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23

栀子花开寂寂香 (三月暮雪) 41-完

by 三月暮雪

第四十一章 人在深深处

第二天,柳茹兰派丫鬟翠红叫了燕喜过去。

“燕喜你要说实话,自打遴选皇子妃后,小姐有没有和太子来往过?”

“回夫人,确实没有。小姐后来生了场病,接着就回老家了。这次相爷接她回来,奴婢一直陪她在身边,连太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柳茹兰暗想,这就奇了,休休在宫内受了惊吓,肯定是碰上什么人了。看她缄口不语,自己也不好问。看来她还是将自己当作外人看待,或者自己平时疏忽她了。于是多问了一句:“小姐平时跟什么人来往?”

“小姐平时和府里下人谈得拢,在外也只有楮天际。别的也没什么人了。”

“楮天际是谁?”

“从小和小姐一块长大的邻居。今年上半年考上甲科进士,在礼部任员外郎。”

“人品怎么样?”柳茹兰饶有兴趣的问。

“书读得好,人又长的俊,在家是孝子。”

“说得十全十美似的。”柳茹兰轻笑道:“总有点不让人满意之处吧?”

“性子有点犟,有时死脑筋,转不过弯。和小姐很投缘,小姐每月倒有二三趟去他那里。“燕喜见柳茹兰善意,也就如实告知了。

“她去的时候,你陪她吗?“

“奴婢只去了一二次,大多数是小姐一个人去的。”

“相爷知道吗?”

“这个——,怕是不知道吧。”

柳茹兰听罢沉吟,休休一向自由惯了,整天呆在家里怕是耐不住。刚才听燕喜一说,那楮天际倒是一表人才,只要休休喜欢,她倒不会反对两人来往。休休年纪也不小了,早晚也要嫁人,就怕两人一来一往的出事。

于是叮嘱燕喜好生侍侯小姐,有什么异样情况赶紧来禀报。

燕喜回到萏辛院,观察起小姐来,看她平静如水,看不出情绪,也就卸下了心。

这天是陶先生的祭日,休休起了个大早,照例和去年一样,去郊外天童寺进香。因已知道陶先生不是自己的生父,也没惊动府里的人,只吩咐了马车夫在外等候。两人粗略打扮一番,悄悄出了府。

本来约好天际陪她们一起去,刚巧今天府衙内有事要办,天际让她们先行一步,等他办完事,自会来山上找她们。

“等你找到我,我已被山上老虎吃了怎么办?”休休笑道。

“山里的老虎怎么会舍得吃你这个美娇娘呢?”他打趣,戏噱她。

天童寺位于京城十里处的条山北麓,那里石耸峰翠,重树幽深,风景旖旎,历来是皇家贵族烧香拜佛的好去处。

她们在山麓下下了马车,正是初日照高林的时候。山间行人稀少,山光明净,青山焕发,远处悠悠的钟磬声时隐时现。

俩人携手,说话间,一条曲折幽深的石径呈现。正要迈进,一闪青色的人影,兀立在她们面前。

俩人同时吃惊的退步,定眼一瞧,原来是泓宇身边的侍卫蒋琛。

燕喜睨视休休一眼,见她已变了脸色,握着的手开始发紧。正欲发问,那蒋琛深施一礼,先自开了口:“惊扰休休小姐了。”

燕喜腾的窜到他面前,声音严厉:“深山荒林的,想吓死我们不成?”

蒋琛并未答她的话,眼光投向休休,复一礼:“休休小姐,我家太子爷请你过去说话。”

“你家太子?”燕喜冷笑,眼睛往四处溜转,声音刻薄道:“人在哪?怎么不亲自来请?好大的架子。”

蒋琛凌厉的目光射过来,旋即暗淡了:“太子说这里说话不方便,烦请小姐去前面亭下说话,太子在那边等候小姐。”

燕喜正欲顶过去,一旁沉默的休休悠悠开口道:“有劳蒋侍卫回话一声,我跟他之间已没话说,不必费神了。”

“小姐,”蒋琛仍然坚持着:“太子吩咐奴才一定要请小姐过去。”

休休淡淡应道:“不必如此。我们还有事情要办。”说完,拉住燕喜:“我们走吧。”

刚迈出几步,身旁一股冷飕飕的风卷过,一道枣红色的光。休休的手肘瞬间被人攥住,她抬头,正对上一双因炙热而生气的眼眸。

她失措的睁大眼睛,涨红了脸:“你…”娇嫩的身躯已离地而起,顷刻淹没在青蒙浓郁的山林中。

燕喜眼睁睁看着小姐被泓宇夹持而去,不由得蹬足,正欲追赶,被蒋琛伸臂生生给拦下了。

山涧处,清澈水潭边,他放她下来。轻薄的嘴唇已扬起,朝她微微一笑:“我在这里等你半个时辰了。”

她的目光从他的脸上飘过:“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他的脸还是精致得摄人心魄,她竟没有勇气在那里停住滞留。

“以前听你说起过。”他只是轻描淡写,眼光投射到她的脸上:“好久没见了,你看起来有点瘦。”

一句话就让休休的胸腹如被掏空一般的痛。俩个人距离那么近,她听见他促促的呼吸声,和着那股熟悉的瑞脑香,搅拌在一起,让她全身瘫软的控制不住自己了。

好半响,似是沙哑了声音,她开口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你。”

“看过了?”

“看过了。”

“那我走了。”

他拦住她,声音急促的:“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那是不可能的。”她断然拒绝。

“为什么?”他睁大眼,眸间显出一丝惊慌,片刻后竟笑起来:“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她握紧了拳头,声音硬邦邦的:“我干吗要生你的气?我只是怕你,真的好怕你。”

“为什么?”他这是第二次问她为什么了。

她噎住,不想说,真的不想说了。她只是悲哀的想,他伤得她那么深,却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还不如不见的好,不说的好。

远处有燕喜的呼唤声。她必须得离开他,永远离他远远的。

他在后面轻轻的环住了她的腰,湿热的气息簇簇的撩拨着她的后颈:“让我抱抱你。”

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猛的扳开他的双手,逃也似的向径道处跑去。

秋意空阔,山色笼雾,红叶黄花片片落,他坚决的声音在空谷中回荡:“我会来找你的!”

天童寺里烟香袅绕,梵音阵阵。寺院的主持陪了休休祭拜完陶先生,缓步走出梁殿。

寺内银杏林荫道口,浓密的树木通体黄成一片,明媚的阳光照射下,趁上清得没有渣滓的天,一直明快到人的心里去。

“主持,佛家常用银杏木雕刻佛像对吗?”

主持阂掌称是。银杏高大长寿,而且不招虫,佛家最有功力的数用来雕刻佛像指甲,轻薄如真,从来不损不裂。

“小姐来的且早,再过一月,满树果子,到时候还要收了,接着很可能一夜秋风,也就落叶归根了。阿弥陀佛。”主持意味深长的微笑。

休休的眼前仿佛看见满树金黄下果子累累,密密扎扎。

正因为没有结果,所以还有盼头,还有想象,对吗?

天际过来了,很自然的拉住她,他们沿着银杏林荫道往山门走去。燕喜在前面走,沿路的野花吸引着她,她蹦跳着采摘着,身影与他们愈拉愈远。

天际侧脸看休休,她的脸上透着凝重,不觉轻笑道:“是不是累了?看你走路这么沉。”

休休微微一笑。天际在她前面蹲下身子:“来,我背你。”

天际的脊背没有那股撩人的瑞脑香,然而开阔又温暖,她不由得将脸帖上去。

天际背着她,踩在撒满落英飘叶的山径上,她那透着柔软花香的呼吸声,拨弄着他那跳动不已的心肺。

她的声音随着山风,从松顶上徐徐飘来:“天际哥,你娶我吗?”

他的身体一滞,眼睛眺望着远处的朝霞森竹,一泓清亮的泉水在里面盈波流动,随即用最温柔的声音回答道:“好的,我娶你。”

第四十二章 暗流

翌日,天际在涵园的书轩里,写了一封家书,绵绵长长,表示了自己娶休休的心意,派人快马加鞭送至孟俣县。

然后打定主意,束发整冠来到嵇明佑的府上。虽是一路搜索枯肠,看到嵇明佑那张挂了霜的脸,不觉欲言又止。

自从泓宇被立为太子后,嵇明佑的心绪一直不快。虽然他明白事情迟早会发生,但听闻是沈不遇一伙在暗中谋策,胸口闷得慌。

山雨欲来风满楼,穆氏势力已摇摇欲坠。等皇上一驾崩,沈不遇一伙兴起,穆氏瓦解,众亲僚作鸟兽散,这是他不愿意看见的结果。现在当务之急吸收新生力量作后备,诸如天际那样的后生。

天际当然不觉里面暗流涌动。对他来说,嵇明佑对他有知遇之恩,又是皇亲国戚,他理应肝脑涂地才是。可是今天,他鼓足勇气第一次去违抗他,为了休休。

果然嵇明佑听了他的话,拉长了老脸,声音也变得冷飕飕的。

“那怎么行?刘老爷已经问起过好几次了。因你刚上任不久,事务又忙,怕你分神,才将这事暂时压下了。如今你叫我怎好去回了人家?”

天际拱手陪礼道:“如今还未聘下这门亲事,自是来得及,还望大人周全。”

嵇明佑寒着脸:“那刘老爷是个大财主,你放着眼前的金山银山不要,不觉得后悔?”

“晚生只想与休休同甘共苦,求大人成全。”

嵇明佑背着手,在厅内来回踱步。他很生气:“又是那个沈休休!她是沈不遇的女儿,你娶了她,就是沈不遇的女婿了,这不是对着我干吗?”

“晚生不敢。休休是休休,沈不遇是沈不遇。大人的恩情,小的莫齿难忘。”

“你想的倒轻巧。”嵇明佑冷笑。这个楮天际,天下云娥无数,偏偏找了沈不遇的女儿,为了儿女情怀甘愿不惜功名利禄。他是不是选错了他?

“就怕你以后后悔了,可别来找我。”

“后悔什么?”话音未落,大皇子劭宇从厅外迈进,笑容满面。俩人连忙躬身跪拜。

“天际兄弟,”劭宇认识天际,乐呵呵道:“刚才听你在说休休,是沈不遇府上的休休吗?”天际低头答是。

“大皇子评评理,这小子要娶那个沈休休为妻,这不是冲着为臣来吗?算为臣白白培养他了。”

“哦?”劭宇扬眉,顿觉有趣:“那休休本宫倒也见过几次,伶俐可爱,长得又美,天际兄弟艳福不浅啊。”

嵇明佑皱眉,不吭声了。这大皇子,一碰上花草之事,比任何人都来劲。

果然劭宇兴致勃勃,拍着天际的肩笑道:“不用发愁,日子一旦定下来就来禀告本宫。到时候,本宫自会前来凑个热闹。”

天际欣然施礼,察视嵇明佑的脸色阴晴不定,趁大皇子在,也就禀身告退了。

出了府,不觉轻舒一口气。只要自己和休休相亲相爱,嵇大人迟早会谅解他的。

想起休休,唇边不禁浮起甜蜜的笑,她在沈不遇面前,也是这么说的吗?

“什么?”沈府内,沈不遇听了柳茹兰的一番话,惊得拍案而起,几上的茶盏震得哗啦作响,茶水四溢。

“胆子也太大了。我好歹也是她的父亲,没经过我的同意,竟敢自作主张,太为所欲为了!”

柳茹兰苦笑,她也是之前听休休告诉她,她要嫁给楮天际了。尽管她已知道他们的事,可也吃惊不小。

沈不遇气结。他原本在倪秀娥面前同意俩人交往,是为了顺利说服休休回京城。后来因为休休的身世暴露,加上立太子的事,他倒把楮天际给遗忘了。结果一疏忽,无端的生出枝节来。

他气冲冲前往萏辛院。

休休看到他闯入,丝毫不惊慌,神情自若的站在他的面前。

“你想嫁给那小子是不是?”他盯着她的眼。

“是的。”她平静的回答。

他们是父女,可是从来没有如此近的说话过。他们之间始终横着一条鸿沟,他跨不过去,她又不想迈进一步。

“你现在是相府的千金,为父自会给你挑选个好的。楮天际背景太差,他配不上你。”

“什么叫做配得上?”休休悠悠说道:“休休本来就是苦出身,那些权贵势利,休休倒配不起。”

他虽然是她的生父,可是没权利来干涉她的终身大事。她只是他的一个私生女,为了自己的利益,她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被他抛弃了。

沈不遇也沉默了,或许,他也想到这一点了吧?

可是现在,她是他沈不遇的千金,萏辛院里的主人。他不能随随便便的将她嫁了,这关系到他沈不遇的颜面,他不能让有些人看笑话。

“你现在见到的男子不多,所以认为楮天际是最好的。为父介绍一些京城里的王公子弟让你认识认识,再做决定也不迟。”他耐心的劝导她。

“怕是又搞出什么遴选事件不成?”休休冷嘲道,她实在厌透了他。

她越在萏辛院内多留一天,好象欠他的越多,她不想欠他什么。她固执的以为,他欠了她十几年,欠了她的母亲,还有陶先生…

这种想法在她第二次留在这里开始,愈来愈强烈,已经根深蒂固了。

沈不遇的脸霎时阴沉下来,他已失去了最后的耐致。

他出来的时候,唤了两位侍卫过来:“看住小姐,不要让她出去。”

他需要时间,或者至少可以磨磨她的锐气。

俩个人僵持着。休休暗中写了条子,吩咐燕喜送到天际那里,告诉他稍安勿躁,她自会想办法出去的。

日子就在平静中过去了。

这天,守门的侍卫进来禀报:“老爷,外面有个妇人求见。”

沈不遇正在花厅品茶,二夫人柳茹兰陪在身边。因为休休的事,沈不遇整天显得心事重重,有时眼望萏辛院,唉声叹气。

沈不遇闻报,道;“唤她进来。”接着,自嘲着:“看来本官真的忙了,连妇孺之人也要见。”

柳茹兰看他脸色稍霁,也就笑着答道:“老爷爱民如子,百姓自是将老爷看作再生父母,任何事一经老爷之手,也就迎刃而解了。”

沈不遇听了神爽。说话间,侍卫已带了那妇人过来。那人头绾青布,素衣黑履,低头垂手,至他们面前倒头便拜:“老奴倪秀娥拜见老爷夫人。”

坐着的人倒吃了一惊,柳茹兰失声问道:“你可是奶妈?”

倪秀娥抬头,已是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道:“老奴来向老爷夫人请罪来了,不孝子楮天际不听老奴规劝,冒犯了老爷夫人。老奴教子无方,罪该万死,请老爷夫人降罪啊!”

柳茹兰恍然大悟:“原来楮天际是奶妈的儿子。奶妈快起来,你我十几年没见了,奶妈可好?”

倪秀娥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奴还蒙着夫人牵挂,却恩将仇报,实在是没脸见老爷夫人啊!”

沈不遇唤她起来说话,倪秀娥仍旧固执的跪在那,哭得声嘶力竭,天昏地暗。

几个丫鬟过来扶她,她重得象头死牛,挣扎着不肯起来。

“好了好了,”沈不遇无可奈何的站起来,踱到她的面前:“你儿子的事情本官也不计较了,他俩如果有缘,咱们也只能随它去,强逼反倒会生出事来。奶妈老远赶来,想是累了,先回去吧,容本官再考虑。”

柳茹兰给倪秀娥递了个眼色,倪秀娥赶紧叩头跪谢。

倪秀娥从沈府出来,眼望着清亮的苍穹,嘴里自言自语道:“四宝,娘只能为你做这些了,以后就看你的造化了,你可要善待休休啊。”

她似乎又想起什么,接着念念有词:“曹桂枝,你在九泉之下保佑孩子们吧,我这就去庙里给你烧香磕头去。”

第四十三章 芳草在天涯

秋意晚,西风作,草木零落。金琉缥瓦的太子行宫笼罩在冥迷的秋霭中,更显得瑟条萧杀。

秋月手掖着锦被羽衾,掀了珠屏锦幛卷流苏的外帘,径直走进了内殿。又该是换裘被的时候了。

很熟练的撩开重重绣金的幔帐,将怀里香了熏的天蚕云锦被铺开,双心缓缓滑动,感受着缎面的蓬松柔软。然后掀了床头蟠龙苏绣的裘枕,侧眼看过,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

一片莹白的栀子花蕊玉呈现在眼前。她习惯的捺在手中,双指轻轻掭拭,感觉着温润柔滑,然后重新放回原处,用新换的裘枕压在上面。

给花架上的建兰添了水,掸去白玉香炉上肉眼看不到的尘灰,点上檀烟。顿时内殿里清香袅绕,丝丝缕缕沁人心肺。

外面有宫女唤她,她应了一声,环视四周,无瑕疵可挑剔,才从黄花梨木雕的屏风穿过,走到殿外。

太子妃寝宫里的侍女在找她,见她出来急忙道:“秋月姐姐,大皇子来了,太子妃传你过去伺候呢。”

秋月皱眉,冷哼道:“你家主子也太抬举我了,什么事都会想着我。”

那侍女也不介意,看四向无人,才小声说道:“姐姐不必生气,太子爷对你最亲近,她当然心里不痛快。”

秋月冷笑,也不答话,将换下的裘被交给宫女,然后慢悠悠向池边走去。

池边百花亭下,泓宇慵懒的靠在梨花木榻上。他的旁边同样是悠闲自在的大皇子劭宇,侧边几尺外的亭榭处端坐着太子妃楼懿真,此时正盈盈浅笑,脉脉看向泓宇。

秋月奉茶,劭宇接过,轻呷一口,眉开眼笑道:“秋月姑娘的茶就比别人的好喝。”

懿真掩嘴莞尔。泓宇懒洋洋道:“你这副德性,见谁说谁好,怪不得有那么多女人黏着你。”

劭宇看他精神不振,便开玩笑道:“我再会说话,也不及你太子爷眼睛一眨,那些女人不就屁颠屁颠的跟上来了?”

对面的懿真开口笑道:“瞧大皇子把太子爷说的,那些女人再怎么着,太子爷也是捏得住轻重的。”

泓宇的眉心凝了一下,眯起眼养神。懿真闭了口,有丝惆怅,沉默的端起了茶盏。

劭宇有点实心眼,看气氛有点僵,找了笑料逗懿真:“弟妹,你们结婚也有大半年了,怎么没见有什么动静啊?”

懿真立刻红了脸,瞥了泓宇一眼,笑道:“奴家年纪还小。”

“那怎么行,你要主动争取,再拖下去,只怕人家休休小姐也要赶上你了。”

泓宇微眯的双眼猛的睁开了,侧脸问劭宇:“你刚才说什么?”

劭宇以为泓宇来了精神,补充道:“沈丞相的女儿休休小姐快要嫁人了,前些日子我碰上新郎倌,还向他讨喜酒喝呢。”

泓宇噌的腾起身,脸已涨得通红,双目死死盯住他,似是一口要将他吞下。劭宇慌了:“喂喂,别这样看着我,你若不信,你可以自己去问问。“

话音刚落,泓宇已旋风般向宫门飞去。

劭宇缓过神来,是了是了,他们俩人原来是有交往的。他不是已经放弃她了吗?

再回头看楼懿真,但见她已是脸色煞白,不停的啃噬着下唇,手中的帕巾似要拧出水来。正欲说话,绛碧色广袖一挥,几上的茶樽果盆扫落一地,人兀自怒冲冲离开了。

劭宇傻愣着,看来今天他来错了。

林荫道上,泓宇策马狂奔。

他不相信,他要去问她,他要她亲口告诉他!

