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20

蔓蔓青萝(桩桩) 11-15

by 桩桩

第十一章
  这是青萝第二次进宫,王宫对她已经没有吸引力。青菲却抑制不住地高兴,她很长时间没有见着那个玉树临风的状元郎了。
  太子东宫居于大殿东侧山谷,皇子大婚之前所居殿堂都位于此山谷,与后妃宫殿遥相呼应。新府邸已经建好,四皇子大婚后将移出王宫,新婚的皇子夫妇将在皇宫里再住半月就乔迁新居,太子此时设宴主要是照惯例表达兄弟间不舍分离之情。
  阿萝不知道太子与子离感情如何,没人跟她说过。不过,从她看过的书与听过的故事推测,大概是没啥亲情的。又不是一个妈生的,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这些皇子们一生下来彼此之间的猜忌防范就多过亲情。她见过太子,的确是人中龙凤,子离也不比太子差,都是优良品种。如果子离平庸一些倒还好,太子会没有忌惮之心。阿萝只希望子离能与太子相处甚好,至少没有仇恨。
  王燕回端庄地坐在太子旁边,怎么看她也不如青蕾美。可同样都是高贵的气质,王燕回往太子身边一坐,硬生生就把青蕾比了下去。阿萝想起了现代的机关领导们,正副职位绝对不能错。青蕾再受宠,只要有王燕回在,她就得坐在偏下首的位置,人的心态自然也就有了变化。
  今天是阿萝头一回见到盛装的子离和刘珏。她瞧着暗暗喝彩,两人均是蟒袍玉带,除了衣服上绣的花纹与色泽有所区分,没别的不同。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换了身衣服就不知道你是王八啦?她噗地笑出来,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这句话来了。
  顾天琳没有来,想来是嫁期临近,在家里避嫌。青菲只痴痴地望着她的状元郎,偶尔成侍郎一个含笑的眼神扫过来,青菲便激动地捏紧了帕子。阿萝感叹,青菲的命还是要比青蕾好。
  太子道:“今日设宴主要是贺四弟大婚。大哥终是不舍。”言罢眼睛都红了。
  子离忙离座站起,惶恐之色溢于言表。阿萝看得分明,心里一动,这绝不是她所了解的四皇子。子离给她的感觉应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脸上的微笑几乎没有消失过。几时见他如此!难道,子离在做戏给太子看?他做戏,只有两种情况,一是示弱保命,另一种就是迷惑对方。子离……阿萝叹了口气,不想去分析。
  太子叹道:“以后,大哥就难得听到四弟的箫声了,如今这谷里就只得我一个人,想找人喝酒品琴也难了。”
  子离似是异常感动,语气竟有些哽咽:“大哥,子离常进宫看望大哥便是。”
  好一会儿,太子笑道:“今日只尽欢,谈这些作甚。来的都是至亲好友,随意些。如此良辰,当美酒欢歌才是。”拍了拍手,宫中乐起,乐伎舞动起来。只听太子道:“四弟,我那四弟妹与蕾儿以前并称风城双绝,老天安排也是巧妙,咱们兄弟二人竟各娶一美。”
  子离谦逊道:“子琳哪及良娣,一曲《秋水》传颂风城。”
  太子哈哈大笑,温柔地看着青蕾,口中道:“当日四弟不在,我那四弟妹一曲《佩兰》艳惊四座,兰心蕙质,大哥着实踌躇。蕾儿与之相比,琴艺其实只在伯仲之间,不过是我独喜欢蕾儿心境罢了。”
  青蕾含羞低头,阿萝听着只想笑。古人以琴为心声,一曲琴音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着实和现代人的观念不符。若真的言为心声,世上人揣着几张面具随意更换,岂不是掩耳盗铃?
  太子妃王燕回开口道:“既然四弟当日未能听到青蕾妹妹的《秋水》,妹妹不妨再弹一曲《秋水》。说实话,我也很想再听一次呢。”
  太子大乐:“是啊,蕾儿,自从桃花宴上弹过之后,再也没有听你弹过此曲。今日就再弹一曲,也好让四弟欣赏一番。”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青蕾起身道:“容妾身下去准备一番。”施了一礼,青蕾站起,由宫女扶着走向寝宫。路经阿萝一桌时突然道:“二妹,三妹,你们陪姐姐前去可好?”
  大夫人、三夫人脸色已经微变,以青蕾琴艺倒是不怕,怕的是琴声让别人听出端倪。席间擅琴者不少,琴意稍有变化他们都能察觉。大夫人、三夫人便示意青菲、青萝跟了去。
  阿萝明白,青蕾叫上青菲是掩人耳目,主要是想叫她前往。她眼角余光扫到王燕回正含笑看过来,心里一寒,难道青蕾平时抚琴已引起王燕回怀疑了么?相传她谋略过人,今天由她顺势提出要青蕾抚《秋水》,是不是别有用心呢?
  青菲和青萝站起身,陪着青蕾走入宫室。屏退左右之后,青蕾突然一巴掌扇过来。阿萝条件反射地躲避,脖子上仍被青蕾的指甲钩了一下,有一丝疼。
  阿萝冷笑道:“青蕾,你打之前想明白,要是我顶着个巴掌印出去,宾客见着你怎么解释?教训妹子吗?还好我躲闪及时。”
  青蕾脸色变幻不定,突然长袖一挥打翻一个花瓶,她迅速把左手往花瓶碎片上一按,鲜血马上涌了出来。
  青菲和阿萝都瞧得愣住,青蕾上前一步扯住阿萝一推,阿萝不提防,险些摔倒,使了几下巧劲才站稳了:“李青蕾,你要干吗?”
  青蕾逼视着她,眼底里装满愤怒与凄凉:“我从不展现才艺的小妹啊,你跟你娘一样真是改不了青楼女人的习性,用尽心思要一鸣惊人!如果你不替我弹那一曲,我就不会日日活在恐惧与痛苦之中!太子听的是你的琴曲,令他心仪的是你的胸襟,是你!你可知道王燕回听我弹琴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每每总令我胆战心惊?你可知道太子越是宠爱,我越是担心失去?就算当时出丑,我至少还没有爱上他!可是现在呢?”青蕾压低了的声音细而尖锐,带着切骨的恨意。
  阿萝听了心里阵阵难受,青蕾手上鲜血淋淋吓人至极,阿萝转过脸道:“当时谁也没有想过你今日之心境,青蕾,你怪我也没有用。你已嫁给太子,哪怕他当时是因听了琴曲选择了你,但以你的才情,即使你后来从不弹《秋水》,太子一样宠爱于你。其实你真的不用弄伤手来躲避。当日弹《秋水》之心境与如今嫁给心爱之人后的心境本已不同,年少时展望高空慕秋水长天,如今嫁作他人妇,心境缠绵温馨也没有什么不妥。你大可解释只想做小鸟依人,收了放飞于天的心。这般自残,你不觉得王燕回的疑心会更重?”
  青蕾怔了半晌,左手指被割得很深,血不住往下滴。青菲使劲用帕子帮她压住,眼泪吓得大颗大颗往下落。
  青蕾突然高喊:“来人啊!传太医!痛死我了!”外面响起了急急的脚步声,青蕾冲阿萝诡异一笑:“一切因你开始,也因你结束吧!青菲可都看在眼里!”她说到最后一句话,眼睛狠狠地瞪着青菲。
  阿萝被她笑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见青菲一抖,低下了头,阿萝禁不住开口问:“你要干吗?嫁祸么?说我伤了太子良娣?我的姐姐!”
  青蕾脸色发白冷冷笑道:“你真是聪明!”
  此时宫人冲进来急问:“娘娘怎么了?”然后看到青蕾左手鲜血淋漓,满地狼藉,不由惊叫一声。宫室内顿时乱成一团。
  有宫侍急急跑到前殿附在太子耳旁低声传递消息。太子脸色一变。大夫人本来就惴惴不安,见太子眼中有焦急怒意堆积,又不见三个女儿从后殿出来,不由心慌。她好歹也出身大家,强自镇定地坐着。一双手在桌下使劲捏成了拳头。
  太子浮起笑容:“四弟,你们且尽兴,大哥去瞧瞧蕾儿她们怎生如此懈怠。”太子刚起身,却见着青蕾与青菲青萝走了进来。青蕾面上还带有泪痕,一只左手笼在长袖中。太子轻轻执起,见上面裹着白布,隐现血迹,便问道:“怎么回事?”
  青蕾面带慌乱,脸上挂着忍痛的笑容:“殿下,蕾儿换衣时不小心打破了花瓶,一不留神给划伤了手。”
  太子禁不住责备:“怎么这样不小心?疼吗?”
  青蕾挤出一个笑容,温婉地说道:“不疼了,只是误了抚琴,让四殿下扫兴而归。”说着低下头,表情哀怨动人。
  王燕回轻轻道:“姐姐都忘记《秋水》的曲调了,好不容易借四弟面子能听得一曲,真是不巧。”
  青蕾低头告罪:“扫了姐姐的兴头,青蕾罪过。” 娇艳的脸上泪水珠串似的滑下,直瞧得太子阵阵心疼,顾不得室内众人,柔声呵护:“没关系,以后有机会再弹与四弟听便是。”
  青蕾泪如泉涌,突悲道:“此手已废了,殿下!”
  堂上众人闻听此言,心里一惊。太子不敢置信:“你说什么?太医!”
  太医战战兢兢上前,跪伏于地道:“娘娘伤口不深,但伤着了手指经脉,行动倒也无妨,怕是不能够灵活抚琴了。”一言既出,青蕾放声大哭起来:“青蕾何以侍候太子,还是让我死了得好!”
  太子听太医这么一说,脸色一下子变了:“怎么不小心碰倒花瓶会伤这么重?”
  青蕾低头哭着不语。堂上众人竖起了耳朵,看来是有隐情。
  太子见无人回答,对瑟瑟发抖的宫人吼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拉出去杖责,直到说了为止!”
  几个宫人哭倒在地口中连呼:“殿下饶命!是良娣娘娘言道不要奴才伺候,奴才冤枉啊!”
  青蕾哭着求情:“殿下,是青蕾和妹妹们聊天时不小心,实不关她们的事。”
  阿萝冷眼瞧着,觉得青蕾这时一半是要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一半怕也是真的伤心:太子如此看重她的琴艺,原只想弄点伤出来,却偏生伤着了经脉废了手,不能再抚琴。
  太子心中烦躁,对青蕾又是怜爱又是疼惜,想到再不能听她抚琴,心里恼怒层层堆积,在宴席上又发作不得,只得搂住青蕾好生宽慰。
  阿萝一直等着看李青蕾究竟要如何嫁祸给她,到了这时也不见动静,正奇怪,突听得青菲忍无可忍似的开口道:“还不是阿萝淘气。”
  话音刚落,青蕾从太子怀中挣出对青菲怒目而视:“你住口,乱嚼什么舌根子!”
  阿萝一直不说话,心里冷笑,李青蕾,你要青菲做你帮凶指责于我,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要说什么!
  只见子离离席而出道:“大哥,今日欢宴,姐妹之间玩闹难免有个失手。良娣娘娘爱护小妹,不忍责她,就罢了吧。”
  阿萝暗暗感激,子离就是好,这会儿肯出言帮她解围。便顺势告罪:“姐姐受伤起因终是因为阿萝,阿萝心里也实是难过,姐姐不怪罪是爱护妹子。实在愧对姐姐。”她想这样一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揭过事情便罢。
  不料青菲看似心直口快地说道:“哼,刚才不是你打落花瓶故意绊了姐姐一跤,姐姐怎会摔倒伤到手指经脉!不过嫉妒姐姐罢了!姐姐善良,还如此护你。”
  青菲这话一出口,原本该变得轻松的大殿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太子对青萝怒目而视,对大夫人冷冷道:“李相府中三小姐原是这般恶毒!”
  青蕾一听太子将大怒,忙扯住太子衣袖恳求道:“殿下,阿萝尚小,青蕾不过不能抚琴而已。难道殿下喜爱青蕾只是为琴吗?”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
  太子心里难过,宽慰道:“蕾儿贤良德淑,不能抚琴又如何。”语调转又严峻,“但年纪尚幼便有害姐之心,实不可饶!”
  王燕回接了一句:“确实不可饶,不若废了她的手指,也让她终身不得抚琴可好?”
  太子点点头:“爱妃说得极是,看她如何嫉妒蕾儿!只折其右手无名指,让你母亲带回相府好生管教!”
  阿萝一听,暗叫妈呀,吓得脸色苍白,恳求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到了子离脸上。子离眼睛里有一丝慌乱,眉头轻皱,却不说话。阿萝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子离在太子面前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要他在太子盛怒时帮她,子离心中怕是也百转了心思不知如何帮吧?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怒气也涌了出来,心想,李青蕾你真是够狠,装得可怜无辜善良。还有李青菲,为了成思悦的前程这般充当打手出言陷害。
  阿萝眼光在堂上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看到刘珏沉着脸也没说话,她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个冷笑。这下好,如你的愿了,什么仇都报了。
  这时,两个粗使宫女走上殿,就想拉过阿萝右手折下,子离抬手叫道:“慢!”
  太子看向子离:“四弟还想为她求情吗?”
  子离冷笑道:“刚才以为姐妹间嬉闹失手,没想到她是这般恶毒!为本王设的好宴倒叫这个丫头扰了,实在不可轻饶!折她一根手指算得了什么,本王要亲自动手!”他有十成把握不会废了阿萝的手,让别人动手,他不放心。
  阿萝一想到要被生生折断手指就害怕,还不得把她痛死!听到子离说要亲自来折,她吃惊地看着子离,心里有个声音在叫道,不要,不要是你!子离一步步走近,阿萝心里的怒气终于堆积到了顶点。本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一有机会就离开相府找处安宁的地方生活,没想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多年来的闷气终于累积到顶点,往日告诫自己要忍,现在却实在是忍无可忍!她大吼一声:“等一等!”
  堂上众人被她的大吼声震住。看到阿萝站在大殿之上,满脸俱是高傲,太子也愣了愣。王燕回冷冷开口:“你还有什么话说?!”
  阿萝瞟了瞟王燕回,目光转到与子离对视,一字一句地问:“四殿下要亲自动手是么?”
  子离嘴角勾起一抹笑:“扰了本王的兴致,本王要亲自取回来,不对么?”
  阿萝眼睛浮起一层泪光:“好,我便赔你的兴致!殿下不想听我抚琴一曲么?”
  她的眼光越过子离落到他身后一片虚无中:“阿萝其实最爱的便是抚琴,自小琴艺不如姐姐,哼,就不再碰琴。”阿萝脸上的笑容似讥诮似嘲讽,闲闲又道,“眼见这以后弹不了琴了,可容阿萝现在再抚琴一曲?”
  王燕回冷冷道:“不让你再弹一曲,怕是回相府再管教你也不心甘!来人,送琴与三小姐!”嘴角若隐若现露出一丝笑来。
  青蕾浑身一抖,看到殿上再无人反对,想张口阻止,又怕太急切露了马脚,急得直看大夫人。
  大夫人忙跪下叹道:“家中早已看出这丫头心思,明令不准她再摸琴。今日青蕾如此,怎好让她闻琴伤心!”
  阿萝不待众人开口,笑道:“我就要被折了手指再不能弹琴,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好歹我才只有十三四岁呢。”
  太子铁青着脸:“不让你抚琴一曲,传了出去,倒说是我东宫欺负幼女!”
  阿萝轻轻坐下。琴是好琴,东宫拿出的琴哪有次货!她手指拂过琴弦试了试音,目光缓缓从众人脸上一一转过,冷冷如冰水刺骨,嘴边一朵恍惚的微笑,柔弱得似秋天最后快要枯萎的小花,眉间一缕傲然,像山巅青松独自迎风站立。
  子离心蓦地收紧,便想携了她离开。
  刘珏默默地看着阿萝,端起酒饮下。她的百般面孔真让他吃惊,前一阵在流香画舫她千般抵赖道不会琴,这中间……他看着阿萝眼帘垂下,在琴弦上一转,缓缓伸出双手,那双眼睛就再没睁开过。
  半刻,一声低沉琴音飞出,阿萝开指抚琴。从低吟到幽叹,细声震处几不可闻。突然琴声激昂再起,慷慨之声绕梁不绝,铮铮的琴声,铺天盖地,飘进了每个人的心里,众人为之震撼!殿中众人似沉浸于无止境的悲伤之中,痛彻心扉,转而似来到战场,处处戈矛杀伐。琴曲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由悲到痛到愤慨怒意。
  阿萝把一曲《广陵散》弹得淋漓尽致。殿上鸦雀无声,只有琴声,只有阿萝的心意。此曲因嵇康临刑前一弹而出名。阿萝暗想,自己是否也有嵇康那种从容就义的精神呢?肯定是没有了。只是,打动众人的心却是有的。
  她想到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想起那个世界的亲人,时空永隔难以相见。想到这些年在相府的忍气吞声,想到刘珏不肯出声,想起这堂上名为她亲人的人却铁了心要伤她。琴声哀怨悲凉不能自抑。
  想起琴声完了,子离要亲手折断她的手指,猛地睁眼瞧着子离,琴声里的愤激喷薄而出,似风暴似雷霆打断了天地的生机,咆哮席卷了子离的神志。子离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阿萝恨他吗?是在恨他吗?他想亲自动手不过是为了下手更有分寸把握而已。
  阿萝想,是啊,是会痛,一根手指,断了再续,不再弹琴有什么大不了。这么看重弹琴,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别的娱乐而已。现代人活得好,才不会离了琴就不行!潇洒地挥出最后一个琴音,阿萝缓缓站起,高昂着头,走到子离面前,伸出右手:“你折吧!”
