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18

玉碎 (匪我思存) 15-完

by 匪我思存

 15旧狂却疑花有恨

素素因为不喜吹电扇,所以躺着拿柄扇子,有一扇没一扇的摇着。空气里闷得像是开了盖的胶,起初似是水,后来渐渐凝固,叫人呼吸着都有一丝吃力。她睡得朦朦胧胧的,突然一惊就醒了。只见窗外亮光一闪,一道霹雳划破夜空,一阵风吹来,只听得楼下不知哪扇窗子没有关好,啪啪作声。那风里倒有几分凉意,看来是要下雨了。
  远处滚过沉闷的雷声,紧接着,又一弧闪电亮过。照着偌大房间里,那些垂帘重幔,也让风吹起来,飘飘若飞。接着刷刷的雨声响起来,又密又急。她听那雨下得极大,那雨声直如在耳畔一样,迷糊着又睡着了。
  慕容清峄早晨却回来了,天色甚早,素素还没有起来,见他行色匆忙,问:“又要出去?”
  他嗯了一声,说:“去万山,所以回来换衣服。”一面说一面解着扣子,解到一半倒像是想起什么来,手停了一停,望了素素一眼,但仍旧脱了衣服去洗澡,素素也连忙起来了。看他的换下的衣服胡乱扔在贵妃榻上,于是一件一件的拿起来,预备交给人洗去。最后那件白衬衣一翻过来,那衣领之上腻着一抹红痕,正是今年巴黎最时新的“杏红”。她傻子一样站在那里,紧紧攥着衣服,直攥出一手心的汗来。心里空荡荡的,像是失了力气,清晨本来是极凉爽的,可是额头上涔涔的出了汗。窗外树间,那鸟儿脆声宛啭,一声迭一声在那里叫着,直叫得她耳中嗡嗡起了耳鸣。
  他已经出来了,因洗过头发吹成半干,那湿发软软的,越发显得黑。他说:“我不在家吃早餐了,大约明天才能回来。”目光凝视着她的眼,倒仿佛要将她看穿一样,她心里只是茫然的难过,眼里淡薄的水气极力的隐忍,却怕他瞧出来,只是低下头去,声音微不可闻:“是。”
  他听她口气如常平淡,那样子倒似不高兴:“你怎么了——简直和他们一样的声气,你又不是侍从官,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外人面前说话,别像这样别别扭扭的。”她只得轻轻应了一声,他说:“看你这样子,回头见了客人,大约又说不出话来。”她见他语意不悦,于是不再作声。只勉强笑一笑,说:“母亲不在家,客人也少了。”他瞧了她一眼,说:“我走了,你别送下去了。”
  她本来心里难过,只是极力的忍耐。眼睁睁看着他往外走去,终于忍不住那眼泪又冰又凉,落在唇边,苦涩如黄连一样。不想到他走到门口却回过头来,她慌乱低下头去,到底是叫他看见了,他却笑起来,走回来问:“怎么了?”她不答话,忙忙的举手去拭那泪痕。他牵了她的手,轻声说:“傻子——昨天的事,是他们开玩笑,硬要将口红抹到我衣领上,你信不信我?”
  她抬起眼瞧他,他的眼里虽带着笑意,可是清澈安详,仿佛是秋天里的海,那样深遂静谧,令她不由自主的陷入沉溺,她安然的轻轻舒了口气。她——自然应当信他,也自然是信他的。
  因着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树木的枝叶绿意油然,苍翠欲滴。空气也清爽起来,素素在洋行里新订了一件礼服,维仪和她一块去试衣服。那洋行里做事是十分顶真的,三四位店员拿了别针,将不合适的地方细细的别好,又一再的做记号预备修改。维仪笑道:“三嫂等闲不肯穿洋装的礼服,其实偶然瞧见你穿这个,也是极好看的。”素素说道:“家里有跳舞会,所以才订了这个,日常衣服还是穿着方便。”维仪是小女孩子脾气,见着新衣自然欢喜,经理又拿出许多图册来给她看,素素又向来不喜店员亦步亦趋的侍候,所以便独个进去换衣服。
  那换衣间的墙壁是极薄的夹板,上面贴着藕色云纹的墙纸,望去像是太阳落下后一点淡薄的雯霞,颜色十分好看。板壁薄了,只听隔壁也是悉悉簌簌的声音,大约有人在隔壁也是换衣服。只听见轻腻的笑声:“这件衣服价钱可不马虎,你老实讲,是谁替你付帐?”另一个女声答道:“什么谁来付帐,我买衣服当然是自己付帐。”
  素素本不欲窃听人家谈话,但那礼服自是不容易脱下来,好容易换了旗袍,伸手去扣着腋下的扣子,却听先前那轻柔的女声嗔道:“你骗旁人也倒罢了,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去?你跟我从实招吧,我可听说昨天晚上,你是跟三公子一块走的——你又一夜没回去,今天这衣服,大约是他付款罢。”
  素素手里一滑,那扣子从指尖溜掉了,心里恍惚得厉害,手心里有了汗,那旗袍的盘花扣都是极小的一粒,怎么也捉不住。隔壁的声音仍旧隐隐绰绰,只听嘤叮有声:“你这鬼头,谁那样长的舌头,昨晚的事这么快你就听说了?”那笑声又轻又甜,素素心里却是一阵阵的发着冷,嘴里苦涩得像噙着黄连。那边笑语声低下去,变成嘈嘈切切细微的耳语,再也听不见了。她只觉得步子有些发虚,走出来见了维仪,维仪咦了一声,问:“三嫂,你这是怎么啦,一会儿功夫,脸色这样白。”
  素素说:“大约是天气热罢。”看着那两个人从换衣间出来大堂里,便似是无意般望了一眼。只见当先一人高挑身材,艳丽的脸上犹带了一分盈盈笑意,那模样倒有几分眼熟。维仪见她望着,便说:“是袁承雨,她几部新片子倒正叫座。”素素只是瞧着她唇上流光溢彩,正是那动人心魄的杏红色。那心里就狠狠的如挨了一鞭,只是极痛的泛上来。那袁承雨倒不曾知觉,与女伴说笑着,又叫店员取了另一款衣服来看。素素对维仪道:“咱们走吧。”维仪看她脸色极差,只怕她中暑,于是说:“天气这样热,去公园里坐坐吃冰激淋吧,那里水风凉快。”素素神情恍惚,只是“嗯”了一声。
  公园里西餐厅正对着乌池湖,水风吹来十分宜人。维仪叫了冰激淋来吃,素素只要了杯奶茶。维仪说道:“家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有这样的湖风,所以母亲每年喜欢去枫港避暑。”素素强打着精神,说道:“其实家里房子四围都是树,倒是很幽静的。”两个人吃了点心出来,维仪和她顺着游廊慢慢走着,一面是浓荫匝地,一面是碧波荷香,素素心里渐渐安静下来。顺着游廊一转弯,正巧一对情侣携手而来,迎面相遇看得极是清楚,她犹未觉得,对方便是一愣。她这才认出是庄诚志来,那庄诚志万万没有料到会遇上她,只是下意识放了女伴的手,迟疑着打招呼:“素……三少奶奶,你好。”
  素素心无芥蒂,只是说:“许久不见了,庄先生。”又对维仪介绍:“这是我以前的同事庄先生。”维仪是西式教育下长大,处事极是大方,且因为尊重这位嫂嫂的缘故,对她的朋友向来也是很客气。几人又寒暄了两句,素素与维仪方出了公园回家去。
  慕容清峄从万山回来,家里已经吃过饭了,于是吩咐仆人:“叫厨房将饭菜送房里来。”一面说,一面上楼去。素素正望着窗外出神,他进去也没有觉察。他轻手轻脚从后面走上前去,正要搂她入怀,却看到她眼角犹有泪痕,那样子倒似哭过一样。不由得一怔,素素见是他,那样子像是受惊一样,连忙站起来。他问:“好好的怎么啦?”
  她心里只是痛楚,极力的淡然说道:“没事,不过是天气热,有些苦夏罢了。”他见她目光凄苦迷离,见他望过来,只是垂下头去,倒仿佛下意识在躲避什么一般。他问:“到底是怎么了?”她只是勉强笑一笑:“没事,真的没事。”
  他吃了饭下楼,正巧遇见维仪抱着猫从小客厅里出来,于是问:“维仪,你三嫂今天一直在家里面?”维仪说道:“下午我和她一块儿去试了衣服,还上公园去逛了逛。”慕容清峄问道:“就你们两个人出去,没有别的朋友?”维仪说:“就我和三嫂两个。”随口说道:“在公园里遇上三嫂的一位旧同事,大家说了几句话就回家了,也没有去旁的地方。”
  慕容清峄问:“旧同事?”维仪哪里知道中间的端倪,说:“好像是姓庄罢,听三嫂介绍是原来舞团的同事。”这一句却叫他心里一紧,便是无可抑止的硬伤。原来如此,心里只想,原来如此。
  她没有忘,一遇上便这样难过,到底是没有忘。他强占了她的人,到底是得不到她的心,她背人弹泪,强颜欢笑,只是为了旁人。
  维仪走得远了,远远只听她怀里的猫妙呜了一声,像是羽毛轻轻扫起心里的狂躁,他在走廊里一趟来回,只是愤恨——她记着的是旁人,落泪是为了旁人。更加怒不可抑的却是自己的在意,他竟然如此忌妒……她这样将心留给旁人,他却在意嫉恨。
  房子很大,入夜后便越发显得静。素素听那古董钟走得滴答滴答响。仿佛是书上讲的寒漏——一滴一滴,直滴得人寒到心底里去。她穿着一双软缎鞋,走起来悄无声息,刚刚走到书房门口,那门是半掩着的,却听见慕容清峄在讲电话:“你先过去,我马上就来。”那口气极是温和,她慌忙往后退了两步,慢慢走回房间去。过了一会儿,他果然进来换衣服。她本不欲问,可是总归是存着最后一丝期望:“这么晚了,还出去?”
  他说:“有公事。”又说:“你先睡吧,我今天就不回来了。
  她垂下头去,轻飘飘的一句话,就交待了一切。回来,不回来,心都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区别。她就知道,幸福不会属于她,她没有这样的运气。上天不过捉弄了她一番,让她以为曾经拥有,而后,马上吝啬的收回一切。他给了她最大的幸福,然而轻易的再毁掉。身体的背叛,不过是心灵背叛的开始。她对他而言也许只是卑微的器物,因着美貌,所以他喜欢,收藏,厌倦,见弃。以后的日子,即将是茫茫无尽的黑暗,永远渴望不到光明的黑暗。
  床头上还扔着那柄扇子,那软软的流苏搭在枕上。枕上是苏绣并蒂莲,粉色的双花,瓣瓣都是团团的合抱莲心,极好的口采百年好合。一百年那样久,真真是奢望,可望不可及的奢望。等闲变却故人心——还没有到秋天,皎皎的白扇,却已经颓然旧去。
  窗外光柱一晃,她将头抵在窗棂上,冰凉的铁花烙在额头,是他的汽车调头离去。
  霍宗其放下电话就赶到端山去,雷少功休息,是从绍先值班。霍宗其见他站在廊下,于是问:“他们都来了?”从绍先点点头,霍宗其便走进去,见慕容清峄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幅西洋拼图,他却只是将那些碎片握在手里,哗一声扔下,又再抓起一把来。他对面坐着是李锗彦与秦良西,见他进来,慕容清峄起身说:“走,去牌室。”他们是老牌搭子,知已知彼。几圈下来,却是慕容清峄输得最多,李锗彦正是手气好,笑着说:“三公子今天看样子是翻不了本了。”慕容清峄说:“才三点钟,别说得这样铁板钉钉。”霍宗其笑道:“情场得意,三公子,别想着这赌场上头也不肯让咱们得意啊。”慕容清峄说:“你们就是嘴上不饶人,我得意什么了?”
  秦良西打个哈哈,说:“袁小姐可漂亮啊。”慕容清峄说:“越描越黑,我不上你们的当。”霍宗其却说:“不过今天的事古怪得很,昨天两个人还双双同车走掉,今天这样的良辰美景,却在这里和咱们打牌。难不成袁小姐昨晚不中你的意?怪不得你像是有些不高兴——原来不是因为输了钱。”
  慕容清峄听他不荤不素,到底忍不住笑道:“胡说!”秦李二人哪里还绷得住,早就哈哈大笑起来。
  却说这天维仪想起来,问:“三哥最近在忙什么?原先是见缝插针的回家来,这一阵子却老不见他。”
  素素勉强笑一笑,说:“他大约忙吧。”
  维仪说:“三嫂,你最近脸色真差,叫大夫来瞧瞧吧。”素素脸上微微一红,说:“不用,就是天气热,吃不下饭罢了。”
  锦瑞走过来,说:“四妹妹还不知道罢,你可是要做姑姑了。”
  维仪哎呀了一声,笑着说:“这样的事情,你们竟然不告诉我。”素素低着头,维仪说:“三哥呢,他听到一定喜欢极了。三嫂,他怎么说?”
  素素低声说:“他自然喜欢。”——难得他回来吃饭,说给他听。他那样子,起初确实十分的欢喜。但见她垂下头去,他脸上的笑容稍纵即逝,问她:“你怎么不笑?你不高兴么?”她只得勉强笑一笑,说:“我当然高兴。”可是自己都听得出语意干涩,言不由衷。他的声音不由低沉下去:“我知道了。”
  她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也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冷淡的转过脸去,她骇异急切的望着他,他一旦露出不悦,她本能的就想要退却。她不明白,是哪里又错了。她一直那样努力,努力想要能做好他的妻子,方才几个月功夫,这努力却已经一败涂地。他开始厌倦她,这厌倦令她绝望的恐慌。她极力的忍耐,不问他的行踪,他回家越来越少,即使回来,也没有高兴的声气对她。她什么也没有,唯有他——他却不要她了。
  慕容清峄本来不打算回来的,但是晚饭后接到维仪的电话:“三哥,你再忙也得回家啊,三嫂今天不舒服,连饭都没有吃呢。”他以为可以漠不关心,到底是心下烦躁。避而不见似乎可以忘却,可是一旦惊醒,依旧心心念念是她的素影。
  他过了十二点钟才到家,素素已经睡了。她难得睡得这样沉,连他进房里也没有惊醒。睡房里开着一盏暗淡的睡灯,她的脸在阴影里,连梦里也是皱着眉的。他站在那里,远远望着她,她这样的不快乐,只是因着他。其实他早就知道,她是不愿意嫁他的,不过无可奈何,从一而终。所以不经意间,便会怅怅的出神。她不在乎他,一点点也不在乎。他刻意的试探着冷落她,却没有听到她一句稍稍幽怨的话——她不爱他,所以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冷落。心里是几近麻木的痛楚,他从来没有这样无力,她不要他的爱,所以不在意他的人。
  连有了孩子,她也只是淡淡的忧色。她不快乐,那种表情令他发狂,每一个夜晚,毒蛇一样的念头都在啃啮着他的心。她到底不爱他,他这样爱她,她却不爱他。他全盘皆输,尽失了一切,只得本能的去抓住自尊。他以为是可以轻易的忽视她,但是一旦回家来,她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便将这种自欺欺人击得粉碎。
  他受着这样的煎熬,只得给她难堪,动辄得咎,她也不过温顺的低着头。在他面前,她只是害怕,害怕他所以顺从他。他要的不是怕,她却只是怕他。偶尔看到她笑,一旦他走近,那笑容也顿时无影无踪。他发脾气,她也不过更加害怕。他真真切切知道了什么叫伤心,伤心过后,是要人命的虚空。他试图用旁的人旁的事来填这虚空,可是心缺失了一块,是唯有她的那一方。

