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31

囚红颜 (秋天的静) 1-4

by 秋天的静

第一章玉人遥遥来

    宣德二十一年的夏天,帝皇结束了出巡,因为贵妃有了身孕,因为帝皇对夏宫有了心结,贵妃需要好好照顾,而在夏宫只有几名太医,帝皇是无论如何都不放心的,所以他决定提前回上京,对于未语来说这个时空的夏天是舒适的,空气清新而洁净,何况她的妊娠反应不大,倒是宣德帝的紧张令周围的人有些吃不消。

  帝皇的骑驾卤薄缓缓前行,御仗、吾仗、立瓜、金钺,五色金龙旗纛,九龙曲柄黄伞盖下,是四骏马、六骖马由三十四名龙骑尉拉护的黄络龙辂,再往后仪仗如前,文武官员的车马舆轿,龙骑尉、虎贲卫前呼后拥赫赫地去了,扬起一地的烟尘。

  “万家有事,主持一人。”嬴天放骑着爱驹狮子骢,目送鸾驾远去,坤宁宫将有女主人了,不过他怀疑皇兄会让小嫂子独居吗?不出意外,皇兄会有继承人,他呵呵地笑。

  “五爷,您不回上京去看看贵太妃吗?”他的护卫统领成修恭敬地问,嬴天放排行第五,亲近的人都称他五爷。

  “回京?”他一挑眉,英俊的脸上浮出笑容,“不不,本王好不容易偷得悠闲,自投罗网的蠢事本王是绝对不会做的。”皇兄有了小孩,母妃的唠叨势必加强,他会很难抵挡的。

  成修闷笑,每回五爷苦着脸从寿康宫回来,赶紧向陛下讨了差事逃之夭夭,因为神通广大的贵太妃会天天备下一大叠名门世家的闺秀绣像,揪着五爷的耳朵逼着五爷娶亲。

  嬴天放横了随身侍卫一眼,“走吧,主人走了,我们也不用待着了,上许郡。”他嘴角有一丝冷笑,“本王听说有人蠢蠢欲动。”

  成修和其他十八骑侍从精神都为之一振,又有事情做了。

  嬴天放瞥了一眼摩掌擦拳的下属们,笑了,既然有胆兴风作浪,那么就洗好脖子,等着吧。

  取道涿郡的羊肠小道,嬴天放微服潜行,令侍卫们分头赶路,他则带了成修于十日后到了许郡的大府--昌城,昌城原是许国的都城,城池高大巍峨,住着不少原许国的贵族,他们不甘心没落,近来有许多的小动作。因为百废待兴,昌城太守沿用了一些旧官吏,于是他们勾结起来暗中捣乱,收买新进的官员,太守的许多吏治政策都遭到不同程度的制肘,嬴天放在夏宫时就接到为阻挠田地的分置竟有人雇佣杀手试图行刺太守的情报,幸得他从昌城回东北时曾留下锦衣卫的影子武士,才没有得逞。嬴天放此行没有照会任何人,一来他闲着无事,二来取出其不意,要抓几个为首的整肃一下。

  夏天的气候,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日色温暖阳光明媚,一忽儿浓云低压,一块块一团团或青或黯紫的云团重重叠叠,霎时雨点就散落下来,看眼前有一家大客栈,成修道:“五爷,咱们躲躲雨吧。”

  客栈的厅堂里有不少人躲雨,主仆俩器宇轩昂的,一进去就有人往他们身上瞅了,其中就有一精瘦汉子,见了嬴天放惊得脸如土色,忙忙低下头。

  嬴天放扫视了四周,这家客栈也算雅致,白壁上还悬着几幅古书字画,穿着宝蓝宁绸衫的客栈老板以前也是天子脚下,见多识广,见二人不俗,忙迎上热诚招呼,嬴天放和成修略湿了衣衫,遂要了房间准备歇息一晚,老板叫了伙计照料马匹,亲自领了他们往雅房去了。

  且说那精瘦汉子暗使个眼色给家仆,站起就往外走,一旁躲雨的人们都谄笑着点头哈腰:“您这就走啊?外头雨下得凶,您不多坐会儿?”那汉子只哼了一声,匆匆走出。

  那汉子正是昌城的首富高行密。

  高家是原许国的皇亲,许屏柳的母亲高氏是许国国主的宠妃,许国灭亡,高家树倒猢狲散,近支几家都被迁到东北郡去了,只有高行密是远宗,又一向行商,拿钱贿赂了一些官员,就没有牵连在内。这高行密以前仗着是国戚,抢市夺行,在昌城的商界俨然一霸,都要惟他马首是瞻,这人有几分狡诈,心狠手辣,故而挣得一份泼天的家业,本来高家势败,众人都以为可分得一杯羹时,高行密却不慌不忙,另置下田产房屋,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装扮了一并送予新任的主簿,那主簿是春闱新进的进士,正值青春,又因家贫颇费钱物,虽心中有些疑惑,可是偏偏对这位庶出的高氏动了情,想着高行密并没有什么昭著的恶行,面上自是维护丈人,常在太守面前说高行密于昌城的繁荣还是有些功劳的,高行密也舍得,又拿出钱来助官学医堂,太守嘉许,尊了三分,有些商业的事常有请教,高行密的气焰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长了些许,太守有许多政改未等推行,就叫高行密套取了去,暗中散布,调唆那些老旧权贵生事,制造了许多麻烦,近来发生的事他是背后的大推手。

  所以他一见嬴天放,不由大吃一惊,大军进入昌城后他曾随城中士绅送粮米之际远远见过嬴天放。他一时惊得如雷轰,不敢再躲雨,急急出来,嬴天放肯定是来者不善,他须未雨绸缪,好好计较一下,把自己洗脱干净才是。

  匆匆进城,车子到了东街的府门,雨停了,高行密抬脚下车,正好看见左面门口的石狮子,这原是东乡侯的府邸,大门紧闭,冷落无人,里面的厅殿楼阁,却仍峥嵘轩峻,想起以前虽跻身这条街,家人出去碰到这些显贵,还是免不了要低头让道,心念一转,招手叫过一得力仆人,耳语几句,那人领命去了。

  看情形嬴天放是微服而来,他须善加利用才行,睿亲王权高位重,深得帝皇的器重,若能攀上这根高枝,不但高家重振,将来在帝国商界内游刃有余,别说区区昌城的龙头老大,就是和商家分庭抗礼也未可知,他得好好盘算盘算,又不能惹祸上身,如何才能巴上睿亲王呢?

  他走过穿堂,超手游廊,忽闻香气袭人,花园中隐隐有笑语,莺声呖呖,忙道:“请四小姐。到书房。”

  窈窕娉婷容光妍色的高琼枝听得芳心窃喜,脸生红晕,从小到大她十分嫉妒和羡慕表姐许屏柳,拥有华服美钻,贵族们都拜在其石榴裙下,而她的父亲却严厉告诫她不要随便丢弃女儿的贞操,如果她想嫁进豪门的话,而许屏柳不过凭的是公主身份罢了,骄傲奢侈,没有公主名号便什么也不是。当时父亲没有想到他会一言成箴,后来昌城破,许氏为俘,许屏柳自荐枕席取了一场羞辱,听说最近又因她涉入谋害贵妃事件许氏被幽禁了。

  许郡归入帝国版图后,是睿亲王兼任节度使,她们闺阁之中谈论最多,说他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最要紧的是他至今未娶,据说连侍妾也没纳过,郡内最有名的平康里藕香榭的头牌叶三娘是他的红颜知己...高琼枝羞涩地想,自己若能攀上睿亲王,即使不能做正妃,凭旧国戚属,也是世家,当个受宠的侧妃应是绰绰有余,在姊妹间是如何的扬眉吐气呀!

  高行密见爱女脸上放光,抚着髭须得意地笑,他很有自信,这个绮年玉貌的女儿是他手中的最佳法宝,在适时的时候终于派上用场了,美丽是无所披靡的,当睿亲王成为女儿裙下臣时,他想要什么还不是一句话。只是怎样才能让睿亲王上钩或让琼枝有机会走进他的身边,颇费周折,这个时机要拿捏得当,不能让精明的睿亲王发现他们是有企图的,不然他恼羞成怒,扔个女人在府里不闻不问也属正常,要知尊贵如亲王,见过的美人多了去,眼角子想来是高的,女儿的身子不能白白给他,单是在王府里头做个默默无闻的侍妾那是不够的。父女俩对视一眼,都想到了这个问题。

  高琼枝说道:“事情不能急,却也不能缓,机会难得,想那睿亲王是何等人才,如今他既悄悄而来,依女儿之见,想个法子把事儿做成了,他身份尊贵,自不会胡乱赖帐,女儿也不怕害臊,只要女儿到了他身边,慢慢地筹谋,有什么办不到的?如若他显摆开来,又查到父亲头上,女儿哪里还有这个机会?”