  子离紧闭着嘴,定定地瞧向阿萝。阿萝小脸上发着光,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把手伸给他,就似平日娇笑着伸手找他要银票般轻松顽皮。
  殿上一片静寂。太子木立在堂上,青蕾脸色苍白,王燕回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子离慢慢伸出手,手指微微抖着,与其让别人折不如自己动手的好。主意已定,他狠了狠心就要用劲折下,阿萝眼睛一红,脸侧向旁边。突然一阵拳风掠过,子离没有躲闪,由得刘珏一把将阿萝拉开。阿萝手指滑开的瞬间,子离心里一空,觉得似乎永远都不能再握着她的手了。
  刘珏朗声道:“此等琴艺若再不能闻,臣深以为憾,向太子求个情,免了折指吧!”说是在向太子求情,脸上神色却是不折不扣的坚定。
  太子方才清醒。王燕回柔声道:“琴声感人,念其年幼,便罢了吧!”
  太子一双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负手走到阿萝面前。阿萝与他对视着,并不畏缩。太子回头看青蕾,青蕾眼泪滴下,太子看得实是不忍,终于出言道:“伤了良娣,不罚却不行……”话还未说完,刘珏已道:“阿萝琴艺真是不如李良娣么?”
  太子怔住。刘珏再道:“不知李家二小姐如何断定是阿萝故意绊倒李良娣?”冷清的目光像毒蛇一下缠上了李青菲,透身而出的怒意与杀气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成思悦皱着眉道:“娘娘摔倒受伤也是瞬间发生的事,青菲慌乱之中瞧得不实在也是有的。”
  太子问道:“是么?”
  青菲哪里还有力气多言,心里慌乱得差点脱口说出真相。听到成思悦为自己解围,直点头称是。
  青蕾轻喘着气走到青菲跟前,扬手就是一巴掌:“就因为你乱嚼舌头,差点害阿萝折指,坏我姐妹之情!”
  青菲捂着脸垂泪不已,小声道:“阿菲心急姐姐伤势,平日阿萝淘气,就以为是她所为。”
  太子哼了一声道:“‘以为’也可以当堂乱指证的么?没有瞧仔细,怎能瞎说一气!”
  王燕回笑道:“也是好事,不闻《秋水》,却听闻另一天籁之音。四殿下,今日可尽兴了么?”
  子离叹道:“今晚大哥盛宴,令小弟终身难忘。”
  阿萝静静地瞧着众人,他们真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而自己只是个看戏的,不属于这里。她轻声问太子:“阿萝累了,太子殿下,可否容阿萝先行告退?”
  太子心有所思,怔怔地点了点头。
  刘珏抢先一步道:“容允之护送三小姐回相府。”施了一礼后,径直握了阿萝的手走出了东宫。握住阿萝冰凉的手,刘珏感觉从未有过的心安。
  大夫人长舒一口气,不知这一闹是好是坏,当眼神落在刘珏握住青萝的手走出大殿的背影上时,笑意在眼底隐隐闪动,焉知非福呢?她脸上又露出沉重的表情,叹了口气向太子告罪:“没料到青菲粗枝大叶直口出言,竟差点将一场小意外闹成姐妹反目。妾身教女无方,实无颜再留下,容我带青菲离席,好好教导。”
  太子微笑道:“青菲也是心急蕾儿伤势,急切之中以推测代实情,以后切记说话需谨慎。今晚另闻高明琴声,我心中实也欣慰,夫人以后莫要拘束青萝抚琴了。不然,上哪儿寻这等清音去?”
  大夫人点头称是。太子又道:“四弟,不知你可还尽兴?”
  子离瞧着刘珏与阿萝并肩出去。从被刘珏拉开那一刻,阿萝自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他心里已是难受至极,哪还有心思继续留下饮酒。听得太子已有散席的意思,忙笑道:“人道是曲终人散,能闻此琴声已是尽兴。谢大哥美意,子离正想告辞回家好好回味呢。”
  众人大笑,一并离席施礼告辞。
  宾客散尽,王燕回懒懒道:“都说李相府千金绝色绝艺,只出了个三小姐平平庸庸,哪知道三小姐却是极有志气之人,小时琴艺不过人,却暗暗练就本领。这曲琴音着实与妹妹当日的《秋水》有得一拼呢。大音希声,便是如此啊!”
  青蕾挤出一个笑容,失血让她面色一直苍白:“姐姐说得甚是,小妹青萝能有这般琴艺,妹妹心里欣慰得很呢。这手倒也伤得正好,不然怎么会听到小妹深藏不露的琴声。”
  王燕回微微一笑:“是啊,祸兮福所至,看今天情况,要贺喜妹妹了,说不准就要有小王爷做妹夫了。”
  青蕾笑笑。一丝微笑也慢慢爬上太子嘴角,他看往青蕾的眼光充满怜爱:“蕾儿,今日手伤,又累,我陪你回宫吧。想必青萝妹妹也受惊不小,明日嘱人送些礼物前去。不然,以后她怕了我这个姐夫,蕾儿又要埋怨了。”
  太子说话时眼睛却是看着太子妃王燕回。燕回笑意盈盈回道:“理应如此!明日妾身亲自去挑礼物。”
  太子慢慢陪着青蕾回去,轻语软言小心呵护,直到青蕾睡下才离开。听到太子的脚步声慢慢悄失在长长的走廊,青蕾披起纱衣下了床。空阔的东宫偏殿只有盘龙火烛吐着点点红光,她的脸被烛光一映更增一分妖魅艳丽。一株红烛烧尽灯芯燃灭在寂夜里,听到那“噗”的声音,像鱼吐出了个水泡。鱼么?青蕾学着轻启嘴唇吐出一个气泡,又吐了一个,直到那种重重的压迫感与哀伤随着这些个气泡从胸臆里吐出去。
  青蕾最后长舒一口气,坐到妆台前看镜子里的自己,还是梅的骄傲与清丽。看看左手,她轻轻笑了,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擅琴,却不知她琴棋书画针线女红,无一不是细细认真学来。从小三夫人便教她,要做人上之人,便得吃苦中之苦。她出身相府,虽是庶出,却也是相府千金。模样肖似母亲,一身清华之色,加之聪明好学,又懂得讨好李相,李相无子,她便似掌上明珠般被养大。
  青蕾想,爹啊,我知道你需要用女儿来系住荣华富贵,女儿又何尝不希望飞上枝头?可是太子……她想起了桃花宴上掀开轻纱见到他时,他朗眉星目,儒雅中带着微笑的样子。她,从那时起便喜欢上他了。青蕾想起琴,想起往昔的一切,口中轻声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两行泪涔涔流下。
  她抬手拭去眼泪,喃喃道:“阿萝,你又帮了我一回。希望你能顺利嫁与小王爷。若非如此……”她露出凄凉一笑,“太子哪会待我这般温柔?”
  阿萝一路没有出声,由着刘珏牵着她出了东宫,离开王宫。刘珏拥着她,骑马带她回相府。他没有狂奔,让马慢慢走着。阿萝没有吭声,靠在刘珏胸前,闭着眼感觉晚风轻柔抚上她的脸。
  刘珏揽她上马,抱着她,阿萝没有挣扎也没有拒绝。她很感激,不想破坏这份宁静。这个时候她需要他的怀抱。而她贪恋渴望的安全温暖的怀抱,却是她一直讨厌着的这个玩世不恭的小王爷给她的。阿萝觉得疲倦,再一次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
  刘珏只希望路没有尽头,他也没有开口。他在太子下令折她手指时便生出了一种怒气,他没仔细去想怒从何而来,没有去想那种要发飙的感觉因何而生。他知道阿萝淘气但绝不会有这么毒辣的心肠,只待宫婢动手,他便要出手。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阿萝石破天惊的一声。待到琴音一起,他惊得呆住,她给了他太大的震动和惊奇,胸中千呼万喊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在刘绯手指用劲的瞬间,他想也不想出手如风拉开了她。刘珏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不舍,敢冒着违太子令的风险救下她。
  他低头看看怀里闭着眼的阿萝,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护住她,一定要护住她。刘珏突然一鞭挥下,骏马扬蹄加速,直奔相府。
  “到相府了。”
  阿萝睁开眼,看到相府巍峨的大门,轻声说道:“今天谢谢你。”
  刘珏一笑,抱她下马。阿萝对刘珏施了施礼,往府中走去。刘珏没有出声,一直看着她进去。
  七夫人见阿萝一个人安安静静回到棠园,忍不住上前询问。阿萝粲然一笑:“娘,我们一定会离开这里,一定会。”声音坚毅。
  她没有回房,径直去了竹林怔怔地坐着。阿萝不愿去分析子离的心思,但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她能理解的,只能理解啊。而刘珏,他给了她最大的意外。没有一个女子不希望受呵护受宠爱,回想他的举动,心里有种温暖一圈圈荡漾了开来。
  阿萝甩甩头,转过思想,考虑离开相府往哪儿去,去哪儿最好,怎么走。往西是启国,一马平川,难躲追兵;往东是黑山森林,最危险也是最出人意料,但是没丛林经验,七夫人与小玉更无功夫,太危险。只有往南,过汉水到陈国。听说那里风景酷似江南,也是最好走的一条路。阿萝想,等到子离大婚后,青菲嫁与成思悦之时,府中繁忙,无人顾及她们,那是最好的时机。
  突然眼前一花,子离跃进了相府竹林。月光将竹林照出了道道阴影。他本来想以箫声唤出阿萝,进了竹林却看到她静坐在山石旁沉思。
  子离抢上几步道:“阿萝,你,可是在怨我?”
  阿萝抬起头,子离的脸上神色急切,嘴角那丝不变的笑容已经不在,眼睛里似有种伤痛。她笑了:“大哥,我怎会怪你。你出手必是心里已有万全之策。我知道,最多痛一点却不会真废了我的手的。”
  子离似松了口气,僵直的身子放软了一点。他走到阿萝面前蹲下,拉起阿萝的手紧紧包住,轻声道:“今天,我从没这么慌乱过。阿萝,我说过要保护你的。”
  阿萝温柔地瞧着他,慢慢抽回手站起身来,已恢复了俏皮:“大哥,你没错,我可比你现实多了呢,要是换了我,我才不会出声呢。你对我已经很好很好了,大哥,我没有怪你半分。不过你在太子面前可不是平日的样子。”嘴一撇叹了口气,她轻声说道,“大哥,你母后不在了,你一个人想必很辛苦吧?”
  子离心里一暖:“阿萝,你能知我心意,我亦满足了。你等我可好?”
  阿萝一怔:“等你什么?”
  子离上前一步把阿萝抱入怀中:“阿萝,你等我一年,你及笄后我就娶你过府,一生一世我绝不让他人伤你半点!”
  阿萝惊住,抬起头看子离,他眼底全是深情,嘴紧紧抿着,显然已是拿定主意。阿萝心里苦笑,笑着退出他的怀抱:“大哥,你已极是不易,不要负了你父皇赐婚的好意。”
  子离看住阿萝:“我明日便向父皇请罪,求他收回圣命。”子离的脸在说这话时神采焕发,如月光般皎洁。
  阿萝笑笑:“大哥,我只当你是大哥的,没有其他。你现在心情没有平静,不要为了我放弃你该得的一切。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不会属于这里。”
  阿萝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纤细的身子却如身旁的修竹一样坚韧。子离痴痴瞧着,哑声问道:“为什么?阿萝,难道你心里真的没我?”
  阿萝抬头看看,星空依旧,月色如水。从认识子离开始想到为他打架,想到开素心斋赚银子,想到一起吹笛弄箫,一起策马草原。思绪如行云流水一一滑过。今夜,深情待她如子离,也有护不得她的时候。她对王宫内斗的厌恶油然而生,对久留相府产生的倦意已忍受到了极点,不想再留下。她轻声道:“大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身在相府我已不能选择,但一生还长,我不能,不能的。”
  子离胸口一窒,半晌方道:“你是要我放弃王位,抛开这里的一切随你行走天涯吗?”
  阿萝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光华:“我们那里有人常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从前我不是很理解,生命高于一切,没命了还有什么啊?于是我胆小,一心想保命,从小就叫自己一忍再忍。但现在不同了。其实我以前也没谈过恋爱,能得你心意,我真是感激得不得了。大哥,我从前说过,没想到能遇着你,能遇着待我这么好的人,和你在一起,我真是快乐。可是,现在,我更想要自由。”
  子离抢过话道:“我给你自由,在我的羽翼保护下,你可以安全而自由。”
  阿萝呵呵轻笑起来:“大哥,我不要你放弃什么,你也放弃不了。你能吗?”
  子离沉默半晌方道:“阿萝,你终是希望我能放弃所有与你一起走。你说得没错,我的确做不到。但是,你走到哪儿都一样会遇着强权威胁,都会受制于人。与其在外飘零,安全地待在我身边有何不好?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只要我能做到,我会给你尽可能的自由。”
  可是我想的不仅仅如此。阿萝叹道:“你还有半月就要大婚,大哥!”
  子离语气中带着悲伤:“我去求父皇,去给顾相赔罪。阿萝,你还要我做到什么样?”
  阿萝心里一酸:“你明知是不可能的。你只为了一个我,得罪你父皇,得罪朝廷重臣,让左右相反目,就算去了,你难道不知道结果?”
  子离猛地把阿萝拉进怀里:“你竟然看得清清楚楚!你竟是什么都明白!为什么,你不能笨一点,答我一句你心里有我?”
  阿萝轻声说道:“我不能骗你,大哥,我心累,累得没有力气去顾及其他。”
  子离轻轻推开她,阿萝泪已滴下,子离伸手接住,泪滴滴在掌心,灼热刺痛。他何尝不知道,除非阿萝肯入府为妾,否则他永远得不到她。他想起刘珏说的那句话:“你待阿萝不过如此,你既疼她,难道让她委屈做妾室?”子离抬起阿萝的脸,为她拭去眼泪:“阿萝,让你入府为妾是委屈了你,可是,我们能在一起,不是吗?能在一起会是多么好,难道你会拘泥于那些身份?”
  阿萝摇摇头:“你不会懂,老公和牙刷只能自己使用。你的想法没有错。我爹不也娶了七个。”
  子离有些恼:“阿萝,说来说去,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我?”
  阿萝低头不答。
  子离长叹一声:“阿萝,原来你待我真的只有兄妹之义,无儿女之情。”子离看着阿萝,极是不舍,终于顿了顿足,跃起离开了相府。
  阿萝看着子离身影飘走,脸上似哭似笑。子离爱她,他是真的爱她。她的心忽甜忽酸。难道她真的对子离只有兄妹之情么?阿萝想起一首词,来形容今夜真是再恰当不过。她轻声念道:“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红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不定。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静。相见怎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两行泪悄然滑下面颊。

第十二章
  碎玉泉从山隙中飞流而下,在半山汇入深潭。再经过石雕龙头分流,一级级缓缓穿流于王宫之中。王宫东边山谷里绿林错落分布,环绕着座座皇子的宫殿。玉璃宫位于山谷最东处,站在宫殿边缘能看到玉象山蜿蜒远去的山影。碎玉泉在玉璃宫侧汇聚成一个小湖泊,再流出宫墙。
  月光下的湖泊闪烁着莹莹光芒,子离长身玉立,怔怔看了一会儿,拿出玉箫吹出一曲《潇湘子》。箫声凄迷,缠绵悱恻。呜咽的箫声,孤独的背影,有宫人隐在暗处远远注视着她们的皇子殿下,不由自主怆然泪下,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个俊逸风流的四皇子开怀。
  箫声一变,冲天扬起滔天波浪,气势逼得湖水荡碎了月光,一池清波轰然分崩离析,激荡不已,似矛盾似决绝,道不尽心意。
  子离慢慢停住。瞧了瞧手里的玉箫,碧色的青玉中有斑斑血红。母后临终时想再吹一曲,吹到一半便口喷鲜血气绝而亡,子离将箫放在鼻间轻嗅,似乎还能感觉到母亲温柔的气息。直到那一天,他翻阅母后留下的箫曲时骇然发现,临终那曲后半段并不是箫曲,他轻声跟着曲一唱,所得发音却是一行字意:“毒已入心。”那年他才十一岁。
  两年后,王贵妃入主中宫,再一年,朝臣上书,父皇便立了大哥为太子。他还记得小时候父皇陪着母后逗他道:“子离长大了做王可好?”他只撒娇答道:“能陪着父皇母后就好。”
  父皇立了大哥为太子之后,便疏远了他,瞧他的眼睛却是一如往昔般温暖。他是宁王自小宠爱的王子,却不是宁王选中的太子。他心里明白父皇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他便对太子更加恭谨,从那一年起,他从没违背过太子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子离眼神染上悲伤,阿萝,在他出声道要亲手折断她的手指时,便已想要寻求自由了吧。在刘珏违抗太子令把她拉开的时候,他和她的手便生生分开再不能交握了吧。
  自由是什么?阿萝要的自由是什么?他要的自由又是什么?子离只觉得阿萝还不明白,在这世界上,除非站在权力的最高处,生杀由己,只有这时,才能随心所欲,才叫自由!
