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18

玉碎 (匪我思存) 8-14

by 匪我思存

 8. 更谁情浅暗舞尘

雷少功在客厅前就止步,从甬石小路走到侍从室的值班室里去。值班室里正接收今日收发报纸信件,一一分类检点,预备剪切拆阅。他本来只是挂职,用不着做这些事,但是顺手就帮忙理着。正在忙时,只听门口有人进来,正是第一侍从室的副主任汪林达,他与雷少功是极熟络的,这时却只是向他点一点头。雷少功问:“到底是什么事?”汪林达说:“芒湖出了事——塌方。”雷少功心里顿时不安起来,问:“什么时候的事?”汪林达说:“五点多钟接到的电话,马上叫了宋明礼与张囿过来——难免生气。”雷少功知道不好,可是嘴上又不能明说。
  汪林达说:“还有一件事呢。”雷少功见他迟疑了一下,于是和他一起走出值班室,此时已经只是毛毛细雨,沾衣欲湿。院子里的青石板地,让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一只麻雀在庭院中间,一跳一跳的迈着步子,两人走过,却扑扑飞上树枝去了。汪林达注目着那鸟儿飞起,脸上却隐有忧色,说道:“昨天晚上,先生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三公子透支的事情,当时脸色就不好看。这是私事,论理我不该多嘴的,但今天早上又出了芒湖的事,先生只怕要发脾气。”雷少功知道大事不妙,只急出一身冷汗来。定了定神,才问:“夫人呢?”
  汪林达说:“昨天上午就和大小姐去穗港了。”
  雷少功知道已经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于是问:“还有谁在?”
  “现在来开会的,就是唐浩明他们。”
  雷少功顿足道:“不中用的,我去给何先生打电话。”汪林达说:“只怕来不及。”话音未落,只见侍从官过来,远远道:“汪主任,电话。”汪林达只得连忙走了,雷少功马上出来给何叙安打电话,偏偏是占线,好在总机一报上来电,那边就接听了。他只说:“我是雷少功,麻烦请何先生听电话。”果然对方不敢马虎,连声说:“请稍等。”他心里着急,握着听筒的手都出了汗。终于等到何叙安来接听,他只说了几句,对方是何等的知头醒尾人物,立刻道:“我马上过来。”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挂上电话走回值班室去。
  侍从室里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越发叫人心里不安。他不知道里面的情形,正着急时一位侍从官匆忙进来了,说:“雷主任你在这里——先生发了好大脾气,取了家法在手里。”他最怕听到的是这一句,不想还是躲不过,连忙问:“他们就不劝?”
  “几个人都不敢拦,三公子又不肯求饶几句。”
  雷少功只是顿足:“他怎么肯求饶,这小祖宗的脾气,吃过多少次亏了?”却知道无法可想,只是着急。过了片刻,听说众人越劝越是火上浇油,越发下得狠手,连家法都打折了,随手又抓了壁炉前的通条——那通条都是白铜的,侍从室的主任金永仁抢上去挡住,也被推了一个趔趄,只说狠话:“你们都给我滚出去!”。那金永仁是日常十分得用的人,知道这次是闹得大了,连忙出来对侍从官说:“还愣在那里?还不快去给夫人打电话。”
  侍从官连忙去了,雷少功听金永仁这样说,知道已不可收拾。只得一直走到廊前去,老远看见何叙安的汽车进来,忙上前去替他开了车门,何叙安见了他的脸色,已经猜到七八分,一句话也不多问,就疾步向东边去。金永仁见到他,也不觉松了口气,亲自替他打开樱桃心木双门。
  雷少功在走廊里徘徊,走了好几遍来回,才见两人搀了慕容清峄出来,急忙迎上去,见他脸色青灰,步履踉跄,连忙扶持着,吩咐左右:“去叫程医生。”
  慕容夫人和锦瑞下午才赶回来,一下车就径直往二楼去。雷少功正巧从房间里出来,见了慕容夫人连忙行礼:“夫人。”慕容夫人将手一摆,和锦瑞径直进房间去,看到伤势,自是不禁又急又怒又痛,垂泪安慰儿子,说了许久的话才出来。
  一出来见雷少功仍在那里,于是问:“到底是为什么,下那样的狠手打孩子?”雷少功答:“为了芒湖的事,还有擅自向银行透支,另外还有几件小事正好归到一起。”慕容夫人拿手绢拭着眼角,说:“为了一点公事,也值得这样。”又问:“老三透支了多少钱,他能有多少花钱的去处,怎么会要透支?”
  雷少功见话不好答,还未作声,锦瑞已经说道:“母亲,老三贪玩,叫父亲教训一下也好,免得他真的无法无天的胡闹。”慕容夫人道:“你看看那些伤,必是用铁器打的。”又落下眼泪来:“这样狠心,只差要孩子的命了。”
  锦瑞说:“父亲在气头上,当然是抓到什么就打。”又说:“妈,你且回房间里休息一下,坐了这半日的汽车,一定也累了。”慕容夫人点一点头,对雷少功说:“小雷,你替我好好看着老三。”这才去了。
  黄昏时分又下起雨来,卧室窗外是一株老槐,雨意空蒙里婆娑如盖。慕容清峄醒过来,倒出了一身的汗。见天色已黑,问:“几点钟了?”雷少功连忙走上前答话:“快七点钟了,是不是饿了?”慕容清峄道:“我什么都不想吃。”又问:“母亲呢?”
  雷少功答:“夫人在楼下。”又说:“下午夫人去和先生说话,侍从们都说,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夫人对先生生气。”
  慕容清峄有气无力的说:“她是心疼我——我全身都疼得厉害,你替我去跟母亲说,父亲还在气头上,多说无益,只怕反而要弄僵。”
  雷少功道:“先生说要送你出国,夫人就是为这个生气呢。”
  慕容清峄苦笑了一声,说:“我就知道,父亲这回是下了狠心要拾掇我了。”
  雷少功道:“先生也许只是一时生气。”正说话间,慕容夫人来了。雷少功连忙退出去。慕容清峄见母亲犹有泪痕,叫了一声:“妈。”倒勾得慕容夫人越发的难受,牵了他的手说:“你父亲不知是怎么了,一定要叫你出国去,你叫我怎么舍得。”
  慕容清峄听她这样说,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心里倒静下来:“出国也不算是坏事啊。”慕容夫人听了,点一点头:“你父亲的意思,是叫你出国再去念两年书。我想过了,替你申请一所好的学校,学一点东西回来,总会是有用处的。”停了一停又说:“你父亲也是为了你好,我虽然不赞成他的方式,但你有时候也太任性了,到了国外,就不像在家里了,拗一拗你这性子也好。”
  慕容清峄就说:“父亲打得我半死,您不过心疼了一会儿,又替父亲说教我。”
  慕容夫人道:“瞧你这孩子,难道你父亲不心疼你吗?你做错了事,好好认错才是,为什么要惹得你父亲大发雷霆。”
  慕容清峄知道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到底是偏袒自己。于是笑嘻嘻岔开话说:“母亲要替我申请哪所大学呢?要不我也去念母亲的母校好了。”终于惹得慕容夫人笑起来:“才刚疼好了些又调皮,明知道我的母校是教会女校。”
  他养了几日的伤,到底年轻,又没伤到筋骨,所以恢复的很快。这一日已经可以下楼,闷了几日,连步子都轻松起来。但走下楼去小客厅,倒规规矩矩的在门口就站住了,慕容夫人一抬头见了他,笑道:“怎么不过来?”慕容沣也抬起头来,见是他,只皱了皱眉。慕容清峄只得走近叫了声:“父亲。”
  慕容沣说:“我看你这轻浮的毛病,一点也没改。枉我将你放在军中,想以纪律来矫正你,却一点用处也没有。”慕容夫人怕他又生气,连忙说:“出国的事我跟老三说过了,他自己也愿意去学习。”
  慕容沣哼了一声,说道:“这几日你就在家里复习英文,你那班人,我叫金永仁另外安排。要是你还敢出去生事,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慕容夫人见慕容清峄只是垂头丧气,对丈夫说:“好了,老三都伤成这样子,难道还会出门?”又对慕容清峄说道:“你父亲都是为你好,你这几日静下心来,将英文复习一下,出国用得上。”
  慕容清峄只得答应着,这下子真是形同软禁,又将他的一班侍从全部调走,他每日在家里,只是闷闷不乐。待得他伤好,慕容夫人亲自送他去他去国外求学。
  秋去冬至,冬去春来,岁月荏苒,光阴如箭,有去无回。流水一样的日子就像扶桑花,初时含苞待放,渐渐繁花似锦。开了谢,谢了又再开,转瞬已是四年。
  又下起雨来,窗外雨声轻微,越发叫人觉得秋夜凉如水。化妆室里几个女孩子说笑打闹,像是一窝小鸟。素素一个人坐在那里系着舞鞋的带子,牧兰走过来对她讲:“素素,我心里真是乱得慌。”素素微微一笑,说:“你是大明星了,还慌场么?”牧兰说道:“不是慌场啊,我刚刚才听说夫人要来,我这心里顿时就七上八下。”素素听到这一句,不知为何,怔了一怔。牧兰只顾说:“听说慕容夫人是芭蕾舞的大行家,我真是怕班门弄斧。”素素过了半晌,才安慰她:“不要紧,你跳得那样好,红透了,所以她才来看你啊。”
  场监已经寻过来:“方小姐,化妆师等着你呢。”牧兰向素素笑一笑,去她专用的化妆室了。素素低下头继续系着鞋带,手却微微发抖,拉着那细细的缎带,像绷着一根极紧的弦。费了好久的功夫,才将带子系好了。化妆室里的人都陆续上场去了,剩了她独自抱膝坐在那里。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雨声却一阵紧似一阵。遥遥听到场上的音乐声,缠绵徘恻的梁祝,十八相送,英台的一颗芳心,乍惊乍喜。戏里的人生,虽然是悲剧,也总有一刹那的快乐。可是现实里,连一刹那的快乐都是奢望。
  化妆台上的胭脂、水粉、眉笔、唇红……横七竖八零乱的放着,她茫然的看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宛若雕像一样,保持一动不动,脚已经发了麻,她也不觉得。太阳穴那里像有两根细小的针在刺着,每刺一针,血管就突突直跳。她不过穿着一件薄薄的舞衣,却只是冷,一阵阵的冷,冷到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她坐在那里,死死咬着下唇,直咬出血来,却想不到要去找件衣裳来披上。
  外面走廊里突然传来喧哗声,有人进来,叫着她的名字:“素素!”一声急过一声,她也不晓得要回答,直到走进来,又叫了一声,她才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
  是气急败坏的场监:“素素,快,牧兰扭伤了脚!最后这一幕你跳祝英台。”
  她只觉得嗡得一声,天与地都旋转起来,她听到自己小小的声音:“不。”
  场监半晌才说:“你疯了?你跳了这么多年的B角,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不跳?”
  她软弱的向后缩一缩,像只疲惫的蜗牛:“我不行——我中间停了两年没有跳,我从来没有跳过A角。”
  场监气得急了:“你一直是方小姐的B角,救场如救火,只剩这最后一幕,你不跳叫谁跳?这关头你拿什么架子?”
  她不是拿架子,她头疼得要裂开了,只一径摇头:“我不行。”
  导演和老师都过来了,三人都劝着她,她只是拼命摇头。眼睁睁看着时间到了,场监导演不由分说,将她连推带攘硬推到场上去,大红洒金大幕缓缓升起,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音乐声响彻云霄,她双眼望出去,黑压压的人,令人窒息。几乎是机械的本能,随着音乐足尖滑出第一个朗德让。多年的练习练出一种不假思索的本能,arabesques、fouette、jete……流畅优美,额头上细密的汗濡湿,手臂似翼掠过轻展。灯与光与音乐是充斥天地的一切,脑中的思想只剩了机械的动作。时间变成无涯的海洋,旋转的身体只是飘浮的偶人,这一幕只有四十分钟,可是却更像四十年,四百年……不过是煎熬,她只觉得自己像一尾鱼,离了水,放在火上慢慢烤,皮肤一寸一寸绷紧,呼吸一分一分急促,却挣不脱,逃不了。结束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她想起来,想起那可怕的噩梦,仿佛再次被撕裂。绷紧的足尖每一次触地,都像是落在刀尖上。一下一下,将心慢慢凌迟。
  音乐的最后一个颤声落下,四下里一片寂静,她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根本不敢望向台下,灯光炽热如日坠身后,有汗珠正缓缓坠落。终于掌声如雷鸣般四起,她竟然忘却谢幕。仓促转身,将跳梁山伯的庄诚志晾在中场,场监在台畔急得脸色雪白,她这才想起来,回身与庄诚志一齐行礼。
  下场后大家众星捧月一样围住她,七嘴八舌的称赞:“素素,你今天真是跳得好极了。”她几乎已经在虚脱的边缘,任凭人家拖着她回化妆室。有人递上毛巾来,她虚弱的拿它捂住脸。她得走开,从这里走开。黑压压的观众中有人令她恐惧得近乎绝望,她只想逃掉。
  导演兴奋的走来:“夫人来了。”
  毛巾落在地上,她慢慢的弯下腰去拾。却有人快一步替她拾起,她慢慢的抬起头,缓缓站起身来。慕容夫人微笑着正走过来,只听她对身旁的人说:“你们瞧这孩子生得多好,舞跳得这样美,人却更美。”
  她只紧紧抓住化妆台的桌角,仿佛一放手就会支持不住的倒下去。慕容夫人握了她的手,笑道:“真是惹人爱。”导演在旁边介绍:“夫人,她叫任素素。”一面说,一面轻轻从后面推了她一把。
  她这才回过神,低声说:“夫人,你好。”
  慕容夫人笑着点一点头,又去和旁的演员握手。她站在那里,却似全身的力气都失尽了一样。终于鼓起勇气抬起眼来,远远只见他站在那里,依旧是芝兰玉树一般临风而立。她的脸色刹那雪白,她原来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他的世界已经永远离她远去。狭路相逢,他却仍然是倜傥公子,连衣线都笔直如昔。
  她仓促往后退一步,绝望的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至。
  小小的化妆室里,那样多的人,四周都是嘈杂的人声,她却只觉得静,静得叫人心里发慌。有记者在拍照,有人捧了鲜花进来,她透不过气来,仿佛是要窒息。同伴们兴奋的又说又笑,牧兰由旁人搀着过来了,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垂着眼睛,可是全身都绷得紧紧的,人家和她握手,她就伸手,人家和她拍照,她就拍照。仿佛一具掏空的木偶,只剩了皮囊是行尸走肉。
  慕容夫人终于离开,大批的随员记者也都离开,一切真正的安静下来,导演请客要去吃宵夜,大家兴奋的七嘴八舌议论着去哪里,她只说不舒服,一个人从后门出去。
  雨正下得大,凉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一把伞替她遮住了雨,她有些茫然的看着撑伞的人——他彬彬有礼的说:“任小姐,好久不见。”她记得他姓雷,她望了望街对面停在暗处的车。雷少功只说:“请任小姐上车说话。”心里却有点担心,这位任小姐看着娇怯怯的,性子却十分执拗,只怕她不愿意与慕容清峄见面。却不料她只犹豫了片刻,就向车子走去,他连忙跟上去,一面替她打开车门。
  一路上都是静默,雷少功心里只在担心,慕容清峄虽然年轻,女朋友倒有不少,却向来不曾见他这样子,虽说隔了四年,一见了她,目光依旧专注。这位任小姐四年不见,越发美丽了——但这美丽,隐隐叫人生着担心。

