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26

花间II-倾我今生 (兰思思) 1-15

by 兰思思

第一章

如果不是亲身走进来,戴轶舫很难想象这样一带繁华的市区还隐藏了如此幽深的一条弄堂。沿着曲径朝里走,两边是粉墙黛瓦的老式民居,令他颇为惊异,房子已然老旧,在这片寸土寸金之地,竟然还没被圈拆了用来盖出几栋摩天高楼。
到了尽头,方看到左手凹进去一块开阔地,油绿的草坪延伸到祠堂一般的门前,抬眼看,一块大黑的烫金匾额,绘着遒劲的草体,被遮蔽在浓密的绿荫里,仔细端详,才分辨出依稀就是“滋生堂”三个字。
堂侧绕过一条静谧的护城河,河畔一排老槐树垂下长长的枝条,偶尔有碎叶或花瓣跌入水中,随波流淌。
原来这茶馆竟是枕河而居,真正一块闹中取静的地方。
步入门内,入眼先见露天的雕栏玉砌,木桥,石山,地方虽小,却真是费了心思,颇有姑苏园林的味道。四面人声皆无,只闻得清澈的流水声,他转首望去,石山处挂下一小片瀑布,清凉宜人。
戴轶舫兴趣盎然的步过木桥,低头看,水中点缀了几片荷叶,婷婷的枝干上,晚放的花苞尚紧紧裹着,几尾红鲤穿梭其间,于不经意中流露出闲适。
其实布局说不上来有多精致,但戴轶舫久居国外,猛然间置身于如此纯正的古楼画舫般的中式建筑内,不能不觉得欣喜。
还是有服务生的,一律的唐装旗袍,与茶馆的气氛相得益彰,从堂内含笑而出,问明了客人,遂带他前去赴座。
这茶馆想必是年代久远的古宅改造过来的,从外头望进去,只觉得光线极为昏暗,走进来,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亮光从一排排雕花木门的空隙漏进来,柔和而不刺眼。房梁挑得甚高,三面均有活门,夏末的熏风穿堂而过,仿佛被凭空冰镇了一回,拂到面上,竟是丝丝清凉,根本无需空调。
宽阔的深褐色方桌前,早已端坐了一位女子,转眄流精,光润玉颜,一头乌发在脑后看似随意的挽了个髻,却是恰到好处。一身宝蓝色的真丝套裙,衬的皮肤愈加白皙粉凝。
戴轶舫呆了一呆,因为没想到约见自己的会是这样一位出色的女子,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他骨子里还是喜欢传统的古典美女,于是越发感到惊艳,幼时读过的一句诗词赫然浮上心头,“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只觉得贴切无比。
正胡思乱想间,那女子一眼瞥见他,立刻放下手上的瓷杯,起身相迎,笑起来明眸皓齿,“是戴先生吧?”
一向应对自如的戴轶舫此时也不免有些失神,讪讪一笑,回复了一声,“在下戴轶舫,孔小姐准时得很啊。”
孔令宜待他入座,才微笑着解释道:“邵董临时有急事要耽搁一会儿,嘱我跟您打声招呼,应该就在路上了。”
戴轶舫含笑点头,并不介意。
孔令宜见他脑门上微微起汗,不禁讶然,“戴先生是走来的?”
“是啊,巷子窄,的士进不来。”说着从桌上抽了纸巾,拭了拭汗。
孔令宜抿嘴一笑,“那您定是让司机哄了,有另一条路可以进来,不用下车走的。”
戴轶舫愣了一下,才呵呵笑道:“无妨,步行过来,风景也是相当好――孔小姐很会挑地方。”
“哪里,是邵董选的,他偶然随朋友来过一次,觉得不错。本来,我是建议他直接请您去公司,他说办公室太过正式了,聊起来不尽兴,一定要在外面,结果让戴先生好找。”
孔令宜边说着,手上已经开始替他斟茶,戴轶舫此时已经恢复了自如,只觉得说不出的舒畅,笑吟吟道:“这么有意思的地方,如果没人介绍一定不会知道,即使费点脚力也是值得的。”
孔令宜将斟好的茶杯恭谨的递到他面前,“明前的龙井,夏天喝很解暑。”
戴轶舫道了谢,忍不住低首啜了一口,果然好茶,悠淡的茶香中隐约还含了一丝薄荷的清凉。
“戴先生在国外住久了,不知道喝不喝得惯?也许咖啡更合适,只是在这种地方,好像有点不合时宜。”
“我还是喜欢茶,每年回国都会带一些过去。”戴轶舫品着茶,悠然道。
孔令宜很自然的把话锋转了过去,“听说戴先生是MIT的工科硕士,又在KGL做了十年,真是不简单!”
戴轶舫素来沉稳,只是笑了一笑,但能被她这样的女孩夸赞,还是忍不住高兴。
“虽然在KGL干了这么长时间,接到国内企业咨询的case还是第一次,你们邵董想得相当长远。”
孔令宜嫣然一笑,“他常说,不进则退,目前公司涉及的领域又比较杂乱,不成体系,所以希望能够借此机会有所整合。”
孔令宜言谈举止,进退分寸把握得相当好,既不让人觉得生疏,又不会有套磁的误会,显然在商界锻炼已久,但看年纪也不过三十不到,不得不令戴轶舫刮目相看。
不过就一盏茶的工夫,孔令宜似乎分了下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脸上立刻浮起一丝微甜的笑意,对戴轶舫说:“邵董到了。”
戴轶舫不免惊诧,因为这女孩与邵云之间的默契,他心生好奇,不知那位素未谋面的邵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竟能培养出如此出色的一位助理。
孔令宜起身向外迎去,他也不觉尾随其后。
滋生堂的后门其实是一块区域不小的停车场,稀稀落落停了几部车。邵云正从其中的一部里出来。
炙热的日头下,只见他剃了极凉爽的板寸头,一件雪白的T-shirt,米灰色长裤,穿着随意,又不失风度。皮肤微黑,但清爽的着装反而令他看起来有种健康的美感,实际上他并不胖,反而是略略显瘦的,也许因为身材较高的缘故。
戴轶舫之前跟他有过接触,但主要是通过电话和网路。印象中,邵云应该是个相当沉稳练达的中年人,此时见了,有些吃惊,因为没想到这位邵氏的掌门人竟然如此年轻,还颇为英俊。他的目光飞快的扫了一眼身边的孔令宜,倒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邵云一眼瞧见了他们,立刻微笑着快步过来,他的笑容毫无保留,十分纯正,近乎有些----无赖,戴轶舫被自己脑子里跳出的这个词汇吓了一跳,而邵云的手已然向他伸来,他赶忙迎了上去。
“想不到邵董如此年轻有为,想不到啊!”戴轶舫这话真是发自肺腑的。
邵云坦然的握了握他的手,打量着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咨询专家,没有客套的回复几句恭维话,只是笑意更深。
落座前,邵云还是问了一句,“这里还可以吗?”
戴轶舫点头称赞,“不错,很幽静,的确适合深谈。”
两人都心领神会的大笑起来。
孔令宜适时的引身欲退,对邵云道:“我的任务完成了,就先回公司了。”
邵云闻言点了点头道:“好。”
戴轶舫含着笑意对她投去深深一瞥,孔令宜并未觉得,她拾了椅子里的手袋,朝两个人礼节性的一颔首,转身欲走,邵云蓦地唤了她一声,“令宜。”
孔令宜扭头不解的望着他。
“谢谢!”他只是简短的说。
孔令宜朝他笑笑,并未客气,径直走了。
戴轶舫冷眼旁观,心里不知怎么就生出一丝异样,正回味着,邵云却已经直入主题。
“这么千里迢迢的把戴先生请来,还是之前的那个问题,电话里聊起来不是很方便,所以,我希望能够和你面谈。”
戴轶舫立刻恢复了常态,迅速理清思路,在专业领域中,他是相当敏捷和自信的。邵云花重金将他从美国请来,自然不能令他失望。
“邵董,我明白您的意思,关于邵氏的出路……我认为还是该从目前的优势着手分析,性急不得。”
孔令宜并没有马上回公司,她转道去了就近的购物中心。
六楼的儿童天地有个史努比专柜,邵云的女儿萌萌最近迷上了这只会思考的狗。
今天是萌萌六周岁生日,邵云忙到没时间买礼物,于是托付给了她。本来可以让总秘室的女孩子去跑一趟的,孔令宜想到自己刚好出来,于是决定亲自去买,也可以放心一些,某些地方,邵云相当挑剔。
出样的史努比多得令人眼花缭乱,柜台服务生见她俯头逐个扫过去,便热情的上来询问。而她只是淡淡一笑,依旧埋头寻找。
最后选了一款短绒毛造型,雪白的身体,穿了件白底蓝碎花的马甲,是今年的新款。个头不小,邵云特别嘱咐的,他很宠女儿,尤其是离婚之后,孔令宜看得出来。
在收银台结完帐,她转回去柜台拿了东西,正准备离开,耳边却响起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正在软声细语的说着话。
“萌萌,你的绒毛玩具已经很多了,不如妈妈给你买套书好不好?你现在是个小学生啦,多读点书将来才有出息哦。”
孔令宜心头微微一跳,忍不住扭头瞄了一眼,果然是她。
苏曼芝携了萌萌的手,站在柜台旁循循善诱的相劝,但似乎效果不大。萌萌一脸的不乐意,手指在货柜玻璃上来回弹跳,说出来的话却是和玩具毫不相干的。
“妈妈,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呀?过了今天,我都七岁了……你和爸爸都在骗我……”
孔令宜没有听清苏曼芝的回答,她本能的不想跟曼芝打照面,尤其是现在,手里还抱着即将送给萌萌的玩具,于是加快脚步匆匆走了。
可是思绪纷飞,并不肯就此揭过。
她依稀觉得曼芝适才的声音有些软弱和无奈,回忆起从前在公司,曼芝可是邵俊邦手下相当干练的一员女将,工作方面强硬得连丈夫都不肯忍让的人,如今却俨然成了一个贤妻良母,对着女儿唯唯诺诺,可惜为时已晚。
生活总是在开着人们的玩笑,越是努力和在意,就越容易遭遇失败。站在下行电梯的台阶上,孔令宜几乎是断然的下了这样的定论。
可是心里又有些迷惘,如果真是这样,是否意味着找不到努力的方向就可以获得幸福?
她不清楚。
多年前她就放下了争强好胜的心,凡事听天由命,可至今没有抓到幸福的衣角。

第二章

太阳西斜,室内的光线开始微弱下去,服务生打开了几盏顶灯补充亮光。
灯光映衬出邵云陷入沉思的脸,如同一尊俊美的塑像。
“戴先生的意思是,邵氏……必须要割肉?”他的脸上是犹疑的神色。
目前邵氏集团共有三大块业务组成,首当其冲的是地产开发――邵氏的赚钱机器;其次是酒店业,这是地产开发带来的直接副业,做得也很不错,这当然跟F市是一个旅游城市有莫大的关系;第三大块就是传统的机械加工行业,但已日益萎缩和没落,靠着原有的几台机器和一帮越来越没紧张感的员工,仅能接一些纯加工型的单子,利润微薄不说,在市场上的竞争力也不见得有所提高,技术含量太低了。除此之外,还有些零星业务,比如物流,餐饮等,都是父亲和叔叔当权时兴之所致拉起来的,因为运营方面还撑得住,又没人大刀阔斧的整合过,所以迄今为止仍保留着。
戴轶舫没有点头,他的作用不是下决定,而是引导。
“邵董不必急着下定论,要不要割,怎么割,前提必须是您的愿景已经订好。”他顿了一下,又道:“当然,如果您真的决心涉足‘精密制造与设计’领域,就不可能保留邵氏旗下所有的业务集团,因为――需要大量的资金注入。”
邵云略昂起头,沉吟道:“这一直是我的心愿,把机械制造做强,做精,而不是永远跟在别人后面跟风。”
自从掌控邵氏以来,邵云就始终在思考公司的走向问题,就目前来看,地产仍是最能聚钱的行当,然而他对其前景始终不看好,太多的人挤进来分一杯羹,而政策又似乎摇摆不定,随着民众的呼声,越来越倾向于控制,要想再跟前几年那样做一单帐户暴涨几倍已经是不太可能了。而他一直坚持在邵氏的传统行业机械加工中有所突破,毕竟曾经的口碑和底子都在。他没有白请戴轶舫来,因为他带来了全新的思路。
戴轶舫的眼中毫不掩饰的流露出赞许,眼前的这位年轻的总裁无疑是开明而有远见卓识的,“精密制造与传统机械加工有着本质区别,这个领域目前国内的水平与世界领先技术还有着相当大的差距,原因是设计和人才的欠缺。而它的适用范围相当广,尤其现在,汽车行业在中国正在逐步走向成熟,但与其配套的不少加工工序不得不向国外进口,成本很高啊!邵董如果真能在这一行有所突破,不仅是邵氏的成功,对国内的机械组装企业来讲也是受益匪浅的。”
邵云淡淡一笑,“这是后话了,我所关心的不过是如何让邵氏得以长久的延续下去。”
邵云赶回公司时,天已完全黑了。孔令宜还在办公室候着他,面色一如既往的沉静。
“送戴先生回酒店了?”她微笑着问。
“嗯,约好明天一起晚餐,今晚是不行了。”邵云站在办公桌前,翻了翻几份新递上来的报告,无心细读。
“谈得怎么样?”孔令宜一边问一边把一个大纸袋递到他手里。
“不错,戴轶舫的确有料,不枉我请他过来。”邵云评定完毕,就去查看孔令宜代买的礼物,然后咧嘴一笑,“就是这种。”
他看了看腕表,立刻归心似箭,“我得回去了,小公主近来脾气大得很。”
孔令宜没有告诉他见到苏曼芝的事,眼看他走到门外,又转身嘱咐自己,“令宜,你也早点回去吧,这一阵辛苦你了。”
邵云走了,孔令宜独自置身在空荡荡的总裁室内,不禁有些恍惚。
很多人都说孔令宜今天在邵氏的位置是靠邵云对她的青睐得来的,更有甚者,居然说邵云为了她而和妻子离婚,这些流言传到她耳朵里,她没有觉得愤怒,更多的是啼笑皆非和一丝微妙的怅然。
邵云对她的确不错,尤其是他执掌大权之后,破格将她从企划部的部门经理直接升为总裁特助,这样的提拔既是对孔令宜的赞许,同时也为她招来了更多的闲言碎语。
几乎每个职场都少不了绯闻,尤其现在的邵云已然恢复了单身,无论是地位还是外貌,想不令职员想入非非都难。
可是孔令宜并没有被这些外相冲昏头脑,她性子沉静,对周遭的事物也看得很清。和邵云一样,她对社交场合的那一套浮华的辞令敬而远之,所以在人前,她几乎不会表现得热情如火,但同时又不失周到细心,她不过是明白,精力要花在刀刃上,某些时候,观察远比交谈更重要。
也许正是因为她的直接和冷静,才会受到邵云如此的重用罢,因为就本质上来说,她跟邵云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
她始终记得与邵云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是她面试企划部副经理的最后一关。面谈没有在会议室里进行,她被直接带进了邵云的办公室。
孔令宜多少有些意外,因为邵云的年轻和俊朗的相貌,似乎完全符合女孩心目中黑马王子的条件,虽然她一向对这样的人物有着超常的免疫力。
邵云审视着她的履历,嘴角含了一丝笑,说不清楚是赞赏还是讥讽,她听到他轻轻的嘟哝了一句,“留德硕士啊!”
孔令宜心中起了一丝反感,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她一贯矜持,工作本就是双向选择,如果不满意,她也会挺到最后,然后潇洒的挥手作别。
几乎没有谈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邵云的问话毫无倾向性,很多她都已经淡忘了,唯独记得他突然间冒出来的那一句,“你会为了某种利益而……接受一个男人吗?”
这样的问题令孔令宜震惊和恼怒,甚至是深深刺痛了她。她的前男友,就是为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而在相恋五年后向她提出分手,娶了德国当地一位华裔富翁的女儿。为此,她不惜抛下德国的工作,毅然回国,只为避开那段不堪的感情。
然而,她还是没有发作,两年的工作经历和一次感情的创伤,使她变得更加现实和备具涵养。
“不会。”她略抬起下巴,近乎高傲的回答,眼神极冷。
邵云的目光牢牢锁住她,最后,他忽然笑了起来,一扫脸上的冷漠和玩世不恭,仿佛一个极为满足的孩子。
人的心理真是很微妙,你极有可能在发表了一番滔滔宏论后却因为一个极渺小甚至微不足道的理由而全盘否定自己最初的判断。孔令宜不得不承认,正是邵云的笑容感染了她,才使得她在两份录取通知书面前盘桓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了邵氏。
进了公司,她才逐渐了解,原来邵云早已有了妻室,夫人苏曼芝就在邵氏,供职于运作部。
许多的事端都有待慢慢发掘,但孔令宜觉得郁闷的是,她还没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被卷了进去。
邵云夫妇关系交恶公司几乎无人不晓,而她的出现俨然成了导火线,人们终于恍然大悟,那原本和睦的一对是为了什么而分崩离析。
然而郁闷归郁闷,工作中的孔令宜自有一套自己的处世之道,她不是初出道的小姑娘,容易为了闲言碎语而感到委屈,乱了阵脚。她活自己的,至于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对于那个分辨不清是褒义还是贬义的绰号“孔雀”,她也只是一笑了之。
而让她下决心留下来的最关键的理由是,邵云并不像人们议论中的那样无能和草率,他的许多见解和构思都深得孔令宜的赞赏及钦佩,只是,也许火候未到,执行不了。邵俊邦以其沉着和厚重稳稳的坐定江山,而他尽管处理得极其低调,明眼人又岂能看不出他压制邵云的真正用心。
很多时候,孔令宜都是以异常坚定的态度支持着邵云,每当他因为自己的理解而投来感激而欣慰的目光时,孔令宜沉着的心弦还是无可避免的被轻轻拨动,只是她在感情方面早就失去了主动的热情,更无意于去当一个第三者。
但她仍困惑于邵云的态度,他对自己是很好,但从来只限于公事。她也不是没听说过他在外面的放浪形骸,然而在自己面前,他始终保持着谦谦君子的形象,除了在邵俊邦那里受了气后,实在按捺不住而在她面前发脾气,事后也不忘跟她道歉。
说到底,他根本没对自己起过任何轻薄的念头。
最后一个报告终于完成,孔令宜站起来用邵云那套颇为奢华的咖啡机给自己调制了一杯提提神。
香浓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办公室,她感到些许放松,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了。若在平时,邵云应该也还没走,而她总是在这个钟点给他奉上一杯,天长日久,早已成了习惯。
外人看他们总觉得是雾里看花,毕竟邵云离婚已经半年,却迟迟未见两人有任何动静,当然谣言总能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释,不用当事人担心。
孔令宜自己又何尝真正看清了内心?
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对邵云无动于衷,她自信有着超强的自制力。然而,偶尔在外面遇到他携了女伴在身边,她那一丝莫名的怅然又是从何而来?
邵云离婚后,她曾经有一阵心情很微妙,潜意识里仿佛有所期待,但是邵云待她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也许,他更信任她了,但是说到其他,两人依然泾渭分明,划得很清。
她屡次为他跑腿办事,他当时不说什么,但年终那一枚厚重的红包等于还清了她曾经付出的所有辛劳,哪怕是她心甘情愿,不求回报的。他跟她分得那样清,无非是向她表明,他对她实在没什么。
在孔令宜的眼里,邵云愈来愈象一个谜,她越是想看清,越是觉得迷糊和失落。待她惊觉自己这样的心态时,已经晚了。
这世界上大概什么都可以控制,唯独除了感情。
好在她并未沉迷,只是被这样一种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情愫缓缓缠绕着,偶尔会觉得有些累,但是还没有到必须引身而退的地步。