  他眸子里的悲伤之色渐淡,眉宇间坚定之意渐重,身形放松,与夜色完全融在一起。之前心中惊涛骇浪般的思潮如百川奔腾在山间,时而怒拍山岩,时而细流涓涓,此时,终于归附大海,平静无波,藏巨浪于深海,只待风起便咆哮而起粉碎一切目标。
  贴身侍卫立在不远处,神经终于有一丝放松了。他们的主公不再彷徨迟疑,浑身上下透出的强大自信,给人以莫大的安全感。在他的睥睨之下,万物臣服。
  子离负手远眺玉象山于月光中显露的朦胧山影,身形稳如山岳。
  山巅之上腾起青蓝之色,不多时,一轮红日就将跳跃出来。他淡淡地开口:“大婚在即,本王要去左相府拜望。”
  侍卫沉声应道:“礼物已备好,主公要一阅么?”
  子离面带微笑:“不用了。”
  阿萝正要出府去买下的宅子打点,突闻太子送来礼物,无奈只得与七夫人前往大厅。李相众夫人面带笑意瞧着她们,李相笑道:“没想到太子与太子妃如此喜爱阿萝,听说礼物均是太子妃亲自挑选。阿萝,有空不妨多去东宫陪陪你姐姐。”
  阿萝始终微笑,便回道:“阿萝明白,我与姐姐终是一家人。”
  四夫人拉过青菲羞愧道:“阿萝,你二姐心直口快,当时心急,你不要恼她。”
  阿萝笑道:“爹曾说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是一家人,二姐有她的苦衷,大姐有她的苦处,阿萝怎会责怪呢。”
  青菲眼泪涌出:“阿萝,你不恼我便是最好,否则,二姐可难过死了。我,你知道我是……”
  “我明白,我不会怪你!”阿萝截下青菲的话。怎么怪她?她一心为了情郎的前程,为了自己将来的幸福,怎么能说她错。她是自私,但阿萝深知在这个地方自立保命的难处,连她都如此艰难,何况是足不出户养在深闺的青菲。她遇上成思悦这个风流的状元郎,便赌上了一世的幸福,成思悦好,她便好。青菲,也只是个可怜的女子罢了。
  李相呵呵一笑:“好好好,看到你们姐妹间能摒弃前嫌,为父实在欢喜无限,近来朝中家里都是喜事频频,四皇子娶顾相之女,阿菲下月也要嫁入成家,便是阿萝——”李相卖了个关子,脸上眼底均是得意。阿萝一惊,生怕子离提亲要纳她为妾。李相接着道:“安清王府小王爷托人上门求亲了。”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阿萝差点站立不稳,口齿不清道:“阿萝还有两月才满十四,这个,大姐才嫁,二姐,二姐也要出嫁,府中冷清,阿萝不舍得。”
  七夫人站在阿萝身边,用手撑住她的肩笑道:“是啊,阿萝要是一走,这府上就冷清了。老爷,再多留阿萝两年吧。”
  李相笑呵呵地说:“话怎能这样说?为人父母自当为儿女考虑,小王爷不知是多少名门闺秀心仪之人,家世人才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此次提亲意切情真,不嫌阿萝乃庶出之女,愿求她为正妻。我已答应,先定下名分,等阿萝及笄后再出嫁。”
  七夫人露出不舍之意,正要开口想再争取时间。李相脸色一肃:“我已决定,不必再多言了。”
  他眼中闪过算计与凌厉:“要知道宁王身体已日见衰弱,太子登基不过是两三年后的事。王太尉总领宁国军马,但最精锐的右翼军却在安清王掌握之中。阿萝能嫁入安清王府为少王妃是她的福气,也是我李家日后与王家对峙的筹码。小王爷提亲是看得起李家,从此你们三人拧成一股绳,方可保李家富贵权势。”
  阿萝勉强挤出笑容挂在脸上。李相声音轻柔却不容拒绝:“阿萝,名分已定,小王爷亲来府上倒也罢了,你最好少出去,待在家中避嫌,和几位大娘做些绣活,一年时间很快就过了。”
  几位夫人笑着应下:“老爷放心,以后每日我们轮流陪着阿萝便是,先赶阿菲嫁妆再做阿萝的,这日子啊也不会无聊呢。”
  阿萝心里连连叫苦,低下头做娇羞状。
  回到棠园,没等阿萝开口,七夫人道:“三儿,那个安清王府的小王爷到底如何?”
  阿萝沉思半晌后回答:“其实正如爹所说,家世显赫,本人英俊不凡,是风城五公子之一,赢得不少少女青睐。有世家子弟的骄纵之气,但心肠却是好的。为人也不错,肯违太子令救我,我很是感激。”
  七夫人问道:“如果他对你真心,嫁他不是很好么?而且他还肯娶你为正妻。”
  是啊,从初识到现在,她觉得刘珏其实也是很好的人,偶尔使使小性子罢了。回忆起去年春天认识到现在的情形,阿萝忍不住想笑。如果说和子离在一起感觉温暖,那么和刘珏在一起倒是挺开心的。
  阿萝抱住七夫人,特别想闻她怀里那股香香的、软软的味道。一晃就八年了,这味道还是没有变化,七夫人还是美丽。阿萝和七夫人比比,笑道:“我正是长个头的时候,瞧,快和我美貌娘差不多高了,走出去也是一对姊妹花。”
  七夫人嗔道:“娘在和你说正事呢。”
  “他人是好,可是,我想了半天却不知道我的心。想想十五岁就嫁人,心智再成熟也总觉得不对劲。何况,我是真想走。一想到爹那嘴脸,我就不舒服,就不想让他如愿!”
  七夫人叹了口气:“阿萝,看来最多只能你带着小玉走了。娘年纪大了,会拖累你,到时连你也走不了。”
  阿萝干脆地回绝:“我不放心你留在这里。我一走,那个爹会迁怒于你,不知道要让你受多少罪。这世界里,你是我最亲最疼的人,要走肯定是一起走。我想好了,在青菲嫁人的时候离开,相府大宴宾客,注意我们的人会比较少。”
  七夫人看着阿萝:“我们能跑多远呢?”
  阿萝灿烂一笑:“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七夫人叹道:“三个人同时走,目标会不会太大?”
  阿萝笑了:“你忘了我们可以翻墙了?我已探好路线,至少可以不知不觉离开相府。”
  七月初八,四皇子璃亲王刘绯娶妃,御赐十里仪仗迎宁国左相顾承谦之女天琳入宫。这是继年初太子娶妃后又一件轰动风城的大事。风城少女听说八月风流状元郎成思悦将迎娶左相次女,想起五公子已去其三,不知有多少人碎了芳心,风城也寂寞下来。
  玉璃宫处于宫群最偏处,张灯结彩,远望去似山谷一角开了朵艳丽的红花。子离穿了金丝红锦袍服静静站在小湖边,湖边以往只种有几株水葫芦,几枝睡莲,内务府知道皇妃喜兰,便在室内室外处处摆满了夏兰,玉璃宫被隐约的兰香包围着。
  子离想起去相府时,耳边有隐约的琴声传来,悠长婉转,清泠沉郁。他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刘珏送来的顾天琳像。只扫过那画像一眼,他就愣住了,心想或许他真能和顾天琳好好相处,因为,画像上那双眼睛实在是像极了阿萝。
  他的心抽搐了一下。刘珏已下了聘,再等一年阿萝就不是他的阿萝了。子离闭了闭眼,手缓缓卸去劲道,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痕迹。
  鼓乐声近了,再近了。内侍跪伏于子离面前,不敢再催促,心里却是急得发慌,嘴里忍不住发出轻不可闻的声音:“殿下。”
  子离走到湖边,折下一株水葫芦的紫花,那抹紫色,怎么看也是抹不去的轻愁。手指一搓,花飞散开去,点点打在水面,微泛起涟漪,片刻便消散无形。子离淡淡道:“把这些水葫芦和睡莲都移走,全部种上荷花,不要白荷,喜庆点。”说罢抬脚往前殿走去。
  内侍连声应下,擦了一把汗紧跟在身后,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顾相为官三十年,门生众多。五品以上官员都有入宫资格,加之宁王下旨,可携眷入宫,因而今天的玉璃宫着实热闹。子离含笑面对众人的朝贺,眼神扫到李相及大夫人,瞳孔一缩,眼神又慢慢变得柔和。
  李相贺道:“恭祝顾相喜得佳婿,璃亲王文韬武略,才貌双全,与小姐真是佳偶天成!”
  顾相乐呵呵地笑道:“还是李相有福,三个女儿都嫁得如愿以偿!”
  李相笑道:“彼此彼此。”
  刘珏喜气洋洋,着了一身绯红的长袍,见人就打招呼,走到子离面前:“子离,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一直想知道风城五公子排名究竟谁是第一,今天来看,绝对是你!”
  子离含笑道:“怎么说,允之?”
  他退后一步上下打量子离一番,笑道:“风城五公子人人都道太子俊朗,四皇子俊逸,顾天翔冷峻,成思悦风流,我嘛各取其长。当时我还心喜,各取其长多好啊,无论姑娘们想看五公子哪一面,我都能满足芳心。但今日见你,俊逸依旧,眉目爽朗,翩翩风流,你才是真正的各取其长啊!"
  子离眼睛瞟见左右无人,便冷了脸:“允之,你如此开心,是因为抢到阿萝了?”
  刘珏也敛了笑容道:“子离,我一早说过,强扭的瓜不甜,若是阿萝愿意跟你,我绝不胡搅蛮缠。你对阿萝说起过了吗?”
  子离胸口一痛:“如你所说,她岂能屈居妾室。阿萝,她要她的自由!别说我没提醒你,阿萝未必会嫁你。”
  刘珏淡淡道:“子离,若是阿萝嫁了我,我们还是朋友吗?”
  子离嘴角一弯露出笑容:“当然。嫁你,我还放心。只是,你莫要认错了眼睛。”
  刘珏一怔,这是什么意思?子离已经笑着走开。
  行完那些繁琐的礼节后,子离觉得自己真的有些醉意了,醉得透过新娘子的红盖头都能瞧见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他暗笑,刘珏,你是把阿萝当成了顾天琳吗?心中似有些期待,期待顾天琳的那双眼睛真能如画像般传神。他屏退了左右,想要独自欣赏这名风城双绝之一,以兰自喻的奇女子。
  顾天琳看到一双脚向自己走来。宁王赐婚后顾相高兴异常,太子未选她为妃,听说也是顾相与宁王的主意。她低叹,这些事情不是她能操心得了的。听传闻道,四皇子一管玉箫吹得如诉如泣,谪仙似的飘然,她心里也有几分向往。见他脚步移近,天琳一颗心突突跳了起来。羞红了脸,低着头,闭上了眼睛。
  子离伸了两次手,都又收回。他瞧着坐着的顾天琳,心也一阵急跳,屏住呼吸轻轻揭开盖头一角,微一用劲,红缎似水般滑下。凤冠流苏遮住了她大半的脸,只露出一个玲珑的下颚和雪白的后颈。子离低声道:“抬起头来!”
  顾天琳还是紧闭着眼,头低着,脸已涨得通红。
  子离有些不耐,伸出手抬起了她的脸。天琳睫毛一颤,子离的心也跟着一颤。终于等到她睁开眼睛,子离手一抖,忍不住后退一步。
  顾天琳清丽的脸上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柔柔地瞧向他,眼睛有几分慌乱,几分羞涩,几分躲闪,动人至极。而子离触到她的秋水双眸,浑身上下却如浸进了碎玉泉山巅的雪水里,秋水眼波每扫向他一次,寒冷便袭来一分。失望、愤怒、悲伤纷至沓来。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是,她不是!原来刘珏喜欢的不是她!
  子离一直以为刘珏喜欢的是顾天琳,看到那幅画像上酷似阿萝的双眼,以为刘珏是因为顾天琳的眼睛而要娶阿萝,所以他暗自高兴。以他对阿萝的了解,阿萝绝不会嫁一个不爱她的人。可是,他错了。子离大笑,真的错了,刘珏与他一样,爱的都是阿萝本人。
  顾天琳瞧着子离的神色由含笑到疑惑,由紧张到吃惊,最后竟大笑出声,不禁柔声问道:“殿下,你怎么了?”
  顾天琳的话语猛地惊醒了子离。他歪着头瞟着天琳,真不愧是风城双绝啊,清雅温婉。这,就是他的王妃,他的妻子,不容他忽视,不容他甩手而去的妻子。只能给她温柔,不能给她委屈。
  她是伴他一生的人,他必须要对她好。一种痛楚在心里冲撞着,推着他慢慢走了过去,轻轻取下天琳的凤冠,摘下束发的金簪,用手一拂,乌木般闪亮的长发泻落。子离绕起一缕发丝,指尖传来丝绸般的触感。他抚上她的脸,慢慢合上她的眼睛,看到天琳眼皮在抖动。他叹息,低头轻轻在天琳脸颊上印下一吻,慢慢解开了她的衣襟。
  天琳问了一句之后,便见子离温柔地待她,一颗心急跳中竟有着无比的欢悦与惊喜。初时的疑惑现在已抛在脑后,闭上眼只感觉到子离的气息。衣衫解开的瞬间,她听到子离轻叹道:“你真是个冰玉雕成的人儿。”心里就只留有柔情。她紧紧依附于子离,随着他经历青涩、酸楚、缠绵、欢愉。
  子离感觉到天琳已经倦极睡着,便轻轻点过她的睡穴,披衣起身,施展轻功悄悄离了宫。他想再见见阿萝。
  当子离的箫声传来时,阿萝难以置信。今天不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吗?她想了会儿,还是偷偷走进了竹林。子离一袭红衣,在月色下显得邪魅凄美。阿萝心里一颤:“大哥,你怎么会来?”
  子离没有走近,却轻声诱惑她:“走近些,阿萝,你走过来一点。”
  阿萝总觉得哪儿不对,脚步却听话地走了过去:“大哥,你很不开心吗?”
  子离笑得很温柔:“很开心,顾天琳很美,真的很美。”
  “那你这样出来……”阿萝没谈过恋爱,但在现代也长到了二十二岁,她明白一切。她觉得这个时候新郎倌跑了,新娘子肯定不好受。
  “你在意吗?阿萝?我遵父皇的令娶顾天琳,我也遵从我的决定娶了她!我来,是想听听你说,你在意吗?你告诉我,只老老实实告诉我一次!”
  “你想听最真实的话是吗?我就告诉你!我喜欢帅哥,还喜欢对我好的帅哥,你当然是这样的人。我也有虚荣心。听到你说喜欢我,还这样跑来看我,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我在暗暗惊喜。如果你心里真的从此没了我,说不定我会有失落感,会还想要你青睐于我,但那纯粹是虚荣心,所有的感动和心动其实都是这样的心理在作怪,这是人之常情。”阿萝冷静地分析。
  “可是你来了,我高兴之余又觉得不安。高兴是因为你心里竟如此看重我,不安是我终是负了你。大哥,我想我是在意的,可又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在意。”阿萝想了无数次,子离待她这般情深,她真的不爱子离么?但想了许多天,能对他说的只有这个答案。
  子离面沉如水:“你说得很好,阿萝。你如果骗我一骗,我会高兴,但高兴过后会伤心。你说的是实情,我也很高兴,但是,我却更伤心。因为你的诚实让我更加沉迷。你若是骗了我,或许我还能救上一救自己沉沦的心。阿萝,你连半分机会都没有给我,你连半分自救的机会都没有给我……我瞧着顾天琳,她娇羞无限,和每一个新娘一样不安又快乐地等着丈夫的疼爱。为了她能给予我的力量和支持,我也必须疼她。我既然娶了她,就会将她纳入我的羽翼下。我怎可让父皇的心意白费,怎可去伤害一个把身心都交付与我的女人?”
  阿萝看着子离慢慢伸手抚上她的脸,目光中的痛苦那样深,连眼神都在发抖,像被毒蛇咬中般痛得痉挛,却还要去忽视,当没有任何事发生。阿萝的心猛地一抽,尖锐的痛泛了起来,像针密密扎下,又拔出,再刺下。怎么会这样?阿萝泪眼迷离。她心里疼,真的心疼。
  子离轻轻吻上阿萝的眼睛:“别哭,别哭。我知道,你不过是心软,你甚至可以心软到说不定冲口而出说要跟了我去。等你清醒,你便会后悔,阿萝,我没有怪你,你只是舍不得瞧我难过而已。”一种无奈与凄凉从子离的身上散发出来。
  阿萝哽咽地道:“大哥,我喜欢你快快乐乐的。你别这样,我真的内疚。”
  一阵低笑从喉咙里轻轻逸出:“阿萝,本来我可以利用你的心软打动你的,本来我也可以向父皇恳求取消这场赐婚的,本来我也可以带你远走天涯的……但我终是对你狠不了心,终是放弃不了娶顾天琳带来的好处,终是放弃不了我的雄心壮志!我还没有查出母后是怎么中毒而亡,我还没有从长期臣服的太子脚下站起来,扬眉吐气,我还没争霸天下!
