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10

胭脂蓝 (无声悄然) 10-16

by 无声悄然

  第十章
  暗色未央,殿内只有幽幽一盏灯烛,照着满室晦暗。
他恍惚的睁开眼,火色的锦纱床账半掩,杏色流苏在光下流动着柔和的华彩。
本来已经是精疲力竭,可是总是觉得缺少了什么,让他无法安心入睡。呼吸间总是闻见若隐若现的香气,像是花香,又不像花香,带着浅浅的甜腻,陌生却又似熟悉。
伸手向身侧揽去,却是摸了个空。
他一惊,起身望去,身侧空无一身。
殿内是极静的,静的只听得到他自己的呼吸。
“来人。”
何浅应声而入,躬身站在帐旁。
“皇后呢?”
“启禀皇上,娘娘说……说……”
“快说!”何浅的吞吞吐吐让他失去了耐心,于是他不耐的喝道。
“娘娘……说不惯与人同榻,所以到侧殿睡了。”
“你下去吧。”
他的目光倏然森冷,挥退了面前他垂眼而立的宫人。
重新躺回枕上,却突然觉得那枕是如此的冰冷。侧头看着帐外的鎏金八方烛台,烛泪无痕一点点,一滴滴,慢慢地滚落到烛台下,凝成了血红色的珠粒。
没有关系,总会有一天,他会让那颗高傲的心,臣服在他的脚下,而这一天已经不远。
那幽香一直缭绕鼻间,让他辗转难眠,他索性将头埋入手肘之中,这才发觉那香气是从自己身上传了来,若有若无,萦绕着他,仿佛一直透进了骨子里。
不自觉的,满眼都是她描绘着蓝色胭脂花的极美面庞。

镜安今年冬季来得格外的早,刚刚到了九月初天就已经下起了雪。
日虽不过中天,半深半浅的带着昏色天空将一切都映得胧胧明明。
罗迦刚刚退了早,来到了宁夜宫。
随着宫人的引领,他在宁夜宫的庭院中看到了她。
远远地,罗迦已经看到了那个玄色的人影,他静静地走到她的身后,凝视着那难掩落寂的背影。
她惘然地立在梅花树下,裹着玄貂,零零落落的细雪软绵绵地拂在她的发梢,落在玄貂的绒毛上,她恍若未觉。
鸟儿在空气中鸣叫声,惊醒了夜熔,她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罗迦。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站在对面的罗迦捕捉到了她的表情。
那是一个非常寂寞的思念神情,就是因为寂寞到了极点,所以,那个表情上也带着透明的哀伤。
她……在思念谁?在为谁而哀伤?
他默默地看着她,本应嫉妒的他,心底却弥漫起一种难以抑制的熟悉感觉。
明知道她无法视物,他依旧想要掩饰心慌,张嘴刚要开口,有着近似于冰雪般美丽容颜的她先一步出声:“哪里来的鸟?”
此时,罗迦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朝她递出手中的东西,而随着他的动作,一个象牙雕刻的精致鸟笼出现在他的手中。
“南夷进贡来的,朕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他温暖的手指握住她的手,牵引着她在鸟笼上抚摸着。
凹凸的花纹伴着偶尔触到的软软羽毛,印在她的手中。
她瑟缩着想要收回手指,却没有成功。下一刻,陡然受到一股拉力,她已经落入了罗迦怀中。
看着在自己怀中比绽放的梅花还要冷艳的女子,他有些眩惑的眯起眼睛。伸手,抚摸她的嘴唇,泌凉的感觉从指头一点一点向上蔓延,带起寒冷的温度。
然后,他笑得温柔:“这鸟的叫声,很好听,特地给你带来的,平时解解闷也是好的。”
鸟儿在笼中扑着翅膀,它那足上金铃便霍啦啦一阵乱响,那翅膀也扇得腾腾扑起。
“什么鸟?”感觉温暖的手指在自己唇间抚摩了良久之后,改用手背轻轻地拂着脸颊,她下意识的转开了头:“即是贡鸟想必长得很漂亮了。”
“全身都是湖青色,叫青鸟。朕倒觉得它可没有你美。”罗迦微微地低下头,看着她,然后温柔地挑起嘴唇,在夜熔白色丝绢一般的耳壳旁边温柔的呢喃:“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她身躯一震,然后眉尖微微颦起。
她马上想到的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雪依旧飞扬的,像是大片大片白色羽毛一般落下。
青鸟失去自由的凄清声音,婉转中带轻灵,如同仙女手中轻舞的飞天绶带,一层一层轻轻萦绕人的心。
“你听它的叫声多美,喜欢吗?”
温热而带着龙涎香味道的呼吸在她容颜附近徘徊不去,伴随着这样深情的呢喃,平日里的妃嫔,此时早就娇羞得酥倒在他的怀中了。
但是,夜熔却依旧保持着淡然的几乎冷列的神情,缓缓开口。
“园子里面太冷,进去吧。”
他挥退了上前的宫人,亲手搀扶着她,一步一步走进被炭火熏得暖暖的宁夜宫。

内殿之内,一个青衣的中年宫人他咬紧了牙跪在地上。
乌砖的地上散落一片碎片,而他恰恰跪在碎瓷片上。血从他的膝盖流出,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地散开。见他们走进来,他连忙叩首行礼,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唇,忍着巨大的痛楚。
看着有些面善的宫人,罗迦一边温柔的扶着她落座,一边开口问道;“那边的宫人怎么了?”
“没什么,太后给臣妾的奴才,笨手笨脚,连个茶都端不好。”
“哦……”他转过头不再看向那名宫人,只是不悦的眯了眯眼。
然后,他一边亲自为她解开玄貂大氅的丝带,一边低低叫着她的名字,那仿佛带点恳求又带点含混意味的声音在她的耳边震动着。
“熔,过些时候就是你的生辰了,对吗?”
被那样声音里的魔力震慑着,她微微仰起头,剥离了玄貂的白皙修长的颈弯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墨黑莹亮却毫无焦距的眼朝着他出声的方向看去。
“灵州侯夜克索,青州侯夜风名都是你的族叔,想来你们也有好久没有见到,不如这次就召他们回镜安为你庆祝生辰,二来朕也要慰劳一下他们的劳苦功高,你看可好。”
手握紧了椅子的扶手,本来苍白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出了血红的颜色。
樱红的唇挑起,她有些恍惚地笑了,窗外漫天纷飞的雪花似乎都发出了轻叹。
“就依皇上的意思好了,臣妾会帮皇上把他们召回镜安的。”
“那就辛苦你,朕还有些事,得先走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她自椅上起身,优雅而又从然的翩然施礼。“臣妾,躬送陛下。”
脚步声逐渐远去,她看不见他的身影。
因为她满眼都是的黑,似乎要把她吞没了一样的黑色,那黑色像是吸取了她的温度一样让她浑身冰冷。
那青鸟在一旁的案上依旧叫得凄楚,一声声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在她的耳中流淌开来。
“这鸟叫得本宫心乱,你去把它的刺盲了,还有,叫他也不用跪了,一样刺盲双目,送回静寿宫。”
“是。”
起身来到窗畔,风起,雪落,拂在脸上,冰冷沁骨,不知是心还是雪?
日过中天,梅花半绽,虽然是明艳动人,但依旧掩不住天寒人寂。残雪却未曾褪尽,缱绻于檐间道畔,浅浅淡淡地染着宁夜宫几分苍然的晶莹。
锦帘流纱,宁夜宫内炭火如春,暖意融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片刻之后近了,一身绯色的官袍,胸前五彩丝线纹绣着的仙鹤,鬓发苍然的年老男子便到了近前。
只是那面上的神色极是凶恶,吓得守在门侧,本有些昏昏然的宫人一激灵,忙挺直腰板鞠身行礼:“侯爷。”
“娘娘呢?”夜松都也不看他,只是透过纱帘望向殿内,沉声问道。
门上垂着一幕紫纱帘,日色恍惚透过,带着淡淡的绯红,映着紫色帘影。帘后,隐约的景物无法瞧得真切。
“娘娘在午睡,请容奴才通禀一声。”宫人垂首道,态度恭敬:“请您先到侧殿等候。”
侧殿内,檀香叠烟,重重渺渺。
宫人奉上了茶,还摆上了几样小吃食。夜松都勉强端起茶盏,抿上了一口。
心下的焦虑,和缭缭的升腾着茶香一般,一丝一缕地飘在了殿中。
等了半晌,宫人方才慢慢踱了进来,半躬着身子细声说道:“回禀侯爷,娘娘说,今日乏了,起不来,请侯爷明日再来吧。”
“混帐!”
夜松都面上的条条皱纹都凝聚了出来,仿如刀刻,脸色便猛地沉了下来。手掌用力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直直的向内殿闯去。
“侯爷!”宫人大惊失色,慌忙跟在身后呼唤不迭。
内殿中,琉璃三彩熏炉里燃起了红华香,烟雾在锦纱帐间聚了,然后又散了,袅娜的形成了另一个纱章。
夜松都大步直冲,来到锦纱帘前,也不看伸手便掀了起来。可掀了一半手便顿在了那里,随即像烫着似的落了下来。
浅紫的纱,拂了又落,飞舞着带起了空气的流动。
虽只是一刹那,夜松都还是看见帘内,蜷卧在湘妃榻上的女子,云鬓散乱,并未穿着罩衫,玄色儒裙衬得臂白如雪。
苍老的面上也不禁为自己的莽撞,而泛出淡淡的羞红。
身后的宫人已然跟了上来,惊恐而低声的唤着:“侯爷!”
倚在卧在榻上的人微微地张开眼睛,有一种东西,象是冰雪的折射,空灵而冰冷,在她的眼眸里流过。
“什么事情?吵什么?”
夜松都隔着锦帘躬身,用恭谨的姿态回道:“娘娘,臣下夜松都拜见娘娘。”
夜熔并未起身,依旧是卧在榻上,听到他的声音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幽韵绵长:“都侯啊,有什么事情吗?”
夜松都对于这样的幛外接见,虽是不满但也不敢有任何异议,毕竟是他失礼在先,只好强压着怒火,开口道:“娘娘,老臣听说,您以夜氏族长的身份传唤了灵州侯还有青州侯回京。”
珠屏围锦幛,夜松都再看不真切,等了半晌,夜熔的声音才悠悠传来,却绵软无力,仿佛极为渴睡。
“是啊,本宫的生辰就快要到了,想要见见他们,还有陛下自登基以来就未见过他们,此时也是一个机会啊。”
“娘娘,老臣斗胆请您收回成命。”夜松都目中浮起痛苦焦虑之色,绯色袍袖下的手已是紧紧攥起:“他们二人是我夜氏的肱骨,如果有任何万一,我夜氏等于被砍去左膀右臂。”
“那里有什么万一?不过是给本宫过个生辰罢了,怎么都侯就想得如此严重。”
“娘娘,不得不防啊!”
他忍不住抬高了音调,但帘内女子,声音仍是绵里藏倦,透着漫不经心,刺着他的满腔怒火。
“防什么?往年爹爹寿辰他们不也是照例回京,怎么今年到了本宫这里就不成了?”
“娘娘!!!今时不是往日啊!”
“都侯,本宫只是让他们回京为本宫祝贺生辰,这点要求难道还要都侯批准不成?别拿那些没有的理由来搪塞本宫,没有事情的话,你就下去吧,本宫乏了。”
夜松都闻言脸色刹白一片,站在帘外半晌无言,猛地抬起头,眼里已经弥漫起几分戾气还有怒意。
“娘娘,您的眼盲了,难道心也跟着盲了吗?!”
随着重重的一哼,锦帘被缓缓的拉开,出来的女子衣服依旧黑色衣裙,暗蓝和暗紫花纹盘踞在似是刚刚穿起的罩衫上,发髻却仍是蓬松。
“大胆!都侯,你真的不将本宫放在眼里,是吗?”
玄色的纹金丝昙花的衣袖里,洁白的手轻轻伸出。
夜熔的指洁白而纤长,瘦削得入骨,然后,停在了夜松都的眼前,直直的指着他。
夜松都呆呆的看着她,只觉似乎在那双眼睛里有一个深深的任何没有生命水潭,什么东西一被她望见就会现出原形……
“本宫虽然眼盲,但也容不得你太嚣张!”
明明知道她无法视物,可是依旧觉得她的眼,刺穿了他的隐藏在最深出的秘密。
是在恐惧吗?
“老臣失礼,老臣告退。”
心中暗自一抖,便急急躬身揖礼,匆匆离去。
“本来我还不能确定,现在看来的确是他。爹爹对他一向敬重有加,他竟然连同外人害死爹爹,如今还能正气凛然的站在本宫面前说上这番话,连本宫都不得不佩服他了。”
夜熔说出的毫无温度话却把何度吓了一跳,忙转头看向她。
虽是初冬,但天光放晴,日色依旧明媚的撒满了一殿。
暖暖阳光下,她那侧面的线条异常的细致,她的眼夜空般的黑,比冰更寒,比火更灼,更像是水与火纠缠一处,似是在说出她最为隐秘的过去、她的伤痛……以及被背叛深深伤害过的寂寞。
何度伸手搀扶她坐下,才低声道:“娘娘,都侯已有警觉。”
“无妨,本宫需要做的只是把他们召回镜安,其余的……罗迦自会解决。镜安,怕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啊。”
她话中的冰冷让他一抖,何度垂下头,深呼一口气,重新抬头正视她,却发现她那的神色已然变了,恢复了平常的淡漠,清清的视线扫过来,似把他的心魂慑走……
“请娘娘宽心,奴才誓死也会护卫娘娘,不会让您有任何闪失的。”
“呵呵,真是太好笑了,何度,这世间上,谁也承担不了另一个人的生死,别说你没有这个能力,也更别说本宫的命太过沉重,本宫的身上背负了所有夜氏的命,你,负不起。”
闻言,夜熔抹着朱红的胭脂的唇,浅浅一笑,带着一点点妩媚和一点点讥讽
“是奴才昝越了”
何度并不恼,也不羞愧,只是微微一躬身,重新以守护的姿势站在她的身旁。
而她夜色瞳眸间,缓缓地闭上了。
红华青烟袅袅,暗香浮动。
看着这样的她,何度心中不禁浮上一句,寂寞如斯,美人如花。