第三章
邵家的客厅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萌萌的六周岁生日为她赢来了一堆礼物,她俨然像个暴发户似的一件件细心检点。邵雷则在旁边时不时给她捣捣乱,逗弄她一下,惹得萌萌大叫不止,“你再抢,我以后真的叫你哥哥啦。”
邵雷天生严肃不起来,又喜欢跟小孩子嬉闹,有时萌萌认了真,向邵云告叔叔的状,邵云就撺掇她喊邵雷“哥哥”,降他的级。
申玉芳的战场永远在厨房,今天为了以示隆重,特别请了厨娘来烧,但她还是闲不住,在旁边帮衬着,简直比自己独个儿做还要忙。
唯有上官琳和曼芝安静坐在沙发里聊天。
恢复单身之后的曼芝几乎没有消停过,先是贷款给兄嫂置办了一套宽敞的新房,连装修都一手包办了。
忙得七七八八之后,她又动脑筋想把花店的生意扩大,正在找新的店面。
上官琳给她建议了几个相当不错的旺铺,都临着繁华的主干道,但因为是刚起步,打出的租金还算不离谱,曼芝很是动心,打算等哥哥的房子装修收尾后找时间去实地查看。
上官琳问:“那你会搬去跟哥哥嫂子一块儿住吗?”
曼芝愣了一下,摇头道:“我现在一个人住着挺好,搬回去不太方便。”
最主要的原因是嫂子因为房子的事对曼芝格外热情,她在其他方面使不上什么劲,于是一味的替曼芝介绍对象,生生的把曼芝给吓怕了。
她刚摆脱掉一段疲累的婚姻,还不至于傻到立刻再把自己套进去。可是淑珍不这么认为,她的想法极为传统。
“女人什么都是假的,最要紧就是找个好倚靠,这次我来帮你张罗,相貌倒在其次,最重要的人要稳妥,老实。”
她见曼芝推却,更是焦急,“你今年都二十九了,又嫁过人,再拖下去就难找啦。”
劝得苦口婆心,曼芝推不过,只好躲着。
上官听了直乐,暗忖不知邵云知道了作何感想。
曼芝又道:“我原来还想着把爸爸接过来一起住,他怎么也不肯。”
“为什么?”
曼芝苦笑笑,“怪我结婚,离婚都没跟他商量过,为了这个,生了我很长时间的气了。”
上官只得安慰,“老人家都这样,他心里一定是疼你的。”
申玉芳走到客厅,瞅了眼挂钟,喃喃道:“哟,都快七点半了,阿云怎么还不回来。”
邵雷一听,立刻仰头大声道:“放心,我哥今天即使顶着冰雹也会提早回来的。”
他话音未落,邵云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带着浓浓的笑意,“小雷又拿我开涮呢。”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邵雷直起腰,指着哥哥嚷嚷开来。
申玉芳眉开眼笑的说:“好了,这下人都齐了,可以开饭了。”
曼芝也下意识的扭头望去,正好与邵云精锐的目光撞上,他盯着自己的眼眸过于深邃,曼芝来不及避开,只好讪讪的报以一笑。
两人许久没见面了,彼此都很忙,只这一眼,曼芝觉得他似乎清瘦了一些。
萌萌一见邵云就叫,“爸爸,我的生日礼物呢?”
邵云已经自觉的把手上的袋子递过去,萌萌迫不及待的打开来看,然后发出尖叫。
“妈妈,爸爸给我买的史努比耶!”萌萌得意洋洋的把手里的绒毛狗晃到曼芝面前,“哈,你不给我买,自然有人买。”
曼芝无奈的瞥了一眼邵云,他觉察到了,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申玉芳已经招呼大家入座了。
菜做得很丰盛,一张长方形的桌上几乎摆不下,本来邵云想在外面订一桌,但申玉芳坚持要在家里,私心里,她还是希望能有个全家团圆的样子。
几个人都很有默契,待曼芝洗了手过来,发现只剩邵云身旁一个空位了。
有邵雷和上官俏皮的逗嘴,还有萌萌唧唧喳喳的添乱,一顿饭自然吃得热闹非凡。申玉芳只觉得欣慰,唯一遗憾的是邵云和曼芝的分离。
这世上的事大概很难十全十美罢,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邵云话不多,有点心不在焉。只是在听邵雷讲笑话的时候,不动声色的给曼芝的盘子里夹上一些摆得远的菜,曼芝见一桌子人的目光都暧昧的投向他们俩,然后又飞快的闪开,顿时局促起来,压低嗓音对他道:“我够了,你别再搛了。”
邵云神色自若,丝毫不觉得尴尬,坦然道:“给你就吃,你现在怎么瘦成这样。”
曼芝听他口气不耐,便嘟哝着回击道:“你不也瘦了。”
邵云斜睨了她一眼,突然唇角一扬,露出微笑,曼芝先是不明所以,但渐渐的也回过味儿来,脸上顿时染了些许嫣红。
切蛋糕前,上官笑道:“萌萌要先许个愿的。”
萌萌歪头想了一想,飞快的看了眼父母,然后朗声道:“我的愿望就是让爸爸妈妈早点和好。”
孩子的话击中了大多数人的心声,曼芝忽然觉得很有压力,脸上逐渐僵硬起来,邵云一见,立刻揉揉萌萌的头发,催促道:“赶紧吹蜡烛吧,许完愿要吹蜡烛的。”
曼芝等萌萌睡着了才小心翼翼的爬起来穿衣服。
刚开始的一阵,也是如此,一到分开时,萌萌总是揪着她不肯放,后来曼芝自己也受不了了,于是到了时间不再亲自送回来,或者让老张来接,或者是邵雷,邵云平日很忙,无暇顾及家这一头的事。
今天若不是因为萌萌生日,她也不至于留得这么晚,几乎又要无法脱身。
她定定的望着萌萌睡梦中的小脸,睫毛还未干透,微微透着湿意。她在萌萌的额上亲了一口,无奈的叹息一声,悄悄溜了出去。
客厅里,邵云独自坐在沙发里,手上无聊的转着一枚钥匙,若有所思。
曼芝脚步很轻,下了楼梯,他才发觉,回头望了她一眼,起身道:“要走了?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开车来的。”曼芝本能的推辞。
“太晚了,路上不安全。”邵云并没有退让,瞅了眼她为难的神色,补充道:“你的车,明天我让老张给你开回去。”
话说到这份上了,曼芝也不能太矫情,只好随着他向外走。
坐在车里,曼芝就搜肠刮肚的想找些话来破解一下气氛。
其实两人分开后,关系要比从前缓和了不少。因为碰面的机会不多,即使见了面,彼此也都客客气气的,反而比在一起时还融洽一些了。
邵云并没有象曼芝最初担心的那样即使离了婚,还老在自己眼前晃悠,毕竟这个婚他离得实出无奈,曼芝这才真正松了口气,释然不少。
“我哥的事,一直没来得及谢谢你。”她终于找到了话题。
曼芝的哥哥苏海峰几年前就在国企下了岗,之后就胡乱做着各种小买卖,但都不如意。最近他不知怎么联络上了邵云,然后跟着邵云的一个朋友搞土建,成了小建筑队的包工头,收入颇丰。
邵云朝她笑笑,道:“谁让你这个妹妹小气,捂着钱包就是不肯赞助哥哥,他没办法,只好找我投诉来了。”
曼芝明白他指的是自己拥有邵氏部分产权的事,虽然邵云一早就说过,她可以自行处置自己名下的财产,但曼芝是无论如何不会去动的,她知道自己这样很傻,可她希望靠自己的能力帮助家里,她也确实做到了。
曼芝不接他的茬儿,只道:“我是担心我哥不是那块料儿,他太老实了,哪里震得住工人。”
邵云见她面呈忧色,遂安慰道:“放心,我都打过招呼了,张昆人不错,会照顾好他的。”
车开得很慢,完全不像邵云平时的风格。
“萌萌最近跟我说话好像越来越冲了。”曼芝蓦地说道,语气低落。
邵云想了想,道:“小孩子是比较脆弱一点,没事,多开导开导就会好的。”
曼芝仍然忧心忡忡,“上周五我去学校,老师告诉我她居然跟男同学打架,真是吓了我一跳,她以前文静得跟个小猫似的。”
邵云沉吟不语。
“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不下百遍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她好了,这孩子,唉!”她皱紧了眉头。
邵云不得不开口道:“曼芝,很多事情都是不能两全的,我们的分离一定会对萌萌造成影响,但……既然只能这么做,对于后果,我们也要承受得住才行,你觉得呢?”
曼芝默然。
邵云说得没错,既然自己执意要离开,那么对于萌萌来说,再华丽的安慰也不过是美丽的谎言,总有戳破的一天。
邵云宽慰道:“别急,适应一件事都要有个过程,尤其是小孩子,慢慢就会没事的。”他不想让曼芝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于是转了个话题道:“对了,那天我在‘星辰天地’门口看见你的车了,你去那么偏的地方干什么?”
曼芝倒是一愣,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哦,我看二叔去了。他病情稳定之后转到了疗养院,就在那附近。”
她偷偷瞄了一眼邵云,见他神色没什么变化,“你要是有空,也去看看他吧。他一直念着你的。”
邵云保持缄默,没有任何表态,全神贯注的开车,曼芝只得刹住话题,心里有些后悔自己多嘴,毕竟那已经不关她的事了,完全是惯性的作用。
开得再慢,也总有到的时候。
车子一停,曼芝便轻声说了句,“谢谢。”
橙黄的车灯亮在头顶,照出邵云面庞上的一丝不自然,他不答话,也不动,就那样坐着,手还扶在方向盘上。
直到听见清脆的“喀嚓”一声,他才惊醒似的转过头来。
曼芝解开了安全带,正要伸手去开门,邵云猛地倾身过去,离得太近,令曼芝大吃一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身子立刻绷得紧紧的,他觉察到了。
邵云只是去拉开门扣,淡淡的说:“我来。”
曼芝平白受了点惊吓,此时不免有些羞惭,竟是自己多心了,于是低声道了别,匆匆下车,快步往楼里去了。
邵云没有立即离开,在车里出了会儿神,他徐徐摇下车窗,燃起了一支烟,郁郁的抽着。
在商界历练久了,邵云觉得很多事都是融汇贯通的,追求与谈判也很相似,一击而中远比反复纠缠更有效,更致命。况且,分开的时候,他也答应了曼芝,要还她一份清净的生活,因此,这半年来,他始终克制着自己,不刻意出现在曼芝面前,让她以为自己真的没有企图,藉此对他放松警惕。
只是,每次见到曼芝,他才骤然发现,原来自己深藏心底的思念从不曾减少,反而更加浓烈。
然而,曼芝适才的紧张提醒了他,一切还不到时候,他只能继续等待。

第四章
邵云步子飞快的迈向办公室,经过孔令宜的桌子时,脚步咯噔一下定住,赫然扭头望向桌上那一大束洁白的百合,竟然夸张的占去了三分之一的桌面。
他的这位高级助理一向低调,如此“嚣张”的在桌上出现鲜花,似乎还是第一次。
邵云歪头瞅了瞅,花束顶端斜插了一张小卡,他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抽出来,翻开。
十分素淡的版面,却印了一行煽情的文字,“爱意生于刹那,真情直至永恒。”署名是“Kelvin”。
邵云止不住想笑,这戴轶舫真是有点意思,孔令宜一早就送他去机场,两人此刻应该还在一起,他不直接把花递到她手上,反而如此辗转的送来办公室,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不过又隐隐替孔令宜高兴,戴轶舫无论相貌和才识,都相当出色,如果他真的对孔令宜有心,那么两人实在不失为佳偶天成。
神清气爽的早晨,邵云一边呷咖啡,一边对着电脑屏收发邮件。
他的邮件通常先由孔令宜过滤一遍,能够代他处理的,她会以恰当的措词帮自己回掉,而那些重要的信息和需要邵云亲自回复的,她也会在下面简单添加一些自己的意见然后转入邵云的邮箱,这样他处理起来会轻松许多。
邵云承认,孔令宜于他是个相当重要且极为得力的助手。事实上,如果没有她一贯的在身边默默支持,也许他不一定能这么快就把二叔的位子换下来。
今天,或许是因为外面那束花的缘故,邵云的思绪飘得有些远,他粗粗的算了一下,孔令宜来邵氏已经四年了,想当初她刚进公司的时候也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这么一蹉跎,居然也已过了30。
心里忽然有些歉疚,因为这几年,他几乎没有关心过她旁的事情,只是拿她当一个能干的劳力不断的“压榨”,而她竟然没有怨言。
在邵云的印象中,她似乎永远都是这么沉着,柔和,话不多,但思路缜密,条理清晰。有时他为一件事情纠缠不清而烦恼时,她只消一句话从旁稍加点拨,就能让自己理出个头绪,绝处逢生。
可是邵云并没有忘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所见到的孔令宜的另外一面。
那时候她进邵氏没多久,而邵云跟曼芝已经彻底决裂,即使对面相见,也形同陌路。
从公司出来,已经很晚了,可他依然不想回去面对曼芝,他受够了那种明明爱着,却无法亲近的痛苦,所以想方设法逃避。
初夏的夜晚,街市开得早,一旦天际擦黑,星辰寥落,整个城市就处在了蠢蠢欲动的边缘。
那晚的邵云,心情异常低落,他拒绝了朋友的邀请,只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呆着。
城西的边郊有条酒吧街,数个小酒吧连枝相挨。他泊好车,一路走过去,瞟到哪间顺眼了,就一头闯进去。
要了两扎啤酒,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闷闷的喝着。
不过两杯酒的光景,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低语浅笑,他的目光漠然的投射过去,立刻怔了一怔,因为视野里出现的那个面色桃红,笑靥如花的女子竟然是孔令宜。
此时她正和身旁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热切的交谈着什么,那男人的目光色色的,一只手还搭到孔令宜的肩上,而她并没有反感。
邵云不禁冷笑,怪道常言说人都有两付面孔,原来一向自鸣清高的孔令宜也不过是披了件端庄贤淑的虚假外衣罢了,他转回头,继续喝自己的酒。
酒吧不大,灯光调得昏黄而暧昧,在这样的氛围下,仿佛发生任何事情都是可能而不足为奇的。所以,当耳朵边传来轻微的呢喃和呵斥声时,邵云丝毫没有打探的兴趣。
然而,渐渐的,他觉察出了不对劲。
孔令宜几乎是尖叫着要推开欺上身来的男人,但她喝了不少,根本一点力气都没有,脑海里模糊成一片,仅存了一些稀薄的意识。但她对气味特别敏感,当那股陌生的气息钻入鼻息时,她本能的想要醒来,可是却挣扎不开,而那个一小时前刚认识的彬彬有礼的男人,此时也已完全卸下恭良的面具,狰狞得让她害怕。
徒劳的抗拒只换来更深的纠缠,孔令宜绝望到了极点。
“放开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冷冷的在耳畔响起,她惊喜的扭头,可是却无法集中意识去辨别出现在面前的这个人是谁。
几乎就要得手的男人有些恼怒的瞪住邵云,“你谁啊?少管闲事!”
“没看出来么,她不喜欢这样,所以,你必须放开她。”邵云声调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滚开!”男人凶相毕露的朝邵云吼了一句,搂住孔令宜的双手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邵云叹了口气,在公众场合动手于他已经是多年前热衷的事了,而现在,他并不情愿这样做,但是面前的这个男子实在有些欠扁。
他出手的时候男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觉得后衣领子猛地被人拽住,身子直接越过了椅子甩向一边,力道之大,令他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
男人很快狼狈的仰面倒地。孔令宜的身体也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滴溜溜的滚向另一边,然后软软的伏在了地上,她呻吟了一声,就地躺着,忽然觉得很惬意,没有了纠缠,连嘈杂的喧闹也离自己越来越远,只想深深的坠入梦乡。
邵云几步走过去,想要把她扶起来,手还没沾到孔令宜,脑后就传来呼呼的风声,显然是有重物正在向自己砸来,他冷冷一笑,凝神屏息,猛然间抬脚向后扫去,右拳同时挥出,随着一声惨烈的叫唤,男人仓惶的连连向后跌去,烂泥一般摊倒在吧台的沿上,那张没有机会砸出的木凳结实的摔到了临近的桌上,引得看客惊呼不止,纷纷朝后涌退。
邵云不肯就此放过他,扑上去就是一通拳打脚踢,揍得男人嗷嗷乱叫。
酒吧里出现了小小的骚乱,服务生跑来想要调解,但见邵云凶神恶煞般的模样,竟然没人敢上前劝阻。
发泄够了,他畅快的站起来,手掌对拍了一下,其实没有灰尘,几日来郁积在胸口的窒气似乎也缓解了许多。
他从高中时期就开始拜师学柔道,这几年虽然疏懒了,但底子还在。男人几乎奄奄一息,投向邵云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生怕他再袭上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搀了娇弱绵软的孔令宜扬长而去。
把孔令宜搡进车内,邵云才发现自己惹了个不小的麻烦,从出来到上车,她几乎就没有醒过。
邵云用力拍打她的面庞,想让她清醒一些,而孔令宜只是哼哼了两声,脸上显现出被扰梦的不耐,继而摇晃了一下身子,埋着头,仿佛想要逃避什么。
没办法,邵云只好开着车在夜风中瞎兜。想想又觉得可笑,白天两个人还一本正经的在办公室里谈论公务,想不到夜间居然还有如此荒谬的“邂逅”。
一路驶过去,霓虹闪烁,街灯斜射进车内,照在孔令宜仰起的面庞上,是一丝无法掩饰的失意和痛楚。邵云不清楚有什么理由可以让她失控到这种地步。
可是他自己又何尝洒脱得了,不也一样想要借酒买醉,又有什么立场去谴责别人。他更不清楚,在这夜幕的遮掩下,究竟有多少人和他们一样早已迷失了方向,只想一醉方休。
也不知围着环城路绕了多少圈,困倦终于袭来,邵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能再这么漫无目的的神游下去了。
朝车窗外望了望,他分辨出来这里临近邵氏的“四季酒店”,于是心下有了主意。他在那里有个独立的包房,先把孔令宜安置过去再说。
凌晨一点,酒店门前人影稀疏,邵云挟着浑浑噩噩的孔令宜从侧门钻进去,乘了员工电梯直接上顶层。他自己倒没什么,但若让熟识的员工发现了孔令宜,毕竟不太好。邵云虽然在男女的事情上一向无所顾忌,然而好坏尚能分得清。他也明白,孔令宜其实并非那种随便的女孩。
开了房门,直接把她弄上床,孔令宜翻了个身,又满意的睡去。
邵云没有立刻走,他坐在床尾的圈手椅里,燃了根烟,缓缓的抽起来,思绪茫然。
头一回,他带了个女孩来到这间房里,却什么也没干,只是这样静静的坐着。
指尖的烟燃去了一大截,他探手挪近烟缸,轻轻掸了一掸,眯起眼睛,用男人的眼光打量起床上的孔令宜来,也是净如白瓷的肌肤,婀娜的身段,成熟而蛊惑。
可是脑海里逐渐浮现出另一个身影,蛮横的侵袭进来,固执的要把眼前的一切覆盖掉。
他突然烦躁起来,掐灭了烟头,果断的站起身,就想离开。
床上的孔令宜动了动,轻微的唤了一声,“我渴。”
邵云止住脚步,回头望了她一眼,惨白的脸上黯淡无光,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他犹豫片刻,还是返身折回,打开小冰箱,取出一瓶矿泉水,倒了一些在瓷杯里,放在孔令宜的床柜上。
她蹙紧了眉,只是重复那一句,净白的面庞上是焦渴的神色。
邵云不确定她是否尚在梦中,就此将她抛下,似乎有些于心不忍,于是索性将她扶起,端起杯子凑到她唇边,连喂了几口。
孔令宜近乎贪婪的喝着,如饮甘露,稍顷,瓷杯里已经一干二净。
邵云搁好杯子,又将她放回床上,正要直起腰来,脖子却被她蓦地勾住。
孔令宜的眼睛微微睁开,迷蒙的盯着邵云,因为酒精的作用,其实已经视物不清。
“你别走。”她低低的语调有如哀求。
邵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半弓着身子任她死死搂住,一动不动。
“GODERN,别走。”她再次央求,带着一点点抽泣。
邵云这才明白她把自己当成了别人。原来,她果真隐藏了一段伤心事。
她的手还紧紧的勾着邵云,要将他拉向自己的身体,他能感觉得出她的绝望,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办法将那个人忘记。
孔令宜有多骄傲,邵云不是不知道,可是,再骄傲的人也会有软档和死穴。也许,她连自己都骗过了,却无法在这样不设防的夜晚阻挡心的“出卖”。
他的身子已经完全与她贴合,她湿润鲜红的双唇就在眼前,只需稍一低头,就可以轻易的攥取。
有那么一瞬间,邵云不无邪恶的想,既然她拿自己当替代品,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他从来不是正人君子,世俗道德的那一套对他本就没什么约束力。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头就很自然的俯下去,薄唇直接印向孔令宜的唇边。
只是那么轻轻的一触,他就气馁的别转了头。
孔令宜虽然很美,很妖娆,可是,他竟然没感觉!
邵云呆怔良久,终于伸手掰开了孔令宜缠住自己的手指,直起身子,眼看她无助的环抱住头颅,在床上呜咽了很久,终于渐渐止住悲恸,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再也不动。
他再也呆不下去,快步朝门口走。
房门阖上的刹那,他突然心生悲哀,原来自己跟她一样可怜,被人拒之门外,无处可归。
车子在深夜的高速上疯狂行驶,他蓦地生出奇怪的念头,如果适才躺在床上诱惑自己的女人是曼芝,他会舍得放过她么?
这样的问题让他想笑,他也果真忍不住,笑出声来,车子仿佛随着他的笑声在震动,微微打摆。
不,他绝不会!只有曼芝才会令他疯狂到不顾理智的地步。
邵云并不否认,当初选中孔令宜,是因为她与曼芝有着相似的气质,一样的沉着,冷静。可是,孔令宜毕竟不是曼芝。
曼芝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即使有再多的苦闷,她也不会放纵自己,借宿醉来逃避现实。她永远都那么清醒,再艰难的困境,也要硬撑,强悍得如同男人。
如果曼芝象孔令宜这样在自己面前表现柔弱,他会倾其所有去抚慰她,保护她。
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一念至此,邵云的笑声中便掺杂进了苦涩,他遇到曼芝,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想不清楚如此纠结的命题,只是悲哀的意识到,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人,会让他如此痴狂和迷恋,即使旁的女人再好,再美。
而这世上,永远只有一个曼芝,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得了。
第二天孔令宜没来上班,电话里,邵云听得出她精神很差。她没向邵云作任何解释,甚至没有问过一字半句关于她住进“四季酒店”的来龙去脉。
然而,邵云相信她心里什么都清楚。只是,既然她不提,那么他也很乐意配合,避免她难堪,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第五章