  “阿萝,你早知道我无法放弃,你早知道的。只是你没想到是我自己不能,而非真正的形势所逼。在宁国,还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所以,你不要心疼我,是我该得的。”
  子离慢慢推开阿萝:“阿萝,你真的还不够成熟深沉到可以窥视到全部的我。或许,你会是我永远的遗憾!”
  阿萝望着子离,眼中一片决绝:“你忘了我吧!这样你才会好过!”
  “忘不了的,阿萝,你还没有真正爱上一个人,等爱上了,你就会明白,是忘不了的。”子离抬头长叹一声,“或许,因为我不知道你爱上了谁,所以还不觉得。等到你真正爱上一个人了,我的痛苦才会真正的来临,嫉妒才会像虫蚁日日噬咬我的心。也或许,那样的痛才是真正的惩罚,罚我没有在能带你走时带走你。”
  他出神地看了会儿阿萝:“阿萝,你从未好生打扮过,我却觉得你美丽得惊人。以后你若是打扮了,千万别让我瞧见。我怕我会毁了你。”
  子离慢慢退后,突然笑了:“我竟说得这般坦白……阿萝,我只对你坦白,只这一次。记住,以后千万不要再相信我。”子离说完身形一展,风鼓起他的衣衫。
  这一刻,阿萝觉得他像团火焰,扑进了深沉漆黑的海里,迅速被水浸没,消灭了所有的热情,化为灰烬。她无力地滑坐下,心也跟着沉进了茫茫夜色里。

第十三章
  刘珏一早醒来,眼睛情不自禁往墙上瞟去,看到空荡荡的一块,不由得失笑,那幅画已送往四皇子府多日了。他心里突然一动,子离成亲那天说,莫要认错了眼睛。当晚鸽组来报子离深夜去了相府后院,难道……刘珏开始沉思。
  他提笔写下一封书柬,用火漆封了,拉开书架上的暗格放了进去,又拔下一根发丝,轻轻压在暗格缝隙处。刘珏仔细瞧了几遍,满意地笑了。
  思诗进来侍候刘珏穿衣,刘珏瞧着她轻笑:“突然发现,思诗也长成大姑娘了,可有心仪之人?爷给你做主。”
  思诗脸一红,双手不停,低头道:“爷总是不正经,思诗就留在松风堂一辈子。”
  刘珏调笑道:“不否认就是有了?是哪一个?”
  思诗红着脸,给刘珏整理好衣襟,再不说话,调头跑了出去。
  刘珏深思地看着她的背影,在她走出门的瞬间笑道:“去嘱他们备两匹马,爷今天要与我未来的小王妃出去走走。”
  成思悦定于八月初五迎娶青菲,相府上上下下忙成一团。白天,以大夫人为首的众夫人们以及青菲、青萝成日聚在花园凉亭里,赶制各种绣活。
  阿萝唯一没学会的就是绣花。她也不是不会,就是绣不出那种精美绝伦的花样子。与大家坐在一起,只能打下手,做缝缝布扣之类的事情。这个时代的女人真是无趣,没有什么娱乐,绣样东西,时间也就过了。阿萝正百无聊赖地被监视着缝东西,心里暗自着急,照这样过下去,怎么来得及准备出逃?这时婢女来报,安清王府小王爷求见。
  李相去了王宫议事,于是大夫人做主:“阿萝,好好与小王爷相处,记住你爹说的话。”
  阿萝看了七夫人一眼,笑着扔下手中的活计,飞也似的跑离了沉闷的花园。她暗想,要是出门就甩了刘珏,不就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了?她决定多邀请刘珏来相府,要是有个电话就好了,发个信息,随传随到,不为别的,陪他也比陪李相的妻妾们舒服。
  因此,刘珏看到阿萝时,她的脸因为兴奋染上了淡淡的玫瑰色。刘珏不禁笑道:“真是奇怪呵,三小姐什么时候见到我会这般高兴?”
  阿萝要出府办的事很多,听了也不见恼,笑容可掬地道:“怎么?要我板着脸不理你你才开心?”
  刘珏微微一笑:“既然开心,那么与我出府可好?”
  “你想干吗?”
  “骑马!”
  阿萝心念一动:“我还没去过都宁河那边,那里是什么样子?今天去瞧瞧?”
  刘珏含笑答应。出了相府,随从牵过马来,刘珏吩咐道:“今日我陪三小姐过河去逛逛。你们就不必跟去了。”
  两人骑马出了南城门,不一会就到了都宁河边。阿萝瞧见一道由木船相接形成的浮桥横卧于江上,有些迟疑:“骑马能过浮桥?”
  刘珏以行动代替了说明,一挥马鞭就冲上了桥,阿萝则慢慢驱着马前行。她细看这座浮桥,下面是长十米左右的小舟,以铁链子串着,上面铺了木板,每隔几条船之间的链子有锁扣,可随时解开,解开之后几条小舟便连成了方形船只,能划开,方便汛期涨水时放水通过。整座浮桥有六七十米长,阿萝看了会儿,打马过桥,上岸问道:“若是桥坏了,不是就断了路?”
  刘珏笑道:“南城门外侧建有两座船坞,训有士兵。就算整座桥都毁了,两个时辰内也可重新建好,很方便的。但万一有敌,这里就成了阻敌的天险。”
  阿萝把南城门附近地势看得极为仔细,不动声色地随着刘珏往前方奔去。骑马跑了一会儿,她的心境渐渐开朗起来,天地如此宽阔,拘泥于城中实在郁闷,虽已是盛夏,马奔跑起来带起的风却吹得她舒服极了。
  刘珏停住,下了马,对阿萝笑道:“这里清静,风景秀丽,下来坐会儿,让马去溪边喝喝水,树荫处很凉爽的。”
  阿萝看着他,没有动,慢条斯理道:“这里风景倒是很美,也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只是,小王爷,我没打算要嫁给你。很感谢你带我出来,也谢谢你的马,借我骑回去,你一个人慢慢休息赏景吧!”
  刘珏笑道:“你要是做出乖乖要嫁我的样子,我倒奇怪了。没关系,还有一年多时间,我有耐心,我未来的王妃!”
  阿萝一笑,打马就要离开。刚掉转马头,觉得身后一沉,刘珏已跳上马来,身体贴着她,轻声在她耳旁道:“用完就扔,你可真是直接。抛下我想去哪儿呢?”
  阿萝气极,手肘往后一捅,刘珏轻手制住,手已环了上来,八爪鱼似的把她抱得紧紧的,呵呵笑道:“再不听话,我就点了你的穴道,想再试试动不得说不得的感觉?”
  阿萝马上停止挣扎,口中讥讽道:“娶个不想嫁你的人,这样有意思?”
  刘珏笑声不断:“当然有意思,娶个顺顺从从温温顺顺的,我反倒觉得无趣。”
  两人贴得很近,情形暧昧得很。刘珏几乎陶醉在阿萝身上散发的淡淡的香气里,觉得这样抱着阿萝感觉实在不错。他热乎乎的气息吹在颈边,阿萝实在忍不住,喝道:“大热天烙烧饼,你有病啊?放我下去!”
  刘珏呵呵一笑:“不觉得,很舒服!”
  阿萝眼珠子一转说道:“你胜之不武!敢不敢下马与我比试?别忘了我在桃花林里是怎么教训淫贼的!”
  话刚说完,她觉得身体一轻,刘珏搂着她跃到了地面。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英气毕露,一双眼睛里全是笑意,挑挑眉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你还有一身怪异的拳脚功夫,哪儿学来的?”
  阿萝抬高了下巴,也扬了扬眉道:“我师父嘛,说出来你也不认识。不过呢,轻功我是不会的,点穴我也是不会的,你要用这些,那就不用比了,反正我不会,你赢了我也不服气!”
  刘珏意味深长地看着阿萝想,要不制服这丫头,以后过了门还不欺到他头上来了。于是他痛快地答应:“好,我只和你过拳脚,不用轻功也不用点穴。你要是输了,就老老实实等着嫁给我吧。”
  阿萝笑嘻嘻地答道:“好是好,可是伤着你可怎么办?”
  刘珏不屑地看她:“我就算站在这里不出手,你来个十拳八拳也伤不了我。全当挠痒痒了。”
  “是么?那上次我就撞了你一下,再劈了你两下,你怎么就瘫成死猪了?”
  不提还好,提起刘珏又是一肚子气:“我那是没有防备,被你撞得差点无后,你还好意思说!哼,今天重新来过,看小爷怎么教训你!”
  阿萝惶惶然道:“这么严重啊?我不敢了,要再来一下,安清王府绝了后,我小命难保啊。”
  “你以为你还有机会?上次见你是个小姑娘,不小心着了道,这次嘛,嘿嘿!”
  “还是算了,我们文斗好不好?”
  “文斗?”
  阿萝想起了金庸射雕里黄蓉整欧阳克那段,四下瞧瞧,拾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道:“你呢,就站圈子里,要是你被我不管用打的推的踢的弄出了这个圈子就算输!当然,你自己走出圈子也算输,怎样?”
  “好!”
  “你会不会耍赖?”
  “我刘珏言出必行,绝不耍赖!”
  “那好,输了可不能再为难我。”
  “一言为定!”
  刘珏含笑走进圈子,懒懒道:“就算小爷站在这儿不动,你也是推不动,打不动,踢不飞的。”
  阿萝围着圈子走了两步,笑逐颜开地道:“那你就站在这儿等吧,姑娘我要走了,记住哦,你出了圈子就算输,输了就不能为难我。拜拜!小王爷!”
  刘珏一听气得口吃:“你,你怎可如此耍赖?”
  阿萝翻身上马,又围着圈子走了几步笑道:“我这叫耍赖么?好像是有一点。不过呢,刚才我可没说我不会耍赖,但是,你说了,”说到这里,阿萝脸一沉,学着刘珏刚才的语气道,“我刘珏言出必行,绝不耍赖!”说完大笑着打马而去。
  刘珏站在圈子里哭笑不得,瞧着阿萝大笑着远去的背影,忍不住也绽开一抹笑容,心情雀跃起来。他慢慢走出圈子,看看时辰,阿萝走的也正是时候,再不走他也会带她回城了。
  刘珏飞骑赶回了王府,没走正门,偷偷从后院跃入府中。他轻车熟路地避开了青组的暗哨,悄悄潜回了松风堂。走到暗格处一瞧,发丝还在原位,只是比走时微微多露出来一点,刘珏不禁笑了。拉开暗格一瞧,书柬还在原处,手脚还真快。
  刘英悄无声息地进来,跪倒在地:“主上!”
  刘珏冷冷地看着他:“刘英,你跟了我多长时间了?”
  “回主上,属下六岁时孤苦无依,是爷将属下带回府中,至今已有十四年!”
  “上次那幅画我怎么交代的?”
  “销毁原画,把新作一样裱了送四皇子府!”刘英答得甚是流利,冷汗却流了出来,“属下该死。正待烧毁时,思诗姑娘进来,说让她再瞧瞧美丽的四皇子妃,属下一时心软,便给了她,说看过就烧掉。她瞧得眼睛都直了,竟滴下泪来说,如此风华绝代,难怪主上日夜凝望。她对爷一片痴心,哭得泣不成声,属下转过身不忍心看,半刻之后等哭声停了,方才转过身去。她把画拿着要亲自烧了。属下一直守着,看她把画烧掉。”
  “然后呢?”
  “属下把新画作裱了交由林管家着人送与四皇子府!”
  刘珏哼了一声:“我的属下什么时候变这么心软了呢?”
  刘英磕下头去:“主上责罚!”
  刘珏半晌没吭声,刘英只觉得一股凌厉的气息由刘珏身上散发出来。这个爷平时跟个世家子弟没什么两样,刘英从小与他一起长大,到现在却还是摸不透他。但此时他知道,刘珏已是怒极。刘英只觉身体上似压了一座大山般沉重,冰寒之气潮水一样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冷得他感到刺骨凉意,杀气如毒蛇般缠绕上他。
  刘珏闭了闭眼,气势一收:“自去领二十鞭,给我盯紧了思诗与府里的人。松风堂几时成了花园,由得人自进自出!”
  刘英刚一放松了身体,又是一惊:“属下该死!青组全体领十鞭,属下多加十鞭!”刘英重重磕了下头,转身出去。
  “等等!这个治鞭伤最好!”
  刘英接下刘珏抛来的物事,眼里露出感激:“多谢主上体恤!”
  “罢了,带伤的兵怎么站得好岗?”
  刘珏似乎对找阿萝上了瘾,没两日又逛到了右相府约阿萝出去骑马。阿萝暗想,这人怎么就像除不掉的牛皮癣呢?今天要怎么甩了他才好?
  骑马跑过草原,刘珏带着阿萝出了东门奔向玉翠山。阿萝记得护国公主的别苑就在这个方向。平原一过,山丘缓缓起伏,策马奔过,感觉山丘似一位女人躺卧在大地上睡着了,正温柔地呼吸。跑了一会儿,阿萝打个呵欠道:“太阳烈了,我困了,不陪你啦,我要回相府去。”
  刘珏转过头瞧着她:“你是回相府呢,还是一个人去逛街?”
  阿萝惊得身子一颤,差点从马上掉下去。她把脸转向一边:“你怎么这么无耻,还找人跟着我?”她心里慌张,这时候可不能叫刘珏看出她在准备逃跑。
  刘珏笑道:“本来只是想知道能教璃亲王厨子一流素菜,还被他口口声声称是块宝的丫头还有些啥秘密,一不留神就盯上了瘾,成天瞧着你和子离后院相会,好玩得很。”
  要是再这样被他找人盯下去,可就真走不了啦。阿萝正经地看着刘珏,出言相激:“你再找人跟着我,我死也不会嫁你!我讨厌做什么事都有人看着,这是侵犯他人隐私!我会看你不起!”
  刘珏收了玩世不恭的样子,看着阿萝道:“好,我不让人盯着你。阿萝,我不是想盯你,初时只是好奇,现在没必要了。”说着笑了起来,“换了谁都会不舒服。”
  阿萝舒了口气:“我信你,你别让我失望。”
  刘珏跳下马来,对阿萝伸出手:“下来!到溪边坐会儿。”
  阿萝正要下马,刘珏眉头一皱,又道:“还是算了,快午时了,日头毒,你先回府吧。”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阿萝不知道为什么,疑惑地望着他。刘珏脸一沉:“快走!”往马屁股上打了一掌,马长嘶一声便往前跑。刚跑出几步,马前蹄一软,往前一卧,阿萝惊呼一声从马上摔了下去,她眼睛一闭想,完了完了。随即身子一轻,一双有力的臂膀已揽住了她。只听刘珏大喝一声:“起!”身体便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她只觉得耳旁风声刀剑声嗖嗖不绝,等脚落到实地,就见到十来个蒙面青衣人正挥剑砍来,情形比上次子离遇袭惊险了十倍不止。刀光剑影,人影晃动,阿萝眼都瞧得花了,空手道和这些功夫比起来就似孩子把戏。
  刘珏挡在她面前左蹿右跳地招架,阿萝正愣着,听到背后有风声袭来,她本能地一闪,看到有人已从背后攻来,刘珏回手一剑挡住,一只手紧紧拽住了阿萝。只听得他喉间发出一声长啸,安清王府乌衣骑突然出现,青衣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形势逆转,战斗很快就结束。青衣人被生擒三人,不曾脱逃一人。
  刘珏还剑入鞘,长身玉立。笑嘻嘻地说道:“说吧,是何人指使?当然,一般这样你们都不愿说,但非得吃足苦头才肯吐实话也不是聪明人所为。这样吧,说了,小王让你们痛快地死,不说的话,你们想死也死不了。折磨你们个十年八年,我有耐心等的。”
  三个青衣人互望一眼开了口:“说不说都一样,小王爷尽管出手便是。”
  刘珏笑道:“出什么手啊,没得吓坏了我的小王妃。”
  阿萝脸一红,头转向一边,心道,这刘珏审犯人怎么也这般嬉皮笑脸。就在转头的瞬间她听到一声闷哼,正要回头,刘珏的大掌已捂住了她的眼睛:“乖,你不要看,就这样,看看风景就好。”阿萝心里一颤,他在哄她?这么温柔?
  刘珏的手掌拿开了。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全是闷闷的,阿萝倒真的不想瞧,但心里想象身后的情景,不由得捂住了耳朵。过了两三刻钟,刘珏拿开她的手,她转过身,空旷的山坡上,竟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也与子离一样治下异常严谨么?他,也不是表面上看着那么随性么?阿萝头又开始疼,刘珏和子离一样都是深藏不露的主!