 9. 旧事方问已堪怜

端山的房子刚刚重新翻新过,四处都是崭新的精致。素素迟疑了一下才下车,客厅里倒还是原样布置,雷少功知道不便,替他们关上门就退出来。走廊上不过是盏小小的灯,晕黄的光线,照着新浇的水门汀地面,外面一片雨声。他们因为陪慕容夫人出席,所以穿着正式的戎装,衣料太厚,踱了几遍来回,已经觉得热起来,他烦燥的又转了个圈子。隐约听到慕容清峄的声音叫他:“小雷!”
  他连忙答应了一声,走到客厅的门边,却见素素伏在沙发扶手上,那样子倒似在哭,灯光下只见慕容清峄脸色雪白,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吓了一跳,连忙问:“三公子,怎么了?”慕容清峄神色复杂,目光却有点呆滞,仿佛遇上极大的意外。他越发骇异了,连忙伸手握着他的手:“三公子,出什么事了?你的手这样冷。”
  慕容清峄回头望了素素一眼,这才和他一起走出来,一直走到走廊上,客厅里吊灯的余光斜斜的射出来,映着他的脸,那脸色还是恍惚的,过了半晌才说:“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雷少功应了“是”,久久听不见下文,有点担心,又叫了一声:“三公子。”
  慕容清峄说:“你去——去替我找一个人。”停了片刻又说:“这件事情,你亲自去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雷少功又应了一声:“是”。慕容清峄又停了一停,这才说:“你到圣慈孤儿院,找一个孩子,七月七日生的,今年三岁了。”
  雷少功应:“是”,又问:“三公子,找到了怎么办?”
  慕容清峄听了他这一问,却像是怔住了,良久才反问:“找到了——怎么办?”
  雷少功隐隐觉得事情有异,只是不敢胡乱猜测。听慕容清峄说道:“找到了马上来报告我,你现在就去。”他只得连声应是,要了车子即刻就出门去了。
  慕容清峄返回客厅里去,只见素素仍伏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恍惚就伸出手去,慢慢摸着她的头发,她本能的向后一缩,他却不许,扶起她来,她挣扎着推开,他却用力将她揽入怀中。她只是挣着,终究是挣不开,她呜呜的哭着,就向他臂上狠狠咬下去,他也不松手,她狠狠的咬住,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一动不动,任凭她一直咬出血来,他只是皱眉忍着。她到底还是松了口,依旧只是哭,一直将他的衣襟哭得湿透了,冰冷的贴在那里。他拍着她的背,她执拗的抵着他的胸口,仍然只是哭泣。
  她直哭得筋疲力竭,终于抽泣着安静下来。窗外是凄清的雨声,一点一滴,檐声细碎,直到天明。
  天方蒙蒙亮,雨依旧没有停。侍从官接到电话,蹑手蹑脚走进客厅里去,慕容清峄仍然坐在那里,双眼里微有血丝,素素却睡着了,他一手揽着她,半靠在沙发里,见到侍从官进来,扬起眉头。
  侍从官便轻声说:“雷主任打电话来,请您去听。”
  慕容清峄点一点头,略一动弹,却皱起眉——半边身体早已麻痹失去知觉,侍从官亦察觉,上前一步替他取过软枕,他接过软枕,放在素素颈后,这才站起来,只是连腿脚都麻木了,半晌待血液流动,这才去接电话。
  雷少功一向稳重,此刻声音里却略带焦灼:“三公子,孩子找到了,可是病得很厉害。”
  慕容清峄心乱如麻,问:“病得厉害——到底怎样?”
  雷少功说:“医生说是脑炎,现在不能移动,只怕情况不太好,三公子,怎么办?”
  慕容清峄回头去,从屏风的间隙远远看着素素,只见她仍昏昏沉沉的睡着,在睡梦之中,那淡淡的眉头亦是轻颦,如笼着轻烟。他心里一片茫然,只说:“你好好看着孩子,随时打电话来。”
  他将电话挂掉,在廊前走了两个来回。他回国后身兼数职,公事繁杂,侍从官一边看表,一边心里为难。见他的样子,倒似有事情难以决断,更不敢打扰。但眼睁睁到了七点钟,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提醒他:“三公子,今天在乌池有会议。”
  他这才想起来,心里越发的烦乱,说:“你给他们挂个电话,说我头痛。”侍从官只得答应着去了,厨房开上早餐来,他也只觉得难以下咽,挥一挥手,依旧让他们原封不动撤下去。走到书房里去,随手拣了本书来看,可是半天也没有翻过一页。就这样等到十点多钟,雷少功又打了电话来,他接完电话,头上冷冷的全是汗,心里一阵阵的发虚,走回客厅时没有留神,叫地毯的线缝一绊,差点跌倒,幸好侍从官抢上来扶了一把:“三公子。”见他脸色灰青,嘴唇紧闭,直吓了一大跳。他定一定神,推开侍从官的手,转过屏风。只见素素站在窗前,手里端着茶杯,却一口也没有喝,只在那里咬着杯子的边缘,怔怔的发呆。看到了他,放下杯子,问:“孩子找到了吗?”
  他低声说:“没有——他们说,叫人领养走了,没有地址,只怕很难找回来了。”
  她垂下头去,杯里的水微微漾起涟漪,他艰难的说:“你不要哭。”
  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我不应该把他送走……可是我实在……没有法子……”终于只剩了微弱的泣声,他心里如刀绞一样,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样难受,二十余年的光阴,他的人生都是得意非凡,予取予求,到了今天,才蓦然发觉无能为力,连她的眼泪他都无能为力,那眼泪只如一把盐,狠狠往伤口上撒去,叫人心里最深处隐隐牵起痛来。
  雷少功傍晚时分才赶回端山,一进大门,侍从官就迎上来,松了一口气:“雷主任,你可回来了。三公子说头痛,一天没有吃饭,我们请示是否请程医生来,他又发脾气。”雷少功“嗯”了一声,问:“任小姐呢?”
  “任小姐在楼上,三公子在书房里。”
  雷少功想了一想,往书房去见慕容清峄。天色早已暗下来,却并没有开灯,只见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他叫了一声:“三公子。”说:“您得回双桥去,今天晚上的会议要迟到了。”
  他却仍坐着不动,见他走近了,才问:“孩子……什么样子?”
  雷少功黑暗里看不出他的表情,听他声音哑哑的,心里也一阵难受。说:“孩子很乖,我去的时候已经不能说话了,到最后都没有哭,只是像睡着了。孤儿院的嬷嬷说,这孩子一直很听话,病了之后,也不哭闹,只是叫妈妈。”
  慕容清峄喃喃的说:“他……叫妈妈……没有叫我么?”
  雷少功叫了一声:“三公子”,说:“事情虽然叫人难过,但是已经过去了。您别伤心,万一叫人看出什么来,传到先生耳中去,只怕会是一场弥天大祸。”
  慕容清峄沉默良久,才说:“这件事情你办得很好。”过了片刻,说:“任小姐面前,不要让她知道一个字。万一她问起来,就说孩子没有找到,叫旁人领养走了。”
  他回楼上卧室换衣服,素素已经睡着了。厨房送上来饭菜不过略动了几样,依然搁在餐几上。她缩在床角,蜷伏如婴儿,手里还攥着被角。长长的睫毛像蝶翼,随着呼吸微微轻颤,他仿佛觉得,这颤动一直拔到人心底去,叫他心痛。
  素素睡到早晨才醒,天却晴了。窗帘并没有放下来,阳光从长窗里射进来,里头夹着无数飘舞飞旋的金色微尘,像是舞台上灯柱打过来。秋季里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窗外只听风吹着已经发脆的树叶,哗哗的一点轻响,天高云淡里的秋声。被子上有隐约的百合薰香的味道,夹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薄荷烟草的气息。滑腻的缎面贴在脸上还是凉的,她惺松的发着怔,看到镂花长窗两侧,垂着华丽的象牙白色的抽纱窗帘,叫风吹得轻拂摆动,这才想起身在何地。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洗过脸,将头发松松绾好。推开卧室的门,走廊里也是静悄悄的。她一直走下楼去,才见到侍从,很客气的向她道:“任小姐,早。”她答了一声早,一转脸见到座钟,已经将近九点钟了,不由失声叫了一声“糟糕。”侍从官都是极会察言观色,问:“任小姐赶时间吗?”
  她说:“今天上午我有训练课,这里离市区又远……”声音低下去,没想到自己心力交瘁之后睡得那样沉,竟然睡到了这么晚。只听侍从官说:“不要紧,我去叫他们开车子出来,送任小姐去市区。”不等她说什么就走出去要车。素素只在担心迟得太久,幸好汽车速度是极快的,不过用了两刻钟就将她送到了地方。
  她换了舞衣舞鞋,走到练习厅去。旁人都在专注练习,只有庄诚志留意到她悄悄进来,望了她一眼,倒没说什么。中午大家照例在小餐馆里搭伙吃饭,嘻嘻哈哈的涮火锅,热闹吵嚷着挟着菜。她倒没有胃口,不过胡乱应个景。吃完饭走出来,看到街那边停着一部黑亮的雪弗兰,车窗里只见有人向她招手:“素素!”,正是牧兰。
  她高兴的走过去,问:“脚好些了吗?”牧兰微笑说:“好多了。”又说:“没有事,所以来找你喝咖啡。”
  她们到常去的咖啡馆,牧兰喜欢那里的冰激淋,素素本来不爱吃西餐,也不爱甜食,但不好干坐着,于是叫了份栗子蛋糕。只是拿了那小银匙,半晌方才挖下小小的一块,放在嘴里细细抿着。牧兰问:“你昨天去哪里了?到处找你不见。”素素不知该怎么说,只微微叹了口气。牧兰笑着说:“有人托我请你吃饭呢,就是上次在金店遇见的那位张先生。”素素说:“我最不会应酬了,你知道的。”牧兰笑道:“我就说不成,导演却千求万请的,非要我来说。”又说:“这位张先生,想赞助我们排《吉赛儿》,导演这是见钱眼开,你不要理睬好了。”
  素素慢慢吃着蛋糕,牧兰却说:“我不想跳了——也跳不动了。这么多年,倒还真有点舍不得。”素素惊诧的问:“你不跳了,那怎么成?导演就指望你呢。”牧兰笑着说:“前天晚上你跳得那样好,导演现在可指望你了。”
  素素放下小匙,问:“牧兰,你生我的气了?”
  牧兰摇摇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巴不得你红。怎么会生你的气?我是这么多年下来,自己都觉得满面风尘,实在是不想跳了,想回家嫁人。”
  素素听她这样说,既惊且喜,忙问:“真的吗?许公子家里人同意了?那可要恭喜你了。”
  牧兰又是一笑,倒略有忧色:“他们还是不肯,不过我对长宁,倒是有几分把握。”端起咖啡来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咱们不说这不痛快的事了,去逛百货公司。”
  素素与她逛了半日的百货公司,两个人腿脚都逛得酸软了。牧兰买了不少新衣新鞋,长的方的都是纸盒纸袋,扔在汽车后座上。突然想起来:“新开了一家顶好顶贵的餐厅,我请你去吃。”素素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但这种无可奈何,亦不好劝解,只得随她去了。在餐厅门口下车,素素只觉得停在路旁的车子有几分眼熟,犹未想起是在哪里见过,却不想一进门正巧遇上雷少功从楼上下来。见了她略有讶意,叫了一声:“任小姐。”
  牧兰见了他,也是意外,不由得望向素素。只听他说:“三公子在里面——正叫人四处找任小姐呢。”素素不想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一片迷惘。雷少功引她们向内走,侍应生推开包厢的门,原来是极大的套间。慕容清峄见了她,撇下众人站起来:“咦,他们找见你了?”又说:“我昨晚开会开到很晚,所以没有回去。以后你不要乱跑,叫他们找你一下午都找不到。”
  席间诸人从来不曾听他向女人交待行踪,倒都是一怔,过了半晌身后方有人笑道:“三公子,我们都替你作证,昨晚确实是在双桥开会,没有去别处。”那些人都哄笑起来,打着哈哈。另外就有人说:“幸得咱们替三公子说了话,这鸿门宴,回头必然变成欢喜宴了。”素素不料他们这样误会,粉面飞红,垂下头去。慕容清峄回头笑道:“你们少在这里胡说八道,真是为老不尊。”一面牵了她的手,引她至席间,向她一一介绍席间诸人,因皆是年长的前辈,于是对她道:“叫人,这是于伯伯,这是李叔叔,这是汪叔叔,这是关伯伯。”倒是一幅拿她当小孩子的声气,却引得四人齐刷刷站起来,连声道:“不敢。”——他的女友虽多,但从来未曾这样介绍人前,偶然遇上,皆是心照不宣,一时间四人心里只是惊疑不定。慕容清峄却不理会,素素本来话就甚少,在陌生人面前,越发无话。牧兰本是极爱热闹的人,这时分却也沉默了。席间只听了他们几人说笑,讲的些事情,又都是素素所不懂的。
  等到吃完饭走出来,慕容清峄礼仪上头受的是纯粹的西式教育,替素素拿了手袋,却随手交给了侍从。问:“你说去逛百货公司,买了些什么?”
  素素说:“我陪牧兰去的,我没买什么。”慕容清峄微笑,说:“下次出门告诉小雷一声,好叫车子送你。若是要买东西,几间洋行都有我的帐,你说一声叫他们记下。”素素低着头不作声,牧兰是个极乖觉的人,见他们说体已话,扯故就先走了。
  素素跟着他下楼来,走到车边踌蹰起来,见侍从开了车门,终于鼓起勇气:“我要回去了。”慕容清峄说:“我们这就回去。”很自然的揽了她的腰,她心慌气促,一句话始终不敢说出口,只得上了车。
  上了车他也并没有松开手,她望着窗外飞快后退的景色,心里乱得很,千头万绪,总觉得什么也抓不住,模糊复杂的叫她害怕。他总是叫她害怕,从开始直到如今,这害怕没来由的成了根深蒂固。
  回到端山,他去书房里处理公事。她只得回楼上去,卧室里的台灯是象牙白的蝉翼纱罩,那光是乳色的,印在墙上恍惚像蜜一样甜腻。今夜倒是一轮好月,在东边树影的枝柯间姗姗升起。她看着那月,团团的像面铜镜,月光却像也隔了纱一样朦胧。灯光与月光,都是朦胧的沁透在房间里,舒展得像无孔不入的水银,倾泄占据了一切。她在朦胧里睡着了。
  月色还是那样好,淡淡的印在床头。她迷糊的翻了个身,心里突然一惊,这一惊就醒了。黑暗里只觉得他伸出手来,轻轻抚在她的脸颊上。她的脸顿时滚烫滚烫,烫得像要着火一样,下意识的向后一缩。他却抓住了她的肩,不容她躲开。唇上的温度炽热灼人,她本能的想抗拒,他却霸道的占据了她的呼吸,唇上的力道令她几乎窒息。她伸手去推他,他的手却穿过松散的衣带,想要去除两人之间的阻碍。她身子一软,他收紧了手臂,低低的叫了一声:“素素”。
  微风吹动抽纱的窗帘,仿佛乍起春皱的涟漪。

