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19

云中歌 (桐华) 114-128

by 桐华

114. 比翼今生1

夜深唯恐花睡去,故点红烛照高堂。

好似怕一个闪神,就会发觉云歌已经消失在他的眼前,刘弗陵不许有一丝黑暗影响他的视线。

宣室殿内,火烛通明,将一切都映得纤毫毕现。

张太医半跪在龙榻前,为云歌针灸。

刘弗陵怕惊扰张太医的心神,所以站在帘外,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帘内。

于安和七喜、六顺等宦官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殿内殿外都是人,却没有任何声音,殿堂内凝着压人心肺的安静。

很久后,张太医满头大汗地出来,疲惫地向刘弗陵磕头请退,“臣明日再来。皇上不用担心,云姑娘伤势不重,休养一段日子就能好。”

刘弗陵温言说:“你回去好好休息。”

张太医跟着一个小太监出了大殿。

刘弗陵坐到榻旁,手指轻缓地描摹过云歌的眉毛、眼睛、鼻子......

他从前殿匆匆出来,刚赶到沧河,看到的一幕就是云歌倒挂在高台上。

突然之间,冰台坍塌,冰雪纷飞。她如折翅的蝴蝶,坠向死亡的深渊。

她那么无助,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坠落。

他拖她入险境,却保护不了她。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如何失去她。

他只能看着......

刘弗陵在云歌榻前已经坐了一个多时辰。于安看皇上似想一直陪着云歌,迟疑了很久,还是咬牙开口:“皇上,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天亮了,天亮后还有政事要处理,皇上稍稍休息一会儿,云姑娘这边有奴才们照看。”

照看?刘弗陵抬眸看向于安。

与刘弗陵眼锋相触,一帮太监都骇得重重磕头,于安流着冷汗说:“皇上,是奴才办事不力,求皇上责罚。”

六顺忙说:“与师傅无关,是奴才无能,中了侍卫的计,未护住云姑娘,奴才愿领死罪。”

刘弗陵淡淡问:“抹茶、富裕还活着吗?”

于安立即回道:“富裕重伤,抹茶轻伤,都还昏迷着,不过没有性命之忧。等他们醒来,奴才一定严惩。”

刘弗陵看着跪了一地的太监,几分疲惫,“你们跪了一晚上了,都回去休息吧!”

六顺愕然,皇上什么意思?不用办他们了吗?

刘弗陵挥了挥手,“都下去!”

所有太监都低着头,迅速退出了大殿,一会儿工夫,大殿就变得空荡荡,只剩于安一人未离开。

于安期期艾艾地说:“皇上,奴才以后一定会保护好云姑娘,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刘弗陵凝视着云歌,近乎自言自语地问:“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吗?宫内的侍卫都是他们的人,你真能保证再无一点疏忽吗?还有躲在暗处的宫女,你每个都能防住吗?”

于安无语,这样的问题......

就是问皇上的安全,他都无法回答,何况云歌的?毕竟太监人数有限,他的首要责任是保护皇上安全,能分给云歌的人手有限。如果霍光下定决心要云歌的命,他根本不能给皇上任何保证。

于安看向云歌,忽然觉得她的命运已定,只是早晚而已,心内痛惜,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挽救。

刘弗陵笑着摇头,的确如孟珏所言,自己能留下她,却保护不了她,叹道:“你下去吧!朕想和云歌单独呆着。还有,云歌醒来,肯定会问起抹茶和富裕,不用责罚他们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于安看到刘弗陵的神色,不敢再出声,默默退了出去。

刘弗陵坐于地上,一手握着云歌的手,一手顺着云歌掌纹上的生命线来回摩挲。

他不能再让“意外”发生,不是每次“意外”都会幸运地化险为夷。云歌若因他而......而......

亲眼看着云歌摔下时,那种没顶的绝望又淹没了他。

刘弗陵的手紧握住了云歌的手,用力确认着她的安然。

如何才能真正根除“意外”?

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除掉霍光,可这根本不是三年五载内就可以办成的,这是一场长期较量,一招不慎,就会是倾朝之祸,是天下动乱。二是......是让云歌离开。离开这个她本不属于的宫殿,离开长安城的漩涡。

他该给她自由的。不是吗?她本就属于更广阔的天地,不属于这每个角落都充满阴谋、鲜血的宫殿。

可是,自相逢,自击掌盟誓,她就是唯一。

这么多年的等待,就是米粒大小的种子都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何况他的相思?她已经长在他的心上,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若想拔去她,也许需要连着他的心一块拔去。

谁能告诉他,一个人如何去割舍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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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歌恢复知觉时,只觉得五脏如火焚一般疼,不禁呻吟出声。

刘弗陵忙问:“哪里疼?”

云歌缓缓睁开眼睛,恍恍惚惚间,几疑做梦,“我活着?”

刘弗陵点头,“孟珏救了你。”

云歌怔了下,微笑着说:“那你应该好好谢他。”

刘弗陵听云歌的话说得别有深意,心头几跳,不能置信的狂喜下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呆呆看着云歌。

本以为已经死别,不料还有机会重聚,云歌有难言的喜悦,轻轻碰了下刘弗陵的眉间,心疼地责怪:“你一夜没有睡吗?怎么那么笨?我在这里睡着,又不会有知觉,你陪着也是白陪,干嘛不睡一会呢?”

刘弗陵顺势握住了云歌的手,云歌并未像以前一样试图抽手,而是任由他握着,只几分不好意思地低垂了眼。

刘弗陵心内的不确信全部消失,只余喜悦,如海潮一般激荡着。

屋外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明媚天,屋内是一个多年梦成真的如幻境。

刘弗陵将云歌的手放在脸侧,轻轻摩挲,先是唇角微弯的微笑,继而是咧着嘴的大笑。

云歌心中也是抑制不住的喜悦,瞥到刘弗陵脸上的笑容,她也忍不住地想咧着嘴笑,只是腹内抽着疼,不敢放意。

原来人生的路,其实很简单,前后不定才最痛苦,一旦下定决心向前走,那么即使前方布满荆棘,也无所畏惧,也依旧可以快乐。

两个人像两个小傻瓜一样,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只相对呆呆傻笑。

屋外。于安试探地叫了声“皇上”。

两人从傻笑中惊醒。

刘弗陵说:“别来烦我,今日我谁都不见,让他们都回家,陪老婆孩子好好过年去。”

于安刚想张嘴的话,全堵在了嘴里。

云歌小声说:“小心人家骂你昏君。”

刘弗陵笑:“昏就昏吧!我本来就不清醒了,现在出去处理事情,鬼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

皇上的说话语气是从未听过的轻快,声音里有浓浓的笑意。于安觉得,昏的人已经不是皇上一个了,他现在也很昏,昨天晚上还愁云惨淡,压得众人连气都不敢喘,今日却......

这天变得也太快了!

于安抬头看了眼天空,一边踱步离去,一边叹道:“碧空万里,清朗无云,真是个好天。闹腾了一年,是该好好过个年,休息几天了!”

刘弗陵问云歌:“难受吗?要不要休息?张太医晚上会再过来给你扎针。”

云歌摇头,“你不要逗我大笑就行,慢慢地说话没有关系。”

“云歌,我想和你说......”

“陵哥哥,我想和你说......”

两人笑看着对方,同时张口想说话,又同时停止。

“你先说。”云歌开口。

刘弗陵道:“你先说吧!”

云歌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低垂着眼睛说:“陵哥哥,昨天晚上我想通了件事情。我落下的时候,很后悔遗憾,觉得好多该做的事情没有做。人生有太多不可琢磨,没有人能真正预料到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不想事到尽头还有很多遗憾后悔,所以,如果喜欢的就该去喜欢,想做的就该去做,何必顾忌那么多呢?”

刘弗陵凝视着云歌轻轻颤动的眼睫毛,抑制着喜悦,轻声问:“那你想做什么?”

云歌眼睛上的两只小蝴蝶扑扇了几下,“陵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呀!”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刘弗陵如闻天籁,整个身心都如饮醇酒,多少年没有过的快乐?

刘弗陵握着云歌的手掌,低头,吻落在了她的掌心,“云歌,昨天晚上我也想通了一件事情。人生说长,其实很短,即使太太平平,也不过数十年,算上病痛意外,究竟有多长,没有人真正知道。我这一生的遗恨、无奈已经够多,我不想一辈子都这样过。云歌,还记得你小时侯给我的许诺吗?你说过愿意和我去苗疆玩,愿意陪我去走遍千山万水?”

云歌有点不能理解刘弗陵的意思。如果他只是“陵哥哥”,那么所有诺言的实现,都会很容易,可他不只是她的陵哥哥,他还是汉朝的皇帝。云歌傻傻地点头,“我从没有忘过。”

刘弗陵微笑:“云歌,今后,我想只做你的‘陵哥哥’。”

云歌大瞪着双眼,一时间不能真正理解刘弗陵的话。

半晌后,才张口结舌地说:“那......那......可是......可是”最后终于磕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那谁......谁做汉......汉朝皇帝?”

刘弗陵看着云歌吃惊的傻样子,故作为难地问:“是呀!谁做汉朝的皇帝呢?”

在巨大的喜悦中,云歌略微清醒了几分,伸手想打刘弗陵,“你那么聪明,定是早想好了,还不赶紧......”无意牵动了内腹的伤,云歌皱眉。

刘弗陵再不敢逗她,忙握着她的手,在自己手上打了下,“云歌,你觉得刘贺和刘病已哪个更好?我觉得这二人都不错,我们就从他们中挑一个做皇帝,好不好?”

云歌此时真正确定刘弗陵所说的每个字都认真无比,甚至他已经有一套周详的计划去实现他的决定。

云歌本来抱着壮士断腕的心留在刘弗陵身边,虽然无可奈何,可她临死时的后悔遗憾让她觉得,这个无可奈何也许比离开陵哥哥的无可奈何要小一点。

却不料刘弗陵竟然愿意冒险放弃皇位,云歌只觉得她的世界刹那间明亮灿烂,再无一丝阴霾,她甚至能看到以后每一天的快乐幸福。云歌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快乐的感觉,挤得心满满的,满得像要炸开,可即使炸开后,每一块碎屑都仍然是满满的快乐。

刘弗陵看云歌先是痴痴发呆,再傻傻地笑,然后自言自语,嘴里嘀嘀咕咕,听仔细了,方听清楚,她竟然已经开始计划,他们先要回家见她父母,把三哥的坐骥抢过来,然后他骑马,她骑着铃铛,开始他们的游历,先去苗疆玩......再去......她要搜集食材民方、写菜谱。汉人不善做牛羊肉、胡人不会用调料、不懂烹制蔬菜,她可以边走,边把两族做食物的好方法传授给彼此,让大家都吃到更好吃的食物......

刘弗陵心内酸楚,他把云歌禁锢在身边,禁锢的是一个渴望飞翔的灵魂。云歌在皇宫内的日子,何曾真正快乐过?

不过幸好,他们的日子还有很长。

皇位,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却要为了保住它,失去一切。把它给有能力、又真正想要的人,他们会做得更好。

放弃皇位,他可以和云歌去追寻他们的幸福。

刘弗陵庆幸自己做了此生最正确的决定,他也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飞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云歌,你有钱吗?”

云歌还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闻言呆呆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没有,不过我会去赚钱。”

刘弗陵嘉奖地拍拍云歌的脑袋,“看来我这个媳妇讨对了。以后要靠你养我了。”

云歌笑得眼睛弯弯如月牙。

“是哦!某个人只会卖官,以后没得官卖了,好可怜!将来就跟着我混吧!替我铺床、叠被、暖炕,服侍好我,我会赏你一碗饭吃的。”

刘弗陵听到云歌的软语娇声,看到她眉眼盈盈,心中一荡,不禁俯身在她额头亲了下,“我一定好好‘服侍’。”

云歌脸红,啐了他一声,却不好意思再回嘴,只悻悻地噘着嘴。

刘弗陵对云歌思念多年,好不容易重逢,云歌却一直拒他千里之外。此时云歌就在他身畔,近乎无望的多年相思全成了真,心内情潮澎湃,不禁脱了鞋子,侧身躺到云歌身旁,握着她的手,静静凝视着她的侧脸,心内只觉满足安稳。

云歌感受到耳侧刘弗陵的呼吸,觉得半边身子酥麻麻,半边身子僵硬。有紧张,有陌生,还有喜悦。只愿她和他安稳和乐、天长地久。

115. 比翼今生2

刘弗陵看云歌紧张,怕影响到内伤,手指勾着云歌的手指,打趣地说:“等你病好了,我一定洗耳恭听你唱情歌,省得有人大庭广众下抱怨,这闺怨都传到异邦了。”

云歌和阿丽雅说时,一派泰然,此时想到刘弗陵听她当众鬼扯,不知道当时心里怎么想,羞红了脸。

“你还敢嘲笑我?我那是为了帮你赢!我说那些话都是有的放矢,不是胡乱说的。羌族少女十三岁时会收到父兄为其准备的一柄弯刀,作为成年礼,等它们找到意中人时,就会把弯刀送给对方,作为定情信物。阿丽雅的弯刀还没有送出,证明她还未定情。羌族少女的头巾的颜色也大有讲究,绿色、粉色、黄色、蓝色都代表着男子可以追求她们,阿丽雅的头巾却是红色,红色代表她不想听到男子的情歌,不欢迎男子打扰她。阿丽雅既未定情,为何会用红色?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已经有了意中人,但是她还未告诉对方。我当时想诱她答应文斗,必须先让她对武斗有畏惧,可草原女儿很少会胆怯畏惧,所以我只能尽力让她觉得有遗憾和未做的事情。阿丽雅以公主之尊,都不敢送出弯刀,只越发证明意中人在她心中十分特殊,阿丽雅的感情越深,就越有可能同意文斗。”

刘弗陵此时才真正了然,原来云歌当时没有一句废话,她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在扰乱阿丽雅心神,等云歌提出文斗时,阿丽雅才会很容易接受。

刘弗陵捏了捏云歌鼻子,动作中有宠溺,有骄傲,“看来我该谢谢阿丽雅的意中人,他无意中帮了汉人一个大忙。”

云歌的笑有点僵,呵呵干笑了两声,“这事,你知我知就可以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若让我三哥知道我鼓捣女子去追他,定会把我......”云歌做了个怕怕的表情。

刘弗陵几分诧异、几分好笑,“阿丽雅的意中人是你三哥?原来你早知道她。”

“不是,不是,我是近处看到阿丽雅才知道,你看到她手腕上带的镯子了吗?挂着个小小的银狼面具,和我三哥戴的面具一模一样。你说一个女孩子贴身带着我三哥的面具,能有什么意思?”云歌乐不可支,笑出了声,“三哥要郁闷了......哎呀!”

牵动了伤口,云歌疼得眼睛、鼻子皱成一团。

人,果然不能太得意忘形!

刘弗陵忙道:“不许再笑了。”

云歌龇牙龇嘴地说:“我心里开心,忍不住嘛!你快给我讲点不高兴的事情听,我们什么时候离开长安?越快越好!我真想伤一好,就和你离开长安。”

刘弗陵肃容,想严肃一点,可是眼睛里面仍是星星点点快乐的星芒,“没有那么快,不过我想一年之内肯定可以离开。”

“我看大哥很好,恩......大公子除了有点花花眼,好象也不错,传给他们中的谁都应该不错的。为什么还需要那么长时间去选择?怕朝廷里面的官员反对吗?还是怕藩王不服?”

“云歌,我也很想快一点离开长安,可是......”刘弗陵神情严肃了起来,“你记得大殿上,陪着刘病已唱歌的那些人吗?我不在乎朝廷百官如何反应,更不会在乎藩王的意思,但是我在乎他们。”

云歌点了点头,“恩。”

“让克尔嗒嗒畏惧的不是刘病已,更不是大殿上的文官武将,而是刘病已身后会慷然高歌的大汉百姓。他们辛勤劳作,交赋税养活百官和军队,他们参军打仗,用自己的生命击退夷族,可他们希冀的不过是温饱和平安。我在位一日,就要保护他们一日。现在我自私地想逃离自己的责任,那我一定要保证把这个位置太太平平地传给一个能保护他们的人。如果因为我的大意,引发皇位之争的兵戈,祸及民间百姓,我永不能原谅自己。”

云歌握住了刘弗陵的手,“我明白了,我会耐心等待。你放心,我觉得不管是大哥,还是大公子,都肯定会保护好他们。”

刘弗陵笑道:“刘贺,我比较了解,他的志向才学都没有问题,可他一贯装糊涂,装得我实在看不出来他行事的手段和风格,需要再仔细观察。刘病已心性更复杂,也需要仔细观察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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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新年宴席出了意外,可在刘弗陵和霍光的心照不宣下,知道的人很有限。只一批禁军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云歌的意外似乎像其它无数宫廷阴谋一样,黑暗中发生,黑暗中消失,连清晨的第一线阳光都未见到,已经在众人的睡梦背后泯灭。

可实际上,却是各方都因为这个意外,开始重新布局落子。各方都有了新的计划,未再轻动,这反倒让众人过了一个极其安稳的新年。

云歌午睡醒来,看到刘弗陵在榻侧看东西,眉宇轻皱。

听到响动,刘弗陵的眉头展开,把手中的东西放到一边,扶云歌起来。

云歌随手拿起刘弗陵刚才看的东西,是官员代拟的宣昌邑王刘贺进长安觐见的圣旨,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官面话。

云歌笑问:“你打算把刘贺召到京城来仔细观察?”

“不仅仅是观察,有些东西,从现在开始就需要慢慢教他们做了。我三四岁的时候,父皇已经教我如何看奏章,如何领会字句背后的意思了。”

抹茶在帘外轻禀了一声,端了药进来,动作极其小心翼翼,云歌知她还在内疚自责,一时间难好,只能无奈一笑。

刘弗陵拿过圣旨放到一边,从抹茶手中接过汤药,亲自服侍云歌喝药。

刘弗陵喂云歌吃完药,拿了水,与她漱口,“不过还不知道他肯不肯来。皇帝和藩王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一方面,藩王宗亲和皇上的利益一致,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更是刘氏的天下,如果皇帝的位置被人抢了,是整个刘姓失去天下。藩王宗亲的存在是对朝中文臣武将的震慑,让众人明白,皇室人才济济,即使皇上没了,也轮不到他们;另一方面,皇帝要时时刻刻提防藩王的其它心思,防止他们和大臣勾结。当然,藩王也在时时刻刻提防皇帝,有异心的要提防,没有异心也要提防,因为有没有异心不是自己说了算,而是皇帝是否相信你。史上不乏忠心藩王被疑心皇帝杀害或者逼反的例子。”

一道诏书都这么多事?云歌郁闷:“你觉得刘贺不会相信你?他会找托词,拒接圣旨,不进长安?甚至被你这诏书吓得起异心?”

刘弗陵颔首,“没有人会相信皇帝,何况他所处的位置。这天下,也只得你信我。”

“那我们怎么办?”