相府外,他扔了马缰,不顾门卫的神色,径直闯进去。他知道她住在哪里,他来过。那次他借故来过,只是为了能见到她,可她离开了。

萏辛院里满目狂絮乱花,恰似他的情绪。待他看见她听到外面的动静从里面跑出,和着那双幽静湛亮,微带诧异的眼眸,他那激荡不已的心跳忽然的平静下来。

他自嘲的笑,劭宇一定是在骗他。他的鲁莽闯入,差点惊吓着她了。

“你来干什么?”休休的声音淡淡的。

他站在她的面前,闪着晶亮的眼睛,温润的气息夹着促促的呼吸声,拂过她的面颊。她禁不住又心荡神摇起来。

她攥紧拳头,努力克制自己。

“想起来真可笑,劭宇说你要嫁人,我就跑过来了。”他感到有点难为情,牵了牵嘴角,笑道:“这家伙尽骗人,回去好好整他。”

她的眼光迅速在他面前掠过,一潋潮红映在面颊上,清亮的波光在眸中流转盈动,随即低下头去。

他的唇边立时浮起开怀自得的笑意。他是那么的自信,她怎么可能轻易就嫁人呢?“

“是的。”她的声音悠悠传来,眼眸已抬起,清凉而平静,不闪不避的直视着他:“是的,我要嫁人了。”

“等等,”他摇头,他的思路有点紊乱,双手不由自主的抓紧了她的肩胛:“是不是沈不遇在逼你嫁人?你告诉我,我会想办法对付他的。”

“泓宇。”她哀哀的叫道:“谁都没逼我,是我心甘情愿的。”她的肩胛感到麻酸酸的疼。

“为什么?”他皱眉。他又问为什么了。

“不为什么,我想嫁人,天际对我很好,仅此而已。”她咬紧牙关道。

“天际是谁?”他横了眉,霸道的口吻:“他敢碰你?我是太子,我不会让别人动你的。”

她气结,他真的是不可理喻。她失了耐心,提高了声调:“我求求你,别来烦我好不好?”

他的脸色刹时变得苍白,用受伤的语气追问她:“我烦你了吗?我哪里说错了?”

她狠了心,一字一顿,继续说道:“让我告诉你,我喜欢天际,天际也喜欢我,我很愿意嫁给他。”

他的身形有一丝的晃动,晶亮的眼神失去了光彩,声音空荡荡的:“你喜欢上别人了?”

她的眼眶顿时有了雾气,她竭力控制着,使劲的点头。

他相信了,彻底相信了!

他定定的看着她,冷薄苍白的唇透着悲凉:“你恨我对不对?你竟然用这种办法来报复我。”

“不是的。”她轻轻的摇头,声音中透着无奈;“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

“我做错了吗?我没办法的,真的没办法。”他的话语带了哭音:“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泓宇。”她凄楚的叫道。

他怅然若失的看着她,良久良久,突然,他捉住她的手:“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她的眸中似有光芒一闪,只是那么一瞬间,熄灭了。

秋风瑟瑟,朱槿花残,岁月悠悠流水无情,他们终究是回不到从前了。

他的脸色很灰败,一种挫败:“我回去了。”他有他的自尊,他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她难过的看着他,心里刀割般的疼痛,嘴里嚅嚅道:“对不住。”

他的唇角噙了凉薄:“是我负你在先,对不对?”

他用哀伤的眼神凝视着她。她的眼睛瞬间模糊,里面有盈波流转,她攥紧拳头,生生将它咽了下去。

终是控制不住,她急转身,背对着他咬牙道:“你走吧,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她听见他的步履声,缓慢的,离她愈来愈远。

她转身,她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她的眼泪潸然而下。

他们错过了是不是?有细雨绵绵飘过来,她抬起头。

错过了花,她将遇见雨,错过他,她还有天际,天际会陪伴在她身边的,对吗?

第四十四章 疑云

天际下了马级,将缰绳交给守门的小厮,不经意扫视了一下涵园外貌。

山墙已粉刷完,那些脱落剥离的斑点已然消失。因大门也新漆过,远看乌亮近闻漆香,加上园内的树枝藤条已悄然探出头来,外人一眼觉着此园朴质素雅。

满意的笑了。他跨进了大门,脚步轻快的向正厅走去。

母亲倪秀娥正指挥着园里的老佣搬弄桌椅。她吩咐将一对雕了喜鹊的核桃木椅搬到厅堂两端,又觉似是不对,便让老佣撤了,换了一对苏州宝塔纹榉木椅上去。

天际眼望着母亲忙碌的身影,笑道:“娘,您这样搬来搬去的干什么?”

“四宝,这你就不懂了。”她满脸严肃:“昨天娘拿了你和休休的生辰八字,请算命先生占了一卦,说你俩八字姻缘都合,须谨防妖魔缠身。你搬进来的时候没请过菩萨,先生说先将屋内的摆设移动一下,然后为娘再替你请菩萨去。”

天际一听,笑起来:“娘说的真是玄乎。”

“你不懂就不要乱说。”倪秀娥打断他的话:“娘也不光是为了你,休休进门后就是这里的主人了,你不想也得替她想想。”

天际赶紧称诺。这时小厮跑进来禀报:“楮爷,相府里来了人,说是丞相大人要您去一趟。”

娘俩对望了一眼,天际脸色凝重。倪秀娥叹口气道:“相爷既允了这门亲事,你也不必紧张。咱们是小户人家,休休嫁给你自是委屈她了。相爷心里肯定不好过,你在他面前要恭敬谦逊,不许顶嘴。”

天际唯唯是诺,正要出去,倪秀娥又唤住他:“相爷若提起啥时放定,啥时过礼,你都由相爷说了算。”

天际一听如此烦琐,面呈为难之色。倪秀娥郑重道:“这是礼数。咱们虽是穷人家,这点礼数也是要讲究的,省得被人看瘪了。”

一句话说到天际的心坎上。虽然他和休休两情相悦,沈府那边他总觉抬不起头来。沈不遇给他的那一拳,个中滋味还在心头。有母亲在真好,至少可以安抚他的心。于是问道:“娘,等休休娶进门,您就不回去了吧?”

“傻孩子,休休是千金小姐,老身伺候她还来不及呢。只要你们两口子不要嫌我这个老太婆就是了。”

阳光下天际离去的背影,挺拔而俊伟,她眼角的笑纹不觉舒开了。

她是想开了,儿子有了功名,又年轻,将来有大好前程,他沈不遇找了他做女婿自是不亏,这一点他肯定想到过。她以前是怕,现在还怕什么呢?

秋日里的相府庄重肃穆。沈不遇在书房接见了天际。

他犀利的眼睛紧盯着面前站着的天际。不知为何,他就是不喜欢他,尽管眼前的人垂首而立,他总觉得他的身上透着一股叛逆,一种抗拒。

休休偏偏要嫁给他。他无可奈何,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让步了。

可是泓宇的闯入让他改变了主意。他终于清楚了休休在泓宇心里的位置。

望着泓宇伥徨离去的背影,他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但是他不能做得太露骨,他手中的棋子必须一步一步的走,直到这个楮天际彻底主动的认输为止。

因此,他的脸上浮起了慈爱的笑。

“天际,”他亲切的叫他:“去年的时候,你还是一介书生,现今却已功名在身了,后生可畏啊。”

他站起身,踱到天际的面前,轻拍了他的肩:“过去是本官老眼昏花,你也不必太计较了。以后你娶了休休,咱俩翁婿之间说话也不必太拘谨了,是不是?”

天际急忙拱手道:“晚生才疏学浅,顾事不周,请大人多多涵量。”

“唉,”沈不遇叹口气:“实不瞒你,以前本官对不住她们娘俩,一直将她们扔在荒郊野外。后来接了她来,心里始终过不去,想给她找个好归宿,就有了选妃这件事。”

天际的眼里浮现了那幅情景:燕喜捧着那套淡黄曲褶彩条襦裙,门口的侍卫谄笑道:“燕喜姑娘手中的锦衣真漂亮,是明天小姐穿的吧?小姐一穿上肯定迷死三皇子,皇子妃非她莫属。”燕喜赶紧往天际那边瞟了一眼,瞪了瞪侍卫,自顾进府去了。

“因为那时太子和本官有了点芥蒂,太子年轻气盛,偏选了别人。”

天际的脸色逐渐暗淡下来。那天他亲眼看着她进了玄直门,还回头朝燕喜粲然一笑,她是很希望自己被选上的是不是?

沈不遇的眼光在他阴晴不定的脸上停住,继续说道:“太子不知怎的,又后悔了,前几天还跑到府里来。你想,他已有了太子妃,难道还要休休去做偏妃不成?”

天际的嘴唇印了透白,声音一紧:“这么说,他们原本是认识的?”

“岂止是认识?本官带她多次进宫,太子的母亲容妃娘娘可是本官的远房表亲。”

一时间,天际的脑海里如同策马疾驰过崇山峻岭,一幅幅画面迎面闪过。

她脸色惨白,在宫人的扶持下,晃晃悠悠从玄直门内出来…

那户老夫妇院子的侧屋内,她和燕喜相拥而泣…

山岩处,她独自一人,双手掩住了脸,低头呜咽出声…

“这孩子是重情重义之人,你们俩从小青梅竹马,她自然放不下你。”

有一天,她来找他,在花雨寂寂的樱花树下,她抬头,他的手指绵绵划落,停留在她如花瓣柔软的唇上,她下意识掩住了嘴…

沈不遇的话还在絮絮细说:“本官这时候说清楚,是为免你们婚后起疙瘩。那太子任性自负,什么时候又跑来了也说不定,只是希望你不要误解了休休。”

她是真的心甘情愿的想嫁给他吗?他走向萏辛院的时候,还在使劲想着。

燕喜敬了茶,悄悄退了出去。

他定定的站在她的面前,眼光落定在她的身上,心潮澎湃。

她的肌理是细腻的,如朝霞映雪,双眼顾盼生辉,撩人心怀。那句所谓的“流风之回雪,轻云之蔽日”,就是描述这样的女子吧?

这张桃花般的脸,这双澄澈见底的眼眸。

他等了她多少年了,他相信终有一天她是属于他的。

“天际哥,”她就在眼前,声音清丽而柔和:“干嘛傻呆呆的看着我?”

他的神色缓了一下,迟疑的,伸手将她拉到自己的胸前。她的身上芳香袭人,双瞳如剪水,他朝着那个方向低下头去。

他只想证实一件事。

他的呼吸,带着温润的气息扫过她的脸颊,她下意识的稍转脸去,他的唇片只是在她那里轻轻划过。他的脸上瞬间映显了一抹受伤。

“你是愿意嫁给我的,是不是?”他沉沉的声音。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面上掠过一丝慌乱,手不由的抓紧了他的肘袖:“是的,天际哥。”

“那刚才我只想亲你一下,你为什么躲开了?”

她的双颊涂了嫣红,声音嗫嗫道:“我是怕被别人看见,燕喜会笑我们的。”

他的脸色如雨后初霁,有了晴暖:“你不要骗我,我怕会失去你。”

她微笑,温柔的看着他,嘴角甸起一丝坚定,微阖了一下眼睛,朝他点了头。

他放心了,她会是他的。

他的心跳如欢快的溪流,发出淙淙的声响,肆意的向周围荡漾开去。他情不自禁的搂紧了她,再次低头,这回她再也没有躲避他了。

四处静悄悄,一缕秋风从雕窗外拂过,掀动天青色的蝉翼纱帘,如蝶翅翻飞,然后不动了。

相府外,天际策马缓行。

路旁一株错落有致的梧桐高耸在沈府红墙旁,已是满树枯黄。树下两位宫廷侍卫模样的人,正守护着一匹青白色的御骑。

御骑上的人一身枣红,耀眼摄目,五官精致得夺人心魄,神情却是呆滞潦倒。此时他正一动不动的,双眼一直望向相府内飞翘的檐角。

天际知道那是谁了。他的脸上浮起酸涩讥诮的冷笑。

天际策马,两眼直视前方,马蹄声声慢。泓宇的脸侧过来,看了他一眼,木然的,淡淡的,不过是稍微的停留,又转回过去了。

他们俩就这样擦掠而过。

第四十五章 空缱绻

天际一走,休休吩咐燕喜掩了内室的门,疾步向院外走去。

向府内的下人打听了沈不遇的去处,她迈向通往书房的台阶。

极目四望,暮秋中花萎叶黄,梧桐红叶堕纷纷。红墙青瓦的楼阁亭榭掩映在瑟瑟的簇柳烟树下,眼中的相府从来没有如此萧条过。

心中萌生了阵阵恼人的情绪,不觉加快了脚步。

没等下人禀报,自己径直跨进了书房的大门。

沈不遇好整以暇的坐在那里,看到她盈盈飘动的身影,不由坐直了身。

她傲立在他面前,双目冷冷的盯住他,声音冰凉凉的:“刚才你跟天际说了些什么?”

他一愣,随即耸了肩,露出滑稽可笑的神情:“我还能跟他说什么?无非是些授业传道之言。你也知道,天际年轻又不谙世故,为父也想开导开导他。”

“就这些吗?”她挑了眉。他看她这副态度,心生不悦,但还是点了头。

“你这人真假。”她收了眼。她不会相信他的。

“你这是什么话?”他气恼,瞪大了眼,声音沉沉的:“你以为我会欺骗他?”

“是的,是的。”她的情绪激动起来,叫嚷道:“不管你说了什么,我和天际的事,我绝对不会让你插手的!”

以前她是幼稚,任意他摆布,结果落了个伤神落魄的地步。

她的命运她自己会掌握的。只要能够速速离开这个地方。

她的眼中顷刻噙了泪水,喉咙似是鲠住:“以前我们好好的,我们过我们的日子。要是你不出现该有多好…”

他愣住了,用不相信的眼光看着她:“你这样不好吗?你不用再过苦日子,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不好!不好!”她不停的摇头,双手撑住了案几,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了泪:“我不要什么,我只求你能让我们能够平平安安的过下去。”

他似是动容,声音不禁柔和:“你母亲是盼着想进这个家门的。”

“我不要,真的不要。”她的眼中透着悲凉:“她什么都没得到,却这么早的走了。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要的好。”

开满栀子花的院子,狭狭长长的弄堂,天际家门楣上挂着的涂铜铃铛,提着工具满面慈爱的爹…

她已失去太多太多了,包括那份童真,还有,那颗心。她还能找到吗?即使找着了,还能拾回去吗?

俩个人沉默着。起风了,一落残晖斜射进来,夹杂着扶疏的树影,斑驳的隐射到他们的身上,支离破碎。

守卫的闯入打破了彼此的沉闷。沈不遇扬起了眉:“何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守卫跪地禀道:“回老爷,小姐,楮大人象是被太子的人掳去了。”

两人同时大吃一惊。沈不遇问道:“怎么回事?”

“楮大人出门的时候,太子他们就在道口。因离府门较远,小的一时没注意,等楮大人过去才发现。小的回头看时,楮大人一眨眼就不见了,正纳闷着,有个宫里的侍卫过来,说楮大人就在太子宫里,要——”侍卫看一眼休休:“要小姐过去呢。”

休休闻言一趔趄,惨白了脸,连嘴唇也开始发抖了:“这个人真是疯了。”

扫了沈不遇一眼,也不说话,跟了守卫跑出去了。

天际站在一间晦暗的屋子里,四壁空阔,静寂若死。已是黄昏,只看见暗红色的人影,绰绰欲动。

门扉豁然洞开,泓宇修长的身影。因是逆光,白皙英挺的脸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灰。

俩个男人静静的对峙着。泓宇的神情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种冷峭,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骄矜。

先开口说话的却是天际:“你把我抓来想干什么?”

泓宇还是那副淡淡的摸样:“我抓你了吗?”他抽起唇角,显得优雅而自得;“你的身上有哪点被我弄疼了?”

天际被他这种样子激怒了:“别以为你是太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不怕你!”

斑驳的光影下,泓宇那隐藏着阴霾的眼神看着天际,竟有一丝邪恶的味道。天际的心中无端的产生了一丝恐惧。

“你不用怕什么。”泓宇似是看破了他的心思,仍然用那种淡淡的口吻说道:“本宫只是想警告你一句,不许碰休休。”

“如果我碰了呢?”天际心中的惧意陡然消失,换来的却是无可名状的愤懑。他凭什么?

泓宇的脸上立时有了一种异样的阴沉:“若你碰了她,我会让你好看的。告诉你,休休是我的,她一直是我的!“

天际的耳边想起了沈不遇沉沉的声音,脸色都变白了,脸上却浮起刻薄的讥笑:“好啊,如若你真的那么自信,你干吗还来跟我说?”

这些不可一世的皇族子弟!他是不会轻易被吓倒的,无论如何,他也要挺起胸膛来维护自己的自尊,他们楮氏家族的荣耀。

“你以为你这样做,休休就会喜欢你吗?你错了,太子殿下。”

泓宇的神色刹那颓废,默然无声,只有眼帘在微微颤动着,落下一层重重的阴影。

他听见后面簌簌的脚步声,细碎而轻柔,他蓦的回过头去。

她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脸上染着一抹痛惜,深深的痛惜。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他突然发现,他今天做错了,他冒失的行为在她的眼里是多么的幼稚和愚蠢!

“休休,”他跨前一步,徒劳的试图想解释些什么。

仿佛未见未闻,她径直走到天际的面前,柔声说道:“天际哥,我们走吧。”

泓宇狼狈无措的看着他们擦身而过,嘴唇不由得抖动着:“休休…”

她的唇角紧紧的抿着。那样的容貌,在他的眼里,是冰冷的,也是艳丽的。

休休和天际沿着池岸走,夜风肃杀,掀动风竹,似有呜咽隐在万叶千声中,划破了静谧的夜空。

夜深了,太子妃寝宫里,楼懿真还在等待。玻璃枕,水晶帘,屏风上雕画着的叠叠翠山丛柳,金光闪耀。大半年了,她总是这样的等待。

宫女扶持着已醉得不醒人事的泓宇进来。她从透雕着鸳鸯戏水的花梨木缠枝床上起身,让泓宇舒服的躺下,吩咐她们褪了衫袍,靴袜。

朱漆泥金的铜镜映着红烛,烛光嫣红如晚霞铺陈开来,在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轻轻的躺到他的身边,颤动的手心落在他裸露的半透明的胸脯上,感受着他的心跳。

半明半晦中,他似是惊醒。他的眼中带着如在梦中的神情,迷朦的看着她,手懒懒抬起,指尖缓缓拂过缠绕在她额角的发缕,嘴角轻轻滑动出二个字,那个让他魂萦梦牵,却教她恨彻心肺的名字:“休休。”

她蓦然起身,快步走到白玉麒麟香炉近前。她的眼里恰似凝了一团燃烧的火焰,双手举起了香炉,狠狠的摔在了地毯上。

第四十六章 结缡

这天是轩正二十七年十月二十日,泓宇照例去父皇的寝殿问安。

今天他起的稍晚。秋月进来服侍的时候,他还懒洋洋的靠在衾枕上,双指捏着花蕊玉,眼望着面前的重重幔帐兀自沉思着,待看见她进来,撑直了身,拿玉的手轻轻的伸进了裘枕里。

秋月看他气色很差,担忧的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奴婢请太医过来?”

他摆了摆手,说道:“不碍事,想是醒得早了,乱了时辰。”看了眼秋月,继续说着:“你也不必大惊小怪的,本宫被你们这些女人伺候惯了,人也越发变得矫情。”

秋月笑道:“太子爷像是嫌弃我们了。”本是开玩笑的话,泓宇却当真:“你服侍本宫的时间也不短了,总要给你找个好去处。”

秋月满怀期待的问他:“太子爷想给奴婢找个什么样的去处?”泓宇思忖片刻,却不吭声。秋月看他满腹心事,也不好追问了。

穿衣梳洗的时候,他突然问了一句:“秋月,本宫问你一个问题,假如你不慎将心爱之物丢了,待你回去找时,它却已归别人了,你会怎么办?”