  高行密听了赞叹:“果然是我的女儿,只是这事儿须缜密妥当才行,最好要叫他自动进入陷阱。”

  “嗯,只要他对女儿有歉疚,女儿再曲意承欢,这事儿就成了一半。”高琼枝十分自傲,对自己的天姿国色有绝对把握。

  “只是委屈了我儿。女儿家未出阁,为父总有愧呀!”高行密半真半假,他娇养女儿们都是要做砝码的,对于这个有可能是贵人的女儿尤其要笼络。

  父女们正说着,屋外有人扣门“老爷”

  高行密说了声进来,先前的家人附在他耳旁嘀咕了几句,又垂手退下。

  “那人带着侍从上曼陀峰的草海木屋去了。”

  曼陀峰,顾名思义,开满了漫山遍野的曼陀罗,峰顶有一栋古木屋,相传是先人羽化成仙飞升处,四周极目是一片浅蓝碧绿的茵草,软绵如绒,山风吹过,如波浪起伏,故名草海木屋,映衬在满山白色的纤细的喇叭状硕大的曼陀罗中,景致十分美丽,尤其雨后叶中含露,别有一番风情,想来那人是听了客栈中人的推荐,上山观景去了,“不愧是贵介公子,悠闲自在。”

  高琼枝眼睛一亮,说了声“天助我也,女儿已有了计较。”

  高行密忙问,高琼枝道:“曼陀罗又名醉仙桃,女儿曾在一本书上看过,其香味可使人麻痹,女儿喜花,无意中得了一品红,那一品红十分艳丽,毒性极强,误食可使人窒息死亡,女儿本想毁去,因为极难养活,故而不舍,今日正好派上用处。”

  高行密皱眉“为父还是不解,这花和睿亲王又有何干呢?”

  高琼枝娇笑:“这曼陀罗和一品红分开倒还无事,然把这两种籽粒放在一起焚烧,味淡不易察觉,却是一味极强的春药,令人神智昏沉,轻易撩拨人的情欲,到时女儿适时出现,只要好事一成,即便他后来起疑心,女儿只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女儿以清白之躯服侍,即便他不能马上给女儿一个名分,那睿亲王是天家贵胄,想来也不会轻易落下口实,一个交待必是有的。”

  高行密喜形于色:“着呀,饶是他有武功有才智,却也万万料不到竟有人放了绊马索,呵呵。看不出我儿闺阁之女,倒也有一番见识。不过…”他陡地厉色:“这等下三滥的事情,你是如何知晓得这般详细?难不成你竟已...?”他的脸上有狰狞。

  高琼枝慌忙道:“女儿怎敢?是兄长们在姨娘面前谈笑,女儿就...”她脸有羞色,没有说出口的是兄长们常央她调些药草,方便寻花问柳时诱迫那些不从的女子就范。

  高行密哼了一声,心知肚明,脸色少霁,“这些畜生,荒唐!”

  他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为父悄悄把你送出去,待晚间你假称从外家回来,来不及进城,就投宿在运来客栈,我已探听得他住在客栈花园的左客房,你可住右房,其余之事为父会办妥,就看你的手段了。”

  他又看了看女儿身上的粉桃色夹皱衫裙,花钿、耳环、腕镯、玉石花、翠玉步摇一样不缺,大摇其头:“你这身衣服倒还罢了,珠花头饰就显繁复,不要一身勾人冶态,你只戴通草绒花,白玉簪子,也无须涂脂抹粉,方见你雪肤花貌,冰清玉洁。”

  高琼枝点头:“到时女儿再带上曼陀花的荷包,定能引得他闻香而来。”

  “我儿须见机行事,若事有不谐,也不可强求,为以后留得机会。”高行密又叮咛。

  他绝非是疼惜女儿,而是怕她痴缠不休反而坏事,知女莫若父,琼枝是有些小聪明,骨子里却是轻浮放荡,若非他管束得紧,早就桃花泛滥了,见了睿亲王这等上色岂肯轻易放过,所以他再嘱咐了一声。

  高琼枝嫣然一笑,父女俩心照不宣。

  ☆☆☆☆☆☆☆☆

   下午雨止,嬴天放慕名去了曼陀峰,回来心情极佳,沿途访了一些山民,都说如今比以前过活容易些,山林荒田也有人耕种,可见太守政治清明,回来的路上有山民奉上几壶自制的米酒,味甘香醇,晚间梳洗后,推窗而立,屋中飘着清香,园中姹紫嫣红,看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不禁有几分情趣,乃对月款斟慢饮。昌城之事,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酒意浓厚,不觉一壶下肚,忽觉磬香可人,推门而出,走到庭院当中。

  他深深呼吸,心意畅然,解下腰中软扣,轻轻一握,立时剑气森森,“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剑尖一顿,招式未完,竟歪了心神,步履跄踉,似乎有些不胜酒力了,突然眼前浮现皇兄的心上人,不禁遐思,这样的女子,天下间还能有第二个吗?

  赢天放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若说这天下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做皇兄的情敌了。又笑,晚饭后成修到城里同先行到达的侍卫们会合去了,不然被他看见方才情形,只怕他又要窃笑,幸灾乐祸也未可知,他向来在自己跟前没什么大小。

  只觉幽香越发浓密,赢天放心中一凛,身为皇家子弟,只幼试毒,追随皇兄,几次经历险境,寻常一壶酒,真能令他如此不支吗?他哼了一声,他倒要看看,这昌城,这些囚虏究竟有如何的手段?他推开院门,映入眼帘,是花团锦簇的花园。

  夏日晚间紫蔼飘忽,月色如洗,照得园中皎皎,花园不大,左右客房以小池石桥间隔,池边榆树垂地,小径两旁种了凤仙、栀子、茉莉,那香气弥漫,分明是曼陀罗,他越发迷醉,步履跄踉走上石桥,那桥下有人咦了一声,娇滴滴的,他凝神看去,竟是活色生香的一个大美人,眉儿弯弯,眼含秋波,花瓣似的朱唇等着他去吮吸。

  他心中警铃顿起,不该呀,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好性渔色起来,他的脚有了主见走向美人,竟意念驰动,想一亲芳泽,那美人脸上似惊惶似羞涩,呆了似的看着他,又仿佛在邀请他。

  嬴天放隐约觉得不对,硬生生后退几步,何时变得如此饥渴,一个素味平生的女人他也想染指?

  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嬴天放一惊,他似乎太过托大了,显然有人认出他,给他布下一个美人局,他浮起一丝冷笑,看来这些人也不全是酒囊饭袋。

  那女子似嗔似惊地娇呼,避开身去,衣袂飘动,暗香幽幽,引得他神智又是一荡,这女子是诱饵吗,这种欲擒故纵的伎俩也太拙劣了,他邪笑,露出隽雅的笑容,果见此女羞人答答地眼里泛起桃花。

  突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人同时望去,一团软玉已扑进他怀里,一个妖冶半裸美人,两条光腻的玉臂围住他的脖颈,媚眼如丝,在他脸上吐气如兰,他轻笑,抬眼看那女子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们,又是一个香饵,素衣佳人不够,又来一香艳娇娘,够隆重,也够乱的,他哂笑,不可否认怀中女人的磨蹭让他难以把持,他不能再玩了,喃喃说了声“抱歉”,骈指一点,怀中人顿时软垂于地,对面佳人一脸惊吓,他克制住想伸手拥她入怀的绮念,屏住心神,一跃而起,出了花园,出了运来客栈,他需要冷却,就直奔那幽密的山岭而去。

  那佳人正是高琼枝,她看着倒在地上的女人,恨恨地踢了一脚,有些抓狂“搞什么?”眼看这等俊秀神采就要坠入毂中,父亲却又弄了什么玄虚?花园中幽静无声,月照树影轻轻摇曳,她有些惧意,忿忿地走回房间去了。

  ☆☆☆☆☆☆☆☆

  夜幕降临,琉璃听得隔壁屋子里裘叔裘姨均匀的细粗鼾声,这才轻手蹑脚地拉开木门走了出去,轻轻推开篱笆门,月色下也不用提灯笼,往屋左的山涧走去。

  夏日的晚上,清风晓露,皓月当空,一路的虫鸣蛙叫,雨水洗濯后的山间特别清新,又听得流水潺潺,一石壁已直立在她面前,一小股瀑布飞流直下,平日里只齐腰深的镜湖暴涨了许多,凉意沁入她的心田,一些飞沫溅到她的鼻尖,她也不去抹,闭上眼享受这份舒适。自从两年前琉璃随着父母及奶娘一家人迁到此处,在这里沐浴,在湖前起舞,在月下吹笛,随心所欲地嬉戏,是琉璃的天堂。

  想起父母,琉璃几分黯然,爹娘为了她在身体很虚弱的情形下勉力搬迁到这幽静闭塞的地方,靠着她和娘的针凿,偶尔卖几幅爹以前的字画,裘叔裘姨的耕种瓜田蔬菜,养些鸡鸭,虽是粗茶淡饭,一家五口却总算安定下来,其乐融融,她也用不着天天涂黑自己,承欢在爹娘膝下,父亲朗诵诗文,她和娘在一旁听着,一家人是多么快乐,只是好景不长,爹娘的身子日渐衰败,终于先后撒手人寰。她曾自责是她的容貌害了爹娘,爹娘却都笑着说她是他们的骄傲,是世上丑恶之人的过错,他们贪婪,总想通过世间美好的女子来达到龌龊的目的。

  琉璃和裘叔裘姨为父母立了坟碑,葬在这山清水秀的湖畔,得闲时来墓前坐坐,把心里想了几天的话、裘叔裘姨的交代说给他们听。

  “爹、娘,你们好吗?几天不见,琉璃儿好想你们喔。”她轻盈地走到墓前,放下篮子,福了三福,“裘叔说了,银两攒得差不多了,”她拿出干净的布条擦拭石碑上的水渍,又扫了墓前的土,“等到时候要惊动爹娘,这里只剩下衣冠冢,你们和我们一起到塞外去。”她絮絮地说着,掸去石凳子上的污浊,坐下,抱起琵琶,“琉璃儿前几日照谱学了《落梅》,本是长笛,女儿把它改了,用琵琶弹奏,您们听听,琉璃儿可有了长进?”

