在“验名正身”后,她被丢进一间挤满二十名女子的狭小闷热石室,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她们可能会面临被拍卖的命运。库达说对了,她就是太相信别人,才会被出卖,不行!千辛万苦才来到巴格达,她不能坐以待毙,否则就功亏一篑了:也许……她能联合其它人一起叛逃……
可是……她现在简直挫败的直想尖叫。
都什么生死关头了,这些人还有闲情逸致在那边拜呀拜的,难道这样她们的真主阿拉就会救她们出去吗?房间就这么一丁点儿大,她们也真会夹缝中利用空间朝拜。
一阵缱柔的拨弦音传来,似哀犹怜,如诉如泣,是谁在弹奏这么悲伤的曲子?莫离眨眨眼,发现在房里阴暗的角落,一位身着雪白轻纱的女子正在弹拨某种乐器,长而翘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两道阴影,流露淡淡的哀愁,莫离不但被她的容貌,更被她特殊的气质所吸引……发现到莫离的注视,琴声嘎停,女子缓缓转向莫离,没有一丝讶异与震惊。
“你没有做朝拜。”她用阿拉伯语问,嗓音淡而柔,像她的人一样脱俗秀丽。
“很明显的,我是唐人,宗教信仰有所不同,哎哟!”莫离痛呼,捂着红肿的脸颊,嘴巴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说:“你呢?怎么……”
她的嘴角扯动一丝苦涩,对莫离坚定地说:“我是希腊人,不是回教徒,你的脸……”
“被打的!我叫方莫离,从长安来的。”莫离先自我介绍。
她朝莫离嫣然一笑。“诺玛。”
按着她开始吟唱一段因战争而导致家破人亡的故事,莫离感同身受也似乎明白,她所吟唱的故事其实就是亲身经历。
故事咏完,诺玛虽已泪流满面,嘴角却仍微笑以对……谁该为那抹微笑后的哀愁负责?当权者只知不断扩充版图,殊不知战争的成与败都得陪葬掉多少家庭的幸福,一个能成功从沙场上归来的战士,正代表着他已杀戮掉其它家庭的幸福支柱,战争是一项残酷的竞赛,谁都不愿它发生,但它却又是历史上不断重演的悲剧。诺玛和莫离都是时局下的受害者,无力反抗也无法扭转些什么。
见诺玛珠泪双垂的认命模样,莫离油然升起一股疼惜的保护欲。
她痴看着诺玛,决定将她列入自己的逃脱计划,否则以诺玛的美貌,在拍卖场上必定会引来一群贪图美色的好淫之徒,不行,诺玛绝对值得更好的人来守候她一辈子。
那自己呢?谁来守候她呢。
算了!先逃出去再说吧!
★        ★        ★
大食帝国的奴隶多来自战俘,奴隶市场随处可见,后来战俘日渐减少,奴隶的来源大多都靠人口贩子。
奴隶贩子从非洲、印度、中亚、拜占庭及斯拉夫各地收买奴隶。奴隶有男女小孩,甚至也有出自豪门的千金:在帝国创建初期,更有波斯末代公主沦为女奴。聪明伶俐的女奴被收在宫廷大院中充当侍女,买主则来自东西各地,生意十分兴隆,光看那一片万头钻动的景象就可以证明。
这次拍卖因为听说有来自外国的绝妙货色,自然更是聚集不少钜富豪官之人。
莫离重重叹一口气,她和同室一干女奴都已被带至拍卖场,而她还是苦无脱逃机会,简直欲哭无泪……她双手双脚被捆绑,两足之间的绳索仅留一小步伐的长度,看来想跑都跑不了了。
“我想我们应该准备说再见了。”站在莫离前方的诺玛转过身对她说,好象即将永别的模样。
一干“奴犯”成一字型排开,一个个准备上台被叫价,诺玛排在莫离前面,而莫离又是排在队伍末端,可能会是最后一个被叫价,言下之意也就表示诺玛会比她先拍卖。
“别担心,我就快想出办法了。”莫离安慰道,其实脑中仍一片空白。
如果她的随身布袋还在的话,也许还能利用“金蝉脱壳”那招,先来阵烟雾,然后脱身……就在莫离神游之际,从身后传来刻意压低声音的话语……
“不要转身,我有话对你说。”声音小得只容莫离听见。她咽下口水,瞪大的双眼露出紧张。她记得在她身后全是专门看管、监视预防她们脱逃的喽啰,怎会有人如此神秘地同她说话……而且是用……汉语?强压住回头的冲动,因为那人紧接出口的话让她明白,她死都不能回头。
“你是从中国来的?”
莫离轻轻点头,不敢有太明显的动作,她紧张的一颗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只要她开口的话。
“长安吗?”