秋月想起他放在裘枕底下的白玉,略思,笑道:“殿下,是您的永远是您的,它丢不了。”

他呆滞了一下,脸上失神黯然,嘴里呐呐道:“可是,我真的把她给丢了…”

到了皇宫时,皇帝已下了朝。

轩正已经虚弱的需靠人扶持了,尽管每日照例上朝,回来时一身虚汗淋漓,泓宇看到这副情景,自是痛苦不已。

皇帝倒是平静,他安慰泓宇道:“泓儿不要难过,父皇一时还死不了,待朝廷安定下来,父皇把皇位交给你,也就安心的去了。”

泓宇心酸的问道:“劭宇是孩儿的亲兄弟,父皇也要动他吗?”

“傻孩子,他也是父皇的亲生儿子,父皇怎会忍心去动他呢?但是穆氏势力不剿尽灭除,对你,对父皇,对朝廷,就一日不得安宁。父皇看得出,这么多的皇儿里面,你是心肠最软的一个。”

皇帝抚摸着他的肩膀,叹声道:“这也是你的软肋啊!父皇迟迟没有立太子,也是怕你心慈手软,实在是不放心你。你要明白,有时候为了江山社稷,你必须抛弃很多东西,包括你的感情,你明白吗?”

“父皇,丢弃的东西还能拾回来吗?”

皇帝似已倦了,叹息道:“什么叫做覆水难收啊?丢了就丢了,等你回去找,也可能不是原来的东西了。”

泓宇一脸的茫然。皇帝察觉出了他的异样,笑道:“不要太伤怀,你跟父皇一样,也是个多情种。等你坐稳了皇位,这江山,这百姓子民,全都是你的。”

泓宇听着父皇模棱两可的话,想起早晨秋月说的,脑子混沌起来,神志恍惚的步出了殿外。

雾刚散,皇宫内金色的琉璃瓦在煦日下熠熠生辉,发着耀目的金光,飞檐几近云霄,直楞楞的似要把心际戳破。

泓宇无端的感到胸闷得慌,风凉霜冷天,额角反而渗出了细汗,心脏扑通通的跳个飞快。

待他回到太子宫,远远的看到蒋琛站在寝殿外,他的眼皮开始跳动起来,蒋琛跑过来的身影逐渐模糊了……

这天是休休出嫁的日子。

因休休的坚持,就没有了采纳、送婚书等繁杂的礼数。只在下聘的时候,天际送了一枚百炼水晶针作为信物,休休启开履箱,取线贯针,织了连理结回赠。

丝丝缕缕的锦带,表示两人绵绵的思恋和万千情愫,这是出嫁女必须做的,天际却如获至宝,欣喜道:“‘不舍心怀、情用牢结’。休休,你可知我心意?”

休休浅浅一笑,吟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天际轻叹一声,揽住了她。

休休没有母亲,所有的嫁妆都是柳茹兰替她添置的。

沈不遇一直为这件事生气,可又无奈。父女俩视同陌路人。

柳茹兰早早的来了,为休休梳头戴冠,燕喜在一旁服侍。

头戴花冠,耳饰小丁香,鬓后插了玳瑁簪,腰系美玉缀着的罗缨,大红广袖合欢襦,一个美丽鲜活的新娘子就出现在她们面前。

柳茹兰禁不住流下了伤感的眼泪,将红头巾给她披盖上了。

金风细细中,休休在燕喜的搀扶下,下了沈府的台阶。天际一身大红新郎喜服,站在马车旁,打帘,搀了休休上去。

辚辚马车声一直传到涵园,园里的人似乎等急了,车未到,已是鞭炮齐鸣,乐工吹起唢呐。

因时间仓促,天际的三个姐姐都来不及赶来。幸好还有礼部的几位同僚参加,特别是大皇子劭宇的出现,让所有的人惊讶不已。劭宇还赐了火凤衔珠灯一盏,琉璃盏、镂金偏提壶各一件,却尘锦褥子一条。真的是光彩四溢,蓬壁生辉。

劭宇本性随和,又是爱玩之人,渐渐的,众人也是不拘礼节,谈笑风生,场面倒是热闹。

喜娘将打了同心结的红绦交给这对新人,在众人的哄闹声中,天际牵引着休休进了喜堂。

先给端坐在正位的倪秀娥磕跪敬茶,倪秀娥欢喜的接了,轻呷一口,将红包放在龙凤盘上。

主持念礼赋,一爵酒,一盘馔,夫妻共饮了合卺酒。喝赞声声起,俩人拜了天地,休休在燕喜的搀扶下,进了洞房。

正厅已摆好酒席,劭宇坐于主宾位,谦让中众人纷纷落坐,觥筹交错,笑声连连。

这时天色已晚,明灯已挂起,盏盏如晚霞,映红了在场的所有人的脸。劭宇兴致勃勃,站起来高声嚷道:“诸位,新郎新娘既已拜了天地,咱们也不要落了俗套,一起去闹闹洞房如何?”应者如云。

天际因被众人灌了几杯,脸色通红,脑子却清爽,笑道:“大皇子要去,谁敢拦您?为臣派人先跟里面打声招呼。”

劭宇嬉笑着:“是不是心疼了?”众人也是不依,推搡着天际向洞房走去。

笑闹间,燕喜神色慌张的从里面跑过来:“不好了,小姐不见了!”

第四十七章 红烛背

众人闻言,停止了笑闹,面面相觑。在未揭红盖头之前,新娘子怎么可能私自出洞房呢?

天际脸色突变,撩开众人,径直跑向内室。

“燕喜,你不要大惊小怪的。”劭宇拉过燕喜:“你来告诉本宫,新娘子怎么会不见了呢?”

“回大皇子,奴婢本来侍侯得好好的,后来小姐说是有点饿了,吩咐奴婢出来盛点夜膳进去,就这一会工夫,等奴婢进去,小姐就不见了。奴婢屋角屋落都找遍了,就是没有小姐的人影。”

劭宇倒镇静,环视四周道:“或许你家小姐去花园什么地方,夜黑不安全,大家还是去找找。”

众人应诺,分头找去。

倪秀娥闻讯赶来,一急,跺脚道:“怕是被哪个强人掳掠去了。”

燕喜好生安慰道:“楮妈妈不要着急,大庭广众之下不会有这种事发生的,再说,有大皇子在,哪个胆大的敢这样?小姐肯定在园里,燕喜这就陪您去找。”搀了倪秀娥欲走。

一旁兀自沉思的劭宇叫住了燕喜,看四向无人,问道:“燕喜,你可知小姐最近有没有跟泓宇来往过?”

燕喜闻言一惊,回忆道:“上次奴婢陪小姐去天童寺进香,太子爷在半路上拦住咱们了,拉了小姐去说了会话。”

“你听到他们说什么来着?”

“没有,那个蒋侍卫把奴婢拦住了,不让奴婢过去。”

“小姐回来时怎么样?”

“小姐是一个人回来的,好像哭过,很伤心的样子。”

劭宇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这就是了,本宫曾在太子宫里说起休休要嫁人的事,泓儿差点要把我给吃了,疯一样就跑。这对冤家,时好时坏的,也不知道搞的什么事?”

燕喜心下也明白了,紧张的说道:“这么说,小姐在太子宫?”

“真是作孽,”劭宇暗暗叫苦,他今日坏就坏在没有喝醉酒,不然什么都不用伤脑筋了:“休休和天际都已经拜天地了,还搞成这样,这存心让天际难堪是不是?一定是泓宇在搞鬼,你且稳住,本宫速去一趟,把休休接回来。”

“不用去了!”后面传来天际阴冷的声音。两人惊慌的回过头去,天际酷冷阴鹜的眼神直直的看向他们,双目睚眦,似有血腥沉淀:“不要去叫她!随便她去!”

休休是在太子宫里。

蒋琛直到寝殿外才放下她。她一落地,转身便跑,蒋琛挡住她。她的口吻凌厉而气愤:“真是疯子!我已经为人妇了,还把我掳来干什么?”

蒋琛噌的跪拜在地:“请小姐恕小人的罪,太子爷并不知此事,是小的逾权了。”

休休略惊,正色道:“蒋侍卫如此行为,却是为何?”

蒋琛道:“小的以为,小姐就这样嫁人了,总要给太子爷一个交代吧?小的跟随太子十多年了,实在不忍心看他这个样子。”看休休犹豫,又道:“也不耽误小姐多少时间,您进去说一二句也可,小的在外等候,很快便送小姐回去。”

休休心下叹道,罢了罢了,与其两人这样道不明,理不清的,不如早点割断这根情丝,一了百了,以后自己也就安安心心做他人妇了。

如此一想,也就掀了外殿重重帘幕,走了进去。

周围寂静,空无一人。穿过透雕的屏风,撩开帷幕,内殿里半明半暗,鸾金炷台上只燃着一株红烛,烛光浮浮沉沉。白玉香炉丝丝缕缕绕着白烟,墙面,幔帐,月牙花架床,甚至是花几上那盆郁芊的建兰,还在开着滢白皎洁的花。

眼前的景象熟悉又不真切,休休仿佛置身在梦里,嘴里喃喃不得自语。

幔帐里空荡荡的。她抬眼环视四周,走至烛台,拿了未点的蜡烛凑近旁边燃着的火光,周边似乎亮堂起来。忽然一侧有个低沉而含糊的声音传来,她急忙将点燃的烛光吹熄了。

“不要点。”

透过轻薄的幔纱,泓宇正蜷缩在床的一角,眼光只向着前方,黯淡的瞳孔里空洞而平淡。她绕过幔纱,款款步到他的面前。

听到动静,他抬眸,眼前的休休一身新娘礼服,像一朵映在凌波水月里的牡丹,娇姿欲滴,矍目鲜华。似是不确定,他颦蹙眉头,微阖双眼,才睁开,定定的看着她:“是你吗?”

无端的,休休的呼吸渐次沉重起来,半晌,才应道:“是我。”

带着浓浓的鼻音,他的声音恍如隔在彼岸:“你来干什么?今天不是你出嫁的日子吗?”

她沉默缄言。他沿着墙面吃力的倚起身子,烛光烙着他的身影,摇曳不定。他的唇角抽起一丝自嘲的笑意:“我这个样子一定很好笑对不对?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对了,我还忘了恭喜你了。”

一刹那,休休感到身心一点点被扯裂,胸口似开了一个洞,痛苦的血液汹涌而入,激烈沸腾。她一挥广袖,转身欲走,袖口却被他拉住了,他使劲一拽,她的身形随之旋转飘动,整个人落在了他的胸前。

“泓宇!”她大叫一声,挣脱着,她的身子被他紧紧的抱住,动弹不得。他的身体火燎一般的热,想是呼吸急促,他呼出的热气烘得她的耳颊粟麻麻的。

她哀求道:“泓宇,不要这样,你放开我,我们好好说话。”

他的头靠在她的颈畔,声音如梦呓般,痛楚而缠绵:“你要我拿你怎么办?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休休的眼睛瞬间模糊,泪水滚滚而下:“泓宇,你放了我,天际在等我呢。”

他的头蓦然抬起,眸中的狂热和哀怨交织着,落在休休的眼中:“又是天际,他想碰你是不是?你今天做了他的新娘,他就可以碰你了是不是?”

“是的!是的!”休休胡乱的叫着:“他是我的夫君了!你又想怎么样?”

“我,”泓宇眼神涣散,整张脸因痛苦和怨恨而扭曲:“我奸了你!”

一刹间休休只觉得眼里所有的鲜艳色都消失了,青涩与惨白中,泓宇的脸变得涨红,她被推倒在花架床上,他的身子立刻重重的压住了她。

不!不!休休的脑子一片混乱,只是徒劳的叫喊着,满脸泪水纵横,依稀中他灼热的唇重重的落在她的脸上,颈上,她的双手被他的死死的钳住,她已浑身无力的连抬头都不能,仿佛一只落网的虫,只能惶然的挣扎着。

她就这样不清不白的完了吗?这个让她痛彻心肺的人,他要毁了她了!

只是那么的片刻,她模糊的感到一切都已静止了,她身上沉重的感觉顿然消失。她侧脸,泓宇颓然躺在身侧,胸口起伏不定,眼光迷离的看着前方。

她的胸口似被柔软的东西堵住,缱绻交错,丝丝缠绕。他不会这样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曾几何时,他们也在这里,月光如纱,映在她的脸上,稀薄而昏暗,她向他投来怡然平静的微笑。他英挺的轮廓半明半暗,那唇却是扬起,朝她微微一笑…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庸散而无力:“你走吧,我很累了,我想歇会。”

她垂下眼去,发髻上金色百合花的光华在她的眼下留下一层薄薄的影。他滚烫的手心触摸到她柔软的手掌上,有一滴泪落下,灼人似的落在他的手上,仿佛是一团火化成灰烬,只余下一股涩涩的苦味。

月光透过纱窗,笼在两个浅浅的残缺不已的身影上。她轻声道:“我去给你弄水来。”

她起身,端了放在床头的茶盏,坐在他的身旁,调动小勺,一口又一口的喂他。

他贪婪的凝视着她的脸,眼中闪动着深深的伤怀,嘴角却浮起酸涩的笑:“以前我也是想这样喂你的,可你偏不要,还打翻了它。”

休休的眸中依稀有水光盈彻,她反而笑起来,脸色嫣然:“真傻。”

他的手伸进裘枕里摸索着,摊开手心:“你的东西还在我这里。”

她盯着他手中的栀子花玉,眼睛再次模糊,但她马上低头垂下了浓密的睫毛:“已经送给你了,还是放在你这里吧。”

她想告诉他,她本就无意取走它。可是她不能说,只能把这句话深深的埋在心底。

她替他披盖上了衾被,掖了掖,轻柔的整理自己的鬓发和衣裙。他的眼睛从始至终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要走了。

前面路迢迢,条条长漫漫,她想走的,和他要走的,却是不一样的。

她再次看他一眼,迟缓的转过身去。

“休休。”他在后面唤她的名字。

她的身形一震,眼泪夺眶而出,声音颤动着:“别这样叫我,我会,很难过的。”

微摇的烛光落在窗纱上,休休从窗前走过,投到窗纱上的剪影纤柔秀逸,他默默的凝视着,直至那身影渐渐从薄纱上消失…

第四十八章 绣帘垂

休休回到涵园已经深夜了。她在宫外遇上了劭宇的马车,是劭宇送她回来的。

涵园外一片静谧,只有高挂在门檐的两盏喜字灯笼,在夜风中摇摆不定。

她对劭宇说:“请大皇子回去吧,我自己会进去的。”劭宇欲言又止,只是摇摇头,回去了。

听到敲门声,小厮打开大门,满脸惊讶的看着她,然后跑向里园,边跑边叫:“夫人回来了!夫人回来了!”

燕喜第一个跑过来,拉住她的手:“小姐,没事吧?”接着急促的在她耳边低语:“楮爷好象不对头,小姐你要小心。”

休休满脸疑狐的看着她,这才清醒过来,天际发现她不见,一定着急了,她会向他解释的。

倪秀娥也披衣过来:“阿弥陀佛,吓死我了,大皇子说你不会有事的,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休休正要说话,抬眼看见天际一脸阴沉的站在那里,不由得心生愧疚,向他歉意的一笑。

倪秀娥拉住儿子的手,将他拉到休休的面前:“傻小子,媳妇回来了。别傻愣着,快陪休休进屋,早点歇息。”

天际沉默的往里面走,休休跟住他,俩人一同进了内室。

内室里龙凤花烛将燃尽,画屏上漆雕的美人蕉已模糊不清,炉烟熏香,透过锦绣的帷幔,床上的摆设隐隐约约呈现在他们眼前。

休休的心里一阵紧张,不由得低声叫道:“天际哥。”

天际似乎也紧张,沉闷的声音:“你先梳洗一下。”

休休正要说话,燕喜端了盛满热水的红漆木盆进来,扫了他们一眼,轻轻放下,立刻就出去了。天际说你洗脸吧,自己已洗过了。休休心里愧疚,只好默默的洗了。

昏浊迷蒙的烛影下,休休坐在鸾镜旁,手中拿着象牙梳,一头乌亮的长发披散下来,在烛光的映照下散透着幽黑的光。天际本来沉默的倚靠在床楣旁,忽然站起身,举步向门外走去。

“天际哥!”休休在镜中看见了天际,急忙放了手中的象牙梳,启身向他跑来:“天际哥,你听我解释,刚才——”

天际阻止了她:“不用解释,我已经知道了。”看她惶急的样子,口气似是柔和:“你先歇着,我去娘的房间看看。”说完,掩上门出去了。

月夜沉沉,花露已重,四周冷烟寒树重重叠叠。天际独自在长廊旁的栏杆上坐了一会,终是抵挡不住寒夜的侵袭,缓步走向书轩。

经过母亲的房间,隐约有笑声传来。他停住了脚步,仔细聆听,却已经悄无声息了。他在那里徘徊了一阵,折回,又向内室走去。

红烛残尽,冷月照窗棂。床上的人已睡去,想是有心事缠绕,眉心微蹙。他躺到她的身边。

她似乎感觉到了,微微睁开慵散的眼睛,嘴角浮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极度的困乏让她再次沉沉睡去。

天光大亮,休休醒来,扭头看去,身边空荡荡的。

细细回忆,昨夜天际分明躺在身边,脑子便一片空白。傻愣愣的看着床上的绣帘好久好久,最终叹了口气,直起身环视周围,不见天际身影,那套新郎喜服垂在檀木椅上,于是叫了一声:“燕喜。”

燕喜进来,看她脸色无异,定了心,笑道:“小姐睡得真沉,楮爷一早去衙门办事去了。楮妈妈刚起,小姐要不要过去?”

休休慌忙应着,由燕喜侍侯着梳洗完毕,换上绛紫色双皱缠枝罗裙。燕喜已准备好盘馔,休休端了,进了倪秀娥的房间。

倪秀娥满心喜悦的接受了新媳妇的敬馔,拉住她的手道:“好孩子,娘就你一个媳妇,却比亲闺女还亲。你们俩在一起了,也是四宝的福气。娘没什么说的,只希望你们俩恩恩爱爱,早日让娘抱上孙子。”

房间里收拾的井井有条,睡床上有两个大包袱醒目的放在那里,休休吃惊道:“娘这是想回去吗?”

“娘匆匆赶来,家里的事情也没交代好,冬天到了,那块茶园娘放心不下,一定得回去。”

“娘再多呆几天回去也不迟。”

“已经太晚了,这北方,啥时下雪封河的说不准,到时候娘回去就难了。再说,你和天际新婚燕尔,娘这张老脸整天在你俩面前晃来晃去的,也不好看。等冬天一过,你肚子里有了孩子,娘再过来,到时候想撵也撵不走了。”

一番话让休休羞红了脸。晌午时分,天际回来了,小两口陪倪秀娥用了午膳,扶了倪秀娥上了马车,天际策马护送,送至码头,等船开了,两人才依依不舍的回来。

回来的路上天际推说衙内有事,吩咐车夫送休休直接回家。休休看他脸色苍白,叮嘱他早点回家,她等他一起吃晚膳。天际迟疑片刻,接着答应了。

太子宫里。

楼懿真又一次走进了这座低墙红瓦的院子。

院里满目花萎叶黄。梧桐树下,石阶上的人一身锦衣,正在挫腕挥剑,手眼身矫灵,似幻动,似雷电。

她出神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父亲来看过她,满脸难掩的担忧:“听说皇上又替太子选了二名偏妃进宫,我儿务必抓紧,别让太子爷的宠爱被别人抢了去。”

她反而不担心,淡淡笑道:“父亲不用担心,孩儿不会跟这些人争风吃醋的。这些人再多,在太子的眼里也是一样的。”

父亲疑惑的眼神。她不会去解释,她自己心里明白就是。这个人总算嫁人了,她窃喜。可是,那又会如何呢?不久的将来他会是皇帝了,她自己会是皇后吗?