 16. 如今无计悔多情
枫港的夏季,因着背山面海的独特地势,借着海风的凉爽,是久负盛名的避暑之地。枫港官邸地势极高,凭栏远眺,可以望见一望无际的碧海之上,点点白帆似溅开的花朵。一只白翅黑背的鸥鸟,误入花圃之中,见到人来,又惊得飞起盘旋。那名侍从官匆忙的走到后园去,慕容夫人本来正在那里持着剪刀,剪下新开的玫瑰用来插瓶,见了他那样子,知道有事。犹以为是公事,回头向慕具容沣一笑:“瞧,我说中了吧,八点钟之前,准有你的电话。”
  谁知侍从官走过来,叫了一声:“夫人。”说:“四小姐打电话过来,说是三少奶奶摔倒了。听她的声气,像是很着急。”慕容夫人心头一紧,若是摔倒后无事,断不会打电话过来,那后果自然不用问了,唯一希望是维仪年轻慌张,乱了阵脚所以草木皆兵,虚惊一场才好。连忙放下剪刀,说:“备车,我回双桥去。”
  她赶回双桥已经是下午时分,天色向晚,双桥官邸四围皆是参天的古木,越发显得天色晦暗。她一上二楼,小会客室里几位医生都聚在此。见到她纷纷起立,叫了一声:“夫人。”她看了众人的脸色,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于是问:“情形怎么样?”
  医生当中,一位秦大夫是公认的权威。此刻便答话:“我们还是建议,不要移动病人,以免加剧失血。”慕容夫人点一点头,叹了一声,说:“我进去看看。”
  她步子虽轻,素素仍是听到了。见了她,叫了声:“母亲。”倒想要挣扎着起来,她连忙说:“别动。”素素那眼泪便断了线似的落下来,呜咽道:“我太不小心——实在辜负母亲疼我。”
  慕容夫人握着她的手:“好孩子,你又不是故意。”回头对维仪道:“叫他们将楼梯上的地毯全都给我拆了。”维仪答应了一声,慕容夫人拍着素素的手背,安慰她:“别哭,都怪我大意。前些日子维仪也在那里绊了一跤,我就没想到叫人拆了它,说来都怪我不周全。”素素那眼泪只是止不住,慕容夫人突然想起来,问:“老三呢?
  左右的人都面面相觑,叫了侍从室的人来问,答:“还没找着三公子呢。”
  慕容夫人道:“这个糊涂东西!我从枫港都回来了,他难道上天入地了不成?”她虽素来皆是慈和有加,气度雍容,但其实侍从室对她的敬畏,甚至在慕容沣之上。她如此厉声质问,当即一迭声应是,退出来又去打电话。因见慕容夫人赶回来,知道事情肯定不妙,立刻也改了声气,四处打电话直言不讳:“你替我无论如何找到雷主任,少奶奶出了事,夫人已经赶回来了。”
  这样才寻到了雷少功,待得慕容清峄赶回双桥,天已经黑透了。他一口气奔上二楼,穿过走廊,突然却停了步子,站在那里迟疑了片刻,终于先走到大客厅里去。慕容夫人坐在躺椅之上,维仪依在她身边。维仪眼圈红红的,慕容夫人脸色倒看不出什么,见着他,只叹了一声。他脸色苍白,不知不觉向后退了半步,慕容夫人说:“你去瞧瞧素素——她心里够难过的了。”
  他站在那里,像是石像一般纹丝不动,那拳头却是攥得紧紧的,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不去。”
  维仪叫了声:“三哥,三嫂又不是故意。”慕容夫人瞧着他,眼里竟露出怜悯的神色来,像是他极幼极小的时候,瞧着他去拼命努力去拿桌上放着的糖果——可是够不着,明明知道他绝对够不着,那种母亲的爱怜悯惜,叫她眼里柔柔的泛起薄雾来。面前这样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母亲心里,一样只是极幼极小的孩子。她说:“傻孩子,这个时候,你无论如何要去看看她,哪怕不说什么,也要叫她知道你。”
  他掉转脸去,仍旧是发了狠一样:“我不去。”
  维仪叫他弄糊涂了,回头只是瞧着慕容夫人。慕容夫人幽幽叹了口气,说:“你这性子,我劝不过来,你父亲几番将你往死里打,也没能拗过来——你这一辈子,迟早吃亏在这上头。老三,我都是为了你和素素好,你真的不肯去见见她,她现在是最难过,你不去她必然以为你是怪她,难道你愿意瞧着素素伤心?”
  他静默着,过了许久,终于转身往外走。走到房间之前,却不由自主止步,走廊上一盏灯亮着,天气炎热,那灯的光也仿佛灼人。他站在那里,像是中了魔魇,四下里一片寂静。他倾尽了耳力,也听不到她的任何声音,哪怕,听得到她呼吸的声音也是好的。可是听不到,隔着一扇门,如何听得到?只一扇门,却仿佛是隔着一个世界,一个他止步不能的世界,他竟然没有勇气迈入的世界。
  秦医生推门出来,见了他叫了声:“三公子"。
  素素本来已经是精疲力竭,昏昏沉沉里听到这一声,急切的睁开眼睛。护士连忙弯下腰,替她拭一拭额上的汗水,问:“要喝水吗?”她无声的张了张嘴,不,不是,她不是要喝水。她是要……不……她不要……她畏缩的抓住护士小姐的手,那声音已经低微若不可闻:“别……别让他进来。”
  护士好奇的回过头去,他本来一步跨进来,站在门边,听到她这样说,那脸上顿时失了血色,面如死灰一般难看。她根本不敢瞧他,只紧紧抓着被角的蕾丝,仿佛他是洪水猛兽一般。他终于掉头而去,那步子起先沉重似拖了铅,然而越走越急,越走越疾,一阵风似的转过走廊拐角,走到书房里去,用力将门一摔。那门“咣”一声巨响,震得走廊里嗡嗡起了回音。也震得她眼角大大的一颗泪珠,无声的坠落。
  她昏昏沉沉睡到半夜,仍是痛醒。护士小姐依然问她:“是不是痛得厉害?还是要什么?”——身体上的痛楚,比起心里的痛楚来却几乎是微不足道,她要什么……她要什么……辗转了一身的汗,涔涔的冷……她要什么……她要的是永不能企及的奢望……所以,她只能卑微而自觉的不要……唯有不要,才不会再一次失去,
  因为,根本就不曾得到,所以,才永远不会再失去。失去那样令人绝望,绝望到像是生生剜去一颗心,令人痛不欲生。她已经失去了心,再也无力承受他的责备。他生了气,那样生气,他不见得喜欢这孩子,可到底是她的错,她那样大意,在楼梯上摔倒……她不要……最好永远不要面对他。
  慕容夫人向来起得极早,首先去看了素素,才走到书房里去。书房原本是极大的套间,她到休息室里,只见慕容清峄和衣躺在床上,身上卷着被子面向床内一动不动的睡着。她叹了口气,在床前坐下,柔声说:“老三,你还是去瞧瞧素素,我看你放不下她。”
  慕容清峄蓦得回过头来,直直的盯着她:“我放得下——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温言道:“好孩子,这不是说气话的时候,她也不是故意摔到,她比谁都难过。”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嘴角微微抽搐,那声音却如斩钉截铁一样:“反正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静静的瞧着他,不禁又长长叹了口气:“你口口声声说不要她了,可是心里呢?”
  他看着窗子投射进来的朝阳,阳光是浅色的金光,仿佛给投射到的地方镀上一层金,那金里却浮起灰来,万千点浮尘,仿佛是万千簇锋芒锐利的针尖,密密实实的往心上扎去,避无可避,不容喘息,垂死挣扎也不过如此——他紧紧攥着拳,她的声音仿佛又回荡在耳畔。她说:“别让他进来。”
  她不爱他,连他以为她是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刻,她也宁可独自面对,也不愿意与他一起。她不爱他,她不要他……他狠狠的逼出自己一句话来:“我心里没她——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半晌没有作声,最后才说:“依我看,等素素好起来再说。这样的糊涂话,可不能再说了,免得伤了她的心。”
  他转过头去看窗外,银杏,无数碧绿的小扇子,在晨风里摇动,似千只万只小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树荫如水,蝉声四起,直叫得人心底如烈火焚焚。
  风吹过,林间漱漱的微声,带着秋的凉意。由露台上望去,银杏纷纷扬扬的落着叶子,像下着一场雨。一地金黄铺陈,飘飞四散,落叶满阶红不扫。一片叶子缓缓飘落在了露台栏杆上,脉络清晰依旧,却已经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了。维仪走过来,手里倒拈着一枝新开的白菊,轻轻在她肩上一打,叫了声:“三嫂。”说:“难得今天天气好,又是中秋节,咱们出去吃螃蟹吧。”
  素素说:“厨房里有。”
  维仪将嘴一撇,说:“家里真是腻了,咱们出去吃馆子。”
  素素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去。”
  她自从病后,郁郁寡欢,从前虽然不爱热闹,如今话更是少了。维仪只觉得她性子是越发沉静,偶然抬起眼睛,视线也必然落在远处。维仪本来是极活泼的人,但见了她的样子,也撒不起娇来,看她顺手放在茶几上的书,于是说:“家里读书最勤的,除了父亲,也就是三嫂了。书房里那十来万册书,三嫂大约已经读了不少了。”
  素素说:“我不过打发时间,怎么能和父亲比。”
  维仪看她的神色只是淡淡的,心里也觉得不快活。和她讲了一会儿话,下楼走到后面庭院里,慕容夫人立在池边给锦鲤喂食。维仪看那碧水之中,五色斑斓的鱼儿喁喁争食,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对慕容夫人道:“我瞧是三哥的不对,既然和三嫂结婚,就应当一心一意。瞧他如今这绝情的样子,弄得三嫂伤心。”
  慕容夫人细细拈着鱼食说:“你今天又来抱什么不平?”维仪说:“我昨天瞧见那个叶小姐了,妖妖娆娆的像蜘蛛精,哪里及得上三嫂美。就不明白三哥怎么看上了她,正经的还让她在外头招摇过市。”
  慕容夫人倒叹了一声,说:“你三哥是个傻子。”
  维仪说:“可不是,我瞧他是鬼迷心窍。”
  素素按家乡风俗,去舅母家中送了中秋礼。回来时路过原先住的巷子附近,她看到熟悉的街道。想了一想对司机说:“你绕到三观巷,我想看看原来的房子。”司机将车子开到巷口,停了车说:“少奶奶,我陪您进去吧。”素素向来不愿意下面的人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于是说:“不用,我只在外面看一看,就行了。”司机答应了一声,站在车边等她。
  午后时分,巷子里静悄悄的,平常那些吵吵闹闹的孩子们也不知哪里去了。天色阴沉沉的,迎面吹来风很冷,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早晨那样好的天气,一转眼就变了。
  远远望去,篱下的秋海棠开得正好,篱上的牵牛花青青的藤蔓蜿蜒辗转,夹着一两朵半凋的蓝朵。院子里拾掇的十分整齐,她想,房子定是又租出去了。这房子她住了许多年,为着房东太太人极为和气,房子虽然旧小,但到底在她心里如同家一样。
她  站在风头上,也没有觉得冷。痴立了许久,只听房门“咿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大约才一岁光景,跌跌撞撞走出来。她的母亲在后头跟出来抱起她,嘴里埋怨:“一眨眼不见。”抬头见了她,好奇的打量。素素见她是寻常的少妇,一张圆圆的脸,倒是十分和气。那身上的衣服虽然不光鲜,向人一笑间,眉目间都是宜然恬淡。
  她唇角牵起凄清的笑颜。少女憧憬时,也以为这样恬淡就是一生了,嫁人,生子,老病,芸芸众生一般的喜怒哀乐,到了如今,都成了惘然。
  司机不放心,到底寻过来了。她回到车上,只望着车窗外的街市。那样热闹世俗的软红十丈,却和她都隔着一层玻璃。车子已经快要出城了,远远看到岔口,黎黑色的柏油路面,便是通往官邸的专用公路。她对司机说:“麻烦你调头,我想去见一位朋友。”
  她到牧兰家里去,却扑了个空。方太太客气的不得了,说:“你是贵客,等闲不来,今天真是不凑巧。”她告辞了出来,却正巧遇上一部车子停在门口,那车牌她并没有见过。牧兰下车来见到她,倒是高兴:“你怎么来了?”牵住她的手,脱口就说:“你瘦了。”
  素素勉强笑一笑,说:“原先跳舞的时候,老是担心体重,如今不跳了,倒瘦了。”一转脸看到车上下来一个人,正是张明殊。她犹未觉得什么,那张明殊却早已经怔在了那里,直如五雷轰顶一般,直直的瞧着她。牧兰亦未留意,说:“站在这里怪傻的,屋子里乱七八糟,我也不好意思请你进去坐,咱们还是出去喝茶吧。”
  素素与她多日不见,牧兰自然话多,叫了雨前边喝边聊,牧兰说:“这里的茶倒罢了,只是茶点好。你们瞧这千层酥,做的多地道。”素素说:“这茶只是不像雨前,倒像是明前。”牧兰哧的一笑,说:“你的舌头倒有长进。”她这样没轻没重的一说,素素反倒觉得是难得听到的口气。终于浅浅一笑,见对面的张明殊只是闷头喝茶,于是问:“张先生如今还常常去看芭蕾吗?”
  牧兰答:“他倒是常常去捧场的。”又讲些团里的趣事,素素听得悠然神往:“嗯,真想去瞧瞧大家。”牧兰心情甚好,俏皮的一笑,说:“那是求之不得,不过,只怕又是大阵仗,又要叫导演紧张得要死。”素素答:“下回有空,我独个去不让人知道就是了。”
  这样谈了两个钟头,素素掂记是中秋,晚上家里却有小小的家宴,纵然不舍,也得走了。回到家中已经是傍晚时分,因着下朦朦细雨,那些树木浓黑的轮廓,都已经渐次模糊。屋子里灯火通明,仆从往来。家宴并没有外人,锦瑞夫妇带着孩子们来,顿时热闹起来。慕容沣也难得的闲适,逗外孙们玩耍。慕容清峄最后一个回来,慕容夫人因是过节,怕慕容沣生气,连忙说:“这就吃饭吧。”
  几个孩子吃起饭来也是热闹的,慕容夫人说:“小时候教他们食不语,他们个个倒肯听,如今大了,反倒不成规矩了。”慕容沣说:“他们天性就是活泼,何必要弄得和大人一样无趣。”慕容夫人说:“你向来是纵容他们,一见了他们,你就耳根软。真是奇怪,锦瑞维仪倒罢了,尤其是老三,打小你就管得那样严厉。真想不到如今对他们又这样溺爱。”顶小的那个小男孩杰汝,脆生生的说:“外公最好,外公耳朵软,我就最喜欢外公。”引得一家人全笑起来。素素本来亦是含笑,一转脸忽见慕容清峄正看着自己,那目光令得唇边的一缕笑容,无声的凝固,唇角渐渐下弯,弯成无奈的弧度。