 10谁会秦楼此中意

黄昏时分起了风,乌池的冬季并不寒冷,但朔风吹来,到底有几分刺骨。众人乍然从有暖气的屋子里出来,迎面叫这风一吹,不禁都觉得一凛。只听走廊上一阵急促的皮鞋声“的的”响过来,慕容清峄不由面露微笑,果然的,只见来人笑脸盈盈,走得急了,粉白的脸上一层红扑扑的颜色。他却故意放下来说:“维仪,怎么没有女孩子的样子,回头叫母亲看到。”维仪将脸一扬,笑着说:“三哥,你少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问:“你们的会议开完了?”
  慕容清峄说:“不算会议,不过是父亲想起几件事情,叫我们来问一问。”维仪说:“听说你最近又高升啦,今天请我吃饭吧。”旁边都是极熟悉的人,就有人叫了一声:“四小姐”,说:“别轻饶了三公子,狠狠敲他一顿。”她常年在国外念书,且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全家人都很偏爱她。慕容清峄最疼这个妹妹,听她这样说,只是笑:“谁不知道你那点小心眼儿,有什么事就直说。”维仪扮个鬼脸,说道:“三哥,你越来越厉害了,简直是什么之中,什么之外。”他们兄妹说话,旁边的人都有事纷纷走开。维仪这才说:“今天是敏贤的生日呢。”慕容清峄笑道:“我今天真的有事,才刚父亲吩咐下来的。你们自己去吃饭,回头记我帐上好了。”维仪扯了他的衣袖,说:“这算什么?”一双大眼睛骨碌碌乱转:“莫非外头的传闻是真的?”
  慕容清峄说:“你别听人家胡说,外头什么传闻?”
  维仪说:“说你迷上一个舞女,美得不得了呢。”
  慕容清峄说:“胡扯。人家胡说八道你也当真,看回头传到父亲耳中去,我就唯你是问。”
  维仪伸一根手指指住他:“这就叫此地无银,你今天到底肯不肯去?不去的话,我就告诉母亲你的事。”
  慕容清峄说:“你少在这里添乱,为什么非得替敏贤说话?”
  维仪“噫”了一声,说:“上次吃饭,我看你们两个怪怪的啊,定然是吵了嘴了,所以我才好心帮你。”
  慕容清峄说:“那可真谢谢你了,我和敏贤的事你不要管。”
  维仪说:“听这口气就知道是你不好,母亲说得没错,你总要吃过一次亏,才知道女人的厉害。”
  慕容清峄说:“看看你,这是未婚小姐应该说的话么?”
  维仪嘴角一弯,倒是笑了:“你这样子,顶像父亲。你们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慕容清峄说:“越说越不像话了。”回身就欲走,维仪问:“你真的不去?”
  他只答:“我有公事。”
  他确实有公事,到了晚间,还有半公半私一餐应酬饭,一席七八个人都是能喝。酒是花雕,后劲绵长,酒意早上了脸,面红耳赤只觉得热,回去时开了车窗吹着风,到底也没觉得好些。到了家一下车,见熟悉的车子停在那里,转脸看到雷少功,将眉一扬。雷少功自然明白,向侍从们使个眼色,大家都静静的走开。慕容清峄一个人从回廊上的后门进去,轻手轻脚的从小客厅门口过去,偏偏慕容夫人看到了,叫了一声:“老三”,他只得走进去,笑着说:“真是热闹。”
  确实是热闹,一堂的女客。见他进来,顿时鸦雀无声。人丛里独见到一双眼睛,似嗔似怨向他望来,他见过了慕容夫人,便有意转过脸去和锦瑞说话:“大姐,你这新旗袍真漂亮。”锦瑞将嘴一努,说:“今天的事,打诨插科也别想混过去,怎么样给我们寿星陪罪呢?”
  慕容清峄酒意上涌,只是渴睡。可是眼前的事,只得捺下性子,说:“是我不对,改日请康小姐吃饭陪罪。”这“康小姐”三个字一出口,康敏贤脸色顿时变了。锦瑞见势不对,连忙说:“老三真是醉糊涂了,快上楼去休息一下,我叫厨房送醒酒汤上来。”慕容清峄正巴不得,见到台阶自然顺势下:“母亲,大姐,那我先走了。”
  康敏贤见他旁若无人扬长而去,忍了又忍,那眼泪差一点就夺眶而出。幸好她是极大体的人,立刻若无其事的与锦瑞讲起别的话来。一直到所有的女客走后,又陪慕容夫人坐了片刻才告辞而去。她一走,锦瑞倒叹了一声,维仪最心直口快,兼之年幼无遮拦,说:“三哥这样子绝情,真叫人寒心。”一句话倒说得慕容夫人笑起来:“你在这里抱什么不平?”停了一下又说:“敏贤这孩子很识大体,可惜老三一直对她淡淡的。”锦瑞说道:“老三的毛病,都是叫您给掼出来的。”
  慕容夫人道:“现在都是小事,只要他大事不糊涂就成了。”说到这里,声音突然一低:“我在这上头不敢勉强他,就是怕像清渝一样。”提到长子,眼圈立刻红了。维仪心里难过,锦瑞叫了声:“母亲”,说道:“无端端的,怎么又提起来。”慕容夫人眼里闪着泪光,轻轻叹喟了一声:“你父亲虽然嘴上没有说,到底是后悔。清渝要不是……怎么会出事。”说到最后一句,语音略带呜咽。锦瑞的眼圈也红了,但极力的劝慰:“母亲,那是意外的事故,您不要再自责了。”慕容夫人道:“我是一想起来就难受,昨天你父亲去良关,回来后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好久——他只怕比我更难受。我还可以躲开了不看不想,他每年还得去看飞行演习。”锦瑞强笑道:“维仪,都是你不好,惹得母亲伤心。”维仪牵了母亲的手,说:“妈,别伤心了,说起来都是三哥不好,明天罚他替您将所有的花浇一遍水。”锦瑞道:“这个罚得好,只怕他浇到天黑也浇不完。”维仪说:“那才好啊,谁叫他成日不在家,忙得连人影也不见。抽一天时间陪母亲也是应当的。”锦瑞说:“就指望他陪母亲?算了吧,回头一接电话,又溜得没影了。”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只是一味的打岔。慕容夫人道:“我上去看看老三,我瞧他今天真是像喝醉了。”走到楼上儿子的卧室里去,慕容清峄正巧洗了澡出来,慕容夫人说:“怎么头发也不吹干就睡?看回头着凉头痛。”慕容清峄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又说:“母亲,我和敏贤真的没缘份,你跟大姐说,以后别再像今天这样刻意的拉拢我们。”慕容夫人道:“我看你们原来一直关系不错,而且自从你回国后,你们也老在一块儿玩,怎么现在又这样说。你父亲挺喜欢那孩子,说她很得体。”慕容清峄打个哈欠,说:“父亲喜欢——母亲,你要当心了。”
  慕容夫人轻斥:“你这孩子怎么没上没下的胡说。”
  慕容清峄说:“反正我不喜欢。”
  一句话倒说得慕容夫人皱起眉来,隔了好一阵子才问:“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半晌没有听到他答话,只听到均停的呼吸,原来已经睡着了。慕容夫人轻轻笑了一笑,替他盖上被子,这才走出去。
  因为是年底淡季,团里停了演出,不过每礼拜四次训练还是照常。练习厅里没有暧气,不过一跳起来,人人都是一身汗,倒不觉得冷。牧兰脚伤好后一直没有训练,这天下午换了舞衣舞鞋来练了三个钟头,也是一身的汗。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于是坐在角落里拿毛巾拭着汗,一面看素素练习。
  素素却似有些心不在焉,动作有点生硬,过了片刻,到底也不练了,走过来喝水擦汗。一张芙蓉秀脸上连汗珠都是晶莹剔透。牧兰见众人都在远处,于是低声问:“你是怎么了?”
  素素摇一摇头没有说话,牧兰却知道缘故,有意问:“是不是和三公子闹别扭了。”
  素素轻声说:“我哪里能和他闹别扭。”牧兰听在耳里,猜到七八分。说:“我听长宁说,三公子脾气不好,他那样的身份,自然难免。”素素不作声,牧兰道:“这几日总不见他,他大约是忙吧。”
  素素终于说:“我不知道。”牧兰听这口气,大约两人之间真的在闹别扭。于是轻轻叹了口气,说:“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停了一停,才说:“还是要劝你,不必在这上头太认真。我听说他有一位关系极好的女朋友,是康将军的六小姐,只怕年下两个人就要订婚了。”
  素素听了,倒也不作声。牧兰说:“我看三公子对你倒还是真心,只不过慕容是什么样的人家?这几年我将冷暖都看得透了,许家不过近十年才得势,上上下下眼睛都长得比天还高。长宁这样对我,到现在也不能提结婚的话,何况三公子。”