罗迦知道,夜松都来找过她,他知道他们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争执,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但是顺利的有些出乎意料。
漫不经心穿过暗影幢幢的长廊,只见往日宫人林立的宁夜宫今日却幽静少识人声。灯火通明,宫门却紧闭。罗迦顿时心里生出几分不妙,匆匆加快了脚步。
守在宫殿的门外的只有何度一个人,看见罗迦躬身缓缓的跪下,依旧面无表情,阴影慢慢的遮在脸上,眼眸中的暗色愈浓了。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罗迦觉得他的眼里并无半点的恭敬,却尽是恻恻寒意。
目光紧紧盯着何度,他冷冷的开口:“怎么了?”
“娘娘……今天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所以……不需要奴才等人服侍在侧。”
“哦?”
看着匍匐在地上犹豫着,似在斟酌着语句说话的何度,他挑了挑眉,然后打算迈步而入,而何度却又在他脚下平静的恭声唤道:“皇上,娘娘说想要自己独处……”
他几乎想一脚踢过去,但是他清楚的知道不应该向一个奴才发火,于是明黄纹龙的衣袖一甩,他大步走进了宫殿内。
整个宫内弥漫着一股极淡极淡的血腥,殿内燃了十数盏明烛火,晃得他有些眼花。
眯着眼瞧了一会儿,才看见夜熔蜷着身子窝在床榻的的角落里,颤如筛米,半点不见平日清冷的模样。
她的指紧紧的握着,鲜血从她的指缝之间蜿蜒流淌,丁香色的床褥上已然落满血痕,宛如妖艳的红梅迤逦而下。
他的心一抖,急忙地走过去,向夜熔伸出手去:“怎么了……你怎么了?”
夜熔听见了动静,迟疑着抬起了脸。
眉尖深颦,幽幽的,那是一种脆弱而迷茫的神情,脸色本是极苍白的,可在灯光之下被蒙上莹黄,幽幽如月黄,点点染开在唇齿之间,一丝嫣红慢慢涂染开去,交错来,不是暗香却有香浮动,衬得她面上的蓝色胭脂花似是溶化成了透明的忧伤,仿佛就要滴下。
“谁让你进来的?”她身子在发抖,嘴唇上带着血的颜色:“走开,快走!”
“是朕,罗迦,你怎么了,熔……”他地唤着她的名字,伸手将她抱在怀中“来人,来人!”
“别唤人,别唤……”她伸手推开他,语言之间露着哀意:“出去,请出去……”
罗迦惊的倒抽口气,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一双手鲜血淋淋,左右的手掌各有一个细长的刀伤,她的甲似刺进了伤口过,亦是沾染得斑斑血迹,好似大红的花在她的指尖妩媚绽放。
“陛下。”
何度随着她的呼唤出现在了床畔。
“她怎么了?!你这奴才,为什么不叫御医!!!”
“启禀皇上,这是娘娘的老毛病了,每年冬季都要犯的,传御医亦是没有用,只有让娘娘独自呆着,三日后自然就会好了。”
“他说的没有错,你走吧,罗迦,让我一人呆着。”
口中涩如黄莲,泛出苦意,手指紧紧握拳,疼意让她的心颤着,却也是清醒了许多,嘴角勉强的浮出盈盈笑意,妖魅一般。然后,汗水大滴大滴的从额间流下,夜熔微微喘气,垂下头,额前的碎发落下重重阴影。
看着这样的她,罗迦失控的向何度怒喝:“还不快去传御医!”
“回皇上,娘娘现在是灼骨销魂的余毒发作,没有用的……”
何度依然没有动,慢慢的向他们扫过一眼,然后微垂,神情淡若如水,如坚冰一般,看不透到底在想些什么。
罗迦的脑子里好象轰的一声被炸了开来。
灼骨销魂是宫中秘炼的剧毒药物,同万艳窟不同的是,灼骨销魂是极慢性的毒药,需在体内潜伏一年半才会发作。毒发,便纠缠入骨在体内永远不可能清除,每年冬季按时发作,直到把人折磨至死。
“皇上放心,娘娘体内的毒已经解了九成,这……只是余毒发作,只要熬过这三日就会没事的。”
他看向她,幽幽的烛光里,她的眼也仿佛染了着夜色的苍灰,罗迦的心尖颤了一下,慢慢地开口:“她的眼也是……”
“是,娘娘的眼就是被灼骨销魂毒盲的。”何度顿首,姿态恭谨,然后指着床头放着的两个瓷瓶,慢条斯理道:“红瓶是止痛之药,蓝瓶是……迷药,服了可让娘娘安稳睡下。”
说完,便转身离去,罗迦一皱眉,看着他的背影正想借机发作,夜熔却一抖。
灼烧着骨的疼痛终是忍不住,呻吟之声从唇间溢出,猫叫一般,汗水从里衣透到外衣,散落的发丝泄了满床,纠缠出三千烦恼丝,如乌泉蜿蜒。
“很难过吗?要不要喝药。”
“喝了这药,这是暂时压住毒性,药效一过,毒还是会发的……”
她推开红色的瓷瓶,发出了一声长长叹息。
“不用怕,马上就会不痛了,很快就过去了。”
将夜熔揽入怀中,轻抚在她的背上。笨拙如此的安慰,比起任何人来都不如,安不了人的心。
她惨笑着倚在他的怀中,却僵直在那里,顷间心头便火烧火燎了起来。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是个笑话还是一段剐骨的伤,她已然无法分清。
生不如死的炙烧着骨的痛,每一寸每一寸的将她撕裂开,眼前是弥漫的是黑,乌天乌地再无光明……肆意将她拉入孽海沉沦,而他站在彼岸,黄龙御座,美女长伴,笑得无辜的讽刺。
再相见时,往事已如烟飞逝……他对她说,御妹好久不见……
灯火通明,夜熔的面色已经渐渐发出青白,双目紧闭,双手紧握满是鲜血淋漓,一看便知道她是极痛苦。
十指紧紧的握住她的毫无温度的手,隔开她的伤口。
他怕,他竟然在害怕,害怕就这样失去她。
她不再推开他,手慢慢的抓住了他的手掌,用力地抓着,长长的指甲掐进了他肉里,抽搐着一下又一下,片刻便抓得血肉模糊。象是溺水的人攀住那段浮木,死也不肯放手。
然后,她哽咽般地发出了呢喃:“罗迦……罗迦……”
“熔,朕在这里。”忍着手上的痛,罗迦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小心地哄着她,轻轻地拥抱着她。
“熔,把那迷药吃了吧,吃了就不觉得痛了。”
轻唤着她的名字,靠在引枕上,他扶起夜熔,让她斜倚着他的身上,然后一手揽过她单薄的肩替她拭去满额的冷汗,一手拿过蓝色的瓷瓶,把药丸倒出送至她的唇边,温柔的哄劝着。
未曾想到夜熔闻言猛的抬起头来,两人之间不过毫厘,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罗迦,你记住,我从不曾逃避,再痛都不曾逃避……”
“为什么……”
“我的自尊不允许,我的高傲不允许,我身上流的夜氏的血不允许……逃避是懦弱的行为,那只是把自己的苦转嫁到别人身上……所以再苦再痛我都挺了过来,你明白吗?”
她的眼似睁非睁,绯红色的烛光映入她眸子里,宛若沾染了红尘繁华的烟花晚梦,淡淡的。
罗迦看得心一下子颤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缓过这让他无法呼吸的感觉。
“朕明白,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自始自终都不曾明白,罗迦……因为你早就已经选择了逃避……”她恍惚中似是听见也似是没有听见,只是极轻极轻的说着:“你选了一条把我们都逼上绝境的路,我们都已经无法回头……放心……我不会死……我会活着……活着看着你……”
看着她仿佛抬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的无力的感觉,他俯下身子想听清她到底说些什么,但她却已经没有了声息。
手指贴在她失去了血色的面上,摩挲着。然后一把搂住她,手指绕过她的头发、滑过她的颈项,细腻而脆弱的感觉,顷刻就要在手心溶化。
“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的休息吧。”
她仍旧是被毒发痛得浑身发抖,却仿佛听见了他的话,慢慢的倚附在他的身上,用微弱的声音缓缓地道:“罗迦,寂寞的罗迦……”
寂寞?
寂寞!
寂寞……
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她?明明知道喜欢上她是如此危险的事情……
喜欢美丽的容貌?这世间的美女他见过无数。
她不温柔,不善解人意,甚至是冰冷无情的。
可是她无法视物的眼,似乎总是能看穿他的寂寞。
好似历经沧桑的她,好似已经知道了人世间所有的背叛和痛苦的她……只要轻轻的一句话,他就沉迷了下去,无法挣脱。
窗外似乎下起了雪……寒意透进了宫殿内……雪和风都很冷,很冷,很冷……
呼吸着她肌肤上的味道,看着她怕冷得将头更紧依偎进他的胸膛。
似乎他们是彼此在世上的唯一温暖。
在心里有什么东西冰释了。第一次,这样赤裸裸的看进自己的内心!
感觉着他的心和自己的心在雪夜中贴近,他第一次从内心燃烧起来了。

  第十二章
  待到罗迦醒来,天已是蒙蒙微亮,细碎的光从满是雕花的窗透了过来,使殿内显得虚幻起来。
罗迦慢慢的睁眼,抬眸看到的是床顶火色的罩账,轻纱重重垂下,半点不见轻盈,笼住了缕缕微光。
一夜的安抚,让他感觉身体极是疲惫,左手欲抬起,却发现身侧已经没有了人。
猛然坐起,声音不其然的带着几分焦虑,还有掩不住的气急败坏。
“夜熔!”
夜熔依旧是蜷缩在床角,听见他的声音,缓缓的抬起头。
眉间散开一丝沉郁,轻颤的睫毛在双眼之下留出暗影,唇上满是刚刚咬伤的痕迹,鲜血未尽,仿佛阳光碎片纺织而成的长发,像是流散的乌丝一样铺在丁香色的床褥上。
奇异的,她苍白的容颜泛着桃红,宽大的罩衫松散的挂在了手臂上,半开半敞的露出里面纤细的肩胛和圆润的胸线。
她依旧颤抖着,但是却不是昨夜那种隐忍着疼痛的颤抖。
敞开的衣衫下,纯黑的丝绸下可以看到她白晰肌肤泛着薄薄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弱翕动,眼下的胭脂花在阳光照射下闪动蔚蓝的光泽,像是一个阳光的亲吻落在她的肌肤上。
看着这副模样,罗迦忽然觉得喉咙发干,竟觉得这样的她非常的诱人。
“你怎么了?!”
她双手环抱住自己,如风中弱柳摇摇颤颤,不觉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欲语还休,却终是凄然一笑:“罗迦,天亮了吗?你该去上早朝了,快去吧……”
“你怎么了?”
“别碰我!别碰我!”
他探出手,就在接触到她肌肤的瞬间,蓦的她伸手挥开他的手掌,气急败坏的喊道。
这不过是几个简单动作,她就好似累极,额间透出细细汗珠,点点延开,那絮乱的呼吸像是枯败的花,随着气弱的声音而好象可以凋落一般,
“告诉我,你究竟怎么了?”
他以为她不过是耍着小性子,不由自主的心轻颤着的,笑了一下,反手终是把她扯进了他的怀中。
他的手紧贴着她的肌肤,细腻修长,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这手掌,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于是她笑了起来,眼里迷茫,却是轻轻柔柔的笑着。
“灼骨销魂,灼骨之后便是销魂啊……所以请走开……快一点……”
她的眼深如暗谭,却暗燃起幽火,披散在的发丝,散落成旖丽的风景,勾陈出阴影交迭,眼波浮动,暗香浮动,每一层都像是铺开的蚕网。
罗迦垂首,直直的看着她。
他终于知道何度为何准备迷药,他终于知道她为何割破自己的双手,增加自己的痛楚。
“熔,没事的,朕是你的夫啊,别怕,别怕,天塌了也有朕,所以别躲……”
伸手抚过她的颊边,摩挲着慢慢靠近,毫厘距离之间,满是她香甜的气息。
她战栗着,微开的唇,似是邀君采撷。
下一刻便被吻住唇舌,早已敏感的身体刹那间失去了理智,好似燃开的火,勾了蛾甘心情愿的纵身而入。
她贴了上去,妖娆的似蛇,缠绵而上,把唇间妖艳的绯红传入他的口中。
由唇而下,至喉,至胸前,至腹间。
纠缠着,喘息着,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肩膀、他的胸口……胸口下面的心跳。
“罗迦……”她伸过手去,探入他的衣内,罕见的缱倦动作,她冰冷的手掌从他逐渐火烫的肌肤上抚过,殷红的唇在他的耳边轻舔,然后一字一句委婉地诉着,宛如白色的夹竹桃的汁液浸了人的魂魄,甜蜜而狠毒:“罗迦……”
她的手勾在他的颈上,身子往后是微顷的弧度,胸前浑圆在他的掌下渐渐坚挺,被散发开的衣襟半遮半掩。
喉间顿时干涩,呼吸急促,下身已是火热。
附在她的耳旁,轻轻噬咬着圆润小巧的耳垂,便让她轻吟,只是那种声音更像是煽情的香,软哝似伏在耳旁的呢喃。
“熔……”
罗迦的声音象是被石砾打磨过那般生涩沙哑,在她的耳边诱惑地问她,说不清是残暴还是温柔的举动,撩拨着她本就灼烧的情欲:“你喜欢我么?”
她微微气喘,每一次呼吸都萦绕在他耳旁。用了力气,细腻的手掌在他的肌肤上辗转蹂躏,抓出一道道血痕。
他微微的、颤抖的声音,恍惚的,她竟然觉得很痛很痛。
不说话,用发抖的手抓住了罗迦的肩膀,靠上他。张口便咬下,毫不口软,血味顿时弥漫开来,唇间吸吮,齿缝间溢出,那种混杂着暴戾的味道,让彼此之间他的理智霎时崩断。
沉重的喘息的声音、衣帛破裂的声音、然后奇异的感觉瞬间刺透了整个身体。
双腿勾在罗迦腰间,身子因为每次的撞击而颤动,不知是因为毒物的发作还是因为快感,细碎的声音从她的唇间逸出。
呜咽的,呢喃的,带着诱惑的……
而他则是一点点吸干,饮入嘴中,魂销入骨。
她微眯着的双眼水雾迷蒙,披散了满身的如云秀发,那是蛛网纵横缠住飞蛾般,一层一层,用温柔缠绵的丝包裹起来,铺开去,
纠缠,缠成一团麻,谁也分不清楚。
此时,他原谅了她的不贞。
此刻,他只想把她溶入骨血。
细雪浸湿的蒙着锦缎的窗外,风呼啸不止。