 17. 从来懒话低眉事

  他吃过饭照例又走了。慕容夫人怕素素心里难过,特意的叫她去说话:“素素,你别往心里去,他在外面有他的难处,难得你这样体谅他。”素素轻声应了声“是”,慕容夫人牵着她的手,温和的说:“老三只是嘴硬,其实他心里最看重你——你别理他的胡闹,回头我骂他就是了。我看你心里有事,只是不肯说出来,难道是怪他?”素素轻轻摇头,说:“我没有怪他。”
  慕容夫人道:“他近来心里是不痛快,你也不必一昧让着他,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我看你和老三谈谈才好。我这做母亲,话也只能说到这一步,你们两个孩子老这样僵着,最叫我难过。”
  素素低着头,轻轻道:“都是我不好,让母亲操心了。”
  慕容夫人叹了一声,拍拍她的手:“好孩子,听母亲一句,跟他谈一谈,夫妻哪里会有隔夜仇,什么事情说开了就好了。”
  素素心中有事,神色不免怔仲。牧兰拿匙子按在她手背上,将她吓了一跳。牧兰微笑问:“想什么呢,这样出神。”素素说:“没有想什么——”打起精神来问:“你今天叫我出来,说是有事情对我说。”牧兰脸上却微微一红,说道:“素素,有件事情,你不要怪我吧。”素素心里奇怪,问:“到底是什么事情?”牧兰说:“我知道他——原来是喜欢你的。”
  素素刹那间有些失神,想起那三只风车来,不过一秒钟,便是苦楚的隐痛。他对她这样好,可是自己心里早已容不下——那个人那样霸道,长年如梦无尽的折磨苦恨,心里竟然是他,是那样霸道夺去她一切的他。生死相许令她终生了奢望,可是到底错了,她失了心,失了一切,也不过换得他弃若弊屐。
  牧兰见她神色恍惚,勉强笑了一笑,说:“咱们上绸缎庄看衣料去吧。”
  她们从绸缎庄里出来,素素无意中看到街边停在那里的一部车子,却叫她怔了一怔。车上的侍从官见她望着,知道她已经看到了。只得硬着头皮下车来:“少奶奶。”她心里虽然觉得奇怪,倒也没有多想。侍从官到底心虚,连忙说:“三公子在双桥,我们出来有别的事情。”
他这样一说,素素反而渐渐明白。点点头“嗯”了一声,和牧兰作别上车自去了。
  晚上慕容清峄却难得回家来吃饭。慕容夫人陪慕容沣去参加公宴了,就是维仪在家里。偌大的餐厅,三个人显得冷冷清清。维仪极力的找话来讲,问:“三哥,你近来忙什么呢?”慕容清峄说:“还不是公事。”望了素素一眼,见她依旧是平日的神色。心里却是莫名的气苦与烦躁,手里一双错金的牙筷,倒似生了刺一般握不住,几欲要扔下去。她这样不在意他,连问一句都不肯,连稍假词色都不肯。
  素素吃过晚饭就去书房里看书,一卷宋词,只是零乱的句子。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双花双叶又双枝……不忍更寻思,千金买赋,哪得回顾?早就失去了勇气,今日的撞见不过是最后不得不直面的现实。眼里的泪生生忍回去,卑微渺茫如同最轻微的灰尘。她凭什么可以去质问他——早知他对她不过是惑于美色,从起始的强取豪夺便知。
  捱到半夜时分才回房间去。房间里只开了一盏睡灯,幽暗的光线,她轻轻在榻上坐下,他突然翻身坐起,她才知道他原来是醒着的。见床头灯柜上放着一盏茶,伸手端起,早已经凉透了,迟疑着又放下。终究嗫嚅出一句话来:“我……我拿去换杯热的来。”
  他的声音里有几分僵硬:“不用了。”
  她忽然也生了倦意,退一步重新坐下。仿佛像一只蜗牛,希望可以蜷缩回自己的壳里去,可是,她连像蜗牛一样脆弱的壳也没有。
  他盯着她看,突然问:“你为什么不问?”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问什么?”他要她问什么?问他为何夜不归宿,问他每日与何人共度春宵?亲友的闲言碎语里,有意无意令她听闻到的名字,她早已连泪都干涸,他还要她问什么。窗外是沙沙的风雨之声,满城风雨近重阳,连天公从来都不肯作美。
  灯下她的剪影,削瘦单薄得令人心里泛起痛楚。几乎是梦魇一样,他伸出手去,她却本能的微微往后一缩。心里的痛楚瞬时如烈火烹油一般,轰一声弥漫四溅,摧枯拉朽燃起残存的最后恨意。
  他嘿的冷笑了一声:“去年的今天,你要我将孩子找回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心里最不可触及的伤疤,猝然叫他揭开了痂,血淋淋牵起五腑六脏的痛不可抑,不容她喘息,他眼里幽暗的神气已咄然逼至面前:“我现在就告诉你,孩子死了。”
  她浑身发抖,只剩下最后的气力紧紧抓住榻沿冰冷的浮雕花朵,她双唇发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却仍不肯放过她:“那孩子去年就死了,这辈子,你永远也见不着他了。”她一只手紧紧攥着领口,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够挣得呼吸的空气。他唇角勾出一个奇异的笑容,看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仿佛那是胜利的花朵在绽放。
  她再也没有支持的勇气,那眼泪仿佛已经不是从眼中流出,而是心里汩汩的热血。她仰起脸来,无力的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是最后的哀求。他却决然痛意的看着她,只看得她绝望的往后退却。手边触到冰冷的瓷器,疯狂的绝望令她一手抓住那冰冷,便向他掷去——他这魔鬼!他是魔鬼!
  他一偏头让了过去,那只斗彩花瓶摔成了碎片。紧接着他一掌掴过来,腥甜的疼痛“呼”一声占据全部感官。耳中全是嗡嗡的鸣声,她眩晕的摔在软榻上,只顾本能的捂住面颊。他一把抓起她,她跄踉扑入他怀中。他的眼眸狂躁绝望似濒死的兽,而他只要她陪葬
  她像是落入笼中的鸟,疯狂撕扯着自己的羽毛。她抓到什么就用什么砸向他,台灯落在地上,訇一声响。她一脚踏在花瓶的碎片上,拖鞋斜飞出去,足下锋利割裂出巨痛,殷红的血洇上地毯,她也不觉得疼,心里的痛早就凌越一切之上。他却看到那绽开的血莲,他猝然的放开了她,远远的退却,而眼里,只剩了她不懂的沉痛。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垂下眼去,手臂上淡淡的印痕,是她去年咬的。咬得那样深那样重,如今,还留有这疤痕。
  他说:“明天我去跟父亲讲——我们离婚。”
  她拼尽了全身的气力仰着脸,用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他到底是不要她了,以色事人,焉能长久。他惑于美色,迷恋一时,哪里会被迷恋一世。这一张脸孔,轻易就毁了一生。她竟露出了一丝微笑,从相遇第一天即知,他的世界,她不可能长久。
  慕容夫人听说慕容沣在书房里发脾气,怕事情弄得僵了,于是连忙走过去,只听慕容沣说:“你倒是说说看,素素那孩子哪一点对不起你了?”慕容清峄站在书桌之前,低着头不作声。慕容沣说:“到了今天你要离婚,当初我怎么问你?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自己说考虑好了。怎么这才不到一年,就变了卦?你这是喜新厌旧,仗势欺人!”慕容夫人见他声音渐高,怕儿子吃亏,连忙说:“老三确实不对,你犯不着跟他生气,我来教训他。”
  慕容沣说:“就是你从小纵容他,养成他现在这种轻浮的样子。你看看他,他竟然来跟我说要离婚,事情传扬出去,还不是天大的笑话!”
  慕容夫人听他语气严厉,连自己也责备在里头,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气。于是缓声道:“老三确实荒唐,外面逢场作戏也就罢了,到底要知道分寸。我看素素的样子,也不像是没有度量。你为何非要离婚?你这不是成心给我们丢脸?”
  慕容清峄见母亲神色不悦,明枪暗箭反唇相讥,只是闷声不响。果不然,慕容沣哼了一声,说:“你别借着孩子的事情,这样夹枪带棒。”
  慕容夫人道:“我说什么了?你这样心虚。”
  慕容沣道:“我心虚什么?每次我管教他,你不分青红皂白的回护,我倒要瞧瞧,你要将他惯到什么地步去。”
  慕容夫人道:“他今天这样子胡闹,不过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一句过于露骨,慕容清峄连忙叫了一声:“母亲!”,慕容夫人却将脸一扬,缓缓露出一贯雍容平和的笑容。慕容沣心下大怒,望着壁上所悬自己手书的:“澹静”二字的条幅,思潮起伏,极力的忍耐,慕容清峄听他呼吸沉重急促,渐渐平复,终于移过目光,盯着慕容清峄,道:“你这样不成器,从今后我都不管你的闲帐了。离婚那是万万不可能,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叫她搬出去住就是了。”
  慕容清峄仍是低头不语,慕容沣在案上一拍,只震得笔架砚台都微微一跳,向他怒斥:“你还不给我滚?!”
  他退出书房,慕容夫人也走出来,慕容清峄说:“妈,你别往心里去,父亲为了公事心里不痛快,所以才在外面找点乐子罢了。”慕容夫人凝视着他,说:“老三,你真的要和素素分开?”慕容清峄扭过头去,看着空荡荡的走廊那头,侍从官抱着大叠的公文走过,远远听着值班室里隐约的电话铃声,遥迢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他说:“是的——我不想再看到她了。”
  房子坐落在乌池近郊,距双桥官邸不远。原本是慕容清峄结婚的时候,为他添置的新宅,因慕容夫人喜欢儿女在眼前,所以慕容清峄与素素一直没有搬过去。秋季里难得的晴夜,月光清凉如水,映着荷池里瑟瑟残枝败叶,她忽然忆起,忆起那个秋夜,他指给她看一池碧荷,挨挨挤挤翠华如盖,菡萏亭亭,浅白淡粉临水浴月,灯光流离中水色天色,映得花叶如锦。那是温泉水留住的动人秀色,出尘不染,夺了天工,所以,遭了物忌。
  石阶下的秋海棠开了,怯怯斜过一枝,仿佛弱不禁风。过不了几日,这阶下也会生了秋草罢。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这一轮月光,凄清的照着,不谙人间愁苦,世上的痴人,才会盼它圆满——不过一转眼,又残瘦成一钩清冷,像是描坏了的眉,弯得生硬,冰冷的贴在骨肉上。
  佣人新姐寻过来,说:“少奶奶,这青石板寒浸浸的,秋天里这夜风更是吹不得,还是回屋里去吧。”
  冷与暖,日与夜,雨与晴,春与秋,对她而言,从今后哪里还有分别?
  枕上觉得微寒,起来将窗帘掀起一线,原来是下雨了。天只是青深的灰色,那疏疏的雨,檐头点滴,一声声直如打在人心头一样。荼蘼开了,单薄的花蕊仿佛呵口气能融。开到荼蘼花事了,这春天,已经过去了。
  镜子里的一张脸,苍白黯淡,连唇上都没有血色。新姐走过来打开衣帽间的门,说:“今天是喜事,穿这件红的吧。”
  丝质的睡衣垂在脚踝上,凉凉软软,像是临夜的风,冷冷拂着。衣帽间里一排挂的华衣,五色斑斓,绸缎、刺绣、织锦……一朵朵碎花、团花、折枝花……暗纹或是明绣,细密的攒珠,富丽堂皇的人生,不过是梦境一样的一出大戏……她依言换上那件银红的旗袍,新姐说:“少奶奶平日就应该穿这鲜亮一些的颜色,年纪轻轻的,多好看啊,像花一样。”
  红颜如花,即使能熬过寒冬,也禁不起春风的轻轻一嘘。那些桃李鲜妍,早已经付诸流水,葬去天涯尽头。
  坐了车子去双桥官邸,慕容夫人在小客厅里,见了她,远远伸出手来:“好孩子。”她低声叫了声:“母亲。”慕容夫人细细的打量她,替她整一整那胸针,说:“这是上次我叫人给你送去的那个——我当时就想,很配你的气质。”
  胸针出自国外有名的珠宝公司,三粒钻石,在灯下一闪,恍若一行细泪。慕容夫人却说:“等下子定然有记者,你去我的化妆间里,那里有人等着,叫她们重新替你化妆梳头。”
她轻声应:“是。”
  化妆梳头都是极费功夫的事情,重新下楼来,在门外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步子不由微微凝滞。她走路本来就很轻,几乎是悄无声息的走进去,还是锦瑞回头看见了,叫了她一声:“素素。”说:“你平日里还是要化妆,气色显得好些。”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廖……这一身的珠光宝气,光艳照人,也不过是人前做一朵锦上花,让旁人看着羡慕不已,除此,她还有什么余地?
  慕容清峄根本不曾转过脸来,慕容夫人说:“素素一定也没有吃早饭,老三,你跟她一起去吃点东西,宴会是在午后两点,还有好几个钟头呢。”
  慕容清峄站起来往外走,慕容夫人向素素使个眼色,素素只得跟着他走出去。厨房倒是很周到,听说是他们两人的早餐,记得他们各自的口味爱好,预备西式的一份给慕容清峄,又替素素准备的细粥小菜。
  偌大的餐厅,只听到他的刀叉,偶尔碰在盘上,叮的一声轻响,重新归于沉寂。他们上次见面还是旧历年,几个月不见,他也显得削瘦了,大约是公事繁忙吧,眉目间隐约透着疲惫和厌烦。或许,是在厌烦她,厌烦这样的场合,不得不粉饰太平的场合。
  两个人在沉默里吃完早餐,她默默随着他去西廊外的大客厅,走过走廊,他忽然回过头来,伸手牵住她的手。她身子不由微微一颤,旋即看到大客厅里的记者,正纷纷转过脸来,他微笑着揽着她的腰,只听一片按下快门的轻卡声,配着耀眼的镁光,闪过眼前是一片空白。她打起精神来,像慕容夫人一样,对镜头绽开一个恍若幸福的微笑。
  是西式的婚礼,维仪穿婚纱,头纱由三对小小花童牵着,那笑容如蜜一样,新人礼成,纷纷扬扬的彩带彩屑夹着玫瑰花瓣落下来,像是一场梦幻般的花雨。佳偶天成,百年好合。她与齐晰成才是金童玉女,凡人不可企及的神仙眷侣。
  晚上双桥官邸燃放焰花,黑色的天幕上一朵朵烟花绽开,一瞬盛放。露台上都是宾客,众人拱围中他轻拥着她,可是,不过也只是作戏,他只是仰面看着,他的眼一瞬闪过焰火的光芒,仿佛燃起隐约的火光。但旋即,迅速的黯淡下去,熄灭成依旧的死寂,浮起冷冷的薄冰。
  夜风吹来,冷得令她轻轻打个寒噤。这样热闹繁华的场面,这样多的人,他离她这样近,可是她是独自一个,临着这冷风。