锦衣人的身形飘风般回旋,寒光逼人,古怪莫测。

她暗地里派人查过他的身世,他会是她理想的人选,只要让他死心塌地的愿意。想到这,她的唇角抽动了一下,眼中浮呈出刻薄冷鹜的笑。

舞剑的人身形一闪,长剑在空中画出一道美妙的弧型,紧接着剑尖朝上,一瞬间,梧桐树叶纷纷坠,落满一地落英残叶。

他吁口气,气定神闲。她的脸上展开娇媚嫣然的笑意,款款步向他的面前。

“蒋琛,”她唤他的名字,声音甜腻而亲切:“你的剑法越来越纯熟了,真是让我百看不厌。”

蒋琛神色沉凝,屈膝跪地,拱手道:“太子妃见笑了。”他的手被她柔软的手心握住了。他猛然抬眼,她的眸中溢满了深情而哀怨的神情,他立时怦然心跳起来。

“每次来,你总是这样客气。我不是对你说过吗?这里是我唯一轻松自在的地方。”她的声音颤动着,充满了幽伤:“如果连你也这样,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快乐之处可寻?”

他知道她的孤独寂寞,她是太子妃,年纪却比自己还小,有时不免天真烂漫。他没有亲人,也没有人如此亲近自然的跟他说话,他的心中顿时泛涌起了一股感动的暖流。

她将手中叠着的帛衣交给他:“天冷了,内务府分派下的衣服也不多。这件丝帛棉衣你穿着,又轻薄又暖和,也不会影响你的身段。”

蒋琛接过不知道如何说话,只是喃喃道:“这——”

懿真的眼里已是盈光流转:“如果你谢我,就枉了我这片苦心。懿真不求别的,你就当我是你的亲人便是。”说着,涌动的泪水已是夺眶而出,转身便走。

蒋琛手捧着帛衣,眼望着她离去的孤独的背影,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夕阳西沉,风树敲破寒韵,涵园里也是落叶飘零,一派萧瑟,只有门楣上贴着的喜字给满园稠落添了一份生气。

桌上已摆好了干菜烤肉,醉鸡,生鱼片,黄鱼羹,饭用稻香米做,这些都是天际最爱吃的。

天际姗姗来迟,休休让佣人将已凉的鱼羹再去热了一遍。之间,天际沉默的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休休心中有愧意,也就不好去阻止。等两人用完了晚膳,月波已经浅上树枝了。

鸾凤帐,鸳鸯锦,龙凤花烛已燃起,休休做好了一切。

第四十九章 泪湿阑干花着露

烛光似兰,肆意的向上绽放着。休休深吸一口气。

四下除了听见衣物的悉簌摩擦声,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她的。屋子里一片死寂,她的身上几乎褪尽,只剩一件轻薄的罗裳。她四向搜索着他的影子,他只穿了件雪绸内衫,雪白的绸裤,烛光倒映,烙上重重的阴影,他的脸模糊不清。

她开始颤抖,细微的止不住的颤抖。

她看见天际颀长的影子慢慢向她移近,几乎遮住了她眼前所有的光,他的双手落在她纤细的肩胛上,她的颤抖更厉害了,只那么轻轻的一推,她软软的躺倒在床榻上。

咫尺间,她迎面迎上天际略显苍白的唇,生涩而冰冷,他的吻夹杂着沉重的呼吸接二连三的落下。不知为何,她竟睁眼看他,两双眼睛对上的刹那,似有一道闪电,穿过半黑半灰的天空,窜入天际的眸中。一瞬间,休休的感觉冰凉一片,身子不由得僵硬着,眼睛闭上了…

突然,一阵剧痛似要胀裂开来,她禁不住“啊”的尖叫,蓦然睁眼,眼前天际的双目死死的盯着她,有着慑魄的凌厉:“你的脑子里现在是不是想着跟他在一起?”

他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深陷入她的颈脖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撕心裂肺的疼。

她心一颤,挣扎着,却无法摆脱:“天际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灼热的气息带着酒气喷薄在她的脸上,声音粗鲁:“难道让我抱着根木头睡觉吗?”

她的脑子一片混沌,只是徒劳的摇动着身子:“天际哥,不是你想象的!你别冤枉我!”

他瞪红了眼,抓住她的手,手劲大得让她的腕骨格格作响,痛得几欲昏厥:“你说你那个父亲很假,没想到你比他还要假!你这个女人,竟然骗了我,真让人恶心!”

说着,手劲拉大,一拽,她的身子生生被摔倒在床榻下,惨叫中,休休只觉得每一寸肌肤之下,像干裂的冰面,一点一滴的撕扯着,却又无法愈合,她禁不住嚎啕出声。

天际悲愤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你在想着他是不是?你干吗还回来?你去他那里,我不会阻拦你的!”

休休忘记了疼痛,扑上前去,满脸泪水飞溅,双手抓住他的手肘,悲哀的叫着:“天际哥,你听我说,我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了。昨夜我已跟他说清楚了,我想解释的,可你不想听,你相信我,好不好?”

天际的神智狂乱起来,他扯掉休休的手,悲恸的嘶叫:“是你想和他结束?还是他想和你结束?你和他不可能了,才想到嫁给我对不对?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他霍然起身,她跪在地上,双手猛的抱住了他的一条腿,呜咽着:“天际哥,我是真心想和你过日子的,你别这样对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对我这样,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天际已经失去理智了,积郁日久的苦痛顷刻爆发,他疯狂的叫道:“我不会相信你的!我一次又一次的被你骗,也一次又一次的骗自己,我已受够了!”

房门豁然大开,燕喜从外面冲进来。眼前的休休披头散发,衣衫零乱,满脸泪水纵横,半跪在天际面前啜泣着。

“小姐!”她惊呼,跑过去,扶她起来。

天际看燕喜进来,满腔怒火烧得更旺,全身控制不住的颤动:“就是你们主仆俩,联合起来骗我!世上最毒妇人心,我真怕了你们!”边说,边快速的穿上衣服,靴子。

休休惊恐的拉住他,哀求道:“天际哥,你想干什么?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我是你的妻啊!”

天际的手突的抖了一下,盯着她哀伤绝望的脸,使劲地捏紧了拳头,一刹那又松开了,挣开她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休休哭倒在门槛上,无边无际的黑夜再一次向她袭卷而来。

冷月已被黑云遮蔽,天空象条漆黑的幕布,近的似要塌下来,风潇潇,夹杂着呜咽声,嘶嘶鸣叫着。

天际离家已经一个月了。

一开始休休跑到衙门内去找,天际好象已给下属下了死命令,门卫把守的很森严,任何人未经他允许不让进去。休休生怕外人看出自己的身份,让他面子不好过,自不敢点破,每次都是恹恹然回来。

后来,门卫的防守松懈了,一打听,原来天际跟了詹学平大人赴江宁办事去了,路途遥远,谁也说不清何时回来。休休心灰意冷,终日呆在涵园以泪洗脸,郁郁寡欢。

燕喜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边叮嘱佣人每天经过衙门打听天际的行踪,一边偷偷去了趟沈府,将休休的情况禀告给了柳茹兰。柳茹兰听罢自是吃惊,便急急的赶了过来。

看到休休,不过是一月未见,她已形容憔悴,眼眶深陷,脸色苍白无颜色,哪像是新娘子摸样?不禁悲从中来,心生怜爱,拥住她流下了泪。

休休倒还镇定,对着柳茹兰惨然笑道:“二娘看我这副摸样,定是可怜休休。休休落得这般光景,怕也是自找的。”

柳茹兰垂泪道:“本以为你们青梅竹马,彼此了解对方,我才放了心。没想到才几天,就风云突变,没想到天际城府这么深。”

休休替天际说话:“二娘说哪里话来?他本是开朗的,只是有点多思多疑罢了,经人点破也是会云开雾散的。”

“那他这次为何搞得这么严重?”柳茹兰皱了眉头,其实她是不了解天际的。

“也要怪我,没解释明白,他心里有疙瘩。我以为他是理解我的。”休休怆然泪下。

“你要和他解释什么?”

休休顿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

“是不是太子的事?”柳茹兰心下明白,紧盯着她的眼睛。休休迟顿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上次赴宫宴,你是不是碰上他了?”看休休蓦的绯红了脸,柳茹兰叹息道:“你这孩子用情太专,结果反而伤了自己,那天际怕也被你伤了。”

休休一时泪眼涟涟。

“那太子将来三宫六院的,把你忘记也是迟早的事,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这会害苦自己的。”柳茹兰似是触动心怀,轻叹道:“还不如平常人家,夫妻两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清贫,却是幸福的。”

休休神情呆滞,茫然的看着她。柳茹兰反而笑起来,安慰她道:“我年少时,冲动,不顾一切,爱上了就爱上了,用一生的清苦换来片刻的甜蜜,想想也是值得。找机会跟天际解释清楚,他是你的丈夫了,应该会谅解你的。”

休休听了柳茹兰的话,心里稍微平静,可一想到天际,脸色顷刻又黯淡了下来,她连他的面也见不到了。

柳茹兰临走之前,似乎犹豫了一下,问道:“相爷终归是你的父亲,你们俩个僵成这样,总不是办法。”休休立刻寒了脸,柳如兰也就闭口不谈了。

沈不遇这段日子很忙碌,他根本无暇顾及自己这些琐碎的杂事。

皇帝病情突然恶化,这是一早宫里的内人跑来向他汇报的消息。他刚从皇宫回来,人如虚脱般,瘫坐在榻椅上久久不能起来。

他希望皇帝去的不要那么快,因为他们还有一些事没做,皇帝睁着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他必须在皇帝咽气之前付诸于行动。

这时福来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声。他眼角的笑纹立时加深了,匆匆戴上刚脱下的官帽,指示着福来:“传令下去,务必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赶快行动!”

一场酝酿已久的行动开始了。

第五十章 人比黄花瘦

天际还没回来。

已是仲冬季节,天气就寒冷了。萧萧寒风起,满园花絮飘零,衰草连着衰草,烟霭纷纷。满目的萧条,满目树叶枯黄,这引起了休休无限的惆怅,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天涵园里来了一个人,自称是天际的同僚。燕喜在天际结婚那天见过,便请他在正厅落坐,双方施礼后,来人告诉了休休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天际被捕了。

休休闻言变了脸色,一时手足无措,慌不迭的问道:“请问先生,我家夫君到底犯了什么事?”

来人娓娓道来:“此事本属机密,在下也是无意得知才匆匆前来告诉夫人。嵇明佑大人的好友刘老爷有批货要送至西南,嵇大人特嘱詹大人和天际兄一同亲自押运,到了江宁,那货不知怎的被截了,对方想是早有准备,请了吏部、刑部的人拆箱查看,结果发现都为宫廷禁物,私运私藏宫廷禁物本就是犯了杀头之罪,何况数目巨大。詹大人和天际兄即被拿下拷问,詹大人供出嵇大人的名字,现在连嵇大人也被御林军抓了,听说还牵涉到穆氏许多人,现在朝廷风声鹤唳,看样子这次穆氏家族土崩瓦解了。只是连累了天际兄被卷了进去…”

休休的身子已经摇摇欲坠了,燕喜急忙扶住她。休休哀声问道:“天际受拷打了是不是?他现在人在哪?”

“还在押解回京城的途中,这两天就到了。此番事情严重,天际兄必会关在刑部大牢,夫人急着去,想必不会让您进去的。”

“那我怎么样才能见到他?”

“夫人可以找沈丞相,丞相权威高,天际兄是他女婿,他跟刑部一说,刑部肯定放人。”

来人匆匆走了。休休傻呆着,倒是燕喜在旁催促道:“小姐不必惊慌,快去找相爷,请他想个万全之策。”

休休醒悟过来,是了是了,她只能去找他,尽管两人视同陌路,可为了天际,她只能去求他了。

她在沈府等到了他。休休的到来沈不遇很是吃惊,更让他吃惊的是,他的这次行动中,竟让楮天际牵涉进去,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尽管他不喜欢楮天际,也不看好他们这段婚姻,他的目标很明确,他对付的是穆氏。

她分明是来求他的。他想起以前她对他的诸多不敬,此时正是磨她锐气的时候,他不能轻易就答应了她。于是,他的口气转为生硬:“你要我放了他?那怎么行,这是刑部的事,我这个做丞相的,也不能假公徇私对不对?”

休休没料到他竟断然拒绝了,一时苍白了脸,默不出声。

他有点于心不忍,接着道:“你也没有认我这个父亲。只要你们以后听从我的话,我自会想办法救他出来的。”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一闪。待他张口欲喊,已是来不及了,人已在他面前消失了。

休休茕茕独立在丞相府外,迷惘的望着眼前苍茫天地,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要她拿她唯一保持的自尊来交换,她是绝不妥协的。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忽然,她的脑海里闪出一个人,她想到了他。

她现在这个样子,面色苍白,满脸掩不住的愁容,分明像个怨妇。他会怎么看待她?说不定他会笑话她的。

这只能是最后的办法了,也顾不了这些,于是她踏上了通往太子宫的道路。

她在宫外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有侍卫已经认出了她:“这位小姐您请进吧,小的立刻前去禀报太子。”

他想起那个星皎云净的夜晚,马上重重叠叠的一对人影,他们十指交缠,那么的和谐安怡。

踩在青石板路上,落日斜,湖水滟滟,她已然失去了独自寻芳的心情。恍惚中,她看见他跑过来的身影,不觉苦笑,眼前房帷依旧,花月如常,而斯人隔绝已多少日子?

他跑到她面前站定,目不转瞬的望着她。静默中,她听到他一声轻微的叹息:“你怎么变得这个样子?”

似有一丝的甜掺和着苦水渐渐洇开来,她苍白的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笑意:“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那我们去亭内说话。”说完便拉了她的手腕,正巧触到她的痛处,她不禁低呼一声。他凝视她,不等她阻止,轻轻提起她的手,碧荷色的袖子滑了下来。

已过一月,那大片大片的淤青虽是淡了,还是让人看了触目惊心。他蹙起眉头,脸上分明浮起难忍的痛楚:“你不好吗?他待你不好吗?”

她淡笑如常:“我很好,这只是个意外而已。”

他轻轻的扶着她的手,慢慢向亭内走。仿佛她的手不盈一握,随时一捏即碎,休休觉得自己从指梢弥漫到全身,都有一种想依恋的感觉。

但是她清楚自己来此的目的:“天际被刑部抓了,现在可能在回京城的路上。”

他高声叫唤垂立在远处的宫人:“快拿纸笔来,带上太子玺!”

他专注的写着,日影穿过亭角,映在他的脸上,给人一种安定怡然的感觉。休休忍不住凝神看去,几疑自己在梦中,只觉得不像是真的。

泓宇写毕,唤了宫人:“急速送至刑部,再派兵在路上接人,将人直接送到家。”回身,柔声安慰道:“不用着急,事情马上就会办好的。”

休休的眼中似有水波盈动,她竭尽全力控制住,深深施礼。

叹息声中,他拉住了她,眼中潋滟着漾满深情的光,轻轻的将她抱住,像捧着一朵娇嫩的随时要被风吹倒的花。

她含着泪走,不忍回头。凄凄寒风中,他的声音似在颤颤飘动:“休休,我们都做错了,你知道吗?”

远处楼懿真变幻莫测的脸在湖光的倒映下时隐时现。

天际终于被送回了家。

因是受了酷刑,全身上下遍体鳞伤,加上长途跋涉,虚弱的身子经不住颠簸,到家时已是昏迷不醒了。

休休衣不解带,没日没夜的照顾着。三天后,天际终于醒来。

他抬眼望着休休布满红丝的眼,脸上竟浮现自嘲的笑:“看来我在京城是呆不住了,谁叫我投靠错了人。官不能做了,你又这样,现在谁都不要我了。”

休休含泪劝慰道:“天际哥不要这么说,休休不会离开你的,你走到哪,休休自然跟到那。”

天际的眼中似有光芒一闪:“你真的会跟着我吗?我想回老家去,你舍得离开这个地方吗?”

休休犹豫片刻,看着天际充满期待的眼,终于点了点头。天际叹口气,伸手吃力的握住她的手:“不管怎样,我还是想信你。这段日子我也不好过,总感觉你已经走了。”

休休说道:“别想这么多了,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回去。”

休休疲倦的走到厅外,灰色四合的天空,似有淡薄的纱笼着愁云挥之不去。她缓缓的坐到冰凉的台阶上,抱膝而思。

他说,我们都做错了。她也做错了吗?

落英纷纷,眼前如梦如烟,望不尽天涯人间何处去?或许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见了故人,一切都会好的。

有人踩着轻缓的脚步向她走来,在她还在游离出神的时候,他已站在了她的面前,柔声的说了一句:“你这样坐着会着凉的。”

她困顿的抬头,一见他,眸中顿时噙满了泪水。

第五十一章 蝶恋花1

“轺王爷。”

他凝眸看她,带着温柔的笑意,轻搀她起来:“叫我灏宇顺口些。”

她怎么这般憔悴?她在他眼里一直是清美妍秀的。她过得可是不好?那个楮天际懂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真想揽她入怀,可是,他不能。他并不点破,只是随意的环视四周道:“听说你嫁给了楮天际,我来看看你。这里似乎有点冷清。”

他还是原来的样子,玉树临风,儒雅清秀。他总是在她狼狈无措的时候出现,休休突觉自己似是透明而无法遁形,心中不免慌乱:“你怎么来了?”

“父皇,”他的神色有点黯淡:“看来不行了,我来陪陪他。”

“这次要过一段时间吧?”

灏宇沉吟:“也许吧。”

她有点伤神:“每次看你都是匆匆来,匆匆去,现在我却要比你先走了。”

他吃惊:“你要去哪?”

“天际哥老家有个差使,我和他一起去。”她淡淡的回答。

“要不要我派人护送?”

“不用了,天际哥有二个侍从想一起随同,我们几个人就够了。”

灏宇沉默着。泓宇可是知道?她这么早嫁人也是因为他吗?

他在翎德殿碰到泓宇的时候,清楚的感觉到他的变化,脸上减了点疏狂多了点沉静,或许是要当皇帝的缘故吧?

他只是轻描淡写的说道:“那个休休小姐象是要离开京城回南方去了。”

他冷眼观察着。泓宇的脸色分明起了变化,眼光若明若暗,飘忽不定。灏宇轻拍他的肩:“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如若你心里有她,应该告诉她,这样至少可以温暖她的心不是?”

泓宇抬眸望着殿内,结串的琉璃灯似游动着的腾龙,在他的眼中骤起骤落,惟有刹那,便被不明物遮掩烬灭了。

太子宫里。

楼懿真脚步轻盈的走进院子,蒋琛正在等她。

她的纤纤十指轻柔的放在他的肩上,有股甜腻的芳馥缓缓沁入,她的声音婉丽清柔:“我知道你急着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在我告诉你以后,我希望你去恨一个人。”

蒋琛愕然的抬头,她的眼中溢满了凄怨和不平。

“你本姓陶,你的父母都是沈不遇府中的佣人。你的父亲是个泥匠,为人忠厚老实,练就一副好手艺,在你三岁之前,你们过得很幸福。有一次,你母亲无意得知府里的丫鬟怀了沈不遇的骨肉,竟被沈不遇以偷窃潜逃罪名,在荷花池里被活活给淹死了。”

她盯着蒋琛惨白的脸,继续道:“这还不够,你父亲也被抓了,那沈不遇为了掩人耳目,竟让你的父亲给那个私生女当了整整十二年的父亲!”