君王三日未早朝,满朝震惊,皇后的专宠亦是传遍了后宫。
而他在听到大臣的劝谏时,俊美的面上只是淡淡的笑着。
她听到种种传言时,也是冷冷的笑着。
心思各异。
十月二十一,离她的生辰还有四日。
毒发之后将养了半月有余,夜熔才缓过了精神,而镜安已经正式进入了最美丽最残酷的冬季。
在被汤药包围了长时间的夜熔,不顾飞扬着的小雪,不顾何度的反对,来到了梅园。
梅园位于御花园西侧,梅花雪中怒放,匍一入园,苦寒中一片暗香便已然悠悠传来。
青石的小径,随时随地有人在清扫的石面上,没有一点雪迹,披着厚厚的玄色貂皮披风的她,站在一株树前。
“娘娘,这株梅花是白色,你摸摸看。”
听着何度的话,她伸手探出宫人支撑的十四节油纸伞,却是接了几瓣雪花。
雪花在她的掌心开始渐渐融化,带给肌肤微刺的冰冷,而后是异样的烧炙。
梅树周围,却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带着孤傲至极的冷漠的气息。
白色的梅花,她即使无法看见,但是在心中想来,应该是有着雪所没有的香,也有着雪所没有的纯吧。
真想看看啊……
蓦然,弦响之声破空传来,何度一惊,身手极快的把夜熔推向一旁。
一直黑色的羽箭极快地飞了过来,箭身没入树干。
受到震动,积在梅枝上的雪飞扬着落下,身后随侍的宫人只惊得魂飞魄散,急忙扶起被推倒在地的夜熔。
“娘娘,您没事吧?”
“竟然失手了,真是对不住,没有伤到吧?”
远远走来的男子以很惋惜的声音说着,但是一点歉意也听不出来。
而听见那个玩世不恭的声音时,夜熔正在从雪地中站起的身体不易察觉的一僵。
然后,她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中,耳边响起了罗迦的低沉音色:“你怎么出来了?!没伤到你吧?”
罗迦揽住她的身体,带着欣喜和恐慌,一手安抚着夜熔被玄貂包裹的背脊,另一手则揽着她的腰,以便尽量和她贴近。
旁边的男子看着低垂着头夜熔,在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被斗篷覆盖住的,苍白面容。
走近了几步,她发上的斜斜擦一对金丝蝶翼步摇,衔挂珠串,摇曳垂落于鬓角,再次挡住了他的视线。
没有耐心再仔细打量,男子看着君王和女子亲密的姿势,毫不在乎的嗤笑出声。
而被夜熔夺取了全部心神,心中洋溢的幸福和满足的罗迦此刻才回过神来。
“来,朕给你引见一下,这是朕一把最锋利的宝剑,官任卫州上护军。惬怀,这是朕的爱妻。”
自然的笑意浮上罗迦俊美的脸,他很喜欢这个不拘小节的男子,同样他也知道男子对自己是何等的忠心耿耿,如亲人一般卫护自己。
在这争权夺利的宫廷里,他对于自己虽不是兄弟却胜于兄弟。
“娘娘千岁,微臣刚刚失礼了,望请娘娘不要见怪。”
男子虽是面圣着的却是一身简装,天青色的锦袍,领口一圈白色的狐毛,随着风微微的摆着。说话间挑眉挑眼的笑着,像猫似的眼睛却暗暗的浮着一层精光。
一旁的何度已经从树上拔下了乌黑的箭,利落的手法,让男子暗自一惊。
夜熔接过箭,白皙纤细的指缓缓在箭身上摸索着,然后依旧是垂着头,淡淡开口:“将军姓莫?”
此语一出,罗迦和男子俱是一愣,不过男子到底是官场世家中打滚久了,把惊疑掩饰得半点不留痕迹。
“箭上刻着而已。莫惬怀……”
夜熔低语着男子的名字,然后一切就好像昨日般,清晰的浮上了她的脑海。
温柔的带着薄茧的手掌,温柔的唇,那温柔和痛苦混合的滋味。
朦胧的时候,他隐忍以及细腻的安抚……可是那一切目前都不重要了。
想到这里,她缓缓伸手摘掉了斗篷,抬起了头。
“本宫无法视物,自然也就无法看见莫将军张弓的英姿,真是遗憾。不过,刚刚还以为莫将军真的要射杀本宫呢。”
美丽到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容颜,几乎把人冰冻住的眼下,蓝色的胭脂花……
似是被那刺骨的冷猛冻一下,莫惬怀的眼里立刻浮出一层雾气,视线和瞳孔都开始收缩,全身变得僵硬。
风吹着,带下了阵阵雪花,空气中逐渐加重的寒气,让夜熔咳了几声。
“惬怀你也太不小心,罚你再不许在宫内张弓。”
看到了一切的罗迦,只以为是莫惬怀对夜氏的憎恶,所以并不是太过在意,只是低头紧张的搂紧了她:“不过朕保证他并不是有意的,来,一同去菱阳殿说吧,这里好像越来越冷了。”
被罗迦这么一斥,莫惬怀歪了歪脖子,如工笔细画比女子还要精致的面上却仍是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罗迦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仍是笑嘻嘻的跟上,但是看着夜熔背影的眼底深处,多了一抹深思。
炉里刚刚添了细酥的红罗香炭,燃得丝丝剔红,发出欢快的毕剥之声,殿中暖如春日。
宫人见他们进来,忙把隔了铜格子煨着描金酒壶撤下,红袖素手用添漆的托盘捧着,呈了上来。霎时间,香醇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浓得象一段丝绸。
夜熔在罗迦的搀扶下落座,就听到悉悉嗦嗦的衣裾之声,簪环叮琅若流水叠声,然后女子软言轻语响起:“臣妾参见皇上,娘娘。”
“免礼吧。”
罗迦有些紧张的偷眼瞧着,只见夜熔的眉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忙亲自帮她解了斗篷,笑道:“贤妃的柳腰舞是最美的,惬怀这次可要好好品评品评。”
吴贤妃躬身一礼,然后悠扬的乐声中,紫玉珊瑚的步摇在云鬓间随着婀娜舞步微微晃动,轻纱舞衣在缓步之间摇出一片红艳霞色,端是绝色。
腰若杨柳,樱唇经过点染更显鲜红,漆黑的眼睛,眼波流转似不经意状,婉转落在罗迦身上,明显的带着诱惑的幽怨。
端坐在几案之后,莫惬怀一边欣赏着吴贤妃的纤腰之舞,一边斜窥着首座上的女子。
解了玄貂斗篷的她,依旧是一身黑色衣裙,金步翠珠如云的髻发上摇曳,玉搔头珠光流影,倒是衬得她肌莹如雪,带着一种苍白的病态。
席上何度跪在夜熔之侧,执着银箸把各色食物夹入她的碟中。
进宫之前他只曾听闻夜后喜黑衣,且眼盲暴躁易怒,他一直很奇怪为何这样的女子,能使英明的君王神魂颠倒,却万万没有想到是她就是那个和他春风一度的女子。
望着夜熔冷漠镇定的脸,满腔无处发泄的愤怒却使他无法平静,然后放肆地笑起来,露出了野兽般的白牙齿。
“请娘娘尝尝这飞叶,此酒是臣专门为皇上带回的。”
接过何度递到手中的琉璃酒盏,夜熔拢袖端起,稍稍垂下了眼睑,让微颤的密密睫毛遮住了眼,细细的抿了一口。
然后,举起手想与她举杯的莫惬怀,还有一旁含笑而望的罗迦,都发现了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恍惚神色。
刹时间,她好象在入神的想着什么,蹙起眉,眉眼间全是的回忆……
因为看不到他们讶异的视线,她的嘴角忽又淡淡的勾起,浮起一丝笑容,盏中轻浅的酒液摇摇晃晃,映下了她稍纵即逝的绚烂笑容:“果真是好酒,入口柔和浓郁,回味甘美寒冽。”
淡淡的杜若在菱阳殿中沉淀,美丽的舞依旧在继续,可是他们的已没有心思去注意。
君王迟疑着伸手搂住了夜熔消瘦的肩膀,皱着眉头有些嫉妒的说道:“酒虽好。但也不要贪杯,你的身体才刚刚好。”
还不待她答话,莫惬怀眼里暗影彤彤的开了口。
“这飞叶酒是瓜州的特产,娘娘您到过瓜州吗?”
她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青色的阴影如烟花,晕染了眼下。
“从来只是路过而已。”
“瓜州每月十五的灯会可是比这飞叶出名的多啊。”
火烧火燎一般的酒意从喉间冲斥而开,如海潮一般九层波涛。
金丝纹绣的袖掩住唇,她不由的咳了起来。
罗迦倒是吃了一惊,如此厚重的酒,她大病初愈的身体如何禁得起,伸手轻抚她的脊背,本是想这样她会好过一些,却不想她的身子一僵。
殿下翩翩起舞的吴贤妃,眼里生出几分艳羡和嫉妒来。
待到罗迦收回手来,她方抬眼转向莫惬怀的方向。
一片水光盈盈的明眸,双颊染上一层嫣红,如九染的锦纱,挑起来,落下绯色。
“是吗,那本宫有机会一定会好好观赏。”顿了顿,待到喉中酒气过了,才缓缓起身道:“大概是久未饮了,不胜酒力,望皇上恩准让臣妾先走一步。”
那一抹暗色玄衣消失于宫门之外,寒凉的也似在空气之中染开了般,殿内晦涩迷离。
罗迦坐于席上,已经没有心思,明黄的衣袖一摆,吴贤妃便幽怨的退了出去。
坐在下席的莫惬怀目光炯然的看着君王,在一刹那,眉宇间浮出一种凛冽的寒气,宛若沥血的金戈般森然,他清晰而缓慢地道:“皇上,无论如何,她都是姓夜。”
“朕知道,惬怀。”罗迦皱着眉头转首望向莫惬怀,神色间倒是多了几分憔悴,似是为了提醒自己一般,他又重复了一遍:“朕知道。”
雪纷纷扬扬的落着,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覆盖了皇宫下来。
从菱阳殿出来,,莫惬怀走在出宫的长廊上,雪花柔和而冰冷地抚摸着脸颊。
冰冷的美丽啊,美丽的好象要使人窒息。在不知不觉中,被那种极美的冰冷扼杀了呼吸……
这种诱惑,连理智的君王也难逃一劫啊。他自嘲地想着。
宫人执着八宝琉璃宫灯,红色烛光在青石的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绯色雾纱,依旧是美丽得有些冰冷。
然后宫人停下的脚步打断了他的沉思,有一个优雅的阴影投在地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你……”
她乌黑的发与雪光有着同样的光华,一时间,他竟无法把视线移开。
廊外的夜空沉沉,寒风呼啸,而她似是已等了很久。
“你要回去了吗,惬怀?”

  第十三章
  雪是横飞的,在大风里横越过长廊,肆意呼啸着,星星点点的淡白色融入了夜的黑暗。
她清越的声音传入耳中,他的心无法抑制的抽搐了一下。
原本引路的宫人已经不见了,注视着夜熔隐在阴影中的脸庞,混合着雪的冰冷气息的、静悄悄的空气中响起了莫惬怀低沉的嗓音。
“娘娘好雅兴,还是……要叫您胭脂姑娘?”
“将军认为本宫算计了将军,本宫……又何尝不是这么认为将军呢。”
迈步缓缓向她走去,走得近了,方才瞧见她唇边挂着的淡淡笑容,但纤长眉尖却是微蹙的。
这个女子,独自在空荡荡的长廊等待着他。
一种油然而生的莫名感情让莫惬怀只想到一个词,寂寞。
然后,他瞳孔里的锐利光芒黯淡了下来,扶住了廊畔的汉白玉栏杆,深深地呼吸着的,让狂跳的心渐渐恢复了宁静,开口时依旧恢复了云淡风轻的平静。
“娘娘真是风趣,瓜州醉红楼一场大火没有一个活口,娘娘跟微臣说这是误会,未免太……”
“你去找过我?”
她微侧着头,姿态高贵,在风雪之中带着无法形容的冷漠自傲。
气氛变得相当微妙,原本想要说的话变成了强行勒住脖子的绳索,莫惬怀此刻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原来,你去找过我……原来我们错过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啊……”
她的声音极轻,幽幽,幽幽,如一根细细的刺,扎入了他的心间。
然而,脑中的理智在狠命地把许多疑问压下,再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惯有的嘻笑口气开口:“当日你说的人就是陛下,真是没有想到。陛下口中的你,和我所见的截然不同,真是不知那个是真,那个是假。”
但眼角的余光扫见她攥着雕栏的白皙双手在微微发抖,心上终是被一只猛兽的利齿在猛啃着,再也顾不得其它的事情。心中汹涌着强烈的欲望,握住了她纤细修长的手,试图用自身的温度去温暖她:“你,觉得冷吗?”
“罗迦说,你是他最锋利的宝剑。”她反手握住他伸出的手,慢慢的,细腻的,在他的手间滑过,如同抚摸稀世珍宝般轻触着:“那么这双手,即将沾满我夜氏的血……”
“你都知道?!”猛地抽出了被紧握的手,剑眉不由自主地蹙起,凝聚了锐利光芒的双目直视着她,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冷淡与防备:“真是厉害的女人。”
“我知道,但是我没有能力阻止。”
风带寒意,吹得她身上发丝与裙裾瑟瑟而抖,骤然失去了手中的温暖,她瑟缩了一下,才微微抬头。
夜色下她的眼里,清楚的飘浮着痛苦。
他似的愣了一会,然后眉心慢慢的攒拢起来,接着就化为冷笑:“就凭你,也配离间我和陛下。”
她闻言只是低垂下眼睛去,然后再抬起来的时候,就蒙上了一层让人心碎的水光,但语气依旧是一般的镇静。
“天色晚了,你再不出宫怕是来不及了。”
她身旁并没有服侍的宫人,所以只是摸索着往前走去。
看着她吃力的步子,他心头一阵焦躁,一撩袍子,蹭蹭几步追上了她。
她目不能视耳却极灵,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轻叹一声,就停住了步子,叹息了一声:“惬怀……”
这样看去,那如画一般的容颜更是美丽得让人心惊,纤薄的唇,下颌是尖巧,看起来无比的纤细……那每一条曲线都好象是刻画出来的,用最鬼府神工的画笔。
想细细的欣赏这份美丽。
却更想用自己的手来拥抱这份这份美丽。
受到蛊惑似的,他缓缓伸出手,小心的扶住了她纤薄手臂,好象怕因为自己一个用力就会坏掉了一般温柔力度。
“我送你回去。”
她没有拒绝。只是咬住了唇,带着一种不知道什么意思的黯然接受了一切的动作,柔顺的在他的引领下前行。
雪静静的飘着,空气里弥漫着雪的清香……雪是没有味道的,那应该是她的香气吧。
“你还真是天生就被人服侍的尊贵啊,身畔好像一刻都不能离开人,这样的你,我怎么会傻傻的错认为是……”
话未说完,不远处,已然看见宁夜宫的灯火通明,守在暗处等候的何度,带着些焦急走到了她的另一侧伸手扶住。
他慢慢的松开紧握住她的手,离开的刹那,他淡淡开口:“要怨就怨你为何姓夜。”
她好象喘不上气一般,胸口蓦然起伏着,然后把眼转向他的方向,透出了湿润光泽的唇,就轻轻的弯了一下嘴角,流露出了最凄惨的微笑。
“惬怀,罪不及宗族。”
然后,她优雅地迈步离去。
而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幽深的宫阁之中,握紧了拳头,指甲直刺入掌心。
有太多的事要做,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也不能例外……