  素素仍是不作声,牧兰又叹了一声,轻轻拍拍她的背。问她:“今天是你生日,我真不该说这样的话,回头我请你吃饭吧。”
  素素这才摇头,说:“舅妈叫我去吃饭。”牧兰说:“你答应她?还是不要去了,不然回来又怄气。”素素说:“不管怎么样,到底还是她养了我一场。不过就是要钱,我将这两个月薪水给她就是了。”
  牧兰说:“我不管你了,反正你也不肯听。”
  素素换了件衣服去舅舅家里,路很远,三轮车走得又慢,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她就在杂货铺门前下了车,柜上是表姐银香在看店铺,见了她回头向屋里叫:“妈,素素来了。”舅妈还是老样子,一件碎花蓝布棉衣穿在身上,越发显得胖。看到了她倒是笑逐颜开:“素素快进来坐,去年你过二十岁,没有替你做生日,今年给你补上。”又说:“银香给你妹妹倒茶,陪你妹妹说说话,我还有两个菜炒好就吃饭了。”
  银香给她倒了杯茶,搭讪着问:“你这身衣裳是新做的吧?这料子颜色真好,是在洋行里买的吧?”又说:“我上次和隔壁阿玉在洋行里看过,要八十块钱一尺呢。”素素说:“这个是去年牧兰送我的,我也不知道这么贵。”银香就问:“方小姐出手这么大方,是给有钱人做姨太太的吧。”素素听她这样说,心里不由生气,便不答话。银香又说:“长得漂亮到底有好处,叫有钱人看上,做姨太太虽然难听,可是能弄到钱才是真的。”
  素素生了气,恰好舅母出来:“吃饭了。”牵了她的手,殷勤的让她进屋内:“瞧你这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有空多过来,舅妈给你补一补。”又说:“金香,叫弟妹们来吃饭。”金香在里面屋里答应了一声,两个半大孩子一阵风似的跑出来,吵吵嚷嚷的围到桌边去。金香这才走出来,见到素素,仍是正眼瞧也不瞧。舅妈说:“怎么都不叫人?”两个孩子都叫:“表姐。”伸手去拿筷子,那棉袄还是姐姐们的旧棉衣改的,袖口的布面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花来。素素心里一酸,想起自己这样大的时候,也是穿旧衣服,最大的金香穿,金香穿小了银香穿,然后才轮到她。几年下来,棉衣里的棉花早就结板,练舞练出一身汗,这样的天气再叫风一吹,冻得叫人一直寒到心里去。
  最小的一个孩子叫东文,一面扒着饭一面说:“妈,学校要交考试费呢。”舅妈说:“怎么又要交钱?我哪里还有钱。”又骂:“连这狗屁学校都欺侮咱们孤儿寡母!”素素放下筷子,取过手袋来,将里面的一叠钱取出来递给舅母,说:“要过年了,舅妈拿去给孩子们做件新衣服。”舅母直笑得眉毛都飞起来,说:“怎么好又要你的钱。”却伸手接了过去,又问:“听说你近来跳得出名了,是不是加了薪水?”
  素素说:“团里按演出加了一点钱。”舅妈替她挟着菜,又说:“出名了就好,做了明星,多认识些人,嫁个好人家。你今年可二十一了,那舞是不能跳一辈子的,女孩子还是要嫁人。”金香一直没说话,这时开口,却先是嗤的一笑:“妈,你瞎操什么心。素素这样的大美人,不知道多少有钱的公子哥等着呢。”停了一停,又说:“可得小心了,千万不要叫人家翻出私生子的底细来!”话犹未落,舅母已经呵斥:“金香!再说我拿大耳括子括你!”见素素面色雪白,安慰她说:“好孩子,别听金香胡说,她是有口无心。
  这餐饭到底是难以下咽。从舅舅家出来,夜已经深了。舅妈替她叫的三轮车,那份殷勤和以往又不同,再三叮嘱:“有空过来吃饭。”
  三轮车走在寒夜里,连路灯的光都是冷的。她心里倒不是难受,却一阵阵的只是烦躁。手指冰冷冰冷的,捏着手袋上缀着的珠子,一颗一颗的水钻,刮在指尖微微生疼。
等到了家门口,看到雷少功,倒是一怔。他还是那样子客气,说:“任小姐,三公子叫我来接你。”
  她想,上次两个人应该算是吵了架,虽然她没作声,可是他发了那样大的脾气。她原以为他是不会再见她了。她想了一想,还是上了车。
  端山的暖气很暖,屋子里玻璃窗上都凝了汽水,雾蒙蒙的叫人看到不到外头。他负手在客厅里踱着步子,见了她,皱眉问:“你去哪里了?舞团说你四点钟就回家了。”她迟疑说:“我去朋友家了。”他问:“什么朋友?我给长宁打过电话,牧兰在他那里。”
  她垂首不语,他问:“为什么不说话?”她心里空荡荡的,下意识扭过脸去。他说:“上回我叫你辞了舞团的事,你为什么不肯?”上次正是为着这件事,他发过脾气拂袖而去。今天重来,却依然这样问她。她隔了半晌,才说道:“我要工作。”他逼问:“你现在应有尽有,还要工作做什么?”
  应有尽有,她恍惚的想着,什么叫应有尽有?她早已经是一无所有,连残存的最后一丝自尊,也叫他践踏殆尽。
  雷少功正巧走进来,笑着说:“三公子,我将蜡烛点上?”将茶几上的一只纸盒揭开,竟是一只蛋糕。她吃了一惊,意外又迷惘的只是看着他。他却说:“你先出去。”雷少功只得将打火机放下,望了她一眼,走出去带上门。
  她站在那里没有动,他却将蛋糕盒子拿起来向地上一掼。蛋糕上缀着的樱桃,落在地毯上红艳艳的,像是断了线的珊瑚珠子。她往后退了一步,低声说:“我不知道你知道今天是我生日。”他冷笑:“看来在你心里,我根本就不用知道你的生日。”她声音低一低,再低一低:“你是不用知道。”他问:“你这话什么意思?”她不作声,这静默却叫他生气:“你这算什么意思?我对你还不够好?”
  好?好的标准也不过是将她当成金丝雀来养,给钱,送珠宝,去洋行里记账。他是拿钱来买,她是毫无尊严的卖,何谓好?她的唇际浮上悲凉的笑容。和倚门卖笑又有什么区别?若不是偶然生下孩子,只怕她连卖笑于他的资格都没有。他确实是另眼看她,这另眼,难道还要叫她感激泣零?
  他见到她眼里流露出的神气,不知为何就烦乱起来,冷冷的说:“你还想怎么样?”
  她还想怎么样?她心灰意懒的垂着头,说:“我不想要什么。”他说:“你不想要什么——你少在这里和我赌气。”她说:“我没有和你赌气。”他捏住她的手腕:“你口是心非,你到底要什么?有什么我还没让你满意?”
  她低声的说:“我事事都满意。”声音却飘忽乏力,他的手紧紧的:“你不要来这一套,有话你就直说。”她的目光远远落在他身后的窗子上,汽水凝结,一条条正顺着玻璃往下淌。她的人生,已经全毁了,明天和今天没有区别,他对她怎么样的好,也没有区别。可是他偏偏不放过她,只是逼问:“你还要怎么样?”
  她唇角还是挂着那若隐若显的悲凉笑容:“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到底叫她这句话气到了:“我给你,你要房子,要汽车,要钱,我都给你。”
  她轻轻的摇一摇头,他咄咄逼人的直逼视她的眼:“你看着我,任何东西,只要你出声,我马上给你。”只要,她不要这样笑,不要这样瞧着他,那笑容恍惚得像梦魇,叫他心里又生出那种隐痛来。
  她叫他逼得透不过气来,他的目光像利剑,直插入她身体里去一样。她心一横,闭上眼睛,她的声音小小的,轻微不可闻:“那么,我要结婚。”喉中的硬块哽在那里,几乎令人窒息。他既然这样逼她,她只要他离开她——可是他不肯,她只得这样说,她这样的企图,终于可以叫他却步了吧。
  果然,他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脸色那样难看,他说:“你要我和你结婚?”
  她几乎是恐惧了,可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仍是轻轻的点了点头。他会怎么样说,骂她痴心妄想,还是马上给一笔钱打发走她,或者说再次大发雷霆?不论怎么样,她求仁得仁。
  他的脸色铁青,看不出来是在想什么。可是她知道他是在生气,因为他全身都紧绷着。她终于有些害怕起来,因为他眼里的神色,竟然像是伤心——她不敢确定,他的样子令她害怕,她的心里一片混乱,长痛不如短痛,最可怕的话她已经说出来,不过是再添上几分,她说:“我只要这个,你给不了,那么,我们之间就没什么说的了。”
  他的呼吸渐渐凝重,终于爆发出来,一伸手就抓住她的肩,一掌将她推出老远:“你给我滚!”她踉跄了几步,膝盖撞在沙发上,直痛得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她抓住手袋,转身出去,只听他在屋里叫侍从官。