一进办公室,孔令宜就把一份案卷递到邵云的桌上。他有些诧异的翻开来看,三天的会谈中,不记得戴轶舫还有什么遗漏没有交待清楚的了。
“这是戴先生昨天晚上赶出来的报告,托我转交给你,他说或许对你的规划有些帮助。”
案卷区区五六页纸,可是邵云看得不知不觉就站了起来。虽然只是草案,却罗列了关于如何打进‘精密制造’领域详尽的步骤和相关信息的来源,简直就是一份精缩版的可行性报告。
戴轶舫何等聪明,早已猜出邵云将如何取舍及布局,他的这份“临别赠物”令邵云亢奋不已,余光扫到孔令宜期许的双眸,知道她也明白个中原委,他眼珠一转,忽然笑问:“戴轶舫没跟你说些什么别的?”
孔令宜乌黑的眼眸深了几分,却只是摇头道:“没有啊。”
邵云见她神色清冷,也就收起了玩笑之心。心中思忖,戴轶舫的这番热情想必也是心血来潮,欲在孔令宜面前崭露一下而已,毕竟邵云跟他订下的咨询协议中并不包括如此具体的执行方案。
即便如此,他还是非常高兴。
一个上午,邵云全身心都在研究戴轶舫的这份文案。然而他也深知,现在激动还为时过早,这毕竟是纸上谈兵,要真正实现他的宏愿,还差得很远。
他起身走出总裁室,孔令宜的办公室紧挨在外面,是个独立的小隔间。
办公桌上干干净净,那捧超大的花束已经不知去向。
邵云站在她跟前,她抬头望了望,微笑着站起来。
“花呢?”
孔令宜先是一怔,然后才明白他所指何物,淡淡道:“哦,我送人了。”
“为什么?”他不解。
“我对花粉过敏。”她轻描淡写的说。
“是么?”邵云狐疑的盯视她的面庞,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又不便深问,于是耸耸肩,放弃了。
“通知制造部的时副总和王工,哦,还有老卢下午两点在第二会议室开会,另外,你帮我准备这些资料。”他说着把手里的一张字条递过去。
孔令宜边接过来,边点头,邵云要召集的这几位都是机械制造部的顶梁柱,看来戴轶舫的建议已经深得邵云的赞许,他做事向来不喜拖泥带水,一旦决定了,就会立刻付诸实施。
因为是纯技术性的讨论,孔令宜无需参加。她坐在位子上过滤永无止尽的文档。
她的办公桌正对着门,平常老开着,因为总有人来来往往。门外就是开阔的办公大厅,数排蓝色格子间里,只见人头攒动,还有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每天都是这样,单调而乏味的重复着。
她有点走神,也许因为戴轶舫送的那束花和他临上飞机欲言又止的神情,也许因为其他。
“孔小姐,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心的炙热令她很不习惯。
她只是含笑点了点头,带着点疏冷,然后目送他消失在安检门内。
他很优秀,她知道,可是她的心多年前就已经冰封,再也热不起来。
耳朵边起起伏伏的响着同一曲乐调,渐渐钻入她的脑子,打断了她的思路。她停顿下来,细细的聆听。
是邵云的办公室里传来的,应该是手机铃声,反复响了多次,也许是有急事。
孔令宜推门进去,果然看到邵云扔在桌子上的手机不断的震动,每次开重要会议,他都不会带手机。
她觉得奇怪,他的铃声她很熟悉,向来只分两种,私人的和公务的,而现在耳中所闻却哪一种都不是,但是非常好听。
她拿起手机扫了一眼屏幕上闪烁的提示,表情顿时僵滞。
打电话的人十分执着,64声和弦还在动听的旋绕,而她开始觉得刺耳。
缓缓放下手机,她有些迷惘于自己的反应,是一种很直觉的被针轻轻刺过的感觉,转瞬即逝,可她过于敏感,还是捕捉到了。
最终什么也没做,摇了摇头,无声无息的退出来。
曼芝接到淑珍的电话时,她正在申宁路的新店铺里跟人聊天。
淑珍在电话里急得都哭了,话也说不清。
“嫂子,慢慢说啊!别着急。到底是怎么回事?”
曼芝边听边不得不皱起了眉头,她没想到一向老实谨慎的哥哥会这么大胆,捅了如此大的篓子。
“好吧,你别哭了,我这就回去。”她最后说。
挂了电话,她跟房东打了声招呼就匆匆走了,店铺的事也只得暂时撂下。
哥哥苏海峰已经避到乡下亲戚家去,父亲苏金宝一如既往的遇到事情就唉声叹气,一点办法没有。
淑珍见了曼芝,忍不住眼泪又哗啦啦的淌出来,“欠了20万哪,你说我们怎么还?拿什么还?”
曼芝紧紧抿起了嘴,这事儿的确严重,她喃喃自语,“哥哥怎么会这样?他从来不赌的。”
“还不是扎的‘好道儿’!”淑珍突然眼里就喷出火来,“好端端的,那帮人就拉他去赌,他不肯就不放他走!曼芝啊,你多亏离了婚了,邵云不是东西啊,瞧瞧他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好人都要被带坏的!”
曼芝心里极不是滋味,她觉得邵云不至于要陷害哥哥,可是眼前淑珍涕泪交流的控诉令她哑口无言。
“当初我跟海峰就说,你去找他,好歹让他帮你在邵氏安排个事做,钱不多没关系,安安份份的比什么都强。可是邵云不肯,偏让他去包工,简直是赶鸭子上架嘛!还是跟着那样的老板!”
淑珍说得振振有词,全然忘了当初海峰拿回第一笔钱时的欢喜雀跃来,只觉得一切都是个圈套。
“这下好了,什么都赔了,要债的下午刚走,说了明天还会来……呜呜,我都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法了。”
曼芝咬了咬牙,道:“我来给邵云打电话吧,这事儿,还得找他。”

会议延续了两个多小时。
老卢是最资深的机械工程师,对行业的走向一直相当关注,但平常只当茶余饭后卖弄的谈资,没想到这一次老板会动真格,走这条险径,简直又喜又惊。
其他的几人也都情绪激昂,毕竟弘扬本部门士气的时刻到了,时副总在会末幽默的总结了一句,“总算轮到咱们咸鱼翻身啦。”
于是引来哄堂大笑。
在座的都是跟随邵云多年的心腹级人物,即使在私下里也很谈得来,但是玩笑归玩笑,他还是对他们再三强调了保密的重要性。
回了办公室,孔令宜一眼瞅见他的气色,就露出了然的微笑。她把一摞过滤好的文件递过去,顺便又加了一句,“你的手机刚才响过。”说得漫不经心。
邵云没太在意,“哦”了一声,进去了。
她不知怎么有点不安,没来由的。
看看时间,便站起来,敲门进去,直接走到咖啡机旁,镇定自若的操作。
邵云站在窗边讲电话,背对着她,看不到脸上的神色,只听到间或有短促的应答声,夹杂着一丝焦躁。
“你别急,我来处理。”他低低的说完,终于收了线。
转过身来,孔令宜才望见他拧紧的双眉,目光不知落在哪一点上,定定的不动。
大凡离了婚的双方,再有联络,通常都是这样一副烦恼的气色罢。
她忽然不露声色的笑了一下,把咖啡奉过去。
“没什么事吧?”她柔和的问了一句。
邵云仿佛没有听到她在说话,过了一会儿却回答,“没事。”
她把咖啡放在桌上,眼眸却一直胶在他脸上,凭着直觉,她也能猜出不可能没事。
不知道苏曼芝又有什么事惹到他。
从前他们两个就经常这样,不碰面还好,碰了面就象乌眼鸡似的。令孔令宜奇怪的是,即使如此恶劣的关系,他们竟然还撑了四年才真正分开!
邵云坐回椅子里,抬手捏了捏鼻梁,然后仰头对她道:“你先出去吧。”
她有点担心,因为他心情的骤然低落,然而还是识趣的出了门。
又坐了一会儿,才理清思路,他拎起电话,打给张昆。
电话里,张昆笑呵呵的避重就轻,“这事儿得面谈啊,电话里哪儿说得清。老邵,咱们也一段时间没碰面了,出来聚聚,晚上我作东。”
他答应下来,尽管早已约好别的客户。
晚上七点,很准时的到了顺熙源,这里的本帮菜远近闻名。
泊好车,邵云就往二楼的包厢里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古超的大嗓门,“上白的,上白的,今天这样的日子,喝啤酒忒没劲了,跟猫尿似的!”
一见邵云,几个人就立马起身,笑脸相迎,把主南的位子让给他。
菜是早就点好的,此刻陆陆续续的上来,张昆笑哈哈的招呼大家动筷子,邵云坐着不动。
冯涛只作没看见他的脸色,抓了酒瓶直往他杯子里倒。
“来,来,来,难得今天聚得这样齐,先干一杯再说!”
邵云仍是不动,阴阴的吐出来一句,“这么多年兄弟,你们就这样算计我!”
冯涛的面庞僵了一僵,继而仍是笑容可掬,“阿云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们即便算计了全世界,也不会动你的主意啊,想当年咱们也算共患难过来……”
“别跟我提当年!”邵云猝然截住他的话头。
当年他的确从他们身上受过良多恩惠,但是在此后的岁月里,他已经一一还清了,还远远的超过他们的给予。
邵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如果不是冯涛搞得太过分,跟邵氏内部的人里外勾结了吃钱,他不至于下狠手将他踢出去。
不管冯涛今天是出于何种目的唱了这样一出,对邵云来说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气氛冷凝下来,谁都不敢擅自开口,仿佛随时会拉响爆炸的导火索。
邵云不再看他,目光冷冷的扫向张昆,“昆子,人是托给你的,出了这样的事,你得给我个交待。”
张昆快速的瞄了冯涛一眼,软声道:“云少,这事儿你还真不能赖哥几个,没人拿枪逼着他赌啊!哼,赢头两把时他那样儿,你是没看见,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邵云只是绷脸听着。
张昆复又叹了口气,“再说了,我们也是好心……你那媳妇确实狠了点儿,这么多年对你爱搭不理的,临了竟还把你给蹬了,我们做哥哥的实在看不过去啊!”
邵云脸上的肌肉微一抽搐,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又睁开,语气倦然,“欠你们多少?我替他还。”
张昆慌忙道:“别介,我们哪能问你要钱呢?”
古超见邵云态度柔和下来,本有些紧张的情绪也松垮下来,他没多少脑子,以为这事就算揭过了,于是没轻没重道:“云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情了哈,婚都离了,还给她家里人擦屁股哪!”
邵云勃然大怒,“你他妈给我闭嘴!”
他一掌击在桌子上,手边的杯子跳跃了一下,白酒洒了一手,古超吓得当场噤声。
邵云站起来,揪过餐巾擦了擦手,然后往桌上一丢,冷道:“20万是吧?行,明天就打你们帐上。”
他朝门口走,冯涛到底脸上挂不住,扬起了脖子,沉声问:“邵云,你真就这么不念旧情?”语气里含了一丝薄薄的威胁。
邵云冷冷一笑,回过身来,直视着他,“我再称你一声‘涛哥’,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什么时候怕过横的?今天的事,如果不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他说毕,目光狠狠的掠过在座的每一位,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几个人面面相觑,张昆最先沮丧的搭拉下脸来,“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从来的吃软不吃硬,这下好了,和解不成,以后连我都不待见了。”
本来想好了借这件事哄邵云出来,然后当个顺水人情一推,让冯涛跟他和好了,没想到弄巧成拙。
冯涛干干的一笑,“是啊,你跟着他去吃香的喝辣的要紧,我们饿死活该。”
还是古超最乐观,“得了得了,他那臭脾气你们还不了解么,发完就算,改天,改天我去请。”
张昆不免嗤之以鼻,“就你?省省吧!真他妈脑子让驴给踢了,会相信你出的这主意,馊得不行!”

第六章
邵云给曼芝打电话,她还在苏家没走,于是他驱车赶过去。
淑珍见了邵云,却又凶不起来,坐在餐椅里垂头抹泪。电话里已经交待过了,所以都把心放了下来,但余悸还在。
邵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曼芝脸上,事情既然解决了,他其实没有必要再过来,只是刚才她在电话里冲着自己一通责备,令他又惊又怒,怎么也没想到张昆几人会有胆干出这样的事情。最担心的还是曼芝会因此对自己误解,所以无论如何要过来一趟,此刻见她神色缓和下来,才算稍稍心定。
“告诉你哥,没事了,那帮人不会再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当着嫂子的面,曼芝不好多问,仅点了点头。
苏金宝在一旁重重的咳嗽了一声,邵云觉得了,于是走过去,恭谨的唤了声“……爸。”苏金宝不吱声,只是将脸别开。
邵云有些尴尬,一屋子的愁云惨淡,虽然是刚搬进来的新居。
曼芝这才想起来招呼他坐,又忙着去给他倒水,客气得令他不习惯。
乘着她俯身放杯子的时刻,他轻声问:“你回去吗?我顺道送你。”
曼芝摇头道:“我想等见了哥哥一面再走。”
邵云不好勉强,又干巴巴的坐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拘束,只得告辞出来,曼芝见他朝门外走,紧步追随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下楼梯,谁也不说话,仿佛都绷着一根弦。
到了楼下,邵云停住脚步,看着她,柔声问:“有话想对我说?”
曼芝点头,咬着下唇道:“这件事……不是你指使的罢?”
适才被嫂子一通胡搅蛮缠,她心里也不是没有疑惑的。
邵云眯起了眼睛,目光紧凝在她面上,半晌才反问:“你觉得我有必要这么做吗?”
曼芝也明白她这样怀疑他并不合情理,便不吭声了。邵云虽然行事不羁,但的确从来没有骗过她。
他轻轻吁了口气,慢声道:“不过……事情确实是因我而起。”
曼芝蓦地仰头望着他,眼露惊诧。
邵云却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宽慰她道:“他们不是针对你哥,让他不必害怕。”
“你替我哥出了钱?”她盯着邵云,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答案。
邵云朝她笑笑,道:“总之这事儿跟你哥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你不用担心。”
她猜出了首尾,心里只觉得不舒服。
“钱的事,我会想办法还你的。”她扫了他一眼,低声说。
她的眼里又是那样一副凡事我来担当的神色,令邵云觉得别扭,他微侧过身,手往裤袋里一插,匀一口气才道:“不用了,我的钱,他们还没胆子收。”
曼芝明白他指的是谁,她见过那些人几面,一直不喜欢,总觉得有些邪气。
“对不起,没帮到你,还惹出这样的麻烦。”他终于歉然的说。
曼芝听他口气怅然,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怎么能怪你呢。我哥哥……也有责任。”顿了一下,她不无担忧的叮嘱,“你自己也要小心点儿。”
邵云见她面露关切之色,心情赫然舒畅起来,咧嘴一笑,柔声道:“放心,他们还有事求着我,不会怎么样的。”
走到车前,他的手握在车把手上,却迟迟不开。
夜色已深,折腾了一晚上,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蓦地感到肚子饿,于是乘机道:“我还没吃晚饭,不如咱们就近找一家,你陪我吃一点好不好?”说到后面,几乎是在恳求,因为怕她断然拒绝。
曼芝虽然觉得为难,但想想他毕竟是为哥哥的事奔波得误了晚饭,回绝的话便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得点了点头。邵云大喜。
其实没想好去哪一家,就这么信步朝前走,他却已经很满足。
“如果你哥哥愿意,我可以安排他进公司来,只是……以他的资历,不一定能有太好的位子,当然,我可以……”
曼芝忙打断他道:“你别费心了,还是等我跟他谈过之后再说吧。”
经过了这样的事,即使曼芝相信他,他在家人那里的信誉一定又要大打折扣了,她不想让他尽了力,还惹来一肚子不开心。
更重要的是,现在不比从前,他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怎么还能老拿自己家里的事去烦他?她在这些方面分得极清,即使是从前,她也一直很忌讳那样去做,这次哥哥又一次越过自己去跟邵云开口,已经搞得曼芝很不舒服了。出了这样的意外,此刻静下心来想想,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以后家人不会再去找他要求这样那样了。
没走多远,手机忽然唱起来。
他的铃声一向调得轻,但隔着衣服,还是能觉察到震动,他微微皱了皱眉,不去理睬。
曼芝终于忍不住,提醒他,“哎,你的手机在响,快接啊!”
他飞快的瞥了她一眼,只得不情不愿的去接,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声。
没想到还是个麻烦事,原来晚上约好的客户因为他没出现,很不高兴,坚持要见他,孔令宜在电话里很是无奈的希望他无论如何能去一趟。
挂了电话,他只是苦笑,曼芝反而安慰他,“没关系,你赶紧去吧。”
他万般无奈的折身往回走,快到车跟前时,曼芝忽然朝他喊了一声,“等一下!”
路旁是家蛋糕店,她跑过去挑了几个,匆匆包好,提了纸袋赶到他跟前,然后递上去,“这个给你路上充充饥,老饿着对胃不好。”
邵云怔怔的望着她,眉心抖动了一下,因为心头涌起的异样,忽然很想把她拉进怀里,从此再也不放开。
可他终于没有那样做,只是轻轻接过袋子,然后拉开了车门,又重重瞟了曼芝一眼,迅速的钻进车里。
车子开得飞快,因为他害怕体味离别那一刻心上涌起的刹那的软弱。
曼芝望着他的车绝尘而去,倒是暗舒了一口气,顿时轻松了许多。
深夜,苏海峰终于回到家中,灰头土脸,沉默寡言。
淑珍早已停止了啜泣,对着海峰怒目而视,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赌了,还输得这样惨,辛苦攒了几年的积蓄就这么轻飘飘的没了不说,连带工作都丢了,她哪里还给的出好脸色来。
“实在不行,哥你就去我店里帮忙吧,等新铺子开张,总是需要人手,用自己人放心一些。”
她知道哥哥老实,同时也没什么主见,以前做小生意时就老听着别人的意见瞎忙活,结果一事无成,本以为这次可以做长一点,没想到又出了这种意外,索性把他放在自己跟前,每天看着,也不至于出格。
海峰自然不敢有什么意见,淑珍也不再言语,算是默许了,毕竟曼芝待家人一直不薄。
只有苏金宝皱紧了眉,投向儿子媳妇的目光中含着浓烈的怒气不争之意。
第二天,曼芝又去银行取了些钱出来,偷偷的塞给嫂子,她了解淑珍的脾气,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不补偿她一些,只怕哥哥以后的日子更难过,而且,说来说去,这件事的责任也确实有一部分跟邵云有关,她不能不管。
淑珍推却了几下到底还是收了,面色顿时和蔼了许多。心情一好,又要老生长谈,“曼芝啊,上一回我跟你提过的国税局那个科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呀?虽说人家年纪比你大了几岁还有个孩子,不过是真正的铁饭碗啊!给他介绍的人排长队呢!”
曼芝只好报以微笑,有些无奈,一回头,却见父亲出现在房门口,淑珍本能的把钱藏好,讪讪的扯了几句就回自己房间了。
“曼芝,你进来。”苏金宝蹙着眉对她道。
曼芝只得跟进去。
“你给淑珍钱了?”他一副气恼的口吻。
曼芝不答,给他倒了杯水过来。
“他们自己闯的祸自己去收拾,你犯不着老替他们操心,你不欠他们的。”苏金宝说着重重的咳嗽起来,他最近查出来肺不是很好,曼芝便不再让他去花店帮工,只是在家静养。
曼芝在他身边坐下来,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也是心疼,她一心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可是,似乎总难一帆风顺。
“爸,哥哥他们这一次确实挺难的,我反正一个人,怎么着都行。都是一家人,没什么欠不欠的……您也别老去骂哥哥,他心里够难过的了。”
苏金宝只觉得心酸,他从来就最疼这个女儿,又聪明又懂事,然而,为什么总是命运不济?
曼芝察觉到父亲红了眼圈,倒是一惊,以为他为哥哥的事难过,谁知他说出来的话还是冲着自己的。
“曼芝,我是替你不值啊……你说你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招谁惹谁了,这一辈子竟然要这样?”
曼芝最见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哭,此刻流泪的竟然是她年老的父亲,更加的触目惊心,抓着苏金宝的手就急道:“爸,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你别这样……”
苏金宝越想越伤心,这几年的惨痛经历在眼前一一掠过,竟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曼芝的眼泪终于也藏不住,滴落下来,幸好房门是关着的。
相对唏嘘了一阵,两人渐渐收了泪,苏金宝语重心长的叹道:“早点找个好人家吧,别总是一个人过了,万一哪天我走了,也好放心。”
“爸!您怎么老说晦气话。”曼芝气恼起来。
苏金宝自知失言,“好,好,我不说。”
复又正色道:“曼芝,你要我高兴,自己先要过得开心才好。我老了,没别的指望了,就想看着你好,我就什么都不怨了。”