十月二十五,皇后的生辰,在君王的默许下成为了隆重的典礼。
清晨的雾气弥漫,但是到了午后天气虽然依旧寒冷,但已然是雾过云散的艳阳天。
艳阳之中的皇宫,金壁辉煌的飞檐走壁,钧天歌吹。
皇宫的太极殿铺上了鲜艳的红绒毯,罗迦端坐在御座上王位上,夜熔坐在御座的左侧,接受朝臣的朝拜。
这样的日子,夜熔依旧是一身黑色的礼服,金线缠银绣出飞凤,下摆为水云如意纹,泛出暗暗艳红,华美如斯。但是,愈是浓烈的颜色,愈发是衬的她脸色苍白。
这样的朝拜一直从午后持续到傍晚时分,然后,华灯高掌设宴群臣。
宫人华服云袖,奉上了美味佳肴,殿内顿时香气四溢。
推杯换盏,君臣同乐之际,却仍是有人敏感的发觉出些许不同。
本应是进京来贺的灵州侯夜克索还有青州侯夜风名,以及刚刚到京的君王心腹莫惬怀都未到场。
这阵不安的微风悄然的在众人之间刮开,已有人在猜测,夜氏的权势是不是终于走到了尽头。
席下,夜松都一边虚应着一边掩饰着焦急,望向殿外,被岁月勾画出一条条纹路的额头已经冒出了密密的冷汗。
他转头抬眼,首座上夜熔冷然高坐,只是垂首,看不清脸色如何。九凤攒珠冠珠珞流曳,浓长的睫毛在她的眼下落下浓重的暗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蓦然,大殿的朱砂门洞开,带进了寒凉的空气。随之而入的是一身战甲的莫惬怀,被斑斑血迹溅染了的银色铠甲,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如工笔细绘的俊秀五官,仿若名剑出鞘,带着摄人心魄的锐利。
御座上坐着的罗迦看见他的刹那眼睛骤然闪亮,屏住呼吸,压抑着满心的激情,袍袖下的手微微颤抖着。
而在席下的夜松都忍受着浑身泛起的寒意,强自保持镇定。
“微臣来给娘娘送上一分贺礼。”
满殿群臣都闻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不由自主的全部寂静了下来。
莫惬怀微微一笑,露出野兽般的白牙,打开手中锦盒,放在了大殿的正中央,血腥和死亡的味道扩散开来。
群臣都低低的发出了一声惊呼,夜松都的面上已然泛上了死灰的颜色。
罗迦的唇却向上弯起,毫不隐藏的露出了笑容。
“怎么了?”
夜熔沉稳地端坐在銮座上,微微侧着脸淡淡的开口,珠玉摇曳在脸颊两侧,尽是阴影沉沉,点点金色的火苗映在被浓密的睫毛所覆盖的眼眸中,顾盼之间仍是冷冰冰的。
“不知是什么样的礼物,让众卿家如此惊叹啊。”
“娘娘!!!”夜松都摇晃者起身扑到在阶之下,沙哑的声音哀嚎出声。
“都侯,怎么了?”她犹是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是一惊,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握紧了扶手,清润和缓地问道。
“娘娘!莫惬怀呈上的是索侯还有风侯的人头啊!!!”匍跪在铺着红毯的地上,夜松都煞白脸上所浮现的是疯狂的愤怒,连视线都变得模糊:“娘娘您眼盲心不能也跟着盲了,您要为我们夜氏讨回公道啊!”。
“都侯,你起来说话。”
御座上的罗迦说完后,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子。
淡淡的香、淡淡的灰,绕得人在她幽幽如秋水的面上,看不出是恨,是怨,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迷离如雾,深邃如夜
不敢再看,也不能再看了。
转过头看向夜松都,罗迦不急不躁,拖长着调子,没有任何感情开口:“他们是朕下旨处死的,索侯贪赃枉法搞得灵州民怨沸腾,风侯拥兵自重,勾结北狄意图谋反。朕,难道没有权力处置他们?”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啊,陛下!”
听到君王的声音,正低着头的夜松都大吃了一惊。
第一次,他觉得当年龙椅上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个有着危险气息的皇帝,他带着冷冷的傲慢神气凝视着他,毫无感情的眼叫他如此清楚的知道,大势已去。
陡然,终是没有出声夜熔起身,优雅的行了一礼。
“臣妾不太舒服,先行告退了。”
不待罗迦答话,何度已经扶着她走下了台阶。
忽然,觉得腿上一紧,夜松都枯瘦嶙峋的手抱住了她的腿,哀号着。“娘娘!!!你打算就这么抛下夜氏,唇亡齿寒,您……”
站在殿中央的莫惬怀,对于夜松都的垂死挣扎嗤笑出声,上前想把他拉开,却看见夜熔缓缓的俯下了身子,他下意识的止住了脚步。
她微蹙着眉,唇微微的抿起,在所有人眼中,这都是一副幽怨无奈的神情。
“都侯,您别这样……”漆亮没有焦距的眼,穿过他,不知落向何方,黄金璎珞下面色苍白,她的手从浓厚玄色的袖中伸了出来,苍白的,覆上了他的肩上,以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开口:“都侯,你还记得吗?夜氏祖训第一则,不杀同宗。”
夜松都有些痴呆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摇曳的烛光或浓或淡,在她的脸上映出了班驳的阴影。她略一抬眸,眼底有着慢慢地凝结成的水晶,她的樱红的唇开合着,阴戾的声音穿透了他的身体,但语调却出奇地柔和。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开口说话的她唇,惊讶于自己居然听到了这么冰冷的声音。
然后,仿佛察觉到莫惬怀的目光,她的眼转向了他站立的方向。
猫儿似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她,她却只是隐隐的露出了一丝笑意,便又对着在夜松都说了句什么,夜松都只是摇头,而她瞳孔转了转,笑痕已逝,但那其中暗含的意味倒是让莫惬怀心生上许多的警惕。
但是,殿内始终奏响的鼓乐之声,盖住了她的声音。
可近在咫尺的夜松都却听得一字不露,寒风穿过大殿,飒飒的音,愈发的显的这灯火通明金碧辉煌里透着寒气,始终不及她极美的面上的蒙蒙晦暗。
“所以本宫只是效仿你,借刀杀人而已,本宫眼确实盲了,但是心还是看得很清楚的,你觉得呢?都侯?”
“老臣从不为毒杀谢流岚感到后悔,老臣也要奉劝娘娘一句,老臣等人死后,虽然可让您掌控夜氏之权,但是您也要当心伤了夜氏的根基。”
夜松都惨惨的笑了出来,颤抖着身体勉强站起,举目四顾,殿上的众人都不约而同的回避开。
“本宫既然敢做,就自然做好了完全准备,请都侯安心的去吧。”
“原来瞎了眼的,始终是我,是我……”喃喃地念着,宛如着了魔般,一步一步地走向殿门,眼中渐渐充满了狂乱的神色。
然后,猛然一头撞向了雕龙的石柱,血从夜松都的七梁冠上缓缓淌出,染红了他雪白的发,流了满面,但他嘴角边竟还带着一丝笑意,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下。
奏着音乐,嘎然而止。
何度上前伸指探了探夜松都的鼻息,转身冷冷的回道:“娘娘,都侯碰柱而亡了。”
石柱上染上了暗红的颜色的龙鳞,每一片都是熠熠生辉,宛如鲜活。
朱色慢慢淌下,带着火的温度,泪的形状,血的颜色。蔓延着,把乌砖的地染上了玫瑰的色泽,却没有玫瑰的芳香,连空气都似乎染上了淡淡的绯色。
罗迦冷哼一声,从御座上起身,上前拥住了夜熔。脸上呈现出复杂的表情,盯着死去的夜松都看了一会儿,方安抚似的对她说:“没事吧?”
夜熔胸口一阵气血翻腾,从他手底下把身子给挪了出来:“是有些不舒服,臣妾先告退了。”
“等一等!”
刚要迈步,一个优雅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却是苏轻涪的声音,罗迦的身子霎时僵了僵。
一旁的莫惬怀却把猫似的眼细细眯起,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母后?您怎么来了?”
苏轻涪翠华摇摇,面庞在珠光宝气里泛着难掩的黑沉。
在吴贤妃,傅淑妃等人的簇拥下坐上了首座,一挥手衣袖。
殿上所有的人又都屏住了呼吸,瞪大眼睛望着面前越发紧张的情势。
吴贤妃马上会意,向罗迦款款走来,奉上了手中的物件。
那是一密封的小罐,揭开来,里面躺着一个遍扎银针的精致草人。
苏轻涪看着罗迦接过,眼睛中闪着异样的光彩:“皇上,这个是在皇后的宁夜宫里搜出来的,上面写的可是哀家的生辰八字,哀家倒要看看皇上要怎么处置她。”
殿内又一次响起了群臣嗡嗡交头接耳的声音。
巫咒,历来是皇室中的禁忌,而皇太后的身体最近确实是抱恙,皇后,怕是也保不住了吧……
“皇上,你就允许这个女子这么谋害哀家吗?”
苏轻涪端坐首座,一派的肃杀,仍是怒气冲冲的模样。
殿内气氛沉压压,没有一个人敢大声的出气。
罗迦看着心里一顿,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笑了笑道:“母后,此事还需详查,此时并没有证据不是吗?”
说着,罗迦的手悄悄的抓住了夜熔的手掌,许是殿门开得久了,丝丝的寒气从她的肌肤渗入,一直到骨髓,甚至更深的地方。
他们都觉得很冷。
“皇上,还要何证据?此物就是在宁夜宫搜出来的啊。”
手指搭在扶手上,他们私下亲昵的动作并没有逃过苏轻涪的眼睛,面上的神色更是阴郁了几分。然后她笑着,眼角堆出细细的纹路,隐隐戾气重生,却是放软了声音。
终于,夜熔抬起头来,细若蚊声地在罗迦耳边道:“真是心急,连一刻都不肯多等啊。”
往日白玉无瑕般的脸孔泛着潮红,她猛然转身,却被罗迦狠拉一把,身子不稳跌进了他的怀中。
她挣扎不过,便微微仰面,凤冠所垂珠幌璎珞如水流般四下分散,黑宝石般的眸子里却是恨意外露。
“你们母子这是做戏给谁看,要不要我直接去了冷宫,才省得你心烦。”
握在她腕上的指紧了紧,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终于变了脸色,缓缓道:“住口!”
首席坐着的苏轻涪,气得衣袖一甩,放在上面的酒水洒了一桌,沿着桌面稀呖呖的流了下来,那纹绣着富贵牡丹的衣袖也被打翻的酒浸了个透湿,淡淡的化开,一团粉色。她却无暇理会,高喝了一声:“来人。”
随侍的宫人扶着一名眼上缠着白布,一瘸一拐的宫人走上了殿。
“你告诉皇上,当日你在宁夜宫都看见了什么!”
那宫人跪在罗迦脚下,颤抖着声音开口道:“奴才那日看到皇后娘娘在进行巫咒,所以娘娘才刺瞎了奴才的眼,陛下请您明察啊。”
“陛下,虽然是皇后,但是蓄意谋害太后,也罪不能恕啊。”
一直悠然立于罗迦身侧的吴贤妃适时开口,秀美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此时罗迦才觉得那宫人依稀相识,然后方才想起,那日在宁夜宫跪在碎片上的宫人。
他心念一转,终是迟疑了,复杂的眼光看在向怀中的夜熔,缓缓松开了握住她的手。
感觉到他的温度,在一点点的撤离,她有什么东西慢慢的压上心头,沉甸甸的,压得她无法喘息。
而他,却觉得有千根丝缠在身上,软绵绵的,缠得他不忍撤手,仿佛有人在他的骨上刻下了一句咒语,想留,不能;想舍,心痛。
犹豫再犹豫。
“陛下,此事还是从长计较的比较好。”
娇柔而慵懒的声音出乎意料地传入众人的耳中,原来是一直站在苏轻涪身后的傅淑妃。
殿内众人又是一愣,不由自主的把目光调转向了傅太傅。
但,只见他眉头深锁,神情莫测。
“皇上,人证物证聚在。”狠狠的瞪了傅淑妃一眼,苏轻涪重现看向罗迦,眯着眼,拖长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道:“你还要袒护她吗?”
罗迦转头和莫惬怀对视,只见那猫儿眼透出一丝极淡冷笑,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
“来人……”
罗迦森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开始回荡。
莫惬怀看着夜熔,带着一丝深藏的痴迷。
苏轻涪看着夜熔,带着隐约的痛恨。
吴贤妃看着夜熔,带着一抹快意的笑。
傅淑妃看着夜熔,目中精光一闪。
傅太傅看着夜熔,如释重负。
而夜熔站在殿中,一袭黑衣,看上去依旧是美得扣人心弦,淡淡的烛光下,恍如蒙上了一层清艳,显得那么地虚幻。
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罗迦却陡然觉得他们是那么遥远,远得他怎么都无法触及。他很想过去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
可是,他的身上已经被覆上重重枷锁,仿佛有千斤重,迈不动,跨不开,只能定定地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
“把皇后夜氏暂时押往冷宫……”
“恶……”
就在宫人要冲上前时,夜熔的身子陡然一晃,跌在了地上,呕吐了起来。
“娘娘,您怎么了?娘娘!”何度惊呼着上前扶住她。
她似是止不住的干呕着,却推开了何度相扶的手臂。
她等着,等着罗迦上前。
他……会过来吗,会过来抱住她吗?
可是,他并没有过来,她能感觉到的只是那静静而望的视线。
除此再无其他。
而那样的凝望代表着什么?她是如此清楚的知道。
“愣在那里做什么?来人!还不传御医。”
那边傅淑妃急斥道,哪里顾上是否僭越,眼神转了一圈,瞥见伏在地上女子,虽呕得辛苦,但眼里却尽是妖娆笑意,阴恻恻,仿佛奈何桥畔的繁花似锦。
傅淑妃心里狠狠的缩了一下,暗暗咬牙,便收回了视线,不敢再看。
张口还欲再说什么,却听见苏轻涪冷哼一声,察言观色,便立该禁声,脸上却是渐渐发白。
夜深了,冬寒依旧。
夜松都的尸首已经被悄悄的拖了出去,又点上了浓郁的紫檀香,空气中熏香的味道渗入了血的味道,又香又腥,象是枯骨中盛放的藤花,一缕一缕地把人缠上。
通明的烛火,照得苏轻涪的脸阴沉沉的,看不真切,越发森冷的目光越过众人,定在夜熔的身上,半晌无言。
不会,不会,不会这么快。
在自己和夜氏的争斗中,自己几乎输了半生……输了那份可望而不可及的痴恋,输了自己的父亲兄长,几乎被掩埋了所有的青春年华……
如今终于即将看到夜氏的覆灭,所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夜氏,不可能永远那么幸运。
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下了心头的的怒火,手指在黄梨木制的桌子上面扣了两扣,缓声道:“去传李太医来。”
“扶皇后去内殿吧。”
终于,罗迦的声音响了起来,但是陌生的感觉令夜熔惶然心悸。