莫离又微微颔首。
“听好!你脚下的绳子我已动了手脚,待会儿我会制造一些小骚动,你只要将脚用力一扯,绳子便会松脱,记得把握机会逃走。”说完一只手由身后往前塞了一张纸条在她手中。
莫离握拳,以手掌紧紧包握住纸条,大气不敢吭一声,也不敢低下头看字条,只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拍卖场上,也许……真如那人所言,绳子好象真的比较松了,莫离心中大喜,脱逃有望了。她微微倾身附耳告知诺玛她的脱逃计划,只见诺玛惨白着一张脸,摆明不相信有这种天赐的好运。
随着一个接一个拍卖完毕,骚动依旧没有发生,反倒是台下竞购民众情绪越来越高涨,莫离才体悟到她和诺玛被放在最后的原因了这些人根本就是对来自异国的“货色”
有明显偏好。看着台上诺玛无助但又坚强挺直背脊的身影,莫离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台下为抢购诺玛已叫价到五千个迪尔汗了,眼见诺玛该落谁家已大势已定,莫离着急的左显右盼,拜托!谁来拖一下时间呀!
天赐的好运似乎有一就有二!一句铿锵有力的低沉声音出价一万迪尔汗,众人一片倒抽气。莫离也忍不住好奇循声望夫,只见一个比人群明显高大俊伟的英俊男子,双手交握胸前,眼光直盯着台上的诺玛。原先即将喊到手的那名富商脸上肥油微颤,恶气的狠瞪英俊男子一眼,立即叫价一万五千个迪尔汗。
“三万!”男子眉头皱都不皱一下。
肥油富商和他卯上了,其它人只能噤声看两人厮杀,没一个插嘴的份。
一阵惊心动魄、高潮迭起的海拚,英俊男子以五万迪尔汗标得,群众一阵惋惜,纷纷将目标放在最后一个听说是来自遥远中国的唐人女子身上。
果然!莫离一上台立刻引起台下一片赞叹与议价之声。
在阿拉伯的奴隶市场,曾经出现不少唐军战俘,但拍卖大唐女子倒还是头一回。况且莫离还被强迫换上只有阿拉伯舞者才会穿的衣裳,轻纱薄翼,几乎衣不蔽体,完全遮盖不住莫离姣好、玲珑有致的身材、玉脂凝肤尽收众人眼底,难怪一开价就是高出其它女奴数倍的三万迪尔汗。
一双双贪婪打量的目光像箭般扫射过来,让莫离不禁打个寒颤,一股怪异的直觉感让她相信有一双灼热目光正盯着她。当她与台下英俊男子目光交会时,只见他以一种饶富兴味的眸子紧打量她。
“五万!”英俊男子不疾不徐出价,众人又是一片惊呼。
“五万五千!”上回败北的富商叫得有点勉强,但里子不行面子还是要顾到。
“七万!”英俊男子出价三级跳,手笔之大令莫离倒吸一口气,他还想一箭双鵰不成?
不行!一旦自已被买走,到时插翅也难飞了,看来骚动只好自己制造了。
“聪明——绝子绝孙——”“嘎嘎”飞进拍卖场盘旋,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嘎嘎’?”莫离高兴的大叫,几天不见,“嘎嘎”依旧颇有元气,她还以为“嘎嘎”死了。
“杀——人——呀——”就在“嘎嘎”的尖叫下,一群羊群从街角疯狂冲入会场,搅动喊价的人潮,哀嚎惨叫不断,现场陷入一片混乱。
不把握此时更待何时?莫离迅速扯动双脚,绳索果然如预期脱落,环顾四周,没有看见诺玛,她不晓得被带到哪里去了?也已不见那高大男子的踪迹,不管了,先落跑要紧。莫离当机立断跳下高台,企图混入四处奔窜的群众之中,不料,奴隶贩子全都针对尚未被竞价完毕的莫离进行围捕行动,煮熟的鸭子岂容任意飞去!
没商量的余地,她朝第一个扑上来的倒霉鬼踹上“致命”的一脚,撞倒路旁的木箱杂物阻碍追捕,顿时只听惨嚎连连,她则以最快速度朝街角跑去。
“嘿!给咱们逮到了吧!”不晓得打哪儿又冒出一批人将莫离团团围住。
“该——死——的——绝——子——绝——孙——呀——”
“嘎嘎”在他们正上方窜飞,似乎很喜欢复习学过的单字。“杀人呀——”但它特别偏好这句。
一阵抵死挣扎,莫离还是被追捕的壮汉扛上肩头,任她发出再骇人的尖叫也于事无补,只可怜了壮汉的耳朵。
就在莫离眼见大势已去之时,忽觉身子一轻,硬是被人抄上马背,而原来扛着她的壮汉早已被踢出视线之外,凄惨退场。其它人见势蜂拥齐上,骑马者抱她旋身一踢,弯刀一挥,其它人三两下便纷纷倒地呻吟不止。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莫离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唯一的念头是——除了逃还是逃。
“放开我!”她抵死不从,无奈那人臂膀强而有力,她连跳马的机会都没有,也不晓得自己会被带到哪儿去?情急之下,莫离想都没想就朝那人手腕狠狠咬了下去,使劲所有力量。
“该死!”