  刘珏扬着一张笑脸,看到阿萝睁大了的眼中有着惊惧和怀疑,禁不住叹了口气,捧起她的脸道:“阿萝,不要怕,来,看我的眼睛,看着我。记住,只要有我在,你就会安全。除非,除非我死在你前面。”
  他的眼神诚挚坚定,阿萝有瞬间的恍惚,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刘珏心里一宽就搂住了她。只听到刘珏轻声道:“相信我,阿萝,我会对你好,会护着你,一生一世。”
  他的胸膛坚实温暖,让她感觉安全。这一刹那,阿萝都想放弃离开的主意。转念又想到子离也说过要护着她,可事实上总会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她偎依在刘珏怀里,对自己说,就这一刻,就这一刻就行了。
  良久阿萝慢慢问道:“是什么人要杀你呢?你好像早有准备似的。”
  刘珏淡淡说:“不是太子便是璃亲王。”
  阿萝一惊,推开刘珏:“怎么可能?得罪你会有什么好处?”暗杀他的人会是子离?她不要听到这些。
  刘珏道:“问题就在这里。无论哪家得罪我都没好处,所以就希望对方得罪我,只要安清王府偏向哪方,以后的王位之争赢面就最大。刚才那些青衣人虽然受刑不过,才吐露是太子所为,可是我却不信,璃亲王可能却是更大。他治下之严,完全可以借助死士在最痛苦之时的供词嫁祸于太子。但也不排除太子的可能性,也许他是故意引火上身,却越显清白。要知道,我是他未来的连襟,以太子目前的势力,安清王府只需中立就帮他大忙了。表面上看,他现在没有对付我的必要,然而,他却怕王府支持璃亲王,所以也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青衣人的话,我一句都不信,唯一能确认的是,宁王一旦驾崩,朝廷必将大乱。”
  阿萝越听越心惊,自古皇权之争都是血淋淋的。她想,还有半个月,半个月后就避开这样的环境,坚决不这个浑水。
  刘珏温柔地瞧着阿萝:“你愿意和我一起吗?阿萝,同生死共患难?”
  阿萝想也不想就答道:“不想!”
  刘珏脸色一下子变了,恨恨地瞪着她道:“真不知道你的心是什么做的!喂不熟的白眼狼似的!”
  阿萝看着刘珏道:“我不喜欢权力的争夺,那些也不关我的事。我为何要与你一起?”
  刘珏叹了口气:“阿萝,到哪儿都是一样,不会风平浪静。”
  阿萝低着头,半晌后抬头道:“我想这世间总会有一处地方,安安宁宁,能够让我简单地生活。”
  刘珏看向远方,回头来时目光已变得柔和:“希望会有。最近璃亲王出宫建府,风城该起风了。今天受惊不小,回去吧,没事就待在府里,不要乱跑。”
  阿萝道:“是啊,最近府里很忙的,女眷都忙着帮青菲备嫁妆呢。”
  刘珏想起了太子夜宴那晚,突然问道:“阿萝,你在府中的日子是否很不好过?就因你娘出身青楼?”
  “是啊,你既知道,还娶我为正妻?”
  那种怜惜又涌上心头,刘珏呵呵笑了:“我娘亲还是我父王打仗时掳的战俘呢,不也一样很好?只可惜她过世得早。我娘亲很美的,父王对她念念不忘,就没再娶过第二个。”
  “那你父王不是会被朝中大臣取笑?我爹就以七个老婆为傲,似乎宁国风气就是这样,娶得越多越有面子。”
  “谁敢?即便是宁王,也对我父王礼敬三分。”刘珏语气中充满傲气,“更何况,能得一知己,足矣!阿萝,我认定了你,你便不要负我。”
  “若是我负了你,就是不嫁你,你会怎样?”
  “到那天你便知道了。”刘珏淡淡说道。
  阿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第十四章
  从东郊回来后,刘珏便没来找过阿萝。白天众夫人做什么都把阿萝叫上,阿萝只得夜夜翻墙出府,去打点一切。
  棠园里,七夫人、阿萝与小玉都兴奋并紧张地等待着青菲出嫁的时刻。张妈早在一年前就以年老体衰为由出了府,早早离开了风城,照阿萝的安排提前去了与陈国交界的临南城。
  众人数着天数过日子。阿萝告诫七夫人和小玉千万不能紧张,就当是出府游玩罢了。她对她们说:“绝对没有人会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就算全猜中,也只是猜测,只要不认,就没有这回事。”
  终于到了青菲出嫁前一天,阿萝与七夫人笑逐颜开地给她送了贺礼,说了一通好话才和往常一样回到棠园。小玉锁了院门,三人迅速换好了男装,只带了银票和珠宝,往后院竹林而去,相当顺利地翻出了相府围墙。阿萝带路,她们一直走到河边,阿萝已雇好一辆马车停着,交付了银两后,驾起马车绕了道往东城而去。
  七夫人出了相府,舒了口气,看阿萝驾车有模有样便问:“三儿,你几时学会赶车的?”
  阿萝笑笑:“我会骑马之后,就好奇要子离弄辆马车给我驾着玩,还告诉他这叫旅行马车,车上放了各种物件,两个人可以走到哪儿就歇到哪儿。就这样,慢慢就会了。”
  七夫人叹道:“其实璃亲王对你也是一片真心。”
  “娘,我只当他是大哥。那一天晚上,他让我以后都不要再信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以后都见不着他了吧。”阿萝叹口气,不想再提及子离。他现在出宫建府,要开始谋划与太子的王位之争了。还有刘珏,他真心表白,若知道自己逃了,以他的性格,被他抓到,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驾!”阿萝一甩鞭子,抛开思绪,专心驾车。
  到了东南城百姓聚居区,她小心地下马给马蹄包上了布,这才悄悄穿行于街巷之间。足足绕了一个时辰,她们方才到了从前买下的宅子。
  小玉扶着七夫人下了马车,阿萝陪她们走进院子,从房内拿出早准备好的物事,对七夫人道:“娘,我和小玉已在这座小宅院内备好了半年的粮食和衣物等东西,原来守院子的人我早已辞了。你和小玉关了院门好生休息,小玉来过,知道里面情况,我这便要去布置了。”
  七夫人哽咽道:“三儿,你千万要小心!”
  阿萝看看天色,还有一个时辰,城门就要开了。她点了点头:“我会平安回来。”说着驾起马车直奔南城门。
  她小心地在离城门还有半里地的巷子里等候着。卯时三刻开城门是风城的规矩,没有战事,守城军士不会盘查往来人等。阿萝特意换了件抢眼的银白色袍子换上,她想,这样所有的人都会看得清清楚楚。
  往常辰时,七夫人会去上房请安。而今天辰时七夫人会去给青菲上妆。如果七夫人未到,婢女发现,便会回报李相。当时要忙青菲出嫁,要宴请百官和世交亲朋,相府怕是一片混乱,等到他做了决定四处寻人,也不会大张旗鼓,因此不足为惧。阿萝唯一怕的是刘珏与子离。子离怕是巴不得自己逃婚,不会追来。而刘珏得到消息,至少也是巳时,这中间自己会有两个时辰时间布置。
  阿萝细细地算过时间,看看马车上的东西,自信地笑了起来。看看天色微明,东方浮起鱼肚白,她一抖缰绳驾着马车往南城门而去。
  这时军士刚打着呵欠打开城门,城门处只有零零星星的运送菜品等物的村民慢慢经过。只听到一阵马蹄急响,一位身着白衣的俊俏公子驾着辆马车狂奔而来,口中急呼:“家有病人,急着回乡,快让!”
  风城风俗,有家中人病重之时,会尽量赶在咽气前返回家乡。军士同情地看着马车冲出城去,着实为这个小公子的孝心感动,暗暗祈祷他早日送亲人平安返乡。
  阿萝驾着马车冲出城门,踏上浮桥时却放慢了速度,她回身从车上拿出装油的罐子,一路沿浮桥边缘细细洒下。她过了桥,又一阵狂奔,沿着官道行了有一个时辰,两边的山慢慢变得高耸险峻起来,她这才把马车赶进路边的树林深处。解下一匹马,取了鞍,她使劲一鞭抽下,马吃疼狂跑开去。
  她顾不上喘气休息,从轿子里拿下一个小包袱绑在身上,把车上仅有的衣服翻得凌乱,并淋上点滴血迹,土里也零零点点地洒上,伪装成抢劫的作案现场。不像也无所谓,这番情景多多少少能给人想象的空间,只要能再扰乱点视线,拖延些时间就行了。阿萝细心地把装油与盛血的罐子拴在了另一匹马上,用布包好马蹄,翻身上马往风城方向跑去。估计离弃车地方有一刻钟距离时,这才把罐子砸碎扔得远远的,再看看天色,算算时间,估计是辰时六刻左右,她便迅速策马往风城方向狂奔。
  辰时一刻,李相便得知棠园人去楼空的消息。李相气冲冲带着家臣直奔棠园,院子里的
海棠枝叶婆娑,亭亭玉立,棠园里安安静静。他一脚踹开七夫人房门,被褥整整齐齐,箱笼里一件衣裳都没有少。李相呆呆地看着空空的院落,喃喃自语:“很好,玉棠,你教出来的好女儿!阿萝,你很好!不仅隐藏才艺,还瞒着我计划逃婚!”他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她们是怎么跑出府的?”
  身边的家臣被李相突然冒出来的吼声惊了一跳,吓得望向大夫人。
  大夫人恶狠狠地说道:“家臣搜府时才发现,后院竹林竟垒起了山石,可攀过围墙!看山石上的青苔,竟有很长时日了!青楼的贱货,竟学得这般下作,偷着出府!”
  如果现在七夫人三人出现在他面前,李相不能肯定自己会不会不顾及与安清王府结亲便杀了她们。
  不多时,相府众人都已得知这一令人震惊的事情。六位夫人和青菲都聚在相府厅堂,神色不安地瞧着李相。
  李相脸色铁青,坐在太师椅上,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颤抖的胡须显示出他已经被气得半死。
  家里装点得十分喜庆,红绸灯笼鲜花无一不在告知众人,这是李相嫁女的好日子。可是没人脸上露出半点喜色,青菲脸色苍白,不知道李相会不会一怒之下取消婚礼。大夫人小心地打破寂静:“老爷,赶紧叫人去追啊!”
  “追什么追!”李相一拍桌子怒吼道,“难道要风城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相府的七夫人和三小姐逃了?难道要让所有人看相府笑话!”
  “可是,难道就这样让她们跑了不成?这可怎么给安清王府交代啊?”大夫人叹气道。
  六夫人道:“老爷,安清王府迟早会知道,我看事不宜迟,早让小王爷知道,说不定以王府之力还能把人追回来。晚了,人跑远了,王府只怕更会怪罪!”
  李相长叹一声:“也罢,快寻人到王府报信去!就说一觉醒来,发现七夫人与三小姐莫名失踪。阿萝许给了王府,人找不回来,王府也是大大丢脸。合两府之力去追,她们能跑多远呢?”
  一家人面面相觑。四夫人赔着笑脸道:“老爷,那今日……”
  李相慢慢恢复了平静,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叫宾客看出端倪,相府的名声和他的脸面不能丢:“今日照样摆宴,照样出嫁,还得热热闹闹的!青菲,你好生打扮漂亮点,照做你的新娘子就行。等过了今日,老夫报上官府,称相府七夫人与三小姐突然失踪,房内有打斗痕迹,瞒不过就干脆明着悬赏缉拿。谁要是走漏了半点风声,别怪老夫心狠!夫人,去把府内侍卫寻来书房,我要交代事情。”
  当下李相回到书房,细细写下十来封书信,交与侍卫道:“亲手交与各位府尹大人,不得有误!用我手令,快马赶去。”李相寻思,阿萝所去方向唯有西方与南方,如果去了西部平原她应该走不了多远,所以南方的可能性最大。他相信三个女人走不了多远,就会被拦下。接信的府尹全是他的门生亲信,这样明着悬赏暗里寻觅,三人能跑到哪儿去?他现在想的是如何对王府交代和捉回三人后如何责罚。
  刘珏接到相府急报时气得浑身发抖。什么叫莫名失踪,房内有打斗痕迹?回想阿萝言行,他百分之百肯定这小妮子是早有准备,跑了!
  他真心诚意对待阿萝,没想到她早有布置,趁着姐姐出嫁,竟带着她娘逃婚!亏他还以为自己正靠近她、了解她,正让她慢慢爱上自己。阿萝逃婚,她不愿嫁他!刘珏心里一阵痛过一阵,愤怒、不甘、失望、伤心,千般滋味在心头萦绕。这一刻他无比后悔,为什么要撤回盯梢的人,一心还想迁就她,尊重她!
  在他面前的那些笑语盈盈都是敷衍!那些靠进他怀里的温柔全是假装!刘珏回忆起阿萝曾问过他有天若是负了他会怎样,他咬牙切齿地想,等我抓到你了,你便知道了!你绝对会后悔今日的举动!手用力攥紧了,书桌一角竟已被他生生抓裂。
  刘英瞧着他,也是一脸严峻:“主上,乌衣骑三组已整装待发。”
  刘珏沉着脸喝道:“赤组往西,冥组往东,玄组随我往南。刘英,你持我手令亲去风城都督府,派兵守住三门,给我彻查风城!鸽组传信,让宁国各城暗哨寻访!”
  王府大门洞开,乌衣骑迅速往各方向追去。刘珏到达南城门口,黑着脸听军士结结巴巴回道,清晨刚开城门便见一白衣公子驾马车狂奔出城。刘珏喝道:“追!”
  这时青萝刚赶到浮桥边点着了火。洒在桥面上的油一遇火便迅速蹿燃。火借风势,浮桥瞬间便在江面上烧成了一条火龙。
  刘珏远远望见河对岸闪过阿萝娇小的人影,再看到一匹马渐渐往南而去,心里一热不顾火势提马冲上了桥,没跑几步就被风卷着火逼了回来,气得一拳击在桥栏上,把个石狮头击得粉碎。
  玄组死士看得胆战心惊,这是他们第一次瞧见刘珏猛烈的拳风,只觉得道道戾气从他身上散出,周遭空气变得凝重不堪。刘珏全身散发的气息激得身上衣袍翻飞,他的脸青得可怕。
  玄组死士刷地翻身下马跪倒在刘珏面前:“爷,知道她往南,就跑不掉了,沿途拦她也是一样。”
  刘珏只觉得心痛,觉得难堪,手指都在颤抖,明明怒极,喉间却发出了轻笑声。玄组众人互望一眼,心里暗道,这个相府三小姐完了。
  他骑在马上往河对岸望去,眼底已凝成一片寒冰,他低声自语道:“阿萝,你最好不要被我找到!”
  接着他旋身低喝道:“速调船只,重新架桥!”
  南城门被堵了个水泄不通,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看着江面上这条火龙。
  阿萝借着烟雾掩护,已悄悄下了水,在众人忙着灭火重新架桥之时,靠近浮桥,凭借竹管换气慢慢游到了河对岸船坞所在地。她很庆幸自己的游泳技术不赖,可以潜在水底静静地等待船坞里的船划出。第一艘方船划出来之后,她慢慢顺着相反方向从船底往船坞游去。等到第十艘方船划出,她已进入了船坞里面,从停靠着的船与船之间的水面空隙里悄悄探出了头。
  果然,所有的人都架设新浮桥去了。阿萝迅速跃出水面,解开背上的包袱,拿出油布包好的衣服换上,打乱了头发,抹黑了手脸,看去俨然就是个小乞丐,然后她神不知鬼不觉从船坞人员的进出口悄悄溜进了城。
  子离在乌衣骑大举出动后也迅速得知了消息,是思诗借府中空隙亲自跑来告知他的。子离笑了,他也不信有谁会不声不响进了相府掳去三个人。
  阿萝哪会这么乖就嫁了,她果然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这时子离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阿萝那么爱银子。他慢慢展开手中的画卷,看着那双眼睛,嘴角忍不住勾起笑容:“思诗,你做得很好,本王都不知道王妃的眼睛并不是这样。”
  思诗跪伏于地:“思诗只是不明白为何小王爷要重新画一幅,以为原画有蹊跷,所以才兵行险招调了包。”
  子离叹道:“想必他是舍不得这双眼睛。新画呢?”
  “我看着小王爷画得与王妃一样,以为没什么用处。在调包时身上带着不方便,毁了。”
  “你做得很好,本王应该好好赏赐你。”
  “思诗不求赏赐,但求能留在王爷身边。”
  “哦?为了我你真的心甘情愿留下?”