太极殿的内殿,铜鹤昂首吐出薄雾,袅袅的烟雾弥漫。
高贵的君王以及盛装的太后倨傲地坐在交椅上,烟也迷离,雾也迷离,任谁也看不透他们眸中的底色。
站在君王身后的莫惬怀,望着夜熔,流露出了一点淡淡的同样动摇着的温柔,但是银色盔甲上已然干涸的血迹,却显示着那温柔的冷漠残酷。
蛟龙从床柱上盘旋而下,被碧色锦纱覆盖,烛光流溢,碧波若繁银。
倚在湘绣的美人靠上,夜熔如玉的容颜苍白,黑潭似的眼睛像嵌在脸上似的,伸手拂开去几缕贴在额边的散乱发丝,嘴角却是露着冷笑,静静的接受李太医的诊脉。
李太医跪在脚踏上,半晌收回手,与往日见他的神情已然多了诸多的不同。
起身,重又跪在罗迦和苏轻涪面前,沉沉开口道:“启禀皇上、太后,恭喜皇上、太后,皇后娘娘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霎时间,所有人都变了颜色,殿内那般的安然寂静。
唯有一盏长信明灯,幽幽,幽幽,摇曳绕梁。
床上女子挺直的脊背松了下来,柔若无骨地蜷卧在的榻上,微睁着深黑的双眸,毫无焦距的目光不知落于何处。但,笑意终是到达了眼底,莹莹的眸光,脸上尽是笑意,妖媚的似彼岸花,吐露红丝。
罗迦只觉得胸口很痛,痛得想要炸开一般,藏在纹龙衣袖下的手,紧紧的,紧紧的握住,刺痛支撑着他不让自己的流露任何情绪。
吴贤妃却是没有那么大的定力,她几乎以扑上前的姿势拉住了苏轻涪的衣袖,芙蓉娇颜上几近梨花带雨:“太后,太后……”
话说到最后,吴贤妃却是不敢再往下说了,苏轻涪的脸上早就看不出来喜怒,只是定定的看在一处,过了一会见吴贤妃不再说话,便挑眼向她看去,声音却还平缓如常:“没事,没事!”
到了最后,得到的还是这样的答案。苏轻涪觉得自己很想笑,真的很想笑,笑到眼泪都要流出来的那种大笑,但是她还是冷静的克制住自己,看着身畔同样呆住的罗迦,一字一顿的说出仿佛毫不相关的话语:“皇上,夜氏的罪人夜松都等人虽已伏法,但是牵连者众多,你看……还要怎么办?”
罗迦嘴唇动了动,模模糊糊地吐出了几个字:“惬怀,你说呢?”
一直冷眼旁观的莫惬怀收回玩味的目光,身体微微弯下。
那边夜熔一颤,回眸轻轻的,可以倒映任何事物,却无法反射任何事物的眼,仿佛哀求的望着他。
是在求我吗?
这么想着,他猫眼满足的弯起,好心情的笑着对罗迦说:“皇上,牵连人等定然不能放过,但是今日是娘娘的生辰,且又有了龙脉。微臣看,不宜过多杀戮,毕竟……罪不及宗族。”
“那好,这件事就交给你还有太傅来处理吧。”
“臣领旨。”
揖礼,退后,不经意对上苏轻涪异样的眼神,看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却是放肆的留给了苏轻涪一个大大的笑脸。
然后转身大步离去,铠甲随着步伐发出金属特有的尖锐声音,面上却是渐渐地敛起了漫不经心的表情,目光变得像冰刃般锐利。

  第十四章
  苏轻涪不冷不淡的扔下一句,皇后有了身孕,就好好休养吧,其他的事情不用再想了。也领着妃嫔离去,内殿内就只剩下了他还有她。
天青色的绫罗帐内流苏低垂,熏炉中溢出丝丝缕缕的香雾,洗淡了昏黄的灯光。花梨木的桌面上的鎏金烛台,被烛泪缓缓地淌过,凝成了一颗颗相思的红豆。
罗迦替夜熔盖好了被子,坐在她身边关切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还会难受吗?”
“不会。”有些虚弱地摇了摇头,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靠住罗迦僵硬着的肩膀:“好多了。”
“那朕就放心了,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一下吧。”犹疑了一下,罗迦还是开口,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艰涩:“都侯他们……”
那样的声音,让夜熔身体止不住的一抖,然后使劲的深深的靠进他的怀中。
今夜似乎特别冷,也许是这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吧。
可是他的怀抱还是很温暖的,她将脸贴到他的胸口,倾听着那强有力的心跳声,嘴角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苦笑。
“皇上不要说了,臣妾都明白,从来生在天家都是身不由己。”
锋利的刀子在心口上狠狠地捅了一下,血淋淋地痛。罗迦蓦然苍白的脸庞上闪过一道扭曲的阴影,象青蛇一般,最后还是勉力温柔的开口:“不说了,今日毕竟是你的生辰,朕叫人做了一碗茯苓鸡汤面,你来常常。”
接过宫人奉上汤面,罗迦笑道:“朕知道你不喜药味,所以特地吩咐他们细细的熬煮,如今茯苓的味道也失了大半了。”
她看不到,却能闻到药味依然四溢。
记忆里的味道,是他亲手执手来喂,一口口送到躺在榻上的她的嘴里,看她被药味弄得蹙了眉,他却依然轻笑相陪,后来自己也受不来那茯苓的味道,笑都变成了苦笑……那些细细的飞灰一般的过往……
正发愣,便有一筷面送到她的嘴边,她皱着眉,下意识的抿紧了嘴巴。
叹息着,他才发现,她在对着他撒娇。
仿佛在说,她才不要。
带一脸笑意,无奈的看着这样的她,他拿着碗,饮了一口,然后覆上她温和柔软的唇,茯苓鸡汤流和着自己的气息流入她的嘴中。
她想要挣扎,可是却使不出力气,双手只是软软的挥动了几下。
许久,她依偎在他的怀中,不住的喘息着。
可是在他的眼无法看到的角度,她的眸子里有火的苗焰,狂烈地燃烧着,亦有冰的痕迹,阴森地凝固着。
“这是什么香,熏的我头好痛。”蓦然,她软软地咿呀了一声,抬起头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带着点点忧郁、点点落寞:“何度,换一种来,就用那个北狄贡来的青豆蔻好了,我喜欢那个味道。”
何度在帐外闻言捧进了黑檀盒,来到铜鹤的熏炉旁,拿出来铜隔子上的檀香木。然后,打开了盒子,把青色雪脂似的豆蔻香沫铺在了上面。隐隐的手似乎抖了一下。
罗迦本是有些好奇的看着何度换香,可是夜熔轻轻的笑着,摸索着将手伸到了他的眼上,抚摸着。
抚摸着他的眼,抚摸着他鬓角柔软的发丝,他面孔的轮廓,他如刻的鼻梁,他薄薄的唇,尤其爱抚摸他那修长的眼的形状,一下又一下,冰凉的指在他的面上徘徊。
这是她除了毒发以来,第一次对他如此亲昵。
他恍惚着,而后温柔地将她抱在怀中,用小心而笨拙的动作,小声地哄着她,一口一口地喂她吃着面。
夜熔卧在罗迦的臂弯里,乖乖地吃着,迷离的眼时不时眨着,仿佛是害羞一般带着点点天真的妩媚,含着汤汁说着:“以前爹爹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传说,女娲造人时,有一种人她忘记了装上心。无心就无爱……无心人混迹红尘,逍遥快活,可他却不会爱人,他会假装爱你,假装到他自己有时候都无法分清真伪,但是,只要利益相牵他就会毫不犹豫的舍弃。于是他的爱人无法忍受,跑去祈求女娲,女娲怜悯她的痴心,告诉了得到无心人爱的三种方法。”
“什么方法?”
“第一种,亲手织一件锦衣,衣裳上面不能有缝口,也不能用针线,把这件锦衣穿到了无心人的身上,她就会得到他的爱。”
她紧紧的抓着他的手,秀气的眉尖蹙了起来,笑着说着。
“这好像不可能啊,第二种呢。”他不甚在意的问道。
“第二种,找到一块土地,必须位于海水和天空之间,不能与天空相连,也不能和海水相接,找到了她就可以成为他的挚爱。”
她伏在他的胸前,他……很温暖……而她毫无顾忌地索求着他的温度。这样偎着,不愿离开。
只是因为今夜特别冷,她想。
“还是不可能啊,第三个呢?”
“我忘记了……”
呢喃着,夜熔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着,弯成了一扇优美的弧形,在象牙玉般的肌肤上投下了淡青色的阴影。
根本没有留意她说些什么的罗迦痴痴地看着,不由心中一荡,想去伸手抚摸那精雕细琢的脸庞,他的手指抬了起来,但是,顿了一下,又飞快地缩了回去,他猛然从床沿边站起。
“你好好休息,朕还有一些事情,先走了。”
想转身离开,夜熔却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回首。
她的眼迷离着,细软声音仿佛是瑟瑟的琴弦,挑动心头悲哀的、哀伤的调子。
“别走……”
罗迦下意识的避开夜熔的视线,低声道:“朕,必须得走。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不能耽搁。”
“罗迦,我有了你的孩子。”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是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地抓着他的衣袖。“留下来,别走。”
她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似乎在恳求着,委屈的,不再是那样的高傲和冰冷,就象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因受到丈夫冷落而微微伤神。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从她手中扯回明黄纹龙的袍袖,然后,他大步离去。
她匐在床上,感觉自己的肌肤好象要被撕开,如此鲜活的痛苦,那片迷乱的记忆,竟如此鲜明的到了眼前……
他,已经放弃了,他已经放弃了一切,一切……
她用尽了全力,却再也无法找回。
如今,他们终是成了敌人……
浅浅的豆蔻香还有炭火的暖意,却掩不住这满殿的灰败味道,如腐蝶振翅,振不起春日明媚。