“而你在哪?没人会管你。沈不遇养你,把你安插在太子身边,只不过想让你以后成为能随他使唤的奴才。”

“你真可怜,真可怜…”楼懿真的眼泪簌簌直下。蒋琛蓦的抓住她的衣袖,手足冰冷:“我父亲呢?后来我父亲怎样?”

“四年前,你父亲无缘无故从墙上摔了下来,死了。”她悲哀的看着他。

蒋琛瘫坐在墙角,楼懿真的话就像一滴滴累积成的毒药,慢慢沉淀,渗进骨髓,又弥漫到全身,开始似火似焰燃烧起来。

“那个私生女是不是她?”他的心中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怨恨。

“是的,她夺走了你父亲对你的思念与爱。如今她又成为沈不遇手中的一粒棋,她已经占据了太子的心,他在梦里还在叫着她的名字,他把我当成什么了?她已经嫁人了,俩人还勾勾搭搭的,往后这皇后的位置怕也是她夺了去。”

“怎么办?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此时楼懿真似才镇定下来:“不是没有办法,你只要替我也替你去办一件事。…”

暗淡的屋子里,楼懿真的眸间宛若含了水银,熠熠流转。

下雪了,北方的雪说来就来,刚才还是云层翻涌,重重台阁渐成铅色,眨眼间天地象撕扯开的幕布,那雪就肆无忌惮的甩落下来,连绵不断,漫天飞舞。

天际没有见过如此大雪,却无心欣赏。他只是害怕,他害怕雪会一场接着一场,没完没了,他的行程就耽误了。他急着想回去,他不想再等待了。

在他的坚持下,休休让了步,答应等这场雪停了,他们就出发。

梨木轩窗已关上,内室里冒着丝丝热气,雕喜香炉里袅袅漂浮着蕈草香,休休出去还没回来。

他难免着急,这顿酷刑虽没伤筋断骨,却让他整整躺了好多天。亏了休休榻前料理的精细,伤势渐渐恢复,人虽虚弱了些,然可以自行起床了。

他想好了,等一回南方,他们就好好的过夫妻日子,他会呵护她,照顾她的。这场伤以后,他从来没有如此这般的思恋着她。

棉帘掀起,两个戴蓑笠,披蓑衣的人影闪进,拱手跪拜。领头的朗声道:“听从楮大人吩咐,小的已经准备好马车。”

天际道:“如此甚好,等雪停我们就出发。”指了指旁边矮小的一位:“这位小兄弟也一起去吗?”

矮小的随从拱手,声音粗中带细:“是的,小的愿意跟随大人。”

天际笑道:“难为大家了。俣洲从事官虽小,你们几位兄弟同甘共苦,本官到了那里自不会亏待几位的。”

两个蓑衣人相视,哈哈大笑。天际愕然间,那个矮小的就势脱了蓑笠,一头乌黑的长发飘起来,一张殷殷笑脸出现在他面前。

天际哭笑不得:“休休,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休休顽皮的笑:“我来保护你呀。你伤还没全愈,车内又小,怕你身体吃不消。这位仁兄已教会休休骑马,必要的时候也好搞个侍卫做做。”

大雪纷纷扬扬,屋内传来了久违的笑声。

夜深沉,霏霏瑞雪终于停了。休休步出厅外,眼前星月已升起,棵棵树木宛若玉枝垂挂,簌簌树针恰似银花绽放,晶莹多姿。这是她在涵园的最后一个夜了。

****

燕喜回了沈府,等她在俣洲安置好,自会派人前来接她回去。

守门的小厮也被辞了,今夜的大门休休自己来关。

她扶住门闩,不经意抬眼。光华的星月下,一匹青白色的马,马上枣红色的人影岿然不动。夜光透过皎白的地面折射到他的脸上,柔和而深情,那眼眸似是凝结着一团火焰,徐缓燃烧,却是永远都不曾熄灭。

月波疑滴,她纤弱素淡的身影倚门而立,款款顾盼间,眼中似有水波脉脉流动,只似未觉。

俩个人就在这无底的静默中,无言的,静静的对望着。

终于,似有什么惊扰了她的梦,她低眸,随手缓缓掩门,随着吱呀一声,她的身影隐没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

泓宇一夜无眠。

第二天他去了容妃宫。容妃愁容满面的坐在绮窗旁望着眼前的雪景,看到他一早过来,自是吃惊:“这么早?可去你父皇那里?”泓宇摇摇头,兀自坐在铺着紫绛铺垫的毯椅上,默然无声。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坐在这里的。

她低头跪拜:“请三皇子殿下安。”他没有理她。可他看到了她精灵般略显生涩的笑颜。

永巷中,他故意落在后面,看着她惶急闪避,风动卷起了她的衣袂裙角。

“泓儿,你的气色怎么这么差?”容妃关切的目光。

“母妃,什么时候您最动情?”他突然问道。容妃一愣,看他问得真切,遐思片刻,是的,她是对一个人动情过。然而,她付出了那么多的情,那人可曾珍惜过?

两个人都没说话,此处无声胜有声,有积雪被风撩到绮窗口,遇热温徐凝成水,滴滴答答的落了下来。

父皇一直昏睡,他只好重新回到了太子宫。

寝殿外有人影一闪而过,原是太子妃宫中的侍女。疑惑间,他掀了帘幕,径直往内殿走。

穿过透雕屏风,他看见一个绛碧色的人影,半倚在花架床上,手中捏着一块白玉兀自沉思。他的眉目旋即横挑,声音变得异常恐怖:“楼懿真,你在干什么?”

床上的人惊跳起,他已健步冲到她面前,一把夺了白玉:“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楼懿真刹时变脸,声音带了哭腔:“这东西是不是她的?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选她,偏偏选了我?是不是就因为我正好站在她旁边?”

他立刻冷静下来,对她,他是愧疚的,她所做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去追究。于是,看着啜泣不已的楼懿真,声音缓和道:“好了,你回去吧。本宫想歇一歇。”

楼懿真也觉自己情绪失控,自是懊恼不已,听泓宇一说,不由得心虚,施了礼,慌急急走了。

泓宇手拿白玉,眼望着楼懿真匆匆的背影,眉心逐渐蹙紧,怀里揣玉,人已跑出殿外,高声呼唤侍卫:“来人,传蒋琛!”

侍卫恭身道:“启禀太子爷,蒋琛出宫去了,说是有事要办。”

泓宇的头嗡的炸开,眼前似有黑夜里的霹雳闪电,一闪而过,只剩下轰隆隆的惊雷声。他急速向宫外跑,那里有侍卫的马匹正静然而立,他一挫身,勒紧马缰,那马咴咴作响,还没等后面跟上的侍卫缓神,人马已在众人的目光中绝尘而去。

雪后清无纤尘的原野,如层层云絮,似皎洁的月光,天宇之间,一派银白世界。无数的山峦绵延起伏,玉光银色,与天相接。

泓宇策马狂奔,一路掀起落花飞絮,雪压松枝沙沙响,他希望漫漫未央的长路早到尽头,换来玲珑剔透,回眸一笑。

飞驰的马突然收蹄嘶鸣,前面却是茫茫峭壁,他竟在这里迷失了方向。低眸看,不远处平原上,三匹青马伴着落帘的马车缓缓而行。他松弛而下的脸上漾起了笑容。

转眼间,静穆的天地间似有沉闷的啸声穿越,一道绀色的人影从天而降,伴随着一道道电闪雷鸣的光芒,泓宇依稀听到人的惊呼声,顷刻之间,帘内有一泓泓鲜红涌出,弥散到晶白玉洁的雪面上,像一枝枝寒梅染红,又似万树樱花朵朵绽开。

不!不!不!

她被他抱着,她试图安慰他,看着他的脸,含了笑,轻轻的吐出二字:“泓宇。”

山涧处,清澈水潭边,红叶黄花片片落,她说:“我干吗要生你的气?我只是怕你,真的好怕你。”

她的眸中依稀有水光盈彻,她反而笑起来,脸色嫣然:“真傻。”

月波疑滴,她纤弱素淡的身影倚门而立,款款顾盼间,眼中似有水波脉脉流动,只似未觉。

……

受惊的马腾空而跃,泓宇在空中的身影似蝶,向山涧处翩然飞去。

原野披上的灰白,显得泊淡而宁静。

泓宇真的很希望来年的初夏,还会看见那朵洁白的栀子花开,或许他已经领悟到对人要用真诚坦然相托付,相珍惜。

第五十二章 东风又作无情计

灏宇闻讯匆匆赶至太子宫,泓宇出事了。

寝殿内外聚满了人,几乎宫里所有的太医都被召了来,几位重臣也赶来了,包括沈不遇。泓宇即位在即,在这个节骨眼上,是容不得任何闪失的。

女眷们站在外殿,面露焦急之色,容妃,太子妃,都由宫女搀扶着,不停的抹眼泪。

灏宇冲进内殿,里面的人自动让开一条路。幔帐内,泓宇头缠重重纱布,脸色苍白,唇抿得紧紧的,人沉沉昏迷着。

“怎么回事?”灏宇面色凝重。

“回禀轺王,太子的马受了惊,太子从马上摔了出去,头部不知碰到了什么硬物,磕出了点血。好在地面积雪较深,身体别处倒无什么大碍。”旁边一太医恭身答道。

“那他怎么昏迷着?”

“可能是一时惊吓,脑中又有淤血,加上受了寒风,等奴才们开了药方,等淤血化去,太子自会醒过来的。”灏宇从内殿出来,和容妃见了礼,看她泪眼盈盈,安慰道:“娘娘不必着急,三哥不会有事的,您先去歇着,不会多久他会醒来的。”

容妃流泪道:“这孩子,总叫本宫不放心,下雪天还跑出去干什么?”

一旁沉默的楼懿真柔声道:“母妃不要难过了。您一难过,孩儿的心里更不好受了,太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灏宇轻扫楼懿真一眼,微笑道:“还是太子妃镇得住,请太子妃扶娘娘回去吧,等三哥一醒,我马上派人前去禀告。”

看着楼懿真搀着容妃远去的背影,灏宇脸上淡淡的笑意渐渐敛去。

今天是休休回去的日子,泓宇偏偏受了伤,怎么会这么巧?

他步出殿外,径道上的积雪已扫清,远近宫殿楼阁仍然笼在白色世界中,不知道他们一路可走好?

正要回殿,台阶下似乎有人说话声,他不由得轻移步,细细聆听。

原来是二名宫中侍卫在说话。一个说:“…太子跑的真是快,咱还没到宫门,他就噌的跳上马去了。”

“那怎么办啊?”另一个急问。“什么怎么办?追啊。”那人回答。

“追上了吗?”

“才刚追上,就眼睁睁看着太子和马飞了出去,妈呀,前面可是悬崖峭壁啊!”

“就这样掉下去了?”

“那是。吓得咱们几个魂都飞了,幸亏下面积雪很深,不然太子可没命了。人是滚下去的,可巧前面有块突出的岩石,头就这样撞上了。喂喂,上面的不让咱们乱说,你就说是太子的马惊了,太子不小心摔的。”

“那是那是。就这样你们就把太子送回来了?”

“还真凑巧的很,前面刚刚死了人,好象是有刺客来过,目标很明确,专刺帘内的人,那个惨,血流成河啊!要不是救太子心急,咱还会好心帮忙把死人拖了来。”

话音未落,突然,面前有个人影飞落下来,惊吓中,说话人的衣胸被提起,灏宇赤红的眼睛:“你说死了谁?谁死了?”

那侍卫已魂不附体,倒头便拜:“回轺王,奴才没看清,那两人傻呆呆的,还有一个已晕过去了,也就忘了问,奴才该死。”

灏宇刹白了脸,会是她吗?她死了?不会的,绝对不会是她!

惘然间,那侍卫似是想起什么:“奴才好象听其中一位说,回什么园?”灏宇的身形开始晃动,惨白的唇边崩出一句:“牵马来,本宫去涵园。”

涵园外,几匹马车落寞而立。灏宇下马,呆望着马车,棉帘静垂,帘外那斑斑殷红触目,直刺得他眼前昏沉沉的。

大门虚掩,他推门,缓缓步入。园中寂寞无声,乱鸦过,撩拨寒雪秫秫响,一声声送一声悲,灏宇已是泪流满面。

依稀中,前面廊柱旁倚靠着一抹浅淡人影,瑟瑟清风掠过,乌黑的长发无力的拂动着,遮掩住半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只露出一双悲伤幽哀的眼眸,黯然销魂。

灏宇几疑已在梦里,脸上百感交集,近到面前,喉咙颤动发不出声,只是展臂将她紧紧抱住了。眼前分明是有人死了,只要她还活着。

休休全身冰冷,已是气若游丝,嘴角无力的嗫嗫着:“我以为可以让他舒服些的,就要他一个人在里面了,是我害了他…”

天际死了。

所有的丧事都是灏宇帮她操办的,足足办了三天,这期间,沈不遇也来过一次,看着满眼凄惨,不禁摇头叹息。到第四天,随着入殓后最后一枚钉子的锤入,告知着天际年轻的生命已经荡然消失了。

休休一直由柳茹兰和燕喜寸步不离的照看着,滴米不进,似是行尸走肉。灏宇看着凄切,和柳茹兰一商量,将她连同燕喜一起接到自己的行宫暂住。

在行宫,灏宇自是吩咐宫人想尽办法博取休休开心,也是料理得周到,加上燕喜又在身边,渐渐的,休休的面容稍显起色。

泓宇醒来的那天,休休已经由燕喜陪伴,侍卫一路护送,送天际的灵柩到孟俣县去了。皇帝病重,泓宇又是这个样子,灏宇脱不开身,只好叮嘱那些侍卫一路好生照看,等事毕再好生接她回来。

泓宇摔马的消息不知怎的让皇帝知道了,轩正爱子心切,挣扎着非去不可,沈不遇等老臣跪劝不住,商议之下,吩咐宫人抬了七宝辇舆,让皇帝躺着,上面罩着厚厚的幔帷,浩浩荡荡抬进了太子宫。

轩正由宫人搀着,艰难的来到床榻前,看爱子昏迷着,一时老泪纵横,颤巍巍握住泓宇的手,声声呼唤爱子的名字,在场的人无不唏嘘不已。

想是老皇帝的爱心感动上苍,泓宇的眼睛缓缓睁开,许是还在梦中,只是迷蒙的看着轩正。轩正悲喜交加,含泪道:“好了好了,我儿醒过来了。”

一句话惊醒床上人,泓宇大恸:“父皇,您怎么成这样?…”二人抱头痛哭,一时间床两边黑压压跪满了人。

好容易,轩正笑了:“皇儿醒来就好,父皇在这陪着皇儿。”父子俩安静的对望着,不多时,泓宇沉沉睡下,皇帝在床边留恋了片刻,才宽心的由宫人搀扶着回宫了。

第二天灏宇进去的时候,泓宇看起来已是神清气爽。一见他,泓宇吃惊的问:“灏弟,你什么时候来的?”

灏宇一愣,旋即笑道:“看你睡糊涂了,我一来就在父皇殿里碰见你了。”

泓宇也笑:“看我是迷糊了,有些事情还真的想不起来。”

灏宇想说休休的事,看他心情愉悦,人又刚刚恢复,想想还是等休休回来再告诉他。

皇帝下旨,为了太子能安心养伤,任何人不得进入打扰。这样,连灏宇也不能再去见他了。

太子养伤,皇帝病情似乎有了缓和,一时朝中太平安静。

冬天的第二场雪来了,潇潇簌簌下了一天一夜。灏宇一直呆在行宫,担心着这场雪是不是将休休回来的行程给耽搁了。

久违的太阳露了脸,冰雪开始消融,休休回来了。

人已清瘦许多,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脸色仍然苍白透明,想是勉强撑着,人随时要被风吹倒般。

她一进楮家大门的时候,看到倪秀娥便失声痛哭,长跪不起。倪秀娥早已闻得噩耗,一见休休,只会抱住她嚎啕大哭:“孩子,这是命啊!老天爷已经安排好的,逃也逃不掉的…”

倪秀娥抬眼望苍天:“曹桂枝,你说这是四宝的劫数,我已经烧香磕头了,你为什么还不保佑他…”

休休想到这里就会止不住的流泪,灏宇安慰她,说了很多好话,休休一想自己已是烦着他了,再凄惨惨悲切切的样子怕是不妥,也就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只是显的有点沉默寡言了。

如此过了几天。灏宇正在陪休休说话,有宫人进来禀告:“轺王爷,太子有请。”

灏宇低头看休休,见她眼帘闪动了一下,便笑道:“上回你去那一次,泓宇也恰好从马上摔了下来,昏迷了好几天,因为你有事,所以也没告诉你。”

休休一惊,随即淡淡答道:“他现在请你去,想必已没事了。”

灏宇轻声问:“要不要一起去?”

休休摇头,苦笑道:“我这个样子,怎么可以见人?”

灏宇想开玩笑说,那你怎么可以见我呢?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只是笑笑,说道:“等我一走,你去花园散散心,那里的腊梅开了。”

他还没出宫门,却见泓宇已站在门外,神采飞扬,一见他出来,脸上露出开心的笑。

灏宇被他的笑感染了,说道:“说是请我过去,怎么自己倒不请自来了?”

泓宇环视四周,嘴角甸了自在舒适的笑意:“好久没出来了,也没人来看我,只好自己跑来了,想看看你行宫里有什么稀罕物?”

灏宇心里一动,笑道:“是有稀罕物,我领你去看。”泓宇玩兴大发,拉了灏宇便进去了。

穿过廊院,前面到了假山,假山的后面,便是行宫的花园了。

花园里已经白茸茸地像铺了白絮毡,那丛枝条灰白、没有一片绿叶的腊梅树,碎金一般黄灿灿的花朵开得正繁。此刻,休休正站在花枝下,凝神看那黄花,冬日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和着半透明如雪的面肤,整个人笼罩在柔和安宁的光芒中。

灏宇心神荡漾,好容易才侧眼看泓宇,见他似被眼前的景致所迷惑,眼眸中闪动着一抹晶亮的光,笑吟吟转脸问道:“灏弟,她是谁?”

灏宇一下子给愣住了。

第五十三章 相逢两茫茫

“她是休休。”灏宇惊讶的看着他,他忘记她了?

“休休?”泓宇蹙眉,这个名字让他困惑:“她是你什么人?我认识她吗?”

“你把她忘了?”灏宇惊惧的瞪大眼睛,看他的神情,分明不像是装出来的,难道一次摔马,一次撞击,一次昏迷,就让她在他的记忆中活生生给抹掉了?

泓宇迷惘的看着眼前款款向他们走来的倩影,这场昏睡让他忘记了一些东西,记忆中的父皇不会这么虚弱,他怎么会是太子了呢?他甚至还有一个太子妃和两个偏妃了,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他仔细思忖过,他的记忆分明还停留在去年的某一个段落里,这一年多的记忆怎么会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了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他伪装得很好,他不会让别人看出他失忆了,他已经是太子了,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他会把握好一切的,这些不是什么大问题,对吗?

眼前的这个般般入画的女子,他认识她吗?她叫休休?他的头无端的痛起来。

灏宇眼瞧着他脸部的起伏变化,不禁深深叹息,也不知是为他,还是为她。他轻拉休休,说道:“休休,来拜见太子殿下。”

休休温顺的点头,盈盈而拜:“拜见太子殿下。”泓宇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是和气的点头:“起来吧,不用如此客气,休休小姐。”

休休猛的抬头看他,脸色很苍白,透明的如雪般,更显得一双眼睛大得可怜。唇轻轻地抿着,因为不施粉黛,唇色染了灰的颜色。他可是说错了?