刘弗陵笑道:“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我总会想出办法解决的。你要操心的是如何养好身体。”

刘弗陵不想再谈正事,和云歌说起上元佳节快到,宫里和民间都会有庆典,问她喜欢什么样子的灯。

云歌突然说:“我想上元佳节出宫一趟,一则看灯,二则......二则,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见孟珏一面,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我从没有介意你见他,有的只是紧张。”刘弗陵的手从云歌鬓边抚过,温和地说:“有人与我一样慧眼识宝珠,更多的大概是惺惺惜惺惺,何况他还是个值得敬重的人。”

云歌被刘弗陵说得不好意思,红着脸撇过了头,心中是欢喜、酸涩交杂。陵哥哥把她视作宝贝,珍而重之还觉不够,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孟珏可未把她当过什么宝珠,顶多是能得他青睐的几个珠子中的一个而已。

刘弗陵说:“云歌,孟珏是个精明人,和他说话的时候,稍微留点心。皇位禅让,事关重大,一日未做最后决定,一点口风都不能露,否则祸起萧墙,后患无穷。”

云歌点头,“我明白。”

现在的局面是一个微妙的均衡,也许一滴水的力量就可以打破,何况皇位这掌控天下苍生的力量?

不说朝廷臣子,就只刘贺和刘病已,他们现在都不存他想,才能一个做糊涂藩王,一个想尽心辅佐皇上,以图有朝一日恢复宗室之名。若一旦得知有机会名正言顺取得帝位,他们还能安安静静吗?也许彼此间的争斗会比皇子夺位更激烈。

长安城中,最后的这段路,也许会成为他人生中最难走的路。

刘弗陵凝视着云歌,“云歌,不如你先回家,等事定后,我去找你。”

云歌皱眉瞪眼,“你想都不要想!我就要呆在这里!”

刘弗陵耐心解释:“我不是不想你陪着我,只是以后恐怕风波迭起......”

云歌嘴巴瘪了起来,“陵哥哥,我们第一次分别,用了多少年才重逢?我不想再数着日子等待,不管风波水波,反正我不想分开。你要敢赶我走,我就再不理你!”

刘弗陵沉默。

云歌拉住他的手摇来摇去,瘪着嘴,一脸可怜,漆黑的眼睛里却全是固执。

刘弗陵叹息,“你怎么还是这样?你还有伤,快别摇了,我答应你就是。”

云歌变脸比翻书快,瞬时已经喜笑颜开,“幸亏你对我比小时侯好一点了,不然我好可怜。”

“才好一点?”刘弗陵面无表情地淡声问。

云歌嘻嘻笑着凑到他眼前,“这是鼓励你要继续努力,说明刘弗陵在对美丽、可爱又聪明的云歌好的路上,还有很多、很多进步的余地,你要每天都对我比前一天好一点,每天都要想想昨天有没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有没有惹可爱的云歌不开心呀?每天......”

刘弗陵一言不发地拿起圣旨,转身自顾去了,留云歌大叫,“喂,我话还没有说完!”

116. 上元灯会1

云歌受的伤比许平君轻很多,加上心情愉悦,在张太医的全力照顾下,伤势好得很快。

到上元佳节时,已经可以下地走动。

上元日,白天,刘弗陵要祭祀太一神。

因为主管上、中、下三元分别是天、地、人三官,民间常用燃花灯来恭贺天官喜乐,所以太阳落时,刘弗陵还要在城楼上点燃上元节的第一盏灯。

等皇帝点燃第一盏灯后,民间千家万户的百姓会纷纷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灯,向天官祈求全年喜乐。

云歌在七喜、抹茶的保护下,趁着众人齐聚城楼前,悄悄出了宫。

一路行来,千万盏灯次第燃起,若火树银花绽放,映得天地如七彩琉璃所做。

云歌在宫中拘得久了,看到这般美景,实在心痒难搔,自己给自己寻了借口,反正办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玩过了再办,一样的。遂敲敲马车壁,命富裕停车,笑说:“不怪四夷贪慕中原,这般的天朝气象,谁会不羡慕呢?”

抹茶看云歌要下马车,迟疑地说:“小姐,外面人杂,我们还是车上看看就好了。”

云歌没理会抹茶,在富裕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抹茶求救地看向七喜。因为于安事先吩咐过一切听命于云歌,所以七喜微微摇了下头,示意一切顺着云歌的心意。

为了这次出宫,他们想了无数法子,既不能带太多人,引人注意,又要确保云歌的安全,本以为有什么重大事情,可看云歌一副玩兴甚浓的样子,又实在不像有什么正经事情。

七喜、富裕在前帮云歌挡着人潮,抹茶、六顺在后保护云歌,五人沿着长街,边看灯边走。

长安城内多才子佳人,这些人所做的灯别有雅趣,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祭拜天官。灯上或有画,或有字。更有三几好友,将彼此所做的灯挂出,请人点评高低,赢者大笑,输者请酒,输赢间磊落风流,常被人传成风趣佳话。还有才女将诗、谜制在灯上,若有人对出下句、或猜出谜语,会博得才女亲手缝制的女红。奖品并不珍贵,却十分特别,惹得一众少年公子争先恐后。

云歌边看边笑,“这和草原上赛马追姑娘,唱情歌差不多,只不过中原人更含蓄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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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珏和刘病已站在城楼下,挤在百姓中看刘弗陵燃灯。

本以为今晚的热闹,以云歌的性格,怎么样都会来看一下,可城楼上立着的宫女中没有一个是她。不知她的病如何了,按理说应该已经能下地走动。

满城喧哗,孟珏却有些意兴阑珊,想要回府。

刘病已猜到孟珏的心思,自己心中也有些道不分明的寥落,所以两人虽并肩而行,但谁都懒得说话。

喧闹的人声中,刘病已忽地问:“孟珏,平君告诉你云歌说她只答应皇......公子在那里呆一年了吗?”

孟珏微颔了下首。

刘病已笑拱了拱手:“恭喜你!”

孟珏却是没什么特别喜色,唇畔的微笑依旧淡淡。

刘病已看到人群中孑然一身的霍成君时,几分奇怪,几分好笑。人山人海中,一个不留神,同行的亲朋都会走散,他们却是冤家路窄,迎面相遇。

霍成君一袭绿布裙,一头乌发挽了一个简单却不失妩媚的叠翠髻,髻上别着一根荆钗,十分简单朴素,就如今夜大街上的无数少女。只不过她们是与女伴手挽手,边说边笑地看热闹、赏花灯,而霍成君却是独自一人,在人群中默默而行。

今夜,也许是她在民间过的最后一个上元节了,从此后,她的一生要在未央宫的重重宫殿中度过。

她特意支开丫鬟,自己一人偷偷跑了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看见什么,又想要什么。她只是在人群中走着,甚至脑里根本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走着。

可是当她隔着长街灯火、重重人影,看到那个翩然身影时,她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看见的是什么了。

心酸,让她寸步不能动。

原来自己竟还是不能忘记他,原来自己的寻寻觅觅竟还是他。

原来自己看似随手拿的绿罗裙,只是因为知他偏爱绿色。

荆钗布裙,原来只是怅惘心底已逝的一个梦。

刘病已看霍成君呆立在人群中,怔怔看着孟珏。

她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时有撞到她的,她却好似毫未察觉。

孟珏的目光散漫地浏览着身侧的各式绢灯,迟迟未看到霍成君。

刘病已轻轻咳嗽了几声,胳膊捅了捅孟珏,示意孟珏看霍成君。

孟珏看到霍成君,脚步停了下来。

刘病已低声说:“她看了你半天了,大过节的,过去说句话吧!至少问个好。”

孟珏几不可闻地一声叹息,向霍成君走去,“你来看灯?”

霍成君点了点头,“你也来看灯?”

刘病已无语望天,一个问的是废话,一个答的更是废话,两个聪明人都成了傻子,幸亏他这辈子是没有“福分”享受此等暧昧,不必做傻子。

寒暄话说完,气氛有些尴尬,孟珏不说话,霍成君也不说话,刘病已沉默地看看孟珏,再瞅瞅霍成君。

他们三人:孟珏丰神飘洒,刘病已器宇轩昂,霍成君虽荆钗布裙,却难掩国色天香,三人当街而立,惹得路人纷纷回头。

孟珏向霍成君拱手为礼,想要告辞。

霍成君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和孟珏单独相处,心内哀伤,想要说话,却只嘴唇微动了动,又低下了头。

刘病已赶在孟珏开口前,说道:“既然偶遇,不如一起逛街看灯吧!”

霍成君默默点了下头,孟珏盯了眼刘病已,未出声。

刘病已呵呵笑着,“霍小姐,请。”

三个关系复杂的人一起赏起了灯。

虽然多了一个人,但彼此间的话却更少了。

刘病已有意无意间放慢了脚步,让霍成君和孟珏并肩同行,自己赏灯兼赏人。

霍成君本来走在外侧,在人海中,有时会被人撞到。孟珏不留痕迹地换到了外侧,替她挡去了人潮。

各种灯,样式各异。大的如人高低,小的不过拳头大小。有的用上好冰绢制成,有的用羊皮制成。

霍成君心神恍惚,并未真正留意身侧头顶的灯。有的灯垂得很低,她会未弯腰地走过,有的灯探到路中,她会忘记闪避,孟珏总是在她即将撞到灯的刹那,帮她把灯挡开,或轻轻拽她一把。

他的心比寒铁还坚硬冷酷,他的举动却总是这般温和体贴。霍成君忽然想大叫,又想大哭,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她有太多“为什么”要问他,可是问了又如何?今夜别后,她会成为另一个人,如果他是霍氏的敌人,那么就会是她的敌人。问了又能如何?

今夜是最后一次了!

遗忘过去,不去想将来,再在今夜活一次,就如他和她初相逢,一切恩怨都没有,有的只是对美好的憧憬。

霍成君笑指着头顶的一个团状灯,“孟珏,这个灯叫什么?”

孟珏看了眼,“玉栅小球灯。”

“那个像牌楼一样的呢?”

“天王灯。”

“那个像绣球的呢?绣球灯?”

“它虽然形似绣球,但你看它每一块的花纹如龟纹,民间叫它龟纹灯,象征长寿。先帝六十岁那年的上元节,有人进献给先帝一个巨大的龟纹灯,灯内可以放置一百零八盏油灯,点燃后,十里之外都可见。”

“竟有如此的灯?不知道今天晚上最大的灯有多大?”

......

霍成君的举止一如天真少女,走在心上人的身侧,徜徉在花灯的梦般美丽中,娇笑戏语下是一颗忐忑女儿心。

所有经过的路人都对他们投以艳羡的眼光。好一对神仙眷侣。

在所有人羡慕的视线中,霍成君觉得似乎一切都是真的,这个人真实地走在她身畔,他温润的声音真实地响在她耳畔,他偶尔也会因她点评灯的戏语会意而笑。

老天对她并不仁慈,可是它慷慨地将今夜赐给了她。

至少,今夜,是属于她的。

117. 上元灯节2

“孟珏,你看......”霍成君侧头对孟珏笑语,却发现孟珏定定立在原地,凝望着远方。

霍成君顺着孟珏的视线看向了侧前方,她的笑容瞬时灰飞烟灭。

两座角楼之间,穿着几根黑色粗绳,绳上垂了一串串灯笼,每串上都有二十多个白绢灯。因绳子与黑夜同色,若不注意看,很难发现。

遥遥看去,黑色夜幕中,无数宝灯在虚空中熠熠生辉,如水晶瀑布,九天而落。

水晶瀑布前,一个女子内着淡绿裙裳,外披白狐斗篷,手里正举着一个八角宫灯,半仰着头,仔细欣赏着。

不但人相撞,竟连衣裳颜色都相撞!

刹那间,霍成君忽然心思通明,盯着云歌身上的绿色,悲极反笑。

今夜,原来一如以前的无数个日子,都只是老天和她开的玩笑。老天给了她多美的开始,就会给她多残酷的结束。

今夜,并不是她的。

云歌实在喜欢手中的宫灯,可无论七喜给多少钱,做宫灯的年轻书生都不肯卖,只说他们若猜中谜,宫灯白送,若猜不中,千金不卖。

抹茶和富裕,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地说了半晌,书生只是微笑摇头。

云歌不善猜谜,试了两次,都未一口气连续猜中三个,又不喜欢这种太费脑子的事情,只得无奈放弃。

宫灯递还给书生,回身想走,却在回头的刹那,脚步定在了地上。

蓦然回首:故人、往事、前尘,竟都在灯火阑珊处。

花灯下,人潮中。孟珏和霍成君并肩而立,仿若神仙眷侣。

云歌凝视了他们一瞬,若有若无的笑意淡淡在唇边浮开。平心而论,孟珏和霍成君真的是一对璧人。

孟珏从人流中横穿而来,脚步匆匆。

霍成君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随在孟珏身后而去。

刘病已一边挤着人潮而过,一边喃喃说:“天官果然是过节去了!”

孟珏本以为云歌一见他,又会转身就走,却不料云歌微笑静站,似等着他到。

等急匆匆走到云歌面前,他却有些语滞,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歌含笑问:“你们来看灯?”

刘病已低着头,噗哧一声笑。云歌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孟珏对云歌说:“我和病已出来看灯,路上偶然遇见霍小姐。”

霍成君眼中一暗,撇过了头,云歌却好象什么都没有听到,只问刘病已:“大哥,姐姐的伤恢复得如何?”

碍于霍成君,刘病已不想多提此事,含糊地点了点头,“很好。”

孟珏看了眼云歌刚拿过的宫灯,“看你很喜欢,怎么不要了?”

云歌指了指灯谜,无能为力地一笑。忽想起,来的这三个人,可都是很喜欢动脑筋、耍心思的。她走到刘病已身旁,笑说:“一人只要连猜中三个灯谜就可以得到那盏宫灯,大哥,你帮我猜了来,可好?”

刘病已瞟了眼孟珏,虽看他并无不悦,但也不想直接答应云歌,恩啊了两声后说:“大家一起来看看吧!”

霍成君随手往案上的陶罐里丢了几枚钱,让书生抽一个谜题给她来猜。一手接过竹签,一边笑问云歌:“你怎么出宫了?皇......公子没有陪你来看灯吗?皇公子才思过人,你就是想要十个宫灯,也随便拿。”

云歌的身份的确不能轻易出宫,说自己溜出来的,肯定是错,说刘弗陵知道,也不妥当,所以云歌只是面上嘻嘻笑着,未立即回答霍成君。

自见到霍成君出现,就全心戒备的富裕忙回道:“于总管对今年宫里采办的花灯不甚满意,命奴才们来看看民间的样式。奴才们都不识字,也不会画画,所以于总管特许云姑娘出宫,有什么好样式,先记下来,明年上元节,可以命人照做。”

霍成君心内本就有怨不能发,富裕竟往她气头上撞,她冷笑着问富裕,“我问你话了吗?抢话、插话也是于总管吩咐的吗?”

富裕立即躬身谢罪,“奴才知错。”

霍成君冷哼,“光是知道了么?”

富裕举手要扇自己耳光,云歌笑挡住了富裕的手,“奴才插到主子之间说话,才叫‘抢话、插话’。我也是个奴婢,何来‘抢话插话’一说?小姐问话,奴婢未及时回小姐,富裕怕误了小姐的工夫,才赶紧回了小姐的话,他应没有错,错的是奴婢,请小姐责罚。”

霍成君吃了云歌一个软钉子,深吸了口气方抑住胸中的怒意,娇笑道:“云小姐可真会说话。听闻皇公子在你榻上已歇息过了,我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责罚你呀!”

正提笔写谜底的孟珏猛地扭头看向云歌,墨黑双眸中,波涛翻涌。

刘病已忙大叫一声,“这个谜语我猜出来了!‘江山万民为贵,朝廷百官为轻。’可是这两个字?”

刘病已取过案上的毛笔,在竹片上写了个“大”和“小”字,递给制谜书生,书生笑道:“恭喜公子,猜对了。可以拿一个小南瓜灯。若能连猜对两个谜语,可以拿荷花灯,若猜对三个,就可以拿今天晚上的头奖。”书生指了指云歌刚才看过的宫灯。

刘病已呵呵笑问:“你们不恭喜我吗?”却是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孟珏仍盯着云歌。

云歌虽对霍成君的话有气,可更被孟珏盯得气,不满地瞪了回去。先不说霍成君的鬼话值不值得信,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你凭什么这样子看着我,好象我做了什么错事!你自己又如何?

刘病已看霍成君笑吟吟地还想说话,忙问:“霍小姐,你的谜题可有头绪了?”

霍成君这才记起手中还有一个灯谜,笑拿起竹签,和刘病已同看。

“思君已别二十载。”

这个谜语并不难,刘病已立即猜到,笑道:“此乃谐音谜。”

霍成君也已想到,脸色一暗,看向孟珏,孟珏的眼中却哪里有她?

“二十”的大写“廿”正是“念”字发音,思之二十载,意寓不忘。

刘病已提笔将谜底写出:“念念不忘。”递给书生。

刘病已轻叹口气,低声说:“伤敌一分,自伤三分,何必自苦?”

霍成君既没有亲密的姐妹,也没有要好的朋友,所有心事都只有自己知道,从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她的伤和苦。刘病已的话半带怜半带劝,恰击中霍成君的心,她眼中的不甘渐渐化成了哀伤。

孟珏半抓半握着云歌的手腕,强带了云歌离开。

刘病已看他们二人离去,反倒松了口气,要不然霍成君和云歌凑在一起,中间夹着一个孟珏,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花市灯如昼、人如潮,笑语欢声不绝。霍成君却只觉得这些热闹显得自己越发孤单,未和刘病已打招呼,就想离开。

书生叫道:“你们轻易就猜中了两个谜,不想再猜一个吗?”

霍成君冷冷瞟了眼云歌喜欢的宫灯,提步就去。

书生拿着孟珏写了一半的竹签,急道:“这个谜语,大前年我就拿出来让人猜,猜到了今年,都一直没有人猜中。我看这位公子,才思十分敏捷,难道不想试一试吗?”

刘病已叫住霍成君,“霍小姐,既然来了,不妨尽兴游玩一次,毕竟一年只这一回。若不嫌弃,可否让在下帮小姐猜盏灯玩?”

霍成君默默站了会儿,点点头:“你说得对,就这一次了。”打起精神,笑问书生,“你这个谜语真猜了三年?”

书生一脸傲气,自得地说:“当然!”

刘病已笑说:“我们不要你的这盏宫灯,你可还有别的灯?若有这位小姐喜欢的,我就猜猜你的谜,若没有,我们只能去别家了。”

书生看着头顶的宫灯,不知道这灯哪里不好。想了一下,蹲下身子,在一堆箱笼间寻找。

霍成君听到刘病已的话,不禁侧头深看了眼刘病已。

现在的他早非落魄长安的斗鸡走狗之辈,全身再无半点寒酸气。发束蓝玉宝冠,身着湖蓝锦袍,脚蹬黑缎官靴。腰上却未如一般官员悬挂玉饰,而是系了一柄短剑,更显得人英姿轩昂。

书生抱了个箱子出来,珍而重之地打开,提出一盏八角垂绦宫灯。样式与云歌先前喜欢的一模一样,做工却更加精致。灯骨用的是罕见的岭南白竹,灯的八个面是用冰鲛纱所做,上绣了八幅图,讲述嫦娥奔月的故事。画中女子体态婀娜,姿容秀美。神态或喜、或愁、或怒、或泣,无不逼真动人,就是与宫中御用的绣品相较也毫不逊色,反更多了几分别致。

霍成君还是妙龄少女,虽心思比同龄女孩复杂,可爱美乃人之天性,如何会不喜欢这般美丽的宫灯?更何况此灯比云歌的灯远胜一筹。

她拎着灯越看越喜欢,赏玩了半晌,才十分不舍地还给书生。

刘病已见状,笑对书生说:“把你的谜拿过来吧!”