灯火通明的乾涁宫,无人敢出声也无人敢睡,随侍宫人,悄然无声的换下烛泪垂垂的残烛,燃起的新烛,在三更天里泛出幽光。
殿中的莫惬怀已经换下了盔甲,一席浅紫的锦袍候在一旁,看着罗迦并不是十分不好脸色。
“怎么突然偏帮起了夜氏,这可不像你啊,惬怀。”坐在御案之后,罗迦脸色阴狠,飞扬入鬓的眉愈皱愈深,是透着一抹灰青,眼底渗出来是煞煞黑气,连笑也是阴冷:“这么做,收了什么好处吗?”
“噢,好处很多。一来可以有借口护着夜氏,二来可以看到太后暴跳如雷长的样子,三来嘛……”莫惬怀却仿佛没有看见罗迦的神色,狡黠地眨了一眼,笑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可以逗逗傅太傅,您是没有看见,他听到您要放过夜氏宗族,胡子一跳一跳的,脸都绿了。”
明明如画的五官,却被他做出这般不正经的样子,罗迦看了终是忍不住,冷笑化成了真正的笑意,脸色也明显的好了许多,眉眼间也不再透出青气。
“臣,帮的可是陛下您啊。”看到罗迦笑了,莫惬怀更是挑眉挑眼的笑着,但像猫似的眼睛里暗暗的浮起了一层精亮的光:“夜氏要是现在彻底铲除,趁机崛起的不是苏家,就是傅家,到时候怕是陛下您的烦恼没有解决,反而增加了。”
罗迦抬眼凝视莫惬怀,没有答话,只是端起黄釉的茶盏,不饮,把玩着。眼里多了几分晦晦的味道,笑虽然挂在唇角,到了最后隐隐的还是透出几分无奈,几分苦涩。
“再说,您打算把青州那十多万兵马怎么办?难道也要全部处死不成?”
莫惬怀的语调慢了下来,端起茶杯来品了一口,其实他还想说,皇后如今又有了身孕,只是细想了想,又咽了进去。
罗迦沉吟着,确实,要是真的一并铲除夜氏,麻烦还真是不小。盘根错节的关联,虎视眈眈的外戚苏氏……现在虽然用莫惬怀杀了夜氏的三大肱骨,但要想执意连根端起夜氏,怕是自己也要伤筋动骨。
“夜风名的兵符你拿到了吗?”
“陛下太小看微臣了,自然是拿到了。”莫惬怀冷哼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物件,放在了御案上。
无礼至极的举止在他作来倒是透着几分孩子气来,罗迦不由好笑。
兵符不曾有何稀奇,只是个古玉雕成牌子,摸上手便是幽幽一层玉脂,玉色通透,一看便是知是千金难求的珍宝。
罗迦拿在手上翻看,玉的一面刻着‘夜’,另一面刻着‘兵’。
手指在古玉之上抚摸片刻,便重新递还给莫惬怀。
“三日后,你启程去青州,稍后……朕再给你十万兵马。”
说罢,罗迦从御座上起身,手指着案上平铺的地图。面上露出的笑,在烟熏雾燎里的檀香里有些虚虚的。修长的指,指在边界纵横的曲线上道:“北狄一直占领着古、临两郡,那是要塞之地,易守难攻。有了这两郡,北狄就像一只沉睡的老虎,随侍准备着扑食我黎国,所以朕要你第一步,先把两郡夺回来。”
“那可是场硬仗,而且据臣所知,国库……并不充裕。”
手依旧的抚在地图之上,墨色浓重,在白晰手指幽幽一层微光。
罗迦嘴角勾上几丝的笑意,眼微微往上挑起,黑深潭似的眼睛想不透在想些什么,只是在烛光映衬之下闪烁不定。
“无妨,难道你忘了,夜松都、夜克索等人的财产,哪一个不是富可敌国,军饷是足够的。”
“那臣一定会为陛下打一场漂亮的硬仗。”
听到罗迦的话,莫惬怀眉眼笑如弦月。然后,伸手拉着罗迦明黄的衣袖,那份亲呢全不似君臣之间,一副笑嘻嘻的模样道:“明知这个要求提了陛下您会不高兴,可是臣还是得说。临行之前,臣必须得见一下皇后娘娘,而且最好是私下的。”
衣袖被握的死紧,连抽都抽不出来,罗迦那眼一眯,看着古怪刁钻的莫惬怀,神色凝了半晌,终是无奈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没有个正经样子,还不松手。朕回头会替你安排的,不然……青州那十几万的军心真是不好办。”
“谢皇上,那么臣先告退了,看来您今晚还得去太后那里好好解释呢。”
松开了手,莫惬怀躬身行礼,低垂下的猫儿似的眼睛里面满是捉摸不透的笑。

罗迦走进静寿宫时,时辰已经很晚。
苏轻涪端在在那里,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保养得宜的面上再也掩不住憔悴。
“母后。”
刚刚说完,罗迦就觉得自己的脸颊就受到了一个强烈的冲击。片刻之后,一阵热辣突兀的从脸颊上蔓延开来,疼痛让他知道自己刚才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光。
然后,他冷冷的用手背抹去了嘴唇旁边的鲜血。
两人便都没说话时,一时间这宫内的气氛便沉下来。
窗外寒风吹过,飒飒之音,愈发的显的这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静寿宫透着寒气,晃悠悠的烛光,带着两人的脸也是一层蒙蒙的晦暗。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望着,但是谁都无法从对方那仿佛笼罩了一层面罩一般的脸上看到任何表情
“皇上,知道哀家为什么打你吗?”
许久苏轻涪忽然冷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逼视着儿子缓缓开口。
罗迦心里却是一震,看着苏轻涪。
她黑发散乱,眼里却是恨意外露,死人一般的脸色,说话时浑身战栗,手扶在案上,仿佛连站都站不稳:“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怎么可以,可以让她怀孕!!!”
仿佛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再没有一丝的激动,只是冷静的叙述。
“当初是你自己执意要娶她,哀家以为你娶了她,自己会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罗迦终是迟疑,垂下头去。
“朕,一直都再注意,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一次,一次就已经足够了,她现在是皇后,她的孩子不仅仅是嫡皇子,还是夜氏的继承人,这样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意味着皇权还有夜氏的真正统一!那么,你怎么办?你现在一念之仁不肯清除夜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这个皇帝还能不能当?!你这个皇位还怎么坐?”
看着罗迦,他波澜不惊的脸色看不出来有何不同,她的儿子素来是寡言的,也是少情的,到了此刻依旧是无甚言语,或许,他的情绪总是在她看不到的时候才爆发出来。
这样想着,苏轻涪脸色先白后青,踉跄后退,尔后重重坐回椅上,半晌沉着脸色,阴恻恻开口:“如果你肯听哀家的,铲除了夜氏,她这个皇后若是膝下无子,且少了夜氏的支持,那还不是捏在你的手心里,任你团弄。
“皇上,现在虽不知是弄璋还是弄瓦,但也确确实实为一大隐患。这后宫里每个女子都可以怀孕,唯独,唯独她不可以,你知道吗?你的孩子绝对不能让夜熔来生。”
苏轻涪半垂下的眼,忽的浮起一丝笑意来,那笑意几近狰狞,全然不见往日雍容高贵。“哀家不能帮你做什么,宁夜宫那里,防的太严,这偌大的皇宫里,除了你谁也不行。”
说完,才敛了笑,眼在暗色之中,微敛,拦住半点光,沉沉的暗孽渐生,散发着几欲咬噬的狠意。
窗外风若狂号,殿内的灯烛摇曳,那簇火焰,明灭不定,满是透着妖异的鬼魅。
罗迦站起身来,推开窗,狂笑着的风,吹尽烛气,伴着一阵寒凉的夜风吹了个透心。
窗外树影婆娑之下,沙沙的响,那沉沉夜空……
他闭上眼,脑中出现的却是那个一袭黑衣的女子,她的冷凝,每每在他温柔以待的时候,盈盈婉约,幽幽落寂,说不出是高雅或是妩媚,偏偏是那一抹惊艳。
“朕知道,母后,你说的朕都知道,朕……已经做了,那个孩子不会出生,不会……”
说完,罗迦只觉得额头只是一阵一阵抽痛,但是仍转头将眼神看向苏轻涪,那眼底下浮挂着暗青薄雾,蔓延开来,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看着面前穿着明黄龙袍的儿子,看着他为情所困的神情,苏轻涪的老态也明显了起来,然后发出一丝连她自己也不懂的叹意。
廊外灯火通明,透过窗,落在地,灯影幢幢。