第七章
虽然嘴上老说不挑剔,可那么多铺子看下来,总有这样那样的不满意,等到最后订下来,却还是最初相中的那一家。
合同签完已经九月下旬了。
上官琳止不住笑曼芝,“你是典型的千帆过尽,却原来还是头一个好。哎,不如跟邵云复婚算了,也省得上上下下的都替你操心。”
曼芝闻言扬手就要打上去,落下来时却只是轻轻的一拍,上官琳一边懒懒的往边上躲,一边还在笑嚷,“小熊掰苞米的故事你听过吧,小心掰到最后手里一个都不剩!”
萌萌尖着嗓子在旁边欢呼雀跃,“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故事老师给我们讲过的呀!”
笑声朗朗,一直飞扬上湛蓝的晴空。
秋天素来是出游的好季节,这天曼芝就带了萌萌跟着邵雷和上官去宜山的一处休闲区玩。
宜山的秀云休闲中心一面临水,从外头看,不怎么起眼,走进来才发现,其实很大,一眼望去,有山有水,划分成了几大块区域,跑马场,牛仔俱乐部,卡丁车道,热气球区,水上娱乐项目,还有平坦的大草坪,看得萌萌眼都直了。
这天风很大,曼芝给萌萌买了个蝴蝶风筝,两人在草坪上折腾了很久,最后在邵雷的帮助下,才算成功升天。
上官琳骑了两圈马下来,身上有些汗意,于是去俱乐部点了杯橙汁出来,门口的檐下有一排摇椅,她随便选了张坐进去,微微晃着,凉风习习,好不惬意。
没多久,邵雷也跑来,满头大汗,夺过上官手里的饮料就咕咚咕咚的喝起来。
“嗨嗨,再去买,我还没够呢。”上官横了他一眼,不满道。
邵雷饮舒畅了,冲她一乐,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遂起身道:“没问题。”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托盘,足足有四五种不同花色的饮料,端放在上官琳手边的小几上。
上官眉开眼笑,“哟,这么多,你可真够大方的。”
邵雷也笑了,“不全是你的,我给大嫂和萌萌也买了些。”
“还大嫂大嫂的叫哪,你是不是得改改口了。”上官嗔道。
邵雷好脾气的冲她笑笑,并不辩驳,在她身旁的另一张摇椅里坐下来,学着上官的样子前后微摆。
上官盯着远处草坪上一大一小两个欢快的身影,看了好一会儿,蓦地对邵雷道:“看看,曼芝现在象变了个人一样,比从前活泼了许多。嘿嘿,可见她离开你哥是明智的选择。”
这话让邵雷很不舒服,白了她一眼道:“你懂什么呀。”
上官见他认了真,存心想逗逗他,于是嬉笑道:“我们所最近来了个新的合伙人,长得可不输给你哥,事业么也算小有所成,我觉得跟曼芝挺般配的,不如我来给他们牵个线……”
慌的邵雷立刻截住她的话头,“小姑奶奶,你可千万别去添乱,要是让大哥知道,非劈了我不可。”
“切,婚都离了,你哥管得着嘛,他也太霸道了罢。哎,再说了,要劈也是劈我,跟你何干?”
邵雷嘻嘻一笑,道:“他知道我舍不得你,所以肯定不会对你怎么样,我可就麻烦大啦。”
上官兜胸就给了他一拳,邵雷哇哇叫着,很快又收起了嘻笑的嘴脸,正色道:“我说真的,他们的事儿,你别插手了。我哥心里只有嫂子,我们都希望她能早点回来呢。”
上官耸耸肩,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幽幽道:“我当然无所谓,不过呢,我不插手,你能保证没有别人插手?”
这一天玩到很晚,从休闲中心出来,他们又去附近的农家采桔子。等上了车,没开多久,萌萌就趴在曼芝身上睡着了。
送完上官琳,车子一直开进了邵家,邵云还没回来,邵雷把沉睡中的萌萌从曼芝手里接过来,对她道:“进去坐一会儿吧,我哥应该很快回来了。”他早就偷偷的给邵云打了电话。
曼芝忙道:“不了,我要回去了,反正也没什么事。”玩了一天,此时也是乏得不行。
邵雷挽留不住,只好作罢,心里暗恼邵云怎么还不回来,平白的一个机会就这么泡汤了。
其实弟兄两个虽然住在一起,却难得碰得上面,白天都是各忙各的,晚上除非约好,也不会同时回家,邵云时常在外面有应酬,通常回来得晚。
没想到,隔了几天,邵雷却在公司的餐厅见到哥哥。
邵云平时很少光顾餐厅,都是秘书直接送去办公室的,这天心情不错,想出去走走,于是抛下手里的事情,和孔令宜一起去了餐厅。
到得有点早,邵氏的中层管理人员用餐大都在一点左右,餐厅里只零星点缀了几个用餐者,见了邵云,立刻都起身过来打招呼。
邵云淡淡的回应着,他不喜欢在用餐时谈公事,败坏彼此的胃口,职员们都清楚他的脾气,所以很快又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立刻有人奉上两份便当,也是四菜一汤,但要比员工餐厅的精致一些。
才刚动了两筷子,门口就传来邵雷朗朗的笑声,一见哥哥,他立刻眼睛发亮,扔下同伴就呼哧呼哧的跑了过来。
“难得啊,大哥,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看到你,呵呵。”
邵云乜斜了他一眼,笑道:“哪那么多废话,要吃就坐下来。”
邵雷瞥了对面的孔令宜一眼,她见状便向他点头微笑,算作招呼。其实两个人并不陌生,从前邵云还在企划部的时候,他经常去办公室找哥哥。每次看见孔令宜,邵雷都有说不出的别扭,虽然她并非象人们说得那样不堪,但内心里,他总觉得孔令宜对兄嫂婚姻的破裂也要承担一定的责任。
曾经有一阵,他也以为哥哥爱上了孔令宜,每天耳鬓厮磨,产生感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时间稍长,又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只是疑惑,又分不清个所以然,有时向邵云旁敲侧击,他也只是拍一下邵雷的头,敛神轻斥一声,“小孩子少管。”
所以他只好继续保持对孔令宜的困惑和敌意。
三个人一起吃着饭,邵云和邵雷很自然的聊起了公事以外的话题。
邵雷和上官琳计划明年元旦完婚,虽说还有四个月的时间,邵雷却早早的激动起来,他一直很紧张上官,所以对于婚礼,总是希望能够办的新颖别致一些,好让她满意。这几天他动了许多脑筋,很想让哥哥替自己参谋参谋。
孔令宜见弟兄两个谈起了私房话,自己固然插不上嘴,多听也有些不合适,于是草草吃完就告辞先走了。
待孔令宜离开,邵云听弟弟还在絮絮叨叨的说婚礼的事,不觉扬眉道:“你直接包给婚庆公司不就得了。”
邵雷不屑道:“婚庆公司都是千篇一律的玩意儿,走过场似的,一点意思没有。哎,大哥,你那时候跟大嫂是怎么办的?我好像一点印象都没有。”
邵云面色顿时阴暗下来,心里狠狠抽搐了一下,他和曼芝压根就没举行婚礼,他欠她实在太多了。
好在邵雷只是胡乱的带过了这一句,并没有深究,他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构想之中。
“我跟阿琳讲好这周末去大嫂店里看看,她也接婚礼现场布置的,可以好好请教。顺便去逛逛天鹅池公园,那里新开了个儿童乐园,萌萌一直嚷着要去呢!上周带她去宜山,把她乐得跟什么似的,你没去,真是可惜了。哎,这周你有空吗?有空跟我们一起去吧。”
邵云听说曼芝也会去,心中一动,低头想了想,又不是很确定,便道:“到时再说吧。”
邵雷很是不以为然,“哥,有些事能交给别人做的,你就放放手,用不着事事亲力亲为。该轻松的时候也要轻松一下。再说了,照你这样下去,跟嫂子见面越来越少,哪里还有机会把她再追回来呀。”
邵云只能对着邵雷笑,这个弟弟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是许多想法都很天真,也许是自己和父母一直都把他保护得太好,他有着乐天知命的性格和善良的心地,但始终难当大任。
邵云一直感慨邵雷是邵氏最悠闲自在的董事,他读的是计算机专业,研究生毕业后,回到邵氏做了IT部门的总监,相对于哥哥和其他高级经理来说,无论责任和工作量都要清闲不少,正所谓人各有志,邵云明白弟弟的性格脾气,也不勉强他承担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情。
邵雷揣测着哥哥的神色,蓦地压低嗓音神秘道:“我听说大嫂去相亲了。”
邵云心跳明显加快一拍,嘴上却道:“这不可能。”
邵雷啧啧的反诘,“有什么不可能的,她嫂子一直在热心的给她张罗呢,都介绍了好几个了。”
邵云怔了一下,复又笑道:“她不会肯的。”
“哼,女人的事可说不准,万一哪天她脑子一糊涂,答应了谁呢?只怕到时你后悔药都没处买去。”说完就闷闷的埋头扒饭,他觉得哥哥越来越沉得住气了。
吃得差不多了,邵雷一歪头,见邵云持着筷子的手僵持在半空,正愣愣的出神,于是捅了捅他,“哎,周六你到底去不去啊?”
邵云瞟了他一眼,夹了一筷子蔬菜往嘴里填,只觉得干乎乎的,没什么滋味。
“有时间就去。”语气淡然。
邵雷见他还是不能肯定的答复自己,只好兀自叹气。
然而周六邵云还是没能去成。邵氏在容湖投资的别墅区举行奠基仪式,他必须到场。

第八章
天气热得有点反常,已经进入十月了,可正午的暑气和盛夏时没什么两样。
曼芝站在建材市场的一角,和卖瓷砖的店主辩得口干舌燥,她相中了一款橘红底色的地砖,中间镶嵌了不规则的白条纹,每一块都小小的,拼在一起会显得很活泼,转了大半个卖场了,独独这家有。然而店主很狡猾,一眼看出她的喜好,死抻着价格不肯往下走。
新店面一经选好,曼芝就全神贯注的投入了装潢之中。当初布置旧店时没费多少心思,纯粹只是个消遣,没想到一年下来,做得相当不错。于是对这家新店有了更高的期许。
然而,因为哥哥的事,她本来用在装修上的资金骤然减缩了小一半,原本还打算包给装潢公司,自己只要定期去查验就可以了。这样一来,她又不舍得了,索性决定自己DIY。
找了好些装潢书籍在家钻研了一个星期,把看着好的创意东拼西凑了一番,在脑子里有了个大概的意向,她就摩拳擦掌的出击了。
她一心想把新店装点得别致一点,新颖一点,因此选材时便格外挑剔。
曼芝买的不多,却这么执着,又软磨硬泡了十来分钟,店主也开始烦了,只想让她早点走,于是脑子一糊涂就应承下来。
曼芝大喜过望,只等着开票结帐。全然没注意身后突然出现的另一位客人。
“颜色很难看,居然还卖这么贵,老江你又在坑人是不是?”那人说话很不客气。
曼芝只觉得耳熟,微微一愣,回头望了一眼,怎么也没见想到会是邵云。
她顿时难掩心头惊诧,冲口而出,“你怎么会来这里?”
老江见到邵云,立刻笑逐颜开,“哟,云少呀,咱们多久没见面啦!”又慌忙给他找椅子,“坐,坐。”
邵云朝他摆手,“不用了。”他面向曼芝,不回答她的问题,却继续道:“你是买来铺在店堂的罢?”
曼芝没搭讪,狐疑的望着他,不知道他是刚巧路过还是特意来找自己。如果是来找自己的,那他也太神了点儿,居然找得到这里来。
邵云在铺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召唤曼芝过去。
“这种不错。”他指着一款灰白色调的大砖对她道。
曼芝左右端详,嘀咕道:“这也太普通了点儿吧。”
他垂首瞟见曼芝脸上的轻慢,心里不免无奈,好歹自己也搞了几年室内装潢,家里类似的书籍没有一筐也有半箩,可惜全然没有熏陶到她。
“你是想让客人看你的装修还是看你的商品?要想突出货品,装饰就要低调,只能作个陪衬,怎么可以本末倒置。”
他劝了几句,然而曼芝还是不敢苟同的神色。权衡再三,她仍然订了自己相中的那款,不过价格倒是便宜下来不少。
“是云少认识的呀,那一定要优惠的。”老江和颜悦色得跟刚才不是一个人似的。
选完地砖还要去看吊顶的扣板,曼芝很客气的跟邵云道别,顺便又道了谢,刚才的折扣全是他的面子。
邵云只是驻足对她笑笑,并不说什么,也没跟上去,于是曼芝只当跟他是偶遇。
建材市场大得令人晕头转向。几年前,邵云还在这里混的时候,曼芝来过几次,可是现在的格局跟那时完全不同了。她跑去示意图前查看了一番才敢举步。
扣板区在市场的另半面,绕过去,好大一个圈,走着走着才发现竟然是来时路,早上,她就是从这里的入口漫游进来的。
就数第一间铺子的规模最大,她信步进去,望着头顶色彩各异,花色繁多的扣板样品,一时犯了难,她的地砖颜色的确特别,此刻不知道配哪种颜色才合适。
老板有几分面熟,但曼芝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了,此时很殷勤的跟在她身后,不断询问,令她更难作抉择。
“我就说你选的地砖不合适嘛。”邵云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
曼芝赫然回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又钻了出来,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不觉皱了皱眉。
“如果你非要把那么艳丽的颜色铺在地上,我劝你还是选白色吊顶会比较稳妥。”他忽略掉她烦乱的拧眉,神色自若的当她的“顾问”。
曼芝心里很不舒服,那毕竟是她觉得挺得意的配饰,却被邵云嗤之以鼻,于是冷哼了一声,不理他,继续检索。
那店铺的老板背对着曼芝跟邵云挤眉弄眼,他淡淡一笑,又偷偷朝他摆了摆手。
因为有邵云在身旁,曼芝到底还是有些心浮气躁,心里一烦,便更加不得要领,于是索性换一家接着看,邵云只是不紧不慢的跟着。
她有点没好气起来,“你老跟着我干嘛,不用上班的么?闲成这样?”
邵云也不恼,负了手踱到她面前,悠然道:“你还邵氏的名誉董事呢,不照样溜达到这儿来玩?”
曼芝见他存心跟自己抬杠,也没工夫与他胡搅蛮缠,自顾自调头挑选。
耳朵根却不再清净,邵云兴致盎然的对她看中的每种款式评头品足一番,曼芝恼恨之余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的确有点道理,可是要她当场承认面子上又有些挂不住,于是走了一圈,什么都没买成,这才着了急,只想尽早摆脱他。
她加快脚步朝卖场外面走,邵云在身后追问:“去哪儿?”
“吃饭。”她头也不回的回答。
他一听,立刻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这是干什么?”曼芝吓了一跳,竭力挣开。
“带你去吃饭啊,吃完饭再回来挑。”
“我不去。”她很干脆的回绝。
每次都带她去又贵又华丽的餐厅,吃着拘谨不说,大把的时间都浪费掉了,她今天必须完成所有的采购任务。
卖场的外面挨着一溜大排挡似的小食铺子,有家拉面馆生意不错,闹哄哄的围着不少食客,收银台处还排起了长龙。
曼芝挤过去接在了队伍的最尾,心里浮起一丝小小的得意,轮到自己,怎么也得十多分钟,她知道邵云素来不喜欢在这种地方吃东西,慢慢耗着吧。
可是很快就被他拽了出来。
她没有防备,差点栽了跟头,顿时火冒三丈,“你到底想怎么样?”
邵云拖住她不放,疾步朝左手走,嘴上道:“别在这儿吃了,不卫生。”
“不用你管!我喜欢!”她大声抗议,无奈怎么也甩不开他。
她是真的恼了,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他怎么总是这样自说自话,不顾别人的感受!
她咬牙切齿的嚷:“我警告你,再不放手,我就,我就……”
邵云闻言,忍不住回头望着她,眼神里含了丝戏谑,“你就什么?”
一直被他挟持进了KFC,曼芝都没想出来下半句威胁他的话语来。
他们已经离婚了,从此再也不相干了。
话说回来,即使没离婚,她似乎也总是奈何他不得。
找了个空位,把僵硬的曼芝强行按上去,邵云才放柔声音道:“想吃什么,我去买,这里很快的。”
一个上午都在走路,刚才又跟他“争斗”了一番,她也确实饿了,一饿就容易乏力,店堂里又飘着炸鸡的酥香。
“随便!”她答的有气无力,不再象刚才那样气势汹汹。
邵云端详她的面色,不觉笑了,笑得很灿烂,也很温柔,可惜曼芝正眼都不瞧他。
明明队伍不短,他却很快回来,端了满满一托盘的食物。
曼芝懒得问,目光朝盘子里一扫,随手抓了个鸡肉卷过来,掰开包装纸,连啃两口,要迅速填补腹内的虚空。
邵云有条不紊的往可乐杯里插了根吸管,递给她,继而薄责道:“那种地方,你也敢跑去吃?”
“我没你金贵。”曼芝赌气的回了他一句,又是一口狠狠咬下。
邵云笑着摇头,不再说什么。
吃了大半,他才慢条斯理的问:“听说,你去相亲了?”
曼芝正喝着可乐,哪曾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一口气没喘匀,呛到气管里,狼狈的咳起来。
邵云赶紧拿纸巾替她擦拭,瞧着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又想笑又心疼。
好容易平复了咳嗽,一眼瞥见他含笑的眼眸,她顿时有些羞恼,“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实在拗不过嫂子,的确去见过一回。在一个小茶馆碰的面,半杯茶都没喝完,她就落荒而逃,对方的问题太直接,令她忍无可忍。
“怎么没关系,你现在掌控着邵氏一半的命脉呢。我可不希望哪次开股东会,杵个陌生人在会议室里。”他说得振振有词。
曼芝语结,沉默了一会儿,脑子才转过弯来,原来他今天找自己就是为了这事儿。
“你不是说以后不管我的事了?这算什么?”
邵云眼中星火闪烁,一扬眉,刚想说些什么,思路就被手机铃声打断。
曼芝低头啜着可乐,一边听邵云短促的应复着。
“嗯,好……现在不行,我还有事,帮我约晚上吧……好。”
末了又补充一句,“你在‘和记’订个位子,晚上一起去。”
挂了电话,他看见曼芝已经拿了餐巾纸在抹嘴,打算走人的样子,立刻皱眉道:“再坐一会儿,你急什么。”
曼芝张大眼睛看着他,“你不是有事吗?还不赶紧走?”
邵云有点无奈,不知道她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脸上逐渐浮起端凝,他声音蓦地低沉下来,“我想把地产业务整个卖掉,正在寻找合适的买家。”
曼芝乍闻此言,吃了一惊,连抬杠都忘了,“为什么?”
话一出口就明白问得有点多余。
邵云和叔叔邵俊邦在这个问题上争执多少年了,邵俊邦始终致力于地产的开发,而邵云则主张把投资力度倾向机械行业。
如今,他上台才一年就迫不及待的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半晌才又喃喃的问:“会有风险吗?”
“有。”他答的很肯定,然而如果不试试,他是绝不会甘心的。
曼芝了解他的脾气,只得沉默。
这两年,她也学乖了,很多事情不是她干预得了的,强行介入,不过是自寻烦恼,不如顺其自然。
看了看时间,曼芝还是起身要走,她还有一堆自己的事情。
邵云随她一起出来,然后跟着曼芝重新向卖场里走。
到了门口,她停下脚步,回身望着邵云,他的脸上还浮着微笑,可是她却神色凝重。
“邵云,你没必要这么做。真的,我们……已经离婚了,我只想要好好的,安静的过日子……你也一样,得有自己的生活,不要总是想着过去了。你……明白吗?”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从此以后,他们两不相干了。
她望着他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心里也涌起难过,可是她不得不这么做。
既然决定了要重新开始,她便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不清的瓜葛,这样徒劳的拖着,对谁都不好。
邵云沉默的看着她从自己身前走过,然后渐渐消失在卖场拥挤的人群里,心情一下子沉入谷底。
周围很闹,人来人往,抬货的,大声喧哗的,车子隆隆的发动声,唯有他,木头人一样的矗立在那里,仿佛置身于无人的荒漠,已然失去了任何表情。