 18. 却向断肠声里醒

  舞池那头乐队调着弦,起首第一支华尔滋,乐声起伏如碧蓝湖水的微涟,又如檐下铜铃的摇曳风中的脆响。素素不由微微出神,一回过头来,他已远远伸了手。只得将手交握与他。他的手微凉,可是舞技依然娴熟,回旋,转身……四周是衣香鬓影的海,唯有此刻,唯有此刻可以名正言顺微仰起脸,静静的望着他。
  他的目光却下意识般飘忽移开,不过一两秒钟,便重新与她对视,他目光温和,几乎令她生了错觉,颊上渐渐洇出红晕,呼吸也渐渐浅促。只觉身轻如一只蝶,他的臂怀是唯一的攀附,轻盈任凭他带领,游走于花团锦簇的舞池间。耳中渐渐只剩了乐声,旋转,旋转……转得她微微生了眩晕,音乐是波澜壮阔的海洋,他的眼睛却是无望无际的深渊。她无力再去尝试俯瞰,只怕会不顾一切纵身一跃——他连连几个回旋,却带她离开喧嚣的舞池深处。音乐声渐渐高亢出最后的华章,她只觉眼前微微一黑,人已经立在花障的阴影里。
  他猝然的吻下来,收紧的臂膀紧紧束缚着她,不容躲避,不容挣扎。他从来是这样霸道,熟悉而遥远的温暖令她全身发软,唇上的力道却在一瞬间再次夺去她的呼吸。他贪婪的汲取着她的气息,仿佛横穿大漠濒临渴毙的人遇上第一眼甘泉。急切索取毫不顾忌,连呼吸都紊乱急促。
  她不要——不要他如此,明明知晓他再度惑于她的美色,她再也无力承受失却的痛苦,只好不要,不要他这样对她。如同对待他身畔那些万紫千红,偶然忆起便回顾垂怜,哪怕她卑微如同野草,但她已经被他抛弃,从此,她再也不要他的回顾。
  她用力一挣,他猝然放了手。她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眼里隐约燃起的火簇,渐渐幽寒如冰,她反倒生出无畏来,直面他锋锐的眼神。他嘴角牵出一个冷笑,摔开她的手掉头而去,径直穿过舞池,消失于欢欣笑语的人丛深处。
  夜阑人散已经是凌晨三点钟,慕容夫人说:“年纪大了,真是熬不住。我可要睡去了,素素,这样晚了,你就在这边睡吧,免得明天一早还得赶过来。”话说得这样,素素只得应“是”。慕容夫人一转脸看到慕容清峄的身影在门外一晃,忙叫住:“老三,这么晚了你还去哪儿?”
  慕容清峄说:“才刚接了个电话,有事要出去。
  慕容夫人说:“三更半夜的出去哪儿?”
  慕容清峄说:“是真的有公事,母亲不信,问值班的侍从。”说着就往外走,慕容夫人只得对素素笑一笑,说:“别管他了,你先去睡吧。”
  素素上楼去,这睡房她差不多半年没有进来过了,房间倒还是从前的布置,连她的一双拖鞋还放在原来的地方。仆人每日收拾,自然是纤尘不染。她却知道他也是多日不曾回这房里了,因为床头上的一只古董钟,从来是他亲自上发条的。那钟的日期格还停在几个月以前,他当然有旁的去处。
  被上是淡薄熟悉的薰香,床那样宽大,她习惯的蜷缩着。刚刚有了几分睡意,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她取下听筒,犹未说话,对方软腻的娇嗔:“你这没良心的,你是不是要我等到天亮啊?”
  她凄清的笑起来,千疮百孔的心,连痛都是麻木的了。她轻声说:“他已经来了,你不用等到天亮。”
  等待是永无止境的苍老,她却连等待都拒绝了。书房里顶天立地的书架,成千成万的书册,用专门的梯台才可以取到上层的书。书页里的光阴,比水流还要湍急,书中文字的洄漩,还偶尔溅起浪花。她的心却幽暗成一口古井,生了浮萍生了蒙翳,片片蚕蚀殆尽。春去了,燕子去了,夏远了,蝉声稀了。秋尽了,满地黄花堆积,冬至了,雨声寒碎。四季并无分别,她是深深庭院的一枝花,无人知晓,断井颓垣之畔慢慢凋谢,褪尽颜色,渐渐的灰败,终有一日,不过是化做尘泥。
  玉颜憔悴三年,她曾经失去四年,而如今,她再次失去,漫漫又是一年了,只怕——此生已是永远。
  房子那样敞阔,静深如幽谷。悉碎的衣声仿佛是唯一的回音,窗外的寒雨清冷,点滴敲着窗棂。客厅里电话突兀的响起,划破如水的寂静,无端端令她一惊。旋即轻轻的叹喟了一声,大约又是侍从室打来,通知她必须出席的场合。新姐接了电话,来对她说:“是方小姐的电话呢。”
  唯一记得她的,大约只剩牧兰了。只听她说得一句:“素素,生辰快乐。”她这才想起来,轻轻啊呀一声。牧兰说:“我只怕你不在家呢,我请了舞团里几位旧朋友一块儿吃饭,你若是有空能不能来,就算我们替你做生日吧。”
  一屋子的旧朋友,见她进来纷纷站起来,微笑不语。只有牧兰迎上来:“我以为你今天是不能来呢。”她微笑说道:“接了你的电话,我才是真的高兴。”晓帆笑着说:“哎呀,前一阵子看到报纸上你的照片,简直认不出来了。你是越来越美——只是瘦了。”这样一说,旁的人也七嘴八舌的问起话来,大家这才顿时热络起来。
  菊花火锅滋滋的轻响,幽蓝火苗轻舔着金色的铜锅底,隔着氤氲淡薄的白色热雾,叫素素想起当年舞团里打牙祭吃小馆子。也是吃火锅,自然没有这么考究,但热气腾腾里笑语喧哗,一如昨日。
  晓帆依旧闹喳喳的性子:“素素,你最没有良心,老朋友最少联络,我们只有偶然从报纸上瞻仰你的芳容。”牧兰哧的笑出声来:“素素,别理她,她早说了今天要敲你竹杠。”晓帆笑嘻嘻从手袋里摸出一份报纸:“你瞧,我专门留了下来,照片拍得真是好。”
  素素伸手接过,还是维仪出嫁时拍的全家合影。她侍立慕容夫人身后,脸上微有笑意,身畔便是慕容清峄,难得穿了西式礼服,领结之上是熟悉的面庞,陌生的笑容。这样双双而立,旁人眼里,也是尽善尽美的幸福罢。
  牧兰拿过报纸去,笑着问:“晓帆,你难道还要素素给你签名不成?”一边招呼:“锅子要烧干了啊,快点吃。”一边端起杯来:“寿星,这一杯可要喝掉。”
  素素这才微笑起来:“你们还不知道我?我哪里能喝酒?”晓帆说:“这梅子酒和汽水一样,哪里能喝得醉人。”牧兰也笑:“咱们都不是会喝酒的人,只是个替你上寿的热闹意思。”旁人也都劝着,素素见盛情难却,只得浅啜了一口。晓帆端着杯说:“好,我这里也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素素说:“我可真不能喝了。”晓帆咦了一声,问:“当真我比起牧兰来,就没有面子么?”
  素素听她这样讲,只得也喝了半杯,这一开了先例,后面的人自然也都上来敬酒。素素没有法子,零零碎碎也喝了几杯。她本来就不会喝酒,只觉得耳赤脸热,心里跳得厉害。一帮人说笑着吃菜,又另外喝了半碗甜汤,这才觉得心里好过了些。
  坐了汽车回去,一下车让冷风一吹,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新姐迎出来接过她的手袋,笑逐颜开的说:“三公子来了。”
  她怔了一怔,往客厅中望去。家俱幽暗的的轮廓里也清晰衬出他的身影,她的心里似焚起一把火来,胃里灼痛如绞,仿佛适才喝下去的都不是酒,而是腐骨穿心的毒药。他脸上的神色令她垂下头去,他的声音冷硬如石:“任素素,你还肯回来?”
  酒意如锤,一锤锤重重落在太阳穴上。那里的血管突突轻跳,像是有尖税的刺在扎着。他握住她的手腕,疼痛得令她轻轻吸气,他一撒手就摔开她:“我瞧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去哪里喝成这样回来?”
  她无声无息的仰起脸来,平静冷淡的看着他。这平静冷淡彻底激怒了他,她对他永远是这样子。无论他如何,都不能撼动她。他回手就将茶几上的茶盏扫落于地,那声音终于令她微微一震。
  他这样生气,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所有物可能遭到觊觎。她心灰意懒的重新低下头。只容得他不要,即使他不要了,也容不得旁人有任何的企图。她连分辩都懒了,唯剩下冰冷的绝望。
  他说:“我再也不信你了。”
  她脸上浮起幽幽的笑颜,他什么时候信过她?或者,他有什么必要信她?她在他的生命里,渺若一粒最微小的轻尘,他容不下的只是这轻尘无意飞入眼中,所以定要揉出来才甘心,若非如此,哪里还能引起他的拨冗注意。
  天气更冷了,下午时又下起雨来。她独自听着雨声,晰晰沥沥如泣如诉。年纪小时不喜欢雨天,潮湿寒冷,又只能闷在屋子里。如今幽闭一样的生活,倒听惯了这雨声,漱漱打着蕉叶,点滴滴碎人心,凄清如同耳畔的低吟。如今知她的,也只有这雨了,苍天倘若知人意,替人垂泪到天明。上天或许真的终生怜悯,在寂寂楼台之外烟雨相伴。
  抽了一张素笺,给牧兰写信,只写了三行字,便怔仲的凝眸。想了一想顺手翻开本书夹进去,书上还是去年写的字迹:“千金纵买相如赋,哪得回顾?”
  到了如今,早已连回顾都不要了。
  天气寒冷,官邸里有暖气,四处皆是花卉,瓶花、插花,水晶石盘里养着应景的水仙……餐厅里景泰蓝双耳瓶中,折枝梅花让暖气一烘,那香气越发浓烈了,融融春意一般。锦瑞夫妇与维仪夫妇都带了孩子来,大人孩子十余人,自然是热闹极了。维仪的儿子犹在襁褓之中,十分可爱,素素抱了他,他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素素瞧。维仪在一旁笑道:“常言说外甥像舅——母亲就说这孩子倒有几分像三哥小时候的样子。”慕容夫人笑道:“可不是吗?你瞧这眼睛鼻子,轮廓之间很有几分相像。”素素低头看着孩子粉嫩的小小脸孔,一瞬间心里最不可触的地方狠狠翻起抽痛,只是说不出的难过。
  慕容沣心情却是不错,与慕容清峄、齐晰成三个人一起喝掉了一坛花雕,维仪笑道:“父亲今天真是高兴,三哥,你别劝晰成再喝了,他的酒量你是知道的。”慕容清峄也有了几分醉意,只是一笑:“女生外向,你这样护着他,我偏偏不听。”两个人到底又喝了数杯,齐晰成早已是酩酊大醉,这才罢了。
  去年素素吃完年饭就回去了,这天慕容夫人却说:“老三像是喝多了,你上去瞧瞧他,今天就别走了。”那意思甚是明白,素素因她素来对自己疼惜,不忍在大年下拂她的意,只得上楼去。慕容清峄果然有些醉了,从浴室里出来倒在床上就睡了。素素轻轻叹了口气,见他胡乱的卷着被子,只得和衣在床边躺下。
  她素来睡眠极浅,这一日因守岁,人是困乏极了,昏昏沉沉就睡着了。恍恍惚惚却仿佛是躺在舅母家里,低矮简陋的床上,天花板上斑驳的漏雨留下的水痕。天气热得要命,窗外的太阳烤得屋子里像是在火焰山上一样,她身上却是冷一阵,热一阵。只听舅母说:“不是我狠心,今天是非得送走不可。”那孩子一直在哭,用力在襁褓之中挣扎,仿佛能听懂大人的说话。孩子拼命一样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她心都碎了,眼泪哗哗淌着,哀求一样伸出手去,她呜呜的哭得全身发抖……孩子……她的孩子……她无力保全的孩子……她等到他,终于等到他,他远远的在台下看着她,每一个舞步都踏在自己的心尖上一样。孩子……他能不能替她寻回孩子……她哀求着抽泣……三……三……
  最最亲密的时候,她曾经叫过他的乳名。他翻了个身,不过是醉了,或者,又是在做梦罢了。那令人心碎的哭声,却依旧在耳边回旋。她的哭声,她在哭……他一惊就醒了,本能一样伸出手去:“素素!”真的是她,是她蜷缩在那边,身子软软在颤抖。她又叫了他一声:“三……”只这一声,心里哗啦一下子,仿佛什么东西碎掉,两年,他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一点一滴筑起堤坝,本以为已经坚不可摧固若金汤,却原来根本不堪一击,抵不过她这一声。只这一声,就仿佛着了魔,她在这里,她是真的在这里。他紧紧的搂住她:“我在,素素,我在……”她呜咽着睁开眼睛,幽暗的灯光下看着他的脸,他离开四年,抛弃她四年,此刻眼里却是溺人的柔软。他不过是醉了,或者,她只是做梦,他才会这样瞧着她,仿佛她是世上最珍贵的珍宝,仿佛他一松手就会失去的珍宝。她瑟瑟的发着抖,他身上是熟悉的气息,温暖的令人想飞蛾扑火。她自寻死路,可是,他这样瞧着她,仿佛当年的时候……当年……当年他也曾这样贪恋的瞧着她……
  他身上是淡薄的酒气,她眼里渐渐重现悲伤的平静,别开脸去,他急切的找寻她的唇,她不要,不要这样子莫名的慰藉,或许,他将她当成旁人一样。她举起手来挡住:“不……”明知他不会因她的不许而停止,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他却怔了一下,慢慢放开手。眼里渐渐浮起她所不懂的神气,竟然像是悲伤……他像是小孩子,被生生夺走心爱之物,又像是困在陷阱的兽,眼睁睁看着猎人持枪走近,那样子绝望。绝望到令她心悸。只听他梦呓般说:“素素,我爱你。”
  她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子。不过是一句谎言,她却失却了气力。她原以为自己连恨都消磨殆尽了,年来的天涯相隔,他轻轻一句谎言,就令她全无还手之力。她这样没出息,在他面前,她就这样没出息。她早就尽失了希望,她早就不奢望回顾了。两滴眼泪落下来,无声滴在被上。他说:“素素,你不要哭。”只要她不哭,他什么都愿意去做,他只要她不哭。她单薄的肩头颤抖着,他将她揽入怀中,吻着她的泪,一旦拥她入怀,就再也无法抑制心里的渴望,他要她,他要她,他要的只是她,哪怕没有心,有她的人也好……
  天色渐明,窗帘米色的底上,淡金色的暗纹渐渐清晰,可以依稀看出花朵的形状。淡薄的朝阳投射过来,那淡金色的图案便映成了明媚的桔黄,在人眼里渐次绽放出花来。