  “是,哪怕为王爷死也甘愿。”
  子离回头看着思诗,她真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他叹了口气,轻轻挥手拍在她胸前,断了她的心脉。思诗惊恐地倒了下去,嘴唇抖动着,似在问为什么。
  子离轻声道:“你自作聪明换了画,却没让我知道,这是一。导致本王无意中竟提醒刘珏我在他府上布了眼线,你暴露了本王的意图,这是二。”子离眼睛里露出一种悲伤,“你把原画送来,却是让本王日日夜夜思之若狂,心痛难忍,这是三。你去吧,我会好好葬了你。”
  子离伸手闭上思诗的眼睛,怔忡地看了会儿画,把它卷起放好。吩咐道:“好好葬了她,通知各地暗哨,一定要在刘珏之前找到相府三小姐。小心些,不得伤了她。”
  阿萝小心地回到宅子,取出笛子吹了几声。小玉迫不及待地开了门,阿萝疲倦不堪,乌黑肮脏的脸上露出笑容:“成啦,躲过半年就好走了。”
  热辣辣的阳光再被河风吹散,水兵出了身透汗又被风吹干。有士兵忙里偷闲斜斜看向城门边上才搭好的几座凉棚,正对上一双寒冰似的眼睛,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裸露的肌肤上马上起了一层鸡皮小粒子。边上有同伴低声问:“怎么了?”他埋头接上锁扣轻声说:“干活!安清王府小王爷今日看上去想宰人。”
  待到火灭,重新架好浮桥,已经接近未时,对岸还有两艘方船没连接好,刘珏腾地站起,一言不发出了凉棚跃上马。乌衣骑其他两组已经回府,玄衣骑一直陪在刘珏身边,见主子一动,均齐刷刷翻身上马。刘珏一马当先往对岸驰去。
  过了浮桥,只有唯一一条官道通往南方诸城。离风城最近的是顺河镇,再过去则是谷城。乌衣骑紧随刘珏身后,午后空寂无人的官道上只听到马蹄急响。一遇小道,乌衣骑便自动分出一人离队,顺着小道搜寻。
  官道上离城十里设有茶棚,开茶棚的是对头发已花白的老年夫妇,给骄阳晒得昏昏欲睡。突然听到马蹄声急,老头一睁眼,劲风扑面而来,大队身着暗青软甲的蒙面骑士已迅速跑过,带过阵阵轻雷般的声响。老头身体一软,坐斜了凳子摔在了地上。拍拍身上的灰,他慢慢爬起来,一抬头,又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上。面前那一个蒙面骑士尽量放柔了声音问道:“老汉,可见过一个俊俏公子赶着辆马车经过?”
  老头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蒙面骑士有几分不耐,声音里带上丝冷意:“清晨时分,驾马车经过的俊俏公子,见过吗?”
  老头这才回了回神,结巴着道:“小,小人的茶棚辰时方摆上,没,没见过。”
  蒙面骑士没有再问,扔下一把铜钱,挥鞭策马往顺河镇跑。走得远了,老头这才抖着双手拾起地上散落的钱币,低声喃喃自语:“好骇人!”
  刘珏一路跑到顺河镇。镇不大,只有两条街。他手一挥,乌衣骑分散包抄进了镇,刘珏骑马立在小镇入口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这座小镇。不多时,玄组上报:“镇上无人见过三小姐三人,也没见过马车经过。”
  胯下的坐骑似乎感觉到主人的烦躁,前蹄不安地动着。刘珏算算时间,阿萝她们应该早就到了顺河镇。顺河镇位于两座高山之间,官道从镇上穿过,没有其他路可以绕行,三个女人翻山的可能性并不大。只要她们往南,必经顺河镇。可是如今她们去了哪里呢?
  刘珏突听到身后一声脆响,天空中散开一抹青紫色烟气。是乌衣骑分散搜寻小道的死士传来了消息。刘珏眼睛冒出寒意,掉转马头奔往传讯处。
  进了密林,他一下子就看到了马车。玄组死士刚跪下欲说情况,刘珏已越过他直接走到马车旁。车厢内零散扔着几件衣服,刘珏随手拿起一件,突然看到上面有点点血迹,再往地上看去,草叶上也沾有血迹。他心里一惊,瞳孔猛地收缩,便感到有只手在使劲捏住他的心脏。他的脸瞬间白了,一身热汗迅速冷却,凉沁沁地与衣衫贴在了一起。
  最早发现马车的死士道:“是很高明的手法,四周不见痕迹,似乎人与马从这里齐齐消失了。”
  “附近可有行踪诡异之人?”
  “顺河镇西面大山里有一窝山贼,但很少打劫寻常马车,若是路过商旅给点过路银子,他们绝对不会伤人。”
  刘珏冷笑:“离风城如此之近,居然有山贼打秋风?这还了得!”他直觉认为这窝山贼不简单。
  “这股山贼很奇怪,似与太子有瓜葛,鸽组在镇上的暗哨传讯道,他们除偶尔下山抢抢东西,几乎隐在山中从不下山。而抢来的东西根本不够这么大队人马开销,似乎抢东西只是为了装装山贼的样子罢了。”
  刘珏远眺顺河镇东西两侧的大山,心道,这顺河镇是进入风城的咽喉,如果扼住了这咽喉要道,就等于掐住了风城与南方诸城的命脉。如果是太子提早布下这一子,倒真是一步好棋,“这群山贼几时出现的?”
  “去年中秋之后。”
  中秋之后太子便与王家结了亲。传闻太子妃谋略过人,难道这步棋是王燕回布下的?他越想越心惊,突然忆起太子夜宴上阿萝的琴声。难道是太子早早在相府布下眼线,掳了阿萝?刘珏此时心乱如麻。如果挑了山寨,等于间接地帮了子离一个大忙,同时也毁了东宫的布局,然而不去,他又怎生放心得下?刘珏眼底的神色越来越坚定,嘴角微翘,带出一丝冷笑,既然他们宣称是山贼,便将他们作山贼处理了。如果是子离布下的棋,今天也一样毁了。
  “今晚子时之前,我要山寨消失。为民除害,替王分忧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
  “主上放心!”
  云慢慢遮住了月,大山投下片片暗影。根据鸽组收集的信息,乌衣骑玄组已定好方案。戌时时分,他们像朵朵轻云悄无声息地潜到了山寨周围。
  刘珏仔细观察这座山寨,果真如鸽组回报一般,并不像普通山寨,倒似座小兵营。他冷笑一声,应该是熟读兵书,知晓行军布阵之法的人所为。等到亥时,他口中吹出一声模仿夜枭的凄凉的哨声,行动开始了。
  道道暗影从黑暗中闪出,刘珏身先士卒跃在最前面,玄组死士分散进入。寨内虽布有阵式,却偏生遇上了熟知阵法的乌衣骑,他们轻车熟路走了进去。刘珏施施然靠近了大厅,当他闲闲地走进去时,大厅里的山寨众人惊得摔碎了酒碗。
  头领奇怪地揉揉眼睛,只听刘珏笑道:“我不是鬼,你看,有影子的。”
  头领这才反应过来:“你是何人?如何进得寨子?”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只问你,今日是否劫过一辆马车?”
  “劫过如何?没劫过又如何?”
  刘珏蓦地出手,剑尖飞舞,片片银光似最轻柔的月光,亲吻上厅中众人的身体。寨中诸人只觉寒意突然而至,厅中凉幽幽地飞起了雪花。直到雪花转红,人倒了下去,心中还在想,这个面带笑容的暗夜修罗是谁?
  剑尖缓缓滴下最后一滴黏稠的血,刘珏轻笑道:“回答我。”
  头领突然嘶声喊道:“没有!没有!我们只奉命驻扎,从不轻易伤人性命!”
  乌衣骑鱼贯而入,清点完大厅尸首回报道:“寨中共计一百七十三人,亡一百七十二人。未见三小姐一行三人。”
  头领大骇:“乌衣骑,你们是安清王府的乌衣骑!小王爷,你是刘珏!这,你,你竟然杀了太尉府精英,全杀了,你,你要造反么?”
  刘珏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小王剿灭山贼是造反?哈哈!”他一剑挥去,截断了头领的惊呼,止住笑冷声道,“搜完放火烧了!”
  调头走出大厅,刘珏闭上眼,心里的痛楚并未因为刚才的血腥减弱半分。他睁开眼,眼睛深沉如夜,阿萝,你会跑到哪儿去呢?莫非真的走小道往南了吗?
  “传令下去,南方自顺河镇起,画像设岗,严加盘查,通报各州县,就说有人掳了安清王府少王妃。报信者赏白银千两,救出少王妃者赏黄金万两。”
  翌日清晨,王宫早朝,宁王清瘦的脸上因为震怒激起两团红晕:“是何人如此大胆,纵火烧了浮桥?”
  李相出列,匍匐于地,老泪纵横:“王上!不知何人昨日掳去小女及妾室,安清王府得知消息后追出南城门,贼子竟纵火烧了浮桥。老夫为官多年,做人厚道,何以惹此大祸啊!”他为官这么多年,倒是见谁都温和有礼,除了有人背后骂他是老狐狸爱和稀泥,在朝中还真是有厚道的名声。朝堂之上他凄然落泪,众臣欷歔声此起彼伏。
  刘珏出列,掀袍一跪:“王上,相府三小姐已许配于臣下为妻。昨晚臣寻踪觅迹找上了顺河镇西面大山,里面藏有一贼窝,距风城不过几十里,居然有山贼建寨横行。臣已灭了山寨,却听闻一贼子言道,三小姐及七夫人已被挟持南行,请王上做主!”
  宁王眼里闪过一道精光,露出微笑:“好,做得好!允之,这等大胆贼子,岂容他皇城跟前肆无忌惮。寡人封你为平南将军,巡视南方诸城,南方山多路险,遇此等贼子,寡人许你先斩后奏!李爱卿不必难过,平南将军南去,定可平安带回你的女儿。”
  宁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微微有些喘气。眼光扫过顾相与子离,看到他们一片关切,便轻点了下头。停了一会儿,宁王说道:“王太尉,平南将军此行南去,你可将南军陆军虎符交给他,南军就由他指挥吧。”
  王太尉一愣,自己还在心疼插在山上的一支精兵莫名其妙就被当成山贼灭了,宁王紧接着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夺了南军军权。但在朝廷之上,众目睽睽,他如何推得,只得万般无奈回道:“年前有军情回报说陈国蠢蠢欲动,如今顾相之子天翔将军正是南军水军统领,我麾下将军王烈正与天翔将军制定全盘计划,此时更换统领,不利于战事啊,王上三思!”
  宁王呵呵笑道:“我记得允之与天翔从小一块长大,是至交好友,两人合作,必无嫌隙。太尉不必担心,就这么定了。允之,你明日起程,速与王将军交接。严密注视陈国动静,莫忘了顺便清除那些胆敢胡作非为的歹徒。”
  刘珏隐不住笑意,朗声答道:“臣遵旨,王上英明!”
  子离与顾相目光相碰,眼底均闪过一丝笑意。
  太子紧抿着嘴,脸上没有表情。
  退朝之后,太子回到东宫,颓然长叹:“父皇开始布局了。”
  王燕回手拿一卷书慢条斯理地看着,瞟了太子一眼道:“宁国兵力,右翼军在安清王手中,左翼军以南军为主力。如今大半兵力都归于安清王府,如果刘珏父子想要这王位,怕是最容易。安清王已然年迈,你只需请璃亲王赴西陲边城换他回来,父皇必允!”
  “可这不是把右翼军交到子离手中了吗?”
  “兵行险招,以兵权换他远离皇城。你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父皇大行后顺理成章该由你登基。安清王苦心经营右翼军多年,此时让他赋闲在家颐养天年,他岂能如此顺利就将右翼军交给璃亲王。就算日后璃亲王不服,起兵勤王,还得看看安清王的意思。这安清王最是精明不过,早早去了边城,态度暧昧不明,手上那枚赤龙令叫你父皇也忌他三分,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再说,顾天翔统领的不过是南军水军,南军多是我父部下亲兵,平南将军怕是也没这么容易就能收服了南军。况且,我父手里还有东路大军,人数虽及不过南军,却是真正的精锐。而北路军则隐于黑山森林,这点,怕是父皇也不知晓。”
  太子又惊又喜:“爱妃果然妙计。宁国几时有的北路军?”
  王燕回笑笑:“这是我的亲兵。我自幼喜爱军事,便年年央了父亲零散拨来军中精英做我的亲兵,隐在黑山森林。北路军有两万人马,在我的调教下,能以一当十。”
  王燕回正色对太子道:“你我夫妻,今日说了这实话与你,从此福祸齐当,殿下不要负了燕回一片心意。”
  太子长舒一口气,烦恼一扫而空,突问道:“爱妃是否不喜良娣?”
  王燕回嫣然一笑:“右相千金,我哪会不喜,我不过不喜她弹琴罢了。不过,我倒是更喜欢她的妹妹青萝,若她是我自己的小妹就好了,瞧着她我就心喜。真想早点促成她与平南将军结缡,我多个妹妹,你也多个连襟。”
  阿萝可不知道朝廷上已有了这么明显的变化。她现在是蜷进壳里的蜗牛,老老实实舒舒服服和七夫人、小玉待在小宅院里。反正有吃的用的,半年不出门都没关系。
  起初几日有兵士敲门,小玉去开的门,她梳了妇人髻,穿着青衣布裙,特意抹灰了脸,添上了皱纹,平白老了十岁。兵士并没有多问,只是张开画像瞧了瞧就走了。阿萝拉着七夫人进了暗门,藏到了那边大宅的假山下,等兵士走了再悄悄过来。大宅里只留了四个小厮和一个老管家看着,阿萝早有明令,这些人一律不得进入后园。大宅里没有主人,后园荒芜也无人打扫,暗门又做得巧妙,自是无人发现。她们躲过刚开始的询问,后来就没人来扰了。
  阿萝于是做了纸牌教七夫人和小玉斗地主,每天吃过饭就斗,斗完又吃,睡了一觉起床继续,三个人玩得不亦乐乎。斗地主玩累了,就看书。阿萝最喜欢看各国风情录,一本宁国地方志被她翻得稀烂,她长叹,读大学都没这样看过书。
  每晚无事,七夫人就在灯下绣花样子玩,阿萝就开始讲故事,古今中外看过的电影电视剧小说笑话,只要她想得起的,一一翻出来讲。七夫人和小玉听得痴迷,常问阿萝从哪里知道这些,阿萝就会想起现代的东西。此时她对着七夫人和小玉更是没了顾忌,手舞足蹈,全都说了出来,七夫人和小玉听了,全当她在说神话故事。
  阿萝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时,不经意会想起刘珏,禁不住叹气,不知道他气吐血没有。想起与他相处的每一件趣事时,又忍不住笑。她也想子离,觉得他应该已经在宫廷里开始与太子进行漫长的争斗了。她回想这两人,有些欷歔。两个都是优良品种,若是合二为一,又不是皇亲国戚,也许她真的会心动。现在,她想着以后的自由生活,自己做主的日子,把两人远远地抛之脑后。
  就这样,平平静静的五个月就过去了。阿萝对七夫人和小玉长叹:“我们是自己坐自己画下的牢。”
  七夫人和小玉不知道是在相府的四方天待习惯了还是怎的,一点也不见烦躁。可阿萝终于坐不住,决定去探探风声。
  这天她换了男装,同以往穿男装一样,将手脸抹得更黑,大摇大摆进了大宅。老管家一愣神,欢喜得直喊:“少爷回来啦!”
  呼啦跑过来几个小厮,陌生又热情地瞧着阿萝。阿萝想,这个世界最好的就是老百姓,用心计的少,特别实诚。她笑道:“福叔,才从西边贩了趟货来。许久没来,辛苦你了。”
  福叔高兴得花白胡子直颤:“少爷说什么话呢。你人不在,却给了我这么多银两,还不介意我把家眷也接过来一起住。这等东家,上哪儿找去。”
  阿萝边说边与福叔走入厅堂,四下里干干净净,看来是每天都在打扫,阿萝心里很是感动。福叔他们并没有因为主人不在,便懈怠了工作。她坐在主位上,马上有小厮端来香茶,态度恭谨。阿萝不禁说道:“我都忘了你的名字了。”
  小厮腼腆笑道:“我是程永,少爷忘啦?”
  阿萝当时在人市买下他们四个,他们都说是无家可归,被人贩子拐来的。阿萝就用“一劳永逸”给他们取名,这个小厮年纪排在第三,就叫程永。阿萝此时听了笑笑,还真是一劳永逸,好记好听。
  小厮瞧得愣了,福叔一拍他的头:“没规矩,哪有这样盯着少爷瞧的,做事去。”
  阿萝忙止住福叔,笑道:“他不过比我小两三岁,我也才十四岁半呢。”
  福叔笑眯眯地瞧着阿萝:“要在这里午膳么?”
  “好啊,很久没来了,今天在这里吃。”阿萝想听听福叔他们说说知道的风城情况。
  不多时,福叔的老伴下厨做了满满一大桌菜。福叔面带笑容看着,阿萝吃得很香。阿萝边吃边问福叔:“最近风城可有什么大事没有?”
  “听说安清王从边城回来了。王上下诏说他该回家享享清福了,就换璃亲王去了边城。”
  阿萝点头,子离终于掌兵权了。她故作不经意地问:“听人家说相府三小姐,就是许给安清王府那个被人掳了,找回来了吗?”
  “哎呀,少爷,你不知道,当时啊城里可紧张得很。出入城门只要是女的或是年青小公子,都要被盘查的,画像贴得到处都是,找到者还赏一万金呢。听说好多人领了女孩子上相府王府去说是相府三小姐,全部被轰了出来。听说王府小王爷一怒之下,沿官道往南直扫了三百座山头,灭了几十股大小山贼呢。”
  “哦,看来这个小王爷对相府三小姐倒是一往情深啊。”阿萝听了不禁感动。这般在意她的人,在这个世界,掰着指头只数得出几个人来。
  福叔这里简直就是个八卦中心,茶余饭后的小道消息他不知道听了多少,越发说得起劲:“听说啊,安清王家都出情种,老王爷只娶了一个王妃。这小王爷放话说一日不找回相府三小姐,一日不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听说他做平南将军,就是为了平南方的贼寇,为三小姐报仇!”
  阿萝呵呵直笑,心想,怕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才弄了这个平南将军,他还找了这么个烂借口。若是自己真出现在刘珏面前,没准儿被他剁成肉泥也解不了气。她问福叔:“那现在找三小姐的人还有吗?”