  第十五章
  十月二十七。
皇宫中的风波并没有波及到民间,莫惬怀只带了数名侍卫随行,向白云寺来。
白云寺是是镜安城外一所香火鼎盛的寺庙,但由于今日并不是佛家进香的日子,是以静静的。前方供奉的香火袅绕的大殿中,连敲出来的木鱼声,都显得极为的空洞。
殿中正在为佛上香的白发苍苍的主持,只着一件灰色僧袍,见到莫惬怀进来躬身揖了一礼。
莫惬怀急忙还礼,然后道:“大师,请问今日是否有一年青夫人前来上香。”
“阿弥陀佛,小庙有凤来仪,后院梧桐引落禅房。”
莫惬怀看着主持怡然的神色,心中一惊,却暗自骂了声,老秃驴。
放下了沉沉的香火之后,对随行的侍卫吩咐了一声,离了这烟熏火燎的地方,迈开步时,一声佛号,穿过重重烟雾在耳畔响起。
他回首,看那笑的慈眉善目的方丈,竟和那泥胎金漆的佛像相差无几,忙敛了眼神,快步离去。
白云寺的后院,少了许多尘世烟火的味道。东风在庭前吹过,卷起一地的萧索。古刹光影幢幢,落到人身上便是重重的黑,他信步而行,正不知哪里有凤来仪,便看见几名侍婢装扮的女子聚在一处禅房之外,并不敢低声闲谈,只是安静的守在那里。
他心下一笑,便不理婢女门们惊异的目光,直接走了进去。
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香烛之味,朝阳的窗却紧闭着,阳光从窗棂间丝丝缕缕地射入房内,在房中的陈设上划下一道道光怪陆离的影痕。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清风冷禅,一室白壁,衬着一种死水一般的静谧。
夜熔倚在湘妃榻上,好似睡熟了。
倒是侍立在一旁的何度见是他走了进来,着实的一惊,张嘴便要呼唤,却被莫惬怀给制止住了。
她倚在那里,乌黑的云鬓,簪环步摇卸在了一旁,那绣着绯红的牡丹金线绣纹的玄色罩衫,衬着她细致的容颜肌肤,仿佛有一种光丽艳逸,又有一种娇娜不胜。
莫惬怀坐在榻旁的束腰椅上,慢慢低头看着她,呼吸之间,又有一股隐隐约约幽微芳馥,甜香流转,带起一种属于她的气息。
这心境便兀自的安宁了下来,那是一种心都被填满了一般的空宁。
而夜熔依旧毫未察觉的躺在榻上,熟睡未醒。
他等了许久不见她醒来,那手便轻轻的覆在了她面颊上。
他刚刚从外边进来,手还是极冰的。
她似乎很排斥,蹙着眉避开了一点。
他笑着又把那双冰冷不依不扰的包了过去。
黑缎的袖在她白玉似的手臂上轻滑了一下,那眼便徐徐地睁开了。
当夜熔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的脸正紧贴着一双手,耳边听到的是那个冰冷的人的呼吸声,她还可以感到在脸颊上那五指的寒度,冷的象冰硬的铁。
她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眼睛里流转着似醒非醒的朦胧,然后,她呢喃了一句。
“罗迦……”
莫惬怀的心头一紧,手猛地撤了回来,转眼便看见了何度面上似笑而非笑的神情,顿时恼羞成怒,开口喝道:“出去!我同她有话讲!”
她这才惊醒过来,玉颜煞白如雪,唇亦是发了浅浅的白,无一丝血色,仿佛三千红尘之外暗自憔悴的一弯月色。
“何度,你先下去吧。”
何度的眼睛静静地瞧着莫惬怀,然后,垂眸,青衫一拂,回身离去。
禅室内就生下了他们两人,却都一时无语。
她也不急,无法视物的眸中秋水潋滟幽幽静静,摸索着就要起身。
“陛下,今日本就是替我约的娘娘,所以您是等不到他的。”
他伸手扶住她的肩,感觉到她瑟缩的一抖,想要躲开,他的手一紧,强行的帮她在榻上坐了起来。
身体被牵动时,夜熔皱了皱眉,脸色比刚才似是更加白了几分。
莫惬怀也皱了皱眉头,拿起一旁的玄色披风,径自帮她披上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怎么你每次看见我都摆这么难看的脸色。”
毫不意外的看见夜熔惨白的脸又刷地红了,方才好心情的笑了出来,拉着她的手道:“我要走了,走之前自然是想尽各种名目要见见你啊,胭脂。”
“启程去青州,对吗?”
“胭脂,真是聪明啊。”他一震,视线霎时落在她的脸上。可是在她的神情里,是那么一贯冰冷的高贵,他竟然看不出其它的情绪,他竟然捉摸不透她。
自袖中取出那方玉,放在她的掌中,她的指在接触到玉的刹那一抖,白皙纤细的指随即摸索着。
“兵符?”夜熔幽幽地道,眉宇间充满了宁静的忧郁,可是被深埋在其下的却是深沉而浓郁的痛苦:“他真是等不及了呢,连一刻都不肯多等。可惜……这兵符拿着也没有用,毕竟这是夜氏的兵符,所以你来找我,对吗?”
看见她怔然的模样,虽然明知她看不到,他还是下意识的垂下了眼避。
而她,见他不答话就继续说着,她的语气虽然还是那么淡淡的,可那张绝美的容颜上,瞬间却闪现了一抹那么清晰的怨怼之色,虽然很快便消失了,但她的语气已因而出现了微微的波动。
“我知道,其实……你和他一样的怕我,畏我夜氏的权势,惧我家族一脉承袭的手段……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你也并不想看见我。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声谢谢。”
“谢什么?”
“谢你那一句罪不及宗族……”
“你不用谢我,我其实也是有目的的。”
莫惬怀轻笑,唇红齿白,如工笔细绘的脸庞添上了三分的柔,三分的傲,手掌沿着她的肩,抚上她优美的颈项。
轻轻压着她的后颈,迫使她的脸微仰向他,唇角笑意又加深了许多,声音很柔和:“说起来,咱们都是怀着目的的。那日你深夜相候,为的不就是我一句‘罪不及宗族’。而我今日来,也是想要藉你一臂之力。陛下他让我明日启程赶往青州,随后会再调给我十万兵马,他命我拿下古、临两郡,然后正式向北狄开战。所以,我不得不来找你……”
他的指挑逗似的在她的颈间游走,信手拈来,便把她藏在里衣的黄金灿灿的璎珞掏将出来,托着锁细看,却猛然一惊,上面独角蟠龙围成的‘熔’字,分明是……
“这个!这是北狄王悱熔的信物,怎么会在你的身上?”
“你怎么知道……”她讶然,仓惶应变,抬首就要夺回落在他手中的金锁,但是脑中蓦的闪过了什么,眼中精光一掠,却浮上了一层复杂之色,仿佛搀杂了其它不被预期的惊讶,那冰凉的指顿在空气中,然后攀上他的脸庞婆娑不断:“怎么在我身上不要紧,我到是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是北狄皇室信物的?其实……我一直很奇怪,莫家,连王侯都称不上的末等士族,竟然会出了你这样一个风神玉秀的男子。说起来,你跟罗迦长得还真的很像,薄薄的唇,高挺的鼻梁,飞扬入鬓的眉,还有细长的眼。”
他一震,回视着她。她的指在他的面上细细摸索,却仍然云淡风轻地说着,突地将头放在他的肩上,在他的耳畔温柔低语,但声调里潜藏着一丝浅浅的冰冷:“我曾听人说过,当年的福王锦渊流亡北狄,曾眷养过一名歌女,后来在他死后那名歌女也下落不明,传言是被北狄王悱熔收养在宫中。”
他惊疑地望着她,敛了笑,眼内弥漫起怒意,左手猛力拉住她,反手钳住她的下颚,将她更压向自己,瞬间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气息交缠,但却并不暧昧,倒像是两只剧毒的眼镜蛇,纠结缠绕,只为伺机毒杀对方。
“住口!没有想到双目失明、娇生惯养的夜氏郡主,也会知道那么多连北狄王公大臣都不曾知晓的深宫密闻,看来你和悱熔果然不是一般的关系!”
“福王的儿子,罗迦的堂兄,说起来你比罗迦更有继承王位的资格呢。”她微微笑着,含着芳香的气息,喷吐在他错愕的面上,好似一个个含着剧毒的轻吻:“怀着那样目的接近罗迦,让在深宫长大,生性多疑善变的他欣赏你,信任你,可想而知你吃了多少苦。但是小小的莫家是绝对帮助不了你的,帮助你的只有……杀父仇人悱熔,对吗?而你,在看着他的时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你的长相、你的才华,还有你这个人……并不输于他,甚至比他更加出色,而你必须讨好他,卑躬屈膝的侍奉他,看着他君临天下,看着他享受本应是你的一切……”
“够了!!!”
他再也无法忍耐,反手便把她甩开。
她猛地跌落在地上,膝盖撞上地上,当即疼的快要岔了气。但她并不管身上传来的剧痛,只是仰首把眼转向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里却还是露出了许多的笑意。
“你一定在想,我真可怕,是不是?其实,这个即使北狄王公大臣,也见得那么快认出的黄金锁,而你竟然一眼识出,就不得不让我深究你的身份……”
莫惬怀脸色变了几变,却仍是阴沉着,如深潭般的眼睛狠狠的盯着地上的女子。
禅室中,莲座观音前奉上的香还燃着,香烟淌成一行薄雾,温柔地缠绵于空气之间,如丝絮袅袅,遮住了她似多情似无情的眼,也迷离了他的双眸。
她白皙皮肤在透进来的阳光下露出一层粉色,挑起的眼,黯黑好似潭水,幽幽的一层光,淡色嘴唇紧紧的抿成一线。
许久,莫惬怀反笑了出来,伸手扶起了,但手底下的劲道加重了许多,夜熔额上顿时浮起一层冷汗。
扶着她坐下身来,他已经恢复了平常的脸色,只是那眼略阴了些,伸手拂开她垂落在眼前的黑发,他依旧让自己笑得如沐春风,刻意平缓着声音,却是依旧压抑不住,如剑在鞘中欲出的杀意。
“你真的看不见吗?我真的很好奇,像你这么聪明可怕的女人,谁能毒得了你。”
“我无意中知道了你的秘密,想必你现在很是不放心,那……我就用一个秘密来让你安下心来好了。”她鬓发蓬乱,却自有一股高华从骨子里透出,优雅地抬腕,将他落在她面上的手掌拨开,微微朝他一笑:“毒瞎我双眼的,是我最爱的人亲手喂给我的一碗面,那日是我十四岁的生辰,当时他也跟着吃了,所以我毫不怀疑。呵,你不知道,那时得我觉得多幸福,多幸福……如果那是梦境,我曾希望一直沉迷下去好了……我宁可自己一生、一世,永永远远,都不要醒来……一年半以后我在幽州骤然毒发,灼骨销魂之毒……命是救回来了,但是眼睛已经保不住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下的毒,据我所知那灼骨销魂是极慢性的毒药。”
“本来也是不知道的,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怀疑到他……后来他身边的宫……随侍的人……在被处死之前送出了口信,叫我当心灼骨销魂之毒。可惜那时已经晚了……你知道吗,他们知道我没有被毒死之后,又派来杀手暗杀,何度,原本是叫做夜度的,他当时舍身救我,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说道这里,她却笑得愈加浓了,泛着浅灰的唇,吐出的是比雪更寒的温度。
“我爹爹那时已经被夜松都给缠住,他……始终不服爹爹以一个外姓之人的身份统领夜氏,但是我夜氏祖训第一条,不杀同宗。于是,他同苏轻涪联手向爹爹投毒,爹爹自顾不暇……”
“按说灼骨销魂是天下奇毒,救下你性命的人应该不难解谢王爷的毒。”
“北狄神医奉旨,只救的我一人。爹爹活着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他怎么会救爹爹。”嘴唇依是一个淡淡笑意,眼神却是凉薄许多:“所以,我恨,我恨北狄,不论你怀疑北狄的君王和我是什么样子的关系,我都恨不得杀了他。所以不管我和悱容是什么关系,即使要犯下滔天的罪恶……我也愿意,即使万劫不复,我也能承受!”
她直视着他,那语气维持着平静,却带着某种慑人心肺的寒意,使人浑身战栗。
“你也是吧?惬怀,在北狄皇室长大的你,对你的杀父仇人悱熔,就没有半点的怨恨?其实……在来白云寺之前很头痛吧?既要稳住那十几万的军心,又要对北狄摆出上下一心的开战姿态,还有要消除悱熔对你的怀疑和戒备,提防他们在罗迦面前揭露你的身份,惬怀,你真的很难啊……”
他再度惊跳了一下,那片刻的沉默,停留在空气里却像是一种压抑的恨意,使得那丝原本隐隐飘荡着的暖意,在一瞬间都被抽尽,只余寒冷。
她的话一声声,击在他的心上,让他的五脏六腑都抽搐般的痛着。
可是那痛着的下面,又有着隐隐的欣喜,这许多年来,从没有一个人如此的懂他。
“你呢,你又比我好得了多少呢?你借刀杀人除掉夜松都等人,你就以为顺利的接掌了夜氏了吗?如果不是你怀孕,恐怕你连尸首都不会找到吧?而且你以为他们会让你这个孩子顺利出生?在那个皇宫里所有的人都在盼望着这个还没有成型的孩子的死去。送子观音?即使你再怎么诚心的祷告,都是没有用的。”
这尖锐的质问,在那一瞬间仿佛直刺她的心底,在室内的那一片死的气息弥漫中,凝结成冷酷如冰的利刃,割开了保护在她心上的那层纱,将最脆弱的暴露在最残酷的人面前。
“惬怀,你想要你应得的王位是吗?我可以帮助你,比悱熔更加能够帮助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手伸了过去,覆在她的腹上,细细看着她如玉面容,再不掩饰自己隐藏着的阴寒傲骨:“你现在这里,是他的骨肉,这个孩子生下来,对我百害而无一利。”
她漫声一叹,躲开了他大掌的抚摩,撇开了脸垂下眼帘,也掩起一腔无人得知的难解思绪。连她的最后一句低喃,也被她含在了唇间,将说未说,轻似无语。
“你真是天真的可爱,惬怀。孩子即使不是我怀上,其他的嫔妃终究也会怀上他的骨肉,但是……”
“但是?”
“但是,我可以帮你,帮助你不让任何女子有机会诞下他的骨肉。”夜熔仍是垂首,皓白的手腕在金丝银绣的玄色之下愈发的显露的纤瘦了些,窗棂透入的阳光之中,更显出温柔如玉的味道来。但是一字一句吐出的话语,却没有那么温柔“我会帮你,让他不会有任何子女有机会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所以,他再也不会有任何血脉。”
莫惬怀却不急着去接她的话,只是笑着把修长如玉的手再次覆在了她的腹上:“是吗?可是现在已经有了,有时候一个就已经够了,就好像他,只因为是锦瓯唯一的儿子。”
“那么,为了表示我合作的诚意,我来向你保证,这个孩子不会出生,怎么样?”
夜熔脸色不变,淡然如玉,只是羽毛似的睫抖动了些许,落下一层重重的阴影。
“夜熔,你还真是个吸引我心神的女子呢。”他放轻了声音,笑意满满地凝睇着他,似是魅惑又似是戒防。然后,在他的一声低叹里,化为如一缕暗香般的轻郁:“我真的很好奇,你怎么会这么恨他,罗迦他不只是断子绝孙,现在连皇位都岌岌可危了啊。”
我只想把夺走他的一切,全部都毁掉,如此而已。
夜熔这样想着,却没有出声,只是把金锁摘了下来,放到他的手中,又扶著他的肩,正色道:
“拿着这个金锁去吧,去告诉悱熔,黎国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向北狄进兵,还有只要你在青州坚持上一个月,只要一个月。像你说的,夜氏刚刚没有了肱骨,需要时间喘息修养,一个月后,一切就都会好的,那时天下就是我们的。”
看着她,他就在这一瞬间下了决定。
其实,他可以再等,可是他却选择了同这个极为脆弱又极为坚强的女子合作。
不是暖玉温香,只因为她懂得他,因着她的了然。
然后,他是伸出手穿过满室缭绕的谜样雾霭,握住了她仿佛永远没有温度的手指。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莫惬怀,罗迦曾说你是他最锋利的一把宝剑,可惜剑有双刃,伤人同样会伤己……
十一月下旬,镜安已经进入了寒冬。
夜深寒凉,宁夜宫中灯火通明,冰冷的烛火在静谥的中淡成了一片朦胧的氤氲。其实殿中并不冷,炭火烧得暖意如春,惹得夜色也温绵起来。
殿里一片肃静,只有燃烧的蜡烛嘶嘶作响和蟋蟀发出的清脆叫声。
案上的玉瓶上插著白日里剪下来的一株红梅,有几分萎缩了,病恹恹的没精神,可是别有一番静谧之色。
立在一旁的宫人偷偷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便不由得痴了。
夜熔静静坐在案后的太师椅上,云髻高挽,斜插上一只点翠金步摇,面颊上那朵胭脂钿花,更是青蓝欲滴,在烛光中透出幽色。
即使手中拿着草梗逗引着宣和盆中的蟋蟀,她依旧是那么冷漠高贵,宛如夜空中遥不可及的星辰。
心思怔然中待闻得一声冷哼,才猛惊省,见一身明黄十二章纹龙袍的罗迦已站在身前,慌忙跪下行礼,而后躬身退出了。
耳边由远至近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夜熔即使看不见也知道是谁。
“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
“这么晚了,你不是也没有休息?”清越的男声自面前响起,语气中微带着一丝责备:“你是有了身子的人,不好这么熬夜。吃了什么没有,我这里正好叫他们备下了莲子龙眼汤,用点吧。”
夜熔眼波幽幽地掠向罗迦,放下手中草梗,缓缓敛了敛衣袖子,淡淡道:“这个月来你每日都过来,其实那里用得着你如此辛苦,他们也很很用心的。”
一旁的何度上前接过何浅手中的汤,用银针试了试,方才呈给了罗迦。
罗迦坐在她的身旁,自何度手中拿起那盏莲子龙眼汤来,俊美的面上掠过一丝怪异的色彩,低声道笑道:“朕不放心,只好亲自喂你。知道你最近吃腻了,但是没有办法,太医说你血气弱,必须得补,这是最后一碗,勉强吃两口吧。”
她微蹙着眉,就着他的手勉强吃了两口,就不肯再尝。
他又亲自送上一杯清茶,喂她漱了漱口。
碧玉熏炉中,豆蔻袅袅,青烟之中幽露凝芳,那浓郁的味道让他皱了一下眉,却依旧对她笑道:“你看,朕要是不来,你肯定不会吃上一口的,你啊,有时候真是像个孩子。”
“真的是喝怕了。”
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罗迦甚至感觉得到悠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微微的拂着他的脸颊,不由心中一荡,忘记了回答,下意识地将她搂得更紧了。
她察觉到了,不着痕迹地推开了罗迦,淡淡道:“天色不早了,皇上还是早些安歇去吧。”
罗迦缓缓的松开了手,依旧笑意温和道:“那你先歇着吧,朕明日再过来瞧你。”
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夜熔抬手掠了掠鬓发。
指尖触着发梢,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个人留下来的气息,不知怎的,心思竟有些忡怔,秀气的眉头微微地颦了起来,恍惚间,露出了似恨又似怜的神情。
案上,促织似也倦了,叫的声音有气无力。
何度一边收走宣和蟋蟀盆,一边道:“回娘娘,皇上今夜去的是吴贤妃那里。”
坐在那里的夜熔略略地抬起头来,不经意地眼波流转,似是月影轻霜,又仿佛红尘间繁华间的幽幽落寂。
“这一个月来,他最常去的是哪?”
“昭仪品阶之上嫔妃,皇上多有召幸,但是最常去的还是淑妃和贤妃娘娘那里。”
“知道了,你下去吧,记得把东西准备好。”
闻言,她云淡风清地一笑,伸手挥退了何度。
烛光幽幽,连着面上的蓝色钿花都泛出一片黯然之色。