 19. 月华风意似当时

小客厅里的窗帘,是姣洁的象牙白,绣着西番莲图案,密密的花与蕾,枝叶繁复。慕容夫人坐在那里,亲自封着红包利是,预备孙辈们拜年。素素走进来,轻声说:“母亲,新年好。”慕容夫人抬头见是她,满脸是笑:“嗳,好孩子,新年好。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老三还没起来吧?”
  素素面上微微一红,说:“是。”慕容夫人道:“你还是起得这样早,他们都没起来呢。你父亲那里有一帮客人,你不用过去了。上楼去瞧瞧老三,他要是醒了,叫他下来一块吃早餐吧。”
  素素只得折回房间去,慕容清峄翻了个身,见她进来,那神色倒似松了口气,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静静的坐下。他在床上捱了片刻,终究是不自在。望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平淡,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问:“母亲起来了?”
  她说:“起来了。”于是他说:“那我也起来,免得父亲问起来,又说我懒。”她低着头,手里的手绢细密的绣花边,像是一条埂起的伤痕,硬生生硌着指尖。他从浴室里出来,见她仍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忍不住叫了一声“素素。”倒使她受了惊吓似的,抬起仓皇的眼瞧着他。他欲语又止,终究只是说:“我——我先下去给父亲拜年。”
  初一来拜年的亲友甚众,素素帮着慕容夫人款客,周旋在女客中间。正是忙碌,忽听维仪笑了一声,慕容夫人低声问:“这孩子,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不老成,无端端的傻笑什么?”维仪轻声说:“我怎么是傻笑——我只是瞧着三哥有趣,这一会儿功夫,他已经进来三趟了。每次只是望望三嫂就走开,他难道怕三嫂飞掉不成?”
  慕容夫人笑吟吟的说:“别拿你三哥来寻开心,看看你三嫂,又该不自在了。”素素早已是面红耳赤,借着迎客,远远走到门口去。正巧慕容清峄又踱过来,一抬头见了她,怔了一下,转身又往回走。素素轻轻“哎”了一声,他转过头来瞧着她,她低声说:“维仪在笑话我们呢。”他听了这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就笑起来,眉目间仿佛春风拂过,舒展开来。
  维仪远远瞧着他俩的情形,只低声对慕容夫人道:“妈,你瞧,我今年没瞧见三哥这样笑过。”慕容夫人轻轻吁了口气:“这两个冤家。”
  等到了晚间,素素来向慕容夫人道:“母亲,我先走了。”慕容夫人望了慕容清峄一眼,说:“也好,闹了一天,只吵得我头痛,想必你也累了,你那边到底安静些,早点回去歇着。”素素应了声是,却听她又说:“老三,你也过去,明天早上再和素素一块过来就是了。”慕容清峄答应了一声,转脸叫人:“开我的车子出来。”
  素素静默了片刻,才说:“我那边诸事都不周全,只怕万一有公事找他,会耽搁他的时间。”那意思就很明白了,她心里以为,依他向来的性子,说不定当场要发作,谁知慕容清峄却说:“大年下会有什么公事——我去看看,你那里缺什么,正好叫他们添置。”慕容夫人听他这样说,心里一松,也道:“正是,原先这房子,就是为你们两个成家买的,我是赞成小家庭独立的,不过年纪大了,喜欢你们天天在眼前,所以才没叫你们搬,倒是我的私心。你们年轻人,当然愿意自由的住在外头,反正离双桥很近,来去也很方便。”
  素素听她的口气,愈发起了另一层意思,她素来尊重这位婆婆,言下一片殷殷之意,她不好再说什么。因她一贯处境淡然,所以下面的人未免诸事省便。她和慕容清峄同车回去,倒将那边的下人闹了个手忙脚乱。慕容清峄见房子整洁如新,布置的也很雅致,她却是换了衣服就下楼来,随便选了一本书看着。他见她只是淡淡的样子,只得说:“这里倒是很安静。”在屋子走动看了一看,又说:“这地毯我明天叫人换一张,颜色和窗帘不配。”想了一想,说:“还是换窗帘好了。你说,是换窗帘,还是换地毯?”
  她待要再不答话,心里到底不忍,况且他这样眼睁睁的望着她,那神色倒不像是在问家常的繁琐小事,仿佛等着她决断什么似的。她终究顾着他的面子,于是说:“换窗帘只怕容易些。”她肯回答,他心下一喜,说:“那明天叫人来换,你不要看书了,很伤眼睛的。”旋即又说:“你若是想看,打开大灯再看罢。”嘴里这样说,眼里却不禁露出一丝期望。她想着日间自己主动跟他讲了一句话,他就十分的高兴,此刻又这样的小心翼翼,总不过是怕自己多心,到底是极力想体贴一些。心里终究一软,低声说:“我不看就是了。”
  过了元宵节,公事渐渐重又繁忙起来。雷少功来得早了,慕容清峄还没有下楼,他在那里等。只见素素从庭院里进来,后头跟着人捧着折枝花预备插瓶。他连忙站起来道早安。素素向来对他很客气,道了早安又问:“是有急事?我叫人去叫他。”雷少功说:“适才我打了电话,三公子就下来了。”这半个月来,他们在两边来回,极为不便,慕容清峄却并不在意。慕容清峄下楼见了雷少功,问:“等了好一会儿吧?再等一下,我就来。”走过去和素素说了几句话,才出门去。
  雷少功觑见他心情甚好,于是说:“三公子,汪小姐那边,要不要安排一下?她这一阵子找不到您,老是缠住我不放。”慕容清峄笑道:“她缠着你?你帮个忙笑纳好了。”雷少功笑一声,说:“谢了,我消受不了这等艳福。”
  慕容清峄去开会,雷少功到值班室里去看公文。没看多大一会儿,那汪小姐又打电话来了,雷少功一听她的声音就头痛,开口就说:“三公子不在。”那汪绮琳发了狠,轻咬银牙说:“他是存心避着我了,是不是?”雷少功说:“他公事忙。”汪绮琳冷笑了一声:“雷主任,你不用在这里敷衍我,回头我请三少奶奶喝茶去。”雷少功本来厌恶到了极点,他向来脾气好,听她这样威胁,却不知为何也动了气,只冷然道:“我劝你不要妄动这样的念头,你若是想自寻死路,你就试试看。”
  汪绮琳呆了半晌,幽幽道:“那么是真的了——外头说,他们两个破镜重圆。”雷少功说:“你这话又错了,他们又不曾生分,怎么说是破镜重圆?”
  汪绮琳冷笑一声,说:“别跟我打这官腔,大家谁不知道,那位三少奶奶冷宫里呆了快两年了,三公子近来怎么又想起她来,我倒要瞧瞧她能长久几日。”
  挂上电话,雷少功心里只想骂娘,晚上回去时就对慕容清峄说:“您的女朋友里头,就数这汪小姐最难缠,趁早想个法子了断才好。”慕容清峄漫不经心的说:“你去办就是了。”
  他回去素素还没有睡,见他进来于是站起来。他说:“又没有外人,就别立规矩了。”说:“你穿的单薄,不要坐在窗下。”素素顺手接过他的外套,他这十余日来,总是非常留意她的神色,见她微有笑意,心里极是高兴,问:“晚上吃什么?”
  素素歉然道:“对不住,我以为这么晚你是不回来了,所以自己吃过了。我叫厨房再替你另做吧。”他问:“你晚上吃的什么?”她答:“我是吃的扬州炒饭。”他马上说:“那我也吃炒饭好了。”见他这样说,令她忍不住浅浅一笑,他望着她也笑起来。
  牧兰与张明殊结婚,素素接到请柬,极是高兴。张家家境殷实,在明月楼大摆喜宴,那一种热闹,明月楼对着的半条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当真客似云来冠盖满城。张太太极是眼尖,认得是素素的车子,满面春风的迎上来,笑逐颜开:“没想到三少奶奶这样给面子。”亲自陪了她进去,女眷里头很多人都是认识她的,众星拱月一样团团围住,嘈嘈切切说些寒喧的话来。素素半晌才脱得身去里间,只说一句恭喜,牵了牧兰的手,看她一身的金碧褂裙,头上结着绒花,发簪上细密的碎钻,灯下星辉一样耀眼,倒是喜气洋洋。不禁道:“我真是替你高兴呢。”牧兰也极是高兴,说:“这么些年,总算是有个结果罢。”
  素素自然被主人安排在首席,这样热闹的场合,其实也吃不到什么。回去之后只得另外叫厨房下面,慕容清峄本来正在看卷宗,于是放下公文向她笑道:“你可是出去吃了鲍翅大宴,回来还要再吃清汤面?”她说:“我是吃不来那些,我看新娘子也没吃什么。”他问:“客人一定不少吧?”她嗯了一声,又说:“牧兰介绍我认识伴娘汪小姐,那汪小姐人倒是极和气,牧兰和她很要好,我们约了过阵子去喝咖啡。”
  他说:“常常和朋友出去玩一玩也好,省得成日闷在家里。”突然想起来,问:“汪小姐,是哪一个汪家的小姐?”
  她说:“是汪部长的二小姐。”看见他脸色一变,旋即如常,说:“那个方牧兰,你还是少跟她来往。我们和霍家是姻亲,回头别又惹事非。”她怔了一怔,说:“我和牧兰十几年的朋友,许公子的事过去这样久了,我想应该没关系吧。”
  他说:“你怎么这样不懂事?旁人若是知道,又是笑话。”
  她说:“我总不能为着害怕闲话,就丢掉朋友。”他心下烦乱:“反正我不答应你和她们在一块,你若是想交朋友,霍家、穆家、陈家的女眷,不都是极和气的人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她们只是对三少奶奶和气,不是对我和气。”
  他说:“你瞧,你又说这种怪话了,你不就是三少奶奶吗?”停了一停,又说:“你知道那些世交里头,是非最多,我是不想你无意间卷进去,让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素素说:“我知道了。”
  他新近升职,自然格外显得忙些。这天出差回来,首先去双桥见了父母,回家来时素素正吃饭,他说:“别站起来了,又没有旁人。”回头对下人说:“叫厨房添两样菜,给我拿双筷子。”见餐桌上一只小玻璃碟子里的醉螺,那螺色如红枣状如梨形,个头极小,像一只只袖珍的小梨。正是平心海特产的梨螺,于是问:“这个倒是稀罕,哪里来的?”
  素素说:“牧兰和张先生去平心海度蜜月回来了,带了一篓这个回来给我尝鲜。”
  他接过筷子尝了一只,说:“很香。”又问:“换厨子了吗?这个倒不像他们平常的口味。”素素说:“上回听母亲说你爱吃这个,我怕厨房又弄得太咸,所以我试着醉了这几只,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想着今天晚上自己先尝一尝,以为你明天才回来呢。”慕容清峄笑逐颜开说:“原来是三少奶奶亲手醉的,我可真是受宠若惊。”素素见他极为高兴,微笑说:“只要你爱吃就好了。”厨房添了稀饭上来,他似是随意一般问:“你们是在外头见面?还是他们到家里来过?”素素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外人到家里来,所以和牧兰约在外头,我请她和张先生吃饭,地方是他们选的,叫什么黔春楼。花了一百四十块钱。”
  他听到这里就笑起来:“够了够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必一五一十全报告出来。”又想了一想,说:“我倒忘了,你一个月的零花钱只有五百块,只怕不够用。回头我跟他们说一声,从这个月起把我的俸薪直接给你。”
  素素说:“我没有多少用钱的地方,每个月五百我都用不了。”他说:“最近物价很贵,买一件衣服只怕都要百来块,你那五百块钱,请朋友喝几次茶就没了。”她说:“母亲叫人替我做的衣服,我都穿不完,况且许多地方,都可以记账。你花钱的地方必然比我要多,不必将俸薪全给我。”惹得他笑起来:“傻子,俸薪那千几块钱,能当什么?你不用管我,你花不完,多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也就是了。”见她微有窘意,于是岔开话说:“那个黔春楼听来像是不错,不知道菜色怎么样?”
  素素说:“是新开张的云南菜馆子,有几道菜倒是很特别,有一种弓鱼干很好吃。”慕容清峄听了,倒有几分不自在,却仍是微笑,问:“怎么想起来去吃云南菜?”素素答:“汪小姐是云南人,她推荐我们一起去尝鲜。”慕容清峄听了这一句,面上并不显露出什么,只是说:“那个汪小姐,你远着她些。”
  素素心里略感奇怪,问:“为什么?”
  他说:“你不懂就别问,反正不要理会她就是了。”他这样有意含糊其词,素素想了一想,问:“是因为局势的缘故么?”
  慕容清峄正是要她如此误会,于是说:“反正你别问就是了。”素素听他这样讲,果然以为自己猜测对了,这上头慕容夫人对她向来教诲颇多,知道不便追问,于是只是默记于心。
过了几日和牧兰在外面吃甜品,牧兰说:“绮琳说要请咱们去北云玩,我反正已经答应了,你呢?”素素摇一摇头:“我可不成。”牧兰问:“三公子不是不在家么?为什么不出去玩玩,一个人在家里多无聊。”
  素素道:“我反正也惯了。”牧兰说:“瞧你这样子,也不怕闷出病来?不过你近来气色倒是挺好的。”素素说:“是么?大约最近吃得好,人长胖了些吧。”牧兰笑起来:“就你这样子,风一吹都能飞起来,还叫胖?我才是真的胖了。”忽然想起一事来:“后天大剧院公演《胡桃夹子》,咱们去看吧,剧团里的几个新人,听说跳得好极了。”素素听了,果然高兴:“好啊,到时你打电话来,咱们一块儿去。”
  到得那一日,牧兰果然打电话来约素素,在剧院外头见了面,才知道还有汪绮琳也约在一起。素素记着慕容清峄的话,可是既然来了,又不好再说走,只得和她们两人一齐进去。好在看芭蕾舞不同看戏,并不能够过多的谈话,所以只是静静的看着台上。她与牧兰都是行家,见那些新人果然跳得十分出色,素素看的十分专注,忽听汪绮琳轻声道:“听说三少奶奶当年一曲《梁祝》,令夫人都赞叹不已。”素素犹未答话,牧兰已笑道:“素素是极有天赋的。”素素只得笑一笑,说:“都是很多年前了,如今哪里还能跳舞。”牧兰道:“我骨头也早就硬了,上次试了试,连腿都迈不开了。”