第 11 章 无端恼破桃源梦

  她腿上撞青了一大块,第二天无意间碰在把杆上,痛得轻轻吸了口气。练了两个钟头,腿越发痛得厉害,只得作罢。因为是年关将近,大家都不由有三分懒散,下午的练习结束,导演宣布请客,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去了。去了才知作东的是几位年来赞助舞团的商人,好在人多极是热闹,说笑吵嚷声连台上评弹的说唱歌声都压下去了。
  素素坐在角落里,那一字一字倒听得真切。她久离家乡,苏白已经是记忆里散乱的野花,这里一枝,那里一枝,零落在风里摇曳。那琵琶声铮珑动听,像是拔动在心弦上一样,一餐饭就在恍惚里过去,及至鱼翅上来,方听身旁有人轻声问:“任小姐是南方人吗?”倒将她吓了一跳,只见原来是牧兰提到过的那位张先生,她只轻轻说了声:“是。”那张先生又说:“真是巧,我也是。”就将故乡风物娓娓道来,他本来口齿极为动人,讲起故乡的风土人情,甚是引人入胜,倒将身旁几个人都听住了。素素年幼就随了舅舅迁居乌池,儿时的记忆早就只剩了模糊眷恋,更是听得专注。
  吃完了饭大家在包厢里打牌,素素本来不会这个,就说了先走。那位张先生有心也跟出来,说:“我有车子,送任小姐吧。”素素摇一摇头,说道:“谢谢了,我搭三轮车回去,也是很近的。”那张先生倒也不勉强,亲自替在伸手叫了三轮车,又抢着替她先付了钱。素素心里过意不去,只得道谢。
  到了第二日,那位张先生又请客,她推说头痛,就不肯去了。一个人在家里,也没有事情做,天气很冷,她随手拿了一只桔子在炉边烘着,烘出微酸的香气来,可是并不想吃,无聊之下只得四处看着。到底要过年了,屋子里的墙因为潮气,生了许多的黑点,于是她拿面粉搅了一点糨糊,取了白纸来糊墙。只贴了几张,听到外面有人问:“任小姐在家吗?”她从窗子里看到正是那位张先生,不妨他寻到家里来,虽然有些不安,但只得开门请他进来。微笑说:“真对不住,我正弄得这屋子里乱糟糟的。”那张先生看这阵仗,顿时就明白了。马上卷起袖子,说:“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家做这种事情。”不由分说搬了凳子来,替她糊上了。
  她推却不过,只好替他递着纸,他一边做事,一边和她说话。她这才知道他叫张明殊,家里是办实业的,他刚刚学成回国不久。她看他的样子,只怕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更别提做这样爬高上低的事情了,心里倒有几分歉意。等墙纸糊完,差不多天也黑了。他跳下凳子拍拍手,仰起头来环顾屋子,到底有几分得意:“这下敞亮多了。”
  素素说:“劳烦了半日,我请你吃饭吧。”张明殊听在耳中,倒是意外之喜,并不客套,只说:“那行,可是地方得由我挑。”
  结果他领着她去下街吃担担面,他那一身西装革履,坐在小店里格外触目,他却毫不在意,只辣得连呼过瘾,那性子十分豁达开朗。吃完了面,陪着她走回来,冬季里夜市十分萧索,只街角几个小小的摊位,卖馄饨汤圆。一个卖风车的小贩,背了架子回家,架子上只剩了插着三只风车,在风里呜呜的转,那声音倒是很好听。他看她望了那风车两眼,马上说:“等一下。”取了零钱出来将三只都买下来递给她。她终于浅浅一笑:“都买了做什么?”他说:“我替你想好了,一只插在篱笆上,远远就可以听到,一只插在窗台上,你在屋里就可以听到,还有一只你拿着玩。”
  这样小孩子的玩具,因为从来没有人买给她,她拿在手里倒很高兴。一路走回去,风吹着风车呜呜的响,只听他东扯起拉的讲着话,她从来不曾见那样话多的人,可以滔滔不绝的讲下去。讲留学时的趣事,讲工厂里的糗事,讲家里人的事,一直走到她家院子门外,方才打住,还是一脸的意犹未尽,说:“哎呀,这么快就到了。”又说:“明天你们没有训练,我来找你去北城角吃竽艿,保证正宗。”他看着是粗疏的性子,不曾想却留心昨天她在席间爱吃竽艿。
第二天他果然又来了,天气阴了,他毛衣外头套着格子西服,一进门就说:“今天怕比昨天冷,你不要只穿夹衣。”她昨天是只穿了一件素面夹衣,今天他这样说,只得取了大衣出来穿上,两个人还是走着去,路虽然远,可是有他这样热闹的人一路说着话,也不觉得闷。等走到北城角,差不多整整走了三个钟头,穿过大半个城去吃糖竽艿,素素想着,不知不觉就笑了。他正巧抬头看到了,倒怔住了,半晌才问:“你笑什么?”
  素素说:“我笑走了这样远,只为了吃这个。”他歉疚起来,说:“是我不好,回头你只怕会脚疼,可是如果坐汽车来,一会就到了,那我就和你说不上几句话了。”她倒不妨他坦白的说出这样的话来,缓缓垂下头去。
  他见她的样子也静默了好一阵子,才说:“任小姐,我知道自己很唐突,可是你知道我这个人藏不住话,上次见了你的面,我心里就明白,我梦想中的妻子,就是任小姐。”
  素素心乱如麻,隔了半晌才说:“你是很好的人,只是我配不上你。”
  张明殊早就想到她会这样说,于是道:“不,我是没有任何门户之见的,我的家里也是很开明的,假如现在说这些太早,只要你肯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是很真心的。”
素素只觉得心里刮过一阵刺痛,那种令人窒息的硬块又哽在了喉头。她只是低声说:“我配不上张先生,请你以后也不必来找我了。”他茫然的看着她,问:“是我太冒失了吗?”又问:“是嫌弃我提到家里的情形吗?”
  无论他说什么,素素只是摇头,他只是不信不能挽回,到底并没有沮丧。说:“那么,做个普通的朋友总可以的吧。”眼时几乎是企求了,素素心里老大不忍,并没有点头,可是也没有摇头。
  下午坐三轮车回来,她也确实走不动了。车子到了巷口,她下车和他道别,说:“以后你还是不要来找我了。”他并不答话,将手里的纸袋递给她。纸袋里的糖炒栗子还是温热的,她抱着纸袋往家里走,远远看到篱笆上插着的那只风车,呜呜的像小孩子在那里哭。她取钥匙开门,门却是虚掩着的,她怕是自己忘记了锁,屋门也是虚掩着的。她推开了进去,怀中袋子里的栗子,散发着一点薄薄的热气,可是这热气瞬间就散发到寒空里去了。她抱着纸袋站在那里,声音低得像是呓语:“你怎么在这里?”
  他问:“你去哪里了?”
  她没有留意到巷口有没有停车,她说:“和朋友出去。”
  他又问:“什么朋友?”
  栗子累累的堆在胸前,硬硬的硌得人有些气促,她低下头:“你没必要知道。”果然一句话激得他冷笑起来:“我确实没必要——”
  她沉默着,他也立在那里不动。天色暗下来,苍茫的暮色从四处悄然合围。光线渐渐模糊,他的脸也隐在了暗处。她终于问:“你来有什么事?”这里不是他应该来的地方,玉堂金马的人物,从来是万众景仰的荣华富贵,光彩照人的华丽人生。
  他不说话,她反倒像是得了勇气,说:“你走吧。”他的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她心里反倒安静下来,只在那里看着他,他却转开脸去,那声音竟然有几分乏力:“你说,要和我结婚,我答应你了。”
  她骇异惊恐的往后退了一步,他那样子,倒像是要吃人似的,眼里却是一种厌恶到极点的神气,仿佛她是洪水猛兽,又仿佛她是世上最令他憎恶的妖魔。只紧紧的闭着嘴,看着她。
她极度的恐惧起来,本能的脱口而出:“我不要和你结婚。”
  在黑暗里也看得到他利如鹰鸷的眼神突然凌利,连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呼吸声急促得像是在喘息,他一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打得她耳中嗡嗡直响,眼前一黑,差一点向前跌倒。腕上却一紧,直觉得剧痛入骨,仿佛腕骨要被他捏碎了一般。他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够了没有?”
  她痛得眼泪也刷刷落下来,他却一把将她推在墙上,狠狠的吻下去,那力气仿佛不是要吻她,而是想要杀死她。她一面哭泣一面挣扎,双手用力捶着他的背,叫他捉住了手腕使不上力,只得向他唇上咬去,他终于吃痛放开她,她瑟瑟发抖,哽咽着缩在墙角。他看着她,像看着一条毒蛇一样,她不知道他为何这样恨她,他全身都散发着凛冽的恨意,仿佛屋外尖锐的朔风,冷到彻骨的寒气。
  他咬牙切齿的说:“你耍我,你不过是耍我。”他却为她该死的眼泪在心痛!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而他竟然就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让她戏弄得团团转。她说要结婚,他答应了她,她也不过轻松再说一句不要结婚,她根本就是得意,得意看到他这样辗转不宁,这样送上门来让她耍弄。
  他终于掉头而去。
  雷少功在车旁踱着步子,见到他出来连忙打开车门。看他脸色不好,不敢多问,自作主张的叫车子回端山去。一进门慕容清峄拿起烟缸就掼在地上,只掼得那只水晶烟缸粉身碎骨,也不觉得解气。取了马鞭在手里,随手就向墙上抽去。雷少功见他一鞭接一鞭,狠狠抽得那墙皮不过片刻功夫就花了,露出里面的青砖来。直抽得粉屑四溅,纷纷扬扬的往下落。他却一鞭重似一鞭,一鞭快似一鞭。只听到长鞭破空的凌利风声,击在砖上啪啪如闷雷霹雳。他脾气虽然不好,但雷少功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担心起来,抢上一步抱住他的臂膀,几乎是语带哀求了:“三公子,三公子,你要是再这样,我只能给夫人打电话了。”
  他的手一滞,终于垂下来。鞭子落在地毯上,他额头上全是汗,面上却一丝表情也没有。雷少功担心的说:“您去洗个澡,睡一觉就好了。”他按在自己汗涔涔的额头上,嘶哑的说:“我一定是中了魔了。”
  雷少功说:“不要紧,您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他缓缓点了点头,走上楼去洗澡。出来时屋子里只开了幽幽一盏小灯,照着半屋晦暗。他揭开被子,被上若隐若现的香气,像是花香,又不像花香,更不是熏香的味道。那香气陌生却又似熟悉,他将头埋入枕中,枕上的香气更淡薄幽远。他本来已经是精疲力竭,不过片刻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并不十分沉稳,半夜里朦胧醒来,那香气若有若无,萦绕在四周,仿佛一直透进骨子里。暖气很暖和,他在迷糊的睡意里突然叫了声:“素素。”四下里都是静静的,黑暗里只听得到他自己的呼吸。他伸出手去,她蜷在床那头,她睡着时总是像孩子一样蜷缩着,蜷缩在离他最远的角落。可是却摸了个空,连心里都空了一半。
  他想起雷少功说:“明天就好了。”彻骨的寒意涌上来,明天不会好,永远都不会好了。
  这一天是腊月十四,城隍庙会开始的日子。张明殊想着要约素素去逛庙会,偏偏家里来了许多客人不能走开,几位表兄弟都拉他打牌,他只得坐下来陪他们。他心不在焉,只听大表兄问他:“听说你出钱赞助一个芭蕾舞团,是哪一个?”
  他答:“云氏。”
  大表兄却说:“云氏倒是有一个极出众的美人,不知你有没有见过?”他听了这话,不知为何耳廓热辣辣的发烫,吱唔了一声问:“什么美人?那些跳芭蕾舞的女孩子,个个都是很美的。”大表兄说:“就是前几个月上演《梁祝》里的英台,啧,真是美,比起好些电影明星来都要出色。”
  另一位四表兄就笑:“听听你这口气,简直是垂涎三尺,既然这样垂涎,为何不去追求她呢?”
  大表兄摇着头说:“这事外人知道的不多,你们知道她是谁的女人?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去觊觎啊。”
  张明殊问:“这位小姐是不是姓方?”一面说,一面放下牌,问:“五条你们要不要?”大表兄连忙说:“放下,清一色。”大家推倒了牌算番给钱,哗啦哗啦的推着麻将牌,四表兄笑着说:“明殊今天手气背,赌场失意啊,说不准是为着情场得意。听你那口气,你和方小姐挺熟?”
  张明殊还没有说话,大表兄却说:“我说的不是方小姐,我说的是姓任的一位小姐。”
  张明殊听了这一句,直如晴天霹雳一样。手里码牌不由慢了一拍,停在那里。四表兄依旧是嘻皮笑脸:“你这样色胆包天的人都称不敢,我倒想知道这任小姐的来头。”
  大表兄说:“我也是听我们家老爷子说的——听说是三公子的禁脔,谁敢去老虎嘴里夺食?”
  四表兄问:“哪个三公子?难道是慕容三公子?”
  大表兄说:“除了他还有谁?那任小姐确实生得美,可惜不爱笑,不然,一笑倾国也当真。”
  他们两个讲得很热闹,不曾留神张明殊的表情。直到他站起来,大表兄才错愕的问:“你这是怎么了?一脑门子的汗?”张明殊说:“我头痛得厉害。”大家看他面如死灰,都说:“定然是受了风寒了,脸色这样难看,快上去休息一下。”张明殊十分吃力的说:“你们在这里玩,我去躺一躺。”走到楼上去。屋子里很安静,听得到楼下隐约传来客人的说笑声,小孩子的嘻闹声,麻将牌清脆的落子声。他心里像有一柄尖刀在那里搅着,更似有一只手,在那里撕裂着,那种滋味,第一次令得他难受得无法控制。他如困兽般在屋子里兜着圈子,最后终于忍不住,拿了大衣就从后门出去。
  他出来不愿让家里人知道,走到街口才坐了一辆三轮车。一路上思潮起伏,本来每次走这条路,总觉得是漫漫长途,恨不得早一点能够见到她。今天却突然的害怕起来,害怕这条路太短,害怕表兄所说的竟是事实。他从来不是懦弱的人,可是不知为何这一刻却懦弱起来,只想着自欺欺人。
  那条熟悉的小巷已经在眼前了,他给了车夫一块钱,远远看到她屋外篱笆上还插着那只风车,心里越发如刀割一样难过。却看到她从院子里出来,并不是独自一人,她前面一个陌生的男子,虽然穿着西服,看那步伐却像是军人的样子,侧身替她打开车门。那车子是新款的一部林肯,她一直低着头,看不到她是什么神色,他的胸口宛若被人重重一击,连五腑六脏都被震碎了一样。眼睁睁的看着那部汽车扬长而去。