  一阵悠扬悦耳的琵琶声在山谷间回荡,夜莺随音宛转,萤火虫飞舞。俄而声音激越飞扬,隐隐有旌旗号角之声,又如珠落玉盘清脆叮咚,一切万物生灵都屏息倾听这天籁之音。

  一曲终了,琉璃看着天上闪烁的星子,双手合十,“爹、娘,琉璃儿弹得好不好呢?其实琉璃儿不想离开家乡,可是我要听爹娘的话,我不能再给裘叔裘姨增添麻烦。”

  她提了篮子来到湖边,弯腰掬起一捧水拭脸,水中涟漪过后,清清晰晰倒映出一张倾国倾城的绝世姿容,琉璃用手划过,水中的脸顿时支离破碎,如果可以选择,琉璃宁肯不要美丽,只要平凡就行了,就象小时候那样。她的容貌给爹娘带来了多少困扰。

  父亲本是钟鼎世家的贵公子,高家,在许国是世代勋戚,专产美女俊男,父亲的妹妹已是宫中的宠妃,而才华横溢相貌俊美的父亲是公主宗女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父亲在一次游学中邂逅了北地胡族族长的女儿,她的母亲,美丽大方活泼爽朗的夷姬,两人一见钟情,父亲就带了母亲回家,高家人大怒,一个荒蛮小族长的女儿怎配高家的大少奶奶,他们早已替父亲规划了锦绣人生,娶公主,做高官,未来是高家的主事,他们威逼父亲贬妻为妾或逐回北地,父亲抗争无果乃与家族决裂,带着已怀孕的妻子搬到城外居住,跟随他的只有父亲的奶兄裘氏夫妇,裘姨后来又做了她的奶娘。许国政事败坏,贪污腐败横行,父亲不愿合污,宁受清贫,专心学问,只是常叹息没有给家人过好一些的日子,母亲虽身体羸弱,却很温柔很幸福地笑,裘叔裘姨忠心耿耿,无怨无悔地一直跟着他们,一开始他们很大程度上是靠了裘叔裘姨过活,后来父亲的学问名气大了,常有人来求字画,父亲清高,是不肯随便给人的,有时逢到知己就分文不受,还是别人悄悄留下,不过日子却宽裕了许多,再加她和母亲的绣工,他们着实过了一段快乐的生活,可是这一切在她十二岁时,平静被打破了。

  说也奇怪,父母都是绝妙容色,琉璃小时却相貌平平,她九岁时,祖父去世,爹娘带她回去奔丧,那些堂兄堂姐姑表姊妹们都嘲笑她,骂她野种,是捡来的,一向温文尔雅的父亲勃然大怒,抱起她,和母亲向祖父灵位磕头后,不理那些附庸风雅的高官,扬长出了高府,从此没再回去,她哭泣,父亲疼爱地擦泪,对她说:“我的小琉璃儿,知道爹娘为何给你取名琉璃,因为你是爹娘的明珠,因为你的眼睛灿若星辰,你是上天赐给爹娘和你裘叔裘姨的珍宝啊。”她破涕为笑。

  十一岁时,家里人惊异地发现琉璃肤色渐白皙,体态玲珑起来,到了来年,竟蜕变成高贵的天鹅一般,出落成了水灵袅娜的小美人,说是国色天香一点也不为过,家人先是开心后来却担忧了,邻里街舍都迷惑于琉璃,常有窥探,高家也闻风而动,不得已父亲把她涂成黑炭,才使他们扫兴而去,爹娘开始不断搬迁,躲开世人对琉璃的贪婪觑觎,每当有人觉察,一家人就收拾包裹,由于生活不稳定,没有很好的将息,爹娘的身体日渐衰弱,一直到两年前来到这里,山谷间罕有人迹,日子安定了,而爹娘却是心力交瘁,三月前先后与世长辞,临终放不下的是她的终身。

  父亲去后,母亲自知时日不多,她告诉琉璃,按她的家乡风俗把她和父亲火化了,骨灰放在一起,这是她和父亲的遗愿,她和父亲一生相亲相爱,虽困苦却很幸福,只是遗憾未能看见琉璃儿嫁人生子,她握着女儿的手:“你一定要过得快乐,找一个象你爹似的,真正对你好的人,而不是为了你的美貌。”“有机会到塞外找你外公”爹娘曾有一度想回关外,只是病体难撑才未能成行,他们精神好时,常对女儿说起英雄慷慨的外祖父和豪爽的舅舅们,北地茫茫的草原风光,热情奔放的胡旋舞,“塞外人淳朴,不会因为你年纪大在背后说三道四,美丽的姑娘会受到尊崇,你的舅舅们会保护你的。”想起疼爱她的兄长们夷姬眼中闪着泪光,女儿已到十八豆蔻,在许国女子十三、四岁就可婚娶,女儿至今未嫁,算是老姑娘了,女儿绝世姿容,女儿的纯真善良,他们不放心阿,她和夫婿都深信强悍有力的兄长们足可保护女儿不受伤害。“你象娘当年一样的美丽,不,你比娘更出色,舅舅们会喜欢你的。”她微笑的摩娑女儿娇嫩的脸颊,过了几日,娘在睡梦中安静地去追随爹爹了。

  葬了父母后,许国战乱已起,裘氏夫妇谨慎打探,后许国灭亡,高家被迁移至清河,父亲这房因多年无音讯也没人提及,倒是郡府派人征召一些著名学问大家,父亲也在名单里。裘叔怕此地也会不安全,决定待世面太平后,攒点银两和小主人一起出关,完成主母的遗愿。

  琉璃将身子浸入微凉的湖水中,她有些依恋,不久的将来,她会离开此地到风吹草地牛羊现的关外去,也许不会再踏足家乡了。虽然离开气候宜人的故乡,但关外的生活是自由和散漫的,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和亲人生活在一起,裘叔裘姨也不用担惊受怕了,想到这里琉璃又有些憧憬,她放松身子,拍打着湖水,游来游去,让湖水载着她,她闭上眼享受这安宁的一刻。

  “精灵”

  嬴天放甩掉了杀手,听得瀑布的声音,走进了山涧,看到的是一幅美景:月色下碧波微澜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少女在湖中翩跹,水轻快地在她四周荡漾,洗濯着一身娇柔的凝脂,白玉一样的瓜子脸上,生就的润玉笑靥,天然的眉黛翠烟,嵌着一湛如水的杏眼,莹光璀璨,与湖水融为一体,是湖中的龙女还是这山中的精灵,是如此叩动他的心弦,他陶然屏住呼吸,望着湖中未知未觉的少女,如果这等绝尘的佳丽也是香饵,他会很愉快地一口吞下。

  可惜今晚实在是太过精彩纷呈了,出了客栈后,他遭到了伏击,因为催情未煺,对方又施了迷香,妄想一举置他于死地,他虽躲开迷香,却吃了一剑,伤口不深,剑头有毒,而且对手人数不断增加,竟是想车轮战,他就不再恋栈,在林中转了几圈扔掉尾巴,运功逼出毒气,已经是筋疲力尽,此时粗粗包扎的伤口处如火炙一般,用手一捂,是满手的血,他勉力走到湖边,这湖水正可浆洗伤口,顺便冷却一下自己蠢动的情潮,今晚他真成了登徒子,比如那湖中少女婀娜的体态,单纯优雅的姿容,他又有了色心,庆幸的是她应该不是敌人派来的,否则他真会醉倒在牡丹花下了。他吐出一口浊气,再次赞叹出声:“精灵”。

  这轻轻一声,听在琉璃耳里如惊雷一般,她大骇,迅速遁入一块石头后,不敢回头。嬴天放苦笑,还是吓着她了,他放柔声调,才说得“姑娘”二字,突然眼前视线一阵模糊,扑通一声往前栽倒了。

  琉璃听得背后水花四溅,像是重物坠入湖中,她战战兢兢地问:“谁?谁在那儿?”