第九章
接触,吃饭,洽谈,无数个轮回之后,邵氏的地产业务终于觅到了靠谱的买家。
签合同的前夜,宾主约在龙城酒店聚餐,就某些细节和分歧再行磋商。
谈得还算顺利,包厢内颇有点其乐融融的味道。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邵云突然来了兴致,又往自己杯子里倒了半盅白的,然后端着站起来离座而去。
孔令宜冷眼旁观,只觉得蹊跷,而他已经在和对方的胡总卯上了。
胡总是南方人,看见白酒就想往后闪,他说不过邵云,只得一边摇头一边笑道:“不管怎么样,都得邵董你先喝。”
邵云也不含糊,豪爽的一扬脖,手里那半杯白酒,喝得一滴不剩,他把空杯子倒置过来,笑嘻嘻的给众人看,大家于是噼里啪啦的鼓掌。
孔令宜对着李副总耳语了几句,起身道:“实在不好意思,邵董晚上还有个会,得先走一步。我在五楼的KTV已经订好包房,一会儿李副总会带各位老总上去,希望大家玩得尽兴。”
话说得漂亮,其实谁都看出来邵云已经微醺,于是没有强留。
邵云明白她的用意,只是笑着,没有反对,临走还彬彬有礼的客套了一番,才随孔令宜出来。
步出电梯,孔令宜想去扶他,邵云挥挥手,睥睨了她一眼,仍在玩笑,“我有这么不中用么?”
孔令宜无奈,不知他今天为何这样反常。
开了车门,他直接往驾驶座上钻,孔令宜也上了车,在副驾上坐定。
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却伸出双臂往方向盘上一趴,然后将脸顺势埋上去,就这样不出声,默默的趴在那里。
孔令宜在旁边看着,有些担心,等了他一会儿,才道:“还是我来开车吧。”
邵云静静的伏着,说话口齿却很清晰,“我没醉。”
“你这是怎么了?”她焦虑起来,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或许这次真的是压力太大。
“合同还没签,如果你不想卖,不是没法挽回的。”她尝试着劝他。
邵云埋在臂弯里的面庞抖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可是脸上的肌肉太僵硬,简直控制不了。他只是觉得难受,浑身都不得劲,终于仰起脸来,歪头望了望身旁的孔令宜,神色倦怠,“你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事,不送你了。”
孔令宜有点发懵,而邵云已经坐直身子,很快发动了车,只等她下去。
她疑惑的盯住他,不确定的问:“你真的可以吗?”
他尽量保持绅士风度,向着前方强笑了一下,“没问题,你走吧。”
她屏在那里不动,他喝了多少酒,她知道,“你去哪儿?或者,我送你过去再……”
他终于转头瞪住她,忍无可忍的样子。
通常看到邵云这样的神情,孔令宜就明白已经到了他的极限,她轻轻叹了口气,尽管仍是惴惴不安,但她是听惯了他吩咐的,于是只得下车。
脚还没完全站稳,车子已经风驰电掣般滑了出去。
他的脑子还算清醒,认准了一个方向使劲开,不断超车,连闯了两个红灯,抬眼就能看到摄像头,他居然还能意识到大概会扣分,可他并不在乎。
一个月了,他整整忍了一个月,不想,不过问任何跟她有关的事。
她要真正的自由,那么他就只能给她。
他从来没有试过去忍耐一件事,那不是他的人生信条,可是现在,为了曼芝,他必须努力去尝试,但是只觉得辛苦。
可是他也终于意识到,他根本什么也做不到。
车子准确的停在了曼芝住宅的楼下。
他从车里探出头去,望一眼三楼的那个窗户,漆黑一片,曼芝还没回来。
他有她大门的钥匙,一直带在身边,可是从来没用过,怕吓着她。
就这样呆了一会儿,脑子里乱乱的,理不出个头绪。
他摇下车窗,右手已经很习惯的取了烟出来,啪的点上,不抽,仅是夹在指间,手搁向窗外,看蓝色的烟雾袅袅的腾升上来。
一支烟燃尽,他蓦地想到曼芝可能还在新店,最近她一直在忙装潢的事。
于是调转车头就离开。
在申宁路上开了一段,远远的就看到她新选的店面,果然灯火通明。装潢还没完工,灯箱却早已做好了挂在门外,“花间”两个字很有些气势。
把车停好在路边,他下来,庆幸自己还没有十分醉,过马路时尚能准确的避过来往车辆。
邵云走进店堂,装饰已经初具规模,眼前白花花的,大约刚上过墙粉,没有看到橘红色的地砖,几个转角的地方用木料搭出来的货架看着倒很新颖别致,整体风格也顺眼了许多。
店堂里没有人, 他茫然四顾,终于在右手的圆弧楼梯下看见了曼芝,被磕磕绊绊的小型脚手架挡着,身旁还站着一个大男孩。
圆弧楼梯还只是雏形,店堂挑高近六米,所以可以隔两层。
曼芝头上扎了块挡灰的小方巾,头发整个盘了起来,她侧对着店堂中央,隔着横来竖去的条纹,邵云能看到她清秀的面庞和白皙的脖颈,她正与那男孩并肩看他手上的一份图纸。两个人挨得极近,几乎是头碰着头,小伙子戴了顶棒球帽,鸭舌却在脑后,从背影上看有点痞,说话声音却很直爽。
“我觉得栏杆还是用木质的比较好,二楼的地面没有用混凝土强化过,直接在钢梁上铺了地板,承重一定会受影响,铁扶手太重了,有点悬。”
曼芝垂着头,使劲看图纸上的数据,她很喜欢铁质的雕花楼梯,可是,如果真的威胁到安全,也只能放弃。
曼芝到底没能省下钱来,店堂依照她的要求装了一半,自己看着就气馁不已,怎一个土字了得!
最终还是全部包给了装潢公司重新来过,包括材料和人工。好在负责她这个场子的项目经理小夏十分尽责,从出设计图纸到现场施工,基本没让她操太多的心。之前她自己指挥一个半路出家的装修队按着她的想法来实施,结果沟通吃力不说,做出来的东西更是面目全非,根本没有想象中美轮美奂的感觉,她只得认了命,明白自己不是那块料。
邵云朝着两人的方向很重的清了清嗓子,还是小夏先回过头来,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找谁?”
曼芝听到他的问话也不由自主转过身来。
邵云一见她的表情,就不得不费力的解释,“我……在附近吃饭,顺道过来看看。”
曼芝不语,眼神里却含了一丝怀疑和疏冷,她不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
小夏的目光来回的瞟动,轻声问曼芝,“你认识他吗?”
她极低的“嗯”了一声,然后恢复自然的口吻道:“好吧,就听你的,用木质楼梯――那么,白墙呢?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它变得亮丽一点,不要总是这么单调。”
“唔,现在有一种工艺叫金属烫花的,就是在墙上镂刻金属的图案,可以保存很长时间,如果有一天不喜欢了,清理掉也很方便。”
曼芝眼前一亮,“那倒不错。”继而又担心,“但是……会不会很贵啊?”装修里的欺诈门道实在太多,她都有些怕了。
他们聊得兴起,完全把邵云抛在一边,简直拿他当空气。
他有些烦躁起来,酒精也开始起作用,眼见曼芝和小夏越谈越投入,忽然心生醋意,于是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嘴,每每截下小夏的话,冷嘲热讽一番,小夏从诧异到无奈,而曼芝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最后她隐忍的对小夏道:“就这样吧,不早了,你先回去,明天再说。”
小夏疑虑的瞟着邵云,不明白他的来路,低声问曼芝,“这人到底是谁?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曼芝朝他笑笑,“没事,你走吧。”
小夏一离开,曼芝就拉下脸来。她还是不理邵云,俯身将地上的杂物归拢到一处。
邵云走上前,涎着脸问:“这么晚了,你饿不饿?不如,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曼芝根本不想睬他,理好物品就去关门窗,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可能要下雨。
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她觉得烦,猛地顿住脚,回身面向他。
“你到底有完没完?”她很累,不想跟他纠缠。
“对不起。”看着她厌烦的表情,他口干舌燥,全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很笨拙。
曼芝吸了口气,忍耐下来,走到门口,手按在大灯的开关上,对着他道:“出来吧,我要关门了。”
她“啪”的一声摁灭了灯。刹那间,眼前一片黑暗。
曼芝去拉卷帘门上的扣,门太新,轨道不怎么顺畅,她拉得有点费力,踮了脚,使劲去够。
邵云还站在门内,站在那一片浑浑噩噩的黑暗里,眼睁睁的看着她要在两人之间拉上一道屏障。
他忽然绝望不已,寻觅了这么久,终于认清是她!只有她,才能让他心甘情愿低下骄傲的头颅,只有她,才会让他有幸福的感觉!
可是,他清醒得迟了一步,她已经不再爱他!从今往后,不再跟他共此天涯!
他感觉到疼,不由自主的嘶了口气,蓦地伸出手,将她拉进门里,不管不顾的按到墙上,狠狠的俯下头去狂吻。
她的唇还是那样甜美,令他迷恋。就像数年前他第一次吻她时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他有多久没吻过她了?他有些迷糊,仿佛上一次亲她只是昨天的事情。
曼芝完全没有料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发懵,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只顾手足无措的承受。
鼻子里闻到酒气,她才知道原来他醉了。
她心里很乱,本能的想要抗拒,可是竟有些不忍心。
他还爱着她!
曼芝并非心狠之人,只是这些年她逼着自己凡事委曲求全,几近麻木,如今终于得到解脱,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只想远远的逃开曾经缚得她快要窒息的牢笼,好好的喘息。
她知道邵云爱她,可跟着他,她只觉得累。走到今天,她所要的不再是虚幻的爱情或是所谓的名利,只企求能有一份属于她自己的宁静,可以随心所欲的活着。
他吻得很深很持久,像个任性的孩子,牢牢的不想放开她。渐渐的,她喘不过气来,终于下狠劲推开了他。
他是真的醉了,一点脚力没有,被她推开的那一刻,脚步竟然踉跄了几下,但最终还是扶住墙根站稳了。
两个人维持原来的姿势,在黑暗中静默。那才关了小一半的卷帘门外,远远的街灯的亮光和着来往的车灯的光线投射进来,隐隐绰绰的照在邵云的脸上,忽明忽暗,看不甚清,唯有眼眸中的两点晶亮,象两簇灼人的火焰,一瞬不转的盯住她,带着深深的痛楚。
曼芝怔了好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幽幽道:“你就不能放过我么?”
邵云垂下头,连带眼里那两团火苗也被遮掩了起来,扶在墙上的手掌紧握成拳。
她终于还是推开他,即使他那样爱她!
她脸上的无奈和从前一样,皆因为他的干扰。他爱她,可是他总是成为她的干扰。
邵云深深吸了口气,也许今晚他真的醉了,因为竟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好吧,如果你真的把我看成是个麻烦,那么……我答应你,以后……绝不再来烦你。”
他看到曼芝眼里复杂的神色,说不清是怜悯还是难过,他只想苦笑,在她面前,他已经没有自尊可言,他只要她爱他,就象他爱她一样,可是很难,真的很难!
曼芝依然是沉默的望着他,用她那一如既往的清澈而宁静的眼神。
他听见自己懦弱的声音又在低低的开口,“只是曼芝……偶尔,我也会累,会觉得烦,如果是那种时候,我来找你……象朋友那样……请你……不要把我推开,好吗?”
渐渐的,他看见她脸上有晶莹的泪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禁抬手去抚摸她的面颊,却真是湿的。
她终于对着他重重的点下了头。
店里到处是粉尘,也没有椅子,于是他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他不记得坐了多久,也不敢多说话,只是静静的傍在曼芝身边,希望就一直这样下去。
后来,天上飘起了雨丝,她坚持要回去,且坚决不让他开车。
她替他拦了辆的士,他没有逞强,乖顺的坐了进去。
夜间的点歌台悠悠的放松动人的流行歌曲,他听得昏昏欲睡。
可是有一首歌却让他想笑――《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阿木苍凉的嗓音一再的反复那同一句话,酣畅淋漓,而他忽然很想唾弃。
放手,会很痛,很痛……他刚刚就尝到了那滋味。

第十章
无论准备工作做得有多充分,地产业务的剥离还是在邵氏引起哗然。连邵雷都沉不住气了,忧心忡忡的问邵云:“哥,这样做的风险实在太大,你真的有把握吗?”
邵云不悦的挑了挑眉,盯着一脸愁态的邵雷反问:“那么你告诉我,做哪一行是可以保证无惊无险,一帆风顺的,有吗?”
邵雷哑然。他一贯无条件的支持大哥作出的任何决策,只是这一次,听到的负面声音太多,不得不也提出自己的疑虑,但看邵云铁板钉钉的态度,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左右得了。
邵云拍拍他的肩,缓声道:“小雷,我明白你担心什么,但是这件事我知道该怎么做,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邵雷最近一直在忙着筹办婚事,本来他希望结婚后还能跟母亲和哥哥住在一起,到底热闹些,没想到上官琳坚决不同意,一定要分开来独立生活,虽然未来的婆婆申玉芳是个性情极好的老人,但上官自认没有曼芝那么好的脾气,万一将来婆媳关系处不好,反而伤了彼此的和气。邵雷拗不过她,只得去跟母亲商量,申玉芳虽然觉得遗憾,但也不想因此让儿子为难,况且,对她来说只要孩子们过得开心,她就知足了。
新房刚刚选好,接下来还有一堆事要操心,邵雷明白哥哥话里的意思,他本就是发发牢骚而已,听邵云这么一说,也就放弃了担忧。
无论如何,对哥哥的能力,他还是有信心的。
临走出办公室,邵雷还不忘叮嘱一句,“今天可是星期五,记得早点回来,大嫂来接萌萌呢。”
邵云沉默了片刻,却道:“我晚上有应酬,不回去吃晚饭,你们不用等我。”
邵雷很是意外,不免多瞅了他两眼,奇怪他没有象以前那样喜形于色,反而益发的沉静,甚至面色有点僵硬。
张了张嘴,本待再说两句,可邵云已经低了头,沉湎于文件中了。
邵雷无法,想想他这一阵的压力,的确很大,反常也在情理之中。最终没有多嘴,小心翼翼的出去,还悄悄帮哥哥关紧了门。
毕竟是家族式的企业,反对的声音再大也无济于事,永远是坐在最高位上的那个人说了算。但是邵云也清楚,这次自己是逆流而上,如果最后搞砸了,也许邵氏将无法翻身。
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处理地产转卖所带来的需要善后的种种事宜,包括与买方的手续变更,人员重置,各类由此而引发的人事纠纷等等,他把这堆麻烦一股脑儿推给了原来管地产业务的李副总全权处理,自己则全身心的投入到新项目的开发之中。
一大早,刚踏进办公室,邵云就问孔令宜,“设备购买进展怎样了?”
孔令宜立刻起身答道:“德方的确认函今天早上刚收到,BOH公司已经通知我们可以去验货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早就打印好的确认文件递给邵云,继而征询他的意见,“是不是要给时副总和卢工订机票了?”
邵云瞟了她一眼道:“多订两张,你跟我一块儿去。”
孔令宜十分意外,邵云想亲自去无非表明他对这个项目的重视,可是自己……一想到要去那个曾经记录下她欢笑和泪水的国度,孔令宜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停顿了一会儿,低声问:“我可以不去吗?”
“你是现成的翻译,当然要去。”他审度她的面色,锐利的问:“你在怕什么?”
孔令宜强笑了笑,不觉自问,是啊,她在怕什么呢?
四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可是那些记忆里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然而她内心清楚,那也不过是属于她的尘封的回忆罢了,所有的过往都已远去,无法追朔,现实里,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了。
况且,他们这次去的不是柏林,而是位于巴伐利亚州的一个小镇――班堡。
有什么样的老板就有什么样的员工,一周后,孔令宜就办妥了所有出行手续。
又一个周一的上午,邵云精神抖擞的携了三位下属登上了前往德国的航班。
十一个小时的飞行先抵达法兰克福机场,然后又转乘当天正午的火车赶往班堡。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终于踏足目的地。
虽然和BOH公司约好是次日会面,他们到的这天,德方公司还是派了专人在车站迎接他们,然后殷勤的送至酒店。
到底是长途跋涉,且时差还没倒过来,四个人都很累了,于是邵云拒绝了供应商热情的晚宴邀请,各自回房休息。
洗浴过后,也不过当地时间的下午四点。累过了头,精神反而有些亢奋,也或许是这次的出行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房间外面是一个很漂亮的圆弧阳台,小巧而精致。傍着栏杆远眺,多瑙河近在咫尺。
班堡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也是二战中为数不多的被完好保存下来的古建筑之一,这全仰仗了多瑙河这个天堑作为阻挡,当年班堡人把本国军队赶出去后就炸毁了通往老城区的所有桥梁,避免了军队的入侵,也躲过了生灵涂炭。
邵云突然很有兴趣,想去河边走走。他很快换好衣服,走出房间。
走廊上,一眼瞟见老卢在那里探头探脑,邵云起了玩兴,轻步过去,乘其不备,猛击了一下他的后背,倒把老卢吓得浑身一哆嗦。
“在这里干什么呢?”邵云含笑相问。
“嗨,无聊呗,电视全是德文的,找个英语频道都难。即使有英文频道听着也费劲。”老卢唠唠叨叨的说着。
“那跟我一起出去走走,晚上咱们就近找个地方好好搓一顿。”
老卢呵呵笑道:“那敢情好,索性把时副总和小孔都叫上,小孔是咱们的嘴巴,没了她可不行。”
两人分头去找人。
邵云敲着孔令宜的门,她很快出来,也已经洗过澡,换了身休闲的衣服,不再是中规中矩的职业女装,于文静婉柔中透出一丝娇媚,邵云倒是第一次见,随口夸了一句,没想到一贯处变不惊的孔令宜还微微脸红起来。
出了办公室,大家都比较放松,尤其又是在这样的异国他乡。
除了孔令宜,那三个都是初来德国,打量着这静谧的小镇,时副总感觉不过尔尔,“到底没有中国热闹,除了空气好点儿。”走出去没多远就看到大片的树林。
老卢道:“小孔,你以前不是在德国读书的么,这回巧了,正好给咱们做做向导。”
孔令宜从前的确来过这个小镇,也算德国的名胜古城之一,那时候她和Godern都还在上学,一有了假期就双双跨个背包,到处去游山玩水。
她了解得不多,三言两语的讲完,大家就开始东拉西扯别的话题。
渐渐的,她和邵云落了单,走在时副总他们后面。
邵云侧过脸望了望多瑙河泛黄的水面,不觉失笑。
“以前听‘蓝色的多瑙河’,总以为多瑙河真是蓝的,没想到却是这样混浊,还不如我们容湖的水来的清澈。”
孔令宜也是抿嘴一笑,“所以,很多事情都只是人们的想当然,跟现实的出入太大。”
邵云深以为然。
小镇的绿化很好,触目所及,总能见到大片的绿色,让人的心情不能不好起来。
就在这样美好的景致里,邵云自然而然的问:“令宜,你来邵氏多久了?”
孔令宜低头算了算,然后答:“快五年了。”
邵云仰起头,似乎叹息了一声,“五年?已经这么久了。”
她平时是不太想这样的问题的,只是这时候听到他的一声轻叹,心里竟似被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有小小的涟漪荡漾开来。
果然,他接着道:“你应该为自己考虑一下了,我是指……你的个人幸福。”
孔令宜心跳明显加快,没有立刻回答他,过了片刻,才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邵云远眺前方葱郁的林梢,很直接的道:“我觉得戴轶舫人不错。”
孔令宜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热意在瞬间化为灰烬,默默的扫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是真的在关心自己还是在试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的声音陡然冷下来。
“他对你很有心,几次跟我通电话都委婉的提起你……不妨考虑一下,真的,很多女孩都是在不经意之间错过了良机。”他口气真诚。
孔令宜绷脸不语。
她的缄默让邵云多少有些尴尬,他头一回对女孩子做这样的劝说,纯粹因为她是自己如此看重的下属,跟随他这么多年,任劳任怨,他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
孔令宜觉察到了他的不安,也哑然失笑,有些不明白自己的恼意究竟从何而来。他是她的老板,他很关心她,仅此而已。
“有些东西不能强求。我可能……真的是所谓‘一见杨过误终身’吧。”她最后用这样半是戏虐的口吻巧妙的作了化解。
邵云本有些后悔刚才贸然提起这个话题,总嫌有些唐突了,此刻见她神色和缓,心情也骤然放松下来,唇角一勾,笑道:“哦?那么,谁是你的杨过?”
她被这句话问住,也开始迷惑起来,到底是谁?是记忆中那个曾经令她欢喜令她心碎的GODERN,还是眼前这个始终笼罩在迷雾中看不真切的上司?