书生递过竹签,刘病已看正面写着“暗香晴雪”,背面写着“打一字”。凝神想了会儿,似明非明,只是不能肯定。

霍成君思索了一会,觉得毫无头绪,不愿再想,只静静看着刘病已。

书生看刘病已未如先前两个谜语,张口就猜,不禁又是得意又是失望。

刘病已把竹签翻转到正面,看到孟珏在下边写了句未完成的话,“暗香笼......”

书生纳闷地说:“不知道起先那位公子什么意思,这个谜底是打一个字而已,他怎么好象要写一句话?”

刘病已心中肯定了答案,也明白了孟珏为何要写一句话,孟大公子定是有点不满这位书生对云歌的狂傲刁难,所以决定“回敬”他几分颜色,奚落一下他自以为傲的才华。

刘病已笑提起笔,刚想接着孟珏的续写,可忽然心中生出了几分不舒服和憋闷,思索了一瞬,在孟珏的字旁边,重新起头,写道:“暗香深浅笼晴雪。”写完后,凝视着自己的字迹笑了笑,将竹签递回书生,径直提过灯笼,双手送到霍成君面前,弯身行礼道:“请小姐笑纳。”

一旁围着看热闹的男女都笑拍起手来,他们看霍成君荆钗布裙,刘病已贵公子打扮,还以为又是上元节的一段偶遇和佳话。

霍成君此生收过不少重礼,可这样的礼物却是第一次收到,听到众人笑嚷“收下,收下。”只觉得大违自小的闺门教导,可心中却有异样的新鲜,半恼半羞中,袅袅弯身对刘病已裣衽一礼:“多谢公子。”起身后,也是双手接过宫灯。

刘病已会心一笑,霍成君倒有些不好意思,拿着宫灯,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匆匆挤出了人群。

刘病已也匆匆挤出了人群,随霍成君而去。

书生捧着竹签,喃喃自语,看看自己的谜题:“暗香晴雪。”再瞅瞅孟珏未完成的谜底:“暗香笼......笼......暗香笼晴雪。”最后看着刘病已的,笑着念道:“暗香深浅笼晴雪。好,好,猜得好!对的好!”孟珏和刘病已以谜面回答谜面,三句话射得都是同一个字,可谜面却是一句更比一句好。

书生倒是没有介意刘病已笔下的奚落,笑赞道:“公子真乃......”抬头间,却早无刘病已、霍成君的身影,只街上的人潮依旧川流不息。

有人想要投钱猜谜,书生挥手让他们走。游客不满,可书生挥手间,一扫先前的文弱酸腐,竟有生杀予夺的气态,游客心生敬畏,只能抱怨着离去。

书生开始收拾灯笼,准备离开。

今夜见到这四人,已经不虚此行。让父亲至死念念不忘、令母亲郁郁而殁的天朝果然地灵人杰!

118. 上元灯节3

云歌被孟珏拖着向灯市外行去。

抹茶,富裕欲拦,七喜却想到于安另一个古怪的吩咐:若云歌和孟珏在一起,不许他们靠近和打扰。于总管竟然料事如神,猜到云歌和孟珏会遇见?

七喜吩咐大家远远跟着云歌,保持着一段听不清楚他们谈话,却能看见云歌的距离。

孟珏带着云歌走了一段路,初闻霍成君话语时的惊怒渐渐平复,心内添了一重好笑,更添了一重无奈。

“为什么伤还没有好,就一个人跑出来乱转?”

“我的事,要你管?”

“最近咳嗽吗?”

“要你管?”

孟珏懒得再吭声,直接握住云歌手腕搭脉,另一只手还要应付她的挣扎。一会后,他沉思着放开了云歌,“让张太医不要再给你扎针了,我最近正在帮你配香屑,以后若夜里咳嗽得睡不着时,丢一把香屑到熏炉里。”

云歌冷哼一声,以示不领他的好意。

孟珏替云歌理了下斗篷,“今日虽暖和,但你的身子还经不得在外面久呆,我送你回去。”

云歌却站在那里不动,刚才的满脸气恼,变成了为难。

孟珏问:“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云歌想挤个笑,但没有成功,“宫里没什么事情,我......我想拜托你件事情。”

孟珏言简意赅,“说。”

“皇上想诏大公子进长安,他怕大公子不来,所以希望你能从中周旋一下。”

这就是你站在我面前的原因?孟珏微笑起来,眼神却是格外的清亮,“不可能。皇上想下诏就下诏,昌邑王来与不来是王爷自己的事情,和我无关。”

“皇上绝无恶意。”

“和我无关。”

云歌气结,“怎么样,才能和你有关?”

孟珏本想说“怎么样,都和我无关”,沉默了一瞬,问:“他为什么会在你的榻上歇息?“

“你......”云歌拍拍胸口,安慰自己不生气,“孟珏,你果然不是君子。”

“我几时告诉过你我是君子?”

有求于人,不能不低头,云歌老老实实,却没好气地回答孟珏:“有天晚上我们都睡不着觉,就在我的榻上吃东西聊天,后来糊里糊涂就睡过去了。”

“他睡不着,很容易理解。他若哪天能睡好,倒是该奇怪了。可你却是一睡着,雷打不动的人,为什么会睡不着?”

云歌低着头,不回答。

孟珏见云歌不回答。换了个问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云歌因为那天晚上恰和刘弗陵掐指算过还有多久到新年,所以一口答道:“十二月初三。”

孟珏问时间,是想看看那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云歌捆扰到失眠。思量一瞬,觉得宫里宫外并无什么大事,正想在问云歌,突想起那天是刘病已第一次进宫见刘弗陵,许平君曾求他去探看一下刘病已的安危。

孟珏想着在温室殿外廊间闪过的裙裾,眼内尖锐的锋芒渐渐淡去。

云歌看孟珏面色依旧寒意谵谵,讥嘲:“孟珏,你有什么资格介意霍成君的话?”

“谁告诉你我介意了?再提醒你一下,现在是你请我办事,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云歌拂袖离去,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住,深吸了口气,轻拍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微笑,转身向孟珏行去,“孟公子,您要什么条件?”

孟珏思量地凝视着云歌:“这件事情对他很重要。”

云歌微笑着说:“你既然已经衡量出轻重,可以提条件了。”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那么多刘姓王孙,为何只诏昌邑王到长安?我凭什么相信他?”

云歌的假笑敛去,郑重地说:“孟珏,求你信我,我用性命和你保证,刘贺绝不会在长安有危险,也许只会有好处。”觉得话说得太满,又补道:“绝不会有来自皇上的危险,至于别人的,我想他这点自保的能力总该有。”

孟珏沉思。

云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孟珏说的是“信”她,而非“答应”她,云歌笑问:“你要我做什么?你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不要开买家付不起的价钱。”

孟珏沉默了会,说:“一年之内,你不许和他亲近,不能抱他,不能亲近他,不能和他同榻而眠,什么都不许做。”

“孟珏,你......”云歌脸涨得通红。

孟珏却露了笑意,“他毕竟深受汉人礼仪教化,他若真看重你,一日未正式迎娶,一日就不会碰你。不过,我对你没什么信心。”

“孟珏,你到底把我当你什么人?”

孟珏眼中一暗,脸上的笑意却未变,“我说过,我轻易不许诺,但许过的绝不会收回。对你的许诺,我一定会实现。”

云歌满脸匪夷所思地盯着孟珏,这世上还有人比他更难理解吗?

孟珏淡淡笑着说:“你现在只需回答我,‘答应’或者‘不答应’。”

云歌怔怔发呆。孟珏用一年为限,想来是因为许姐姐告诉他陵哥哥和我的一年约定,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料到陵哥哥想做的。将来,不管是刘病已,还是刘贺登基,凭孟珏和他们的交情,都会位极人臣,整个大汉的秀丽江山都在他眼前,他哪里还有时间理会我?何况只一年而已。

孟珏看着一脸呆相的云歌,笑吟吟地又说:“还有,不许你告诉任何人你我之间的约定,尤其是皇上。”

云歌眼睛骨碌转了一圈,也笑吟吟地说:“好,我答应你。若有违背,让我......让我此生永难幸福。”

孟珏微一颌首,“我送你回去。”

马车内,云歌不说话,孟珏也不做声,只车轱辘的声音“吱扭”“吱扭”地响着。

快到宫门时,孟珏道:“就到这里吧!那边应该有于总管的人等着接你了。”说完,就下了马车。

云歌掀起车帘,“这儿离你住的地方好远,我让富裕用马车送你回去吧!我走过去就可以了。”

孟珏温和地说:“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云歌,照顾好自己,不要顾虑别人,特别是宫里的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

云歌微笑:“孟珏,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

孟珏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更像是自嘲,“我的问题不在乎我不了解你,而是我比自己想象的更了解你。”

云歌愕然。

孟珏转身,安步当车地步入了夜色。

119. 前尘旧缘1

刘弗陵诏昌邑王刘贺进京的消息,让所有朝臣惊讶不解,甚至觉得好笑。皇上觉得长安太无聊了吗?诏一个活宝来娱乐自己,兼娱乐大家?

一些谨慎的大臣本还对刘贺有几分期许,觉得此人也许小事糊涂,大事却还清楚,皇上的这道诏书当然不能接,装个病、受个伤地拖一拖,也就过去了。不料听闻刘贺不但接了诏书,而且迫不及待地准备上京,明里嚷嚷着“早想着来长安拜见皇上。”暗里抓着来传诏的使臣,不停地打听长安城里哪家姑娘长得好,哪个公子最精于吃喝玩乐,哪个歌舞坊的女子才艺出众。那些大臣也就摇头叹息着死心了。

陪宦官一块去宣诏的官员,回长安后,立即一五一十地把所见所闻全部告诉了霍光。这位官员当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说起在昌邑国的荒唐见闻,也是边说边摇头。

霍禹、霍山、霍云听得大笑,霍光却神色凝重。

昌邑王刘贺的车仪进京的当日,长安城内热闹如过节,万人空巷地去看昌邑王。

倾国倾城的李夫人早已是民间女子口耳相传的传奇。昌邑王是她的孙子,传闻容颜绝世、温柔风流,而且这是刘弗陵登基后,第一次诏藩王进京,所以所有人都想去看看他的风采。

当然,刘贺不愧为刘贺,他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让长安人记住了他。以至于二三十年后,当皇上、皇后、霍光这些人都湮没于时间长河,无人提起时,还有发丝斑白的女子向孙女回忆刘贺。

卯时,太阳还未升起,就有百姓来城门外占地方。

辰时,身着铠甲、手持刀戈的禁军来肃清闲杂人。

巳时,一部分官员陆续而来;午时初,三品以上官员到达城门;午时正,大司马、丞相、将军等皆到;午时末,刘弗陵在宦官、宫女陪同下到了城门。

在巳时初,哨兵就回报,昌邑王已在长安城外四十里。满打满算也该未时初到。可刘弗陵站在城楼上,从午时末等到未时正,昌邑王一直没有出现。

后来,刘弗陵在百官劝说下,进了城楼边休息边等。刘弗陵还算体谅,把霍光、田千秋、张安世等年纪较大的官员也传进了城楼,赐了座位,一边喝茶一边等。其他官员却只能大太阳底下身着朝服、站得笔挺,继续等待。

未时末,昌邑王依旧没有出现。

一旁的百姓还可以席地而坐,找小贩买碗茶,啃着粟米饼,一边聊天一边等。可大小官员却只能忍受着口中的干渴,胃里的讥饿,双腿的酸麻,干等!唯一能做的就是心里把昌邑王诅咒了个十万八千遍。

申时,太阳已经西斜,昌邑王还是没有到。

百姓由刚开始的喧闹,变得渐渐安静,最后鸦雀无声。大家都已经没有力气再喧哗激动了。

现在只是觉得等了一天,如果不见到这个昌邑王,不就是浪费了一天吗?满心的是不甘心!

当然,还有对昌邑王的“敬佩”,敢让皇上等的人!

站了近万人的城门,到最后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场面不可不说诡异。

当夕阳的金辉斜斜映着众人,当所有人都需要微微眯着眼睛才能看向西边时,一阵悠扬的丝竹音传来。乐声中,一行人在薄薄的金辉中迤逦行来。

随着音乐而来的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气,若百花绽放,春回大地。

八个姿容秀美的女子,手提花篮,一边洒着干花瓣,一边徐徐行来。其后是八个虬髯大汉,扛着一张硕大的坐榻,虽然是大汉,可因为随着前面的女子而行,所以走的步子很秀气。榻上几个云髻峨峨、金钗颤颤的女子正各拿乐器,为后面的男子演奏。

后面也是一张方榻,扛榻的却是八个身材高挑,容貌明艳的胡姬,上面半坐半卧着一个男子,一个侍女卧在他膝上。男子低着头,一手把玩着侍女的秀发,一手握着一杯西域葡萄酒。

男子头戴缠金紫玉王冠,身着紫烟罗蟒袍,腰系白玉带。目若点漆,唇似海棠,容貌竟比女子都美三分,只一双入鬓剑眉添了英气,让人不会误认做女子。

只看他唇畔含笑,眉梢蕴情,目光从道路两侧扫过,所有女子都心如鹿撞,觉得他的眼睛看的就是自己,那如火的眼光述说着不为人知的情意。所有男子却想去撞墙,觉得人家过的才是男子过的日子。无数顽皮的男孩在看到刘贺的一刻,立志要好好读书、刻苦习武,将来封侯拜相,才能有权有势有钱有美人,做个象刘贺一样的男人。

走出城楼,看到眼前一幕的刘弗陵终于明白为什么四十里地,刘贺走了将近一天。

百官齐齐唱喏,恭迎昌邑王到。

刘贺看到当先而站的刘弗陵,立即命胡姬停步,跳下坐榻,赶了几步上前向刘弗陵磕头请罪:“臣不知皇上亲来迎臣,臣叩谢皇上隆恩。道路颠簸,实不好走,耽误了行程,求皇上怒罪。”

刘弗陵让他起身,“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霍光、田千秋等重臣又来给刘贺见礼、问安,一番扰攘后,刘弗陵和刘贺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谈。

站了几乎一天的百官终于可以散去。

刘病已早上出门时,没有吃饭,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扶着孟珏胳膊,有气无力地对他说:“你下次想整治大公子时,记得叫上我,我一定出谋划策,出钱出力,竭尽所能。”

孟珏想是早了解大公子,对今日的事情处之泰然。看到刘病已的样子,忽地笑道:“我和大公子平辈论交,你好象该称呼大公子一声‘叔叔’,那我是不是也算是你......”

刘病已打断了孟珏的话:“开玩笑!照你这么说,大公子叫皇上‘叔叔’,云歌叫皇上‘陵哥哥’,你该叫云歌什么?我们还是各自交各自的,少算辈份!皇家的辈份算不清。再说了,我如今还没那个资格叫大公子‘叔叔’。”

孟珏淡笑一下,未出声。

刘病已问:“孟珏,你猜到皇上为什么诏昌邑王到长安了吗?”

“没有。”

“你怎么没有反对昌邑王来长安?你们就不怕万一?”

孟珏淡淡说:“昌邑王进京的决定和我没有多少关系,他心中有他自己的计较,我只是没有阻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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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弗陵设宴替刘贺接风洗尘,宴席设在建章宫前殿,比未央宫前殿的威严堂皇多了几分随意雅致。因算皇室家宴,所以人数有限。皇上、昌邑王、霍光、田千秋、张安世,还有刘病已和孟珏陪席。

朝内官员看到竟然还有刘病已和孟珏,再想到除夕宴上二人勇斗中羌王子克尔嗒嗒后皇上说的话,明白皇上想重用刘病已、孟珏二人。有人心领神会了皇上的意思后,准备开始拟奏章,奏请皇上为这二人升官。

因为是家宴,众人都着便服赴宴。霍光未带妻子,只带霍禹、霍成君同行,田千秋、张安世、刘病已虽是有家室的人,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独身赴宴。无独有偶,刘弗陵也是独自出席,皇后并未出现。

霍成君是个女儿家,不能随意说话。霍禹有父亲在,不敢随意开口。霍光、田千秋、张安世、孟珏、刘病已都是谨言慎行的人,非必要,不会轻易说话。刘弗陵又本就寡言少语,不是什么风趣善言的皇帝。

一殿人,独剩了个刘贺谈笑风生,却是越说越闷,忍无可忍地对刘弗陵抱怨:“皇上,这就是长安城的宴会吗?一无美人,二无美酒,三无歌舞,亏得臣还朝思暮想着长安的风流旖旎,太没意思了!”

刘弗陵垂目看向自己桌上的酒杯,于安忙弯着身子道:“王爷,今晚的酒既有大内贡酒,还有长安城内最负盛名的‘竹叶青’,虽然不敢说玉液琼浆,但‘美酒’二字应该还担得。”

刘贺冷哼:“一听这话,就是个不会喝酒的人。喝酒用来喝的,不是用来听名气的。有美人在怀,有趣士对饮,有雅音入耳,这酒喝得方有味道,现在有什么?这酒和白水有什么区别?”刘贺说着,将杯中的酒泼到了地上。

于安犯愁,他当然知道宫中宴席该是什么样子,当年先帝的奢靡盛宴他又不是没见识过。可皇上从来不近女色,也不喜好此类宴席,十几年下来,宫里也就不再专门训练歌女、舞女陪官员欢乐饮酒。如有重大宴席,歌舞都交给了礼部负责。平常的小宴,官员都知道皇上的喜好,不会有人想和皇上对着干。今夜,却碰到了这么个刺头货,突然之间,让他到哪里去抓人?只能赔着笑脸说:“王爷,是奴才没有考虑周详。”

刘贺不再说话,却依旧满脸不悦。

刘弗陵道:“朕看你此行带了不少姬妾,朕破例准她们过来陪你饮酒。”

刘贺摆摆手,貌似恭敬地说:“多谢皇上美意,臣怕她们被臣惯坏了,不懂宫里的规矩,所以只带了两个侍女进宫,其余人都在宫外,一来一回,宴席都该结束了。臣就凑合凑合吧!”话语间说的是“凑合”,表情却一点“不凑合”,端着酒杯,长吁短叹,一脸寂寥。

刘弗陵的脾气也堪称已入化境,对着刘贺这样的人,竟然眉头都未蹙一下。一直表情淡淡,有话要问刘贺,就问,无话也绝不多说。

刘病已彻底看傻了,连心中不怎么把刘弗陵当回事情的霍禹也看得目瞪口呆。不管怎么说,刘弗陵是一国之君,就是权倾天下的霍光也不敢当着众人面拂逆刘弗陵的话语。这位昌邑王真不愧是出了名的荒唐王爷。

田千秋和张安世垂目吃菜,不理会外界发生了什么。孟珏笑意吟吟,专心品酒。霍光似有所思,神在宴外。

诺大的宫殿只闻刘贺一声声的叹气声。

霍成君忽地起身,对刘弗陵叩头:“陛下万岁,臣女霍成君,略懂歌舞,若王爷不嫌弃,臣女愿意献舞一支,以助王爷酒兴。”

刘弗陵还未说话,刘贺喜道:“好。”

刘弗陵颔首准了霍成君之请。

刘贺笑说:“有舞无乐如菜里不放盐,不知道你打算跳什么舞?”刘贺说话时,视线斜斜瞄了下孟珏,一脸笑意。

霍成君笑对刘弗陵说:“臣女听闻皇上精于琴箫,斗胆求皇上为臣女伴奏一首箫曲。”

所有人都看向霍成君,孟珏眼中神色更是复杂。

刘贺愣了一愣,立即抚掌而笑,“好提议。皇上,臣也斗胆同请。只闻皇上才名,却从未真正见识过,还求皇上准了臣的请求。”

刘弗陵波澜不惊,淡淡一笑,对于安吩咐:“去把朕的箫取来。”又问霍成君:“你想要什么曲子?”