  半晌没有动静,琉璃壮着胆子回头,见一男子头朝下,半个身子已掩在湖里,湖面上泛起血腥,很显然这个男子伤得不轻,想起他方才不知看了多久,而她竟毫无察觉,琉璃不禁又羞又惊,手忙脚乱地游到另一边,草草擦干身子穿了衣物,挎着篮子疾步往家走。

  走了几十步,她又犹豫,丢下那人,没人管他,他会不会死?他受伤还流着血,万一他的仇家追来,他不是送了小命吗?而且会污了爹娘休眠之地,想来想去,总归不妥当,于是她又回头,伸手又缩手,万一他是奸恶之辈,她无缚鸡之力,裘叔裘姨又老了,怎是对手,她会不会多管闲事,引祸上身?踌躇了一会,拿不定主意。

  嬴天放挣动着肩膀,呻吟了一声,他听见脚步声回来,想从水中撑起身子,竟力不从心,琉璃一惊,忘了防备,推了推他:“喂,你怎么样了?”

  他张嘴,忘了在水中,结果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琉璃看一串串气泡浮上,着了忙,扯住他的后衣领往上拉,怎奈她力弱,嬴天放的喉咙被衣领掐住,几乎窒息,啼笑皆非她到底是救命还是害命,终于晕厥过去。琉璃喘着气,见他一动不动了,也顾不了许多,径自往家里跑去。

  敲开裘叔的门,把事情一说,当然她只说是给爹娘扫墓时发现的,两人都一惊,忙和她一起到了湖边,把嬴天放从湖水中拉出,背到家中的小木屋,见嬴天放脸色青白,双目紧闭,已然陷入昏迷之中,看他衣物非富即贵,裘叔皱起了眉,这里怕是不安全了,说不得他们要提前离开此地。他探探嬴天放的额头,因为主人久病,他也懂些医理,检视嬴天放肋下有一处剑伤,创口肉色鲜红,应该没什么大碍,可能体力不支才导致昏迷,也罢,就姑且留他在这屋里养伤,山洞虽干燥,却不御寒,见琉璃面有忧色,宽慰道:“小姐不要担心,回房去吧,这里交给你裘姨来照料,我去处理一下沿途的血渍,顺便探探外面的情况。”

  琉璃歉意“我又给家里带来麻烦了。”

  裘姨慈爱地揽过她,“傻丫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是有麻烦,”她一指木板床上的嬴天放,“那也是他带来的,乖,回去歇着,你一个女儿家家的,在这里,不方便。”

  琉璃顺从地站起“嗯,我去下点面条,裘叔回来充充饥。”

  两人看着琉璃出去,他们的小姐总是那么温顺和体贴,裘叔对妻子道:“你去烧点水,叫小姐不要累着,还有叮咛小姐明日一天都不要走出房门,这人是好是歹还在未知,我们小心为妙。我替他换了衣物后出去探路,看样子我们得提前走人了。”

  裘姨点头“我理会得。”

  半夜里琉璃醒了,她有些不放心,裘姨睡性重,也怕她累着了,于是起身偷偷到了木屋,透过纸糊的木窗,果然裘姨鼾声如雷,靠着墙角睡得香,琉璃好不愧疚,白天裘姨劳累了一天,还要收拾她带来的麻烦,她回到房里拿了一件布衫,悄悄推开木屋的门轻轻盖在裘姨身上。如豆的灯光下,见嬴天放脸孔通红,紧蹙着眉头,汗珠子从额间滚落,枕下已有湿意,好象是发热了,一旁的木凳上有一盆水和干净的布条,琉璃蘸了水来回替他擦拭汗珠,拿布条轻熨他的脸和脖颈,琉璃有点害羞,除了父亲和裘叔,这是她第三个近距离接触的男人,亏得他在昏睡中,琉璃就没有十分的别扭,只是帮裘姨照料一下而已,她宽慰自己,也壮壮胆子,见嬴天放呼吸平稳了,试着拿手心摸他的额头,突然他嗯了一声,吓得她缩回手,看他还是闭着眼睡着,琉璃不敢待了,把湿润的布条铺在他头上,悄悄地回房了。

  蓦地,嬴天放睁开了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屋子,虽然他发着高热,琉璃进来他就警醒了,假寐,听得她轻轻地拧布条,轻柔地给他擦脸拭汗,一股馨香在他鼻间游移,是湖中的少女,好单纯的姑娘,一点也不设防,万一他是恶徒呢?万一他半途醒来兽性大发呢?这屋中两个妇道岂是对手?这家人心肠不错,显然善良了些。芬芳馥郁,他出了一身热汗,一个温软的手心在他额间磨蹭,他暗中苦笑,觉得有些难以把持,自己当真中了情毒,他一向想不明白皇兄对贵妃的炙热狂情,原来喜欢是没有理由的,就像一枝箭射中了靶心,如果一定要有理由那应该是她的美貌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假装呻吟出声,吓得她屏住气息,过了一小会儿,一条布条平铺在他的额头,佳人去了,只余清香,他才坐起,茫然若失。打量这屋子,这是一间窄小的木屋,放置一些瓢盆、干柴、米袋,想必是这户人家的贮藏室,拾掇的清清爽爽,一位中年妇人靠着墙睡得沉,用一块木板搭成桌子,桌上一盏油灯,捻得如丝,半碗茶水,之前他迷迷糊糊有印象有人灌他喝水,大约就是他喝剩的,还有一碗冷的酱拌面条,旁边一双筷子,嬴天放突觉饥肠辘辘,调开视线,他底下是坚硬的木板,身上的粗布衣和包扎得严实的伤口,他哂笑,他也会有让人救了的时候,又有沉重的脚步声,他赶紧躺下,门开,声息粗重,是一中年男子,走到床前看了看他,拿起布条摸摸他的额头,重新把布条弄湿铺在他额上,走到墙角轻呼几声,弯腰抱着女人走出屋子,带上门。

  良久,灯油尽,屋中暗了下来,月光斜斜照入,投在地上拉出一道白霜,嬴天放再次坐起,他必须尽快恢复,他突然失踪,成修肯定焦灼万分,那些人既有这种手段,那就准备接招吧,他被称为残酷亲王,可不是浪得虚名,想到此处,摒弃杂念,五心朝天,运功一周,气走全身,精神顿时舒坦了不少,下床吃了那碗冷面条,味道鲜美,心念一动,该不是那少女做的吧。

  他瞬间有了决定,心事一定,上床睡了,这一觉极是安稳。

  天微鱼肚白的时候,嬴天放醒了,吸了一口气,伤口不是那么疼痛,起来略微整理衣物,推开门扉,山中空气清新,心旷神怡,看清是山脚下的一个小院落,正对篱笆门有两间草房,左右各一间木屋,院子里种了几畦菜芽,几只小鸡在地上啄食,他对面的屋顶上烟囱袅袅白烟飘散,勤劳的女主人已经起来了,门吱呀开了,走出那妇人,脱下袖套掸了掸灰尘,抬头见嬴天放站在檐下,神定气闲,不禁一愣。

  嬴天放深施一礼:“在下多谢大嫂救命之恩。”

  嬴天放虽布衣,却是神采飘逸,自有不怒而威的尊贵,裘姨福了一福,“公子不必客气,是拙夫举手之劳而已。”

  嬴天放见她不卑不亢,谈吐有节,不像是普通农妇:“敢问大嫂,此处是何地?”

  裘姨还未做答,左侧草房门开了,裘叔走了出来,嬴天放再次谢过,裘叔见他已无病色,心想此人必是主人以前常说的能人高手了,趋前抱拳,“请到屋里稍坐,娘子,饭备齐了吗?”

  “是,我这就去端来。”

  草房很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裘姨摆上粥食咸菜萝卜之类,歉意地:“山中粗食,还请公子勉强将就。”

  嬴天放举箸,吃得香甜,裘姨忙再装上一碗,嬴天放笑道:“很清口,只怕我吃光了大嫂家的粥。”

  裘姨想起早间夫婿说,昨夜山间灯火闪烁,一直到黎明才散去,他决定就在这一、二日间,收拾一下,准备动身,很多一手操持的物什都要扔弃,眉间黯然,笑道:“公子不弃,米粥尽有的。”

  用罢早饭,天已大亮,嬴天放注意到隔壁屋里始终悄然无声,裘姨收拾碗筷下去,裘叔拱手:“敢问公子身子好些了吗?”