第十一章
有了经验丰富的时副总和善于怀疑一切的老卢在场,设备的验收进展得缓慢而仔细。
短短几天的接触中他们也充分领略了德国人的严谨,每一种性能都得到不厌其烦的展示。而老卢更是对他们的生产线大加赞赏,孔令宜向德国人转述了他的佩服和惊奇,德国人颇为得意,但当他继续追问技术细节时,那位胖胖的威尔默斯先生便怎么也不肯说了,只是一再的向他们保证,不用怀疑,设备可以完成他们期望的任务。
老卢对邵云轻声嘀咕,“我敢打赌,他们的这种机械臂绝对运用了应力分析的原理,可惜没办法搞到那些参数啊!”他对此深表遗憾。
邵云淡然一笑,嘴微微朝边上一努,“你往他身上下下功夫不就行了?”
老卢一愣,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瞥过去,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陪同的人员中有个华裔,这两天有很多操作都是他来完成的,但此人比较沉默寡言,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邵云似笑非笑的又低声抛给他一句:“试试吧,怎么说也是同胞,再不济――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说完,笃定的跟上了威尔默斯。
验收到第四天,邵云有些耐不住,惦记着公司,急着想回国,于是他们加快了速度,每天都做到很晚,饶是如此,还是又多花了三天的时间。
等到所有流程都走完,邵云即通知国内财务部立刻打了货款的90%到德方帐上,这批设备便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安全包装好后送上了货车。
直到此时,一干人才真正放下心来。
明天就要离开,最后的一晚大家都比较放松,于是由邵云作东,去了当地一家颇有些名气的餐馆,据说是1587年创建的。
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德国女子,壮实憨厚,能一手端三个盘子出入自若,给的菜份量很足,味道也不错,他们用餐期间,不断过来热情询问是否满意。大概在这个寂静的小镇上一下子出现四个亚洲人于她也是件稀奇而高兴的事。
吃完了饭,觉得不尽兴,于是又要了啤酒来喝。
班堡盛产一种很特别的“烟熏啤酒”,酒精浓度比一般啤酒要高,入口微苦,但很爽口。
又坐了一会儿,老卢神情鬼祟的起身要走,原来他和那名姓鲍的华裔早就暗中来往了多回,言谈之下竟然一见如故,颇有相见恨晚之意,临走前还是觉得不过瘾,于是又相约了出来。
时副总嚷着一起去,他可不想夹在邵云和孔令宜中间当灯泡。邵云耸耸肩,不多掺和,随他们去了。
坐在二楼古旧的店堂内,啜着酒看窗外小镇的灯火,如同星光点点,有点不真实,这让孔令宜想起以前读书那会儿,和GODERN去Fussen小镇看Neuschwanstein Castle,是座白墙蓝顶的神话城堡,点缀在阿尔卑斯山脉中,美得如同从仙境中走出来。
其实并不觉得心痛,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即使当时从心底流出来的是血,也早已凝结成疤,感觉不到痛,只有木然。
然而还是觉得脑涨欲裂,那么多年,她浑浑噩噩的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仿佛一直在沉睡,有一天却忽然醒来,而且是无比清醒,于是觉得惶恐,因为对自己曾经的“放纵”,难道那个人对自己不负责任,就可以成为她放弃自己的理由?
她一杯杯的灌酒,直到对面有人出言阻止,“令宜,你喝太多了。”
她迷蒙的望过去,他的声音此时听来很有些磁性,可是他的脸乍然出现在面前,令她很难适应,如同将现实与记忆重叠,而他竟然出现在了过去的回忆中,那样的不真实。
只是恍惚了一下,她就笑了,不真实也无妨,眼前的邵云,令她觉得亲切。
她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只感觉脑子涨,身上也开始发烫,耳边嗡嗡的含糊不清,烟熏啤酒的后劲果然足。
“我送你回去。”邵云终于果断的起身把她拎起来。
她觉得自己没醉,因为还能感觉到他如何搀了自己下楼,她紧紧的靠在他身上,还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淡淡的浴液的清香和一丝烟草的气息。
“原来是他?”她有些疑惑的自问,没有前因后果,只有这一句话不断的旋绕。
终于回到酒店,邵云把她送进她的房间。
她一直对着他笑,可是他却一点不领情,只是绷着脸,把她强行按到窗边的椅子里,然后去给她倒了杯水。
把水杯搁在桌上,看她神色尚好,转身想走,只扔下一句,“早点休息。”
她没有喝,忽然很恼恨,他总是这样,对自己若即若离,她以为有了希望,可他却什么都不说,什么表示都没有。
心里刹那间明如星火,这么多年了,让她伤心难过的那个人竟然早已不是GODERN,而是他?!
她踉跄的站起来,扑上去缠住他,他惊愕的回身,不知她要干什么,紧张而尴尬的去阻止她。
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完全失了常态,仿佛有股久已未出的怨气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于是不管不顾,只想让他知道,她有多恼他。
她甚至扯裂了他的衣服领口,终于听到他的暴喝,“孔令宜,你冷静!”
世界真的在瞬间安静下来,她颓丧到极点,猛地趴在他胸口放声大哭,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不断的淌,分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觉得欣慰,因为他没有推开她,只是僵硬的杵着,木人一般。
眼泪象开了闸的水一样疯狂的倾泻,枕在他胸口的面庞触到一点冰凉和咯疼,她觉得难受,于是转动头颅扫了一眼,是他颈脖里的挂件坠子,圆圆的一枚铂金戒子,用黑皮带子穿了缚在颈中,末端折射出一点晶亮,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没有反应过来,还想埋首回去,可是他终于推开了她,有点过于坚决的。
他把她重新拽回椅子里,“你好好休息!”他嘶哑的出声。
她在恍惚的泪眼中依稀望见他整了整衣衫,然后推门离去,心里顿时抽空了。
她昏昏沉沉的坐着,脑子里卡得很僵,无法思考,也就省却了许多烦恼,躯壳累极了,根本不想挪动,于是她顺其自然,在椅子里蜷缩了一夜。
凌晨时分,孔令宜突然醒来,浑身酸痛,鼻子有点阻塞,大概是着了凉。
更糟的是,记忆慢慢复苏,清醒的那一刻她简直无地自容,昨晚的自己,如此狼狈不堪。
呆呆的在床上坐了很久,才感到身上的不适,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脑子终于重新恢复了运转。
她没去餐厅用早点,也没有人来叫她,在极度恐慌和羞惭过后,反而冷静了下来。很多的念头挤进来,有点杂乱,来不及理清,但她明白最要紧的还是如何化解与邵云之间的尴尬。
在房间里徘徊无措了良久,孔令宜终于咬了咬牙,决定主动去找邵云,不管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她都觉得有必要开诚布公的谈清楚,不声不响的揭过从来不是她的处事风格。
邵云给她开门的刹那,脸上也是一丝无法掩饰的尴尬,这让她有一瞬间窒息的感觉,但她匀了口气,控制住了。
“准备的怎样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微笑显得自然一些。
航班订在下午一点,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收拾行囊。
邵云的尴尬只是一闪而过,确切的说是她的自然感染了他,他闪到一边让她进门,咧嘴笑道:“没什么可收拾的。”
他用速热器调制了两杯咖啡,递了一杯给她。速溶咖啡有些粗糙,不是喜欢的口感,但他有早上喝咖啡的习惯。
随口问她上午有什么打算,老卢和时副总一早就逛去了。
她将咖啡捧在手里,发现现实情况原来没有她想象的难堪,某些时候,难以逾越的不是困境,而是自己。
邵云端了杯子去阳台上凭栏啜着,他喜欢这样的姿势和眼前静谧的景象,感到真正的放松。
他的背影并不魁梧,可是却很硬朗,传递出坚毅和力量。
她还是在他身后开了口,“对不起,昨晚上,我……”
“我已经忘了。”他说的轻描淡写,甚至没有回过身来,她不过是为了得不到而伤心,跟自己一样,他不介意。
这样的答复令她心生感激,又无限怅然。她又开始恍惚,那句话根本未经大脑,冲口而出,“如果我说,我所谓的杨过----是你,你会信吗?”
她只是不甘心,想做一次尝试,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因为象昨晚那样的契机,以后不会再有。
邵云背对着她,并不动弹,她于是深深吸了口气,等待着,希望,或是失望。
虽然她的口吻近乎玩笑,但如此长久的沉默还是为这样的对话渗入了一丝真实性,令他不得不正面回答。
他终于转过身来,面向她,“令宜,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我向你道歉。”
所幸,他在她的脸上读到的不是昨晚那样的歇斯底里,此刻的她面色沉静,这样的孔令宜是他所熟悉的,虽然他明白,倘若她真的有意于自己,那么他的回答该有多伤她的心。
邵云看着孔令宜时,她却觉得他的眼神根本没有落在自己身上,他的眼中失去了往日平和的温暖,带着点疏冷,也许仅是一丝微薄的凉意,但足够冷却她的热情。
“为什么?我不够好么?”她的话音中依旧保持着笑意,让语气显得不那么沉重,更象是某种闲聊,对于自己此刻把持的这份镇定,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
“令宜,你很好,只是我,这辈子只学会了爱一个人,再也没办法看到别人。”他的嗓音低沉忧伤。
孔令宜静静的听着,脑子里还是传来星星点点的胀痛,也许,只是昨晚宿醉的恶果。
“是谁?”她这样问,纯粹是出于本能,好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步步的去揭开答案。然而喉咙还是有点紧,以至于嗓音听起来有点变调。
邵云却没有回答,那个人如此决绝的将他推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倏然间想起了他颈脖里的挂坠,那枚铂金女戒。犹如漆黑的夜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她何其聪明,电光火石之间,蓦地明白那人是谁。
“苏曼芝,对吗?”连声音都有点抖,因为没有想到最终还是她!
他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却将头低了下去,于是她觉得什么都不用再问了。所有搞不懂的疑惑都有了顺理成章的答案,他和苏曼芝,原来会是这样!
她没有当场流泪,甚至连失落的感觉都已然失去。也许,第一次感情的挫折太深,已经带走了她所有的能量;也许,昨晚她就已经把该发泄的郁气都已经挥发精光;也许,内心深处,她早就已经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可能性。
更重要的是,她没有跟他开始过,所以还没有输到不留底线的地步,一切都还可以控制。
静默的有点可怕,然而,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她突然笑了出来,换了轻松的口吻对他道:“别紧张,我跟你开玩笑呢。”
只这一句,就将空气中原本凝聚的抑郁消弭于无形。
他终于回过身来,如释重负的对她报以一笑,不管她所言是真是假,他都希望是真的,他不想失去这个左膀右臂。
心里却还是思绪翻腾。
如果没有曼芝,自己是否会爱上她?
可是,如果没有曼芝,他大概至今还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罢,那样的自己,又怎么可能入得了孔令宜的法眼?
如果没有曼芝,他也许至今都不懂爱为何物。是曼芝改变了他的人生,也教会了他究竟什么是爱!
邵云是无从得知孔令宜此时的心境的,尽管她面上还带着微笑,却难掩一丝牵强,也许她要离开的心就是从这一刻真正的生了根,牢不可摧。

第十二章
曼芝灰头土脸的从新店的二楼跑下来,她放在店堂一角的拎包里,手机一直在响。
性急慌忙的去接,差点还绊了一跤,没想到打电话来的是上官琳,她要去试婚纱,想找个人陪着一起去,结果问了一圈,所有的姐妹朋友都在忙,没人肯牺牲了工作时间陪她,气得她把银牙咬碎,什么挚友,死党,全是嘴上说得好听,分明是妒忌自己嘛。
曼芝看了看这个钟点,确实不怎么好,上不上下不下的,可她还是答应了上官,知道她脾气大,回头又再气着了,她也不忍心,“你得请我吃饭啊!”她最后笑着说了句。
上官好容易揪到一个,正喜出望外呢,哪里还会想到拒绝,“没问题,我半小时后来接你啊!”
曼芝忙道:“不用了,我还得回去换身衣服呢,你告诉我在哪里就行,我直接过去。”
两人约好了时间,曼芝不敢再多逗留,锁了门就出来了。
装潢已经接近尾声,工人早就撤了,只等油漆干透后,就可以请保洁公司进场了。她还是每天都会来看一眼,仿佛心上的一个牵挂。来了,也总是闲不住,这里擦一把,那里抹一下,因为是用了心的,看着就格外喜欢。
旧店已经彻底抛给了李茜,那丫头跟了她一年,打理起花店来已经不比自己差了,两人的关系又一直很融洽,曼芝最近还替她把工资涨了涨,彼此都对现状心安理得起来。
上官选的这家婚纱店在一个老城区的弄堂里,很深很难找,颇有点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味道。
曼芝把车泊在附近一家超市的停车场里,然后徒步走过去,上官已经在弄堂口翘首等她了。曼芝一路过来,电话也不知接了她多少个。上官是个直性子,天生肚子里藏不住东西,无论高兴还是不高兴,都喜欢摆在脸上,结婚这么大的事,自然也是令她激动的,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找个人跟她一起分享。
其实她也明白找曼芝不太合适,可是她确实喜欢曼芝,也知道她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敏感之人,于是便没想太多就拖了她出来。
一见曼芝,上官就笑得眉眼弯弯的迎上去,“先请你去吃饭吧,然后再过来。”
曼芝对她一阵风似的的作派有些无奈,但也不恼,总觉得她象自己的妹妹似的,“来都来了,还是先去试吧,省的来回折腾。”
两人手挽着手走进弄堂,曼芝打趣道:“为什么不让邵雷陪你?反正你也是穿给他看。”
上官立刻道:“他忙得很,我都几天没跟他见面了。”
曼芝倒是意外,“什么事情,忙成这样?”
上官瞟了她一眼,道:“怎么,你不知道么?当然是忙那个头号新项目了,听说已经正式接单了,正在送样阶段,上上下下的人都紧张得跟什么似的,邵云都连着两天没回家了,直接在公司睡的觉。哥哥忙成这样,邵雷他怎么好意思提前撤啊?”
曼芝心想,难怪最近几次去邵家,都不见那两兄弟呢。听上官这么一说,也有点出神,总觉得现在的邵云象变了个人似的。
正琢磨间,上官拉拉她的衣袖,“哎,到了,就这家。”
婚纱店的门面不大,但名气很响,据说许多制单都是直接发去国外加工的,价格自然不菲,饶是如此,客人还是应接不暇。
她们来的巧,因为是午餐时间,客人反而少了下来,店员很快就把上官的婚衣找出来,领了她去试衣间。
曼芝坐在贵宾室的沙发里,有点无所事事,玻璃几案上搁了几本婚纱样图的书,她抽了一本过来,慢慢的翻看。
精致的图片上,模特儿穿着各种式样的婚纱甜甜的对着看官微笑,可曼芝总觉得离自己很远,仿佛隔了层纱。
她从来没有穿过婚纱,也不知道穿上了是怎样的感觉,以前不是没有憧憬过的,但回想起来,实在是很淡漠的感觉了。
还是被一件抹胸的款式吸引住了目光,盯着看了很久。一个店员恰好经过,热情的做起了广告。
“小姐你眼光真好,这是我们本季的新款,很适合你呢,正好有样衣,要不要试试。”
上官终于从试衣间出来,虽然店里有暖气,还是有点冷得缩脖子,一听有新款,立刻两眼放光,“哪一件?哪一件?我试试。”
她对自己的婚纱不甚满意,尽管是量身定做,可穿在身上不如当初想象的好,实在因为她太瘦了。
跟随上官的店员一直在她身边殷勤的出谋划策,此时听她这样要求,立刻去把样衣取来给她看。
上官举在手里,对着镜子比划了几下,觉得还是不行。
“这个都没吊带的,我穿着……嘿嘿。”她可不想在婚礼上突然婚纱坠地,那绝对是爆炸性的效果。
“哎,曼芝姐,你喜欢就试试嘛!”上官把婚纱堆到曼芝怀中,对着她坏坏的笑。
曼芝怔了一下,立刻推托,“我不要,我穿这个干嘛!”
上官扬起眉,满不在乎道:“试试怎么了?再说,你就担保将来不结婚了?”
两个店员也在旁边笑劝,她们看曼芝体态略显丰腴,穿上婚纱绝对好看。
经过几个人的竭力怂恿,曼芝也动了心,其实她何尝不想看看自己穿上之后的模样,最终站起来,去试衣间换上了。
当她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听到是赞叹的惊呼,上官更是吹了一声口哨,“曼芝姐,你简直太美了!”
曼芝有点羞涩的走到镜子跟前,抬眼望去,顿时也有些发怔,对面那个秀丽端淑,白肤胜雪的新娘,是自己么?
店员替她把头花戴上,笑道:“要是把头发盘起来,一定更好看。”
曼芝痴痴的盯住镜中的自己,竟有些舍不得移开目光,渐渐的,那久已沉睡的感觉一点点的复苏起来,暖暖的从心上淌过。
可是,那是什么呢?她说不真切,好像蓦地被激活,只觉得心也随之年轻而飞扬起来。
上官道:“这套替我留着啊,等什么时候曼芝姐结婚,我买来送你。”
一个店员嗔道:“婚纱要新郎送才好的。”
“哦?”上官眨巴了一下眼睛,“这我可是头回听说。”那一句,“我得告诉邵云去。”差点冲口而出,到底还是被截在了喉咙口。
她也是怕曼芝生气,两人时常在一起,她这样的玩笑开多了,曼芝也会绷脸,她这才明白这妮子是铁了心要跟邵云分了。
可是邵云的架势绝不是善罢甘休的那种,上官暗中咧了咧嘴,她还是听邵雷的,少管这两人的闲事好了。
婚纱试到饥肠辘辘,两个人都有点虚脱,换回原来的衣服,上官又草草的交待了两句修改意见就拽着曼芝出来。
“去哪儿吃?我真的不行了。”曼芝连笑都有些虚弱。
“就近就近。”上官胡乱道,拉着她像个火车头一样往外冲。
风风火火的闯到门口,曼芝但觉前面有人过来,躲避不及,一头撞了上去,立刻发出两声尖叫。
对方捂住额头,刚要横眉发火,有这么冒失走路的么?可是目光扫到曼芝的脸,却涌起惊喜。而曼芝也在刹那间浮现出与她同样的表情来,两人几乎是同声叫嚷起来。
“苏曼芝!”
“方竹韵!”
上官本以为要引发一场口舌纠纷,正头疼间,没想到下一秒钟两个人已经热情的抱到了一起,她讶异的抱起膀子,冷眼旁观。
等到她们终于欢闹够了,曼芝才想起来一旁的上官,立刻笑着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我大学同学方竹韵,就睡我上铺,老是摇得我睡不好觉。”
方竹韵笑嘻嘻的对上官颔首,曼芝又紧着向她介绍上官,“这是我的……朋友,上官琳。”
对于上官,她的确不知该怎样介绍比较合适,好在上官和方竹韵都没介意。
谈笑间才知道方竹韵是跟着男朋友来了F市,而且就快结婚了。
“苏曼芝你是怎么搞的?大学一毕业就象人间蒸发了一样,几次同学聚会都联系不上你。”方竹韵语带嗔怪的说道。
曼芝心里一黯,嘴上却道:“这不是又见着了嘛?”
“哎,你现在算怎么个状况呀,结婚没有?”方竹韵一向快人快语。
曼芝一时语结在那里,她的经历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幸亏上官从旁解围,“她还在快乐单身中呢。”
方竹韵哧哧笑道:“我以为我结婚够晚的了,想不到还有人比我更晚。”
曼芝实在不想让话题继续纠缠在自己身上,转移目标问:“你婚礼订在哪天?我一定去。”
方竹韵一报日期,上官就叫起来,“怎么跟我同一天?这也太巧了吧。曼芝姐,那我怎么办?你答应全程陪我的呀。”
她这样一嚷,两双期待的眼睛立刻就都盯住曼芝。
曼芝抿嘴笑道:“我保证两边都到场,大不了,各吃一半好了。”
提到吃,两个人立刻又恢复了饿的知觉,于是无心再多聊,曼芝跟方竹韵互留了电话号码,约好改天出来聚聚,这才分道扬镳。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曼芝多少有些百感交集,她算了算,自己竟然有七年没见过大学里的任何同学了。
刚毕业那会儿,还跟几个要好的同学有些联络,后来发生了姐姐的惨祸,她整个人都变了样,仿佛连心都随着姐姐一起死了,断绝了一切和过去的联系,而那时,大多数同学也都在为自己的工作忙得一头汗,谁也没有心思去理会旁人的闲事,就这样一点点的拉开了距离。
她在学校的时候,跟同学关系都很好,但也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只是因为方竹韵天生性格开朗,似乎跟她走的格外近些。如今故人重逢,真是恍如隔世。
然而,毕竟大家都不是学生时代那样的无所事事了,彼此都有事情要忙,因此,虽然嘴上说着要约出来重聚,一晃十多天过去了,两人都没打过一个电话。
曼芝几次想给她拨电话,又总担心打扰对方,更重要的是,见了面,方竹韵一定会刨根问底,可对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她真的不想多说,又无法一笔抹去。于是只得作罢。