他迷惘的看她,狼狈无措的样子,含了笑,嘴里喃喃道:“我出了点意外,脑子有点迷糊,说话可能乱了。”他感觉他有必要告诉她的,果然她的神色有了释然,嘴角浮起淡淡的笑,她懂了。

他们站在腊梅丛里,梅如篝,雪如被,才子佳丽,仿佛依然旧风味。她始终沉默的看着他们说话,淡然赏花。沉思前事,似梦里,他可知她心中依依愁悴?他回眸,她的云鬓上插了一枚小白花,她的家中可有亲人已逝?

泓宇回去了,他不能呆多久,他必须回去好好理理自己的思绪。

目送泓宇的背影,灏宇凝神看她:“他可能把你给忘了。”

休休眼向前方,犹含着泪的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潋滟凄清,声音幽幽:“这样也好,忘了倒干净了…”

灏宇柔声道:“也许有一天他会记起你,你要有耐心。”

休休摇头:“记起了又怎样?我是沈不遇的女儿,他恨他,恨了十年了。”

灏宇沉默良久,轻声道:“我还能再为你做些什么?”

“不管你的父皇怎样,请你再多留些日子,帮我办一件事。”休休慢慢转首,雪光映射到闪烁的眸中,似有一团明亮的火焰在燃烧,苍白的脸上也有了异样的光华:“请帮我找到杀天际的凶手,我要,亲手杀了他。”

她的身子颤动起来,在那白雪皑皑的原野上,她头戴蓑笠,身披蓑衣,她以为车内的天际睡着了,不再出声。寂寥中,仿佛有沉闷的啸声,还没从游离的沉思中回转,眼前只见一道绀色的人影,夹杂着一道道明晃晃的闪电,依稀中她听见后面侍卫的惊叫声,只是那么刹那瞬间,人影已不见,汩汩鲜红象溪流涌出,她呆滞的看着,这是天际的血吗?她想叫他,再叫一声天际哥,眼前已是一片黑暗…

天际哥怎么会死?明明应该是她在里面的,那死的人就是她了,天际哥是替她死的,对不对?

她忍不住倚在花枝旁悲恸的哭,无可抑制的痛,再次撕扯着全身。

灏宇的眼中也噙了泪光,这个芙蓉般的女子,却被无可名状的痛苦折磨着。他怜惜的揽她入怀,抚摩着她柔软的鬓发:“我答应你,可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休休抬起充满泪水的眼眸,只是刹那迟疑,他坚定的声音:“等找到凶手,你跟我回昕卜去,我要让你过的快乐。”

休休失神的看他,苍白的唇透明如水晶,仿佛有一种凄楚不胜,更有一种感动的光丽,她垂下眼去,他紧张的看她,终于,有一滴泪落下,伴随着她的轻轻点头,落在他的胸前,却有一丝甜腻的芬芳,他禁不住更紧的搂住了她。

泓宇为什么在峭壁处坠马?是因为他看到了刺客杀人的场面,他急着去救她。从殿外那两个侍卫的对话中,泓宇是跑着出宫的,那么他肯定意识到休休有了危险,难道他知道凶手是谁?

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他显然已忘记了那个惨烈的场面,只要能帮他唤起那片失去的记忆,一切都将水落石出。

可是,等到那么一天,泓宇会轻易的放她走吗?

灏宇的脑海里似有千条万道思绪,丝丝缠绕,解不断,理还乱。

太子宫里,泓宇下马,缓步走向青石径道。

池岸边的积雪未扫尽,放眼看去,似是弯曲连绵的绸条。亭台楼榭,还有那艘精致绚丽的舫船,沉浸在安静祥和的氛围中,往日的自己定是带了那些宫娥彩女,拥挤在舫船上,笑闹中,相互推搡,不知什么时候又有宫女惊叫着钻到他的怀里去了。

寝殿外连绵起伏的竹林,那种清丽脱俗的绿色,在扶疏的竹影下,叫人心荡神摇,那纤纤的竹节,让他不禁想起一抹纤弱的人影。

她叫什么?休休?他默念着这个名字,抬起头,冬日的阳光应是柔和暖煦的,却眩目的让他眼前黑影晃动,头无端的又痛起来。他低头,停止了思想,眼光望向白玉台阶处,那种莫名的痛意顿然消失了。

廊下白玉台阶下,有个年轻的妇人由两个侍女搀着,一步一步上阶,鬓间步摇缀饰的璎珞珊珊作响,衣袖上绣满了重重瓣瓣的绛色海棠,玉面桃花,款步姗姗至面前,丹唇列素齿,声音如娇莺初啭:“臣妾见过太子殿下。”

他一时叫不出她的名字,她应该就是太子妃吧。不由拉了她的衣袖,笑道:“起来吧,不用如此客气。”

楼懿真惊讶的不禁抬头,迎上泓宇的眼光,那眼光分明是柔情的,不由得喜出望外,更显的娇姿欲滴了。

树影绰绰间,他们踏着碎雪缓缓步行。亭边那几株梅花开的正艳,却是娇娆鲜红的,他凝视片刻,信手折了一枝,在清得不见半丝云的天空下,回身步入她的面前,摘了一朵亲自簪到她的云鬓间,然后悠然而笑,拿捻着手中的梅花轻轻的闻着。

她的眸中瞬间现出惊喜交加的神情,手中不自然的缠动着丝帕,朝他嫣然一笑。他捕捉到了,心中微微一动。

楼懿真在第二天来到那座低墙小院。

梧桐树下,那个赤膊露着上身的人影正在挥汗练剑,刀光剑影中,她仿佛看见里面斑斑血迹,又像有一匹困了长久的野兽,露出锋利的獠牙,吐着猩红的长舌,随时要将她吞噬咽没。

她浑身一激灵,眼中露出惊恐的光,尖叫道:“停下!给我停下!”

第五十四章 雨恨云愁

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叫声,舞剑的人似是一愣,旋即空中一道优美的弧线,人轻飘飘的落下,蒋琛收剑,凝神屏气站在她面前。

“怎么啦?”他的声音带着温意,他是关心她的。

她收眸,呆神看着他,眼中满是恐惧:“我有点害怕,有时尽做恶梦,梦见她变成女鬼来吓我。”

蒋琛的唇角抹了淡淡的笑意:“想杀她的是你,怕她的又是你,既然人已杀了,还怕什么?”

楼懿真紧绷的神经稍松懈,问道:“我再问你,你杀的可干净?没被人发觉是你?”

蒋琛冷哼道:“来无影,去无踪。对我这点都没信心,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对你是放心的。”楼懿真莞尔。沉思片刻,眉心微蹙,面带疑惑道:“只是觉着奇怪,那人被杀有些日子了,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太子以为她已回老家去了。”蒋琛淡然一笑:“你也不用疑神疑鬼的,那个时机杀她是最合适不过了。只是轻易放过了另外三个,那次依稀听见不远处有马的嘶鸣声,也便急急的走开了。”

他的双指微阂,缓缓划过剑面,眼中显出阴鹜:“这次我就饶不了谁。”

楼懿真颤声问:“你还想杀谁?”

蒋琛紧闭的唇间抿出三个字:“沈不遇!”

“算了,他的女儿已死了,这把老骨头留着再说。”楼懿真惧怕蒋琛再进一步行动,万一不慎,那女人的死因岂不暴露?

她只要她死,其余的根本不会去关心。蒋琛听了她的话,却抢白了一句:“真是妇人之见,那女人是我为你杀的,我真正想杀的人还活着。”

两个人第一次有了分歧,楼懿真悻悻然拂袖而去。蒋琛疑惑的望着她婷婷娜娜的背影,难道她对他的关心,仅仅是因为想要他杀那个沈休休?

他不免失望。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沈不遇微带慈祥的脸。他温暖的手心滑过他稚嫩的脑门,把他从失去双亲的啼哭中唤醒。他拉着他的手,一直走到粉雕玉琢的小泓宇面前:“三皇子,这是蒋琛,以后你就有个伴了。等他学会武功,他会一直保护你的。”

他对沈不遇是感恩戴德的。他以为效忠于他,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如今,他却是他最大的仇人,杀害父母亲的杀手竟然是他。

他面对泓宇的时候,不觉心生惭愧。泓宇的许多行踪,都是他向沈不遇汇报的,也差点促成了泓宇和休休俩个人。

过了几天,泓宇把他叫来,轻拍他的肩:“怎么啦?这几天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的。”

他吃惊的心跳,缓过神,恭手道:“奴才没事,听从太子爷吩咐。”

泓宇心情很好,精致明朗的脸上丝毫没有了以往的阴霾:“今日你陪本宫出宫,上次你不在,本宫竟然摔了马,还是你在稳妥些。”

蒋琛应诺,牵了马。马蹄声声,恰似泓宇欢快的心跳,嘀嘀嗒嗒,一路唱向灏宇行宫。

冬雪在暖煦的晴日下逐渐消融,碎金的光透过烟霞照进宫内,殿檐上融化的雪化成水滴,打在墙角阔大的树叶上,如蹦玉跳珠。曲阑斜转,宫人来去均无声无息,似有什么怕被惊扰。

午后人静,风动树影,庭前幽院静谧,不远处有笛声悠悠传来,泓宇带了蒋琛加快了脚步。

庭轩间,灏宇独自倚栏而立,手执玉笛,笛声从他唇间流出,原是一曲《梅花落》,深沉哀婉,情韵悠长,让泓宇不觉踯躅怅惘,难以言宣。

灏宇一曲吹罢,看见了他们,面露惊异之色。接着,露齿而笑:“三哥上次踏雪寻梅,别有一番乐趣,今日不知又有什么雅兴?”

泓宇信步走到他的面前,环视四周,清了清喉,答道:“怎么不见那个梅下之人?”灏宇朝轩室努了努嘴,笑道:“梅下之人在里面小憩。”

泓宇迟疑片刻,忍不住问:“上次看她眼含哀愁,头簪白花,不知家中出了何事?”

灏宇沉吟,有些许的犹豫,才轻声回答:“前段日子她的夫君亡故了。”

泓宇面色大变,脸上笑意旋即凝滞,忡怔间,缓缓醒悟过来,原来她已经嫁过人了!

灏宇冷眼看他,大概猜测出他的心思,声音似随意似深邃:“三哥是不是很失望?在三哥眼里,她应该是冰清玉洁的,对吗?”

泓宇凝神盯着轩室的门,门槛处有刻镂成画的彩饰,金缕缠枝萦绕中,里面镶着的海棠果色泽鲜红,和着几丝极细微的光线,一浓一淡之间,犹如淡薄浓情的水渍在他眼眸中晕开。轩内有轻微的咳嗽声传来,他的心中蓦的涌动了异样的暖流,他朝灏宇投向坚毅的目光,倒让灏宇惊呆了。

他反倒有了释怀的笑意,走至轩室门口,轻叩:“休休,太子来看你了。”

他含笑看泓宇,不经意中,瞥见恭立在泓宇身后的蒋琛身子凛然一抖,头蓦的抬起,似是惊疑般,眸中寒光一闪,又不留痕迹的潋去了。

五彩盘花棉帘缓缓卷起,又是一道厚重的幔帐,让里面与外界隔得严丝无风。一股暖气扑面,地坑四角加了炭炉,涂金的狮形香炉上升着薄淡似线的烟雾。茶几上,一盏茶水,几粒丸药,旁边是朱漆小果盆,里面各色水果,切摆得精细均匀。

休休懒懒的靠在一架紫藤翡翠牙椅上,上身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绸面皮袄,下系一条浅蓝色薄棉裙,发髻散散的绾着,阳光从透雕的绮窗落在她的脸上,柔和安静的眸间,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室内就他们两人,异常安静,静到可以听见炉内木炭倏然爆开的声音。那眸子,分明像有两簌燃烧的火焰濯濯灼人,她忍不住低眸轻轻咳了几声。他缓缓开口,因心中蕴了丝丝的疼意,声音有了几分发僵:“你病了吗?”

她不由自主的轻颤,他以前有没有这样温柔的问她?她垂首,不敢迎视他的目光,只是上前几步,低头盈拜。

他立刻扶住了她的肩,将她轻扶到椅上,两个人距离那么近,那股熟悉的瑞脑香和着他呼出的热气,缓缓拂过她的面前,她不禁起了一阵奇异的颤栗。

“你,”他有丝慌乱,面上蓦的腾起了红晕:“你应该知道我的,对吗?”

她的面色如浅玉,眼眸黑如深潭,浅淡的笑意经唇渲开,让他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所以话也说得极仓促:“那你为什么嫁了人?”

一瞬间休休气息凝滞,好容易经暖意红润的面颊,那薄薄的一层血色又迅速的敛去。泓宇的眼睛如定魂针定在她的脸上,挪不动丝毫,心急惶惶的跳着。

她轻轻的咬了咬唇,慢慢抬头,亮如雪光的眼眸注定泓宇,声音平静:“因为我是沈不遇的女儿。”

一刹那,泓宇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轰然倒地,紧接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写在唇角的笑容迅疾隐去,眸中忽然散射出凌厉的光,对上她的眼眸时,那光芒随即黯淡了。

休休凄然一笑,许多往事从眼前一掠而过,她不愿去想,因为只要一思量,那心底一段极深的隐痛就会翻江倒海,让她痛不欲生。她禁不住又咳嗽,剧烈的咳起来。

泓宇怔然的看着她,手缓缓抬起,刚要落到她抽动的肩胛,又似有什么阻碍了他,抬起的手定格在了半空。

棉帘掀起,灏宇进入,挺拔似剑的身子割裂了袅绕如线的烟雾,大步来至休休面前,伸出手去,揽住了她的肩,回头对一旁滞立的泓宇说道:“她身子不好,你还是先回去吧。”

泓宇定定的目光看向他们,眸间分明隐忍着复杂的痛意,睫毛有些许的微闪,嘴唇微启却发不出声,终是忍耐不住,大踏步往轩外走。

灏宇抚摩着休休因剧咳而不停起伏的脊背,满脸疼惜:“你这又何苦呢?何必要告诉他?”

休休的眼直直看着他,突然一笑,倒是有着说不出的悲哀和凄凉:“我就是要告诉他。”

灏宇轻叹,轻轻的的搂着她。她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绒绒的影,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一大滴的,慢慢渗进他的肩袍处,再无踪迹。

第五十五章 月上柳梢头

夕阳西沉,寒风萧瑟,冰露重,草烟低。秋月托了镂金的茶盏,进了内殿。

泓宇倚靠在雕花窗前,窗纱已推开,寒风穿过成浪的树荫,吹入内殿,拌动白玉香炉外的檀香,烟雾缭乱,似银蛇狂舞。

秋月惊呼:“太子殿下,这风可不能这样吹的。”急忙放了茶盘,跑到他身边,将雕窗关了,落帘。风静了,一缕缕昏黄的斜光漏透了进来。

泓宇缓缓起身,人恹恹的,和衣躺倒在床榻上。

她轻轻的咬了咬唇,慢慢抬头,亮如雪光的眼眸注定泓宇,声音平静:“因为我是沈不遇的女儿。”…

他阖上眼,垂下的睫毛在昏冥的光下投落两道阴影,晦暗沉重,面上却浮起了揶揄酸涩的笑意,嘴里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秋月疑惑的观察着他的动静,双手轻柔的整理着室内的摆设。

她叫休休。他们可曾有一段缘?因为沈不遇的关系,就这样错开了是不是?既是这样,他为什么把她给全忘了?他苦恼的沉思着,心中默念着这个似曾熟悉的名字,头不觉又痛了起来,而且愈来愈痛。他抱紧头,在床上碾转,禁不住发出难隐的呻吟声。

秋月跑过来,双臂环住他的头。见他面色惨白,欲喊外面的宫人,被他摆手阻止了。秋月柔声道:“殿下歇一歇,喝口热茶,也许会好些。”

泓宇抿茶,脸色缓和。秋月放下心来,方要起身,被他一把拉住。

泓宇思忖片刻,回身从裘枕底下摸出一枚白玉,摊开,呈现在她面前:“秋月,告诉我,这是什么?”

秋月接玉,捻在手中,白玉晶莹透亮,答道:“殿下不知,奴婢更是不知了。以前一直放在这里的,殿下每次拿着它看。殿下受伤那天不知怎的揣在您怀里了,是奴婢重新将它放在枕头底下的。”

泓宇沉默不语,将玉重新放入。

秋月不禁笑道:“殿下也是至情至真之人,以后您当了皇帝,也是天下人的福气。”

天色已暗,秋月点燃蜡烛,烛光层层染染,给逐渐有了暖意的内殿添了一丝安逸。

这时,外面有宫人屏气说话:“启禀殿下,太子妃请您夜里过去。”

泓宇一怔,眼睛望向秋月,秋月淡淡说道:“殿下可真是健忘了,这里岂可允她进来?每次都是她请了您去。”

泓宇恍然,启了身,步向殿外。

沉沉月夜,悄无声息。泓宇下了步辇,太子妃殿外灯火通彻,庭院外虽已是芳菲满枝,主人偏偏又在铺了红毡的院内设了金兽熏炉,炉内放了异域沉香,白烟袅袅纠缠,聚散依依中掩不住那种浓烈的药草味,似浓还郁。他蹙眉,用手掌轻轻挥过,人已大踏步进内。

馥郁香气扑面,却不是那种沉香,细看,原是殿内角落摆了硕大的一束极乐鸟,此花本是精贵,想是新摘的,花序叶腋抽生,高出叶丝,花形奇特,簇簇围聚,似是一大群仙鹤翘首期盼。

烛光摇曳,并不明亮,朱鸟衔莲花灯燃着,花瓣层层染开,如眼前的女人嫣红的脸。因簪锸都卸了,齐整的发髻就散了半边,那掩饰不住渴望的眼神看向泓宇,眼睛笑如弯月,竟有一丝妩媚的味道。

泓宇阖着双目,站在床边,抬着双臂任她解扣,除去外袍。

楼懿真悠然说着,声音娇柔:“殿下,让臣妾等得好烦。”

精工细绣的云纹广袖下,泓宇的手指冰凉几乎没有什么温度。楼懿真定睛看去,眼前的泓宇微眯着双眼,唇紧紧的抿着,似在沉思,谁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着什么。

她慢慢移进他的胸前,将脸缓缓贴紧,聆听着他有些紊乱的心跳,迷醉般,柔软的双手不禁环住了他的腰。

少顷,泓宇慢慢睁眼,似是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深黑的眼中神情复杂,一手不胜其烦的将她推开了:“你不是的。”

寝殿四周炉火烧的正旺,沐如春风。楼懿真却觉得寒冰袭面,铺天盖地,从身体到心魄,到灵魂,都是冰冷的。

她控制不住,尖叫道:“我不是她对不对?你还在想她,你到底要想她到什么时候?”

泓宇眉峰一挑,阴暗掩盖了他的眼帘,看不出丝毫表情:“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谁?”

楼懿真的唇角抽起一丝几近似无的冷笑,声音因刚才的尖叫有了嘶哑:“你当我不知道?就是那个沈休休!是不是要等她死了,你才会忘了她?”

泓宇浑身陡然一滞,双眼直直看向楼懿真,烛光映在他的面容上,削厉冷鹜,跟他在摔马那天的神情一模一样,只不过不在他的宫中。他随手抄起披袍,大踏步往殿外走。

她似乎惊醒,急忙在后面拉住他的肘袖,他使劲一挥,她整个身子倚在那里,他甩不掉,两人就拖拽着从院内一直到殿外。

殿门外的宫人执着琉璃灯,看着他们一路拖拉,自是不敢上来。泓宇拗不住,叫嚷道:“蒋琛,过来,将她拿下!”