  福叔摇摇头:“都过去半年了,多半没得救了。李相诗书传家,三小姐落入贼寇手里,没被杀了也肯定自尽了。”
  阿萝心中一动。吃完了对福叔道:“我要去城里转转,让程永跟着我一起去吧。”
  雇了顶轿子,阿萝带了程永出了府,直奔南城门。经过城门时,阿萝掀起轿帘偷望,见城门内人流往来,军士懒懒散散,也不盘查。她抿嘴一笑,心里乐开了花,吩咐程永道:“我对相府三小姐甚是好奇,你悄悄瞧瞧还有无画像,让我也瞧瞧。”
  程永笑道:“早没啦。风吹日晒久了早坏掉了,总是没有下落,也没贴新的。估计胡乱找上相府王府的人太多,弄烦了。”
  回到府中,阿萝拿出一张银票给福叔道:“福叔,我要去趟南方,可能要去很长日子,这个就留着给府中花销。”
  福叔一看:“少爷,这是五千两啊。哪里需要这么多。”
  阿萝叹了口气:“福叔,你年纪大了,我实话给你说吧,我这一去,也许不会再回来。要是我两年不回转,你就把宅子卖了,所有的银两就当是我送你的养老的费用。”
  福叔眼睛一红:“少爷,你待人真好。我和老伴也没有子女,在这里也没给你做什么事。宅子我留着,以后有天你来风城还有个落脚的地方。这些银子我省着用足够了,只是阿一、阿劳、阿永、阿逸他们也没有家,你别卖了他们。”
  阿萝笑道:“福叔,我怎会卖了他们,他们就留在这里,若是我没回转,到时候你就帮他们成个家,教他们做点营生。也许以后,我还会有机会来看你们。”
  福叔坚定地说:“少爷,我们等你回来。虽然你来的时候不多,也不曾在这里留宿过,但这里也是你的家。”
  阿萝觉得福叔他们真是很好的人,如果不是风城待着危险,她早就留下了。她笑着答应,离开时又给了福叔一张大银票,算算身上的银子,还有两万多两。赶去临南城和张妈一起,以后有机会就离开宁国,想来盘缠也足够了。
  第二天,阿萝便与七夫人、小玉雇辆马车离开了风城。她知道刘珏在南方,却没有想到此时刘珏正在她将要去的临南城里待着。
  出了风城,三个人终于松了口气,一路沿官道前行。阿萝一直做男装打扮,三人只穿很普通的布衣,就像一家三口回家似的。阿萝打趣小玉:“以后叫我相公!你是我的大媳妇儿。”
  小玉乖巧地回道:“是,小相公。”阿萝呵呵大笑。
  风城和临南城中间隔有三十座城市,因为长年无战争,加上刘珏荡平了路上的贼寇,民风淳朴,路不拾遗。
  阿萝她们也不赶路,走到一城便休息十天半月。在有的地方一待就是几个月,赏风景吃
美食,遇庙烧香见水泛舟,还没走到边境上的临南城,就逍逍遥遥过了两年多。
  阿萝猛长了一头,她从没松懈过练她的空手道,长期锻炼个头蹿得快不说,身体也好得很。她教七夫人和小玉练瑜伽,弄得她俩只爱吃素不爱吃肉,阿萝嘿嘿笑道:“正好省银子!”
  现在的阿萝已经十七岁,脱去了少时的稚气。在外行走,晒了两年多,她的皮肤由原来的苍白变成了莹玉一般健康光洁。阿萝穿上男装风神俊朗,时常把小玉看得呆住,扑过来靠住她直呼:“我的小相公!”
  阿萝问七夫人:“娘,我现在还像那个相府三小姐吗?”
  七夫人笑道:“像,眼睛没变,可人长开了,是大人了!”
  阿萝高兴得很,打算到了边城后就开始以程公子的名义大展拳脚。

第十五章
  这片大陆一直往西而去,走到尽头便是连绵成垣看不到边际的雪峰。没有人知道雪峰的那边是什么,也从来没有人去过那边。雪峰化成涓涓细流,慢慢汇成大河,从西边启国流经西南夏国,再到陈国与宁国。到了宁、陈两国交界这一段,大江横亘在两国之间,江面开阔,达二百余丈。临南城依山而建,城墙蜿蜒盘旋于山体之上,据险设点,像一条巨龙牢牢将身后的城池护卫于怀中。
  临南以东往风城方向十五城均为平原,乃宁国粮仓。汉水支流引入平原,灌溉着这一方沃土,加之气候温和,这里物产富饶,宁国百分之八十的粮蔬都产自于此。若破了临南城,便可长驱直入取了十五城,大伤宁国元气。所以临南之重要,不亚于西域边城。
  南方临南,西方边城,这两座城池便是宁国之西南大门,守住它们才能确保宁国之安全。临南城东山崖后退,形成天然的港湾,南军水军营寨便建立在此,距南城门不过五里水路,进可攻退可守,加之临南天险,这也是汉水沿途的三国从来未敢轻易捋宁国虎须的原因。
  玉兔初升,星稀云疏,汉水沉沉东去。一队兵士步伐齐整,一丝不苟地交换口令进行换防。南城门西边山崖城墙垛口处,站立着一位年轻将军。黑衣软甲紧紧包裹着他修长的身躯,刀刻般深邃的五官,脸上一双眸子闪若寒星,棱角分明的嘴抿出一丝淡然笑意。他远远眺望着汉水之南,眼神似已越过宽敞的江面一穷对岸风景。月光下,水之南岸赫然有密密的船影。他手扶墙垛,手指轻轻敲打着,城下汉水惊涛拍岸,也拍乱了他的思绪。
  三年来宁王日渐衰弱,讯报他已休早朝一月,朝中事务均由太子打理。风城局势紧张起来。而陈国多年来苦苦操练水师,怕是等这一时机很久了。一旦璃亲王开始与太子争夺王位,宁国马上就会面临强敌入侵、内战不休的局面。
  他身后不远处散立着几位青衣软甲的蒙面护卫,身边一青年垂手肃立。此时青年上前轻声道:“主上,夜已深了,早点歇息吧。”
  若是从前,他必然冷冷瞧上一眼便不再理会,而这两年——他轻皱下眉,喜怒早已消散于无形,再望向静月旁那颗最亮的星星,脑中自然闪过一双眼睛,目光已转得温柔。三年了,阿萝,你过得还好?
  刘珏当日一怒平了王家布在顺河西山的寨子,又接到平南旨意,一路南行,却再没找到阿萝踪迹。紧接着璃亲王刘绯从边城接手右翼军,换回了安清王回风城养老。安清王密令刘珏,接管南军,不到宁王驾崩不得回风城。
  刘珏无奈之下却又省得老父深意。三年来,他雷厉风行,整治南军,半是收服半是清扫,逐步将太尉势力拔除,把南军掌控在手里,使其上下铁板一块。
  南军开始并不服这位皇亲小王爷,初见他外表俊朗,玩世不恭,因为听说未婚妻被掳才弄了个平南将军来当,心里甚是不忿,暗骂好好的军士竟成了他报私仇的卒子。直到刘珏从顺河镇往南经谷城到镜城横扫十五座城池间的三百大山,荡平几十处山寨,把宁国南方打扫得清清爽爽,其细密周全的布局,利落干净的手法,嗜血无情的剑术,方才让众人对他刮目相看。接下来立军规肃军纪,南军上下方才归心。
  刘珏仍站在垛口,任江风撩起袍边。当日南行不见阿萝踪迹,他回想了千百遍,终于肯定阿萝又回到了风城。鸽组回报,子离西行未见阿萝随去,璃亲王府与太子府也未见其下落。刘珏便笑了,他想,阿萝必是隐在风城的某地。局势未明,找着她也不见得是好事。娶了她,留在风城王府倒多了个挂念。便嘱咐鸽组,一旦发现她的踪影,便着冥组高手暗中保护便是,不必惊了她。
  刘珏倒是很佩服阿萝,小小年纪便能带着母亲婢女一起逃跑,而且敢胆大地放火烧桥,计划周密,瞒过了这许多人。
  然而三年来却没有她的消息。刘珏有些气恼,风城能有多大?每每鸽组回报无讯息,他便黯然,又得意阿萝居然能躲上这么久不露端倪,心里对她又多了几分欣赏。直到三月前鸽组回报,有夫妻二人携母往临南城而来,其母亲相貌酷似相府七夫人,疑是阿萝三人,他才兴奋起来。
  刘英清楚地记得,那天主上接到鸽组飞马传讯后竟大醉,一人在后院饮酒舞剑,大笑狂呼道:“子离,你说得对,阿萝真是块宝。她来了,来临南了!”这是刘英生平第一次见主上喝醉酒。他费尽力气把刘珏背了回去,刘珏躺在床上还在笑,眼睛闭着,只扯着他的袖子不停地问:“刘英,你说阿萝见了我,会不会又跑掉?”
  刘英眼睛一红。六岁时天寒地冻他差点死在街边,一碗肉汤唤醒了他的神志,他睁开眼就看到粉妆玉琢的刘珏眨巴着眼望着他,笑逐颜开地道:“你醒啦?以后跟着我可好?绝不会让你饿着。”
  那时的刘珏才五岁。从此他就成了刘珏的贴身小跟班,长大便接掌了乌衣骑的青组。
  醉了的刘珏似又回到小时候,那时他生病也常这样扯着他的衣袖不停问他:“我梦到母亲了,父王几时回来看我?”刘英看着主上英挺的眉间染上一丝愁容,暗暗发誓,那个相府三小姐来了就别想再跑,他拼了命也要把她留在主上身边。
  刘英抬眼望向刘珏在寒风中标枪般挺直的脊背,试着又劝了一回:“主上,寒冬天气,当心着凉,回了吧。”
  刘珏回头笑道:“走吧,去喝两盅热酒。天真的凉了。”
  远远望见临南城高大的城门楼出现在视线里,小玉高兴地呼道:“到啦,到临南了,不知道张妈还好不好?她见了夫人和小姐不知道会乐成什么样呢。”
  七夫人温柔一笑。自从离了相府,她的心境就慢慢开朗起来。这两年游山玩水,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她总算没有白活过。
  “老婆,你真是越来越活泼了,抛头露面成什么样子?还是为夫亲眼来瞧瞧吧!”轿帘一掀,现出阿萝面如冠玉的脸。她举止沉静大方,只有一双剔透晶莹的眼睛滴溜溜转着,说不出的灵动。
  看到山间巍峨的临南城气势磅礴,她不由赞道:“依山临水,果然毓秀钟灵,一级旅游城市啊!”
  七夫人嗔怪地瞧她一眼:“一路吃吃喝喝,大手大脚,现在只剩几千两银子,你不去赶紧挣钱养家,还顾着游玩!”
  阿萝一笑,见寒风里飘来零星雪花,伸手一接,怪着嗓子唱道:“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啊,三儿那个命苦,要挣钱养家!”
  小玉和七夫人早听她说过喜儿与杨白劳的故事,刚开始悲情后又欢喜。当时阿萝便又跳又闹,扯了根红头绳子要给小玉扎头发。此时听她怪声怪气地唱着,车厢内却是嬉笑怒骂闹成了一团。
  轿车行至城门处却被拦了下来,阿萝心里暗暗称奇,想到临南城已至陈国交界处,便又释然。她轻松跳下车,对军士一抱拳:“军爷,在下风城程箐,与内子家母南下省亲,望图个方便。”
  军士并不领情,但见是位俊俏公子,斯文识礼,脸上神色还是缓和了许多,回道:“上头下令,凡出入城者均要登记在册,公子照规矩行事便可。”
  阿萝大笔一挥,记下籍贯来处姓甚名谁,便顺利进了城。她心里偷笑,风城程府,就算去查也不会有假。
  临南往来水运客船及行商者众多,城内大街平整,商铺林立,民居密密层层建在山坡之上,繁华热闹。阿萝坐在车辕前神态自若地观察着。多年前她交给张妈一笔银两,让她带着小儿子在临南城买下一幢民居,开了个小酒家维持生计。不知道来了三个人,这个小酒家还能喂活一大家子不。
  阿萝快活地笑了,这些事到时再说吧,先找着那个常乐酒家再说。照张妈给的地址,马车拐进小道,沿坡道上行。不一会儿,就听到山泉汩汩流出的声音,一面青旗于树梢枝头处挑出了常乐酒家的字样。车夫停下马,阿萝大声喊道:“张妈!张妈!我们来啦!”
  坐在柜台里的张妈银丝白发,精神却甚是矍铄。她怀疑地又偏了偏耳朵,确定后喜色瞬间上了脸,从柜台后面飞快跑了出来。她出了门便望见坡道上一位玉树临风的俊俏公子调皮地看着她笑,七夫人正在小玉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愣了愣神,张妈忍不住地红了眼睛,哽咽着喊道:“夫人!”
  常乐酒家开在半山腰,此时天色尚早,店内尚无客人。张妈忙急急收了酒旗关了店门,招呼儿子与媳妇见过七夫人和阿萝。
  阿萝见张妈儿子媳妇均是憨厚面相,手中牵着的一个三岁小儿虎头虎脑,禁不住逗道:“虎子?你长得像小老虎吗?”
  虎子三岁,怕见生人,往他娘身后一藏,探出个小脑袋道:“你就是奶奶常说的那个聪明得不得了的三小姐?怎么不像?”
  阿萝笑笑,突然抽出了束发簪子,长发如云般散落,女儿姿态瞬间展现。虎子眼睛一亮:“仙女姐姐!”
  一家人给虎子逗得大乐,张妈忙带着七夫人阿萝她们走进后堂。这处宅院分三重院落,前面是酒家,中间是张妈一家,穿过月洞门,是又一精致小院。张妈笑道:“日日都盼着你们来,夫人小姐可还满意?”
  七夫人对着张妈施了一礼道:“这些年委屈你远赴临南城,为玉棠和阿萝打点这一切。”
  张妈吓得连忙扶住:“受不起,夫人折杀老婆子了。当年若不是夫人援手资助,老婆子哪还有儿子孙子和如今安乐的一切。”
  阿萝细细看了周围,想起可爱的虎子,沉思了会儿道:“张妈,我们今日且在此住下,明日便另寻住处。你熟悉临南,明日便去找地方吧。”
  张妈惊道:“小姐,你怎么不与我们住在一起?是嫌这里地方不好么?”
  阿萝笑道:“单独觅处屋子,万一有事,就不会被一窝端了,相互还能有个照应。我有闲来酒家吃酒,倒是引不起什么怀疑。切记,我们再来,便只是单纯的客人了。”
  当晚住下,七夫人与张妈将这几年的事情一一道来。听得张妈时而紧张时而叹气,又落了不少眼泪。
  刘珏收到阿萝已来到临南城的消息,表面安静,胸口处却似有波涛激涌。刘英忍不住问道:“可要属下掳了她来?”
  把她掳来,有什么意思?刘珏强自压住马上见到她的欲望,淡淡吩咐道:“令冥组遣几个高手跟随保护,在城门暗中警戒,若是见她一个人出城便罢了,跟着便是,但不可放她娘与她一起出城。进了临南城,她还能走到哪儿去?”
  刘珏暗想,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要在这里做些什么。想起阿萝的机灵样子,他心里说不出的激动,嘴角轻勾,漾起迷离恍惚的笑容。
  已是隆冬了,临南城飞着点点雨雪,雪花沾地即化,冷冽清新的气息重重围绕在城中,呼吸一口,凉意沁人心脾。阿萝穿着淡青棉袍,挂着自信的笑容,慢慢抬阶而下,四处闲逛。城中林立的大小商铺物品丰富,西边启国的皮货,西南夏国的山产,南方陈国的丝绸绢帛都能找到,更有零零散散飞檐重阁的酒楼客栈和小巧简单的小酒馆。阿萝心里评道,旅游和贸易带动了临南的经济发展,今天上街再看临南,它就是宁国最大的物流基地兼旅游城市。
  临南的热闹比起风城又另有一番风味。城中四处可见操着各种口音的客商和忙碌的脚夫。由于临南是大码头,虽已是寒冷的冬季,往来客船仍是频繁。只有四下里游弋巡逻的士兵在提醒大家,这里是边境重镇。
  她悠闲自得地逛出了南城门,站在码头看这里的商船。高者有两层楼,长二十余丈,落了帆,船桅林立。阿萝好奇如此大船要多少人才能划动,走近细瞧,方看到船甲板之下露出方孔。她想象船开动后,众桨自孔里伸出,齐齐划动的壮观场面,又发出阵阵赞叹。
  从张妈的小酒家走到大街上,再跑到城门外的码头看了半天热闹,风景是看得不错,怎么去赚银子,她还没想出来。往来几国之间,走汉水贩货物,阿萝想自己现在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她也不想再开个什么素心斋当老板娘,餐馆人员来往复杂,弄不好又闹出点什么事来。至于弄个歌舞坊弹琴跳舞娱乐大众也没多大前景。她记得,在现代的娱乐场所大都有背景,宁国的风月场所还要去官府备案造册收税,她自然不能去备案。况且临南人口杂且士兵多,有句话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军士们放假轮休干吗?当然是去烟花之地消遣,她更不想一个侍候不周就被人砸了场子。
  闲闲地走回城中,阿萝步履沉稳,脑子里却一再转着各种念头。她抬头看到前面几棵大榕树间支出一面旗子,上书“倚萝酒家”,心道这名字倒是不错,看到酒家二字,又感觉腹中饥火烧得正旺。阿萝抿抿嘴,吞了吞口水,想起自己还没吃过临南街头的菜呢,便加快步伐走了过去。
  酒家建在树旁,一汪泉水从后面山坡淌下,房子便顺势修成了吊脚楼的式样,底层架空,木桩立在坡上岩石间,是木质单檐悬山式建筑。外面架了平台回廊,雕花窗子上蒙了层棉纸,精致古朴。山泉冲刷下的坡地一派翠意,榕树青绿欲滴,遮盖了小半庭院,既挡住了过往行人的窥视,坐在里面又能看到外面的街景。阿萝一见便喜欢上了这地方。
  弹弹落在棉袍上的细密水珠,她含笑走了进去。刚掀起酒家用来挡寒风的厚重布帘,一股暖意便扑面而来。店内架上了火盆,主人还细心地扔了几枚橘皮进去,清香四溢。店内墙上零散挂了些字画,一角居然还摆了张琴,布置雅致。阿萝有些好奇,不知道店主人是什么样的人。
  可能已过了午时,大堂内仅有两三桌客人。她径直走到一扇窗户旁坐下,不一会儿,一个清婉动听的声音响起:“公子用茶还是酒菜?”