  嬴天放微微一笑,知他欲下逐客令,顺手推舟:“在下还有急事,正欲向您告辞,救命之恩,容后当厚报。”

  裘叔见他自动求去,心顿时放下,看他神品非凡,应是世家弟子,相貌堂堂,很有好感,若非小姐,多留几日也无妨,只是人心难测,万一是好色之徒,岂非引狼入室。想到此处,站起:“公子不必挂怀,施恩不图报才是君子所为,先人早有教诲。”他指的是过世的主人。“此地是曼陀山的一个支脉,地形较为复杂,待我送公子出去。”竟是迫不及待了。

  嬴天放心中诧异,转念一想他若是有那样绝丽的娇女,派重兵保护犹不放心,也难怪他紧张,笑:“如此有劳大哥了。”看面貌应不是他们的女儿,但肯定是长辈,心想以后是亲戚,理当尊一声。

  再三向裘氏夫妇道谢后,嬴天放也不问他们姓氏,拔转身和裘叔走出山谷,穿过几道崎岖的乱石林,前面豁然开朗,是一片林子,草地纷乱,显是刚被践踏不久,还有些焦味,暗想若非他昨日闯入,一般人走到此地,见是一片怪石秃山必就此止步了,哪知其后别有天地,杀手必是本地人所派,熟悉地形,追踪到此,以为秃山野岭无从藏身,又无路可走,以为他必转了方向逃逸。

  “前面出了林子,左边有一条小溪,顺流而下,有一小径,走到尽头便上了官道,这条路难走些,却少有人迹,路短。出林子向右走,很快就到官道,是昌城的北门。”裘叔说道。

  嬴天放点头,“多谢”

  “保重。”裘叔抱拳。

  嬴天放径自进了林子,裘叔见他没了踪影,这才从另一条捷径走回山谷,回到家中,请来小姐和妻子,“我今日进城去打探一下,顺便把菜和鸡子卖了,娘子收拾包裹,随身衣物就可,剩下的鸡鸭处理成干粮,再做些馍,小姐把以前我们整理的主人书作字画再检点一下,下午我回来,一起请出主人和主母的骨灰罐和灵牌,如雇到车,我们明日就动身去银安州。”

  虽然裘姨已和她说过,琉璃心中还是难过:“一定要这么急吗?是不是我又惹了麻烦?”几年漂泊,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却又要走了,这里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琉璃实在是舍不得。

  “小姐,不关你的事,我们总是要走的,不过提前罢了,我们早就准备好了,不是吗?”裘叔宽慰,“是裘叔昨夜隐隐约约听得高家二字,心中不安,如今昌城中有势力的高家是你的族叔高行密,这人人前假仁假义,手段十分毒辣,娘子还记得十年前的事吗?”

  琉璃知道是高家大老去世后,高行密欺爹爹一个书生,垂涎娘的美色,趁爹出去会友,摸到他们的住所,欲行不轨,亏得裘叔中途回来,高行密不敢明目张胆是孤身一人潜入,刚好让裘叔逮个正着,揍个半死,爹回来,气得浑身发抖,写了字条派裘叔去了高府,据说高府狠狠训斥了高行密了事,而他们第一次搬了家。

  “那会高行密忌惮主人毕竟是高家嫡房,宫中还有娘娘,如今高家几家本房都迁到清河去了,还受到监管,高行密把一个女儿嫁给了帝国派来的新贵,不但无损,更加炙手可热,如果他找来,小姐落入他手中,十年之事他必睚眦在心,到时就危险了。”

  “那人他不会说出去罢。”裘姨这时又听得还有更严重的,不禁忧心忡忡。

  “不会,”裘叔很肯定地说,“高行密找他,他必是高行密地对头,我看他坦荡磊落,不像是个奸佞之徒,不过人不可貌相,还是小心为上,所以事不宜迟,我们分头准备。”

  下午,裘叔回来,说是车辆难雇,明日他推独轮车载她们直接先到到兴义城去。昌城中气氛异常,流言四起,说是睿亲王到了昌城要大开杀戒,抄索家产,太守府正在安民辟谣,查找流言起源,但城中戒备森严,出入管制。富庶人家门户紧闭,集市倒是火猛,一些不法商贩不敢再乱抬价格,居货贵卖,老百姓们欢欣鼓舞,“他们才不信睿亲王会大开杀戒,现在日子比以前强上万倍,只有以前的王公贵族们才杀人取乐。”裘叔也不信,“睿亲王进入昌城时可是秋毫无犯,打开库粮赈灾,开医堂,办官学,还派兵丁打扫街市,圣人还派了清官来,圣君贤王呀。”

  裘姨感慨:“可我们还得躲到关外去。贤王?高行密还在横行霸道,我看这王也贤不到哪里去。”

  “说不定我们还可回来,等到了关外,找着老爷子,把你们安顿下来,我就回来把藏在山洞里主人的著作学书运出去,送到官府,主人的心愿是要让它们和天下学子商榷,打听得世道清明了,败类惩处了,我们就回来。”

  “啊呀,到时小姐有了如意郎君,说动姑爷一起回来,生上几个小娃娃,一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太好了。”

  琉璃羞红了脸,投在她怀里说着不依,裘叔呵呵地笑了,消减了即将离去的伤感。

  第二日一早,他们按时出发了,等到三天后旌旗在院落前飘扬,衣着鲜丽的侍女,宝马香车,嬴天放亲迎,成修叩门,却是静寂无声,嬴天放脸色一变,推开门进去,桌上一层薄灰,已是人去屋空。

第二章桃花深处杳无踪

  推开右边草房的门,屋内摆设十分简单,一张书桌,文房四宝,石头做成的镇纸压着一叠毛边纸,笔架上垂着笔管,打开砚台,剩有余墨,想像一双纤手,凝神屏气地舞文弄墨。

  青布的帐子低垂,撩开,木板床上没有被褥,几只板箱整整齐齐地堆着。妆台上有一面磨损的铜镜,拉开小抽屉,几朵通草绒花,是主人巧手做成,嬴天放拿起,放在鼻间,悠悠兰香,握在手心,走出了房门。

  成修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察言观色,“五爷,要不要属下派人去查找?”这屋子里的人走了不止一二天,很可能是五爷脱险那日的隔天就走了,避开的意味很明显,喔喔,五爷自尊心受挫了,他偷眼,不过,他握着下巴,住在这冷僻的深山里,他们肯定是在躲着什么。

  嬴天放不语,横了他一眼,示意众人等候,走出院落,顺着潺潺流水声,一排密密的野树,拐个弯儿,山崖如壁,清泉流自曲涧,湖边石榴桃红灼灼,他漫步,抬头,离湖十几米,是一坟墓。

  “先父高公讳行森、先母高夷姬之墓,女琉璃、家人裘振、裘陈氏敬立。”嬴天放轻轻念出,“高行森。”如果他没记错,春天他就任许郡节度使后,曾征召过原许国的名家大儒,高行森就是其中之一,却一直踪迹难寻,原来那时他已病入膏肓,后来就葬在这白石青草间了。高行森的学术文章,书法字画在各国都有极高的声望,上京府里还有他的藏品。有这样的孤傲的学问文理,有这样的皓月般的爱女,果然是要隐居起来的。

  “看看我挖到了什么宝贝,高琉璃。”他低低地笑,人如其名,其人如名,琉璃,瓦中的明珠,既然是明珠,就该放置在金屋桂殿中,埋于流沙,岂不辜负了上天造物的恩赐。

  他整顿衣裳金冠,肃穆地弯腰作揖。

  回到院子前,嬴天放叫过成修,“你带人在这附近搜寻干燥的石洞,如有书籍之物,速来告知。”他猜测他们不可能把书全部带走。

  “是。”成修领命带人去了。

  嬴天放进了草房,拿起笔蘸墨在一张毛边纸上点点描描,裘氏夫妇的脸跃然纸上,门外成修禀报在西边的一石洞里发现有油布毡包裹的书籍册子、典籍字画之类,署名、印章都是高行森。

  嬴天放走出,令人把这些东西统统装上马车,“先行送回汝州府里,叫人收起来,暂且不要翻动,待本王回去处置。”汝州原是许陪都,现是许郡的郡府所在。

  他把手中纸递给成修,“飞鸽传书,令骁骑军查找这裘氏夫妇下落,他们身边还有一年轻女子,可能装扮过了,总之是三个人,须毫发无损地把他们带到汝州,记得,是三个人,不得无礼。”

  “那...若是他们不愿呢?”成修厚着脸皮,今日五爷亲自前来迎接恩人一家,大有求亲的架势,不知那女子是何等的倾城国色,让一向对女色嗤之以鼻的五爷动了春心,还要出动骁骑军,骁骑军是帝皇亲自从御林三卫中挑选,是睿亲王的近侍卫队,他和十八骑都是其中之一员,他是统领,平时负责五爷的安全和有关军情搜罗,五爷是势在必得了,可人家躲闪的意思也很明确,这差事好办,可就说不上和气生财了。

  “可说明身份,必要时用些柔性强制,嬴天放瞪了笑得过于灿烂的属下一眼,“别吓着他们。”

  嘻,又要抓人,又要不吓人,难喏,成修咧着一嘴白牙笑,追上嬴天放。

  也只有成修偶尔敢捋嬴天放的虎须,他常说王府里头那些个侍卫、管家个个恭谨严肃,太闷了,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有好事者学给嬴天放听,说成修把他比成地狱,实属大逆不道,嬴天放冷沉沉地笑了笑,此公顿时觉得身处冰窖,再也不敢来饶舌了。

  回到昌城太守府,府中侍卫报:“有一高氏女子求见。”

  有笑面虎之称的成修立即沉下脸:“不是吩咐过不许通传吗?”