“折腰舞曲。”

刘弗陵颔首同意。

霍成君叩头谢恩后,盈盈立起。

120. 前尘旧缘2

霍成君今日穿了一袭素白衣裙,裙裾和袖子都十分特别,显得比一般衣裙宽大蓬松。腰间系着的穿花蝴蝶五彩丝罗带是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纤腰本就堪握,在宽大的衣裙和袍袖衬托下,更是显得娇弱可怜,让人想起脆弱而美丽的蝴蝶,不禁心生怜惜。

在众人心动于霍成君美丽的同时,一缕箫音悠悠响起,将众人带入了一个梦境。

箫声低回处如春风戏花,高昂时如怒海推石;缠绵如千丝网,刚烈如万马腾。若明月松间照,不见月身,只见月华;若清泉石上流,不见泉源,只见泉水。

箫音让众人只沉浸在音乐中,完全忘记了吹箫的人。

霍成君在刘弗陵的万马奔腾间,猛然将广袖甩出,长长的衣袖若灵蛇般盘旋舞动于空中。

众人这才发现,霍成君袖内的乾坤。她的衣袖藏有折叠,白色折缝中用各色彩线绣着蝴蝶,此时她的水袖在空中飞快地高转低旋,白色折缝打开,大大小小的“彩蝶”飞舞在空中。随着折缝开合,“彩蝶”忽隐忽现,变幻莫测。

众人只觉耳中万马奔腾,大海呼啸,眼前漫天蝴蝶,飞舞、坠落。极致的五彩缤纷,迷乱炫目,还有脆弱的凄烈,丝丝蔓延在每一个“蝴蝶”飞舞坠落间。

在座都是定力非同一般的人,可先被刘弗陵的绝妙箫声夺神,再被霍成君的惊艳舞姿震魄,此时都被漫天异样的绚丽缤纷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箫音慢慢和缓,众人仿似看到一轮圆月缓缓升起。圆月下轻风吹拂着万棵青松,柔和的月光从松树的缝隙点点洒落到松下的石块上,映照着清澈的泉水在石上叮咚流过。

霍成君的舞蹈在箫音中也慢慢柔和,长袖徐徐在身周舞动,或飞扬,或垂拂,或卷绕,或翘起,凌空飘逸,千变万化。她的身子,或前俯,或后仰,或左倾,或右折。她的腰,或舒,或展,或弯,或曲,一束盈盈堪握的纤腰,柔若无骨,曼妙生姿。

众人这才真正明白了为何此舞会叫《折腰舞》。

箫音已到尾声,如同风吹松林回空谷,涛声阵阵,霍成君面容含笑,伸展双臂,好象在松涛中飞翔旋转,群群彩蝶伴着她飞舞。

此时她裙裾的妙用才渐渐显露,随着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裙裾慢慢张开,裙裾折缝中的刺绣开始显露,其上竟绣满了各种花朵。

刚开始,如春天初临大地,千万朵娇艳的花只羞答答地绽放着它们美丽的容颜。

随着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裙椐满涨,半开的花逐渐变成怒放。

箫音渐渐低落,霍成君的身子在“蝴蝶”的环绕中,缓缓向百花丛中坠落,箫音呜咽而逝,长袖垂落,霍成君团身落在了铺开的裙椐上。

五彩斑斓的“彩蝶”,色彩缤纷的“鲜花”都刹那消失,天地间的一切绚烂迷乱又变成了素白空无,只一个面若桃花,娇喘微微的纤弱女子静静卧于洁白中。

满场寂静。

刘贺目驰神迷。

刘病已目不转睛。

孟珏墨黑的双眸内看不出任何情绪。

霍光毫不关心别人的反应,他只关心刘弗陵的。

刘弗陵目中含着赞赏,静看着霍成君。

霍光先喜,暗道毕竟是男人。待看仔细,顿时又心凉。刘弗陵的目光里面没有丝毫爱慕、渴求、占有,甚至根本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目光。他的目光就如看到一次壮美的日出,一个精工雕琢的玉器,只是单纯对美丽的欣赏和赞美。

一瞬后。刘贺鼓掌笑赞:“不虚此夜,长安果然是长安!传闻高祖宠妃戚夫人喜跳《折腰舞》,‘善为翘袖折腰之舞,歌出塞入塞望归之曲’,本王常心恨不能一睹戚夫人艳姿,今夜得见霍氏之舞,只怕比戚夫人犹胜三分。”

田千秋笑道:“传闻高祖皇帝常拥戚夫人倚瑟而弦歌,每泣下流涟。今夜箫舞之妙,丝毫不逊色。”

对刘贺和田千秋话语中隐含的意思,刘弗陵好似丝毫未觉,点头赞道:“的确好舞。赏白玉如意一柄,楠木香镯两串。”

霍成君磕头谢恩,“臣女谢陛下圣恩,臣女不敢居功,其实是陛下的箫吹得好。”

刘弗陵未再多言,只让她起身。

宴席再没有先前的沉闷,刘贺高谈阔论,与霍成君聊会儿舞蹈,又与刘弗陵谈几句音乐。霍禹也是精善玩乐的人,和昌邑王言语间,十分相和,两人频频举杯同饮。众人时而笑插几句,满堂时闻笑声。

宴席快结束时,刘贺已经酩酊大醉,渐露丑态,一双桃花眼盯着霍成君,一眨不眨,里面的欲火赤裸裸地燃烧着,看得霍成君又羞又恼,却半点发作不得。霍光无奈,只能提前告退,携霍禹和霍成君先离去。田千秋和张安世也随后告退。

看霍光、田千秋、张安世走了,孟珏和刘病已也想告退,刘弗陵道:“朕要回未央宫,你们送朕和昌邑王一程。”

孟珏和刘病已应道:“臣遵旨。”

当年汉武帝为了游玩方便,命能工巧匠在未央宫和建章宫之间铸造了飞阁辇道,可以在半空中,直接从建章宫前殿走到未央宫前殿。

于安在前掌灯,刘弗陵当先而行,孟珏和刘病已扶着步履踉跄的刘贺,七喜尾随在最后面。

行到飞桥中间,刘弗陵停步,孟珏和刘病已也忙停了脚步。

身在虚空,四周空无一物,众人却都觉得十分心安。

刘弗陵瞟了眼醉若烂泥的刘贺,叫刘贺小名:“贺奴,朕给你介绍一个人。刘病已,先帝长子卫太子的长孙——刘询。”

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刘病已呆呆站立。这个称呼只是深夜独自一人时,梦中的记忆,从不能对人言,也没有人敢对他言。这是第一次在人前听闻,而且是站在皇宫顶端,俯瞰着长安时,从大汉天子的口中说出,恍惚间,刘病已只觉一切都十分不真实。

孟珏含笑对刘病已说:“恭喜。”

刘病已这才清醒,忙向刘弗陵跪下磕头,“臣叩谢皇上隆恩。”又向刘贺磕头,“侄儿刘询见过王叔。”

刘贺却趴在飞桥栏杆上满口胡话:“美人,美人,这般柔软的腰肢,若在榻上与其颠鸾倒凤,销魂滋味......”

刘弗陵、刘病已、孟珏三人都只能全当没听见。

刘弗陵让刘病已起身,“过几日,应该会有臣子陆续上折赞美你的才华功绩,请求朕给你升官,朕会借机向天下诏告你的身份,恢复你的宗室之名,接踵而来的事情,你要心中有备。”

“臣明白。”刘病已作揖,弯身低头时眼中隐有湿意,颠沛流离近二十载,终于正名显身,爷爷、父亲九泉之下应可瞑目。

孟珏眼中别有情绪,看刘弗陵正看着他,忙低下了头。

刘弗陵提步而行。孟珏和刘病已忙拎起瘫软在地上的刘贺跟上。

下了飞桥,立即有宦官迎上来,接过刘贺,送他去昭阳殿安歇。

刘弗陵对刘病已和孟珏说:“你们都回去吧!”

两人行礼告退。

刘弗陵刚进宣室殿,就看到了坐在厢殿顶上的云歌。

刘弗陵仰头问:“怎么还未歇息?”

“听曲子呢!”

“快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不。”云歌手支下巴,专注地看着天空。

刘弗陵看向于安,于安领会了皇上的意思后,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问:“皇上想上屋顶?要梯子?”磨蹭着不肯去拿。

富裕悄悄指了指侧墙根靠着的梯子,“皇上。”

刘弗陵攀梯而上,于安紧张得气都不敢喘,看到刘弗陵走到云歌身侧,挨着云歌坐下,才吐了口气,回头狠瞪了富裕一眼。

“在听什么曲子?”

“折腰舞曲。”

“好听吗?”

“好听得很!”

刘弗陵微笑:“你几时在宫里培养了这么多探子?”

“你明目张胆地派人回来拿箫,我只是好奇地问了问,又去偷偷看了看。”

刘弗陵笑意渐深,“不是有人常自诩大方、美丽、聪慧吗?大方何来?聪慧何来?至于美丽......”刘弗陵看着云歌摇头,“生气的人和美丽也不沾边。”

云歌怒:“你还笑?霍家小姐的舞可好看?”

“不好看。”

“不好看?看得你们一个、二个眼睛都不眨!说假话,罪加一等!”

“好看。”

“好看?那你怎么不把她留下来看个够?”

刘弗陵去握云歌的手:“我正想和你商量这件事情。”

云歌猛地想站起,却差点从屋顶载下去,刘弗陵倒是有先见之明,早早握住了她的手,扶住了她。

云歌的介意本是五分真五分假,就那五分真,也是因为和霍成君之间由来已久的芥蒂,心中的不快并非只冲今夜而来。

她冷静了一会,寒着脸说:“不行,没得商量。我不管什么瞒天过海、缓兵之策,什么需情假意、麻痹敌人,都不行。就是有一万条理由,这样做还是不对,你想都不要想!”

“好象不久前还有人想过把我真撮合给别人,现在却连假的也不行了吗?”刘弗陵打趣地笑看着云歌。

云歌羞恼,“彼一时,此一时。何况,你已经害了一个上官小妹,不能再害霍成君一生。我虽不喜欢她,可我也是女子。”

刘弗陵脸上的笑意淡去,“云歌,不要生气。我和你商量的不是此事。如你所说,我已经误了小妹年华,绝不能再误另一个女子。”

原来刘弗陵先前都只是在逗她,微笑于她的介意。云歌双颊微红,低头嘟囔:“只能误我的。”

刘弗陵笑,“恩,从你非要送我绣鞋时起,就注定我要误你一生。”

云歌着急,“我没有!明明是你盯着人家脚看,我以为你喜欢我的鞋子。”

“好,好,好,是我非要问你要的。”

云歌低着头,抿唇而笑,“你要商量什么事?”

“看来霍光打算把霍成君送进宫。我膝下无子,估计田千秋会领百官谏议我广纳妃嫔,首选自然是德容出众的霍成君。如果小妹再以皇后之尊,颁布懿旨配合霍光在朝堂上的行动。”刘弗陵轻叹,“到时候,我怕我拗不过悠悠众口,祖宗典仪。”

“真荒唐!你们汉人不是号称‘礼仪之邦’吗?嘲笑四方蛮夷无礼仪教化的同时,竟然会百官要求姨母、外甥女共事一夫?”

刘弗陵淡笑:“是很荒唐,惠帝的皇后还是自己的亲侄女,这就是天家。”

云歌无奈,“陵哥哥,我们怎么办?”

“我们要请一个人帮忙。”

“谁?”

“上官小妹。”

“她会帮我们吗?她毕竟和霍氏息息相关,她在后宫还要仰赖霍光照顾。”

刘弗陵叹息,“我也不知道。”

121. 【前尘旧缘2】

第二日,刘弗陵去上朝,云歌去找上官小妹。

椒房殿的宫女已经看惯云歌的进进出出,也都知道她脾气很大,若想跟随她和皇后,她肯定一点颜面不给的一通臭骂。况且她和皇后之间能有什么重要事情?所以个个都很知趣,由着她和皇后去玩。

云歌将霍光想送霍成君进宫的意思告诉了小妹,小妹心如针刺,只觉前仇、旧恨都在胸间翻涌,面上却笑意不变。

“小妹,你能帮皇上阻一下霍成君进宫吗?”

上官小妹微微笑着说:“我不懂这些事情,也不想管这些事情。我只是个弱女子,既没能耐帮霍光,也没能力帮皇上。”

她本以为云歌会失望,或者不开心,却不料云歌浅浅笑着,十分理解地说:“我明白,你比我们更不容易。”

小妹觉得那个“我们”十分刺耳,甜腻腻地笑道:“姐姐日后说话留意了,皇上是九五之尊,只有‘朕’、‘孤’,哪里来的‘我们’?被别人听去了,徒增麻烦!”

云歌嘻嘻笑着,点点头,“嗯,我知道了!在别人面前,我会当心的。小妹,谢谢你!”

不知道这个云歌是真傻,还是假糊涂,小妹只觉气堵,扭身就走,“我昨儿晚上没休息好,想回去再补一觉,下次再和姐姐玩。”

云歌回到宣室殿,刘弗陵一看她脸色,就知道小妹拒绝了,“没有关系,我另想办法。”

如果霍光很快就行动,云歌实在想不出来能有什么好主意阻止霍光,但不忍拂了刘弗陵的好意,只能笑着点头。

刘弗陵握住了她的手,“你知道夜里什么时候最黑?”

“什么时候?三更?子夜?”

刘弗陵摇头,“都不是,是黎明前的一刻最黑。”

云歌紧握着刘弗陵的手,真心笑了出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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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邑王进京,皇上亲自出宫迎接,一等一个多时辰,丝毫未见怪,又特别恩赐昌邑王住到了昭阳殿,圣眷非同一般。在昭阳殿内执役的宦官、宫女自不敢轻慢,个个卯足了力气尽心服侍。众人自进宫起就守着无人居住的昭阳殿,在天下至富至贵之地,却和“富贵”毫无关系,好不容易老天给了个机会,都指望着能抓住这个机会,走出昭阳殿。对昌邑王带来的两个贴身侍女也是开口“姐姐”,闭口“姐姐”,尊若主人。

只是,其中一个侍女,冷若冰霜,不管他们如何巴结,连个笑脸都不给;另一个倒是笑容甜美,和善可亲,却是个哑巴,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一味地笑。众人的心力卯得再足,却没地方使,只能淡了下来。

刘弗陵和云歌到昭阳殿时,日已上三竿,刘贺仍沉睡未起。

正在廊下闲坐着的四月和红衣见到云歌都是一愣,云歌见到她们却是惊喜,“若知道是你们来,我早该过来找你们玩。”

四月、红衣只笑了笑,先给刘弗陵请安,“陛下万岁,王爷不知陛下要来,仍在歇息,奴婢这就去叫王爷。”

红衣扭身进了寝殿,四月恭请刘弗陵进正殿。

昭阳殿内的花草长得十分喜人,几丛迎春花开得十分好,淡淡鹅黄,临风自舞,一株杏花也含羞带怯地吐露了几缕芳蕊。

刘弗陵看云歌已经凑到跟前去看,遂对四月摆了摆手,“就在外面吧!”

宦官闻言忙铺了雀翎毡,展了湘妃席,燃起金兽炉,安好坐榻。一切安置妥当后,悄悄退了下去。

刘弗陵坐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刘贺仍未出来。刘弗陵未露不悦,品茶、赏花、静等。

云歌在花坛前转了几个圈子,却是不耐烦起来,跑到窗前敲窗户。

红衣推开窗户,笑敲了一下云歌的手,无奈地指指榻上。

刘贺竟然还在榻上,听到声音,不满地嘟囔了几声,翻了个身,拿被子捂住耳朵继续睡。

云歌询问地看向刘弗陵,刘弗陵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毋躁,再等一等。

云歌皱了皱眉,顺手拎起窗下浇花的水壶,隔窗泼向大公子。

红衣掩嘴,四月瞪目,大公子惨叫着,腾地一下就掀开被子跳到了地上,怒气冲冲地看向窗外,云歌也气冲冲地瞪着他。

刘贺看到云歌,呆了一下,泄了气,招手叫红衣给他拿衣服。

他胡乱洗漱了一下,随意披上外袍,就出屋向刘弗陵磕头问安。

刘弗陵让他起身,又赐坐。刘贺也未多谦让,坐到刘弗陵对面,接过红衣端上来的浓茶,先大灌了一口,看向云歌:“你怎么在这里?”

云歌讥嘲,“我在宫里住了很长日子了,你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别在那里装糊涂!”

刘贺头疼地揉太阳穴,“我只知道有个宫女闹得众人心慌,哪里能想到宫女就是你?老三,他……唉!我懒得掺和你们这些事情。陛下让臣回昌邑吧!”

刘贺说话时,双眸清亮,和昨天判若两人。

刘弗陵问:“贺奴玩够了?”

刘贺苦笑:“让皇上见笑了。”

云歌听到刘弗陵叫刘贺“贺奴”,问道:“为什么你叫贺奴?”

刘贺尴尬地笑:“不就是个小名吗?哪里有为什么。”

云歌知道刘弗陵可不会和她说这些事情,遂侧头看向于安,“于安,你不是一直想看我舞刀吗?”

于安轻咳了两声,“王爷小时生得十分俊美,卫太子殿下见了小王爷,赞说‘宋玉不如’。传闻宋玉小名叫‘玉奴’,宫里妃嫔就笑称小王爷为‘玉奴’,小王爷很不乐意,抱怨说‘太子千岁说了,玉奴不如我美丽’,一副很委屈的样子,众人大笑。当时先皇也在,戏笑地说‘贺儿的话有理,可不能让玉奴沾了我家贺奴的光。’从此后,大家都呼王爷为‘贺奴’。当时皇上还未出生,只怕皇上也是第一次听闻王爷小名的由来。”

往事历历犹在目,却已沧海桑田,人事几换。

刘贺似笑非笑,凝视着茶釜上升起的缭缭烟雾。

刘弗陵也是怔怔出神。他两三岁时,太子和父皇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到太子死后,父皇越发阴沉,几乎从没有听到父皇的笑声。此时听于安道来,刘弗陵只觉陌生。

云歌牵着四月和红衣的手,向殿外行去,“我带你们去别的宫殿转转。”

四月和红衣频频回头看刘贺,刘贺没什么表情,她们只能被云歌半拖半哄地带出了宫殿。于安也安静退到了殿外,掩上了殿门。

刘弗陵起身走了几步,站在了半开的杏花前,“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多少年前?”