  第十六章
  吴贤妃的素忧宫中,炭火的暖意从鎏金炉的镂空的花纹中透过,冬天的阴悝在这里似乎不再存在。
此刻,罗迦正慵懒地斜坐在红檀木交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吴贤妃。
吴贤妃倚在他的身侧,蝶练纱的儒裙,桃色的雪纱罩衫,玉色的宫绦系出似柳腰肢,如墨青丝上玉搔头曳翠鸣珠。
水葱似的指抚上罗迦鬓角柔软的发丝,掩唇一笑,用她那特有的柔软嗓音道:“皇上,这是臣妾亲自在井水里酽好的青葡萄,您尝尝。”
“很好吃,难为爱妃费了这么多的心思。”
他看着她,淡淡浅笑,但是如果细看,就会发现他眼中半分笑意也无。
吴贤妃犹是不知,使尽浑身解数,眼波微转如丝一般缠绵,更加依向罗迦,轻声道:“若能长随陛下身旁,让您高兴,诚乃臣妾天大的福分,臣妾……再多的心思也肯用的。”
言罢,宛然笑容嫣嫣,如月下之花暗香摇曳,极美,却也极为诱惑。伸手勾住他的后颈,主动凑上樱唇,吻了下他饱满的额头,他的眼睛、鼻子,正要亲上他的唇……
“皇上,皇上!”何浅顾不上礼节,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看到这活色生香的场景,不由得涨红了脸,忙跪在了地上,停了一停,鼓起勇气道:“启禀皇上,宁夜宫传来消息说,皇后娘娘她……小产了!”
罗迦并不吃惊,只是面上中阴晴不定,一面轻轻推开吴贤妃,一面缓缓地道:“是吗?”
“李太医还说,皇后娘娘今后怕是很难再有,再有子肆了。”
吴贤妃拢了拢衣衫,乖乖起身站在一旁,直勾勾的看着罗迦。他缓缓看过来,宁静如水的双眼让她微微一颤。
君王的眼心是空,也是无情的,竟是没有半分的波澜。
罗迦起身越过她,推开窗去,窗外的梅花,因着酷寒,有些谢了,带着抹灰败。
吴贤妃心里慢慢的涌起快意,一层一层泛开来,眼落在窗前的君王身上。
他头戴翼善冠,明黄的锦缎上金线绣十二龙纹,腰带亦是的透犀嵌玉,寒风犹冽中只显得从容倨傲。
她的心里百转千回的心意,却是不被外人所知道,她只是款款地行到罗迦的身前,抓住他的手臂,温柔而低迷地道着,略略带着几分绵软,娓娓诉来:“皇上,此刻您去了恐怕也是不便,不如今日您好好歇息,等到明日再看皇后娘娘也不迟啊!”
说完又略显僵硬地一笑,侧过脸,语意平缓,却自有一番媚意,浅浅地,透到骨子里,让人发酥。
“您今日就在这里好好休息,臣妾会睡到侧殿的。”
“也好。”凝视着连丝毫的香气都不得闻见的花,他冷冷说道。
窗外,清冷的月光落在地上,泛着冰一样的光泽。
从未见过她流泪,今夜她的眼泪,是否落在碧落之下,红尘之上……
他想着,菲薄唇际却扬起了一抹笑意,淡淡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射进来,橙黄的,附在紫檀木的床榻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浮动的每一粒微尘,旋转而静谧著,冷冽冽的落下。
往日只见幽静少识人声的宁夜宫,如今多了许多宫人。来来往往的他们无不垂头,惨白着脸,直到罗迦走了进来,方才跪倒一地,道:“参见皇上。”
躺在床榻之上的夜熔,脸色青白,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如羽蝶拢翅,在眼下划过一道暗青色的阴影,眉头紧锁,眉心泛起涟漪,一看便知道她是极痛苦。
听到宫人的声音,她轻轻地咬了咬嘴唇,那苍白如青莲的唇色下竟也透出了淡淡的绯红,清冷而隐忍。
罗迦摆手叫他们出去,便走过来坐在床侧,竭力装出镇静的模样,咳了一声,才轻声道:“身子可见好了?”
她并未张开双眼,神色间非怨非哀,淡然清幽似雪,只是双唇微张,却是毫无声息,过了一会才说道。“无碍。”
那艰涩的声音,支离破碎的传入他的耳中。
罗迦抿了抿唇,脸色黯淡了下来,望着她,温存地坐了下来,握着她的手,小心地握着,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又道:“朕……知道你难过,我们就不能像寻常夫妻那样……好好儿说几句话吗?”
帮她掖好被角,伸手想要抚顺她散乱的鬓发,在接触到她的瞬间,她却侧头躲过。
他看着她,她眉宇间刻出着隐约的痕迹,仿佛带着一点点冷酷的意味,如雪之寒。
阳光透过锦纱的的床帐,轻飘飘地散开,在绯红之下染着一层浅色光晕。
她状若不经意地张开眼,转向他的方向,苍白的嘴唇上掠过一丝浅浅的笑,带着浓重的讥讽。
罗迦觉得有几许迷离,欲细看时,那笑意却已经没了。
他只能紧紧的将她的手拉出来,握在掌心里,道:“孩子,没有就没有了吧,你还有朕。其实没有孩子更好,不是吗?”
她抽出手,状若谦卑地低垂眼,淡淡道:“皇上说的极是。”
罗迦唇上挂着无奈的笑意,有些无意识的将手从她的面上抚过,她的面颊细腻而冰冷,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的温度。
她一震,张大了漆黑如墨的眼,他的眼便撞入了她的幽深眼中。
那双深若幽潭的眼睛里,只是透着一层暗光,嵌在脸上,像珠子似的,他便被粘住无法脱身。
可是,他看不透她的心思,正如她无法看见他一样。
他俯身望着,而她重又垂下了眼,隐约的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在苍白的肌肤上掠过一道青色的影子,恍惚里,脆弱一如风中的蝴蝶,弱似不禁风。
罗迦只觉得的胸口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堵住了,许是沉郁,许是缠绵,凌乱地交错着。他僵硬地扭头,却不见她眼中的悲伤。
何度在一旁轻轻的出声:“娘娘,您该吃药了。”
“什么药?”
“回皇上,真是李太医开的安神补身的汤药。”
他伸手接过,亲自喂她服下了汤药。
她,终于渐渐地睡过去……
他,握着她的手,不舍松开。
渐渐的,也伏在榻边,睡了过去。
一滴,两滴……有什么温温的落在他的面上。
抬眼望去,依旧是云雾蒙蒙,半梦半醒之间,芙蓉树郁郁葱葱,染出她一袭青衣。
树上绯色的花开,姹紫嫣红,他的眼前半分旖旎,半分醉,始终朦胧。
“罗迦……罗迦……你终是负我……”他能见到的只有她水般的明眸,惊鸿潋滟泪意盈盈,剪影幢幢:“所托非良人……”
他伸出手,那身影却瑰丽的破碎。
影消,声却未消。
凄楚音色,萦绕于耳。
依旧有什么落在他的面上,一滴、两滴……
点点是伤心泪,渗入骨内,凄苦难言。
他张口呼道:“熔……熔!”
恍然惊醒,他有些茫然,好像那样的梦,第一次如此的真实……
他支起身来,趴卧的姿势救了,颈项酸硬。
窗外已是日落西山,宫中已经掌起了烛火。
烛火摇曳,一时间,他只觉得仿佛眼前皆为梦境,恍然无措,竟不知哪个是现实。
他努力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去,夜熔已经坐起了身,倚着如意花纹的垫子,那垫子极厚,才将她虚弱的身子垫起来。
她的眼依旧是极为冰冷的,那样眼神,霎时灭了他恍惚的焰火,所有的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所有能言不能言的痛楚一齐袭来。
“皇上,做了什么梦吗。”
她开口,不知为何,他好像看到她的肩膀在轻轻抖动,如画的侧面,认真的,非常认真的期待着什么。
罗迦却只以为她是失子之痛,于是咬了咬唇,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
她身上覆着的锦被是淡雅的藕荷色,轻灵灵的绣着雪凤飞天,雪凤的额头有着一点朱红,似是振翅翱翔。
留不住,留不了,那仙境的鸟儿是无法留在这人世的。
正如他的孩子,就那么没有了,到了现在他依旧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他低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却没有看见她美丽的面上,细细眉下的眼,冷洌的清澈的仿佛冰雪般,可是浮出也是透明冰样的痛苦。
而罗迦只是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梦境和悔意中,并没有看到。
突然,他抬起头,双手抓抚上她的面颊,逼自己去寻找她的眼睛。
她的眼抬起,他正迎上她黑嗔嗔的眸子,那里透著渺渺寒光,冷洌感觉刺过来,可是竟是那样的熟悉。
恍惚中,他仿佛又见到了那双泪意盈盈的眼。
他一惊,正打算细看的时候,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既然陛下醒了,就请您去别处安歇吧,这宁夜宫里毕竟不打方便。”
她的唇张阖着还要说些什么,却被罗迦掩住,他颤抖着道:“别说话,好麽?”
说完,他抓住了她的手,把面孔埋进了她的掌间道:“熔……朕知道,朕做了许多错事,孩子没有就算了……就算以后都不会有孩子朕也不介意……咱们什么都不想了,就这么好好的,好好的,好不好?”
她蓦的一抖,想要自他的面下抽出手,却被他牢牢抓住。
他把她纤细冰冷的指放在唇边,轻轻的,一下接一下的吻着。
她愣住,这样的动作,他很久之前常常做的……
可是在现在和很久之前的中间,发生了好些事儿,让人难再回头。错过的太多了,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於事无补。
他们之间,早已经无力回天。
罗迦抬头望向夜熔,燃起的烛火下,她的眼睛因而染上一层柔和的琥珀色,她垂眸,轻轻的挑起雪色的唇,展颜一笑。
她依旧冰冷着神色,可是那笑,仿佛是将她所有的冷戾尽数的剥了下来,露出内里,不同于往常。
罗迦有些愣住,这样的她,并非是他所熟知的人。
于是,他以为有了转机,原本是藏在心里的语言也尽数怠尽道:“有好多事儿,朕为母后错的也好,为这王位错的也好,终究错了,……但是请你原谅,原谅朕好吗?朕不希望,你我今后,只剩下相互折磨,血肉模糊,所以……”
说完,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那是被压抑而压抑不住的痛苦。然后忽然紧紧地抱住了夜熔,把她整个人都拥在怀中,心里火焰一般的希望燃烧了起来,仿佛要把她身上雪的温度,融化殆尽。
她深深的陷在了他的怀抱里,火烫的热的几乎可以感觉到他把心掏了出来。
“对不起……熔……”
把脸埋在她细瘦的肩窝里带着无尽的悔恨说着,抱紧了她消瘦见骨的腰。
然后,他靠近了,用最深最轻的温柔亲在了她的唇上,柔软的唇,带着他特有的温暖。
“朕爱你,熔……但朕总是让你痛苦……可是,朕爱你爱的也很痛苦啊……所以,什么都不要想了,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只有我们两个这么生活下去吧!”
夜熔的心几乎乱了,她的身体那么坦白,不曾有任何抗拒的接受他的唇和吻。
轻轻贴着他的唇,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心那么清晰的感知到他在用全身来道歉……
她的手放在身体两侧,紧紧的攥住被角,许久,终是开口道:“没有什么好原谅,也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有些事儿总也不尽如人意,有些事儿,即使做起来其实也是肝肠寸断,怕也是得咬牙做完。”
罗迦依旧用力的她着,嘶哑着声音道:“朕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可……有些事情不得不作!”
直到她被他压得咳嗽起来,他才惊醒似的松开手。
她的脸色在剧烈的咳嗽时竟是愈发的苍白,大滴大滴的汗水随着咳声慢慢的滑落,好象是水浸了一般,可是她的神色依旧是冰冷的,没有任何的表情,没有任何的温度。
苦涩的味道在他的喉间散开,前刻还迷离着的头脑现在已经清醒了起来。
“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骂朕……你知道不是吗?你知道的!哭出来,哭出来,好吗?让朕知道,最起码你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好像连一次都未曾见过她失去常态的样子,这个女子,总是静静,淡漠的,像个雕像,不,即使是雕像恐怕也比她多了一丝温度。
可是这样的她,就偏偏带走他的心。
眼中,心中,骨子里,无一不在叫嚣,可是他却连丝毫的声音都出不来。
然后,他看见面前藕荷色锦被,一点点晕出了水痕。
伸手抚过自己的脸,他的指尖不知何时也变得跟她一样的冰冷,但比那更冷的是他的泪,静静的从眼角溢出来后,凉的,如他的心。
她一震,仿佛惊觉到了什么,眉渐渐蹙起。
“是不是变天了,怎么这么冷?”
他转头看向窗外,廊外高悬的灯笼分外明亮,只见那雪下得铺天盖地的。漫天飞舞的雪花,随着风旋转,间隙的洒在窗纱的之上。
“下雪了。”
他点点头,然后看向她,笑得悲伤:“有时候朕真的很恨,恨你这样的冷静,恨你这样漠然。”
“你看我,罗迦。我,什么也看不到,哪怕只是下雪这样的天气变化,别人不告诉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她的面色还是那么苍白,带着淡淡的灰,象是褪了色的胭脂。冰一样的眼波款款地掠过,雪做的柔情,却是阴寒彻骨:“你哭,我看不到;你笑,我看不到;你高兴,我看不到;你伤心,我依然看不到。我自己的孩子没有了,我都看不到……因为看不到,所以我没有办法有任何表情,罗迦,我不是冷漠,不是无情,我只是看不到……”
记得小时候,爹爹曾对她说过,下雪的时候旧伤是比较痛的。
原来是真的,真的很痛。
眼睛好像要被撕开,如此鲜活的痛苦。
“对不起……朕、朕……”
这一瞬间,他了尊贵、忘了矜持,慌乱失措的像个孩子。他拥着她,笨拙的吻着她,细细碎碎的,吻在她的唇边。
而她只是轻轻的推开了他,微微地叹息,那叹息让他想起了天空静落的飞雪。
“当年……在先帝架崩之前……我见过你。”
“朕不记得了。”
她优雅而妩媚地卧在的阴影里,眼下的胭脂花发出深邃而冰冷的光泽,象冰雪做成的箭,尖利地划着他的心脏。
他略略地颤抖了一下,却笑着,声音沉了下去,沙哑,他的泪已然干涸,可仍是无法看清她的心,只有垂下的惨然弧度。
“你当然不会记得。”
与他,轻易的舍弃;于她,却是一生的记忆。
那时的罗迦,还有几分少年意气,铮铮的傲骨。但是见到她,会笑,发自内心的笑,会羞涩,会温柔。
那时的她,亦是一身的傲骨,却只对他倾心以待。
如今……如今……他们彼此试探,彼此伤害……
“当年的你我,比之现在,更像是一个人,现在的你我……不说也罢。在现下有这皇位时,在现下大权在握时,你会不会放手?会不会天高海阔的任尔游,抛下这勾心斗角,抛下这尔虞我诈?你不会,因为你不会,所以你无权要求我再做什么。佛家说因果循环,你种下这因,便得这果。”
他凝视夜熔,眸中的火更浓,激烈地焚烧,她的碎发散落在额上,带出阴骘的颜色。他很慢很慢地伸出手去,触上她的额上的瞬间,却又停住。
笑虽然挂在唇角,却是透出几分无奈,几分苦涩,晦晦的味道。
“无权无势,便如一只丧家之犬。如今,朕虽没有你的心,但可以留住你的人。”
她无言,他亦无语。
她一生所求,终是一场镜花水月,他不曾希罕,亦就不屑一顾。
罗迦那双幽深的眼眸如烛光摇曳,麟麟的波光,然后便起了身准备。
她扯住他的袖子,道“请答应臣妾一个请求。”
“你说。”
“旒芙宫,地处偏远且多有不祥,臣妾着人卜挂,说就是那座殿阁冲到了臣妾的孩子。所以……请皇上下旨,拆……拆了它!”
他没有动,只是背对着她,感觉到她的手指顺着衣袖慢慢的往下滑。
第一次,他对她这样的说话时,他的声音是低沉的,有一种伪装出来的温文平静。
“好,朕……恩准。”
“谢陛下。”
他已弃她而去,而她也本已弃他,即便如此还是在此乞求上苍,愿他平安健康,等到他一无所有的那日。
慢慢地冰冷地微笑。
窗外雪舞,冬意渐浓,寒意沁入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