  侍卫为难:“是主簿大人带进来的。希望求见王爷。”

  成修难得如此讨厌一个人,这个女子一直叫嚷要替父赎罪,又说和王爷有一面之缘,天天来闹,怕是被纠缠得烦了,嬴天放笑,也罢,他明日就回汝州,这事也须做个了断,高琼枝和高琉璃是同宗,还是五服内的堂姊妹,他就见见这个高琼枝。

  原来当夜成修回到客栈,见园中倒卧一俗丽女子,敲门没有回应,当即赶出客栈追寻,逮住几个正在搜山的杀手,成修是谁,那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用错骨分筋刑求,其中一人是高行密的心腹武士,是混迹杀手堆中监视的,那里熬得住,很快供认是受了高行密的指派。这时十八骑结束在昌城的密探,均赶到客栈会合,立即分头行动,成修带人继续搜找,几个人夜潜入高府,把高行密抓到客栈,高行密兀自嘴硬,如果招了身家性命难保,硬着头皮挺着,大叫冤枉,几人一筹莫展。成修等人不熟悉地形,满山转悠了一晚,终于清晨在密林中碰上嬴天放,成修简直是喜极而泣,回到客栈,听了十八骑的禀报,把事情前后一串,成修听得嬴天放受伤中毒剑,勃然大怒,几乎拆了高行密,高行密只一口咬定他是被诬陷的,嬴天放派人查了昨夜隔壁的女房客,说是高家的四小姐,至于那俗丽的女子是昌城官妓的魁首,已经吓得魂不守舍,哭哭啼啼说昨夜有人送来一笔巨款,让她到这里来陪客人。

  嬴天放却只羁押了高行密,没再追查杀手之事,一行人进了昌城直趋太守府,既然行踪已露,已经失去出其不意的意义,昌城果然流言四起,嬴天放雷厉风行,根据十八骑的情报,抓了几个有嫌疑的大地主和奸商,整肃市场,将他们的田产分给贫民耕种。审问的结果,暗中都是高行密的推手。太守不敢置信他眼中的开明士绅竟会是罪魁祸首,太守立即查抄了高家,查得他的秘密账本,几次付给杀手的价码,居货抬高价格的清单,深受蒙蔽的太守大怒,抄没财产,只给高家的妻妾们留了坟茔庄园。

  高行密在证据确凿面前难以抵赖,只悔得肠子都青了,平日里他自诩做事隐密,却有个坏习惯,每做一件事总喜欢把每一条每一款都细细记录下来,以后可拿来挟制他人,结果成了自己的罪状。他供认:那天父女定下计策,待高琼枝走后,高行密仔细一忖,这计划经不起推敲,破绽百出,传闻嬴天放残酷凶狠,不下于宣德帝,当年夺权于外戚,查处国舅都是他经手办的,万一他不上勾,事后一查就能顺藤摸瓜,高行密又暗地花钱令昌城平康行首去混淆视线,只盼嬴天放血气方刚,二者选其一,自然非高琼枝莫属,若事不谐,只要琼枝推诿什么都不知,嬴天放即使有疑心,也可抵挡一阵。可是高行密心有不甘,嬴天放落单,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肯白白浪费,只要他中了情毒,令杀手击杀应能一举成功,他以为嬴天放终究是金枝玉叶的皇家贵胄,能有几分真武功,不过是下面溜须拍马罢了,于是他买杀手埋伏在客栈,只要高琼枝计不成就动手,不过为永绝后患,他又加了钱,令杀手使用迷香,在剑上抹毒,双管齐下,定能叫嬴天放丧命于昌城。结果机关算尽,他先死无葬身之地,就凭高行密谋刺亲王、朝廷官员这二款罪状,嬴天放下令高行密秋后斩首,并申饬主簿,因他实属无意,为官尚正,且有才干,的确是太守的帮手,罚薪贬职留用原任,退出房屋田产,那主簿倒也是性情中人,高氏主动求去,他坚决不允,还接了妻母高家的妾夫人来家中奉养,正是这一点令了嬴天放刮目相看。今天主簿带了高琼枝来,定是以为妻妹孝心感人,心肠软了,嬴天放心想就给个面子,也叫他看看这个女人的嘴脸,如若以后他再不分是非,就得把他解职了。

  高琼枝低头跟在侍卫后面,心中忐忑,她今日又当了首饰,穿得一身新衣。一路朱栏宝槛,曲砌峰山,雕栏玉砌,宫殿森罗,这太守府原本是许王室的一处别宫,高琼枝看在眼里,好不甘心,她就该是玉堂金马的少奶奶,而不是青衣布裙篮巾包头的褴褛女,高府也是豪富之家,可跟眼前之境相比,硬是逊色了许多,恨只恨爹爹好生糊涂,他丢命不要紧,还连累她吃苦受穷,和兄长嫂嫂姨娘姊妹们挤在坟庄的十几间破屋里,互相指责谩骂,前几日她还是娇娇女,现在却沦落在野地,半夜常常吓得鸡飞狗叫,过一天,她都要疯了,今日一早,她拦住姐夫的车,哭得梨花带雨,语辞哀怜,终于拉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一栋流云耸日的大殿前,侍卫停住了脚步,侧身示意她进去。

  她心如鹿撞,挺起腰肢,娉娉婷婷地走上台阶,迈过门槛,用着最优雅的姿态最悦耳的娇声弯下身子,十分的楚楚可怜:“民女高琼枝叩见王爷千岁。”

  走出殿外的成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种货色,当真是寡廉鲜耻,他往外挪挪,这壁角不听也罢省得消化不良,看眼前梧桐芙蓉倒还爽心悦目。

  殿里影影绰绰的莺声燕语,突听得五爷喝了一声,他忙不迭奔进,嚯,那高琼枝酥胸半坦,委顿于地,脸色惨白,兀自发抖,主簿跪在一旁羞愧难当,不住地叩头,地上一张纸,是高行密的供状。

  只听五爷冷哼:“姑息养奸,为政之忌,你可知?”

  “是,卑职绝不忘王爷教诲,只是送入红帐,她究竟是个姑娘家,恳请王爷宽恕些。”

  成修乍舌,啧啧,五爷够狠的,他之前还以为王爷忘了呢。

  嬴天放想了想,算她幸运和高琉璃同族,“改为黥刑,拖下去。”

  成修掩住耳朵,一手拎出杀猪叫的高琼枝,蠢女人,居然还要送上门来,在这张美丽的面孔上刺刻涂墨,暴殄天物喔,难怪叫得凄惨。

  嬴天放为惜人才,把主簿调到清河渡柳闯的幕僚下,后来,高琼枝嫁了一悍夫,仰夫鼻息,惟恐讨打,聪明伶俐就丢到兆哇国去了。

  琉璃偷偷地眇了眼旁边的桌子,目光一碰,又溜回自己的饭碗,裘氏夫妇则是忧心忡忡,桌上摆了这家店的招牌点心:香气四溢的葱油饼,他们却望着它发呆。

  前天他们到了兴义城,沿途听得传言,说是睿亲王到了昌城抓了高行密云云,裘振见路面太平,琉璃又是第一次出远门,索性放慢了旅程,和妻子商量待到了北地,看情形住上一年半载再作计较,比起出门时心情轻松了许多,扮成黑小子的琉璃着实新奇,一路游山玩水,夫妻二人见她开颜,都纵容着她,本来两天的路程三天后才到了兴义。

  兴义是南北的通衢,出北门,坐车大约十多天,就可到他们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银安州,到了那里再打听北地部落的方向,出银安州就是关外了。从南门出发,翻过大凉山,是汝州,如今的郡府。兴义是个中转,商贸行旅十分频繁,商铺林立,物流进出,在战争结束后,尤显繁华,裘振很容易就搭上了去银安州的马车,为怕挤着琉璃,花了一笔钱,单雇了车,约好今日一早出门。

  他们下榻的客栈不大,客人多半是些游学的学子和小商贩之类,早上,人们大都还在享受清凉,店堂里吃饭的人只有寥寥几个,他们三人吃得差不多,正招呼掌柜结帐,突然门外传来一阵马蹄,由远而近,众人不禁都扭过头去。堂檐下烟尘微扬,竟在阶前嘎然停住,马上一色彪悍的青衣骑手,有十多骑,把门口堵得严实,掌柜吓了一跳,低声说了声抱歉,撇下裘振迎出门去,满面陪笑,要知道马在帝国管制之严厉,这些人拥有如此多的骏马,非富即贵。

  一伙人簇拥而入,为首一人剑眉朗目,威武健壮,阔步进来,锐眼扫过,看到柜台边的裘振,趋前抱拳:“敢问是裘兄吗?掌柜,拿点心上来,在下请裘兄稍坐片刻。”

  裘振一愣,还未及搭话,那人一拍他的肩膀,裘振一麻,不由自主地跟那人回到座位上,心中大吃了一惊,这分明是个晓得他们根底的人。

  那人又道:“裘兄不必疑心,在下奉了家主的钧旨,邀请三位到汝州做客。”

  裘振慌忙站起,“恕我眼拙,在下并不认识您,也不知道贵主人,您是否弄错了,我们还要赶路,车子已在等了,请恕不奉陪。”说着使个眼色,裘陈氏和琉璃站起欲行。

  那人虚拦,哈哈一笑:“裘兄不用客气,家主之令,在下是一定要照办的,待到了汝州,您自然就明白了。”其余骑士围成一圈,裘振见大有逼迫之意,只得坐回。

  说话间,别的客人见情形诡异,早就溜之大吉,堂中只剩下他们十几个人。

  这时掌柜亲自奉上茶水和点心,那人招呼众人坐下,有意无意散坐在前后左右。那人是骁骑军的一员得力干将校尉曾卫阳,昨天接到飞鸽传书,骁骑军查得裘振三人落脚兴义,他这组正好在附近搜索,就连夜赶到此地。