第十三章
总裁室里,老卢和时副总笑呵呵的站在邵云的对面,桌上是一瓶香槟和四只杯子。
邵云亲自斟酒,又扭头对老卢道:“去,把令宜也叫进来。”
老卢兴兴头头的出门,过了一会儿又进来,抓耳挠腮的说:“小孔说手头有点事走不开。”
邵云握着酒瓶的手稍稍停顿了一下,很快自如的继续。
自从德国回来以后,孔令宜虽然还是跟从前一样的敬业,认真,但邵云还是察觉到有些东西在悄悄的变化,她对自己,再也没有以往的那份亲密无间的信任了,有时候明明在一起讨论着某件公事,也会莫名的冷场,气氛疏离。邵云不是不遗憾的,也隐隐的明白了她的心思,虽然,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过在班堡时的那个问题。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做不了什么,对于感情,如果孔令宜真的有所期待,他也无能为力,因为自己给不了。
好在他们都很忙,忙得没有时间去考虑闲情逸致,于是那一丝微妙的隔阂就在无形中淡化了下来。
三个人同时举起杯子,在空中桄榔一声碰响,庆祝首批模具顺利提前下线。
时副总道:“今天上午时川集团的老赖给我打了电话,意意思思盘问了我很久,看样子也是想找我们做的。”
老卢自信满满的说:“那是,从前CM的模具哪种不得依靠进口,价格是咱们的翻番还不止,谁都不是傻子,放着现成的低价高质不要。嗨,等着瞧吧,不久咱们的生产线就得开三工了。”
邵云沉吟道:“也不能过于乐观了,虽然送检的样品都合格,但我总觉得不可能这么顺利,如果真的只是进口几部昂贵的机器就能解决,为什么国内的厂家这样少。”
时副总不是很同意,品着香槟悠然道:“不是所有的投资者都敢象邵董您这样背水一战的,咱们这条新生产线的耗资在国内的私营企业里大概也排得进前三了,所以我觉得您是过虑了。”
邵云只是心头隐隐觉得不妥,也许真的是他太重视了,反而患得患失起来。
饮尽最后一滴酒,邵云嘱咐道:“还是小心为妙,老卢,你再做几次模拟试验,我不希望货到了客户那里才发现有什么问题,那样即使我们做再多工作都无济于事了。”
老卢连连点头。
事实证明,邵云的担心不无道理。
这天傍晚,老卢气喘吁吁的闯到总裁室,焦急的让孔令宜进去通报,看他面无人色的样子,孔令宜连询问都没来得及,本能的猜到出事了。
邵云正准备回家,这一阵他一直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好容易大功告成,便想早些回去见见母亲和女儿。
一见老卢的神情,他的心立刻提到了喉咙口。
果然,老卢结结巴巴的向他汇报,做试验的过程中,模具在淬火阶段突然出现裂纹,而且不只是一个如此,在他抽检的50个样品中,断裂度达到60%。
邵云的心直往下坠,哑着嗓子问:“原因呢?查出来没有。”
“QA正在查验,我急着让你知道,先过来了。一有结果他们会直接送过来。”
等待的过程是心焦的,邵云烦躁的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简直是度日如年。
终于,半个小时后,质量部匆忙的把分析报告送了过来。
邵云等不及的抓过来细阅,然后对老卢沉声道:“材料有问题,硬度不够。”
老卢的嘴张成了O状,他立刻想起了德方那位华裔鲍工程师有关材料的提醒,大意了,还是大意了。
他恼恨的捶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沉痛的作了自我检讨,“鲍工之前就提醒过我,CM模具对材料的要求极其高,钢材中的每一种添加元素配比都不能有偏颇,稍有误差就可能造成裂痕……唉,全怪我……当时没在意,把重点全放在了别的地方。”
邵云暗吸了口气,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他只问:“有办法弥补吗?我是说另找材料供应商。”
老卢啜嚅了半天才道:“要找一家完全符合CM要求的材料商,以目前如此紧迫的局势,只能往国外去找了,国内的话,据我了解,咱们现在用的这家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这样的回答预示了一切,从国外进口材料,成本会大幅提高,再加上先期投资,这样做出来的产品,价格和直接从国外进口CM成品相差无几,而邵氏几乎无利润可赚,等于他们做了一场无用功,甚至有可能亏本。
心情不可谓不沉重,可是如今已是骑虎难下。
邵云思量再三,断然下了决定,“那么,就从国外进口吧。”
老卢愕然的望向他。
“即使赚不了钱,也不能失信于人,单子既然已经接了,就得如期交付产品。没有多少时间了,赶紧把时副总找来,商量出最快的实施方案。至于以后,”他长吁了口气,“等过了这一关再说。”
老卢浑身一振,哪里还敢多言,答应了一声就扭头出门了。
事情发生的实在突然,且时间也太过仓促,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交货期顺利交付所有货品。
邵云亲自出面与客户打招呼赔礼致歉,对方表示理解,毕竟能以如此低廉的价格购入高精密度的CM产品,本身就已经让对方觉得占了大便宜了,如果首批产品使用没有问题,那么长期合作则势在必行。
客户的宽容与谅解并没有使邵云感到轻松,照目前的形势而言,如果材料完全依赖进口,那么合作就等于变相的赔钱,而他在邵氏倡导的要打入精密制造领域的宣言也就成了一句可笑的空头口号。
他不断的苦思冥想,必须要改变,改变目前的局势,才能把邵氏从僵局中引导出来,可是,出路究竟在哪里呢?

过了圣诞节,气温骤然间下降,立刻就有了冬天的感觉。
曼芝的新店装潢已经完全就绪,本来想赶在圣诞节前夕开张,没想到父亲突然发病住院。全身检查做下来,仍然是老毛病,肺疾。医生说没有恶化的迹象,但还是需要好好调养,曼芝和海峰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她几次想把父亲接到自己家里去住,可是金宝就是不肯,总认为照顾自己是儿子媳妇的事儿,曼芝为这个家已经付出太多,不能再麻烦她了。
曼芝对父亲的固执实在是无可奈何,好在嫂子服侍得还算尽心,而海峰又是在自己店里帮忙,作息时间可以自由调整,并不会耽误什么。她自己平常打烊之后也没别的事,经常可以回去看看,陪着父亲说说话,解解闷,老人家年级大了,很容易多想。
曼芝去邵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即便到了星期五也不想过去,只跟申玉芳电话里打声招呼,就直接去幼儿园把萌萌接到自己那里。
并不是怕什么,只是觉得离了婚,还是能够渐渐淡出彼此的生活圈为妙。
所以,当那天傍晚接到邵雷火烧火燎的电话时,她不是不意外的。
“大嫂,我哥在你那里吗?”隔了这么久,邵雷还是不肯改口,依然我行我素的称曼芝为大嫂。
“没有啊!”曼芝惊诧莫名。
邵雷顿时失望不已,“哦,今天下午开完会,大哥就不知去向,我还以为他会去找你呢。唉……算了,就这样吧。”他说着就要挂电话。
“等等!”曼芝及时叫住他,脑子里一根弦蓦地绷紧,“出什么事了?”
邵雷唉声叹气的说:“我哥的那个新项目,遇到麻烦了。”
他在电话里解释得不怎么清楚,可曼芝还是听明白了,她知道这个项目对邵云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几天,一直在开会讨论对策,研究来研究去,方案倒是不少,可没一个让大哥满意的,刚才的会上,我看他情绪已经很不对劲了,所以想等会议结束去找他聊聊,没想到才转了个身,人就不见了,问遍了所有人,都不清楚他的去向,这不是要急死我嘛!”
曼芝镇定了一下,安慰他道:“你别慌,我想他不至于出什么事,只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而已。”
邵雷本来还挺急,听她这么一说,觉得不无道理,邵云的脾气的确如此,不高兴起来,懒得跟人交待行踪。
“说得是呃,我怎么没想到呢,呵呵,还是你了解我哥。”
挂了电话,曼芝却有些心神不宁。刚才的话纯粹是安慰邵雷的,她心里并没底,虽说邵云这一年来沉稳了许多,然而,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尤其又是他最重视的事情出了状况,以他的个性,不知道会不会又捅出什么篓子来。
天气一冷,晚上的客人就益发少了,曼芝坐在店堂里思绪纷飞,根本干不了什么事情,于是索性跟李茜打了招呼,先回家了。
打开门,拧亮了客厅灯,银白的灯光下,顿觉一股凄冷之意扑面而来,住了这么久,头一回感到孤寂。
也许她天生只适合忙碌,一停歇下来,就会觉得空虚。
一时意兴阑珊,也没什么胃口,于是草草煮了碗泡面来吃。
刚挑起一筷子要往嘴里塞,手机又热闹的唱起来,心头没来由的跳了一跳,立刻甩下碗筷跑过去接,果然是邵云。
“我在你楼下。”他说,口气很平静,听不出什么异样。
曼芝倒是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有事吗?”
他轻轻笑了笑,“没事,忽然想见见你,方便下来吗?”
曼芝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也顾不上热气腾腾的泡面了,她抓了自己的外套和手袋,匆匆忙忙在玄关处换好鞋子就出来。
一边往楼梯下走,一边还有些怔忡,怎么就这么轻易答应了呢?
也罢,不是说好要当朋友了吗?朋友有烦恼,自己去劝慰一下也是正常的罢,她一路胡思乱想的走到楼下,就看见路边的街灯下,邵云靠在车前,手里把玩着手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见她出来,嘴角立刻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灯光昏暗,曼芝还是觉察出来他憔悴了许多。
她走过去时,邵云已经为她开好了副驾的门,于是便没再多话,一头钻了进去。
两个人在车里坐定,曼芝先开了口,“邵雷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邵云立刻猜出原由,哼了一声道:“就他爱多事。”
“他也是关心你,哪有你这样不声不响就一走了之的。”
她的口气里含着显而易见的嗔怪,邵云听了却有说不出的舒服,唇角情不自禁的上扬。
刚才,他绕着环城路兜了无数个圈,烦乱的心绪仍是无法排解,最终还是不争气的把车驶来这里。
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今天来找她是找对了。
脚下用力一踩,车子一下子滑出去老远。
曼芝还在惦记着邵雷,“我还是跟他说一声吧,免得他着急。”一边说一边已经拿出了手机。
才刚开了个头,邵雷立刻嘎嘎的叫起来,“怎么样,我猜得准吧,我说他一准会去找你。”然后又千叮万嘱,“大嫂,好好安慰我哥啊!”然后贼笑着收了线。
他那一声声的大嫂喊得这样自然,曼芝有点哭笑不得。瞄了眼身边面带微笑的邵云,忽然发现周围的人都没变,始终还停留在原地,唯有自己,不断的想要跳出原来的圈子,却好像总也跳不远,很容易就掉回去。
她没有问邵云今天为什么来找她,他也没有向她作任何解释,但彼此的心里却都明白。
邵云带她去了容湖度假村里的会所,那个度假村是邵氏开发的,他是会所的终身会员,进出自如。
这里和市区的俱乐部完全不同,很安静的一个场所,也许因为偏僻,曼芝跟着邵云进去,几乎没看到多少客人。
包房布置得跟酒店的套间一样精致夺目。这天厨房的特色推荐是泰式菜系,邵云问曼芝喜不喜欢,她无所谓。
为了避免打扰,邵云让侍应生一次把菜都上齐。
他点了红酒,启盖后先往曼芝面前的杯子里倒,她一见,慌不迭的伸手去拦,“哎,别倒了,我不喝酒的。”
还是斟到少许,邵云劝道:“这么冷的天,喝一点酒有好处,可以活血。”
曼芝不理会,用手死护住杯子,邵云便没再勉强,缩回手给自己倒。
曼芝在对面看着,忍不住加了一句,“你也少喝点。”
邵云飞快的瞟了她一眼,笑容里多少有些揶揄,“放心,我这次保证不乱来。”
曼芝被他猜中心事,立刻红了脸,扭转头看别处。
包房的视角很好,隔着落地玻璃,可以看到容湖上闪闪烁烁的霓虹灯,邵云告诉她,那是度假村的水上娱乐项目,冬季因为冷,并不开放,仅打了夜灯做做广告。旁边还有一家名叫珍宝舫的饭店,是吃湖仙的好去处,整个建筑凌驾在湖面上,夜间的颜色又点缀得如诗如画,在这样的季节,看着却格外透出清冷。
好在玻璃这一边,暖气很足。
曼芝忽然起了童心,指着珍宝舫的方向对邵云道:“你看它像不像从聊斋里走出来的。”
邵云不禁大笑起来,“嗯,有点,说不准一会儿就会有女鬼之流的从里面飘出来。”
曼芝扭头望着湖上,想象了一下那场景,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他果然适可而止,只给自己倒了半杯,又将酒瓶递给曼芝,笑吟吟的说:“你保管吧。”
他这么一大方,曼芝反而窘迫起来,似乎在关系缓和之后,很久以前那种面对着他时的紧张感又复苏了。
这天晚上,他们讲的话也许比过去三年加起来的都多,其实没有主题,只是天马行空的聊,漫无目的。
还是邵云说得多,缓缓的把自己的抱负和烦恼都倾诉了出来。以前他从来没跟曼芝说过这些,宁愿都闷在自己心里。
而她则静静的聆听,以前她也没有过这样的耐心,肯停顿下来,听他讲讲心中的想法。
她甚至觉得有些惭愧,因为曾经那样误会他,看轻他,原来,他真的很有头脑,也很有胆识。
两人同时由心底生出惊异,原来他们也可以相处得如此融洽,比朋友更亲密,因为他们曾经那样熟知对方,然而又并非情侣。这是一种全新的相处方式。
原来,退一步,真的可以海阔天空。
餐后,他们去容湖边上漫步,邵云跟她讲起多瑙河水的典故,曼芝听了直乐,近处的照明灯和远处五彩的霓虹灯光交相辉映,绚丽的色彩投射到她脸上,映衬出她灿烂的笑容,光彩夺目。
邵云从没见过曼芝如此无忧无虑的笑靥,怦然心动。心里有种痒痒的感觉,酥酥麻麻的撩拨着他,可是他努力控制住了想吻她的欲望。
这样的夜晚,这样两个人的相处,太过美好,他不想单方面的破坏,惊扰了她。
夜色携着寒气无边无际的包拢过来,他们该回去了。
回程途中,两个人骤然安静下来,谁都不多说话。
邵云有些怅然,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而曼芝,是真的有些乏累了,坐在他的车里,被暖气包裹着,又开始想打瞌睡。
邵云送她到楼下,车子一停,她就彻底清醒了。
他看着她解了安全带,去拉车门扣,在她快要跨出去之际,他叫住了她。
曼芝回头望着他,以为他还有什么事情。
“谢谢你今晚能陪我。”他由衷的说,脸上有浓浓的柔情在荡漾开来。
感觉美好的并非只有邵云一人,曼芝朝他嫣然一笑,“不用担心,所有的问题都会得到解决。”
她这样说的时候,眼里流露出来的坚韧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可是邵云却觉得心里有样东西已经发生了质的改变。
以前,他总是痛恨她的刚毅,她用铁一般的坚硬将自己排斥在她的世界之外。
然而此刻,他触到的是相同的眼神,却再也感觉不到冰冷,只有无尽的温暖,弥漫了全身。

第十四章
方竹韵给曼芝打电话来已经是元月中旬了。
曼芝正指挥小工往新店里运货,周六就要开张,这两天忙得晕头转向,所以一听方竹韵要请客吃饭,本能的想拒绝。
方竹韵立刻不高兴了,“苏曼芝你太不够意思啦,咱们这么多年没见,请你吃顿饭都不肯赏脸?”
曼芝一边手脚并用的给小工指方位,一边道:“我哪有这么矫情,实在是今天太忙,抽不出时间来,这样吧,明天晚上,我作东,你把你未来的先生也叫上,咱们好好聚一聚,怎么样?”
方竹韵笑起来,“这还差不多,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很多地方还得仰仗您这地头蛇指点呢!”
曼芝听着她多年不变的口没遮拦,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她自然没有食言,第二天晚上在湘福记宴请了方竹韵和她的准老公钱正林。
方竹韵是湖南人,嗜辣,钱正林却是地道的江南人,几乎滴辣不沾,曼芝不觉好奇他们平常烧菜都是以谁的口味为主。
方竹韵笑道:“我们各吃各的,在外面解决的情况比较多,家里很少开火的。”
原来钱正林去年年底刚跳槽来F市一家知名的外企担任工程总监,薪水虽然高,人却好像完全卖给公司一样,忙到披星戴月的地步,应酬也多。今天如果不是方竹韵死活要拖他出来,他还是一样到了下班时间也走不了。
菜上了一半,钱正林已经在接第N个公司的电话了,他抚慰的揉了揉一脸怒火的方竹韵的头顶,就举着电话边讲边朝外面走,里面的信号不是很好。
方竹韵毕业之后找了家事业单位猫了一年,实在觉得无聊,她家里条件好,经不住她闹,就给她办了出国留学的手续,在美国的一所不知名的大学混了两年,好歹弄到张硕士文凭。然而她最大的收获不是学业,而是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方竹韵是家中的独女,父母宝贝得厉害,听说女儿有了男朋友,高兴之余还是希望他们能回国发展,恰好钱正林原来在国内的导师也力邀他回校执教,两人满怀一腔爱国热情的就回来了。
钱正林在C市的母校A大当了一年的讲师,才发现学校里也没有自己想象的纯净理想,尤其每年的职称评审风波把他搞得不厌其烦,最后反将一颗立志科研的心给磨淡了。
也是机缘巧合,心思活络的当儿就被猎头挖到了现在的这家外企,忙归忙,倒也耳根清净。
方竹韵絮絮叨叨说着的时候,曼芝还是听出了她的不满,可是很多时候人都是无奈的,生存环境和生活质量永远被排在第一位,尤其他们现在都还处在而立阶段,方竹韵更是高调的扬言要靠两个人的能力追求高品质的生活,绝不再向家里伸手要一针一线。
听说钱正林学的是材料科学专业,曼芝不觉心中一动,正若有所思间,方竹韵却凑近了她神秘的低语,“哎,你还记不记得小冯?”
曼芝蓦地听她提起,差点没反应过来,方竹韵已经兀自在往下说了,“人家可出息了,本科毕业就去考了公务员,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又转去读了个什么外交硕士,现在在北京外交部,听说找了个女朋友背景很深,估计也快结婚了吧。”
曼芝怔怔的听完,只觉得这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遥远,仿佛跟自己不相关,所以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减退,只是闲闲的问:“你怎么对他的情况这么熟?”
“你说巧不巧,我去年在北京还跟他见过面呢。”方竹韵脸上燃起一丝得意,但见曼芝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就有些兴味索然起来,本来她以为提起老情人,曼芝至少会表现出些许激动。
“瞧瞧你,早把人家给忘了,可是小冯还对你念念不忘呢。”
听她这么一讲,曼芝倒是心头跳了一跳,笑道:“不至于吧?”
方竹韵瞟向她的眼神里含了点复杂的意味,慢吞吞的说:“我夸他现在这么出息,真是不容易,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有今天的局面,全是拜你所赐。”
曼芝面色沉了下来,皱皱眉问:“这话什么意思?”
“他说,是你教会了他凡事不可以感情用事,要以利益的考虑为先。”
曼芝心里竟然狠狠抽了一下,七年前,她跟小冯站在弄堂口的景象一下子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她说了什么,已经记不太清了,可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她当时的言语对小冯竟然造成了如此强大的影响力,不管他对方竹韵说出的这番话是出于讽刺还是真心,在曼芝听来,都是极其不好受的。
可是除了苦笑,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造化弄人,她一直以为只是捉弄了她一个,却不料也波及到了别人。
方竹韵仍在耳边说着什么,似乎还问起他们分手的原因,只是曼芝心神恍惚,已经听不进去了,直到钱正林接完电话重新归位,才把话题岔到了别处。
曼芝好不容易把纷乱的思绪压制下去,静一静心,对着钱正林问:“听竹韵说你学的是材料科学?”
“是啊!怎么,苏小姐对这一行有兴趣?”
“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想在国内找到一家生产特种钢的厂家,钱先生有没有这方面的信息?”
“特种钢的种类有很多,不知道苏小姐所指具体是哪一种?”
曼芝也说不清邵云需要的到底是哪种,她蓦地想到那天两人吃饭时,她也问过邵云类似的问题,他还在自己的记事本上记录了一笔的,立刻埋头去翻手袋,幸好记事本一向是她随身携带的物品之一,几乎不离身。
她翻到那一页,邵云潦草的字迹还在,一阵欣喜,赶紧把本子递过去。
钱正林接过来细细的瞅了两眼,然后有些惊诧的望向曼芝,“你朋友在找这种型材?”
曼芝点了点头,期许的盯着他。
他把本子还给曼芝,猜测得问:“他想做CM产品吧?”
曼芝又惊又喜,立刻有了遇到高人的激动,“是啊,本来已经通过试样了,可惜最后功亏一篑,材料上出了问题。”
钱正林沉吟道:“的确如此,目前能够满足CM制造要求的型材厂商全世界加起来不会超过十家,而且大多分布在欧美。在中国,虽然号称能够生产这种型材的厂家有很多,但真正达到世界标准的几乎为零。当然,对于满足国内的很多伪CM产品的制造厂家来说,已经足够了。”
曼芝脸上的喜悦顿时一扫而光,简直象从云端一脚踏入谷底。
她知道邵云的抱负,绝不是象钱正林所说的那样满足于生产仿冒CM制品。但是,如此说来,他岂不是走了一条绝径?
方竹韵见两人聊起了专业的话题,有点不耐烦起来,从旁打断道:“吃饭别谈这么严肃的话题行不行?苏曼芝你真是的,以前上学的时候就爱在食堂里讨论解析几何,搞得人一点胃口也没有。”
钱正林听得哈哈笑起来,宠溺的轻敲了一下方竹韵的头,“看来你这些同学里就你最不学无术了。”
曼芝没有心思听他们两人拌嘴皮子,蹙眉不语。
方竹韵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紧张,但还是希望能帮她一把,于是推了推钱正林,“你有什么办法没有啊?别光顾给人泼冷水嘛!”
钱正林听准夫人这么一说,便道:“当然,也不是说一点希望都没有。”
他在A大的科研工作没有白做,至少在这个领域里的信息还是掌握得满周详的。
曼芝赫然望向他,不明白他所说的希望还能在哪里。
“据我所知,国内有家大型的钢厂两年前曾经跟一家外资企业合作过CM特种钢的研发,听说进展得挺顺利,只是后来,因为一些客观原因停滞了。”
“什么原因?”
“这种钢材的研发投资十分昂贵,但当时那家外企的年需求量很低,即使研发成功,至少在五年内都无法收回投资成本。换言之,对钢厂来说,这是一项极不划算的投资项目。”
曼芝暗暗吸了一口气,重新感觉到了希望。“能告诉我是哪家钢厂吗?”她的口气十分急切。
钱正林不觉笑了,苏曼芝跟方竹韵的确很不相同,方竹韵只有在选衣服时才会表现出如此急切的样子,至于工作,她是懒散得不能再懒散了。
“其实,没有必要从钢厂入手,如果想走的快捷一些,我倒是建议你直接去找那家外企,因为现在搁浅着急的是他们,而不是钢厂。如果你的朋友需求量足够多,那么两家合作去找钢厂谈判,价格上就能占到先机。”
曼芝不能不佩服方竹韵的眼光,找到如此精明的一位老公,她连连点着头,目光闪亮的发问,“那么,这家外企――”
“巧得很,就在本市。”钱正林说着端了小碗去盛银鱼羹,倒把话头搁了下来。
曼芝只好耐心等候,看着他慢条斯理盛汤的样子,真恨不得举手替他代劳了。
方竹韵一眼看出曼芝的焦虑,于是伸手在钱正林手背上拍了一记,嗔道:“你卖什么关子呀,好好说!”
曼芝嘴上说着,“不急,不急。”目光却牢牢凝在钱正林的脸上。
钱正林有条不紊的放下手上的调羹,这才道:“科艺公司,听说过吗?生产通讯设备的。”
曼芝神色明显僵硬了一下,然后才道:“是有这么一家公司。”
钱正林面上显出一丝得色,“说起来,我跟科艺当初主持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还颇有渊源,我们在美国读书时是同学。”
他这么一提,方竹韵的好奇心就上来了,“是谁啊?我认识吗?”
钱正林瞥了她一眼,笑呵呵道:“常少辉,还记得吗?”
方竹韵恍然大悟,“哦,就是那个老是自命清高的家伙呀。”
他们两个聊得起劲,全然没注意曼芝早已变了脸色。
钱正林显然对方竹韵的口气不满,“你那是对他有偏见。少辉不过是完美主义了一点。”
方竹韵似乎跟常少辉有什么恩怨一般,始终撇着嘴不屑一顾,抬眼看见曼芝愣愣的表情,讶异道:“咦,你怎么不吃了?”
曼芝强笑了一下,低头去夹碟子里的菜,不知何故,心慌得厉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怎么也没有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再听到常少辉的消息。
耳朵里,是方竹韵气呼呼的声音数落着并不在眼前的常少辉,“我好心帮他介绍了赵岚那样好的女孩,他凭什么拒绝人家?他自己有这么优秀么?”
曼芝这才明白方竹韵气他的原因。
钱正林对她的任性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只是泛泛的劝着,“感情的事哪里能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讲清,他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嘛,你强逼也没用。再说了,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有你这么老是耿耿于怀的嘛!”
“哈!我逼他?我懒得理他呢!最好他一辈子找不到老婆我才开心。”方竹韵几乎是恨恨的说着,实在因为她至今都在赵岚面前尴尬的缘故。
曼芝不想听他们再辩论下去,于是适时的截过话头,委婉的问:“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联络到科艺现在主持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呢?”
钱正林见她一脸的坚决,于是也认真想了想,说:“至于他们那个项目到底进展怎么样了,我得问过少辉才了解,只是他现在人在美国……唔,我晚些时候给你电话吧。”
曼芝由衷的感激,她这顿饭接下来就吃得有点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几次都没能答得上方竹韵的问题,对面那两个人只当她是因为钢材的事有了眉目激动成这样的。
方竹韵更是旁敲侧击的打听曼芝的这位朋友究竟是何方神圣,值得她如此倾力相帮。无奈曼芝根本就没在状态上,对她的问话哼哼哈哈,敷衍了事。
多亏这里的湘菜做得地道,方竹韵吃得畅快淋漓,也就不跟曼芝计较了,反正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去侦破这个秘密。
曼芝的手机里其实存了常少辉的号码,但她没有勇气拨给他。
隔了这么久,她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打给他,到底该说些什么,告诉他自己终于离婚了,可以跟他来往了?
她摇着头嗤笑,没有人会在原地等你,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无疑,曼芝是属于理智型的那种人,她明白感情这种东西看不见,抓不牢,说到底,其实是最靠不住的,日子久了,什么都会淡去。
在最初离婚的那段日子里,她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觉得终于可以舒口气了。后来,时间长了,对于将来,也不是没考虑过。
他过得究竟怎样?是不是已经找到可以相伴一生的对象?无聊时,曼芝偶尔也会浮起这样的疑问,可是连她自己都奇怪,为什么没有联络常少辉的愿望。
既然当初选择了拒绝,那么,就不要再去轻易翻开过往,也许,再见面,接触到的不是美好,而是――被打扰的尴尬,所以,她宁愿就这样,把他当成一段回忆来缅怀。