第 20 章
  素素怕谈话声音太大扰到旁人,于是不再接口。第四幕快要结束时,忽见最尽头包厢里几个人都转过身去,有一人更是起立致意。牧兰一时好奇,也转过脸去张望,只见走廊那头几个人走过来,都是一身的戎装,当先一人长身玉立,翩然而来,正是慕容清峄。左右包厢里的看客都是非富即贵,自然都识得他。他这一路进来,少不了纷纷起立打招呼。正好第四幕落幕,素素正在鼓掌,一回头见是他进来,意外的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慕容清峄笑道:“回去你不在家,说你到这里来了,所以我过来接你。”那汪绮琳一颗心早已是七上八下,慕容清峄原只是一时兴起前来,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她。微一迟疑,知道众目睽睽,不知多少人正瞧着热闹。不慌不忙打个招呼:“汪小姐,许久不见。”又向牧兰点一点头:“张太太,你好。”
  汪绮琳微微一笑,说:“三公子和三少奶奶真是恩爱,一刻不见,就亲自来接。”
  素素向来面薄,低声说:“汪小姐取笑了。”慕容清峄说:“我还没吃晚饭呢。”素素听他这样说,果然道:“那咱们先回去吧。”慕容清峄取了她的外衣手袋,随手却交给侍从。素素对二人道:“实在对不住,我们先走了。”二人自然客气两句,起身送他们离开。
  等到了车上,素素见慕容清峄的脸色并不是很好,低声说道:“我并不知道牧兰还约了她,你不要生气。”慕容清峄笑了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没事,我并没有生气。”雷少功却说:“三公子,跟您告个假,我有点私事先走。”慕容清峄说:“那你去吧。”
  他们本来开了两部汽车过来,此刻慕容清峄夫妇坐了一部车先走了。雷少功点上一枝烟,夜里风正凉,他靠在车子旁边,看大剧院外面灯火通明,照着巨幅的海报。海报上女主演弯着身子,舞裙的薄纱,像是一朵半凋的芙蓉花。灯下看去,极是动人。他望着那张海报,不由得出了神。不远处是街,隐约听得到市声喧嚣,这样听着,却仿佛隔得很远似的。他随手掐熄了烟头,又点燃一枝。这一枝烟没有吸完,果然就见汪绮琳独自从剧院里头出来。向街边一望,那路灯光线很清楚照见她的脸色,却是微有喜色。走过来后笑容却渐渐收敛,问:“他叫你在这里等我?”
  雷少功说:“汪小姐,先上车再说吧。”
  汪绮琳上了车子,又问:“他有什么话,你说吧。”雷少功道:“汪小姐是个聪明人,这样子闹,除了让旁人看笑话,又有什么好处?”汪绮琳笑一笑,说:“我怎么了?我和你们三少奶奶很投缘啊,不过只是一块儿吃饭看戏,你们怕我吃了她不成?”
  雷少功也笑一笑,说:“人人都说汪小姐聪明,我看汪小姐这回做事糊涂。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万一翻了脸,汪小姐没有好处。”汪绮琳仍是笑靥如花:“雷主任,你跟我说实话,他最近又瞧上谁了?我知道他向来不将这位少奶奶当一回事的,这一年里,我瞧他也尽够了,没想到他和我闹生分,你让我死也做个明白鬼,成不成?”
  雷少功说:“他的事情,我们做下属的哪里知道。”汪绮琳一眼瞟过来,轻轻笑了一声:“瞧,雷主任又打官腔了不是?他的事情,你若是不知道,就没人知道了。”雷少功说:“汪小姐这样子说,我也没法子。你到底给我三分薄面,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我回头好去交差。”
  汪绮琳道:“你别急着交差啊,我能有什么条件?你们将我想成什么人了?我也不过是一时好奇,想好好瞧瞧三少奶奶,是个什么样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现下我也瞧够了,你们既然不乐意我跟她交往,我以后就不打扰她就是了。不过,我和他的事知道的人不少,我可不担保别人不说。”
  雷少功说:“汪小姐知进知退,才是聪明人。”
  汪绮琳嫣然一笑,说:“我聪明?我傻着呢。”
  第二天雷少功便对慕容清峄说:“汪小姐那样子,倒只是疑心您近来又瞧上了旁人,我看她正闹意气,不像是要善罢甘休的样子。不过她应当知道中间的利害关系,不会轻举妄动。”慕容清峄说:“那你就告诉她,我近来确实瞧上旁人就是了,省得她来烦我。”雷少功笑了一笑,说:“您要我扯这样的谎,也要她肯信,她只是说,要亲自和你讲清楚。”慕容清峄说:“我是没空见她的,她有什么话,叫她对你说好了。原先看她颇为善解人意,没想到了纠缠不清。”雷少功听他语气里颇有悔意,于是安慰他说:“汪小姐虽然难缠,到底也是有头有脸,不会弄出笑话来让别人看。”迟疑了一下又说:“我看那位张太太,倒像是在装糊涂,少奶奶是个老实人,只怕会吃亏。”
  慕容清峄说:“她不过就是喜欢谈些飞短流长,谅她没胆子在素素面前说什么,由她去吧。”
  他既然这样说,雷少功又接到汪绮琳的电话,便只是说:“三公子确实抽不出空来,你有什么话,对我讲也是一样的。”汪绮琳叹了一声,说:“没想到他这样绝情,连见一面都不肯。”想了一想,说:“他既然如此,我也就罢了,不过,我要他替我办一件事。”雷少功听她肯开口谈条件,自然乐意,于是说:“你尽管说就是,回头我一定一五一十转告他。”汪绮琳道:“岐玉山工程,我要他指明给一家公司来做。”雷少功踌蹰道:“这是规划署的公事,我看他不方便插手。”汪绮琳冷笑一声,道:“你不能替他做主的话,就先去问问他。老实讲,我提这要求,已经是够便宜他的了,他不过帮忙说一句话,也不肯么?”雷少功只是说:“我请示了他,再来给你回话。”
  晚间觑见慕容清峄得空,便将此事对他说了,果然,慕容清峄皱起眉来:“她也太狮子大开口了,这中间一转手,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雷少功说:“我也说了您有些为难,毕竟不是小事,况且又不是您直接管辖,万一旁人听到风声,又出事非。”慕容清峄一脸不耐:“算了算了,就依她好了,我回头跟他们去说。一劳永逸,省得她再出花样。”
  他们在客厅里讲话,隔着落地长窗,雷少功只见素素从花园里过来,于是缄然。慕容清峄回过头去见是她,于是问:“我瞧你近来手艺大有长进,这几枝花,是又要插起来吗?”素素答:“我跟着母亲学,不过是邯郸学步罢了。”
  雷少功见她进来,于是告辞出去。
  慕容清峄看素素穿着淡青色的织云锦旗袍,极淡的珠灰绣花,于是说:“天气渐渐热了,其实穿洋装比穿旗袍要凉快。”素素说:“我总是不习惯在家里穿洋装,裙子那样短。”倒说得他笑起来,她自己也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于是问:“你这次出去,什么时间回来?”慕容清峄说:“我也拿不准,大约总得两三天吧。”见她持着那小银剪刀,低着头慢慢剪着玫瑰上的赘叶,便说道:“等我这一阵子忙过,咱们出去玩一玩。结婚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带你出去过。”她说:“没有事,你这样忙,其实我也是懒得动。”他说:“等我这次回来,无论如何我叫他们替我安排几天时间,我带你去长星海,那边有官邸,很方便的。”随手接过素素手里的那枝玫瑰,替她簪在襟上:“到时候只有咱们两个人,清清静静的住几天。”素素听他这样说,心里也很是向往,见他目不转睛望着自己,虽然多年的夫妻,可是仍旧不知不觉低下头去,襟上那朵玫瑰甜香馥郁,中人欲醉。
  他走了之后,素素独自在家里。这天去了双桥官邸,陪慕容夫人吃过午饭。正巧维仪带着孩子过来,素素抱了孩子在庭院里玩,维仪见她疼爱孩子的样子,转脸轻声对慕容夫人道:“三哥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可怜三嫂这么些年。”慕容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底有些美中不足,要是能有个小孩子,就是锦上添花了。你三哥再过两年就快三十岁了,你父亲像他这年纪的时候,已经有了你大姐和你二哥了。”维仪倒仿佛想起什么来,望了素素一眼,压低声音说:“母亲,我在外头听见一桩传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慕容夫人知道这小女儿从来不爱道听途说,心里略略奇怪。于是问:“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和你三哥有关系?”
  维仪低声道:“我听人说,年来汪绮琳和三哥一直走得很近。”慕容夫人问:“汪绮琳?是不是汪家老二,长得挺秀气的那个女孩子?”维仪点一点头:“晰成有两次遇上他们俩在一块儿,你知道三哥那脾气,并不瞒人的。”慕容夫人笑了一声,说:“年轻人眼皮子浅,在外头玩玩也不算什么。你三哥向来知道好歹,我看这一阵子,他倒是很规矩。”维仪不知为何,倒长长叹了口气,慕容夫人听她口气烦恼,于是问:“你吞吞吐吐的,到底想说什么?”维仪又远远望了素素一眼,见她抱着孩子,一手拿了面包喂鱼,引得那些鱼浮起喁喁,孩子高兴得咯咯直笑,素素也微笑着,腾出手来撕面包给孩子,教他往池子里撒食。维仪低声说:“母亲,我听说汪小姐有身孕了。”
  慕容夫人只觉得眼皮轻轻一跳,神色肃然的问:“你说那孩子是你三哥的?”维仪说:“外面人是这样说,也不过半信半疑吧。这种事情除了他们两个自己,旁人哪里知道。”慕容夫人道:“老三不会这样糊涂,你是听谁说的?”维仪说:“传到我耳朵里来,也早拐了几个弯了,我并不太相信,可是还有一桩事情,不知道母亲知不知道?”顿了一顿,才说:“这次岐玉山改建公路的事情,听说三哥出面一揽子兜了去,全部包给一家公司,巧不巧这家公司,是汪绮琳舅舅名下。”
  慕容夫人神色凝重,说:“这样一讲,倒有几分影子了。老三怎么这样做事,回头让你父亲知道,看不要他的命。”
  维仪道:“三哥这几年升得太快,外面的人说什么的都有,偏偏他行事向来肆无忌惮,到底会吃亏。”
  慕容夫人想了一想,说:“等老三回来,我来问他。”凝望着素素的背影,又说:“别告诉你三嫂,免得她心烦。”维仪嗔道:“妈,难道我连这个都不知道?”
  素素吃过晚饭才回去,才进家门便接到牧兰的电话:“找你一天了,你都不在家。”素素歉意的笑笑,说:“今天我过去双桥那边了,有事吗?”牧兰说:“没有事,不过想请你吃饭。”素素说:“真对不住,我吃过了,改日我请你吧。”牧兰说:“我有件顶要紧的事情想告诉你呢,你来吧,我在宜鑫记等你。”
  素素犹豫了一下,说:“这么晚了,要不明天我请你喝茶?”牧兰说:“才八点多钟,街上热闹着呢,你出来吧,事情真的十分要紧,快来,我等着你。”
  素素听她语气急迫,想着只怕当真是有要紧事情,只得坐车子去宜鑫记。宜鑫记是老字号的苏州菜馆子,专做达官名流的生意,馆子里的茶房老远看到车牌,连忙跑上来替她开门:“三少奶奶真是贵客。”素素向来不爱人家这样奉承,只得点头笑一笑,茶房问:“三少奶奶是独个儿来的?要一间包厢?”素素说:“不,张太太在这儿等我。”茶房笑道:“张太太是在三笑轩,我带您上去。”
  三笑轩是精致的雅阁,出众在于壁上所悬仕女图,乃是祝枝山的真迹。另外的几幅字画,也皆是当代名家的手笔。素素这几年来阅历渐长,一望之下便知其名贵。只见牧兰独自坐在桌边,望着一杯茶怔怔出神,便笑道:“牧兰,这样急急忙忙约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牧兰见了她,倒缓缓露出一个苦笑来。她连忙问:“怎么了?和张先生闹别扭了?”牧兰叹了一声,说:“我倒是宁可是和他闹别扭了。”素素坐下来,茶房问:“三少奶奶吃什么?”素素说:“我吃过了,你问张太太点菜吧。”向牧兰笑一笑:“闹别扭是再寻常不过,你别生气,这顿算是我请客。你狠狠吃一顿,我保管你心情就好了。”
  牧兰对茶房说:“你去吧,我们过会儿再点菜。”看着他出去关好了门,这才握住素素的手,说:“你这个傻子?你当真不知道么?”
  素素万万想不到原来会说到自己身上,惘然问:“知道什么?”
  牧兰只是欲语又止,说:“按理说我不应当告诉你,可是大约除了我,也没有人来说给你听了——素素,我真是对不起你。”
  素素越发不解,勉强笑道:“瞧你,闹得我一头雾水。你向来不是这样子,咱们十几年的交情,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牧兰道:“你听了,可不要生气,也不要伤心。”素素渐渐猜到一二分,反倒觉得心里安静下来,问:“你听说什么了?”
  牧兰又叹了口气,说:“我去年认识汪绮琳,因为她和明殊的表哥是亲戚。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素素嗯了一声,语气淡淡的:“我不怪你,也不怪旁人。怨不得他叫我不要和汪小姐交往,原来中间是这样一回事。”牧兰说:“我瞧三公子也只是逢场作戏,听人说,他和汪绮琳已经断了往来了。”
  素素唇角勾起一抹恍惚的笑容,牧兰说:“你不要这样子,他到底是维护你的,不然也不会叫你不要和她交往。”
  素素打起精神来,说:“咱们别说这个了,点菜来吃吧,我这会子倒饿了。”牧兰怔了一下,说:“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素素轻轻叹了一声,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牧兰道:“我也只是听旁人说——说汪绮琳怀孕了。”只见素素脸色雪白,目光直直的瞧着面前的茶碗,仿佛要将那茶碗看穿一样。牧兰轻轻摇了摇她的肩:“素素,你别吓我,我也只是听人传闻,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素素拿起餐牌来,牧兰见她的手轻轻颤抖,可是脸上却一丝表情也没有。急切道:“你若是想哭,就痛快哭出来好了。”素素缓缓的抬起头来,声音轻轻的:“我不哭,我再也不会哭了。”
  牧兰瞧着她叫了茶房进来点菜,倒仿佛若无其事的样子。待得菜上来,她也只是一勺子一勺子舀着那莼菜汤,舀得满满一汤碗了,仍没有住手,一直溢出碗外来,牧兰叫了一声:“素素。”她才觉察,放下勺子说:“这汤真咸,吃得人口干。”牧兰说:“我瞧你脸色不好,我送你回去吧。”她摇一摇头:“不用,司机在下面等我。”牧兰只得站起来送她下楼,见她上了车子,犹向牧兰笑一笑:“你快回家吧,已经这样晚了。”

 21. 唯觉尊前笑不成

  她越是这样平静无事的样子,牧兰越是觉得不妥,第二天又打电话给她:“素素,你没事吧?”素素说:“我没事。”电话里不便多说,牧兰只得说了两句闲话挂掉。素素将听筒刚一放下,电话却又响起来,正是慕容清峄,问:“你在家里做什么?我今天就回来,你等我吃晚饭行不行?”素素嗯了一声,说:“好,那我等你。”他说:“你怎么了?好像不高兴?”她轻声道:“我没有不高兴,我一直很高兴。”他到底觉得不对,追问:“你跟我说实话,出什么事了?”她说:“没事,大约昨天睡着时着凉了,所以有点头痛。”
  午后暑热渐盛,她躺在床上,颈间全是汗,腻腻得令人难过,恨不得再去洗澡,渐渐神迷眼饧,手里的书渐渐低下去,朦胧睡意里忽然有人轻轻按在她额头上,睁开眼首先瞧见他肩上的肩章灿然,没有换衣服,想是下车就直接上楼来了,走得急了呼吸未匀。这样的天气自然是一脸的汗,见了她睁开眼来,微笑问:“吵醒你了?我怕你发烧,看你脸上这样红。”
  她摇了摇头,说:“你去换衣服吧,天气这样热。”他去洗澡换了衣服出来,她已经又睡着了,眉头微蹙,如笼着淡淡的轻烟。他不知不觉俯下身去,仿佛想要吻平那眉头拧起的结,但双唇刚刚触到她的额头,她一惊醒来,几乎是本能一样往后一缩,眼里明明闪过憎恶。他怔了一怔,伸手去握她的手,她一动不动任由他握住,却垂下眼帘去。他问:“你这是怎么了?”她只是摇了摇头,他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简单的说:“没事。”他烦躁起来,她明明在眼前,可是已经疏离,疏离到令得他心浮气躁:“素素,你有心事。”她仍旧淡淡的,说:“没有。”
  天气那样热,新蝉在窗外声嘶力竭,他极力的按捺着性子:“你不要瞒我,有什么事明白说出来。”
  她只是缄默,他隐隐生气:“我这样提前赶回来,只是担心你,你对我老是这样子,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她哪里还有资格要求,他重新想起她来,已经是莫大的恩宠,她何必还妄图要求别的。唇边凄清的笑颜终究令他恼怒:“你不要不知好歹!”她向后退却,终究令得他挫败无力的转过脸去,他这样努力,尽了全力来小心翼翼,她不过还是怕他,甚至,开始厌恶他。前些日子,她给了他希望,可是今天,这希望到底是失却了。
  他瞧着她,她脸色苍白,孱弱无力的像一株小草,可是这草长在心里,是可怕的荒芜。他压抑着脾气,怕自己又说出伤人的话来,她却只是缄默。他无声的握紧拳头,指甲深深的掐入掌心,她就在他面前,可是已经又距他这样远——仿佛中间横埂着不可逾越的天堑——唯有她,唯有她令他如此无力,无计可施可法可想,只是无可奈何,连自欺欺人都是痴心妄想。
  他去双桥见过了父母,留下陪慕容夫人吃晚饭。吃完饭后在休息室里喝咖啡,慕容夫人挥退下人,神色凝重的问他:“那个汪绮琳,是怎么回事?”他倒不防慕容夫人会提及此人,怔了一下才说:“母亲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慕容夫人道:“外面都传得沸反盈天了——我看你是糊涂了,我听说她有了你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慕容清峄脱口道:“不可能。我今年就没有和她见过面了。”慕容夫人面色稍豫,但口气依旧严厉:“这件事情,你甭想含糊过去,你老老实实的对我说实话,假若你不肯,我回头告诉你父亲,叫他来问你。”慕容清峄道:“母亲,我不会那样荒唐。我确是和她交往过一阵子,自从过了旧历年就和她分手了。孩子的事必然是她撒谎,假若真有其事,至少已经六个月了,她哪里还能出来见人?”
  慕容夫人这才轻轻点了点头:“这就好,我原想着也是,你不会这样大意。不过旁人传得沸沸扬扬,到底是往你头上扣。”
  慕容清峄怒道:“真是无聊,没想到她这样乱来。”慕容夫人道:“到底是你不谨慎,你总是要吃过亏,才知道好歹。素素是不理你的风流账,若教她听到这样的话,真会伤了她的心。”慕容清峄想起她的样子来,突然醒悟:“她只怕是已经听说了——今天我回来,她那样子就很不对。”慕容夫人道:“总归是你一错再错,她给你脸色瞧,也是应当的。”
  他心里愧疚,回家路上便在踌蹰如何解释。谁知回家后新姐说:“少奶奶出去了。”他问:“去哪儿了?”新姐说:“您刚一走,少奶奶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他见素素的车子仍在家里,问:“是谁打电话来?少奶奶怎么没有坐车出去?”新姐摇一摇头:“那我可不知道了。”
  夏季里的天,本来黑得甚晚。夜色浓重,窗外的树轮廓渐渐化开,像是洇开了水的墨,一团团不甚清晰。他等得焦躁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雷少功本来要下值回家,进来看到他的样子,倒不放心。于是说:“三公子,要不要派人出去找一找?”他想起日间她的样子,那目光冷淡而无力的决然,猛然惊悚,只怕她竟会有什么想不开,心里顿时乱了。连忙说:“快去!叫他们都去找。”
  雷少功答应一声,出去安排。慕容清峄心里担心,踱了几遍来回,倒想起一事来,对雷少功说:“你替我给汪绮琳打个电话,我有话问她。”
  汪绮琳一听慕容清峄的声音,倒是笑如银铃:“你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慕容清峄不愿与她多讲,只说:“你在外头胡说什么?”汪绮琳咦了一声,说:“我不曾说过什么呀?你怎么一幅兴师问罪的腔调?”他冷笑了一声,说:“你别装糊涂,连我母亲都听说了——你怀孕?跟谁?”汪绮琳轻轻一啐,腻声道:“你这没良心的,怎么开口就这样伤人?这话你是听谁说的,谁这样刻薄,造出这样的谣言来?要叫我家里人听到,岂不会气着老人家。”
  他见她一口否认,只冷冷的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替你办了,咱们是一拍两散,互不相欠,你以后最好别再这样无聊,不然,你一定后悔。”汪绮琳轻轻一笑:“怨不得她们都说你最绝情,果然如此。”他不欲与她多说,伸手就挂断了电话。
  等到晚上十点钟都过了,他心里着急,坐下来翻阅公文,却是心不在焉。雷少功怕出事情,留下来没有走。偶尔抬头看墙角的钟,派出去找人的侍从们却一直没有消息。慕容清峄到底是担心,“啪”一声将手头的公文扔在案上,说:“我亲自出去找找看。”话音未落,电话铃响起来。雷少功连忙走过去接,却是牧兰,像是并未听出他的声音,只当是寻常下人,说:“请少奶奶听电话。”雷少功一听她这样讲,心里却不知为何微微一沉,只问:“张太太是吧?三少奶奶不是和你在一块?”
  牧兰说:“我才出去了回来,听说这里打电话来找过我,所以回个电话,你是——”雷少功道:“我是雷少功,三少奶奶今天不是约了您?”牧兰说:“我和她在云华台吃过饭,她就先回去了,我去听戏所以现在才回来。”
  慕容清峄一直在听,此刻越发担心起来。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关心则乱,当即对雷少功说:“打电话给朱勋文,叫他派人帮忙。”雷少功欲语又止,知道他必是不肯听劝的,只得去打电话。
  却说汪绮琳握着电话,里面只剩了忙音。她对面是一幅落地镜子,照着一身滟滟玫红色旗袍,人慵慵斜倚在高几旁之侧,意外之喜,镜里映着像是一枝花。开得那样好,粉白的脸上薄薄的胭脂色,总不致辜负这良辰——她将听筒搁回,却又刻意待了片刻,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哧的一笑,慢条斯理的理了理鬓发,这才穿过花厅走进里间,向素素嫣然一笑:“真对不住,一个电话讲了这许久。”
  素素淡淡的道:“这样晚了,汪小姐如果没有旁的事,我要回去了。”汪绮琳抿嘴笑道:“是我疏漏了,留你坐了这样久,只顾絮絮的说话,我叫他们用车送少奶奶。”素素说:“不必了。”汪绮琳道:“今天到底是在你面前将事情讲清楚了。我和三公子,真的只不过是寻常的朋友,外面那些传言,真叫人觉得可笑。少奶奶不放在心上,自然是好,不过常言道‘积毁销骨,众口铄金’。我只是觉得百口莫辩,今天难得遇到你,又当面解释,叫我心里好过了许多。”
  素素道:“汪小姐不必这样客气。”她本来就不爱说话,言语之间只是淡淡的。汪绮琳亲自送她出来,再四要叫司机相送,素素说:“我自己搭车回去,汪小姐不用操心了。”汪绮琳笑了一笑,只得叫人替她叫了一部三轮车。
  素素坐了三轮车回去,夜已深了,街上很安静。车子穿行在凉风里,她怔怔的出着神,适才在汪府里,隔着紫檀岫玉屏风,隐隐绰绰只听得那一句稍稍高声:“你这个没良心的。”软语温腻,如花解语,如玉生香,想来电话那端的人,听在耳中必是心头一荡——沉沦记忆里的惊痛,一旦翻出却原来依旧是绞心断肠一般。原来她与她早有过交谈,在那样久远的从前。于今,不过是撕开旧伤,再撒上一把盐。
  到了,仍是她自欺欺人。他的人生,姹紫嫣红开遍,自己这一朵,不过点缀其间。偶然顾恋垂怜,叫她无端端又生奢望。只因担了个名份,倒枉费了她,特意的来自己面前越描越黑,最大的嘲讽无过于此,电话打来,俏语笑珠,风光旖旎其间,不曾想过她就在数步之外,遥遥相望。
  她对车夫说:“麻烦你在前面停下。”车夫错愕的回过头来:“还没到呢。”她不语,递过五元的钞票,车夫怔了一下,停下车子:“这我可找不开。”
  “不用找了。”看着对方脸上掩不住的欢喜,心里却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哀……钱于旁人,多少总能够带来欢喜吧,这样轻易,五块钱就可以买来笑容,而笑容于自己,却成了可望不可及。
  店里要打烊了,她叫了碗芋艿慢慢吃着。老板走来走去,收拾桌椅,打扫抹尘。老板娘在灶头洗碗,一边涮碗一边跟丈夫碎碎念叨:“瞧瞧你这样子,扫地跟画符似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拿围裙擦了手,走过来夺了扫帚就自己扫着,老板嘿嘿笑了笑,搔了搔头又去洗碗。柴米夫妻,一饮一啄这样平常的幸福,她失了交臂,便是永远不能企及。
放下调羹,却怔怔的出了神。恍惚的抬起头来,发现面前伫立的人,缓缓终于展现讶异:“张先生。”
  张明殊勉强露出微笑,过了片刻,才唤了一声:“任小姐。”
  他还是依着旧称呼,素素唇边露出凄苦的笑颜,这世上,终究还有人记得她是任素素,而不是三少奶奶。她却问:“这样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张明殊道:“我回家去,路过汪府门前,正巧看到你上了三轮车。”他不过是担心,想着一路暗中护送她回去,所以叫司机远远跟着,谁知她半路里却下了车,他身不由己的跟进店里来,可是如同中了魔,再也移不开目光。
  素素轻轻叹了一声,说:“我没有事,你走吧。”他只得答应了一声,低着头慢慢向外走去。
  一碗芋艿冷透了,吃下去后胃里像是压上了大石。她梦游一般站在街头,行人稀疏,偶然车灯划破寂黑。三轮车叮叮的响着铃,车夫问:“要车吗,小姐。”
  她仍是茫然的,坐上车子,又听车夫问:“去哪里?”
  去哪里?天底下虽然这样大,她该何去何从。所谓的家不过是精致的牢笼,锁住一生。她忽然在钝痛里生出挣扎的勇气——她不要回那个家去,哪怕,能避开片刻也是好的。哪怕,能逃走刹那也是好的。
  很小很小的旅馆,蓝棉布的被褥却叫她想起极小的时候,那时父母双全,她是有家的孩子。母亲忙着做事顾不到她,只得将她放在床上玩。她是极安静的小孩,对着被褥就可以坐上半天。母亲偶然回头来看到她,会亲亲她的额头,赞她一声“乖。”就这一声,又可以令她再静静的坐上半晌。母亲温软的唇仿佛还停留在额上,流水一样的光阴却刷刷淌过,如梦一样。她记得刚刚进芭蕾舞团时,牧兰那样自信满满:“我要做顶红顶红的明星。”又问:“你呢?”她那时只答:“我要有一个家。”
  锦衣玉食万众景仰,午夜梦回,月光如水,总是明灭如同幻境。他即使偶尔在身侧,一样是令人恍惚不真切,如今,连这不真切也灰飞烟灭,成了残梦。她终其一生的愿望,只不过想着再寻常不过的幸福。与他相识后短短的三年五载却已然像是一生一世,已经注定孤独悲凉的一生一世。
  窗外的天渐淡成莲青色,渐渐变成鸽灰,慢慢泛起一线鱼肚白,夜虽然曾经那样黑,天,到底是亮了,她却永远沉沦于黑暗的深渊,渴望不到黎明。
  她捱到近午时分才出了房间,一打开门,走廊外的张明殊突然退后两步,那神色又欣慰又惶然。见她看着自己,不由自主转开脸去。她渐渐明白过来,原来他昨晚到底放心不下,还是一直跟着自己,竟然在这里守了一夜。
  他这样痴……又叫牧兰情何以堪。她抓着门框,无力的低下头去。他终于开了口:“我……司机在外面,我让他送你回去。”
  她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上一样。她的声音也似精疲力竭:“我自己回去。”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外走,刚刚走到穿堂,到底叫门槛一绊,他抢上来:“小心。”头晕目眩本能抓住他的手臂,恍惚间却仿佛看到熟悉的面孔,那双眼眸是今生今世的魔障,是永世无法挣脱的禁锢。
  “任素素!”
  她身子一颤抬起头,只看见雷少功抢上来:“三公子!”想要抱住他的手臂,慕容清峄一甩就挣开了,她只觉身子一轻,已经让他拽了过去。他的眼神可怕极了——“啪!”一掌掴在她脸上。
  张明殊怒问:“你为什么打人?”
  她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只觉得他的手臂那样用力,仿佛要捏死自己了。只是说:“不关他的事。”
  一夜的担心受怕一夜的傍惶若失一夜的胡思乱想一夜的若狂寻觅,他的眼时仿佛能喷出火来,她唯一的一句,竟然是替那男人开脱!
  他在乎她,这样在乎!在乎到这一夜熬得几乎发了狂,却只听到这一句。她那样脆弱轻微,像是一抹游魂,他永远无法捕获的游魂。他喘息着逼视着她,而她竟无畏的直视。她从来在他面前只是低头,这样勇气,也不过是为了旁人。
  雷少功一脸的焦灼:“三公子,放开少奶奶,她透不过气来了。”他一下子甩开她,她跌跌撞撞站立不稳,张明殊忍不住想去搀她一把,被他大力推开:“不许你碰她。”
  她却几乎是同时推开他的手臂:“你别碰我。”
  这一声如最最锋利的刀刃,劈入心间。她倔强而顽固的仰着脸,眼里清清楚楚是厌憎。她不爱他,到底是不爱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终于说了出来。他倚仗了权势,留了她这些年,终究是得不到,得不到半分她的心。
  他在她面前输得一踏糊涂,再也无力既挽狂澜。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已经是深入骨髓的疼痛,每一回的希望,不过是换了更大的失望,直至今天……终究成了绝望。他从心里生出绝望来,她这一句,生生判了他的死,以往还残存的一丝念想、一丝不甘也终究让她清清楚楚的抹煞。如溺水的人垂死,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不碰你!我这辈子再也不碰你了!”