 12. 长因蕙草记罗裙

素素安静的看着车窗外,车子穿过繁华的市区,走上了一条僻静的柏油路,她终于隐约觉得有点不对,问:“这是去哪里?”
  来接她的侍从说:“任小姐,到了您就知道了。”
  此时路旁的风景极为幽美。路侧都是极高大的枫树与槭树,中间夹杂着亭亭如盖的合欢树,此时落叶季节已过,只剩下树冠的枝柯脉络。想来夏秋之季,这景致定然美不胜收。清浅如玉的河水一直蜿蜒伴随在路侧,哗哗的水流在乱石间回旋飞溅。车子一直走了很久,拐了一个弯,却看到了岗亭,车子停下来接受检查后才继续往前。这时路旁都是成片的松林,风过松涛如涌。素素心里虽有几分不安,但乌池近郊,想不到竟还有这样幽雅逸静的去处。
  汽车终于停下来,她下了车,只见树木掩映着一座极雄伟的宅邸,房子虽然是一幢西式的旧宅,但门窗铁栏皆是镂花,十分精致。侍从官引了她,从侧门走进去,向左一转,只见眼前豁然开阔,一间西洋式的大厅,直如殿堂一样深远。天花板上垂下一列巨大的数盏水晶枝状吊灯,青铜灯圈上水晶流苏在风里微微摆动,四壁悬挂着大大小小无计其数的油画,向南一列十余扇落地长窗,皆垂着三四人高的丝绒落地窗帘,脚下的大理石光可鉴人,这样又静又深的大厅,像是博物馆一样令人屏息静气。侍从官引着她穿过大厅,又走过一条走廊,却是一间玻璃屋顶的日光室。时值午后,那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花木扶疏里,藤椅上的人放下手头的一本英文杂志,素素恍若在梦境一样,下意识低声叫道:“夫人。”
  慕容夫人却没有什么表情,那目光在她身上一绕,旋即说:“任小姐,请坐。”
  女仆送上奶茶来,素素不知就里,慕容夫人说:“我们见过面——任小姐的芭蕾,跳得极美。”素素低声说:“夫人过誉了。”慕容夫人道:“你这样玉雪聪明的女孩子,我很喜欢。今天找你来,想必你也明白是为了什么。”
  素素心中疑云顿起,带她前来的是慕容清峄身边的侍从官,她并不知道是要来见慕容夫人,听她的口气淡淡的,猜测不到是什么事情,只得低声道:“夫人有话请明说。”
  慕容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说:“老三那孩子,从小脾气就倔。他认准的事情,连我这做母亲的都没法子。可是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不能答应他这样胡来。”素素静静的听着,只听她说道:“任小姐,我也并不是嫌弃你。也并非所谓门户之见,可是我们慕容家的媳妇,一举一动都是万众瞩目,老实说,你只怕担当不了这样的重任。”
  素素震动的抬起头来,心里一片迷惘,万万想不到慕容夫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就在此时,女仆走过来在慕容夫人耳边耳语了一句什么,慕容夫人不动声色,点了点头。素素直听一阵急促的皮鞋声从走廊那端过来,那步声越近,她听出来了,下意识的转过脸去。果然是慕容清峄,他一进来,叫了一声:“母亲。”那声音里倒竟似有几分急怒交加,她抬起头来,只见他脸色苍白,直直的看着慕容夫人,慕容夫人若无其事轻轻笑了一声,说:“怎么了?这样匆忙的回家来,为了什么事。”
  慕容清峄的声音沉沉的,像暴雨前滚过的闷雷:“母亲,您要是做出任何令我伤心的事情,您一定会后悔。”慕容夫人脸色微变,说:“你就这样对你母亲说话?我看你真是失心疯了,昨天你对我说要娶她,我就知道你是入了魔障。”
  慕容清峄冷冷的说:“我知道你们的法子——你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你若是不怕再失去一个,你们就重蹈覆辙好了。”
  慕容夫人脸色大变,身体竟然微微发颤。她本来是极为雍容镇定的,可是听了慕容清峄这样一句话,那一种急痛急怒攻心,直戡到心里最深的隐痛。但不过片刻,旋即从容的微笑:“你这孩子说的什么糊涂话,我都是为了你好。”
  慕容清峄说:“你以为你也是为了二哥好,可是结果呢?”
  慕容夫人静默了半晌,方才道:“好吧,你的事我不管了,随便你怎么胡闹去,我只当没有生过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说到最后一句,已经犹带呜咽之音。素素听她语意凄凉,心里老大不忍,待要出语劝解,可是她本就拙于言辞,不知从何劝起。慕容清峄却极快的接口,说:“谢谢母亲成全。”抓住素素的手臂,说:“我们不扰您清净了。”
  慕容夫人伤心到了极点,心里是万念俱灰,知道事情无可挽回,原来还想着釜底抽薪,没料到儿子这态度竟是以死相挟。只觉得心碎乏力,什么也不愿意再说了,只是无力的挥一挥手,任他们自去了。
  慕容清峄抓着素素的手臂,一直到上车了才放开。素素心里乱成一团,根本理不出头绪来。他却仍是那种冷冷的腔调:“你怎么随便跟着人走?”
  她不知为何他这样生气,低声说:“是你身边的侍从官。”
  他那样子,隐忍着怒气:“我身边那么多人,你就这么笨?几时送命你都不知道!”
  她轻轻咬着下唇,仿佛想从他面前逃掉。这神色往往会惹怒他,可是今天不知为何,他却按捺着不再理睬她,掉过头去看车窗外。车子里静默起来,即将进入市区时,她再也忍耐不住,轻轻的呻吟了一声。他这才回过头来,立即觉察到不对——她的额头上已经全是细密的汗珠,他脸色大变,问:“怎么了?”
  她摇一摇头,说:“有点不舒服。”他抓住她的手,眼睛里似有两簇火苗跳动:“他们给你吃了什么?”雷少功担心的叫了一声:“三公子。”他根本不理睬,只是抓着她,那样子像是要捏碎她一样:“快说,你刚才吃过什么没有?”她直痛得两眼发花,望出去是他的脸,一张面孔几乎扭曲。他为什么这样问?她虚弱的说:“我什么都没吃过——只喝过奶茶。”他的样子可怕极了,像是落入陷井的野兽一般绝望愤怒。他低低的咆哮了一声,雷少功立即对司机说:“调头,去江山医院。”
  车子掉转方向往江山去,她痛得厉害,不知他为何这样,他死死的搂着她,手臂如铁箍一样紧,那样子像是要将她硬生生嵌进自己身体里去一样。她听到他将牙齿咬得咯咯有声,那样子像是要吃人一样。雷少功的脸色也是极难看的,他艰难的说:“三公子,不会的。”她不懂他们的意思,但慕容清峄的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他咬牙切齿的说:“我知道你们,你们算计了二哥,又轻车驾熟的来算计我。”
  雷少功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又叫了一声:“三公子”。她一阵一阵的冒着虚汗,耳里轻微的鸣声在嗡嗡作响,他的话她不懂,可是他的样子实在太可怕,令她觉得恐惧。车子驶到江山医院,长驱直入停在急诊楼前。她已经痛得近乎虚脱,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雷少功连忙赶在前面去找医生。
  四周都是杂沓的人声,嘈杂里只听他粗重的呼吸。近在耳畔,又似遥在天涯。他的汗一滴一滴的落下来,这样冷的天气,他的额头上全是涔涔的冷汗。医生来了他也不放开她,雷少功急切的说:“三公子,放下任小姐,让他们看看。”他这才将她放到病床上去,三四个医生连忙围上来替她作检查,她无力的抓住他的衣角,仿佛那是剩下唯一的支撑。
  他竟然抽出佩枪,啪一声将枪拍在药盘上,吓得所有人惊恐的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那声音也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告诉你们,今天谁要是敢玩花样,她有三长两短,我就陪她一起!你们看着办吧!”
  她渐渐的明白了,巨大的痛楚与前所未有的惊恐令她眩晕,她勉强想睁开眼睛,只见雷少功抢上来抱住他的手臂,却不敢去夺那枪。医生们也紧张起来,她仍攥着他的衣角,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无声的滑落。
  他竟然这样说……要陪她一起……眼泪刷刷的落下来,身体的痛楚似乎转移成了心底的痛楚,一步之遥的死亡狰狞,她的手里唯有他的衣角——只有他——而这一切这样仓促,仓促得什么也来不及。她不敢再看他的脸,那脸上的神色灼痛她。她从来不曾知道,直到今天,而今天一切都迟了。他竟然是这样,连死也要她。太迟了,心跳成了最痛楚的悸动,视线与意识已模糊起来……
  醒来已是深夜,右手温热被人握在手心,她有些吃力的转过脸,他那样子,憔悴得像变了个人。她的眼泪成串的滚落,声音哽咽:“我没有事。”他的声音也哑哑的:“是我吓着你了——医生说,你只是急性肠炎——我那样害怕……竟然以为……”
  她只是无声的掉着眼泪,点滴管里的药水,一滴滴落下,却似千钧的重锤,直直的向她心上锤去。他的怀抱那样温暖,他温柔的吻上来,仿佛碰触到最娇艳花瓣的小心翼翼。她在泪光迷离里闭上眼睛,无力的沉溺。
  慕容夫人叫了雷少功去,他原原本本的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慕容夫人良久方才叹息了一声,说:“我这做母亲的,还有什么意思?”
  雷少功静默不语,一旁的锦瑞说道:“看这样子,老三确实是动了真格了,只怕真的要由着他去了。”
  慕容夫人挥一挥手,示意雷少功下去。怔仲了半晌,才道:“只能由他了,老三这样疑神疑鬼,想想真叫我难过。”
  锦瑞低声劝道:“他是真入了魔,才会这样以为。”知道慕容夫人不乐提及旧事,所以只泛泛的道:“母亲岂会再错。”
  果然,慕容夫人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他这样一心的要娶,只怕谁也拦不住。我们倒罢了,只怕你父亲那里,他轻易过不了关。”
  素素出院之后,又休养了数日。日子已经是腊月底了,慕容清峄这天派人接她去宜鑫记吃苏州菜。宜鑫记楼上皆是暖气,素素进门来,侍者就帮忙接过大衣,只穿一件蜜色碧花暗纹的旗袍,走进去才知道除了他,还另有一位客人。慕容清峄对她道:“叫人,这是何伯伯。”她低声按他的吩咐称呼,那人照例客气的道:“不敢。”上下打量她片刻,对慕容清峄笑道:“三公子好眼光。”
  素素脸上微红,在慕容清峄身边坐下。慕容清峄道:“何先生,我是宁撞金钟一下,不敲木鱼三千。只想请何先生帮忙拿个主意。”
  那人正是有“第一能吏”之称的何叙安,他听了这话,微笑道:“承蒙三公子瞧得起——不过,这是桩水磨功夫,心急不得。先生面前,容我缓缓的想法子,三年两载的下来,或许能有所松动。”
  慕容清峄道:“何先生是知道我的脾气——不说三年两载,一年半载我也不愿等,这事情怕是夜长梦多,何先生不看僧面看佛面,替我想想法子。”
  何叙安沉吟道:“有一个法子或许能成,只不过……”
  慕容清峄忙道:“请先生明言。”
  何叙安说道:“实在太过于冒险,顶多只有三成把握。而且结果不好说,只怕会弄巧成拙。”
  慕容清峄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冒险一试怎么知道不成?”
  何叙安微露笑容,说:“三公子决然果断,有将门之风。”
  慕容清峄也笑了,说道:“得啦,什么法子快说来听听。”
  何叙安却说:“你得答应,我安排的事情,你不能问为什么,而且,事前事后且不管成与不成,都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透露。”慕容清峄求成心切,只说:“万事都依先生。”
  何叙安想了一想,这才道:“明天是腊月二十七,先生要去青湖。”
  青湖官邸坐落在风景河之侧,依山面水,对着青湖的一泓碧波,风景十分幽静。慕容沣有饭后散步的习惯,顺着那攒石甬道一直走到山下,恰好风过,山坡下的梅坞,成片梅林里疏疏朗朗的梅花开着,隐隐暗香袭人。侍从们都远远跟着,他负着手慢慢踱着步子,只见一株梅花树下,一个淡青色的身影,穿一件旧式的长旗袍,袅袅婷婷如一枝绿萼梅。风吹来拂起额发,一双眼睛却是澄若秋水,耳上小小的两只翡翠蝴蝶坠子,沙沙的打着衣领。
  他恍惚立住脚,像是梦魇一样,梦呓般喃喃:“是你——”
  慕容清峄却从身后上前一步,说:“父亲,这就是素素。”
  他望了儿子一眼,慕容清峄见他眼中竟有几分迷茫,夹着一丝奇异的神色,错综复杂令他看不懂,倒像是生气,却又不像,一刹那目光却仿佛是痛楚。慕容清峄记着何叙安的话,只说:“求父亲成全。”
  慕容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始终一言不发。慕容清峄只觉得不妙,可是不敢作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只听慕容沣长长叹了口气,说:“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真的考虑好了?”
  慕容清峄喜出望外,却仍捺着性子规规矩矩的应了声:“是。”
  慕容沣缓缓点了点头,慕容清峄未料到居然如此轻易的获得首肯,大喜过望,牵了素素的手,笑逐颜开:“多谢父亲。”
  那一种喜不自胜,似乎满园的梅花,齐齐吐露着心芳。又仿佛天与地豁然开朗,令人跃然欲上九重碧霄,只是满满的欢喜,要溢出心间,溢满世间一样。