  一时之间,裘振心乱如麻,和妻子对视一眼,哪里还有胃口,不知这伙人是谁?意欲何为?看样子是豪贵人家的武士,他心中一动,难道是那日救起的公子?若是他,可驱动这样不同寻常的手下,他的来头可就不是普通的贵族子弟了。

  他转首望去,曾卫阳正含笑看他,却看不出端倪。再细想,他和妻子是不可能招惹这些人的,他的心一沉,竟是冲着小姐来的?汝州是许国陪都,他越发着忙,听说不少旧时勋贵住在汝州,难保有人见过小姐的真容,这会儿打探到他们下落,起了歹心。

  裘振心中惶急了起来,即便不是他猜想的那样,小姐落入他们手中,只怕不妙,老爷生前对权贵不假辞色,万一他们报复到小姐身上,他想着不由变了脸色,真想不明,他无论如何要保全小姐,他俯下头,低低地:“娘子,你把细软包裹给小姐,小姐见机快跑,我和妈妈会拌住他们。”

  琉璃惊道:“不行,我怎么能丢下你们?”

  “我们会另想法子,你不一样,到时就糟糕了。”

  “是呀,看他们还客气,你先脱身要紧。”陈氏也低低地劝说。

  “不要,琉璃不怕,说什么一家人都要在一起。”

  他们三人说得如蚊叫,曾卫阳支耳听得清楚,心中暗笑,瞥了琉璃一眼,信上再三交代,正主儿是这一位,说是姑娘家,头儿说了,一定要轻声细语的,不能无礼,不能惊吓,务必要恭请回去,这拿捏还需得当,但愿他们不要让他太难做,大的好对付,大不了拿软绳一捆,关到另一辆车上,这小姐,就难办了,碰不得,将来,不,已经是王爷的心尖儿了。不过,听说话这小姐心地善良,待会儿真有事,他就卑鄙些,拿住大的威胁一下,幸他听头儿吩咐,要人去准备了两辆马车。

  王爷也奇怪,神神道道的,直接表明身份和来意就行了,当今的睿亲王,还怕那一家人不从?

  门口又一骑马停下,一青衣男子走进,躬身道:“卫头,车子已经备下了。”

  曾卫阳点头,吩咐结帐,众人肃立,他走到三人桌边,笑道:“三位,请跟在下走吧。”

  车马辚辚,山峦叠嶂间,几十骑骏马簇拥着二辆马车缓缓而行。

  琉璃抱着包裹,方才他们一出门就被隔开,裘叔和裘姨被胁迫上了另一辆车,那些人对她似乎来得更恭敬些,虽说拦在她面前,却离得远远得,众目睽睽喧哗的街上,琉璃不想僵持,就上了马车。

  车厢很宽敞,左右有固定的木几,锡盘上摆了蜜饯果脯,都是时下女儿家们爱吃的,裘叔每次从集市回来总会捎带些。显然他们是有所准备的,琉璃轻咬贝齿,摸摸脸上的黑炭,裘叔说得不错,他们果然是冲着她来的。到了晚上,只要一梳洗,她的容色就藏不住了,这些人必定前前后后地监视,弄点锅灰怕不是容易的事,何况可能是欲盖弥彰。

  琉璃解开包袱,里面有一些散银,几件衣物,还有一支碧玉簪子,这时父亲和母亲的定情之物,一柄普通的泥金扇子,展开是父亲画的牡丹,当年和母亲两情相悦,却碍于礼教,新婚前不得见面,相思刻骨,才有此画,琉璃轻抚扇面上的题跋:云想衣裳花想容,母亲病中最后一次看的就是这柄扇子,脸上有幸福甜蜜的笑容。裘姨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她,其用意不言而喻,可是她能扔下他们不管吗?

  微撩窗纱,窗外蹄声得得,山风灌了进来,琉璃收拢包裹,思索,这些人看起来不像是豪门人家的护院之类,一言一行进退有度,倒像是军武,那么他们的主人又该是何许人呢?她很少出过山谷,和陌生人照面更是屈指可数,最近就是那夜镜湖中的男子,那人的确有尊贵之气,难道是他吗?是报恩?是见色强求?

  她若脱逃而去,裘叔和裘姨会受苦吗?然她是绝不会低头俯就,她的不从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祸害?在琉璃心中,生死可等闲,富贵如浮云,只是她不管如何做,恐怕都会连累了裘叔和裘姨。

  琉璃胡思乱想,眼看时近中午,她却还是毫无头绪,觉得进退两难。

  车身摇晃了一下,停住了,有人在车前恭敬地说:“前面的山路塌方了,请姑娘下车休息。”

  虽是夏末,车厢里还是闷热,琉璃弯身走下马车,见山势险峻,极目都是茂密的树林,堪堪遮住两旁的山道和天空,凉风袭袭,伴随着阵阵松针的香味。大部分人都在前头的山道上搬运石块,一颗入云的古樟下,绿荫里已铺了干净的毡布,放了清水和食物,几个武士在旁警戒,裘姨上前挽住她的手,三人席地而坐,裘叔把一张饼递给她,“吃吧。”琉璃纳罕,这时裘叔的泰然令她有些疑惑,裘姨也拿起饼大口大口地吃。

  曾卫阳远远瞧过来,见三人很合作,可见得识时务,再说在骁骑军的眼皮底下,能做什么呢?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他自信满满。

  裘姨站起说要解手,琉璃自然欲同行,曾卫阳笑,摇头,太老套的伎俩,“请姑娘留在这里,裘嫂子一个人去吧。”有琉璃在此,陈氏不会跑的。

  陈氏去了许久,几乎要派人去寻时,才回来,对琉璃说:“那边有溪水,很清澈,小姐去净净脸擦擦手,说着把一团帕子塞到她手心,沉甸甸的,琉璃握在手里,看向曾卫阳,曾卫阳搔搔头皮,“在下陪您过去。”

  走没几步,果然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绿叶葱茏,背对着曾卫阳,琉璃把帕子浸入溪中,荡开,一些粉末迅速融入,琉璃顿悟,那是曼陀露,临出发时裘叔突然想起带在身上的,是怕万一事有不恻可以防身用,她乱了心神,竟忘了这茬。曼陀露还是父亲生前培种,站在花前就可使人眩晕的一株曼陀罗,父亲说如落入别有用心的人手里,容易滋生祸端,就把花毁了,只留下果实捻成粉末,装在丹瓶,这粉末陡开无色无味,只要一丝就可以放到十条汉子,父亲未雨绸缪,不放心爱女,对琉璃说万不得已时可以用来自卫,后来是裘叔收了起来。琉璃屏住气息,抑止自己回头去看曾卫阳,心狂跳,“他不会看见吧?”

  琉璃握住帕子,站起身子,随曾卫阳回到树下,裘姨点点头,琉璃知她也在溪水里撒了曼陀露,却不知她还走到下游处堵了出口。现在他们需要做的是祈祷这些人到溪中洗澡,而且要快,山中风大,曼陀露很容易挥发。

  也许上天真有灵犀,因为搬运泥土和石块,大家都汗流浃背,听说有溪流,纷纷求曾卫阳,也该曾卫阳倒运,他太过自信,竟允了,除了他一人看守,众人都去了,他以为三人即便有轻举妄动,他一人对付,绰绰有余,何况离溪不远,再说三个老弱,能有什么作为呢?

  听得溪那边扑通几声,因为家计常和人打交道的裘振还沉得住气,琉璃和陈氏几乎惊跳起来,琉璃心中直打鼓,虽说是为了自保,可别害了人,三人神色紧张,溪那边有异常的声音,曾卫阳惊觉起来,裘振已经站起来,一抖手中的帕子往他脸上一兜,粉尘在曾卫阳眼前散开,扑上抱住曾卫阳的大腿,说了声:“走。”

  陈氏拉起琉璃的手,向林中跑去,曾卫阳万万想不到,三个老百姓居然会用迷香,用手一挡,还是吸进了一半,他一屏气,脚一甩,裘振有股蛮力,竟死死抱住了,一时还挣不开,他刚想用力,裘振先晕了,身子一软,扑到在地。这么一纠缠,曾卫阳看见琉璃已跑进林子,他纵步追去,眼看看见了身影,偏偏这时头手发麻,天旋地转,中了曼陀露最忌提气,他苦笑了一声:“载了。”踉跄几步,终于倒地。

  琉璃和陈氏喘着粗气,扶着树,回头看他倒下,“慢点,再等等。”陈氏阻止琉璃。

  大约一注香的功夫,林中静悄悄的,只有簌簌的风吹落叶声,琉璃搀着陈氏从林中忙忙走出,陈氏道:“他们都是有武功的人,时间不会太长,我们得赶紧走。”

  回到原地,裘振还昏迷,亏得马车和马匹是停在远处的树荫下,拉车的马悠然自得地吃草,琉璃道:“那些人不知如何?若掉进溪里,不会害了他们吧?”