 22 一寸相思一寸灰

天气这样热,因为当值穿着戎装,从廊上走过来,雷少功就出了一身的汗,一进值班室,随手取下帽子,那天花板上的电扇虽然转着,也扇出的只是阵阵热风。刚刚倒了壶里的凉茶来喝,只听到铃响。值班的侍从咦了一声,说:“奇怪,先生不在,谁在书房里按铃?”雷少功道:“大约是三公子吧,我去看看。”
  慕容清峄不妨是他,低着头说:“把父亲昨天交待的档案都取过来我看。”雷少功问:“那可不是一会儿的功夫,今天三公子就在这边吃饭?”慕容清峄这才抬起头来:“是你?”又说:“你如今比他们还要罗嗦,连厨房的事都揽上了。”
  雷少功说道:“您有差不多一个月没回家了,今天您生日,回去吃饭吧。”
  慕容清峄哼了一声,说:“我这不是在家里吗,你还要我回哪里去?”雷少功见他明知故问,可是怕说得僵了,反倒弄巧成拙,只得道:“那边打电话来说少奶奶这几日像是病了,您到底回去瞧瞧。”见他不作声,知道已经有了几分松动,于是说:“我去叫车。
  正是黄昏时分,庭院里颓阳西斜,深深映着花木疏影。青石板上浇过水,热气蒸腾。阶下的晚香玉开了花,让那热气烘得香气浓郁。素素坐在藤椅上,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是热,热得人烦乱。一柄纨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新姐走过来说:“院子里才浇了水,这里热得很,少奶奶到里面坐去吧。”她懒得动,也懒得作声,只是慢慢摇了摇头。新姐问:“厨房问晚上吃什么,还是吃粥吗?”
  她点了点头,新姐去了,过了片刻,却喜孜孜的回来说:“少奶奶,三公子回来了。”她的手微微一抖,心里像是火焚一样的焦灼,他到底是回来了。
  她一双软底缎鞋,走在地板上亦是无声无息。客厅里没有开灯,他的脸在晦暗里看不分明。她远远站定,孤伶伶的立在那里,等他开口。
  她身后是朦胧的余晖,勾勒出单薄的身影。他久久凝望,隔着半间屋子,便是隔着一个天涯。不能渝越的天堑,他永远不能够令她为自己展开笑颜。在他面前,她永远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言。
  无力感油然而生,逼得他不得不转开脸去,面无表情冷漠的说出一句话来:“听人说你病了,有没有叫许大夫来看?”她轻轻点了点头,他脸上只有冷淡的倦意,她忽然灰了最后一分心。新姐却终究忍不住,喜孜孜的说:“三公子,少奶奶害臊不肯说——要给三公子道喜了。”
  他转过脸来瞧她,她眼里却只是平静的无动于衷。那末这个孩子,她认为是可有可无,甚至,只怕是厌恶也不一定。她不爱他,连带连他的孩子也不愿意要,他竟然连开口问一句的勇气都失去了,只是望着她。
  她眼里渐渐浮起苍凉的伤感……他到底是猜对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不过替她添了烦恼,成了羁绊。他乏力的转开脸去,窗外暮色四起,花树的影子朦朦胧胧,天黑了。
雷少功想不到他这么快出来,知道必是不痛快,默然跟着他上车。最后终于听见他说:“咱们去吃苏州菜。”
  宜鑫记的茶房见了他,自然如得了凤凰一般。笑容可掬的簇拥着他进去,一路忙不迭的碎碎念:“三公子可有阵子没光顾小号了,今天有极新鲜的鳜鱼。”一面又叫柜上:“去窖里取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来。”
  说是二十年陈酿,也不过是店家夸口。但那女儿红后劲极佳,他与雷少功二人对酌,雷少功犹可自持,慕容清峄已是七八分的酒意。正上甜汤时,却有人推门进来。笑吟吟的道:“三公子,今天这样的日子,我这个不速之客可要过来敬杯酒。”
  雷少功抬眼望去,只见她穿一身秋香色的旗袍,娉娉婷婷,正是许长宣。她与锦瑞关系极好,锦瑞将她视作小妹妹,故而与慕容清峄也是极熟悉。慕容清峄醉得厉害,只是笑:“你不是在国外念书,是几时回来的?”许长宣道:“回来可有一阵子啦。”微笑道:“我记得今天可是好日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饭?少奶奶呢?”
  雷少功见她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问:“许小姐是回来渡假,还是长住?”许长宣说:“长住,以后可不走了。”见慕容清峄正瞧着自己,缓缓便低下头去。
  慕容夫人从枫港避暑回来,锦瑞维仪都来见她。孩子们都在院子里玩耍,母女三人便在小客里说话。维仪问:“三嫂今天过来吗?”慕容夫人说道:“她身子不方便,我叫她不用过来了。”锦瑞说:“我瞧老三这回混帐,素素这样子,他倒还在胡闹。”维仪道:“也是奇怪,认识长宣那些年了,三哥怎么这会子瞧上她了?”
  锦瑞道:“我看长宣糊涂。”慕容夫人却说:“长宣才不糊涂呢,是老三糊涂。”又说:“锦瑞,你可别小瞧了长宣。”
  锦瑞心中不悦,隔了几日,便约许长宣出来喝茶。见她穿一身雪青色云纹暗花旗袍,不由道:“怎么穿得这样素?”长宣微笑:“近来觉得淡雅一些好看。”锦瑞便说:“长宣,我们家老三你是知道的,他顶会伤人心了,你可别上他的当。”长宣笑道:“大姐说哪里去了,近来是和三公子常常一起,不过是吃饭喝茶罢了。”锦瑞见她这样说,心里倒明白了几分,不由颇有几分不悦,只说:“那你好自为之吧。”
  过了旧历年,慕容夫人惦着素素产期将近,怕她独自在外疏于照料,于是叫她搬回双桥,就近照拂。慕容清峄回家自然是蜻蜓点水,应个卯就走了。
  天气一天一天暖和起来,素素在庭院里散步。刚刚走过花障,忽听到熟悉的声音,正是维仪,那声调却有几分气恼:“三哥就是糊涂,眼见着三嫂要生了,连家也不回。”那一个却是锦瑞:“可不是,许长宣倒拿得住他。”素素不欲窥听,转身便走,谁想急切之下扭到腰,腹中却是一阵抽痛,忍不住嗳哟了一声。锦瑞与维仪连忙走出花障来看,见她痛得满头大汗,维仪先慌了手脚:“三嫂。”锦瑞说:“这样子像是发作了,快,快去叫人。”一面说,一面上来搀她。
  素素痛得人昏昏沉沉,慕容夫人虽然镇定,却也在客厅里坐立不安。坐了片刻,又站了起来,隔了一会子,又问:“老三还没回来?”维仪说:“这会子定然已经快到了。”锦瑞倒还寻常,只是道:“母亲你也太偏心了,当年我生小蕊,也没见您这样子。”慕容夫人道:“这孩子……唉……”正说话间一抬头,见慕容清峄回来了,只见他脸色苍白,于是安慰说:“瞧那样子还早,你别担心。”
  入夜后下起雨来,过了午夜,雨势越发大起来。只听得窗外树木枝叶间漱漱作声,那风从窗隙间吹来,窗帘沉沉的,微有起伏。慕容夫人只觉得身上寒浸浸的,回头轻声叫佣人:“叫他们将壁炉生起来,手脚放轻些,别吵到素素。”又对锦瑞维仪道:“你们两个先睡去吧,这会子也落了心了。”维仪低声笑道:“这时候叫人怎么睡得着?”又说:“总得等她们将孩子洗好了,抱出来咱们瞧瞧才睡得着。”
  壁炉里的火生起来,红红的火光映着一室皆温。慕容夫人见素素是精疲力竭了,睡得极沉,几缕发丝粘在脸上,额上还有细密的汗珠,雪白的脸孔上只见浓密黑睫如扇轻合。一抬头见慕容清峄目不转睛瞧着素素,不由又轻轻叹了口气。
  护士小姐抱了孩子出来,维仪首先接过去。轻轻“呀”了一声,说:“三哥你瞧,这孩子五官真是精致,长大后定然是个大美人。”慕容夫人微笑道:“她爷爷打电话回来问过两次了。”锦瑞哧的一笑,说:“父亲终于做了爷爷,只怕高兴得会提前赶回来呢。”又说:“老三,你是不是高兴傻了,连话也不说一句?”维仪却道:“我知道三哥,他为生了女儿在赌气呢。”慕容夫人道:“女儿有什么不好?明年再生个男孩子就是了。”又说:“咱们别在这里了,看吵醒了素素。孩子你们也看到了,快回房去睡吧。”
  她们走出去了,慕容夫人又嘱咐了护士几句,这才去回房去。孩子让护士抱去了,屋子里安静下来,素素昏昏沉沉,只觉得有人轻轻握住自己的手。那手是极暖的,叫人贪恋。她以为是慕容夫人,朦胧里含糊的叫了一声:“妈。”又昏昏睡去了。
  慕容清峄久久凝望着她,她的手还轻轻搁在他的掌中,柔软微凉,只有此时,只有此刻,他才能肆无忌惮的看着她,她才不会避开他。她受了这样的苦,不曾对他吐露过一句,不曾向他倾诉过一句。甚至,对着慕容夫人,也强如对他。
  手伸得久了,渐渐发麻酸软,他却盼着天永远不要亮,这样的时刻,可以再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慕容沣公事冗杂,第三天才回到双桥。慕容清峄去书房里见他,只见侍从在一旁研墨,慕容沣正搁下笔,见他进来,说:“你来得正好。”慕容清峄见那露皇宣纸上,写得四个字,轻轻念出声来:“慕容静言”。知道出自《诗经》中的“静言思之”。慕容夫人在一旁道:“好固然好,就是太文气了。这两天大家都叫她囡囡,这个乳名看样子是要长久叫下去了。”又说:“要不然再取个乳名叫盼儿好了,盼了这许久的孩子。”慕容沣道:“盼儿不如判儿,望她长大后能知黑白,判是非,辩良善。”
  慕容夫人微笑道:“你对囡囡期许可真高。”
  慕容家族亲朋众多,慕容沣本素来不喜大事铺张,但此番果然高兴之下破例,慕容夫人将弥月宴持办得十分热闹风光。判儿自然是由素素抱出来,让亲友们好生瞧上了一回。大家啧啧赞叹,汪绮琳也在一旁笑吟吟的道:“真真一个小美人胚子。”又说:“只是长得不像三公子,倒全是遗传她母亲的美。”维仪道:“谁说不像了,你瞧这鼻梁高高的,多像三哥。”汪绮琳笑道:“瞧我这笨嘴拙舌的,我可不是那意思。”只见素素抬起眼来,两丸眸子黑白分明,目光清冽,不知为何倒叫她无端端一怔,旋即笑道:“三少奶奶可别往心里去,你知道我是最不会说话,一张嘴就说错。”
  宴会至深夜方散,慕容清峄送完客人上楼来,先去婴儿室看了孩子,再过来睡房里,素素还没有睡,见他进来,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如最冷清的星光,直直盯着他,不怒不哀,却叫他又生出那种彻骨的寒意来,这寒意最终挑起本能的怒意:“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说过不碰你,这辈子就不会再碰你!”
  她的眼如深潭里的水,平静无波。许久,如常缓缓低下头去,像似松了口气。他心里恨毒了她,她这样对他,毁了他的一切。以后的半生,都会是这样无穷无尽的绝望与残酷。她轻易就将他逼到绝路上去,终究逼得他冷冷的说出一句话来:“你别以为可以如意,将我当成傻子。”
  她重新抬起眼来,仍是淡然清冽的目光,仿佛如月下新雪,直凉到人心里去。她终于开了口,说:“你这样疑心我?”
  他知道她会错了意,但她眼底绰约的泪光终于令得他有了决然的痛快。她到底是叫他气到了,他宁可她恨他,好过她那样淡定的望着他,仿佛目光透过他的身体,只是望着某个虚空。对他这样视若无物,他宁可她恨他,哪怕能恨得能记住他也好——她这样绝情残忍,逼得他连心都死了,他已经是在无间地狱里受着永世的煎熬。那末就让她彻底的恨他好了,能恨到记住他,能恨到永生永世忘不他,总胜于在她心里没有一丝一毫。他脱口就说:“不错,我就是疑心你,疑心那孩子——连同六年前那一个,焉知是不是我的儿子?”
  她浑身颤抖,心里最大的痛楚却被他当成骗局。原来在他心里,她已经如此不堪。隔壁隐约响起孩子的哭声,原来她错了,连最后一丝尊严他都这样吝啬的不肯给予,他这样恶毒,将她肆意践踏,而后,还可以说出这样冷血残酷的话来。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她绝望的扭过头去,不如不将她带到这世上来,原来襁褓之中等待着她的就是耻辱。她被如此质疑,他竟然如此质疑她。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一声声仿佛能割裂她的肝肠,眼泪夺眶而出,她轻轻的摇着头,眼里只剩了最后的绝望。那神气令他心里狠狠抽痛,不详的预感涌上来,他扑上来抓她的手,她死命的挣着,他不肯放,她用力向他手背上咬去,腥咸的血渗入唇齿之间,他依然死死箍住她不肯放。她到底挣脱了一只手,用力一扬,“啪”一声重重扇在他脸上,她怔住了。他也呆了,渐渐松开手,她猛然转身向门外冲去。他追上来,她几乎是跌下楼梯去,每一步皆是空的,每一步皆是跌落,痛已然麻木,只剩下不惜一切的绝望。她宁可死,宁可死也不要再活着,活着受这种屈辱与质疑,活着继续面对他。他这样对她,她宁可去死。
  廊前停着送客归来的汽车,司机刚刚下了车子,还没有熄火。她一把推开司机上车去。她听见他凄厉的最后一声:“素素!”
  她一脚踏下油门,车子直直的冲出去,仿佛一只轻忽的黑色蝴蝶。“轰”一声撞在合围粗的银杏树上。银杏刚刚发了新叶,路灯晕黄的光线里,纷纷扬扬的翠色扇子落下来,仿佛一场碧色霖霖的大雨。巨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她只来得及露出最后一丝欣然的微笑。
  耿耿的长夜,仿佛永远等待不到黎明。休息室里一盏灯,朦胧的光如流泪的眼,模糊刺痛。杂沓的步声终于惊起最沉沦的惊痛,如同刚刚回过神来才发觉与大人走失的孩子,巨大的恐慌连同绝望一样的痛苦,只是直直盯着医生的面容。医生让慕容清峄的目光逼得不敢对视,慕容夫人缓缓的问:“到底怎么样,你们就实说吧。”
  “颅内出血,我们——止不住血。”
  慕容清峄终于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眼里只有血丝,缠绕如同魔魇一样的绝望,看得医生只觉背心里生出寒意来。慕容夫人轻轻握住他的手,说:“好孩子,去看看她。”维仪终于忍不住,用手绢捂住嘴哭出声来。慕容清峄微微摇头,过了片刻,却发狂一样甩开慕容夫人的手,踉跄着推开病房的门。锦瑞见他差一点跌倒,上前去扶他,也让他推了一个蹑趄。
  素素一只手臂无力的垂在床边,屋子里静得仿佛能听见点滴药水滴落的声音。他捧起她的手来,郑重的、缓慢的贴到自己脸上。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微微颤动的睫毛如同风中最脆弱的花蕊。氧气下每一声急促轻浅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缓缓割绞着五脏六腑。他从来没有这样觉得寒冷,冷得像是在冰窖里,连浑身的血液都似要凝成冰。他宁可是他,是他要面临死亡,也好过要他面对这样的她。这样残酷,她这样残酷的以死反抗,她宁可死,也不愿意再面对他了。心灰到了极致,只剩绝望。原来如此,原来她宁死也不愿再要他。
  这一认知令他几乎失却理智,他慢慢低下头去,绝望而悲痛:“我求你,我这一生从来没有求过人,可是我求你。求你一定要活着,我答应你从此可以离开我,我答应你,此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哪怕这一生一世我永远不能再见到你,我只求你活下去。”