那人怒吼一声,差点让她直接弹离马背。
她倏地转头,迎上一对她记忆中闪耀的金眸,只是此刻,这双金瞳正有如熊熊烈火,愤怒得似乎想吞噬她。
他霸气的拉过披风盖住她几近裸露的身子,使她完全被他的气息所包围。
莫离窝进他宽阔温暖的怀中,双颊和耳根快速燥热起来,心跳加快,她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情反应,只清楚意识到再次见到库达的喜悦几乎让她难以自持。
谁都没再开口说话,直到马已不再奔驰,莫离才发现他们已出了巴格达城。
停下马,库达勾起她低垂的脸,竟发现她晶亮明眸中蕴涵盈盈珠泪,从他认识她以来,何曾见过她含泪的模样?原本因为怒气而冷峻的脸部线条,全在这一刻间化为温柔缠绵的怜惜。在莫离未能有所反应之前,他便已拉下蒙面的布巾,吻住那两片玫瑰花似柔软红润的唇瓣。莫离倒吸一口气,显得不知所措,直觉地向后撤退,他的双臂缩紧,不容许她退却。他的吻霸道独占,却也充满缱恋柔情。
当从哈伦口中得知莫离已先行离去时,他愤怒至极,没有女人敢甩掉他,从来没有!
况且她根本没忧患意识可言,天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苦寻她的下落,原本的盛怒早已逐渐转为焦急。没错!她是个麻烦!百分之百的麻烦!而在这一吻间,他更加发现他早就放不下这个麻烦了,而且也舍不得放下。
终于,他移开唇,依依不舍地结束这一吻。
“为什么哭?不高兴见到我?”他的气息在她发梢吹拂,温柔多情之外,霸气依旧。
莫离拚命摇头,被捆绑的双手向上套勾住库达的颈项,整个人偎进他怀中。
他爱煞她脸红娇羞的模样,和她插腰怒目挑衅他意见时同样吸引人,他并不是没有过女人,他也从不在乎她们的感受,但从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曾这般吸引他;他迫切想知道莫离的小脑袋瓜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他想知道她的一切,该死!他在乎她!
库达是个相当自持的男人,理智冷静往往驾驭一切,生活一向井然有序,凡事都有自订原则,可是她让一切全都失控了。以他一介“维齐尔”的身份(注:即宰相、大臣),实在是不应该随便叨扰基层部门的人,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揣测:但为了她,他动用了警察署完备缜密的消息网线,以最快速度找到了叫赛卡的商人,探听出莫离的去向。
当然赛卡的下场是可想而知的,库达没在盛怒之下砍了他项上人头已是奇迹中的奇迹了,而赛卡在知道自己得罪了巴格达重量级人物之后,早已负伤连夜离开,逃之夭夭!
“真巧……在这里遇到你。”
莫离尚未从库达吻她的震惊中回复过来,她知道这句话有点怪,可是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作为再度见面的开场白。她脸依然深埋他的胸膛,不敢抬头看他,她想他一定正在生气……
“对……对不起,咬了你。”她嗫嚅说,轻抚过库达手腕上两排明显的齿痕。
巧?警察署长又兼任国王的警卫长,他惊动了警察署的事情恐怕早已传到当今圣上的耳朵了,而她竟会以为他只是碰巧路过那里!
库达的沉默让莫离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我知道了!一切都是你策划安排的,对不对?”她抬起头,明白库达是有计划的来营救她,先前替她松绑的那个人和骚动一定都是他故意安排的,但是,为什么?他怎么知道她被抓走了?
从小到大,她和娘相依为命,她一直是娘的精神支柱,除了娘外,没有人会为她做任何事,而今,因缘际会来到巴格达,遇上眼前这位英挺卓绝、出色非凡的男人,她想探触他冷漠外表下真正的自我,想去了解他的一切,她想——倚靠他?
莫离浑身一颤,被这个想法所震惊,自己不是曾经发誓,此生此世绝不能受男人牵绊,她讨厌生离更恨死别,娘穷尽一生日日夜夜盼望爹的归来,虚度青春,终日以泪洗面,这样的日子她已看尽不想再来过,所以她不愿嫁人,更不愿倚靠男人,诚如娘临终前所言,如果嫁给真心至情之人,当面对人生无可避免的生离死别时,情何以堪?如果不幸所嫁非人,又何苦让薄情寡义之人来糟蹋自己呢?
但是……现在她不确定了,库达的存在让她心慌,同时又令她心安,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亲了她,怎么就让她信奉的原则动摇了呢?
库达疼惜的捧起她的脸,见她脆弱不安的眼神,他心悸了!没见过莫离如此令他直觉认为是她对差点被卖掉的事还心有余悸,如果现在要求倾他所有的财富唤她展眉而笑,他会做到!
紧搂她入怀,灼热的唇再度覆上她的,他发现他喜欢她的慌乱,那代表在他之前没人吻过她,他努力采撷她的甜蜜,而莫离在他唇的挑逗中几乎忘了要呼吸……
“小——心——小——心——”
“嘎嘎”气急败坏地从远方飞来,显然在跟他们出城后一度失去了方向。
“它——有——时——候——会——啄——人……会——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