“五年前,皇上十六岁时,臣在甘泉宫第一次得见圣颜。”那一年,他失去了二弟,他永不可能忘记。

刘弗陵微笑,“我却记得是十七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当时你正躲在这株杏树上偷吃杏子。”

刘贺惊讶地思索,猛地从席上跳起,“你……你是那个叫我‘哥哥’,问我要杏子吃的小孩?”

刘弗陵微笑:“十七年没见,你竟然还把我当作迷路的少爷公子。我却已经知道你是刘贺,你输了。”

刘贺呆呆望着刘弗陵,一脸不可思议。

当年卫太子刚死,先皇已近七十,嫡位仍虚悬,所有皇子都如热锅上的蚂蚁,急不可耐。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父王——昌邑哀王刘髆。

先皇寿辰,诏了所有皇子进京贺寿,各位皇子也纷纷带了最中意的儿子。因为彼此都知道,皇位不仅仅是传给皇子,将来还是传给皇孙。如果有武帝中意的皇孙,自己的希望自会更大。

他并不是父王最中意的孩子,可他是皇爷爷最爱的孙子,也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所以不管父王乐意不乐意,他都会随父王同赴长安。

在母亲的千嘱咐、万叮咛中,他上了驰往长安的马车。

虽然母亲对他极好,父王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可在他心中,他却更亲近父王。父王虽然十分风流多情,还有一点点权欲,但并不是强求的人。若太子不死,父王也是懒得动心,他会很愿意守着昌邑,四处偷偷寻访着美女过日子。可母亲却不一样,母亲对权欲的渴望让他害怕,母亲的冷酷也让他害怕。他知道母亲将和父亲睡过觉的侍女活活杖毙,也知道其他妃子生的弟弟死的疑点多多,他甚至能感觉出父王笑容下对母亲的畏惧厌恶。

从昌邑到长安,要走不少路。

漫漫旅途,父亲对他不算亲近。父亲的旅途有美人相伴,并不孤单,可他的旅途很寂寞,所以他有很多时间思考母亲的话,思考父亲的话,思考母亲的性格,思考父亲的性格,思考他若做了太子,他的世界会如何。

当马车到长安时,他做了个决定,他不可以让母亲得到皇位。

是的,他不能让母亲得到皇位。如果这个皇位是父亲的,他很愿意当太子,可是这个皇位怎么可能是父亲的?

吕后的“丰功伟绩”是每个刘氏子孙都熟读了的。窦太后为了专权,当年差点杀死皇爷爷的故事,他也听先生讲过的。

他可不想像惠帝刘盈,年纪轻轻就被母亲吕后的残忍给郁闷死了。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幸运如皇爷爷,有个陈阿娇可以帮着他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皇爷爷可是七岁就用“金屋藏娇”把陈氏一族骗得给自己效死命,他今年已经十一,却没看到有哪个强大的外戚可以依靠。

所以,母亲还是把她的“雄才大略”留在昌邑国施展、施展就可以了。他到时候再郁闷,也有限。父王,也可以多活几年。

既然他做了决定,那么他所有的行为都是拼了命的和母亲的叮嘱反着来。

诵书,其余皇孙诵四书五经,他背淫诗艳赋。

武艺,其余皇孙骑马、射箭、扛鼎,虎虎生威,他却舞着一柄秀气的越女剑,把花拳秀腿当风流倜傥。

父王郁闷,他更郁闷。

他也是少年儿郎,怎么可能没有争强好胜的心?又怎么可能愿意让别人嘲笑他?他也想一剑舞罢,满堂喝彩,也想看到皇爷爷赞许的目光,而不是逐渐失望黯淡的目光。

可是,他不能。

122. 前尘旧缘4

当他从宴席上偷偷溜走,逛到昭阳殿时,看到满株杏子正结得好。

起先在前殿,面对佳肴,毫无胃口,此时却突然饿了,遂爬到树上,开始吃杏子。

听到外面寻找他的宦官来回了几趟,频频呼着他的名字,他毫不理会,只想藏在浓荫间,将烦恼郁闷暂时抛到脑后。

人语、脚步都消失。

只初夏的阳光安静地从绿叶中落下。

他眯着眼睛,眺望着蓝天,随手摘一颗杏子,吃完,再随手摘一颗。

“‘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你这样吃杏子,小心肚子疼!”

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站在树下,双手背负,仰着头,一本正经地教育他,眼睛里面却全是“馋”字。

他讥笑,扔了一颗杏子给小儿。

小儿犹豫了下,握着杏子开始吃。吃完,又抬头看着他。

他又扔了一颗给小儿。

一个躺于树上,一个站在树下,吃杏。

大概他太郁闷了,也大概觉得树下的小儿年龄还小,什么都不会懂,所以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和小儿说话。

他告诉小儿,他是大臣的公子,偷偷从宴席溜出来的。

小儿说自己也是大臣的公子,不小心就走到这个院子里来了。

他隐晦地说着自己的烦恼,吹嘘自己武功十分高强,文采也甚得先生夸赞。还点评着朝堂上的人与事,告诉小儿,若他生在皇家,凭他的能力绝对可以做好皇帝。

小儿咬着杏子点头,“我相信哥哥。”

他有英雄不能得志的失意,还有落寞的荒唐感,自己竟然和一个四岁小儿吃杏谈心。

小儿边吃杏子,边说着他的烦恼,被母亲逼着干这干那,一定要出色,一定要比别人做得好,一定要比别的兄弟更得父亲欢心。

他在树上大笑,小儿的烦恼不也是他的烦恼?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看来小儿的母亲也不是个“温良恭顺”的女人。他们既是母亲的依靠,又是母亲的棋子。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争斗。

不过四五岁,小儿却口齿清晰,谈吐有度。

他惊讶,“你父亲是谁?”

小儿反问:“你父亲是谁?”

他笑而不答,小儿也只是笑吃杏子。

他们的身份是一道屏障,点破了,还会有谁愿意和他们说话呢?两人一般的心思,只是各不知道。

他看日头西斜,跳下了树,“我要走了,你也赶紧去找你父亲吧!”

“哥哥,你还会来这里吃杏子吗?”小儿眼里有依依不舍,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几分寂寞。

那种寂寞,他很熟悉,因为他也有。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哥哥,我们能做朋友吗?我读《史记》时,十分羡慕那些侠客,杯酒交心,千金一诺,我常常幻想,我要是也有个这般的知己朋友该多好。虽居江湖之远,仍可肝胆相照。”

他微笑,这大概是很多男儿的梦想。怒马江湖,快意恩仇。片言能交心的朋友,生死可相随的红颜。司马迁的《史记》,最动人心的是游侠列传,而非帝王本纪,或名臣将相。

“如果你知道了我是谁后,还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当然也愿意。”他的语气中有已看到结果的冷漠。

小儿咬着半个杏子皱眉思索。

“哥哥,我们打个赌,看看谁先知道对方是谁。谁先猜出,谁就赢了,输的人要答应赢家一件事情哦!”

他听到远处的脚步声,有些漫不经心,“好。我要走了,有缘再见。”

小儿拽住了他的衣袖,“我们要一诺千金!”

他低头,看着刚到自己腰部的小儿,小儿抿着的唇角十分坚毅。人虽小,却有一种让人不敢轻视的气势。

他笑:“好,一诺千金!”

小儿放开他,“你快点离开吧!若让人看到你在这里,只怕要责备你。我也走了。”

他走出老远,回头时,还看到小儿频频回身和他招手。

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父丧,母亡,二弟死,三弟出现。

朝堂上的人事也几经变换。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先帝放着几个羽翼丰满的儿子不选,反而选择了一个八岁雏儿,冒着帝权旁落的危险将江山交托。可惜当时母亲已死,不然,看到钩弋夫人因为儿子登基被先皇处死,母亲应不会直到临死,还恨他如仇。

而那个小儿的父亲是否安稳渡过了所有风波都很难说。

杏树下的经历成了他生命中被遗忘在角落的故事。只有极其偶尔,吃着杏子时,他会想起那个要和他做朋友的小儿,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刘贺说:“当年都说皇上有病,需要卧榻静养,所以臣等一直未见到皇上,没想到皇上在宫里四处玩。”

“是母亲要我装病。不过那天吃了太多杏子,后来真生病了。”几个哥哥都已羽翼丰满,母亲很难和他们正面对抗,不如藏拙示弱,让他们先斗个你死我活。

刘贺喟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时王叔们哪里会把钩弋夫人放在眼里?”

刘弗陵沉默。母亲若早知道机关算尽的结果,是把自己的性命算掉,她还会一心要争皇位吗?

刘弗陵说:“你输了,你要为我做一件事情。”

刘贺几分感慨,“不太公平,当年臣已经十一岁,即使相貌变化再大,都会有迹可寻,而皇上当时才四岁,容貌和成年后当然有很大差别。皇上认识臣,臣不认识皇上,很正常。”

“你以为我是见到你才认出你的吗?你离去后,我就用心和先生学画画,一年小成,立即画了你的画像,打算偷偷打探。不成想,收拾我书房的宫女,刚看到你的画像就认出了你,与我笑说‘殿下的画虽好,可未将贺奴的风采画出呢!’我就立即将画撕掉了。”

刘贺无语,就如大人总不会把孩子的话当回事情一样,他并未将承诺太放在心上。

“你若真想知道我是谁,凭你的身份去查问,不会太难。当日有几个大臣带孩子进宫,又能有几个孩子四、五岁大小?”

刘贺歉然,“是臣不对,臣输了。请皇上吩咐,臣一定竭力践诺。”

刘弗陵道:“我当日和你打这个赌,是想着有朝一日,你若知道我是谁,定不会愿意和我做朋友,所以我想如果我赢了,我就可以要求你做我的朋友。快要十七年过去,我还是这个要求,请你做我的朋友。”

刘贺沉默,很久后,跪下说:“既有明君,臣愿做闲王。”

当年杏树下的小儿虽然早慧,懂得言语中设圈套,却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有些距离是无法跨越的。

刘弗陵似乎没有听懂刘贺的彼“闲”非此“贤”,他拂了拂衣袖,转身离去,“望你在长安的这段日子,让朕能看到你当日在杏树上所说的济世安邦之才。对了,因为这里无人居住,朕爱其清静,后来常到这里玩,听此殿的老宦官说,昭阳殿曾是李夫人所居。”

云歌和红衣她们笑挽着手进来时,看见只刘贺一人坐在杏树下,全然没有平日的风流不羁,神情怔怔,竟有几分凄楚的样子。

四月略带敌意地盯了眼云歌,又打量着刘贺,刚想上前叫“王爷”,红衣却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噤声。

红衣凝视着刘贺,眼中有了然,似乎完全明白刘贺此时在想什么。她的眼中慢慢地浮起一层泪光,就在眼泪掉下的刹那,她借着低头揉眼,将眼泪拭去。再抬头时,脸上已只是一个温柔的笑。

她轻轻走到刘贺身侧跪下,握住了刘贺的手。刘贺看到她,伸手轻轻抚过她的笑颜,象是在她干净的笑颜中寻觅着温暖,半晌后,他露了笑意,那个笑意慢慢地带上了不羁和毫不在乎,最后变成了云歌熟悉的样子。

云歌转身想悄悄离开,却听到刘贺叫她:“云歌,你回来,我有话问你。”

刘贺让四月和红衣都退下,请云歌坐到他对面,“我下面问的话对我很重要,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说着“重要”,却依旧笑得吊儿郎当。

云歌却凝视着他清亮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小时候是不是认识皇上?你们是不是在西域认识的?”

云歌愣住,她虽然告诉过许平君她和皇上小时候认识,却从没有提过和皇上何地认识,一会儿后,她答道:“是的。”

刘贺摇着头苦笑,喃喃自语,“原来我全弄错了!一直以为是三弟……难怪……难怪……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弄错了什么?”

刘贺笑道:“我弄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许会铸成大错。云歌,你还记得皇上和你一起救过的一个少年吗?”

云歌侧着头,笑着嘟囔:“陵哥哥都和你说了些什么?怎么连月生的事情也和你讲了。”

刘贺心中最后一点的不确定也完全消失,他凝视着云歌说:“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还记得他的名字,如果月生知道,一定会很开心。”

云歌道:“陵哥哥记得比我还牢!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月生,他一直很努力地想做一个好皇帝,就是为了不要再出现像月生的人。”

刘贺笑容僵了一僵,云歌问:“你愿意留在长安帮陵哥哥吗?”

刘贺长吁了口气,心意已定,笑嘻嘻地说:“我会住到你们赶我出长安城。”

云歌喜得一下跳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这人虽然看着像个坏蛋,实际心眼应该挺好。”

刘贺苦笑。

123. 馨香盈室1

长安城从来不缺传奇。

在这座世上最宏伟繁华的都城里面,有异国做人质的王子,有歌女当皇后,有马奴做大将军,有金屋藏娇,有倾国倾城,当然,也还有君王忽丧命,太子成庶民,皇后草席莽。

长安城的人不会随便惊讶兴奋,在听惯传奇的他们看来,能让他们惊讶兴奋的传奇一定得是真正的传奇。什么某人做了将军,谁家姑娘麻雀变凤凰嫁了王爷,这些都不是传奇,顶多算可供一谈的消息。

可在这个春天,长安城又有一个传奇诞生,即使见惯传奇的长安百姓也知道这是一条真正的传奇,会和其它传奇一样,流传百年、千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巫蛊之祸牵涉众多,祸延多年,朕常寝食难安。先帝嫡长曾孙刘询,流落民间十余载。秉先帝遗命,特赦其罪,封阳武侯。”

刘询,卫太子的长孙,刚出生,就带着盛极的荣耀,他的满月礼,先皇曾下诏普天同庆。可还未解人事,卫太子一脉就全被诛杀,小刘询被打入天牢。

其后他所在的天牢就祸事不断。先是武帝身体不适,传有妖孽侵害帝星,司天监观天象后说有来自天牢的妖气冲犯帝星,武帝下令诛杀牢犯。再接着天牢失火,烧死了无数囚犯。还有天牢恶徒暴乱,屠杀狱卒和犯人。

小刘询在无数次的“意外”中,生死渐成谜。有传闻已死;也有传闻他还活着。但更多人明白,所谓活着,那不过是善良人的美好希望而已。

随着武帝驾崩,新皇登基,属于卫太子的一页彻底翻了过去。卫太子的德行功绩还会偶尔被谈起,但那个没有在世间留下任何印记的刘询已经彻底被人遗忘。

却不料,十余载后,刘询又出现在长安城,还是不少长安人熟悉的一个人:游侠之首——刘病已。

从皇孙到狱囚,从狱囚到游侠,从游侠到王侯。怎样的一个传奇?

有关刘询的一切都被人拿出来谈论,似乎过去的一切,今日看来都别有一番深意。

“游手好闲”成了“忍辱负重”,“不务正业”成了“大志在胸”,“好勇斗狠”成了“侠骨柔肠”。

还有他与许平君的良缘,从许平君“鬼迷心窍、瞎了双眼”变成了“慧眼识英雄”,成了人们口中的又一个传奇女子。

朝中文武大臣也对卫皇孙的突然现身议论纷纷。

霍光细心观察着一切,可他怎么都猜不透刘弗陵究竟想做什么。

皇帝一贯忌惮宗亲胜过忌惮大臣,因为宗亲篡位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臣子。

可是刘弗陵却一步一步地替刘询铺路,先让刘询在朝堂上绽放光芒,博得朝臣赏识,再让刘询获得民间的认可。本来一些大臣还对皇上提拔刘询不服,可知道了刘询的身份后,那点不服也变成了心悦诚服。

皇上封刘询为侯后,任命刘询为尚书令,录尚书事,负责皇上诏命、谕旨的出纳。官职虽不大,却是个能很快熟悉政事的好位置。

还有刘贺。

霍光也一直看不透此人。说他的荒唐是假,可刘贺并非近些年为了韬光养晦,才开始荒唐,而是先帝在位时,霍光看到的就是一个荒唐皇孙,那时刘贺不过十一二岁,霍光完全想不出来刘贺为什么要故作荒唐。可若说他的荒唐是真,霍光又总觉得不能完全相信。

他现在完全猜不明白刘弗陵为什么要把刘贺诏进长安。

犹如下棋,现在虽然能看见对方手中的棋子,却不知道对手会把棋子落在哪里,所以只能相机而动。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要霍氏女子诞下第一个皇子,一旦有皇子依靠,别的什么都会好办许多。

霍光为了送霍成君进宫,先去见小妹,与小妹商量。

一则,不管刘弗陵喜不喜女色,为了皇位,他当然会愿意选秀女、纳妃嫔。如选了各个大臣的女儿入宫,将臣子的家族利益和皇帝的权力紧密联合起来,刘弗陵就会得到有力的帮助,可以大大削弱霍氏在朝堂上的力量。可这绝不是霍光想要看到的局面,如何阻挡身居要位大臣的女儿入宫,只选几个无关紧要的女子充数,明处就要全力依靠小妹。二则,他不想小妹从别人那里,听闻他打算送成君入宫的消息,那会让小妹感觉自己和霍氏不够亲密,他想让小妹觉得他也是霍家的一员。

小妹还是一贯的温顺听话,对他所吩咐的事情一一点头,对霍成君进宫的事情,拍手欢呼,喜笑颜开,直呼:“终于有亲人在宫里陪我了。”

————————————————

上官皇后十四岁的生辰宴。

在霍光主持下,宴席是前所未有的隆重。

朝廷百官、诰命夫人齐聚建章宫,恭贺皇后寿辰。

刘弗陵也赐了重礼,为小妹祝寿。

小妹坐在刘弗陵侧下方,听到刘弗陵真心的恭贺,虽然不无寥落,却还是很欣喜。

她大着胆子和他说话,他微笑着一一回答。他和她说话时,身体会微微前倾,神情专注。小妹在他的眼睛里,只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她心里的那点寥落也就全散了,至少,现在他只能看见她。

小妹忽地对霍光生了几分难言的感觉。他毕竟还是自己的外祖父,也只有他能记挂着给自己举办盛大的寿诞,也只有他才能让皇上坐在她身边,陪她喝酒说话。

酒酣耳热之际,礼部官员献上民间绣坊为恭贺小妹寿辰特意准备的绣品。

八个宫女抬着一卷织品进来,只看宽度就有一两丈。

小妹十分好奇,笑着问:“什么东西要绣这么大?”

八个宫女将绣品缓缓展开。

只看大红绸缎上,绣了千个孩童,神态各异,有的娇憨可爱,有个顽皮喜人,有的生气噘嘴,有的狡慧灵动,不一而足。

送礼的官员磕头恭贺:“恭贺皇上、皇后百子千孙。”

小妹的心,刹那就跌入了万丈深渊。原来这才是霍光给她举办寿诞的目的!这可是她的生日呀!