 尾声

  天终于亮了,下了半夜的急雨,声音渐渐轻稀,微弱如低不可闻。窗外天际青灰的一隅,渐渐发白,淡化成孔雀蓝,逐渐渗出绯红。半边天际无声无息绚出彩霞万丈,绮色流离泼金飞锦。朝阳是极淡的金色,窗外树木四合,荫翳如水。阳光从枝叶扶疏里漏下一缕,仿佛怯生生的手,探入窗内。窗下高几上一盆兰花,香气幽远沁人心脾,若有若无萦绕不绝。
  我紧张的抱着母亲的手臂,问:“后来呢?”
  “后来?”她重新陷入沉思中,逆光照着她的侧影,仿佛淡墨的仕女,姣好的轮廓令人屏息静气。我紧紧抱着她的臂膀,像是害怕这美好是幻像,一松手她就会重新消失在故事里似的。
  她说:“后来我一直昏迷,医生断定我再也不会醒来,你父亲终于绝望,也终于放手。”
  我怒道:“他就这样轻易舍弃了你。”
  母亲微笑起来,眼睛如水晶莹温润。她笑起来真是美,叫人目眩神迷。她轻声道:“我一个多月后才醒来,等我醒来之后,我要求离婚,你父亲同意了。是夫人作主,对外宣布了死讯,给我另一个身份,安排我出国。”
  我仰脸望着她,如同世上一切孩子仰望自己的母亲,她脸上只有从容平淡的光洁,我满心生出欢喜,我说:“母亲,你是对的,父亲永远不值得原谅。”又说:“母亲,你真是不会说谎,世上表姐妹哪有同姓的?你一说我就起了疑心了。
  母亲微笑着低下头去,她仍是惯于低头。我想起《九张机》的题字,问她:“那么那个方牧兰呢?”母亲淡然道:“不知道,我出国后就和所有的朋友断了联络。”
  我一转念又想起来:“母亲,父亲这次派人接你回来,准是没安好心,不管他怎么花言巧语,你可别理他。你现在是自由的,他劣迹斑斑,不可原谅,再说他是有‘夫人’的。”
  母亲道:“这次你父亲找到了你哥哥,他才派人去接我。”我苦着脸皱着眉:“那个卓正会是我哥哥?”母亲却是极欣慰的:“你父亲能找到他,是我最高兴的事情。当年……”她轻轻叹了一声:“当年我是一万个不舍得……后来听说……”她声音里犹有呜咽:“天可怜见,你父亲说,大约是当年孤儿院弄错了孩子,我真如做梦一样。”
  她的眼泪热热的落在我的头发上,她慢慢抚摸我的长发,那温暖令我鼻子发酸:“囡囡,你长这样大了……上次见着你,还是年前你父亲带你出国,我远远在酒店大堂那头瞧了你一眼。判儿,你不怪我吗?”我眼泪要掉下来了,脱口说:“都是父亲的错,才让你离开我。”母亲眼里也有泪光,她轻声说:“没想到还有这一天,咱们两个说了一夜的话,你不困吗?”我说:“我不困,妈,你一定累了,你睡一会儿,等你醒了咱们再聊。”她牵着我的手,长久的凝视我,说:“那你也去睡吧。”
  我哪里睡得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终于跑下楼去。客厅里静悄悄的,我一转过头,竟然看到了父亲。他坐在沙发最深处,烟灰缸上的一枝香烟已经泰半化作了灰烬。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那样的表情,他只是远远望着那枝烟出神,眼里神色凄苦而无望,仿佛那燃尽的正是他的生命一般。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可以坐上一生一世似的。
  我看到梁主任走进来,轻轻唤了一声:“先生。”
  父亲这才抬起头来,梁主任说:“您该走了。”
  父亲嗯了一声,一转脸看到我,问我:“你母亲睡了?”我点了点头,他瞧着我,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温和,他说:“我已经叫卓正过来了,回头等她醒来,你们两个好好陪陪你母亲。”
  我想起母亲吃的种种苦头,不由得说:“我都知道。”若是在平时,我这种蓄意挑衅的口气准叫他生气,但这回他只叹了口气,就在这当口,我突然失声叫了一声:“父亲!”他也觉察到了,伸手去拭,却拭了一手的血,梁主任连忙帮他仰起脸来,侍从连忙递上纸巾来。父亲用纸巾按住鼻子,说:“不要紧,大约天气躁热,所以才这样。”
  他衣襟上淋淋漓漓都是血点,梁主任十分不安,说:“打电话叫程医生过来吧。”父亲说:“你们只会大惊小怪,流鼻血也值得兴师动众?”放下纸巾说:“你看,已经好了。”
  梁主任见止了血,果然稍稍放心。侍从取了衣服来给父亲换上,梁主任到底忍不住,说:“先生,要不今天的行程就取消。天气这样热……”父亲说:“天气这样热,人家都等我一个,怎么能取消?”回过头来对我讲:“我晚上过来,你好好陪着你母亲。”
  我答应了,父亲走后不久,卓正就来了。母亲见着他十分高兴。一手握了他的手,另一只手牵了我,眼里柔柔的神色令我又要掉眼泪了。母亲轻声说:“咱们总算是一家团聚了。”
  电视里是父亲熟悉的声音,他身后是熟悉的建筑。母亲远远看着电视里父亲的身影,卓正也转过脸去看,我笑着说了一句俏皮话:“这样热的天气,慕容先生还要站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发表演讲……”话犹未完,只见屏幕上父亲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向前扑倒。臂膀将几只麦克风砰得触落,发出尖锐的啸音。全场的人这才失声惊呼——我连惊呼都忘了,眼睁睁看着电视镜头里已经是一片混乱。侍从室的人抢上去,镜头被无数的背影挡住了,嘈杂的声音里什么都听不到。电视信号被切断了,滋滋的一片雪花,旋即出现无声无息的黑暗,能吞噬一切令人恐惧到极点的黑暗。

  这世上有一种人,像是活在玻璃罐子里,比如我可怜的妹妹囡囡。她看起来很骄傲,像是一只小刺猬,实际上她不过是株养在温室里的兰花,偶然奢望探头瞧瞧外面的风雨,也自有人会替她挡住滴水不漏。
  很奇怪,我一下子有了妹妹,有了母亲,自然,还有了父亲。父亲只单独见过我一次,那次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他问了我几句很寻常的话,余下的时间,他只是长久的凝望我,仿佛想要从我身上,找到过去光阴的影子。他从来没有对我说什么,可是我很明白的知道了一切。血缘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比如见到母亲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父亲出事之后,母亲险些晕倒,囡囡更是没了主意。从这一刻我便明白,这两个人是我竭尽全力所要保护的,也是唯有我能保护的。我当机立断打电话给侍从室,要求到医院去。
  我们见到父亲时,他仿佛已经安然无恙,神色很平静的半倚在病榻之上。专用病房宽敞明亮,像是一套寻常豪华公寓。若非室内淡淡的药水气息,很难让人想到这里是病房。母亲立在我身旁,她身上散发着淡薄好闻的香气,不是香水也不是花香,非兰非麝,若有若无,萦绕掩盖了药水的味道。当她走近时,我清楚的看到父亲脸色,仿佛久霾的天空豁然明朗。
  父亲转过脸问我:“你们怎么来了?”口气像是责备:“定然吓到你母亲了。”
  医生说,他需要立刻动手术。
  不是没有风险的,看外面那些人如临大敌的表情就知道。父亲有话要同他们说,我于是和囡囡一起,陪母亲去休息室里。过了许久,他派人来叫我。
  我以为他是想单独交待我一些话,谁知房间里还有雷部长和霍先生。我进去静静站在父亲的病榻前,父亲用手指一指我,说:“我将卓正交给你们了。”
  他们两个人都大惊失色,当即一下子站了起来,霍先生叫了一声:“先生。”
  父亲说:“他从小不在我身边,未免失于管教。我只希望你们看待他,如同看待你们自己的儿子,替我好生教导他。”
  雷部长说:“先生过虑了——也叫我们如何当得起。”
  父亲轻轻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只希望他能够和平常人一样,做他想要做的事情,平静幸福的渡过一生。”他转过脸来瞧我,那目光宠溺温和,好像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我终于懂得了,其实在他心里,他是极累极累的。
  等大家都离开,他疲倦的闭目养神,这时母亲来了。她的脚步非常轻,可是父亲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仿佛有着第六感似的。他望着母亲微笑,母亲也微笑起来。
  母亲的笑容就像是夜明珠,整个房间都仿佛突然明亮,父亲轻声的说:“对不起。”母亲眼里蒙胧泛起水汽,闪烁着泫然的泪光,她说:“我明白。”
  他们都只说了三个字,可是倒仿佛交谈了千言万语一样,四目相投,目光里都只有一种欣慰的安详。父亲的笑容渐次温暖,如同阳光熠熠生辉。他伸出手来,母亲轻轻将手放在他掌心里。
  他们就这样执手相望,像是要望到天荒地老。
  我回过头去,囡囡站在门口,我轻轻走过去拉了她:“咱们走吧。”她还要说什么,我已经将她推开,顺手关上病房的门。她冲我翻白眼,瞪着我。这小丫头,我刮刮她的鼻子:“你不觉得咱们在这儿多余么?”
  我带她顺着走廊往外面走,天气很热,夕阳隔着玻璃照进来,温热的烙在人身上。窗外可以望到远远的草地上,两个小孩子嘻嘻哈哈在玩秋千,到底是孩子,病了在医院里也可以这样快乐。在他们的头上,天空那样湛蓝,一洗如碧,如同要滴下水来,半空皆是绮丽的晚霞,渐渐绯,而后橙,继而紫,落下去,是荡漾的朱灰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