第 13 章
  因着旧历年放假,双桥官邸越发显得静谧。慕容夫人自幼受西式教育,在国外多年,于这旧历年上看得极淡。不过向来的旧例,新年之后于家中开茶会,招待亲朋,所以亲自督促了仆佣,布置打扫。慕容清峄回家来,见四处都是忙忙碌碌,于是顺着走廊走到西侧小客厅门外,维仪已经瞧见他,叫了声:“三哥。”回头向素素做个鬼脸:“你瞧三哥都转了性了,原先成日的不见影,如今太阳没下山就回家了。”素素婷婷起立,微笑不语。维仪只得也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只说:“未来的三嫂,你真是和母亲一样,立足了规矩。亏得母亲留洋那么多年,却在这上头变守旧派。”这一句却说得素素面上一红,低声道:“家里的规矩总是要的。”维仪笑嘻嘻的道:“嗯,家里的规矩,好极了,你终于肯承认这是你家了么?”她心性活泼,与素素渐渐熟稔,订婚之后又和她作伴的时间最长,所以肆无忌惮的说笑。见到素素脸红,只是笑逐颜开。
  慕容清峄伸手轻轻在维仪额上一敲,说:“你见到我不站起来倒也罢了,只是别懒怠惯了,回头见了母亲也赖在那里不动弹。”维仪向他吐吐舌头,说:“我去练琴,这地方留给你们说话。”站起来一阵风一样就走掉了。
  素素这才抬起头来,微笑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慕容清峄见她穿秋色织锦旗袍,用银丝线绣着极碎的花纹,越发显出明眸皓齿,直看得她又缓缓低下头去。他笑了一笑,问:“今天在做什么?”她说:“上午学英文和法文,下午学国学和礼仪。”他便轻轻笑了一声,说:“可怜的孩子。”素素道:“是我太笨,所以才叫母亲这样操心。”慕容清峄牵着她的手,说:“那些东西日常都得用,所以母亲才叫人教你。其实时间一久,自然就会了。”又说:“今天是元宵节,咱们看灯去吧。”
  上元夜,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她心里微微一甜,却轻轻摇头:“不成,晚上还要学舞。”他说:“不过是狐步华尔兹,回头我来教你。”这样说话,却闻到她颈间幽幽的暗香,淡淡的若有若无,却萦绕不去。不由低声问:“你用什么香水?”她答:“没有啊。”想了一想,说:“衣柜里有丁香花填的香囊,可能衣裳沾上了些。”他却说:“从前衣柜里就有那个,为什么我今天才觉得香?”太近,暖暖的呼吸拂动鬓角的碎发,她脸上两抹飞红,如江畔落日的断霞,一直红至耳畔。低声说:“我哪里知道。”
  吃过晚饭,趁人不备,他果然走到楼上来。素素虽然有些顾忌,但见他三言两句打发走了教舞的人,只得由他。两个人悄无声息的出了宅子,他自己开了车。素素担心的问:“就这样跑出去,一个人也不带?”他笑着说:“做什么要带上他们?不会有事,咱们悄悄去看看热闹就回来。”
  街上果然热闹,看灯兼看看灯人。一条华亭街悬了无数的彩灯灯笼,漫说两侧商家店铺,连树上都挂得满满的灯,灯下的人潮如涌,那一种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熙熙攘攘,当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只见商铺门前争着放焰火烟花,半空中东一簇,西一芒,皆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花市的人更多,慕容清峄牵着她,在人潮中挤来挤去,只是好笑,叮嘱她:“你别松手,回头若是不见了,我可不寻你。”素素微笑道:“走散了我难道不会自己回去么?”慕容清峄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不许,你只能跟着我。”
  两个人在花市里走了一趟,人多倒热出汗来。他倒是高兴:“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过年这样热闹。”素素说:“今天是最后的热闹了,明天年就过完了。”他于是说:“瞧你,老说这样扫兴的话。”
  一转脸看到人家卖馄饨,问她:“你饿不饿?我倒是饿了。”素素听他这样讲,知道他留意到晚上吃西餐,只怕她吃不惯饿了,所以这样说。她心里却是满满的,像鼓满风的帆。摇头说:“我不饿。”他偏偏已经坐下去,说:“一碗馄饨。”向着她微笑:“你慢慢吃,我在这里等你。再过一阵子等婚礼过后,只怕想溜出来吃也不能够了。”
  她低声说:“母亲要是知道我们坐在街边吃东西,一定会生气。”慕容清峄笑一笑:“傻子,她怎么会知道?你慢慢吃好了。”
  馄饨有些咸,她却一口一口的吃完。他坐在那里等她,四周都是华灯璀璨,夜幕上一朵一朵绽开的银色焰花,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她的心却是明亮剔透,像是水晶在那里耀出光来。他只见到她抬起头来笑,那笑容令她身后半空的焰火亦黯然失色,令人目眩神迷。
  双桥官邸内的玉兰花,首先绽放第一抹春色。宅前宅后的的玉兰树,开了无数的白花,像是一盏一盏的羊脂玉碗,盛着春光无限。玉兰开后,仿佛不过几日功夫,檐前的垂丝海棠又如火如荼,直开得春深似海。素素坐在藤椅上,发着怔。维仪却从后头上来,将她的肩一拍:“三嫂!”倒吓了她一跳,笑嘻嘻的问:“三哥走了才一天,你就想他了?”素素转开脸去,吱唔说道:“我是在想,春天在法语里应该怎么讲。”维仪“哦”了一声,却捉狭的漫声吟道:“忽见陌头杨柳色——”
  那边的锦瑞放下手上的杂志,笑着说:“这小鬼头,连掉书袋都学会了。文绉绉的,难为她念得出来,我是听不懂的。”——她亦是从小在国外长大,中文上头反不如西语明了。素素几月来一直在恶补国学,这样浅显的诗句自然知道。脸上顿时潮红洇起,只说:“大姐别听四妹胡说。”
  锦瑞笑吟吟的,说道:“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头脑。新婚蜜月的安排老三出差。”素素越发窘迫,只道:“大姐也取笑我么?”锦瑞知她素来害羞,于是笑笑罢了。维仪拖开椅子也坐下来,说:“这样的天气,真是舒服,咱们出去玩吧。”锦瑞问素素:“去不去?到岐玉山看樱花吧。”素素摇头:“我不去了,下午还有法文课。”维仪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看你太顶真了。”素素道:“上次陪母亲见公使夫人,差一点露怯,我到现在想来都十分惭愧。”维仪如扭股糖一样,黏在素素臂上:“三嫂,咱们一块儿去吧。人多才好玩啊。你要学法文,我和大姐教你,大不了从今天开始,咱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时只讲法文好了,包你学得快。”锦瑞也微笑:“出门走一走,老在家里闷着也怪无聊的。”
  维仪因着年纪小,家里人都很宠爱她,连慕容沣面前也敢撒娇。素素知道拗不过她,锦瑞又是长姐,她既然发了话,于是随她们一起去。
  岐玉山的樱花花季时分,山下公园大门便设立禁卡,告示汽车不得入内。她们三个人是坐着李柏则的汽车,公园认得车牌,自然马上放行。风驰电掣一样长驱直入,一路开到山上去。素素没有留心,等下了车才问:“不是每年花季,这里都不许汽车进来么?”维仪怔了一怔,问:“还有这样的说法?早些年来过两次,并没有听说。”锦瑞微笑道:“旁人的汽车,当然不让进来。回头别在父亲面前说露了嘴,不然老人家又该罚咱们抄家训了。”
  三人顺着山路石砌,一路逶逦行来,后面侍从远远跟着,但已经十分触目了。素素不惯穿高跟鞋走山路,好在锦瑞和维仪也走得慢,行得片刻看到前面凉亭,维仪马上嚷:“歇一歇。”侍从们已经拿了锦垫上来铺上,锦瑞笑着说:“咱们真是没出息,吵着出来爬山,不过走了这一点路,已经又要休息。”
  维仪坐下来,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家人就变懒了。前年冬天我跟同学在瑞士,天天滑雪,连腿都僵了也不觉得累。”素素出了一身汗,迎面熏风吹来,令人精神一爽。只见四周樱花纷纷扬扬,落英缤纷,直如下雨一般,落在地上似薄薄一层绯雪。那景致美得令她不由轻叹,只听有人唤她的名字:“素素。”
  她转过脸来,又惊又喜:“牧兰。”
  牧兰亦是惊喜的神色,说道:“原来真的是你。”她身后的许长宁上前一步,微笑着招呼:“大小姐、三少奶、四小姐,今天三位倒是有雅兴,出来走一走。”
  锦瑞向他笑道:“长宁,上次在如意楼吃饭,你答应我的事情呢?”长宁微笑道:“大小姐吩咐下来,哪里敢耽搁,一早就办妥了。”他既不介绍牧兰,锦瑞与维仪却也不问。倒是素素道:“大姐,四妹,这是我的朋友方牧兰。”
  锦瑞与维仪都向牧兰笑着点点头。牧兰对素素道:“在报纸上见着你们婚礼的照片,真是美。”
  素素不知如何接口,于是微笑问:“你呢?什么时候和许公子请咱们喝喜酒?”话一出口,只见牧兰望向许长宁,许长宁却咳嗽一声,问:“三公子是昨天走的吧?”
  素素深悔造次,连忙答:“是昨天动身的,这会子只怕已经到了。”只听身旁的维仪说饿,侍从打开食篮,素素倒想不到会这样周全。只见皆是精致的西洋点心,保温壶里的咖啡倒出来,还是热气腾腾。五个人喝过了咖啡,一路走下山来。牧兰见锦瑞与维仪走在前面,便轻声说:“你倒是瘦了。”
  素素说道:“真的吗?我自己倒不觉得。”牧兰却说:“只是做了三公子夫人,越发光彩照人,刚才我差一点没认出来呢。”素素微笑:“你只会取笑我。”牧兰见她腕上笼着一串珠子,绕成三股式样别致的一只软镯。那珠子虽然不大,但粒粒浑圆,最难得是每一颗都是大小均匀,光泽柔和,在阳光下发出淡淡的珠辉。不由道:“你这串珠子真好,定然是南珠。”素素低头瞧一瞧,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南珠,因为是母亲给的,所以日常戴着。”牧兰道:“既是夫人给的,定然是极好的,必是南珠无疑。”
  此时已是近午时分,游人渐少。牧兰回头望了远远跟着的侍从官一眼,忽然说道:“上次张先生又请大家吃饭。”素素嗯了一声,问:“舞团排新剧了吗?大家都还好么?”牧兰笑道:“大家在席间说到你,都羡慕不已。”又问:“慕容家行西式的婚礼,这样的大事,竟也不大宴亲朋?”
  素素道:“是父亲的意思,母亲也赞同。西式的婚礼简朴,当年父亲与母亲结婚也是行西式的婚礼。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想铺张,谁知道报纸上还是登出来。”牧兰微笑:“这样的大事,报纸当然要大作文章。”两人这样一路说着话,走至山路旁。锦瑞与维仪已经在车边等着,素素老大不好意思,连忙走过去:“我只顾着聊天,走得这样慢。”
  锦瑞道:“我们也才到。”侍从官早已打开了车门,锦瑞先上了车,对长宁远远点头道:“有空到家里喝茶。”素素因她上了车,维仪才会上车,于是匆匆和牧兰道别。三人上了车子,侍从官坐了后面的汽车,两部汽车依旧风驰电掣一样开下山去。
  回到家里,维仪嚷着脚疼,一进小客厅就窝在沙发里。锦瑞笑她:“年纪轻轻的,这样没有用。”女仆走过来对素素道:“三少奶奶,三公子打了几个电话回来呢。”素素一惊,问:“他说了什么事没有?”女仆答:“没有说什么事,只叫您一回来就打电话给他。”素素问:“他那里电话是多少号?”女仆怔了一怔,摇头道:“三公子没有说。”
  锦瑞就笑道:“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伸手拿起电话来,对总机讲:“接埔门,找三公子。”将听筒递给素素:“你瞧,不用知道号码就可以。”总机果然立刻接到埔门去,那边总机听说是双桥官邸的电话,马上接至慕容清峄话线上。
  听到他问:“素素?”她连忙答:“是我,”问:“你打了几个电话,有什么要紧事?”他说:“没有什么事,不过已经到了,所以打电话回来告诉你一声。”素素问:“路上还好么?”他说:“还好。”又问:“他们说你和大姐四妹出去了,去哪里了?”她答:“去看樱花了。”他便说:“就要经常出去玩玩才好,闷在家里对身体也不好的。”又问:“你昨天说头痛,没有没叫医生来看?”素素低声道:“只是着了凉,今天已经好了。”
  沙发那头锦瑞已经笑起来:“我受不了这两个人了,巴巴的原来是为了说上几句闲话,你们慢慢讲吧,维仪,咱们走。”维仪向素素眨一眨眼,一本正经的说道:“三嫂,有什么体已话千万别说,两边的总机都听得到。”
  素素听着她们打趣,到底不好意思。于是对慕容清峄道:“没有别的事?那我收线了。”慕容清峄知道她的意思,于是说:“我晚上再给你打过来。”
  素素挂上电话,回头见锦瑞姐妹已经走掉。于是问女仆:“夫人回来了吗?”女仆道:“回来了,在花房里。”素素连忙说:“我去见母亲。”走到花房里去,慕容夫人在花房里招待女客,远远就可以听到那笑语喧哗。她走进去,叫了声:“母亲。”慕容夫人微笑着点头,问:“听说你们出去看樱花了?就应该经常这样,年轻人还是活泼一些的好。”素素应了声:“是。”
  郭夫人在一旁插话:“夫人这样疼她,真叫视若已出。”慕容夫人牵着素素的手,微笑道:“这孩子最叫人怜爱,又听话。比我那老三,不知强上多少倍。”康夫人笑道:“夫人也是爱屋及乌。”慕容夫人道:“我倒不是当着人前说客套话,我那老三,及不上素素让我省心。”正巧锦瑞走进来,笑着说:“母亲,你这就叫敝帚自珍,自家的孩子媳妇都是好的。”慕容夫人道:“是我偏心了,康夫人的几个媳妇,也都是极出色的。”
  康夫人笑道:“她们几个,比起三少奶奶来,是天上地下,乌鸦凤凰,哪里能够相提并论。”锦瑞知道为着敏贤的事,康夫人颇有些心病。于是对素素说:“法文老师来了,在那里等你呢。”素素她这样说,对慕容夫人道:“母亲,那我先去了。”见慕容夫人点头,她便对众客人道:“诸位夫人宽坐。”倒令诸女客皆欠一欠身,说:“三少奶奶请自便。”
  招待吃过下午茶,客人逐一告辞而去。锦瑞和慕容夫人在花房里坐着说话,锦瑞道:“那康夫人着实讨厌,话里夹枪带棒的。”慕容夫人说:“到底是老三伤过人家面子。”又说:“你尽日说我偏心,我看你也偏心。人家都说大姑子小姑子最难缠,没见着你和维仪两个,我知道你们姐妹,向来不爱管闲事,却这样维护素素。”
  锦瑞说:“素素确实懂事听话,想不到她这样的出身,却连一丝轻狂样子都没有,老三挑对了人——我大半也是为了老三,他对素素这样痴,痴得都叫人担心。”
  慕容夫人道:“我瞧老三将一片心是全扑上去了。”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我跟你一样,觉得有些担心,怕他太过于痴迷,反倒不见容。所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锦瑞笑:“真是我的不是,招出您这样说来。老三改了性子,专心一意反倒不好么?”停了一停,又说:“老三是浮燥了一些,来日方长,有素素这样娴静的性子,不致于生出事端来的。”
  慕容夫人说:“我瞧素素就是太静了,从来受了委屈不肯对人言的。这是长处,只怕也是短处。老三那爆炭一样的脾气,人家说什么都不肯听,何况她根本就不会说。只怕将来万一有什么事,两个人反倒会僵持到不可救药。
  锦瑞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太平无事,母亲也坐在这里杞人忧天。”
  慕容夫人也不禁笑了,说:“我这是杞人忧天才好。