袖中的手要狠狠掐着自己,才能让自己还微笑着。

丞相田千秋站起,向刘弗陵奏道:“皇上,现在东西六宫大都空置,为了江山社稷,还请皇上、皇后早做打算。”

霍光看向小妹,目中有示意。

小妹的掌心已全是青紫的掐痕,脸上却笑意盈盈地说:“丞相说的有理,都是本宫考虑不周,是应该替皇上选妃,以充后宫了。”

有了皇后的话,霍光才站起,向刘弗陵建议选妃,百官也纷纷劝谏。

刘弗陵膝下犹空,让所有朝臣忧虑不安,即使政见上与霍光不一致的大臣,也拼命劝刘弗陵纳妃嫔,一则是真心为了江山社稷,二则却是希望皇子能不带霍氏血脉。

刘弗陵淡淡说:“今日是皇后寿诞,此事容后再议。”

田千秋立即洋洋洒洒开始进言,从高祖刘邦直讲到先帝刘彻,没有一个皇帝如刘弗陵一般,二十一岁仍后宫空置。

情势愈演愈烈,在田千秋带领下,竟然百官一同跪求刘弗陵同意,起先还动作有先后。后来,偌大的建章猴前殿,黑压压一殿的人动作一致,齐刷刷地跪下,磕头,再高声同呼:“为了大汉江山社稷,请皇上三思!”声音震得殿梁都在颤。

再跪下,再磕头,再高声同呼:“为了大汉江山社稷,请皇上三思!”

跪下......

磕头......

高呼......

起来......

上百个官员一遍又一遍,声音响彻建章宫内外。

众人貌似尊敬,实际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逼迫,刘弗陵只要不点头,众人就会一直要他“三思”。连站在角落里的云歌都感觉到那迫人的压力滚滚而来,何况直面众人跪拜的刘弗陵?

刘弗陵凝视着他脚下,一遍遍跪拜的文臣武官,袖中的拳头越握越紧,青筋直跳,却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他们停止。

鸾座上的上官小妹突然直直向后栽去,重重摔在地上。

宫女尖叫:“皇后,皇后!”

小妹脸色煞白,嘴唇乌青,没有任何反应。

百官的“为了大汉江山社稷,请皇上三......”霎时咽在口中,呆呆地看着已经乱成一团的宫女、宦官。

刘弗陵探看了下小妹,吩咐道:“立即送皇后回宫,传太医去椒房殿。”

刘弗陵陪着皇后,匆匆离去。

一帮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已经空无一人的龙座凤榻,面面相觑。

皇后生辰宴,皇后都没了,还庆个什么?众人悻悻地离去。

田千秋走到霍光身旁,小声问:“霍大人,您看如何是好?”

霍光脸上笑着,却语气森寒,对霍禹吩咐:“我不放心皇后身体,你去吩咐太医,一定要让他们仔细诊断,悉心照顾。”

霍禹道:“儿子明白。”匆匆去太医院。

霍光对田千秋道:“老夫是皇后祖父,皇后凤体感恙,实在令老夫焦虑,一切等皇后身体康复后再说。”

田千秋点头:“大人说得是。”

霍光惊怒交加。

皇后感恙,身为人臣,又是皇后的外祖父,他断无道理在这个时刻,不顾皇后病体,请求皇上选妃。霍成君若在这个时候进宫,传到民间,很容易被传成她与皇后争宠,气病了皇后。未封妃,先失德,对成君和霍氏的将来都不利。

深夜,霍禹领着几个刚给小妹看过病的太医来见霍光。

这几个太医都是霍光的亲信,他们和霍光保证,皇后是真病,绝非装病。乃是内积悒郁,外感风寒,外症引发内症,虽不难治,却需要耗时间悉心调理。

霍光的怒气稍微平息几分,疑心却仍不能尽去。第二日一下朝,就求刘弗陵准他探病。

到了椒房殿,先仔细盘问宫女。

宫女向霍光回禀,在霍大人上次拜见皇后前,皇后夜里就有些咳嗽,侍女橙儿还唠叨着该请太医来看一下,却被皇后拒绝了。霍大人来见过皇后娘娘后,皇后显得十分兴奋高兴,话也变得多了,只是白天常会头疼和力乏,橙儿又劝皇后召太医来看一下,皇后娘娘再次拒绝了,说等忙完了这段日子,休息一下就好了。结果没想到,拖到现在竟成了大病。

霍光算了算日子,怀疑小妹装病的疑心尽去,只剩无奈。有些迁怒于小妹身畔的宫女,竟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小妹身体,只听到橙儿劝、橙儿操心,可这个橙儿却根本不是他的人。

霍光去看小妹时,小妹在病榻上垂泪哭泣,“祖父,小阿姨什么时候进宫?我好难受,想要小阿姨陪我,祖父,你让小阿姨进宫来陪我。”

毕竟是他的骨血,霍光心中也有些难受。若是长安城普通官员的女儿生病了,肯定有母亲细心照顾,有姐妹陪伴解闷,还会有父兄探望。小妹虽出身于最尊贵的家族,生病时,榻前却只有一群根本不真正关心她的宫女。

霍光告辞后,特意将橙儿叫来,和颜悦色地向她叮嘱,“悉心照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身体康复后,定不会亏待你,你的父兄也会沾光不少。”

想到多年未见的父母、兄弟,橙儿有些黯然,向霍光行礼道谢,“服侍皇后娘娘是奴婢该做的。霍大人,有些话,也许不该奴婢说,可奴婢不说,也许就没有人说,所以奴婢只能平心而做,不论对错。”

霍光道:“我不是苛责的人,你不必担心,有事直讲。”

“皇后娘娘这两日一直有些低烧,奴婢常能听到皇后娘娘说胡话,有时叫‘祖父’,有时叫‘娘’,有时叫‘舅舅’,还会边哭边说‘孤单’,半夜里突然惊醒时,会迷迷糊糊问奴婢‘小阿姨来了吗?’大人若有时间,能否多来看看皇后娘娘?依奴婢想,只怕比什么药都管用。”

霍光目光扫向一侧的宫女,几个宫女立即低头。

“奴婢守夜时,也听到过。”

“奴婢也听到过皇后娘娘说梦话,有一次还叫‘祖父、舅舅,接我出宫。’”

“奴婢们想着都是些不紧要的思家梦话,所以就没有......”

宫女嗫嚅着,不敢再说。

霍光心里最后的一点关于“内积悒郁”的疑虑也全都散去,嘉许地对橙儿说:“多谢你对皇后娘娘体贴的心思。”

橙儿忙道:“都是奴婢的本份,不敢受大人的谢。”

霍光出来时,碰到来看上官小妹的云歌。

云歌侧身让到路侧,裣衽为礼。

霍光早知云歌常来找小妹玩耍,小妹病了,云歌自会来看,所以没有惊讶,如待略有头脸的宫女一般,微点了个头,就从云歌身旁走过。

橙儿看到云歌,高兴地把云歌迎了进去。其他人都冷冷淡淡,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陪云歌一起来的抹茶倒是很受欢迎。抹茶只是个普通宫女,无需过分戒备,人又性格开朗,出手大方,众人陆陆续续从她那里得过一些好处,所以看到抹茶都笑着打招呼。

闻到抹茶身上异样的香,众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熏香,味道这般别致?”

抹茶得意洋洋地打开荷包给她们看,“太医新近做的,于总管赏了我一些,不仅香味特别,还可以凝神安眠,治疗咳嗽。”

荷包一开,更是香气满室,犹如芝兰在怀。

众人在宫中,闻过的奇香不少,可此香仍然令一众女子心动,都凑到近前上去看,“真的这么神奇吗?我晚上就不易入眠。”

抹茶一如以往的风格,东西虽然不多,但是见者有份,人人可以拿一些。

云歌对仍守在帘旁的橙儿笑说:“你也去和她们一块玩吧!我常常来,什么都熟悉,不用特意招呼我。”

橙儿闻到香气,早已心动,笑着点点头,“姑娘有事,叫奴婢。”也凑到了抹茶身旁,去拿香屑。

“你好受一些了吗?”

上官小妹听到云歌的声音,依旧闭眼而睡,未予理会。

“多谢你肯帮我们。”

小妹翻了个身,侧躺着,“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病得有气无力,哪里还有力量帮人做事?”

云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坐着。

有宫女回头探看云歌和皇后,发觉两人嘴唇都未动,云歌只安静坐在榻旁,皇后似有些疲倦,阖目而躺。

宫女安心一笑,又回头和别的宫女谈论着熏香,只时不时地留心一下二人的动静。

上官小妹虽合着双眼,看似安详,心里却是凄风细雨,绵绵不绝。

祖父以为皇上不宠幸她,是因为她不够娇,不够媚,以为皇上为了帝王的权力,会纳妃嫔,散枝叶,可祖父错了。

祖父不是不聪明,而是太聪明。他以为世上和他一样聪明的男人,懂得何为轻,何为重,懂得如何取,如何舍,却不知道这世上真有那聪明糊涂心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口拒绝云歌,虽然她也绝不想霍成君进宫。也许她只是想看云歌失望和难过,她不喜欢云歌的笑。可是云歌再次让她失望了。

云歌对她的拒绝未显不开心,也未露出失望,只是很轻声地说:“我明白,你比我们更不容易。”

天下不会有人比她更会说谎,人家只是在生活中说谎言,而她却是用谎言过着生活,她的生活就是一个谎言。可她看不出云歌有任何强颜欢笑,也看不出云歌说过任何谎。

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偶感风寒很容易,所以她生病了。

她担心祖父会把她生病的消息压住,所以她不但要生病,还要生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每年春天,皇后都要率领百官夫人祭拜蚕神娘娘,替整个天下祈求“丰衣”,所以她本打算当众病倒在桑林间,却不料风寒把她内里的溃烂都引了出来,昨天晚上气怒悲极下,突然就病发了。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自己而做,是为了横刀自刎的母亲而做,是为了小小年纪就死掉的弟弟而做,是为了上官家族的上百条人命而做。

她不是帮他,绝不是!

有宫女在帘外说:“皇后,到用药的时辰了。”

上官小妹抬眸,含笑对云歌说:“你回去吧!我这病没什么大碍,太医说安心调养三、四个月就能好,不用太挂心。”

云歌默默点了点头,行礼后,离开了椒房殿。

124. 馨香盈室2

“她不肯接受我们的道谢。”

刘弗陵微点了下头,未说话。

云歌说:“小妹只给我们三四个月的时间,以后的事情就要我们自己去解决。”

刘贺笑:“还在为霍成君犯愁?不就是拿没有子嗣说事吗?照臣说,这也的确是个事。皇上,晚上勤劳些,想三四个月弄个孩子,别说一个,就是几个都绰绰有余了。臣倒是纳闷了,皇上怎么这么多年一次都未射中目标?”

刘贺的惫赖的确无人能及,这样的话也只他敢说。

刘弗陵面无表情,云歌却双颊酡红,啐了一声刘贺:“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扭身匆匆走了。

刘贺凝神打量刘弗陵,竟觉得刘弗陵的面无表情下,好似藏着一丝羞涩。错觉?肯定是我的错觉!刘贺瞪大眼睛,绝不能相信地说:“皇上,你,你,不会还没有,没有……难道你还是童子身……不,不可能……”

太过难以置信,刘贺张口结舌,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刘弗陵淡淡打断了他,看似很从容平静地说:“朕刚才问你,羌族、匈奴的问题如何处理,你还没有回答朕。”

刘贺还想再问清楚一点,殿外太监回禀,刘询求见,刘贺方把话头撂开。等刘询进来,刘弗陵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让刘询也思考一下。

刘贺笑嘻嘻地回道:“西域各国一直都是我朝的隐虑,但他们国小力弱,常会择强而依,只要我朝能克制住羌人和匈奴,他们不足担心。何况还有解忧公主在乌孙,抚慰联纵西域各国,靠着她和冯夫人的努力,即使先帝驾崩后,最动荡的那几年,西域都没有出大乱子,现在吏治清明,朝堂稳定,西域更不足虑。最让人担忧的是羌族和匈奴,而这两者之间,最可虑的却是羌族的统一,羌族一旦统一,我朝边疆肯定要有大的战事。”

刘弗陵点头同意,刘询神色微动,却没有立即开口。可殿上的两人都是聪明人,立即捕捉到他的神情变化,刘贺笑道:“看来小侯爷已经想到应对办法了。”

刘询忙笑着给刘贺作揖:“王叔不要再打趣我了。”又对刘弗陵说:“这事倒不是臣早想过,而是有人抛了个绣球出来,就看我们现在接是不接。”

刘贺听他话说得奇怪,不禁“咦”了一声,刘弗陵却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讲。

“皇上一定还记得中羌的王子克尔嗒嗒。克尔嗒嗒在赛后,曾去找孟珏说话,当着臣和云歌的面,对孟珏说:‘他日我若为中羌王,你在汉朝为官一日,中羌绝不犯汉朝丝毫。”’

刘询重复完克尔嗒嗒的话后,就再无一言,只静静看着刘贺和刘弗陵。殿堂内沉默了一会儿后,刘贺笑嘻嘻地说:“中羌虽不是羌族各个部落中最强大的,可它的地理位置却是最关键的。横亘中央,北接西域、西羌,南接苗疆、东羌,不仅是羌族各个部落的枢纽,也是通往苗疆的关隘,不通过中羌,倒奴的势力难以涔入苗疆,不通过中羌,羌族也不可能完成统一,可一直主张羌族统一,设法联合匈奴进攻我朝的就是如今的中羌首领。”

刘询点了点头:“王叔说得极是。有明君,自会有良臣,让孟珏这样的人继续为宫,并不难。只是据臣所知,克尔嗒嗒是中羌的四王子,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他若想当王,却不容易,如果他和父王在对汉朝的政见上再意见相左,那就更不容易了。”

刘弗陵淡淡说:“那我们就帮他把‘更不容易’变成‘容易’。”

刘贺说:“克尔嗒嗒能想出这样的方法去争位,也是头恶狼,让他当了王……”他摇着头,叹了口气。

刘弗陵淡笑道:“猎人打猎时,不怕碰见恶狼,而是怕碰见毫不知道弓匍厉害的恶狼。知道弓箭厉害的恶狼,即使再恶,只要猎人手中还有弓箭,它也会因为忌惮,而不愿正面对抗猎人,但不知道弓箭厉害的狼却会无所畏惧,只想扑杀猎人。”

刘贺想了一瞬,点头笑道:“皇上不常打猎,这些道理却懂得不少。都是恶狼,也只能选一只生了忌惮心思的狼了。”

刘弗陵说:“这件事情只能暗中隐秘处理,我朝不能直接干预,否则只会激化矛盾。”他看向刘询,“你在民间多年,认识不少江湖中的风尘侠客,此事关系到边疆安稳,百姓安危,我相信这些风尘中的侠客定有愿意助你的。”

刘询立即跪下,磕了个头后,低声说:“臣愿效力,可是臣有不情之请。”

刘弗陵淡淡应道:“什么?”

“此事若交给臣办,皇上就不能再过问,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

刘弗陵点头同意,只叮嘱道:“此事朕再不过问,只等着将来遥贺克尔嗒嗒接位登基。不过,你若需要任何物力、财力,可随时来向朕要。”

刘询心中激荡,强压着欣喜,面色平静地向刘弗陵磕头谢恩。等刘询退出去后,一直笑眯眯看着一切的刘贺,坐直了身子想说话,转念间,却想到连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刘弗陵如何会想不到?他既然如此做,则定有他如此做的因由,就又懒洋洋地歪回了榻上。

刘弗陵却是看着他一笑,道:“多谢。”

刘弗陵的通透让刘贺暗凛,想起二弟,心里黯然,面上却仍是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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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询的新府邸,阳武侯府。

霍成君不能顺利入宫,对他们而言,应该是件好事,可刘询总觉得孟珏心情不好:“孟珏,你好像很失望皇上不能纳妃。”

“有吗?”孟珏不承认,也未否认。

刘询道:“皇上纳妃是迟早的事情,就是不纳妃嫔,还有个上官皇后。以云歌的性格,可以容一时,却绝不可能容一世,她离开是必定的事情。再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人未过门,你就三心二意,就是一般女子都有可能甩袖而去,何况云歌?云歌如今给你点颜色瞧瞧,也很对。”

孟珏微笑着说:“侯爷对我的事情了解几分?当日情形,换成你,也许已经是霍府娇客。”

刘询未理会孟珏微笑下的不悦,笑问:“你不告诉我,我怎么能知道?你究竟为什么和霍光翻脸?”

孟珏淡笑:“侯爷今后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不要在下官的事情上浪费工夫。”

仆人在外禀报:“昌邑王来贺侯爷乔迁之喜。”

刘询忙起身相迎。

刘贺进来,看到孟珏,什么话都没有说,先长叹了口气。

刘询似解非解。

孟珏却已经明白,面上的笑容透出几分寂寥。

刘贺将云歌拜托他带给许平君的东西递给刘询:“全是云歌给夫人的。云歌还说,若夫人的伤已经大好了,可以选个日子进宫去看她。现如今她出宫不及夫人进宫来得方便。”

刘询笑着道谢。

春天是一年中最有希望的季节,秋天的收获正在枝头酝酿。

因为百花盛开的希望,连空气中都充满芳香。

云歌和刘弗陵并肩沿沧河而行。

沧河水滔滔,从天际而来,又去往天际,它只是这未央宫的过客。

云歌看水而笑,刘弗陵也是微微而笑,两人眼底有默契了然。

“陵哥哥,你想做什么?”

云歌的话没头没脑,刘弗陵却十分明白:“还没有想好,想做的事情太多。嗯,也许先盖座房子。”

“房子?”

“青石为墙,琉璃为顶。冬赏雪,夏看雨,白天望白云,晚上看星星。”

云歌为了和刘弗陵面对面说话,笑着在他前面倒走:“你要盖我们的琉璃小筑?你懂如何烧琉璃?对呀!煅烧琉璃的技艺虽是各国不传之秘,你却掌握着天下秘密,只此一门技艺的秘密,我们就不怕饿死了。”

说着,云歌突然瞪大了眼睛,十分激动:“你还知道什么秘密?”

刘弗陵微笑:“等以后你觉得无聊时,我再告诉你。只要你想,有些秘密保证可以让我们被很多国家暗中培养的刺客追杀。”

云歌合掌而笑,一脸憧憬:“不就是躲迷藏的游戏吗?不过玩得更刺激一些而已。”

刘弗陵只能微笑。禅位归隐后的“平静”生活,已经完全可以想象。

两人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向御花园行去。

“小心。”刘弗陵提醒倒走的云歌。

“啊!”

可是云歌正手舞足蹈,孟珏又步履迅疾,两人撞了个正着,孟珏半扶半抱住了云歌。

“对不……”话未说完,太过熟悉的味道,已经让云歌猜到来者是谁,亟亟想挣脱孟珏,孟珏的胳膊却丝毫未松,将她牢牢圈在他的怀抱里。

刘弗陵伸手握住了云歌的手:“孟爱卿!”语短力重,是刘弗陵一贯无喜无怒的语调。可波澜不惊下,却有罕见的冷意。

云歌感觉到孟珏的身子微微一僵后,终还是慢慢放开了她,向刘弗陵行礼:“臣不知皇上在此,臣失礼了,臣想请皇上准许臣和云歌单独说几句话。”

刘弗陵询问地看向云歌。

云歌摇头,表示不愿意:“你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孟珏起身,黑眸中有压抑的怒火:“我闻到不少宫女身上有我制的香屑味道,你身上却一点没有,你怎么解释?”