蒋琛从阴暗处闪出,手指一点,楼懿真软绵绵的倒下,蒋琛挟着她,径直走进殿内,才将她放下。

眼前的楼懿真没有了妩媚嫣然,神色变得极为可怕,牙齿咬的咯咯响,对着那几个跟进来的侍女狂叫:“出去!都给我出去!”

蒋琛双臂环胸,冷笑道:“你这个样子,想让他喜欢怕是很难了。”

楼懿真的眉端扭曲着,长发散乱贴住两颊,呼吸剧烈起伏,人因寒气而不住的颤抖着,淹死鬼似的,声音像从阴曹地府出来般,幽深阴暗:“真想告诉他,那人已经死了,我想看看他哭的样子。”

“沈休休没死。”蒋琛的声音悠悠穿耳,显的慢条斯理:“杀错人了,我把她的丈夫给杀了。”

楼懿真呆傻的看着他,顷刻惊醒过来,扑上去双手抓住他的胛骨,眼眸中透着摄人心魄的寒意:“她怎么会没死?你怎么会杀错人?你不是很有把握吗?你混蛋!”

一把掌挥将过去,蒋琛的脸上微微颤动。她反感到掌心麻粟粟的疼,脸上有了几分悲哀和凄楚:“你帮我再去杀她。”

“没用的。她现在在轺王爷行宫里,我不能妄自行动。再说,我现在想杀的人是沈不遇,你另请高人吧。”蒋琛冷冷一笑,面色冷凝却波澜不惊。瞥了她一眼,加重语气道:“他们今天见过面了,太子连她嫁过人都无所谓,看来她进宫的日子不会久了。”

楼懿真看着他,胸口急剧起伏,眸子中有绝望,有悲愤,各种各样的颜色交织,沉淀。过了一会,倒是笑了起来,那笑容犹如来自千年冰封的雪山,冷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好,你不去杀她,那我去杀了她。”

第五十六章 乱红飞过

过年了,因为皇帝的病情时好时坏,令人揪心。那些重臣来回奔波于翎德殿,谁都不敢提及过年的事情。内务府小心试探太子泓宇,泓宇淡然曰,能省就省吧。有臣将太子的话传到沈不遇的耳边,沈不遇笑而无声:“太子说省,就省吧。”于是,今年朝廷的新年就在平淡简单中过去了。

宫廷内这样,那些见风驶舵的自不敢在家中闹戏,如此传到民间,整个京城显得比以前冷清了。

沈不遇的沉默是因为柳茹兰病了,病得来势汹汹,才起几步,却突然倒地,脸色惨白,慌得众人掐住人中,派人传了宫里的太医。太医诊断是心肌所致,需静勿躁,柳茹兰就这样卧在床。

夫妻二十年,沈不遇突感柳茹兰的重要,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无以言表,只是在床榻边默默静坐。

柳茹兰心下倒坦然,劝他:“老爷这样奴家反而不习惯了。老爷终日为朝廷奔忙,现在理应到宫里去才是。”

沈不遇听罢,长叹一声:“你到底明白我的苦衷,以前终是我负了你们。”

纵其近五十年,也不知道负了多少人,眼前的柳茹兰,容妃,还有曹桂枝,现在连他的女儿也不想认他了。

柳茹兰猜到他的心思,微笑道:“休休这孩子终也会理解你这个父亲的,只是事情突然,一时反应不过来。如今天际也死,身边又没别的亲人,找了个四皇子处落脚,孤男寡女的,终不是办法,那四皇子也是要走的。”

沈不遇愠怒:“那萏辛院不是为她造的?一点也不知道为父的苦心,只会一味的责怪,竟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年轻幼稚,结果弄成这个样子。”

柳茹兰劝慰道:“老爷也不要如此的怪她,她也有她的难处。我们做长辈的要是多点劝告,事情或许不会这个样子。现在得想办法劝劝她。”

沈不遇不吱声了,他在朝中可以翻云覆雨,在这个女儿面前竟然束手无策。

柳茹兰也是体贴:“你们终是父女俩,哪有隔夜的仇?把她叫来,让奴家来劝劝她。”

沈不遇颌首,在她榻前又聊了几句,见她有了困意,才轻声缓步出了房门。

休休自从那次风寒后,一直蜷缩在轩室里。每天听外面灏宇的笛声,或悠远,或缠绵,她也是时而倚栏静坐,时而凭窗伫立,身子倒一天天好起来。

过年的时候,灏宇唤宫人将美酒佳肴一并搬进室内,炉火烧得正旺,燕喜在一旁添酒,绿杯红袖,轩内欢声笑语。

燕喜将柳茹兰病倒的消息带进轩内时,休休正和灏宇学棋,人靠在紫藤翡翠牙椅上,眸子轻轻挪低,支颐而思,想是灏宇纵惯了,身子斜着,搭在身上的绣袍懒懒的垂下来,拖了一地也没察觉。

听了燕喜的禀报,她的神色旋即黯淡。灏宇轻推棋盘,柔声道;“既然二夫人病了,你就回去一趟。”

休休起身,燕喜捡了拖在地上的一面绣袍,灏宇接过,将它重新披在她的身上:“你也很长时间没出去了,外面寒冷,我这就送你过去。”

休休微笑:“你马上就要进宫了,还是我自个去的好,你叫他们把轿子抬到轩外。”

轿子到,休休弯身进去,灏宇不忘关照一句:“早些回来。”休休笑而点头,燕喜将汤婆子送入,两人看着轿子绕开檐柱,从他们眼中消失。

灏宇微笑,依稀中,凭栏而立的会是她,她眼望着前方,等待着他回来。

薄日照高头,天色蒙纱,冬日的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院子里的人来去无声,四处静谧近似窒息,休休心中不免压抑起来。

她已看过了太多人的死,父亲,母亲,天际,身边的亲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去。她不愿再看见死亡了,对她来说,眼前的人只要存在着就是宽心的事。

她推门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不知道门上衔环的铺首,是蛇形的,还是兽形的?

廊外白玉栏下落叶无声,庭院寂静处,有桑树开得正盛,她一直没在意柳茹兰的院子里,到底生长着桑树还是棠梨?还有那落让她住了好久的萏辛院,可曾留意过那粗壮的松柏究竟有几株?院子里栽植的是朱槿还是迎春?

她一直活在自己的故事里,周边的环境似乎与己无关,还有那些人,即使柳茹兰是关心她的,她可曾有一日有一刻想到过她?

在她的眼里,一切都是昏暗冥迷的,没有色彩,所以她绝望,悲哀,一门心思往绝处走。想到这里,她不由的羞愧,眼前只有几条模糊的影子了。

窗纱笼着粼粼碎金的日光,拂在红木雕刻的床上,她一见柳茹兰便跪了下来。

柳茹兰到底说了什么,她已模糊,只是点头,双手紧抓住她柔软的手,她从来没有如此的握过。她的母亲没有握过,因为母亲的冷淡,她只会逃避,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不去试着接近她?

她第一次感到母亲是痛苦的,孤独的,寂寞的,即使是她在母亲的身边。

休休出了丞相府,轿子一路颠簸,出道口,过柳荫。远处有人声嘈杂,投了帘,原来竟到了闹市,她唤了轿夫取道,拐向。

刚过完年,人们的脸上仍然洋溢着喜气。目之所及,各色古玩店,茶楼,戏园,街道上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有人拿着麻花,糖葫芦穿肩而过,小孩在大人的肩上,捏了纸风车,哗哗的转个飞快。青石路上,多的是名人学士,商贾农夫,行人游客。

休休一路寻过去,人迹稍稀处,竟在墙角边找着了那家泥人摊,摆摊的大爷依旧慈眉善目,还是那句话:“姑娘买一个回家去?”她一摸袖口,竟又忘了带钱。

不觉歉意而笑,满心惆怅,缓缓退步,转身。恍惚间,眼前似有蒙了黑纱的绛色人影,微风掀起一角,楼懿真狰狞的半张脸,只那么的一瞬,一束白光掠射到她的面前。

这光芒太熟悉了,她在天际的车帘前见过,只不过更短暂,她仿佛又看见了天际流淌着的殷红的血,人就傻呆在那里了。

迷惘中,那白光已经被一道高大阴暗的影子遮住了。那影子就像一面张开的翅膀,将她包裹在里面,夹杂着那熟悉的瑞脑香,她的耳边回绕着泓宇宽厚柔和的声音:“没事的,没事的,别怕。”

她靠在他的胸前,周围一片静谧。他的心跳彭彭跳的有力,唇角不禁牵起,她听见自己在说:“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隔着云岸,遥遥而来:“我在找东西。”

“找到了吗?”

“我会慢慢找的。”

她抬起眸,那双同样朦胧的眼,正直视着她,那唇却是含了温柔的笑,让人仿佛跌入倒了陈酿的涡,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闪电又起,她的眼眸仿佛烛凝成的一朵灯花,倏的爆灭了。

她脱身,还是那道墙角,周围风动人动,摆摊的大爷还在,楼懿真的脸已隐去,仿佛刚才只不过是置身在梦里,不似发生什么。

他并不在意,兀自抓住她的手,走至摊前:“想买哪个?”

她并不说话。他仔细的挑选,那副认真的样子,令休休心里微微异动。少顷,他挑了两个,一个递给她,一个掂在手中端详着;“这两个好。”

休休扫了一眼,手中的泥人分明是位皱纹满面,梳着头髻的老婆婆,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他的脸上也漾了惬意的笑:“以前你也是这样笑的吗?”

她的笑意慢慢敛去,他感觉自己说错了,一时无言,两个人沉默的站在那里。

有风掠过墙角攀藤枯叶,里面有丝丝点点绿意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分外醒目。春天已快到来,那些带着丝丝绿意的攀藤沿着青砖瓦片,一枝枝蔓延下来。其中一二株藤条,染了醉意似的,肆意的在风中舒展着。

第五十七章 梦难凭

“想去哪里玩?”他忽然问她。

她沉吟,歪头,脸上有了顽皮的笑:“想看水袖。”

他不得其解,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笑如暖春,拉了她的手,只要她喜欢。

还是那个戏园,还是那张座位,只是他并未想起。四处寂静,没有了喧哗,没有了穿梭的小二,没有了绰动的人影,就他们俩。

雾笼戏台,烟锁重楼间,伊人轻移莲步,从紫檀香屏间隐现。一扭头,一抬足,袖子便如水般倾泻而下。那丈尺雪白的纺绸,原来是缝缀在袖口的,然后一点一步一移,娇羞欲滴间,纤纤柔荑慢条斯理的出来,长袖一甩,休休的心就乱了。

伊人旋转着,情意款款,找寻那俊朗飘逸的少年。情到深处,爱到真挚,那份牵挂,那份缠绵,便如水袖般若即若离…而悲到切处,恨到至深,也在拂袖而去那一霎那凝固。

在休休的眼里,这空灵飘荡的东西,似是装不下什么,却又寄托了一切。就如人的情感,那份欲言还休,欲罢不能,纵有千言万语,总在一扬,一撇,一搭,一绕间。

看台上,时而是一曲舞鸾歌凤,时而残月落花烟重,更是那一江春水向东流。

那段感情,是否还在虚无缥缈中反反复复,重重叠叠,周而复始的轮回?还能否做到水袖般挥收自如?

两人相视,他的手搭在她放在桌上的手上,就如台上袅袅余音,那柔暖的感觉缓慢的,一点一滴的渗透。

“什么时候我能再次见你?”

她的眼光落在台上,声音平静:“二十八日那天我会去天童寺进香的。”

他的手始终握着她的,之后,一场舞,一段唱,醉了嫣然,谢了悄然。

休休回到了轩室,告诉灏宇凶手已经被抓。

“哦?是谁?”她正坐在翡翠牙椅上,对着菱花镜,手中拿着龙纹玉掌梳,迫使他踱到她的后面。

她的脸上有了晦暗:“是那个太子妃,我也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恨我?”

灏宇自是吃惊,沉思片刻,提醒她:“太子妃也是个娇滴滴的女子,怎么可能飞到雪地上,将天际给杀了?”

休休拿梳的手顿觉沉重,脸上淡淡的笑意已隐去,叹息道:“想我跟人无怨无仇的,没料到仇人还真多。”

灏宇安慰她:“事情很明了的,想是太子妃恨你,雇了杀手,后来发觉杀错了,你又在我这里,只能按兵不动。或许那杀手不想干了,太子妃一急,就自己动手了,没料到泓宇跟在后面。”

休休苦笑:“原本想抓了凶手,替天际报仇的,没想到是个女人,这倒叫我为难了。说实在话,我觉的她虽是毒辣,却也是个可怜的女人,放着眼前好好的太子妃不做,这又何必呢?倒始终恨不起来。”

灏宇的脑海里浮现出蒋琛惊疑的脸,眉头紧锁。待面对她时,那丹淡的笑颜已展开,让她舒心坦然:“别多思多虑的,说说你今日去沈府的事,二夫人可好?”

“二娘还好。”休休答道,稍一迟疑:“她叫我回去。”

灏宇紧张起来,盯住她的眼,急促的问:“你答应了?”

休休的脸上分明布满了矛盾,说话也不利落了:“我不知道,我对他始终无法释怀,可他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

灏宇想提及回昕卜的事情,生怕她心中有了负担,也就闭口不谈了。

可休休也没再谈及回沈府的事,她似乎已经习惯住在这里,呆在轩室里看书下棋,或在栏下听他吹笛,或俩人共同漫步在花前月下。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几天。

这天有客人来行宫,竟是久违的大皇子劭宇。

“嘿,休休。”他看到休休,亮着眼眸,灿烂的笑。

穆氏势力剪除,皇后受冷落,对他丝毫没有打击,人反倒比以前神气了。

休休也是开心的笑,对劭宇,她是亲切的,他像个兄长,又像是个爱热闹的朋友。

“大皇子,你还好吗?”休休心情愉悦。他们站在廊下说话,四处柳荫成簌,有宫人围追着在花园里嬉戏着。

“我已经向父皇请旨了,现在云夷边区部落纷争,朝廷已派兵戍守。身为父皇的儿子,理应为父皇为朝廷尽忠尽孝,我下个月便走。”

“你在这里不也一样可以尽忠尽孝吗?”

“朝中有沈大人。”劭宇笑道,话语还是藏不住:“朝廷很多事情离不开他,那些赫赫国,大越国,还不是因为有他在,才不敢轻举妄动。泓宇以后不靠他不行。”

休休默然,良久,才叹气道:“像大皇子如此看开的人,怕是很少了。”

劭宇露出无奈的笑:“生活在皇室,是幸也是不幸,我外祖父是定国公,母后是皇后,很多东西我就不能去争了,不然,头破血流的会是自己。”

休休略有所悟。俩人的目光同时投向花园,嬉戏的宫人已散了,花园内一片静谧,后面有沙沙的踏草声,濠宇正微笑着向他们走来。

皇宫深处。

休休由宫人一路指引,向一座青白色矮小的院落走去。

有宫人百无聊懒的守在院外。一见休休,急忙起了身,开锁,沉重的院门哐当一声打开。

天色昏沉,迷蒙的日光笼纱般,静静的泻在院里,给院中那棵粗壮的槐树投下了一大蓬阴影。阴影几乎遮没了大半个天井,使院里显得阴沉森然。

有个怪异的笑声从一间陋房处飘过来,休休不由自主顺着墙跟贴过去,仿佛有什么吸引她似的。待她抬首,蓦然间,一个幽灵般的黑影挺立在陋房门前,休休的身子靠墙凝滞了。

那身影瘦高,如冰冷的无生命的石柱,冷薄的日光撒在幽灵身上,休休从后面看到一头长长的,黑绸般光滑的头发,一件黑色棉袍从脖子一直罩到地面,双臂环胸,休休从其轮廓可以分辨出,此人是楼懿真。

“你来干什么?”楼懿真转身,脸上还是那么艳丽,只是没有一丝血色。

“我来看你。”休休奇怪自己的声音如此平静。

楼懿真冷哼道:“别猫哭耗子假正经,有什么话只管说。”

“你为什么要杀我?”休休柔和的声音,“你我之间不应该这样的。”

楼懿真一动不动,雕塑般,牙齿缝里挤出清晰的声音:“因为他爱你,所以我恨你。”

休休一窒,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楼懿真发出低沉的冷哼声:“我这样告诉你,难道你不感动吗?”

休休的声音轻柔,不带一丝痕迹:“你这样的理由,我觉得很可怜。你为什么不让他爱你呢?”

两个人聊话般,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狰狞恐怖,没有咄咄逼人。

“没用的。”楼懿真的脸上挂满了悲凉:“我试过的,他在梦里每次叫着你的名字,他不让我进他的寝殿,那里有你的一块玉。我不得不恨你,沈休休,你得意去吧。”

休休身上流淌的血液瞬间凝固。天者弄物,他对她的绵绵情思,她竟从一个恨她的女子嘴里得知。

楼懿真往日的锋利冷鹜已丧失殚尽,深深的痛意和悔恨折磨着她,她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般境界,她只想除去心中的那个阴魔,所以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如果是这样,还不如孤寂的当她的太子妃,她怎么甘心如此凄凉的在这里渡过。

她禁不住低头用手拍打着门框,彭彭的撞击声夹杂着呜呜的哭泣声。

休休眼含悲凉,凄怆的看着她。

忽然,隐约有沉闷的钟声穿过天空,紧接着,似是无数的钟鼓在撞击,中间仿佛夹杂着千人万众的呜咽,一声声怆凉,悲凄,悠远。

楼懿真抬起脸往远处张望,目光渐渐变得迷惘,身子贴着木门缓缓下滑,最后跪坐下去,绝望的望着休休。

“皇上去了…”她惘然的说着。

片刻怔忡过后,休休依然岿然伫立,那唇却透了苦涩和悲凉:“楼懿真,你不应该迈出这一步的,不然皇后的位子就是你的了。”

第五十八章 花似伊,柳似伊

这一年的正月二十日,轩正皇帝驾崩了。

当日太子泓宇继位,改年号康延,根据先皇的遗旨,封丞相沈不遇为镇国公,辅佐新皇。

京城里已是一片宁静。人们在一时的惊慌,猜测,议论中,逐渐走向平静,不管是哪个皇帝当政,哪个大臣执权,反正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灏宇几天不见踪影。休休百无聊赖,有时和燕喜在行宫里闲逛,腊梅零落,周围冷烟寒树重重,终是抵不住寒冷,跑回沐如春色的轩室,闭门倚枕,思绪芊芊。

那个人已经是皇帝了,国事当头,不会再有以前的闲情逸致了吧?他敬爱的父皇去世,此时此刻,他,还有灏宇,是不是在那里扶棺恸哭?那种失去亲人的感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只有她知道。可是他们是男人,他们不会像自己那样有人搀扶着,有人安抚着,甚至被人搂在胸前。

想到这里,不由得泪眼盈盈。不觉卷起帘幕,倚门远眺,盼着能早早见到那玉树临风的身影,是他的,或是像他的,重重叠叠,心中百般缱绻交错。

回轩内,香炉里的炭火烧的正旺,那种香熏草,是灏宇从昕卜地方带来的,据说一年难得采撷几棵,香气淡淡的,很清雅,让人不觉神经松弛,心中那份忧虑,也就化了,淡了。

依稀中,眼前春霜初降如试,满目杨花飘零如雪。她摸索着,前面成荫的绿树下,泓宇静静的望着她,眼波流动,如水横流。

“休休。”他在叫她,声音充满了忧郁。她惊喜道:“你想起我了?”他痛苦的轻摇头:“我不知道,我头痛欲裂。”她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我过来了,我会让你记起我的。”她欲走过去,才发觉前面隔着一条缥缈的河岸,之间白雾缭绕,如梦似烟。

“休休,”他在那里悲楚的唤着她的名字,“我知道你要离开我了,你真忍心…”

她已经泪流满面,声音哽咽着:“我必须这样做,泓宇。你忘记我吧,你不是已经忘记我了?”