第十五章
周六,新店正式开张,一大早,曼芝和李茜赶到店里布置花篮,老店只留一个小工看着。
曼芝没想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苏家除了父亲没有过来,哥哥嫂子还有小侄女都来捧场。
邵家的人更是到得齐,邵云带着申玉芳和萌萌,邵雷携着上官琳一大早就呼呼啦啦的赶来。
正热闹得不可开交,门前车一停,下来的竟是方竹韵。
几拨人马交相打着招呼,尚未营业的新店顿时显得人气十足。而方竹韵则对萌萌赶着曼芝一口一声“妈妈”感到目瞪口呆,瞅了个冷子就把曼芝拖到一边狠狠的审问。
“你行啊,苏曼芝!孩子都这么大了,居然跟我装未婚!”
曼芝手里还抓着一把干花,正准备挽出个造型来,弥补店堂正中的空白,哪里有时间跟她斗嘴,立刻举手投降,老老实实交待了“罪行”。
方竹韵听完,就大大咧咧的去打量站在门口的邵云,正好他的目光也一直关注着这边,此时与方竹韵探究的眼眸撞上了,遂朝她含蓄的点了点头,眉宇间却微微拧起。
方竹韵立刻松开曼芝,俯在她耳边道:“你前夫对你挺那个嗨,你瞧他盯着你的眼神!”
曼芝腾出一只手理了理被她搅乱的头发,白了她一眼道:“什么这个那个的。”话没说完,就快步过去摆弄插花了。
方竹韵跟在她身后嘿嘿的笑着,对自己这个重大发现意犹未尽,嘟嘟哝哝的轻声盘问着,“哎,你们俩是谁甩的谁啊?看这情形,应该是他甩了你,现在又后悔了想跟你和好吧,我猜得对不对?”
曼芝一边手里忙碌,一边不停的打断她,让她给自己递这递那。
萌萌和海峰的女儿菲菲一人举了一支玫瑰在店堂里追逐,申玉芳不停的发出惊呼,“小心,别碰了那张桌子――哟,花瓶要倒了,快让开呀!”
方竹韵极其不满的抬高了音量,“哎,你还没回答我呢!”
“你刚才说什么?”曼芝摆好最后一件饰物,满意的直起腰来。
方竹韵有点气馁,现在的确不是聊天的时候。
门外,海峰和邵云已经将爆竹摆成了龙门阵,曼芝本来不想要这些的,无奈海峰很坚持,声称:“不炸一炸,生意怎么能红火?”
一切准备就绪,邵雷掐着表,看分针指向八的时候,立刻高声吼道:“吉时已到!”
大家都哈哈大乐,曼芝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笑意。
“爸爸小心啊!”萌萌眼看邵云燃了一支烟踏进“雷区”,立刻紧张的叫起来。
邵云回头对女儿挤了挤眼,余光一扫,又冲站在萌萌身旁的曼芝展颜一笑,就低头去点燃了爆竹。
一时之间,响声震天,曼芝在漫天的爆竹碎屑中捂起了耳朵,心里也是涨得满满的。
仪式完毕后,上官琳和申玉芳忙着切贺店蛋糕。
萌萌迫不及待的拖着邵云往外走,“快去把咱们的礼物拿出来给妈妈嘛!”
曼芝笑呵呵的说:“原来萌萌还有礼物给我啊!”
萌萌已经和邵云朝着停车场的那头走去了。
方竹韵对曼芝道:“我也有礼物给你。”说着,就低头去包里摸索,很快掏出一张折的四四方方的纸片,递到她面前。
“喏,我这份礼物虽然不值钱,但肯定能让你乐开花。”
“什么呀?搞这么神秘!”曼芝嗔笑着接过来,打开。
竟然是科艺公司的联系人及电话号码。
曼芝深吸了口气,一把搂过方竹韵的肩,使劲拍了两下,由衷的说:“谢谢,的确是份很厚重的礼物!”
方竹韵得意起来,又忍不住想套磁,“你这位前夫看起来不简单啊,哎,你这事是不是在替他张罗呢?”
曼芝把纸条小心的收好,塞进后面的裤袋,朝她嘿嘿一笑,“这您就甭管啦。”
“嗬,典型的过河拆桥!”方竹韵直朝她撇嘴。
邵云和萌萌托着一个超级大的招财猫重新走进来,猫身金光闪闪,阳光一反射,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海峰乐道:“这只猫好,够大,曼芝,咱们能不能发财可全指着它了。”
申玉芳也笑眯眯的说:“摆在门口吧,喜气!”
这是萌萌的心意,曼芝自然也是喜欢的,女儿到底大了,比以前更贴心了。
“这是爸爸和我一起去挑的。”萌萌对曼芝的道谢不假辞色的解释。
曼芝抿嘴一笑,于是又对邵云郑重其事的说了声“谢谢!”
方竹韵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得这两人实在蹊跷,哪有离了婚还象他们这般温情脉脉的,顿时有点心痒难熬,恨不能立刻就把曼芝盘问个底儿掉。
吃完蛋糕还早,曼芝让李茜去附近的一家饭店订个席位,中午大家正好聚一聚。
邵云却赶着要回公司,本来早上还约了人,为了来这里,特意推迟了。曼芝不好勉强,只得随他。
见他走出去好远,才想起还有重要的事忘了告诉他,于是又追了出去。
邵云已经拉开了车门,听到曼芝叫他,不觉回头望,只见她远远的朝这边奔来。
到了近前,她气喘吁吁的问,“你找到合适的材料商了吗?”
“还没确定,一会儿要去见一家瑞士钢材公司的代理,可能会从那边直接进口,他们允诺可以给一个不错的折扣。”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脸上并没有释然的笑意。
国外的品牌代理,要拿到一个满意的折扣谈何容易,尤其是这种近乎垄断的稀有材质,技术含量又高,动辄就拿行业老大的帽子压人,究竟哪方是上帝都说不准。
曼芝听了也道:“这样绝非长久之计。”她说着,将裤袋里的纸片掏出来,递给邵云。
“我那个同学方竹韵,她男朋友是研究材料学的,给了我一些信息----这家科艺公司也需要CM型材,两年前就跟国内一家钢厂搞合作研发,听说有些眉目了,但好像遇到点问题,目前没有什么进展。你试试联络这上面的人吧,也许能有转机。”
邵云从惊愕到感动,深深的盯着她柔和的面庞,几乎有些忘情,“曼芝――”他只唤了一声,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曼芝有点受不了他的表情,赧然一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希望能帮到你。哦,你直接拨给他就行,竹韵说已经跟这位费工打过招呼了。”
纸条被邵云紧紧的捏在手里,他蓦地垂下眼帘,目光盯着纸上的字,却根本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胸腔里涌动的澎湃的波涛使他的面色更显深沉,因为竭力压制着情绪。他没有再多废话,仅是一声“谢谢”不足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唯有努力去做,才能不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新店投入营业后,曼芝更忙了。原来老店的进货都是她亲自去谈,因为车在她手里,这样一来,明显就应付不过来了。
她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让李茜去学车,老店也得配一部车子了。
按照常理,似乎更应该让海峰去才对,毕竟是自家人,但是曼芝有自己的打算,海峰搬搬弄弄的还行,生意场上去跟人砍价,交际他实在不是那块料,而李茜,无疑是让自己放心的。
曼芝把这个想法跟李茜一说,她顿时感动不已,这样倾心相与的老板,打着灯笼都难找,她却有幸碰上了。
在激励的效应下,李茜的情绪也很高涨,“曼芝姐,我一定好好干,争取明年咱们能再开一家新店!”
曼芝慨然而叹,“我可没那个精力了。如果真的生意爆棚,干脆咱们搞连锁得了,象KFC那样,专收加盟费!”
她原来还有些担心哥哥会不会有情绪,事后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海峰自从上次的赌博事件之后,也把一颗想发财的心给淡了下来,他骨子里其实也是喜欢安逸的人,如今凡事有曼芝操心,他乐得就在一边帮帮忙,不需要挑什么大梁,更何况,曼芝给他的薪水一点不比别处少。
日子依旧是这样一天天的过,曼芝的生活中不再有什么惊涛骇浪出现,偶尔泛起的一点微澜也不过是萌萌换新牙了,上官琳和邵雷结婚了,新店的客人多起来了。
平淡的生活反而让她觉得充实。
比较让她挂心的还是父亲的病,时好时坏,她几次劝金宝把烟戒了,他却说,这是他唯一的乐趣,要是丢开了手,觉得活着都怪没意思的。
换了从前,曼芝是肯定要坚持自己的主张的,可是如今,她听得出父亲话里的落寞,顿时觉得心酸,有时候心病比身体的疾病更让人受折磨,她自己深有体会。既然几次检查下来问题都不大,她也就随他去了。
邵云时常会给她打电话来,只是随意的聊聊天,并不给她什么压力,然而他的心思她一直很清楚,周围的人也似乎都在用一种无形的力量要将她拉回从前的生活圈。
心里不是不矛盾的,如果说她对邵云已经一点感情都没有了,连她自己都不信,可这种感情仿佛又凝聚不到一块儿,促使她有勇气重新去接受他。
过去铭刻在心的伤痛太深,即使淡去,终究难以根除。长久以来,她始终认为遇到邵云,并轻率的跟他走到一起是她生命中最大的错误,如今,她好不容易扳正了这个错误,终于可以步入自己原先希冀的轨道,哪怕有了那么一点偏差,但毕竟可以不再有所羁绊的活着,又怎么可能轻易回头。
情人节那天,曼芝的两家店都是赚得盆满钵满,光鲜花的销售额就占去全年三分之一的量。她不停的在两家店之间来回转悠着调配货物,忙到差点垮掉。
晚上七点,繁忙终于告一段落,李茜从老店打电话过来,想先走一步,她的男朋友一下班就来店里候她了。
曼芝索性将其他几个小工一并放掉,即使还有钱赚,她也不想继续撑下去了,只想早点回去好好睡一觉。
锁好了门,一个转身,却看见邵云已经来到面前,且无比自然的接过她手上拎着的一包杂物,笑吟吟道:“走吧。”
曼芝站着没动,若在平时,她也许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可是今天的日子太特殊,令她不得不谨慎起来,她害怕邵云会有所行动,而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她的犹豫丝毫没有掩藏,邵云很容易就读懂了。
“不是故意要挑今天来找你,实在是因为只有今天才有空----全公司的人都忙着过节去了。”他耐心的跟她解释,心里不免哀叹一声,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这么好脾气起来,约女孩子还得看人脸色,真是没得救了。
好说歹说,总算把曼芝哄上了车。
为了表明今天的确是为别的事情而来,一上车他就开口道:“谢谢你上次给我那么重要的信息,我已经跟科艺正式接触过了,合作没有问题,他们那个项目耽搁了太久,本来都快绝望了,没想到会遇上我们。”
曼芝听了,果然很高兴,立刻就把戒心放下了,“真的吗?这么说,你们也算是双赢了?”
邵云认真的点了点头,看着曼芝一脸的欢欣,他的唇边也泛起一丝狡黠的笑意。
有些东西是没办法掩盖得住的,比如曼芝,尽管她刻意要跟自己拉开距离,可是他还是感觉得出来,潜意识里,她仍然很关心邵氏,关心自己,无论如何,这是个好兆头。
开出去了一段,邵云才问她,“想去哪里吃?”
其实几天前他就已经把这一晚的节目安排妥当,只是曼芝适才的紧张让他无法从容的道出,退一步想,索性就由她作主好了,眼下,融洽的气氛比任何形式上的虚华都重要。
曼芝琢磨了一下,随即答道:“想吃火锅。”
邵云歪头瞟了她一眼,虽然曼芝一脸无辜的表情,他还是忍不住想笑,她的那点小心思他洞悉得清清楚楚,不过也不想跟她计较,扬了扬眉道:“好,就去吃火锅。”
火锅店里煞是热闹,丝毫没有餐厅那种柔和暧昧的气氛。
两个人对着炉子坐下,就有服务员跑过来殷勤招待。他们点了鸳鸯火锅,辣汤的那一面看上去又红又腻,升腾起来的麻辣顺着呼吸直达肺中,曼芝不觉吐了吐舌头,好在她可以选择白汤来解决。
果然吃得热火朝天,曼芝的鼻尖布满了密密的细汗,只觉得酣畅淋漓。
外套早已甩在一边,邵云甚至卷起了袖口,在曼芝的指挥下忙碌的往锅里添材料。他很少有机会来这种地方,且是这样的吃法,也觉得新鲜有趣。
曼芝喜欢吃火锅里的土豆,炖得很酥,入口即化,而且吸收了汤里的鲜味,滋味美妙。
光顾着聊天,她忽然“呀”的叫了一声,“我的土豆!”立刻捏了勺子,半弓着腰去汤里找,结果发现炖过了头,土豆全化了,捞起来的尽是残渣,顿时沮丧不已。
邵云也探头过去帮忙,抢了她手上的勺子在锅里来回捣,“一定还有的,我明明放下去很多片呢。”
两个人都眼巴巴的望着锅里沸腾的水,一个不留心,脑门重重的撞在了一起,邵云吓了一跳,抬手就要去摸她的额头,“撞疼没有?我看看。”
“没事,没事。”曼芝向后躲闪着,跌坐在椅子里,手揉着脑门,眼睛里虽然泛出些许泪花,目光却还死死锁在锅里,像只馋劲没有得到满足的猫。
邵云瞅着她那副可爱的神色,一时失神,手上也不觉停顿下来。
曼芝等了他一会儿,才发现他的失态,有点窘迫的瞪了他一眼,“你老看着我干嘛?”
邵云只觉得喉咙发紧,干干的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又低头去找。明明跟她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却总能在不经意间被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气息迷惑。
从火锅店出来,曼芝无论如何要回去,邵云知道她的脾气,不好勉强,只得送她回家。
这一顿吃得很畅快,身上暖暖的,邵云的车里开着暖气,也是暖洋洋的,曼芝只觉得惬意,浑身懒洋洋起来,脑子里居然还闪过一个念头,这样子过“情人节”,原来也不错。
车子终于停在了楼下,她回头笑吟吟的向邵云道别。
“等等。”他蓦地阻止她,同时手伸向储物盒,将一份包装得小巧而精致的礼物递了过来。
她不接,神情却警觉起来,“是什么?”
“萌萌挑的。”他不得不说,“你不收她会伤心的。”
曼芝迟疑了一下,只得接过,打开来,是一条TIFFANY的水晶项链,坠子是一只用小碎钻镶嵌而成的蝴蝶,光线一照,眩目的光华在眼前晃来晃去,蝴蝶好似活了一般,扑棱着翅膀,令人不忍碰触。
她低头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告诉萌萌,我很喜欢,谢谢她。”
邵云痴痴的望着橙黄的灯光下她干净娇美的面容,再也忍不住,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曼芝――”
曼芝忽然之间就心慌起来,她不想听他说什么,只觉得在这样的氛围下,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招架不住。
手忙脚乱的推开车门,她逃也似的跨出去,嘴上胡乱道:“太晚了,我,我该上去了,你也早点回吧。”
她几乎是仓惶的跑进楼洞,冲上楼梯,好像后面有洪水猛兽跟着她,直到开了门,向后望了望,发现邵云并没有跟上来,才大大松了口气。
洗完澡躺在床上,她忍不住又打开饰盒去看那枚项链,灯光下,钻石折射出来的光芒有些灼目。
她突然长叹一声,不知不觉中,还是跟他走得太近了。
她甚至觉得今天和邵云的相处几乎可以称得上快乐,这种感觉又让她有说不出的别扭,她承认自己是个认死理的人,只习惯事物原本的面目,而邵云现在的改变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怂恿自己,“你就接受他吧,投降了吧。”
然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跳出来反驳道:“如果是这样,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他?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离开了他?”
曼芝“啪”的一声合上饰盒的盖子,翻身躺下。她从来没有这样烦恼过,一件事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可是辗转反侧了数回,还是下不了决心。
她不禁自问:“你究竟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