“怎么解释?我把香屑送给她们,她们用了,我没用呗!”

孟珏微微笑起来:“这个香屑统共才做了一荷包,看来你是全部送人了。”

云歌不吭声,算默认。

“若一更歇息,二更会觉得胸闷,常常咳嗽而醒,辗转半个时辰,方有可能再入睡……”

“宫里有太医给我看病,不需要你操心。”

“云歌,你真是条犟牛!这是你自己的身体,晚上难受的是自己。”

“你才是条犟牛!我都说了不要,你却偏要给我。你再给,我还送!”

刘弗陵总算听明白了几分来龙去脉:“云歌,你晚上难受,为什么从没有对我说过?”

云歌没有回答。心中暗想:你已经为了此事十分自责,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想因为一点咳嗽让你更添忧虑。

刘弗陵又问:“孟珏既然有更好的法子治疗你的咳嗽,为什么不接受?”

“我……”看到刘弗陵目中的不赞同,云歌气鼓鼓地扭过了头。

“孟珏,拜托你再制一些香屑,朕会亲自监督云歌使用。”

孟珏向刘弗陵行礼告退,行了两步,忽地回头,笑对云歌说:“药不可乱吃,你若不想害人,赶紧把那些未用完的香屑都要回来。”

云歌郁闷,送出手的东西,再去要回来?抹茶会杀了她的。

“孟珏,你骗人,你只是想戏弄我而已。”

“信不信由你了。”孟珏笑意温暖,翩翩离去。

云歌恼恨地瞪着孟珏背影,直到孟珏消失不见,才悻悻收回了视线。

侧头,碰上刘弗陵思量的目光,云歌有些不知所措:“陵哥哥,你在想什么?”

刘弗陵凝视着云歌,没有回答。

虽然孟珏人已走远,可她眼中的恼怒仍未消。

云歌对人总是平和亲切,极难有人能让她真正动气,一方面是她性格随和,可另一方面却也是云歌心中并没有真正把对方当回事情,只要不在乎,自然对方如何,都可以淡然看待。

“陵哥哥……”云歌握着刘弗陵的手,摇了摇。

刘弗陵握紧了她的手,微笑着说:“没什么,只是想,我该握紧你。”

晚上。

云歌正准备歇息,刘弗陵拿着一个木匣子进来,命抹茶将金猊熏炉摆好,往熏炉里投了几片香屑,不一会儿,屋子就盈满幽香。

云歌嘟囔:“他的手脚倒是麻利,这么快又做好了。”

刘弗陵坐到榻侧,笑赞道:“如此好闻的香屑,就是没有药效都很引人,何况还能帮你治病?免了你吃药之苦。”

云歌不想再提孟珏,拉着刘弗陵,要刘弗陵给她讲个笑话。

刘弗陵的笑话没说完,云歌就睡了过去。

孟珏所制的香十分灵验,云歌一觉就到天明,晚上没有咳嗽,也没有醒来。

所以,这香也就成了宣室殿常备的香,夜夜伴着云歌入眠。

125. 莲舟唱晚 1

刘弗陵越来越忙碌。

云歌的日子却越来越安静。

她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不再给他添任何乱,所以云歌尽力收起自己杂七杂八的心思,规规矩矩地做一个淑女,连红衣那里都很少去拜访。常常在宣室殿内,一卷书,一炉香,就是一整天。

毕竟本性好动,不是不觉得无聊,可是想到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彻底飞出这里,心思也就慢慢沉淀下来,怀揣着她和刘弗陵的小秘密,喜悦地等着那一天的来临。

在云歌一天天的等待中,黑夜越来越短,白日越来越长,春的缤纷换成了夏的浓郁。

云歌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可睁开眼一看,几缕斜阳照得室内更加明亮。这天怎么还没有黑?她望着碧茜纱窗,数着一个个的窗格子。

“很无聊吗?”一个人坐到了榻侧。

云歌惊喜:“怎么今日天未黑,你就回来了?没有事情忙了吗?”

“准备得差不多了,可以慢慢开始行动了。”刘弗陵回道。这段时间他又清减了不少,脸上颇有倦色,但因为喜悦,精神却显得十分好。

云歌一下子坐了起来:“你选择了谁?”又赶忙说,“不要告诉我是谁,我不善于在熟悉的人面前撒谎,我怕我会露了形迹。”

刘弗陵微笑:“他们二人都很好,目前还没有看出来谁更适合。”

云歌点头:“你准备得如何了?”

“我已经将赵充国将军调回京城,升杜延年为太仆右曹,右将军张安世虽然十分谨小慎微,在我和霍光之间不偏不倚,但是他的哥哥张贺却有豪侠之风,握一发制全身,我把张贺握在手中,不怕他会帮霍光……”

云歌惊讶:“张贺?张大人?你让病已大哥出面,不管什么事情,张大人都会尽力。”

“原来……这样。”刘弗陵明白过来,“看来真如他人所说,朝中仍有一些念卫太子旧恩的人。”

“究竟还有谁和他有交往,你要去问病已大哥。”

“刘病已不会告诉我的,臣子心系旧主是大忌。”

云歌叹了口气:“谁叫你是皇上呢?”

刘弗陵不在意地笑:“我心中有数就行了。不给你讲这些事情了,说了你也听不明白。你个糊涂家伙,只怕现在才知道右将军张安世是张贺的弟弟。”云歌吐舌头:“张大人官职低微,我怎么能想到他的弟弟竟然官做得这么高?那么多文武官员,要一个个记住他们的名字都费力,还要再理清楚彼此之间的亲戚关系,皇帝果然还是要聪明人才能胜任!你这么聪明……”

刘弗陵笑敲了下云歌的头:“不用来绕我,有什么话直接说。”

云歌眉尖微蹙:“小妹的病已经好了,霍光应该会重提霍成君进宫的事情,你想好如何应付了吗?”

刘弗陵的笑淡了,一时没有说话。一般人都会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压力,何况皇帝呢?皇子关系着整个江山社稷,在这个问题上,朝堂内没有一个官员会站在他这边。

云歌看到他的神情,忙笑着说:“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刘弗陵握住云歌的手说:“我会想办法处理好霍成君的事情,你不要担心。”

云歌笑着点了点头。

刘弗陵笑说:“听闻淋池的低光荷开了,贺奴嚷嚷着这段日子太累,晚上要去游湖。我已经命御厨准备小菜、鲜果、糕点,晚上边赏荷边吃,你看可好?”

云歌大乐:“还是贺奴得我心意。”

云歌闷了很久,洗漱停当,就已经按捺不住,拉着刘弗陵直奔淋池。不知道武帝当年从何处寻了此异花,淋池荷花与别处的荷花不同。一茎四叶,形如骈盖,日光照射时叶片低首,所以称为“低光荷”。每到花开季节,芬芳之气十余里外都可闻到。最神奇的是,荷叶食后能令人口气常香,所以宫内妃嫔,宫外命妇,都极其喜欢此荷,以能得一枝半叶为荣。

此时太阳还未西落,碎金的光线映在片片低首的碧绿荷叶上,金碧交加,紫光潋滟。

一朵朵碗口大的荷花,或洁白,或淡粉,三三两两地直铺叠到天际。风过时,叶动,光动,花动,水动。光影变化,色彩流离。

云歌喜悦地叫:“整日锁在屋中,看看我差点错过了什么!”

其他人都还未到,但刘弗陵看云歌已等不及,遂命人放小船。云歌把船上持桨的太监赶下了船:“不用你划,我自己会划船。”

于安担忧:“皇上……”

刘弗陵看了他一眼,于安不敢再多言。

云歌在于安不信任的目光中,把舟荡了出去。

小舟越行,荷花越茂密,渐渐四周都是荷花,两人身在荷叶问,已经看不到岸上的人。

云歌久未活动,划了不久,额头就有细密汗珠沁出,脸颊透着健康的粉红,人面荷花两相映,自是一道风景。

云歌看刘弗陵只盯着自己看,笑嗔:“你干吗老是盯着我看?我又不会比荷花更好看!”

刘弗陵微笑不语,随手摘了一枝大荷叶,倒扣在云歌头上,充作帽子遮阳。

游湖的乐趣,一半在划船上。云歌不想刘弗陵错失划船之乐,把桨递给他:“我教你划船。”刘弗陵笑:“你真把我当成什么都不会做的皇帝了?皇帝小时候也和一般孩子一样贪玩好闹。”说着,接过桨开始划,几下后,动作渐渐流利,划得不比云歌差。

云歌惬意地缩躺在船上,随手扯了自己“帽子”边缘的荷叶放进嘴里。

“果然清香满口。”撕了一片,探身喂给刘弗陵。

船随水走,本就有些摇晃,刘弗陵张嘴咬荷叶,云歌身子一晃,往前一倾,刘弗陵含住了她的手指。

两人都如触电,僵在了船上,只小船晃晃悠悠,随着水流打转。

云歌低着头抽手,刘弗陵却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去揽她的腰,俯身欲吻云歌。

云歌只觉荷叶的幽香熏得人身子软麻,半倚着刘弗陵的臂膀,闭上了眼睛。刘弗陵的唇刚碰到云歌唇上,云歌脑内蓦地想起对孟珏的誓言,猛地一把推开了他:“不行!”

云歌用力太大,刘弗陵又没有防备,眼看着就要跌到湖中,云歌又亟亟去拽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已是湿了大半截衣袍。

船仍在剧晃,两人都气喘吁吁。

刘弗陵的手紧紧扣着船舷,望着连天的荷叶说:“是我不对。”看似平静的漆黑双眸中,却有太多酸涩。

云歌去握他的手,刘弗陵没有反应。

“陵哥哥,不是我,我不愿意。只是因为……陵哥哥,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的。”云歌不知道该如何让他相信,只能一遍遍重复着“愿意”。

刘弗陵的心绪渐渐平复,反手握住了云歌的手:“是我不对。”刘弗陵眼中的苦涩受伤,都被他完完全全地藏了起来,剩下的只有包容和体谅。

云歌知道只需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就可以抚平刘弗陵的伤,可她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她突然十分恨孟珏,也十分恨自己。

“陵哥哥,等到明年,你不管想做什么,我都愿意,都绝不会推开你。”云歌脸颊的绯红已经烧到了脖子,却大胆地仰着头,直视着刘弗陵。

云歌的眼睛像是燃烧着的两簇火焰,刘弗陵心中的冷意渐渐淡去,被云歌盯得不好意思,移开了视线:“被你说得我像个好色的登徒子。西域女儿都这般大胆热情吗?”

云歌拿荷叶掩脸,用荷叶的清凉散去脸上的滚烫。

刘弗陵划着船,穿绕在荷花间。

夕阳,荷花。

清风,流水。

小船悠悠,两人间的尴尬渐渐散去。

云歌觉得船速越来越慢,掀起荷叶,看到刘弗陵脸色泛红,额头上全是汗。

“陵哥哥,你怎么了?”

刘弗陵抹了把额头,一手的冷汗:“有些热。”对云歌笑了笑,“大概划得有些急了,太久没有活动,有点累。”

云歌忙摘了一片荷叶,戴在他头顶,又用自己的荷叶给他扇风:“好一些了吗?”

刘弗陵点了点头。

云歌拿过桨:“让奴家来划,请问公子想去哪个渡头?”

刘弗陵一手扶着船舷,一手按着自己胸侧,笑说:“小姐去往哪里,在下就去哪里。”

云歌荡着桨,向着夕阳落下的方向划去。

一轮巨大的红色落日,将碧波上的小舟映得只一个小小的剪影,隐隐的戏谑笑语,遥遥在荷香中荡开。

“奴家若去天之涯呢?”

“相随。”

“海之角呢?”

“相随。”

“山之巅呢?”

暮色四合时,云歌才惊觉,在湖上已玩了许久,想着刘贺肯定等急了,匆匆返航。

126. 莲舟唱晚2

暮色四合时,云歌才惊觉,在湖上已玩了许久,想着刘贺肯定等急了,匆匆返航。

未行多远,只见前面一艘画舫,舫上灯火通明,丝竹隐隐,四周还有几条小船相随。

刘贺也看见了他们,不满地嚷嚷:“臣提议的游湖,皇上却抛下臣等,独自跑来逍遥。过墙推梯,过河拆桥,太不道义了。”

行得近了,云歌看到刘询和许平君共乘一舟,刘贺和红衣同划一船,孟珏独自一人坐了一条小舟。于安和七喜划了条船,尾随在众人之后。

云歌有意外之喜,笑朝许平君招手:“许姐姐。”

看到刘弗陵,许平君有些拘谨,只含笑对云歌点了下头,赶着给刘弗陵行礼。画舫上的侍女有的吹笛,有的弹琴,有的鼓瑟。

画舫在前行,小船在后跟随,可以一面听曲,一面赏景。

若论玩,这么多人中,也只得刘贺与云歌有共同语言。

刘贺得意地笑问云歌:“怎么样?”

云歌不屑地撇嘴:“说你是个俗物,你还真俗到家了。今晚这般好的月色,不赏月,反倒弄这么个灯火通明的画舫在一旁。荷花雅丽,即使要听曲子,也该单一根笛,一管箫,或者一张琴,月色下奏来,伴着水波风声听。你这一船的人,拉拉杂杂地又吹又弹又敲,真是辜负了天光月色、碧波荷花。”

刘贺以手覆眼,郁闷了一瞬,无力地朝画舫上的人挥了下手:“都回去吧!”

画舫走远了,天地蓦地安静下来,人的五感更加敏锐。这才觉得月华皎洁,鼻端绕香,水流潺潺,荷叶颤颤。

刘贺问云歌:“以何为戏?”

云歌笑:“不要问我,我讨厌动脑子的事情,射覆、藏钩、猜枚,都玩不好。你们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了,我在一旁凑乐子就行。”

许平君张了下嘴,想说话,却又立即闭上了嘴巴。

刘询对她鼓励地一笑,低声说:“只是游玩,不要老想着他们是皇上、王爷,何况,你现在也是侯爷夫人,有什么只管说,说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许平君大着胆子说:“王叔,妾身有个主意,四条船,每条船算一方,共有四方。四方根据自己喜好,或奏曲,或唱歌,或咏诗,大家觉得好的,可以向他的船上投荷花,最后用荷花多少定哪方胜出,输者罚酒。只是,孟大人的船上就他一人,有点吃亏。”

刘贺拍掌笑赞:“赏了很多次荷花,却从没有这么玩过,好雅趣的主意。”

扫了眼孟珏,“我们多给他一次机会玩,他哪里吃亏了?云歌,你觉得呢?”

云歌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荷叶,无所谓地说:“王爷觉得好,就好了。”

刘弗陵一直未出一语,刘贺向他抱拳为礼:“第一轮,就恭请皇上先开题。”

刘弗陵神情有些恍惚,似没听到刘贺说话,云歌轻叫:“陵哥哥?”

刘弗陵疑问地看向云歌,显然刚才在走神,根本没有听到众人说什么。云歌轻声说:“我们唱歌、作诗、奏曲子都可以,你想做什么?”

云歌说话时,纤白的手指在碧绿的荷茎上缠来绕去。刘弗陵看了她一瞬,抬头道:“清素景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光曙开月低河。”

既应景,又写人,众人都叫好。刘病已赞道:“好一句‘云光曙开月低河’。"

几人纷纷折荷花投向他们的船,不敢砸刘弗陵,只能砸云歌,云歌边笑边躲:“喂,喂!你们好生赖皮,这么大的船,偏偏要往我身上扔。”

不多时,满头花瓣,一身芳香,云歌哭笑不得,对刘弗陵说:“你赢,我挨砸。我们下次还是不要赢好了,这花蒂打在身上还是挺疼的。”

云歌低着头去拂裙上的荷花,刘弗陵含笑想替云歌拂去头上的花瓣,却是手刚伸到一半,就又缩回,放在了胸侧,另一只手紧抓着船舷。

一直尾随在众人身后的于安,脸色蓦沉,划船靠过来,在刘弗陵耳边低语了一句,刘弗陵微颔首。

刘弗陵笑对众人说:“朕有些急事要办,需要先回去。各位卿家不要因为朕扫了兴致,继续游湖,朕处理完事情,立即回来。”

云歌忙道:“我陪你一块回去。”

刘弗陵低声说:“是朝堂上的事情,你过去,也只能在一边干等着。不如和大家一起玩,许平君难得进宫一趟,你也算半个主人,怎么能丢下客人跑了?我办完了事情,立即回来。”

云歌只能点点头。

于安所乘的船只能容纳两人,他不愿耽搁工夫让七喜去拿船:“云姑娘,你先和别人挤一下,奴才用这艘船送皇上回去。”

刘贺笑道:“孟珏的船正好还可以坐一个人,云歌就先坐他的船吧!”云歌未说话,于安已急匆匆地叫:“麻烦孟大人划船过来接一下云姑娘。”

孟珏划了船过来。

刘弗陵对云歌颔首,让她大方对待:“我一会儿就回来。”

云歌点点头,扶着孟珏递过的船桨,跳了过去。

于安立即跃到云歌先前坐的地方,用足力气划桨,船飞快地向岸边行去。

刘弗陵一走,许平君顿觉轻松,笑说:“我们现在只有三条船,那就算三方了,每船都两人,很公平。云歌,刚才你得的荷花算是自得了,不过可以让你点下家。”

云歌感觉到所有人都在偏帮孟珏,没好气地说:“就许姐姐你。”

说完又泄气,有病已大哥在,他们很难输。

不料许平君胸有成竹地一笑,未等刘询开口,就吟道:“水晶帘下兮笼羞娥,罗裙微行兮曳碧波。清棹去兮还来,空役梦兮魂飞。”

除孟珏以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连刘询都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许平君。

不是许平君作得有多好,她这首咏荷诗比刘弗陵的咏荷诗还差许多。可是一年前,许平君还不识字。从一字不识到今日这首诗,她暗中下了多少苦功?

许平君看众人都直直盯着她,心怯地看向孟珏,孟珏嘉许地向她点了点头,许平君才放了心,不好意思地说:“不太好,各位就笑听吧!”

“什么不太好?简直太好了!”云歌大叫一声,亟亟找荷花,孟珏将刚折到手的荷花递给云歌,云歌匆忙间没有多想,立即就拿起,朝许平君用力扔了过去,许平君笑着闪躲,红衣的荷花也随即而到,躲了一朵,没躲开另一朵,正中额头,许平君一边嚷疼,一边欢笑。

云歌看孟珏想扔的方向是许平君的裙裾,不满地说:“刚刚砸我(时),可没省力气。”

孟珏将荷花递给她:“给你扔。”

刘贺叫了声云歌,手里拿着荷花,努了努嘴,云歌会意而笑,忙抓起荷花,两人同时扔出,一左一右,砸向许平君。许平君看云歌扔的速度很慢,就先向左边躲,不料右边的荷花突然加速转道,先打到左边荷花上,然后两朵荷花快速地一起打中许平君的头。许平君揉着脑袋,气得大叫:“大公子,云歌,你们两个欺负我不会武功!”