  阿萝一怔,抬头看去,一个二十来岁的清秀女子笑容可掬地瞧着她。
  “此店可是你开的?”
  “正是盈秀。”
  盈秀?阿萝淡淡地笑了:“真是好名字。”心里对这个开店的女子有了几分好感,笑容不由得加深了:“在下初来临南,可否烦盈秀姑娘推荐一下店中菜品?拣拿手的配个两三样便行,可有黄酒?能温一壶送来吗?”
  盈秀心漏跳了一拍,眼前的这位公子温柔询问中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临南何时来了这么位翩翩浊世佳公子?比起旁边那块冰,这位的笑容便似春花绽放了,她不由自主往旁边瞧去。
  阿萝见盈秀有些发愣,眼睛往一边看,也顺着瞟去一眼,心里暗暗称奇。人说风城五公子人中龙凤,临南也不差啊,随便走进家酒家,就遇着一个不输那几个的优秀品种。
  似乎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那人侧过头来,看了盈秀一眼,盈秀微微有些脸红,却轻轻摇了摇头。那人再看向阿萝,也是一怔。好个玉雕般的公子!
  阿萝与那人眼光一触,饶是店内火盆融融,竟感觉到冰凉的寒气吹来。她微皱了下眉,展开笑容又对盈秀道:“老板娘可是没听清?只需两三小菜,一壶热酒。”
  盈秀脸一下子红了,忙道:“公子稍等,盈秀这就去准备。”
  她快步往柜台行去,口中利落地吩咐伙计。阿萝不禁得意,人长得漂亮就是好,进馆子吃饭也能引得老板娘亲自侍候,回去后又可对着小玉炫耀一番。
  不多时,盈秀亲自从小二手中接过托盘,轻轻摆下三样小菜,一壶热酒,轻声道:“这是清炒冬笋、焖兔肉、油爆小河鱼。都是本地物产,酒是小店独家酿制,名唤离人醉,冬天才有,温热后酒香方浓,后劲绵长,公子切勿贪杯。”
  阿萝很是惊喜,这个倚萝酒家看来是进对了。她不由得对盈秀也生了几分兴趣,问道:“老板娘可有空,与我说说这本地物产的特点?”
  盈秀眼中掠过一丝惊喜,眼角似往旁边那人身上一转,笑道:“不扰公子雅兴便好。”
  “这位公子请了,听说你是头回来临南,如若不嫌弃,可否让在下为你解释?”
  阿萝一看,那个冰块帅哥在插话。她眼睛从盈秀微红的脸上掠过,心道看样子这位老板娘对冰块男有意啊,只是不知道冰块男此时插话是什么意思,便笑道:“好啊,在下初来临南,不知原来这里的人都如此热情。”
  她话一出口,盈秀脸上红晕更深,匆匆道:“二位公子宽坐,盈秀还有客人要招呼。”说罢快步离开。
  冰块男坐下道:“在下顾天翔,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阿萝心里一惊,原来他就是风城五公子之一,当朝右相之子顾天翔!一直未见到他的人,原来跑临南来了。她心思转了几转道:“在下程箐,风城人士,前来临南省亲,头回来。这几道菜不知有何独特之处,还请兄台解说一番。”说完便伸筷子吃菜,又倒了一杯酒饮下。满口留香,肚子更饿,不由多吃了几口。突然想想不对,忙抬起头对冰块男笑道:“在城里逛了一天,饿了,兄台不如一起?边吃边聊。”
  顾天翔也不推辞,坐下倒了一杯酒饮下,慢慢说道:“这冬笋采集甚是不易,冬季竹笋埋在地底并不露头,需得有经验的山民看准了才能找着,没有经验的人挖上一天也未必能挖出一根来。听说有种法子是瞧竹梢影,竹梢头垂直对准的地方会有笋,但也并非每枝竹梢头下都有笋。冬笋清香甜脆,清炒为上。”
  阿萝连连点头,又吃了几片笋,的确清香甜脆。听得这般趣事,心里高兴,敬了顾天翔一杯,瞪着眼睛听他继续。
  顾天翔触到阿萝眼睛,不由一怔,觉得这双眸子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走过来搭话,一是瞧着阿萝人物风流暗自喝彩,二是近来宁陈两国局势日趋紧张,听她说初来临南,便有心探探虚实。他饮了口酒又慢慢道:“兔肉到处都有,临南的兔子却不一般。要捉到这种山间野兔实是不易,它个头较一般兔子小,找到兔穴却不能下手,留下记号后往附近一寻,两米距离内还能发现两处小洞。得封实其中一处,再在另一处洞口放烟,在最初的洞口张网以待,方能捕到。若是封洞时惊了兔子,没等你设好网,它便飞快逃离。所以一般捉只兔子往往两三人前行。”
  阿萝笑道:“原来狡兔真的是有三窟啊,不知道若是公子这类习武之人能轻易捉到兔子么?”
  顾天翔心中一凛,心道,难道她认得我,知道我会功夫?他心里存了疑惑,凡事总有点多想。他淡淡道:“若是天翔去捉兔子,它再狡猾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阿萝觉得他话中有话,此时又想不明白,笑着道:“顾公子捉兔子那是大材小用了。这个油爆小河鱼又有什么来头?”
  顾天翔一番试探的话被阿萝轻描淡写就化开了,心里疑惑更重,这个面如冠玉、举止自若的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呢?他长年待在军中,身上不自然便带有杀气,寻常人被他冷眼一瞟,早吓得发抖,说不清楚话。眼前这位一双眼睛晶莹灵活,却明显没有内力,他是什么来头,竟能无视自己逼人的气势呢?
  顾天翔存了心要盘盘阿萝的底,当下接着道:“这种小河鱼又叫岩鱼,用网是捕不到的,得晚上穿了水靠下到浅水中,水面以灯笼照明,趁鱼吸在岩石上休息时,眼疾手快地一只只捉了。它身体滑溜,白天从不静止,加之细如手指,因而难以捕捉。”
  阿萝“哦”了一声做恍然状。这个顾天翔对临南物事倒是了如指掌,心思必然细密,不然怎会连细节手法都这样注意。她见话说完了,菜也吃得差不多了,顾天翔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认出自己了么?显然是不可能,两人之前从没见过面,且三年前的画像又不是照片,能有多像?阿萝不知道顾天翔出于什么目的要与自己攀谈,但他是南军水军统领,自有几分能耐。阿萝也上了心,见他不走,也找些美食趣闻来说,全竹宴、一兔几吃、全鱼宴配着这三道菜吹得天花乱坠。
  顾天翔越发惊诧。这个程箐年纪不过十七八,倒似见多识广,她所说的宴席,如非大家是吃不到的。他小心问道:“小兄弟似乎走过很多地方,见识渊博得很,着实令在下佩服!”
  阿萝嘴一抿想,我要是再把满汉全席说与你听,从餐具说到用材,你怕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我不是见识渊博,是比你多活了二十年。她轻笑着说道:“在下好吃一点,有些也只是听说而已,说与兄台乐乐便罢。”
  “在下很喜欢听公子闲谈趣事,不知公子可愿与在下多坐一会儿。这样的天气,能遇上公子这样才貌灵秀、谈吐不凡之人,端的是一件乐事。”
  阿萝想,要不是知道你的身份,我早抬脚走了,现在却是不敢了。反正闲也是闲着,聊天嘛,我肚子里的货多着呢,一千零一夜都说不完,说不定聊得高兴了,还能多知些城中情况。当下阿萝与顾天翔从天上飞的聊到水里游的,各国风情物产趣闻无一不谈。
  顾天翔眼睛越听越大,眼底的冷意慢慢减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与佩服。不管他怎么套话,阿萝终是坦荡荡看着他,她对风城风貌了如指掌,一口风城俚语说得流利亲切。顾天翔终于相信这个程箐不是敌国细作,朗声笑道:“与兄弟甚是投缘,不知兄弟还能在临南留多久,若是时日还长,便常来与为兄饮酒聊天吧。”
  阿萝喝了离人醉,也有几分醺醺然,暗笑,由公子、兄台变成了小兄弟,这个顾天翔聊不了一会儿就问起风城情况,敢情是想探她的来历是否属实。阿萝想起入城时填的登记簿,心道,他总不能把我当敌国奸细吧。此时顾天翔消了疑心,两人聊起来就自然多了。
  顾天翔松了心里的戒备,除了绝口不谈军事,倒是越来越喜欢阿萝的爽朗见解。看看天色,不知不觉间竟有些晚了,他慢慢起身抱拳道:“天翔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有空再与小兄弟把酒言欢。”
  阿萝笑着回礼,一个人慢慢往回走。
  临南城将军府内,刘英轻轻回报:“三小姐在城里逛了很久,又盯着南门外码头瞧了许久。”
  刘珏默想一会道:“想走水路么?”
  “看了好大一会儿,没找人问过。”
  “然后呢?”
  刘英有些迟疑,刘珏回头轻声道:“需要我问第二遍?”
  刘英忙道:“午时三刻进了倚萝酒家,与天翔将军见了面,同桌饮酒,相谈甚欢。酉时方离开,天翔将军回兵营,三小姐回常乐酒家。”
  她何时认识顾天翔的呢?随便就和男人说话,哪像个大家闺秀!刘珏有些吃醋,突问道:“以天翔之目力,就没认出她是女儿身?”
  “这个……”刘英又有些迟疑。
  刘珏奇道:“她变化很大么?鸽组画来图像,脸长开了些,眼睛还是如从前一般,不然也不会认出她来。”
  “主上,据冥组报三小姐举止与男子无异,冬季穿长袍,不露脖颈,加之年纪尚幼,不知者倒是不易认出是女的。”
  刘珏轻叹一声:“知道了,跟着她便是。若是她再与天翔将军会面,令冥组的人离远一点,切记别让天翔发现。”他定定地看向窗外,一株寒梅绽放,边上水仙婀娜,还种了数棵高大的
海棠,焐出了红花,满庭芬芳。他记得当日搅了阿萝看花赏景,惹她大怒,她应该是爱花之人吧。他离开风城之前去了次棠园,看到天井里就有一株海棠。李相老泪纵横地告诉他,阿萝六岁便吟出“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细雨中”的诗句。她,也喜欢海棠吧。刘珏痴痴地出了会神,吩咐刘英:“这便去趟水军军营找天翔将军,就说我请他军务完后过府饮酒。”
  顾天翔走进院子的时候,眼前一亮。院子里挂起了灯笼,升起几个大火盆,几树海棠花被暖气熏得越发娇艳,灯光迷离中大红的花朵蓬蓬燃烧,刘珏正懒洋洋地倚在椅子上喝酒。
  他大步走过去,也坐在花树下倒了杯酒喝。酒一入口,他皱了皱眉,忍不住道:“离人醉?”
  刘珏惊叹地扬了扬眉:“稀罕!顾大公子到我这里来还是第一次由你主动发言啊!”
  顾天翔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当我真不知道?原来是你的人,我还以为是那个程箐的。”
  刘珏淡淡一笑:“就知道瞒不过你,这帮属下也是笨,瞧着你了就该躲远一点。”顾天翔没有说话,心念转动,刘珏找人跟上那个程箐,是为什么?
  “跟得紧也有好处。他们回报说,今日下午,天翔将军一共笑了六次,六次啊!”刘珏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夸张地瞪大了眼睛,伸出手指在顾天翔面前晃动,“天翔,你今年一年都不能笑了,一个下午便笑完全年的次数,我能不去把离人醉买回来尝尝是啥好酒么?啧啧,六次,你居然笑了六次。”
  顾天翔板着脸,冰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刘珏就是如此,时不时表情夸张得逗他直乐。他没有回答,一口饮尽杯里的酒。这酒真好,烫热后醇香四溢,他不禁有些羡慕刘珏会享受,大冬天的还能把花园收拾得这么漂亮。
  “在隆冬焐开这些花还真费了些精神。好在开了,到底是赶着焐出来了。”刘珏着迷地瞧着满树红花喃喃道。
  顾天翔不再说话,一口一口喝着离人醉。他幼时和刘珏一起给皇子们做过两年伴读,刘珏淘气活泼,他内向沉静。因为身份不同,他牢记父亲告诫,心里却是极慕刘珏天马行空,想干吗就干吗的性子,加之刘珏热情,天翔愿意跟着他,两个人倒是交好。现在和他待在临南城里时不时聚着喝酒聊天,也逍遥快活。天翔向来话少,刘珏时常嬉皮笑脸,没人陪也能自得其乐。两人聚一起久了,也就习惯一个人自言自语,一个人沉默少语的情形了。
  “呀!这离人醉果然好酒,好名字!我倒有几分醉了。天翔,你今天见那人,怎么会笑了六次?”
  刘珏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刘英侍立在一旁,听了暗暗叹息,主上只要一遇到三小姐就像失了方寸似的,看着冷静,心里早急得跟什么似的了。果然,顾天翔没说话,慢条斯理地喝酒,半晌方才慢吞吞地问道:“你好男风?”
  刘珏一口酒便呛了出来,俊脸咳得通红。他动了动内息顺了气,这才斜睨着顾天翔道:“对啊,那双眼睛像极了阿萝。”
  顾天翔皱了皱眉。三年前听说刘珏未来的少王妃、相府三小姐被掳至了南方,刘珏一怒平了沿途山贼,还消沉地待在军中,不肯回风城那个伤心之地。这下变本加厉,连长了相似眼睛的男人也不放过了。怪不得他总觉得看程箐眼熟,原来与画像上的眼睛相似。他沉默了会儿,终于开口道:“那个程箐不是敌国细作,倒像是出身大家,谈吐不俗,怕是不会允了你。”
  “是啊,跟了半天,也没想好下不下手。”刘珏瞧着一朵海棠花给寒风吹得微微颤抖,淡笑着答道。
  顾天翔想起程箐,不禁觉得可惜,这般人物咋就倒霉到长了双跟阿萝相似的眼睛呢。他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你也会叹气?肯对他笑,为他叹气,才认识就这样,你不会和哥哥我抢吧?”刘珏调笑道。
  他竟在意至此?!顾天翔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正他笑过了,也叹息过了,何妨再让刘珏惊一惊?顾天翔冷着脸道:“抢也无所谓。反正许久没和你打过架了。”
  刘珏一怔。手里一紧,杯中酒晃了晃,他一口饮尽。顾天翔有几分好笑,也有几分心疼,刘珏虽说比他大上一岁,从小却是他照顾刘珏多些,“那个程箐真似玉雕出来的五官,神情自若,和我谈话很自然,难得遇着这样的人物。他似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新奇东西,很令人惊讶。”
  “这是我听你评价别人最多的一次,而且还是一个劲儿地称赞。”刘珏有些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极想从顾天翔嘴里听到阿萝的消息,可听到了,又不舒服。
  “正想去拜访他,还想再把酒言欢呢。”顾天翔淡淡地又加了把火。
  刘珏心里哼了一声,一丝邪邪的笑容勾上了嘴角:“哦,这就告诉你,她住在西城区的常乐酒家里。”
  顾天翔感觉不对,这时候刘珏应该生气才是,怎么竟似鼓励他去找程箐似的。他默默饮完杯中酒,站起身道:“时辰不早,回军营去了。”
  转身离去的瞬间,刘珏低低笑道:“酿离人醉的佳人这时应该又在抚琴了。呀,飘雪了,刘英,记得给天翔将军带上油伞。”
  刘英忍住笑道:“将军,这边请。” 顾天翔背一僵,杀气瞬间发出。
  刘珏又是一声轻笑:“我面冷心热的将军啊,喜欢就喜欢呗,有啥不好意思说的。”
  顾天翔跺跺脚,恨恨然瞪了刘珏一眼,板着脸离开了刘府。
  刘珏大笑,总算心里舒服一点了。细碎的雪花越下越密,他静坐了会儿,喃喃自语道:“明日天寒,不知常乐酒家可也有暖热了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