 14. 东城斜月照歌筵

  慕容清峄不过去了四天,回家路上便归心似箭。一下车便问:“夫人在家里?”替他开车门的侍从官笑逐颜开,说:“夫人去枫港了,三少奶奶在小书房里。”慕容清峄叫人一句话道破心思,不禁微笑:“罗嗦,我问过她么?”侍从官见他眼角也皆是笑意,知他心情甚好,于是道:“三公子您是没有问,不过三少奶奶倒问过几遍,怎么还没见着您回来。”
  慕容清峄明知素素不会这样问,但那欣喜仍是从心里溢出来。快步走上楼去,见素素坐在那里念单词,眼睛却瞧着窗外。于是轻手轻脚走上去,从后面搂住她的肩。她身子一震,转过脸来见是他,轻轻的叫了一声“哎呀”,说:“我怎么没见着你的车进来?”
  他说:“我怕父亲在家,在前面下的车。”仔细的端详她,她让他瞧得不好意思,低下头问:“才去了几日,就不认识了么?”他唔了一声,说:“才几日——我觉得倒似有几月光景一样。《诗经》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素素一直在恶补国学,见问下意识就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见他笑容可掬,这才知道上了当,不由脸上一红,说:“一回家就欺侮人。”他只是笑:“这怎么能叫欺侮人?是你自己说出来的。”问她:“早上打电话回来,他们说你出去了,是和维仪上街吗?”
素素说:“不是,牧兰约了我喝茶。”慕容清峄听了,却说:“那牧兰你不要和她来往了,免得将来大家尴尬。”素素吃了一惊,问:“出了什么事?”慕容清峄说:“长宁要和霍珊云订婚了,我想你若再跟牧兰来往,旁人不免会生出闲话来。”
  素素怔仲了良久,才说:“怎么会——上次见到牧兰和长宁,两个人还是极亲热的。”慕容清峄道:“长宁又不是傻子,霍珊云和他门当户对,霍家又正得势,他们两边家里人都乐见其成。”素素只是意外,还有几分难过,茫然问:“那牧兰怎么办?”慕容清峄说:“你就别替她操心了,我叫人放了洗澡水,咱们去洗澡吧。”
  最后一句话令她脸腾得红了,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只将他推出门外去。
  天气渐渐热起来,时值午后,风过只闻远处隐隐松涛万壑,声如闷雷。宅子四面古树四合,浓荫匝地,叶底的新蝉,直叫得声嘶力竭。北面廊下凉风吹来,十分的宜人。正是日长人倦,一本杂志,看着看着手渐渐垂下去,几乎要睡着了,却听到脚步声,转脸一看,正是维仪。只见她穿了球衣,手里拿着拍子,笑道:“三嫂,我约了朋友打网球,一齐去玩吧。”
素素微笑:“我不会玩这个,你去吧。”维仪说:“家里这样静悄悄,怪闷的,咱们还是一块去吧。”
  素素道:“我约了朋友喝下午茶呢。”维仪这才道:“哦,难得见到三嫂的朋友来。”素素道:“是约在外头咖啡店里。”维仪吐了吐舌头,说道:“那我先走了。”
  因为是约在咖啡店里,所以素素换了身洋装才出门。一进门牧兰便笑她:“几日不见,气质是越发尊贵了。瞧这一打扮,像是留洋归来的小姐。”
  素素不过微笑,说:“他们家里的规矩如此罢了。”侍者过来,微笑着说道:“三少奶奶倒是稀客,今天有极好的车厘子冰激淋,是不是要一客?”又对牧兰说:“方小姐喜欢的椰蓉蛋糕才刚出炉呢。”
  牧兰哎哟了一声,对素素道:“你瞧瞧,这咖啡店快要和老中餐馆子一样了。”
  倒说得那侍者老大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是,是我多嘴。”
  素素心里不忍见人难堪,忙说:“你说的冰激淋和蛋糕我们都要,你去吧。”回过头来,只听牧兰问:“三公子不在家?”
  素素脸上微微现出怅然,说:“他一直很忙。”牧兰轻笑一声,说道:“他是做大事的人,忙些也是常情。”
  正巧蛋糕与冰激淋都送上来了,牧兰说:“这里的蛋糕是越做越不像样了,连卖相都差了。”素素尝了一口冰激淋,说:“上次来的时候要了这个,难为他们还记得。”牧兰说:“旁人记不住倒也罢了,若是连三少奶爱吃什么都记不住,他们只怕离关张不远了。”
  素素只得笑一笑,说:“人家还不是记得你喜欢的蛋糕。”牧兰说:“老主顾老情面罢了。”正说话间,素素一抬头见到门口进来的人,脸色不由微微一变。牧兰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立刻觉察到了,于是回过头去看,原来正是许长宁。他却不是独自一人,身边却还有一位女伴,素素认得正是霍家五小姐,她心里这一急,却毫无法子可想,本来天气热,越发觉得那电扇的风吹在身上,粘着衣服。只是又着急又难过,只见牧兰却一丝表情也没有,她素无急智,心里越发乱了。那许长宁也看到了她们二人,步子不由慢下来,偏偏那霍珊云也瞧见了,笑盈盈的走过来和素素说话:“三少奶奶,今天倒是巧。”素素只得点一点头,微笑问:“霍小姐也来喝咖啡?”
  幸得那霍珊云并不认识牧兰,只顾与素素讲话:“上次我与长宁订婚,家里唱越剧堂会,我瞧三少奶奶像是很喜欢。后天越剧名角申玉兰要来家里,不知道三少奶奶是否肯赏光,到家里来吃顿便饭。”
  素素听她讲得客气,只得说道:“我对越剧是外行,瞧个热闹罢了。”
  霍珊云笑容满面:“三少奶奶过谦了,大家都说,论到艺术,只有三少奶奶是内行呢。”又问:“天气热,我们家里是老房子,倒是极凉快的。今天回去,再给您补份请柬才是。”
  素素只得答应着,霍珊云回头对许长宁道:“回头记得提醒我,我这样冒失,已经是很失礼了。”许长宁这才问:“三公子最近很忙吧?老不见他。”
  素素说:“是啊,他近来公事很多。”她到底悄悄望了牧兰一眼,见她一口一口的吃着蛋糕,那样子倒似若无其事。偏偏霍珊云极是客气,又说了许久的话,这才和许长宁走开去。他们两个一走,素素就说:“我们走吧,这里坐着怪闷的。”
  牧兰将手里的小银匙往碟子上一扔,铛一声轻响。素素结了账,两个人走出来,牧兰只是一言不发,上了车也不说话。素素心里担心她,对司机说:“去乌池湖公园里。”
  车子一直开到乌池湖去,等到了公园,素素陪着牧兰,顺着长廊沿着湖慢慢走着,天气正热,不过片刻功夫,两人便出了一身的汗。湖里的荷花正是初放,那翠叶亭亭,衬出三两朵素荷,凌波仙子一般。风吹过带着青青的水气,一只鼓着大眼的蜻蜓,无声的从两人面前掠过,那翅在日头下银光一闪,又飞回来。
  素素怕牧兰心里难过,极力的找话来讲,想了一想,问:“舞团里排新剧了吗?”牧兰长长叹了声气,说道:“不知道,我已经一个月没去了。”素素心里疑惑,牧兰突然停住脚,她吃了一惊,也止了步子,只见牧兰脸上,两行眼泪缓缓落下来。素素从来不曾见到她哭,只是手足无措,牧兰那哭,只是轻微的欷漱之声,可是极力的压着哭泣,反倒更叫素素觉得难过。她只轻轻叫声:“牧兰。”
  牧兰声音哽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素素本来就没了主意,听她这样问,只是默默无声。游廊外就是一顷碧波,荷叶田田,偶尔风过翠盖翻卷,露出苍绿的水面,水风扑到人身上仍是热的,四周蝉声又响起来。
她回家去,心里仍是不好受。因慕容夫人入夏便去了枫港官邸避暑,家里静悄悄的。维仪照例出去就不回来吃饭,剩她独自吃晚饭,厨房倒是很尽心,除了例菜,特别有她喜欢的笋尖火腿汤。她心里有事,兼之天气热,只吃了半碗饭,尝了几口汤。回楼上书房里,找了本书来看着,天色已经暗下来,她也懒得开灯,将书抛在一旁,走到窗口去。
  院子里路灯亮了,引了无数的小虫在那里绕着灯飞。一圈一圈,黑黑的兜着圈子。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走动,因着屋子大,越发显得静。她胸口闷闷的,倒像是压着块石头。在屋子里走了两趟,只得坐下来。矮几上点着檀香,红色的一芒微星,空里也静涸了一般,像是一潭水。那檀香幽幽的,像是一尾鱼,在人的衣袖间滑过。
  她开灯看了一会书,仍然是不舒服。胃里像是翻江倒海一样的难受,只得走下楼去。正巧遇上佣人云姐,于是歉然对她讲:“云姐,烦你帮我去瞧瞧,厨房里今天有没有预备霄夜,我老觉得胃里难受。”
  云姐因着她一向对下人客气,又向来很少向厨房要东西。连忙答应着去了,过了片刻,拿漆盘端来小小一只碗,说:“是玫瑰汤团,我记得三少奶爱吃这个,就叫他们做了。”
  素素觉得有几分像是停食的样子,见到这个,倒并不想吃。可是又不好辜负云姐一番好意,吃了两只汤团下去,胃里越发难受,只得不吃了。刚刚走回楼上去,心里一阵恶心,连忙奔进洗手间去,到底是搜肠刮肚的全吐了出来,这才稍稍觉得好过。
  朦胧睡到半夜,听到人轻轻走动,那灯亦是开得极暗,连忙坐起来,问:“你回来了,怎么不叫醒我?”慕容清峄本不想惊醒她,说:“你睡你的,别起来。”问:“你不舒服吗?我看你脸色黄黄的。”
  素素说:“是这灯映得脸上有些黄罢——怎么这么晚?”
  慕容清峄说:“我想早一点到家,所以连夜赶回来了。”说:“这样明天可以空出一天来,在家里陪你。”睡灯的光本是极暗的,素素让他瞧得不自在了,慢慢又要低下头去,他却不许,伸手抬起她的脸来。缠绵的吻仿佛春风吹过,拂开百花盛放。
  脸上微微一点汗意,人倦极了的朦胧睡意,颈中却微微的刷过刺痒。素素向来怕痒,忍不住微笑伸手去抵住他的脸:“别闹了。”他唔了一声,她伸出手指轻轻按在下颌冒出青色的胡碴上。他问:“我不能常常陪着你,你独个在家闷不闷?”她说:“母亲与大姐四妹都待我极好,怎么会闷?”他停了片刻,又问:“她们待你好——难道我待你不好吗?”她本性腼腆,转开脸去,床前一架檀木苏绣屏风,绣着极大一本海棠。繁花堆锦团簇牵逶成六扇,她说:“你待我很好。”可是情不自禁,却幽幽叹了口气。他问:“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她低声说:“我只是想着那个孩子,假若能将他寻回来……”
  慕容清峄本来有心病,听她这样说,神色不免微微有一变。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我已经叫人继续去找了,你别总放在心上。”素素见他脸色有异,只是说道:“叫我怎么不放在心上呢。”那眼里的泪光便已经泫然,他长长叹了口气,将她搂入怀中。
  他难得有这样的休息,所以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他起来的既迟,索性也不吃早餐了,走到书房去,素素坐在那里,面前虽然摊开着书,眼睛却望着别处。那样子倒似有心事,他说:“你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我都不知道。”
  素素正出神,听到他说话,倒吓了一跳似的。他心里疑惑,她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只是微笑问:“起来了?”他唔了一声,说:“还是家里舒服。”瞧见她手边白纸上写得有字,于是问:“练字呢?我瞧瞧。”不等她答话,已经抽出来看,却是零乱的几句诗句:“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另一句却是:“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他虽然受西式教育,但幼禀家教,于国学上头十分的通达。这两句诗来由出处一望便知,心里疑云顿起,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素素随感而发,替牧兰嗟叹罢了。见他拿起来看,到底有几分心虚,只听他问:“你说你昨天出去了和朋友喝下午茶,是和谁?”她因着他曾经交待自己,不要多和牧兰交往,说出实情来怕他不悦。迟疑一下,说:“是和一位旧同学,你并不认识。”她第一回在他面前说谎,根本不敢抬眼瞧他,只觉得耳根火辣辣的,只怕脸红得要燃起来。他嗯了一声,正巧有电话来找他,他走开去接电话,她这才松了口气。
  他接了电话又要出去,素素看他的样子,脸色并不是很好。但向来他的公事,是不能过问的,于是只是送他出去,看他上了车子才进去。
  他这一去,晚上是在如意楼吃饭。席间都是世家子弟,夹杂着数位电影明星,自然十分热闹。他一进去,霍宗其首先笑起来:“三公子来了,这边这边。”将他的位置,安排在电影明星袁承雨之侧。那袁承雨与他是旧识,微笑道:“三公子,这么许久不见。”慕容清峄笑道:“袁小姐最近的新戏,我都没有去捧场,真是该罚。”霍宗其得了这一句,哪里肯轻饶,只说:“罚酒不能算,太寻常了。你的酒量又好,今天咱们罚就罚得香艳一点。”席间诸人都哄然叫起好来,许长宁问:“怎生香艳法,大家可要仔细斟酌。”霍宗其道:“咱们罚三公子,受袁小姐香吻一个。”袁承雨早笑得前俯后仰,此刻嚷道:“这不行这不行。”许长宁也道:“就是,明明是罚三公子,怎么能反倒让他得了便宜。”霍宗其笑道:“表面上看他是得了便宜,但有一样,那唇红印子不许擦——大家想一想,他今晚回去,对少奶奶如何能够交待?”诸人果然抚掌大笑连连称妙,何中则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就吻在衣领上,等闲擦不掉才好。”袁承雨哪里肯依,慕容清峄也笑:“你们别太过份了。”但众人七手八脚,两三个人一拥而上按住了慕容清峄,霍宗其连推带攘将袁承雨拉过来,他们是胡闹惯了的,见慕容清峄衣领上果然印上极鲜亮一抹红痕,方放了手哈哈大笑。
  慕容清峄酒量极好,这晚酒却喝得沉了,待得宴散,心里突突直跳。霍宗其安排车子送客,向他捉狭的眨一眨眼,说:“三公子,袁小姐我可交给你了。”袁承雨双眼一撩,说道:“霍公子,你今天竟是不肯饶我们了?”霍宗其咦了一声,笑道:“你们?我哪里敢不饶你们?”慕容清峄虽然醉了,但也知道叫他捉住了痛脚,又会没完没了的取笑。唯有索性大方,他反倒会善罢甘休。于是对袁承雨说:“你别理他,咱们先走。”果然霍宗其见他这样说,倒真以为他们弄假成真,笑着目送他们上车。
  慕容清峄叫司机先送了袁承雨回去,正要回家去,雷少功办事极细心,此刻提醒他:“今天先生在家,现在这样晚了。”他酒意上涌,想了一想才明白:“父亲瞧见我三更半夜醉成这样子,舰队的事又捱着没去办,必然要生气——咱们去端山,等明天父亲动身后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