“你先头又没说,扔荷花不许用武功。”云歌向她吐吐舌头,一脸你奈我何的神气。

许平君盈盈而笑,点点云歌:“下一家,孟珏和云歌。”

云歌不依:“又要砸我?我……我……我什么都不会,这轮算我输了。”

刘贺和刘询笑嘲:“你不会,还有孟珏。孟珏,你不会打算向我们认输吧?”

孟珏看向云歌,云歌侧仰着脑袋望月亮。

孟珏淡笑:“输就输了。”举起酒杯要饮。

刘贺叫:“太小了,换一个,换一个,旁边的,再旁边的。”

孟珏懒得推诿,举起大杯,斟满酒,一饮而尽。

刘贺嚷:“云歌,该你喝了。”

“孟珏不是刚喝过一杯?”

许平君笑:“云歌,是你们两个都输了,自然两人都该喝,哪里只能让一个人喝?”

“哼!砸我的时候,也不见船上还有另一个人?”

云歌抱怨归抱怨,酒仍是端了起来,还未送到嘴边,孟珏把酒杯拿了过去,一口饮尽,朝众人倒置了下杯子。

云歌低声说:“我会喝酒,不需要你挡。”

孟珏淡淡说:“从今往后,咳嗽一日未彻底治好,便一日不许碰酒。”

刘贺和许平君朝云歌挤眉弄眼:“不用挨砸,不用喝酒,这下可是能放心大胆地认输了。”

盂珏指了指刘贺说:“别哕唆,该你们了。”

红衣从袖里取出一根碧绿的竹短笛,微笑着将竹笛凑到了唇畔。

红衣的曲子如她的人一般,温柔婉转,清丽悠扬。

没有如泣如诉的缠绵悱恻,也没有深沉激越的震撼肺腑,不能感星闭月,也不能树寂花愁。可她的笛音,就如最温和的风,最清纯的水,在不知不觉中吹走了夏天的烦躁,涤去了红尘烦恼。众人都不自觉地放下了一切束缚,或倚,或躺,任由小舟随波轻荡。

皓月当空,凉风扑面,友朋相伴,人生之乐,还有什么?

红衣侧坐吹笛,刘贺不知何时,已经从船舷靠躺在了红衣身上,仰望明刘询和许平君并肩而坐,双手交握,望着船舷两侧滑过的荷花,微微而笑。

孟珏和云歌隔着段距离一坐一卧,举目望月,偶尔四目交投,孟珏眸内似流动着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红衣的笛音悄无声息地消失,众人却仍静听水流,遥赏月兔。

良久后,刘询的声音在荷花深处响起:“闻曲识人。大公子,你要惜福。”

刘贺笑问:“到底好是不好?怎么不见你们投荷,也不见你们罚酒?”

众人这才赶紧去折荷,但看着红衣娴静的身姿,却怎么都砸不下去,纷纷把荷花砸向了刘贺。

刘贺却非云歌和许平君,虽然看着身子未动,却没有一朵荷花能砸到他头上,都只落到了袍摆上。

他嘻嘻笑着朝云歌、许平君拱手:“多谢美人赠花。”又指着云歌和孟珏,“我选你们。”

“又是我们?”云歌郁闷。

“仍是我们?”

“怎么还是我们?”

“我知道是我们。”云歌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刘询和刘贺摆明了整她,不管她点谁,下一轮肯定又轮回来。

刘贺笑:“云歌,你还坚持不肯玩吗?孟珏酒量再好,也经不得我们这么灌。不过,也好,也好,这小子狡猾如狐,从不吃亏,我从来没有灌他灌得这么痛快过。咱们继续,继续!回头看看醉狐狸是什么样子。”

孟珏正要喝下手中的酒,云歌道:“这轮,我不认输。”

孟珏未置一言,静静放下了酒杯。

云歌想了会儿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吧!”轻敲着船舷,心内暗度了下曲调,启唇而歌:

“清素景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

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光曙开月低河。”

云歌并不擅即兴度曲,又没有乐器替她准音,时有不能继,音或高或低,以致承接不顺。

忽闻身侧响起乐音,引她随曲而歌。

云歌侧目,只看盂珏双手握着一个埙,垂目而奏。

埙乃中原华夏一族最早的乐器之一,传闻炎帝、黄帝时所创。因为是用大地的泥土煅烧而成,埙音也如广袤无垠的大地,古朴浑厚,低沉沧桑中透着神秘哀婉。

云歌的歌声却是清亮明净,飞扬欢快。

两个本不协调的声音,却在孟珏的牵引下,和谐有致,宛如天籁。

苍凉神秘的埙音,清扬婉转的歌声,一追一逃,一藏一现,一去一回,若即若离,似近似远,逡游飞翔于广袤深洋,崇山峻岭,阔邃林海,千里平原,万里苍穹。

起先,一直是埙音带着歌声走,可后来,歌声的情感越来越充沛,也越来越有力量,反过来带着埙音鸣奏。

埙音、歌声彼此牵扯,在湖面上一波又一波荡开。一个沧桑,一个哀婉。咏唱着天地间人类亘古的悲伤:爱与恨,生与死,团聚和别离。

音静歌停。

众人屏息静气地看着孟珏和云歌。

云歌不知道自己何时竟直直站在船上,孟珏也有些恍惚,他并没有想奏哀音,可当他把云歌的歌声带出后,自己也被云歌牵引,歌曲已经不止是他一个人控制,而他,只能将它奏出。

云歌怔怔地站着,突然说:“我要回去。”

127. 莲舟唱晚3

夏季时,刘弗陵会在清凉殿接见大臣,处理朝事。

云歌先去清凉殿。

没有人。

她又匆匆向宣室殿跑去。

宣室殿内漆黑一片,异常安静。

云歌心慌,难道陵哥哥去找他们了?正要转身,于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云姑娘,皇上就在殿内。”

于安大半个身子仍隐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到脸上表情,只觉得声音阴沉沉地低。

云歌不解:“你没有在殿前侍候,怎么守在殿外?皇上睡了吗?怎么一盏灯都不点?”说着话,人已经跑进了正殿。

静坐于黑暗中的刘弗陵听到声音,含笑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云歌的眼睛一时未适应大殿的黑暗,随着声音,摸索到刘弗陵身旁:“你为什么没来?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不开心?”

刘弗陵扶云歌坐到他身侧:“是有些不高兴,不过没什么,不用担心。”

“因为朝堂上的事情不顺?霍光又为难你了?我们的计划遇到阻碍了吗?”

刘弗陵未说话,只是凝视着云歌,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碰了碰她的眉毛,指肚在她的脸颊轻抚。

他的手指冰凉,云歌握住他的手,呵了口气:“怎么夏天了还这么冰呢?以后你要和我一块去骑马、去爬山,几个月下来,管保比吃什么人参燕窝都有用。”

刘弗陵的声音有些沙哑:“云歌,今晚陪我一起睡,好吗?像上次一样,你睡一头,我睡一头。”

云歌很想点头,却不能:“我……这次不行。我在这里陪你说话,一直说到你想睡,好不好?”

刘弗陵看着云歌的抱歉,沉默一瞬后,微笑着说:“好,你给我讲讲你们刚才都玩什么了。”

云歌只讲到红衣吹笛,刘弗陵已经有些困倦,手放在胸上,靠到了榻上,闭着眼睛说:“云歌,我想休息了,你也去睡吧!帮我把于安叫进来。”

“嗯。你不要再想那些烦心的事情,等睡起来了,总会有办法解决。”云歌给他盖了条毯子,轻轻退出了大殿。

第二日,云歌起了个大早去看刘弗陵,寝宫却已无人。小太监赔笑说:“皇上一大早就起身办事去了。”

“哦,皇上今日的心情可好?”

小太监挠头:“姑娘,你也知道,皇上一年四季都一样,淡淡的,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不高兴。”

云歌笑笑,未说话。陵哥哥的喜怒哀乐和常人没什么不同。

一连很多日,刘弗陵总是早出晚归。

深夜,云歌好不容易等到他时,他总是很疲惫的样子,虽然他会强撑困倦和云歌说话,云歌却不愿再烦扰他,只想让他赶快休息。

看来又出了意外,让他上次所说的“准备好了”,变成了“并没有好”。

云歌按下了心内的焦虑,重新开始静静地等待。

她开始亲自照顾宣室殿内的各种花草。浇水、施肥、剪枝,还移植了一些喜阴的藤萝过来,大概自幼做惯,她又本就喜欢做这些事情,宣室殿带给她的焦躁随着花草的生长平复了许多。

云歌蹲在地上松土,每看到蚯蚓,总会高兴地一笑。她刚开始照顾这些花革时,可是一条蚯蚓都没有。

富裕站在一角,看了云歌很久,最后还是凑到了她身旁,即使冒着会被于总管杖毙的危险,他也要告诉云歌。

“小姐,有件事情……皇上,皇上……”

云歌放下了手中的小铁铲,安静地看着富裕。

富裕不忍看云歌双眸中的清亮,低着头说:“皇上这几日离开清凉殿后,都去了椒房殿。”

云歌未说一句话,只扭头静静地凝视着眼前半谢的花。

很久后,她站起:“我想一个人走走,不要跟着我,好吗?”

云歌一路急跑,跑到了清凉殿外,脚步却猛地停了下来。退到角落里,只定定地凝视着殿门。

夏天的蝉正是最吵时。“知了、知了”地拼命嘶鸣着。

云歌脑内的思绪漫无天际。一时想起和陵哥哥在草原上的盟约,心似乎安稳了,可一时又忽地想起了孟珏在山顶上给她的誓言,心就又乱了。一时想着这天下总该有坚贞不变、千金不能换的感情,一时却又想起也许千金不能换,只是没有碰到万金,或者千万金……

不知道站了多久,日影西斜时,一个熟悉的人从清凉殿内出来,被身前身后的宦官簇拥着向左边行去。

回宣室殿不是这个方向,这个方向去往椒房殿。

不过也通向别处,不是吗?也许他是去见刘贺。云歌在心里对自己说。

远远跟在后面,看到他向椒房殿行去,看到宫女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看到小妹欢笑着向他行礼。他缓步而进,亲手扶起了盛装打扮的小妹,携着小妹的手,走入了内殿。

原来,他不是无意经过,而是特意驾临。

心里最后相信的东西砰然碎裂。那些尖锐的碎片,每一片都刺入了骨髓,曾有多少相信期待,就有多少锥心刺骨的痛。

云歌慢慢坐到了地上,双臂环抱住自己,尽量缩成一团。似乎缩得越小,伤害就会越小。

红衣拖起了地上的云歌,刘贺说了什么,云歌并未听分明,只是朝刘贺笑。

“……皇子关系着大汉命脉、天下百姓,不管政见如何不同,可在这件事情上,百官都在力谏……皇帝毕竟是皇帝,与其让霍成君进宫,不如宠幸上官小妹。小妹若得子,只得一个儿子依靠罢了,霍成君若得子,却后患无穷……”

刘贺的声音淡去,云歌只看到他的嘴唇不停在动。

原来所有人都早已经知道,只有她蒙在鼓里。

云歌不想再听刘贺的开解,这些道理她如何不懂呢?原来这就是他的解决办法。

笑着拒绝了红衣和刘贺的护送,独自一人回宣室殿。

却是天地茫茫,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漫无目的,心随步走。

太液池上的黄鹄还是一对对高翔低回,淋池荷花依旧娇艳,沧河水也如往日一般奔流滔滔。

可是,有些东西,没有了。

从未央宫,走到建章宫,又从建章宫回到未央宫,云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看到月亮已经爬到了中天。

当她回到宣室殿时,刘弗陵立即从殿内冲了出来,一把握住她的胳膊,亟亟问:“你,你去哪……”语声顿了一顿,紧握的手又慢慢松了,淡淡的语气,“夜很深了,你赶紧歇息吧!”

她不应该央求和企求一个人的心意的。她应该昂着头,冷淡地从他的面前走过去,可她做不到。云歌有些恨自己。可如果央求真能挽回一些东西,那么,恨就恨吧!

“陵哥哥,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刘弗陵转过了身:“我很累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陵哥哥。”

叫声清脆,一如很多年前。

刘弗陵的脚步却只微微停了一瞬,就头也未回地进了寝殿,任云歌痴痴立在殿前。

天仍漆黑,刘弗陵就穿衣起身。

走出殿门,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立在殿前的水磨金砖地上,织金石榴裙上露痕深重,竟好似站立了一夜。

“陵哥哥,我有话和你说。”

云歌定定地盯着刘弗陵,面容苍白憔悴,只有眼内仍亮着一点点希冀。

刘弗陵面色惨白,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云歌。

“我要去上朝。”

他从云歌身旁直直走过,脚步匆匆,像是逃离。

云歌眸内仅剩的一点光芒熄灭,她的眼睛只余空洞、悲伤。

刘弗陵的脚停在了宫门的台阶前,无论如何也跨不出去,他蓦然转身,快走到了云歌身旁,牵起她的手,拽着她疾步向外行去。

马车在黑暗中奔出了未央宫。

128. 莲舟唱晚4

云歌眼睛内有喜悦。

刘弗陵眸底漆黑一片,了无情绪。

“陵哥哥,我知道霍光又在逼你纳妃,你是不是和小妹在演戏给他看?还有,你真的很想要孩子吗?你可不可以等一等?我,我可以……”

刘弗陵的手放在了云歌的唇上,笑摇了摇头:“先把这些事情都忘掉,这半日只有你和我,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看云歌点头答应了,刘弗陵才拿开了手。

于安也不知道皇上究竟想去哪里。皇上拽着云歌匆匆跳上马车,只吩咐了句“离开未央宫,越远越好”,所以他只能拼命打马,催它快行,无意间,竞走到了荒野山道上,颠簸难行,刚想要驾车掉头,皇上挑起帘子,牵着云歌下了马车:“你在这里等着。”

“皇上,荒郊野外,奴才还是跟着的好。”

“我和云歌想单独待一会儿。”

看到皇上眼底的寥落无奈,于安心头酸涩难言,不再吭声,安静地退到了路旁。

刘弗陵和云歌手挽着手,随山道向上攀缘。

云歌抬头看看山顶,再看了看天色,笑说:“我们若快点,还来得及看日出。”

“好,看谁最早到山顶。”

“陵哥哥,我若赢了,你要答应我件事情,算作奖品。”

刘弗陵未说话,只笑着向山上快速爬去。云歌忙追了上去。

两人都放开心事,专心爬山,一心想第一个看到明日的朝阳。

山看着并不高,以为很好爬,不料越往上行就越陡,有的地方怪石嶙峋,荆棘密布,几乎无路。

云歌看刘弗陵额头全是汗:“陵哥哥,我有点爬不动了,下次我们来早些,慢慢爬吧!”

“下次的日出已经不是今日的日出。人生有些事情,是我无能为力的,可这次却是我可以控制的。”刘弗陵语气中有异样的坚持,云歌不敢再提议放弃。

刘弗陵看云歌边爬边看他,用袖擦了擦脸上的汗,笑道:“一年四季,车进车出,做什么都有人代劳,难得活动一次,出点汗是好事情。”

云歌想想也是,释然一笑,手足并用地向山上爬去。

好几次,看着前面已经无路,云歌犹豫着想放弃,跟随在她身后的刘弗陵却总是极其坚持,坚信一定有路可以到山顶。

两人用木棍劈开荆棘,刘弗陵把身上的长袍脱了下来,在极陡峭的地方,用它搭着树干,充作绳子,继续向上攀。

而每一次以为的无路可走,总会在坚持一段后,豁然开朗。或有大树可供攀缘,或有石头可供落脚,虽不是易途,却毕竟是有路可走。

山顶近在眼前,东边的天空积云密布,渐泛出红光,太阳眼看着就会跳出云海。

对今天的日出,云歌从刚开始的不在乎,变得一心期待,一边亟亟往上爬,一边叫:“陵哥哥,快点,快点,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就在要登上山顶时,云歌回头,却看刘弗陵的速度越来越慢,她想下去,拽他一起上来,刘弗陵仰头望着她说:“你先上去,我马上就到。不要两人一起错过,你看到了,至少可以讲给我听,快点!”

云歌迟疑,刘弗陵催促:“你看见和我看见是一样的,快上去。”

云歌用力拽着树枝,最后一跃,登上了山顶。

在她登临山顶的同时,一轮火红的圆日,从汹涌磅礴的云海中跳出,刹那间,天地透亮,万物生辉。

眼前是:碧空万里,千峦叠翠;回眸处:刘弗陵迎着朝阳对她微笑,金色的阳光将他的五官细细勾勒。

云歌眼中有泪意,蓦地张开双臂,迎着朝阳,“啊——”大叫了出来。

胸中的悒郁、烦闷都好似被山风涤去,只觉人生开阔。

刘弗陵缓缓登到山顶,坐到石块上,含笑看着云歌立在山崖前,恣意地飞扬。他偶尔一个忍耐的皱眉,却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云歌大喊大叫完,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笑坐到刘弗陵腿侧,脸俯在他膝头:“在宫里不敢乱叫,只好在荒郊野外撒疯。”

刘弗陵想用衣袖擦去云歌脸上的污迹,抬胳膊一看,自己的袖子五颜六色,绝不会比云歌的脸干净,只得作罢。

云歌的脸在他掌间轻轻摩挲:“陵哥哥,我觉得你近来爱笑了。”

刘弗陵微笑地眺望着远处,没有说话。

“可我觉得你的笑,不像是开心,倒像是无可奈何地隐藏。陵哥哥,我也不是那么笨,好多事情,你若为难,可以和我商量。可是,你不能,不能……你说过只误我一生的。我看到你和别人,心里会很痛。”

“云歌……”刘弗陵手指轻碾着她的发丝,眉间有痛楚。他缓缓深吸了口气,唇畔又有了淡淡的笑意,“你会记住今天看到的日出吗?”

“嗯。”云歌枕在他的膝头,侧脸看向山谷,“虽然我以前看过很多次日出,但是今天的最特别,而且这是你陪我看的第一次日出,我会永远记住。”

“云歌,我想你记住,人生就如今天的登山,看似到了绝境,但只要坚持一下,就会发觉绝境后另有生机。每次的无路可走,也许只是老天为了让你发现另一条路,只是老天想赐给你意想不到的景色,所以一定要坚持登到山顶。”

“嗯。”云歌懵懂地答应。

刘弗陵托起云歌的脸,专注地凝视着她,似要把一生一世都看尽在这次凝眸。

云歌脸红:“陵哥哥。”

刘弗陵放开了她,站起身,微笑着说:“该回去了。我片言未留,就扔下一帮大臣跑出来,未央宫的前殿只怕要吵翻了。”

云歌依依不舍,在这个山顶,只有她和他。回去后,她和他之间又会站满了人。

刘弗陵虽然面上没有任何眷念,可下山的路却走得十分慢,紧握着云歌的手,每一步都似用心在记忆。

于安看到两个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人从山上下来,吓了一跳。

等刘弗陵和云歌上了马车,于安恭敬地问:“皇上,去哪里?”

沉默。

良久后,刘弗陵微笑着吩咐:“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