“是啊,”他茫然的看着她,嘴角轻轻抽动,“我是忘记你了…”

她苦笑着,再次抬头细看,他的后面站着沈不遇,一身云纹松鹤,满脸凝重的对她说:“你想好了,我是镇国公,我会让你当上皇后的。”

她猛烈的摇头:“不,我不要,我真的不需要…”

她后退,惘然的在河岸边徘徊,大皇子劭宇暗淡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朝廷里很多事情都离不开沈大人,那些赫赫国,大越国,还不是因为有他在,才不敢轻举妄动。泓宇以后不靠他不行。”

她黯然:“你要去云夷边区吗?”劭宇无奈的笑:“生活在皇室,是幸也是不幸,我外祖父是定国公,母后是皇后,很多东西我就不能去争了,不然,头破血流的会是自己。”

“休休。”他又在唤她。她已泪眼模糊,他暖湿的手心缓缓划过她的面颊,试图拭去那流不完的眼泪:“我不会让你流泪的,因为我是那么的爱你。”

他的手握着她的,她感动的哭着。蓦然间,楼懿真阴冷的声音在幽谷中穿过:“因为他爱你,所以我恨你。”

她惊惧的抬眼,泪水模糊中,眼前的人,树,河都消失了,她一下子失去重心,脚似踏空,伴随着绝望的,向黑暗望不到底的深渊坠去…惊叫声中,她睁开眼。

“休休。”眼前分明是有人在呼唤着她的名字。涂金的狮型香炉边,薄淡似线的烟雾下,拢着灏宇关切的目光,那眼中布满了血丝,蒙了一丝痛楚,还有那抹深深的慵困。

“你回来了。”她清醒过来,刚才原是梦一场,不禁歉意一笑,欲起,才发觉她的手被他紧紧的握着。

他并不松手,按住她,疲倦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看你,靠在椅上睡觉,怎么睡得安稳?”她用手一抹眼角,竟然满脸湿润。

“我怎么睡得那么沉?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她微微一笑,眼望过去,外面暗沉,小窗剪烛,原来已是夜里了。

耳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灏宇半蜷在身边,一手握着她的,头靠在她的膝盖处,眼帘低垂,竟已睡着了。

室内烛影摇红,在他白皙的脸上烙下柔和的一道影,那唇轻轻抿着,嘴角漾着弯弯的弧度,竟有一丝孩童般天真无邪的味道。

明天,明天是她去天童寺进香的日子,他和她约好的,即使记得想必也不能去了,她不会怪他的,她应该体谅他,对吗?

想是累到极处,灏宇睡得深沉,她的手在他的掌中,她斜靠在椅上,两个安静的人影融进这个幽深而安谧的夜中。

休休再次醒来时,天光刚刚发亮,一缕清光从琐窗处漏了进来,迷漫在室内温煦的烟雾中。

她发觉自己仍旧坐在原处,膝旁的灏宇还在酣睡着,唇角微张,鼻孔有力的一张一翕,浓眉微凝,似有解不开的愁绪。她从来没有如此近的细致的端详过他,她发现他的五官长得很精致,淡淡的光晕下少了锋芒添了几多柔和,那种羁愁悒郁的心怀在轻拍细荡中慢慢消融而去。

小心翼翼的抽身,慢慢站起来,好一会,绵软的双腿才有了感觉,回身拿了暖薄的衿被在他身上轻轻盖下,蹑着脚步,向轩室外面走去。

第五十九章 初昼

苒苒日出逐渐呈现在天际,深邃的苍穹仿佛被人撩去一道厚厚的幕布,换上一道浅淡的黛青色,庄重的沈府显露出模糊的轮廓,远远望去如莽莽石林中突兀的一块孤石,历尽沧桑,幽暗而深沉。

柳茹兰已吩咐佣人吴妈将准备好的祭品交给她,她接过,时辰太早不方便打扰,她就手捧着一大罗东西匆匆往门外走。绕过石栏,她听见后面有人叫她。

石栏旁,沈不遇浅墨色的身影。想是一夜好睡眠,精神矍铄,往日的阴沉睡浅了,唇边竟添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一时失措,愕然的站在那里。他径直走过来,后面浅淡的阳光被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正如她六岁那年见到他那样,只是静静的仰视着他,一点都不感到畏惧,她一直是不怕他的。

他倒不自在起来,脸色浅浅深深,变幻莫测:“是去天童寺进香吧?“

她仰着脸,平静的回答:“是的,是去祭拜爹娘。“

他沉吟,似是下了很大的努力,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休休的眼中放出了异样的光芒,他的双手背在后面,那是他长时间的习惯,身上只穿着一套家常棉袍衫,挺立着一动不动。一群麻雀鸣叫着落到树枝上,又“哗”地群起腾空,纷纷扬扬的树挂落了他一头一身,他近似没感觉,依旧挺立着。

休休望了他一眼,咬着嘴唇,走至他的面前,不客气的将手中的东西往他身上一放,见他双手接过,转身就走。

沉寂了一冬的山麓苏醒了,松林由墨绿色转为深绿,在依旧有寒意的春风中抖擞地挺立着,天空下一切沉重的灰褐色景致,都渐渐被刚呈现的绿色衬得淡了。

从沈不遇迈进佛殿的那一刻起,休休一直神色凝重的看着他。他从主持的手中接过燃香,虔诚的在佛前祷告,面对曹桂枝,陶先生的灵牌,他久久凝视,接着深深跪拜。

他俩出了寺门,默契的往山涧处走。

嘤嘤的鸟啼声由林海深处隐隐传来,唤醒了山林的寂静,少顷,或长或短或高亢或委婉的鸟叫声响成一片,山林刹时变得嘈杂。初日如针芒般,千丝万缕的射进密林,使遍野的树阴匝地,所有的一切在树荫的笼罩下越发显得幽暗神秘。

“什么时候离开轺王爷行宫?”沈不遇先开了口。

她的目光移向远处的山林:“不会在那里待久的。”

“你年纪还轻,总要找个归宿,不是说轺王不好,他只不过是怜惜你,如今皇上已驾崩,他肯定要回去的。”

她沉默着。他接着又道:“皇上的心思我也琢磨不透,想是他怨恨我,如今他羽翼未丰,只好依顺着我,等以后江山坐稳,我也得处处谨慎才好。”

休休淡然一笑,目光平稳的转向沈不遇:“父亲多虑了,他会是个明君,只要父亲大人一心辅佐泓宇,多为江山社稷着想,你们君臣联手,国运昌隆,你俩自会化干戈为玉帛的。”

“你终于肯叫我父亲了,”沈不遇欣喜,不住的点头,声音和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休休看着他微红的面庞,嘴角不禁荡起舒怀的笑眼光慢慢移向山下。透过参差扶疏的树阴,远处香径小道上,有个枣红色的点向这边移动,她的心中顿时涌起感动的暖流,会是泓宇吗?

正自凝思,忽然花树扶疏之处,人影一闪,陡听得有人喝道:“沈不遇,你的死期到了!”一个绀衣人凌空飞出,一道白色的光芒定格在沈不遇胸前。沈不遇踉踉跄跄倒退几步,才稳得住身形。

休休大吃一惊,这人身形好面熟。寒光一闪,沈不遇不愧老练,及时躲过,一边向空阔的山涧处跑去,那人收起剑头,转身便追。一旁惊惧不已的休休逐渐醒悟,看着前面的人影,毫不迟疑的追了上去。

泓宇已走过山径,欲拐向寺门,隐约从山林中传来人的叫喊声,下意识抬头望去。山林中,两个分别着浅墨和绀色的人影穿梭其间,时隐时现,不禁眉头紧蹙。眼光滑动,待看见后面紧跟着的一抹纤弱浅玉色的身影,脸色突变,拔开双腿,发疯般向山林处奔去。

山涧处,沈不遇气喘吁吁,已经筋疲力尽,他站定,那人刷的一剑,骤出不意,无地闪避,“啊呀”一声,左腿已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直流,他颓然跪倒在地。那人指剑,凌厉而冷鹜的声音:“沈不遇,你也有今天。”

沈不遇已从声音中辨别出来人,惊骇道:“蒋琛,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对我?”

蒋琛的声音透着寒意:“你待我不薄?你不要忘了,我是谁家的儿子?我父母是怎么死的?你口口声声说将我从小带到大,却让我的亲生父亲去当你那个私生女的爹,还把我安插在三皇子身边,你以为我还不知道你的鬼把戏?你这个老狐狸,我今天要让你替我父母抵命!”

正要出手,耳听得一声娇咤:“放开他!”回望过去,休休脸色惨白,凝望着他,茫然兀立着,说话有了悲凉的颤声:“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父亲自是对不起你,何况我和你父亲生活了十几年,你要杀,先杀了我吧。”

这时,泓宇已跑出山林,山涧处,他已经看见了倒地的沈不遇和直立对话的两个人,和蒋琛手上闪着寒光的利剑,明亮的旭日下,那晃动着的白光分外灼人。他的目光刹那停滞在那道光上,眉目凝结在了一起。

蒋琛大笑,微风送声,只听那阴冷的声音似嘲似讽:“有其父必有其女,看你性情也洒脱得很,一大一小一块死了吧。”

利剑在空中划过,休休绝望的闭上了眼。

电石火光间,泓宇脑海,如有电流通过,顿时一幅画面在眼前闪过:静穆的天地间似有沉闷的啸声穿越,一道绀色的人影从天而降,伴随着一道道电闪雷鸣的光芒,泓宇依稀听到人的惊呼声,顷刻之间,帘内有一泓泓鲜红涌出,弥散到晶白玉洁的雪面上,像一枝枝寒梅染红,又似万树樱花朵朵绽开。

长风剑影中,蒋琛半途一划,有身影从侧旁跃入,宽袖挥过,伴随着叱咤的吼声,他心中不由一怔,那剑生生的收了回去!

休休蓦然睁眼,泓宇的身影正落在自己面前,那被削去一角的袖口,在空中撕扯成片片,纷洒下来。

“蒋琛,你好大胆!”泓宇怒目而叱:“你杀了人,我绝不饶你!”蒋琛单膝跪地,惨然的声音:“连您也知道了,奴才定然难以活命,只是没杀沈不遇,奴才心有不甘。”

泓宇斜眼一瞥,只见两颗晶亮的泪珠从休休眼角滚下来,休休吸口气,心中酸楚的叹道,泓宇,你不必如此,我就是死了,也不愿再欠你什么了。

泓宇径直走到她的面前,如梦方醒般,凝神看她,脸上染了深深的痛意。接着他的头转向躺着的沈不遇,眼光飘忽间,却有一丝难抑的苦涩在里面。

休休沉默的望着他,还是那双明澈见底的眼眸。泓宇却已经读懂了,他的眼光从她身上轻轻飘过,他缓缓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跪地的蒋琛一跃而起,剑指泓宇,双眼射出凄绝凛然的光芒:“万岁,奴才反正已是死路一条,恕奴才不敬了!”

惊呼声中,休休眼睁睁的看着那道摄人魂魄的光,那把染着天际鲜血的剑再次向泓宇的胸口刺去。

惟有刹那,她希望时间凝滞,让她还能看着他温柔的笑,和那声揪心的呼唤,她似乎已经听见裂帛之声,那颗心已经随着慢慢飘去…

恍惚中,眼前倏地又飞起几片白光,青光白光,互相交织幻成异彩,剑花错落缭绕中,如繁星点点,纷纷洒洒。顷刻之间,几个身影将行刺的人围得个风雨不透。

泓宇岿然屹立着,毫发未损。

从不远处的松林间,步出灏宇丰神翩翩的身影。

休休再次眼泪滢然,说不清是悲喜交集,还是激动万分。

生死一线间,她清楚的感觉到,从今以后,她不想再有悲伤,有痛苦,有彷徨了。

第六十章 离歌

一场春雨来的好快,悄无声息的,伴着春风淅淅沥沥的飘来,如丝如雾,如烟如潮。透着这缕缕蚕丝,皇宫内的殿台楼榭如同融进淡淡蒙蒙的画面,忽隐忽现。

灏宇下了轿辇,从身侧随侍的宫人手中接了折骨青竹伞,踏进这淡蓝色的烟雨中。

翎德殿里,鎏金鼎内焚着沉香,淡白的轻烟如春风拂杨柳,丝丝袅袅的飘荡着。寝殿与外殿之间,原本用垂挂的幔帐隔着,因为泓宇不喜欢,改了翠色竹帘。

透过条条缝隙,泓宇一身明黄,斜靠在龙榻上,面前奏折如山,他正全神贯注的看着手中的折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宫人端上一盏刚刚沏上的香片小叶,放在灏宇的身边,又轻轻的退下了。灏宇略啜,安静的坐在椅子上望着他。

休休自从天童寺事件后,三天两头往沈府跑。沈不遇伤势并不很严重,却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愈合,有一次他过去探望,正看见休休端着茶盘,从沈不遇的房间里出来。他看到父女俩关系已融洽自然高兴。

泓宇舍身救她,两个人却再没见面,泓宇不再提起,休休也不语,两人约好般,始终保持沉默。

灏宇就要回昕卜了,休休跟着他回到行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灏宇问她:“是不是跟我回去?”她并不言语,只是平静的点点头。

灏宇迟疑片刻,才下了很大决心般,柔声道:“回去之前,你去见见他。”她的身子微微一颤,只是一刹那,却被他捕捉到了。

想到这里,灏宇不由的抬头,殿内的烟雾笼在泓宇的脸上,透散出一抹凝重和深沉。就是皇上,怕也有解不开的愁结,也会面临着无奈的选择吧?

有宫人悄然进内,往金兽香炉内洒香片。泓宇似觉,抬眼,正对上灏宇平静柔和的双眸,不禁露齿一笑。“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放了折子,一直踱到灏宇的面前。

灏宇已站起,兄弟俩本就随便,从来不拘礼数。这次灏宇的目光落在他的衣袍上,明黄色耀目摄人,将他白皙的肤色衬得越发面白唇红了。泓宇见他打量自己,兀自笑起来;“怎么?不习惯吗?”

灏宇微笑道:“皇兄日理万机,看来这皇帝不好当。”

泓宇低眸,似在轻叹:“确实是难,沈不遇伤重养身,这些事摊在我的头上,搞得真是累。现在我倒怀念起以前自由自在的生活。”

旋即想起什么,又问道:“上次我倒忘了问你,你怎么知道蒋琛要去行刺沈不遇?你老早注意他了,是不是?”

灏宇含笑不语。泓宇轻笑,搭了他的肩:“我知道你做事一向稳重,这次也多亏你带人来,不然我的命恐怕也难保了。”

灏宇说道:“皇兄没事就好,今天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泓宇惊讶:“你要回去了?”灏宇点头称是:“明天我就走。”

两个人不说话。少顷,灏宇笑着道;“皇兄已好多天没去行宫了,今日回去看看?”

泓宇点头:“是想回去,心里总有点憋得慌。”

灏宇始终微笑着看着泓宇。

春雨初歇,昨日还是一丝半缕的绿意,雨后想必细叶蓬勃而发了。那样肆意的嫩绿,那种绵洒的春雨,给人多的是久候的轻快。

休休的脚步也轻快起来,她在太子行宫外下了轿,踩在湿潮的青石路上,一直往里面走。

沉眠的太子宫已欣欣然睁开惺忪的睡眼,眼前一派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的景象。春色撩人,成阵的烟柳垂下绿丝线,扭动着纤细的腰肢,随风飘舞着。

“休休小姐。”她抬眸,秋月明丽的容颜。

“秋月姐姐。”休休已一年未见她了,印象中的秋月是清冷的,透着一丝无奈和悒郁。而今日却宛如拂了春风,笑意盎然。

秋月的脸上浮着柔和的微笑:“休休小姐,我可以出宫去了。”

休休不解,看着她,唇边不由的漾起笑。穿过秋月的眼眸,休休仿佛看到明媚的阳光和炫耀的色彩,那里分明蕴涵着一种新的希望,新的人生。

眼前虚岚浮翠,雨后的湖光格外明净。燕子呢喃,在湖面上自由自在的飞翔,偶尔用尾尖沾了一下水面,波纹一圈圈的荡漾开去。一阵清凉的微风习习吹过,袭来阵阵芬芳,休休不由得驻足品味。

芳草萋萋,仿佛绿到天涯,蝴蝶翩飞又成团,闲云与高鸟齐飞。

“休休。”那个熟悉的轻唤声从后面传来,她不由得屏气,睫毛微微颤动。

泓宇缓缓走到她的面前,带着如梦似幻的神情。

休休没有应答,一滴泪珠顺着她丝质般的面庞缓缓流下,没有任何的阻碍。就象水流过白玉的河床,然后挂在下颌停了一会,最后没有任何牵挂的落下,美得象一声最温柔的叹息。泓宇的目光紧随着休休的那滴泪,即便泪珠已逝,但仍有残留的印象在他的眼里。

她向他微笑,眼眸温柔如水。他轻轻地抚着她细腻如雪的面庞,象是抚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绡衣。他甚至怀疑此刻的真实,他慢慢的吻下,休休轻轻的闭上了眼睛。当他的唇和她的唇融在一起时,他终于相信这是真的,这是他魂牵梦萦的唇,如梨花般的饱满湿润。

四片唇轻轻的酝酿着,极尽的轻柔,唇与唇,舌与舌的相互交融,做着只有至柔的心才能表达的悱恻缠绵。

夕阳西沉,远处的楼宇树荫像是抹上一层淡红,宛如腮晕潮红美人的脸,岸边两个相拥的身影融在流水上泛着的浮光掠影中。

月光透过纱窗,撒在洁白的月牙床架上。他们站在窗前相对凝望,泓宇轻轻的搂着休休,他的唇从她的额角一点点的渗透,从她的眼,她的唇,缓缓厮磨,然后再次干柴裂火般吻在了一起,所有压抑的情感如火山般爆发,翻滚着,接天连地,除了对方,完全忘记了一切的存在,包括自己。他们要用今夜去抵剩下的日子。

他们疯狂的吻着,休休随着泓宇的吻慢慢向后仰去,她的腰肢是如此的绵柔,那荡人心魄的呻吟仿佛是从幽谷里升起的雾霭,轻盈而撩人。当泓宇一件件褪去了休休的罗衫,休休的肌肤一点点的展露在他的面前时,泓宇真的看到了栀子花开。

那美妙的身子被月光衬着,一层淡淡的光晕若隐若现,宛若山中的仙子。他们仿佛来到了前世,前世的他们是自由的,他们尽情的相爱,纯如那不曾被污染的雪山仙水。

休休淡淡的幽香和着月色,将泓宇紧紧的萦绕。他仿佛回到久别而思念已久的地方,如此的熟悉和温馨,也是梦寐以求的地方,曲径碧潭,花香满地。他永远不会忘记此时此刻,致命的,无以名状的,就算零落成泥,也不减一点初始的芬芳。

休休闭着眼,清辉满身,娇媚动人,那低吟如月色般朦胧。当他感受到她体内的温暖与潮湿时,他颤栗了,像是来到了杏花春雨的江南…

他们一遍遍的分分合合,在缱绻中缠绵,在缠绵中缱绻,今晚是他们的夜。

宫漏已深,像是缥缈的笙乐奏到了紧处戛然停止,他们互相深情的对望着,然后,有个来自幽谷的声音夹杂着笙乐的余韵,一点一点的渗进对方的耳里:“再见了,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