  陈氏一想,“对呀,我们也不能光顾自己。”两人又忙走到溪边,见十几个人东倒西歪,好在都爬在岸上了,想来是警觉中了迷香后都迫不及待上来,也因此迷香发作得更快。

  陈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和琉璃一起把裘振抬到马车上,收拾行李放在一起,叫琉璃坐稳了,庆幸以前还学过几手,歪歪扭扭地上路了。

  烟尘扬起,酷热下,陈氏汗水涔涔,一路赶车,万幸山道没有人迹,两个时辰后,眼前有岔道,“吁..”陈氏停下车子,打开车门,琉璃已经是脸色惨白,陈氏好不心疼,扶了下车,打开水壶让琉璃喝水,“小姐,我和你裘叔早商量好了,那些人知道我们的底细,很快就会追上来,我们得分开走,你裘叔晕了,几个时辰是不会醒的,裘姨只能和他一起,我继续赶马车,他们大多会追着车印来,你一个人走这岔道,尽量挑官道,我和你裘叔会来找你,他们可能知道我们去银安州,你裘叔说,我们索性先去汝州,你还到银安。”

  陈氏一气说完,拿过车里的包裹塞进琉璃怀里,流下眼泪来。

  琉璃抱着陈氏:“妈妈,都是我的错,害得你们连家都不能回。我不舍得离开你们。”

  陈氏抿了抿琉璃的头发,又从身上拿出丹瓶,“还有一点,你收好,小心啊,若有机缘,就先出关吧,不要等我们了,我和你裘叔会一路找你的。”看看天色,硬起心肠,推开琉璃:“快走,一定要小心,路上多换几次装束,冷热要当心,别错过了宿头,不要露财,可也别太省了....”说到此陈氏哽咽难语,她不放心阿,小姐虽年已十八,自幼主人、主母、他们夫妻百般呵护着,何曾离开过一步,小姐单纯又善良,放她单飞,她怎能放心,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可是男人说过,小姐聪明,有胆略,主人生前常叹息小姐是女儿身,不然早可科举为一方官吏,为民请命,施展才华了。何况那些人明是拿他们挟制小姐,到了汝州,他们更是小姐的累赘,小姐的心气他们是明白的,宁可委屈了自己,也不会让他们受苦。

  琉璃紧紧抱住陈氏:“妈妈,你们也要当心呀,我...我会一直等的。”

  “走吧,走吧,小姐。”陈氏硬起心肠,眼看着琉璃走上岔道,渐渐身影消失,擦擦眼泪,继续赶车,扬长而去。

第三章 雁落藏金屋

  日照中天,彩流霞飘,已是中秋了,琉璃在上京的馆驿简单雅致的书房中,看着房外的修竹,身上绯紫的官袍,不禁哑然失笑,桌上放着前几日的邸抄,她以探花被授予汝州府丞,担任太守的副手,还有锦盒中吏部送来的孺人、员外的紫诰,想起这两个月的日子,匪夷所思,仿若演戏一般,连她半夜梦醒,都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那日和裘姨分手后,她拼命地往前走,直到累极,才拐入林中休息,没想到遇上了一对主仆,那主人躺倒在地,好象得了重病,她吃惊,那人叫住了她,侍童也苦苦相求。

  那人自称是汝州今科的赵秀才,赴京赶考,谁知路上得了急病,花光了所有的盘缠,见势不对,雇车往回走,到了此处奄奄一息,车主怕惹麻烦,诓下侍童,扔了赵秀才竟逃之夭夭,急得侍童六神无主,只会啼哭。

  赵秀才见她穿着粗布,脸色黝黑,不像是读书人,眼中尽是失望,只是拜托她能带侍童回家,叫人来取他的灵柩。琉璃不忍,见他言辞哀切,虽知汝州去不得,还是一一应诺,那人见她谈吐不俗,相问是否进学,她言是,那人挣扎起来,令侍童代他叩了一头,又说出另一桩事儿来。

  原来赵秀才的父母的婚姻不见容于族中,亡故后一直未能葬入宗族坟茔,灵位也不能入祠堂,赵秀才就想到上京赴试,若高中,能为父母讨得封赠,族中必定另眼看待,父母的遗愿也就可以实现了,可没料到自己会...,他本已绝望,现在竟有一线机会,他哀恳琉璃能代他之名到上京赴秋闱,他甘愿做孤魂野鬼,说到这话时赵秀才已是一口气含在那里,眼巴巴地瞅着她。琉璃经过和父母的生死离别,知他大限已到,想起父母,和此人正是同病相怜,这人一腔孝心足可感天地了,自己虽然是千头万绪,逃亡之中本不该管这事,可这拒绝二字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便点头又允了,赵秀才溘然而逝。

  琉璃和侍童书墨就地葬了赵秀才。劝阻书墨的哭泣,问了道路,从此出去是许郡的观城,离昌城就两天的路程,琉璃盘算了一下,从昌城到上京,少说须一个月,秋闱在即,当真耽搁不得,既然应诺了,只好对不住裘叔裘姨了,先完成秀才的心愿再说,于是和书墨商定,若中了,必定会授官,相应的先人就有了封赠,琉璃就先告假回家祭祖,到此地想办法取出尸骨,由书墨扶柩回汝州,只说暴病卒了,到时凭朝廷官员的身份,赵秀才和他的父母应该都可入赵氏祠堂。若不中,两人还一起回来,扶棺回家。书墨倒也忠心,感激涕零,给琉璃磕了三个头,两人就直奔上京而去。

  嬴天放带了十八骑,从昌城回汝州,取道观城,两人一个飞骑,一个黑脸书生携着小仆,一个不知马上人就是自己千方百计躲避的,一个不知这书生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谁也没在意,擦肩而过。

  琉璃到了观城,花钱雇了车,日夜兼程,终于赶在贡院关闭之前进了考场,琉璃已经抱病,勉力做了三场诗书文章,篇篇锦绣,被列为上等,送入御览宣德帝大加赞许,特许等得琉璃病愈,单独在乾清宫奏对,见她虽其貌不扬,却是才华横溢,龙心大悦,御笔录为探花,并破格擢为正四品汝州府丞,到弟弟帐下效命,也以示朝廷对归顺的许郡人氏的优容。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琉璃叹息,她似乎和汝州有着不解之缘,书墨打点去了,明天他们就要起程了,赵秀才的遗愿即将实现,秋雁南飞,她的归宿又在何处呢?阔别二月有余,裘叔他们不知怎样了。

  叩叩两声,“少爷。”

  琉璃说了声进来,书墨推门,站在桌前,“少爷,一切都已备妥了,吏部已经发了公文,车子也候着了,还有两名随员到时一起出发。”

  书墨垂手禀告,他从一开始的感激到今日是万分敬仰了,他知道琉璃有着天仙白玉般的美貌,因为一路上很难回避,琉璃索性编了一摊说辞,说是怕被别人耻笑看轻才涂成黑脸。新主子有才有貌,却又是这般气度,推富贵于门外,这功名若是以他的真名考的,以他的受赏识,怕没有平步青云?书墨是五体投地地敬佩少爷,只是少爷脾气有些古怪,性子很沉静,除了杂事很少有差使,连生病时也是自己开了方子,叫他照单抓药、煎药,却不叫他服侍。

  琉璃点头,“你辛苦了,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在京中逗留的时间不宜太长,拜房师,新贵们的酬酢往来,她都以身体不适推托了,连曲江宴也提前告退了,有人暗讽她心高气傲,她一笑置之,反正,她很快就会消失,连敷衍都可省了。

  “是。”书墨退到门边,又迟疑,“少爷,那两位长随我们如何瞒过呢?”

  “到时见机行事吧,总会有办法的。”琉璃也为此苦恼,随员跟从,这是吏部的规制。

  “还有刚才驿官说睿亲王进京来了,睿亲王是您的主官,说您应该递手本去拜见王爷,您去吗?”

  琉璃看着他,嘴角浮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不用了,没有必要,免得横生枝节。”

  晶蓝的眼睛如一潭清泉,书墨常想到底是哪方水土养得出少爷这般天灵地杰,叫人自惭形秽。

  ☆☆☆☆☆☆☆☆☆

  西天最后一抹粉红的云霞,照在宫中的黄色琉璃瓦上,嬴天放从寿康宫出来,穿过慈宁花园,从西六宫的甬道往乾清门走,“六宫粉黛无颜色”,这诺大的后宫除了东内还住着三位充容,周德妃幽禁在西内的长生殿,其余的宫院除了一些守值的太监宫女,就只有几名尚宫女官住着了。真不知皇兄是冷酷还是痴情?慈恩观的女道士如何度日呢?寂寂花时闭院门或是斜倚熏笼坐到明。

  他的明珠瓦呢?骁骑军这些日子来人人都灰头土脑,先是让三个老百姓放到,到手的鸭子飞了,后来掘地三尺地找,只抓到了裘氏夫妇,高琉璃就如在人间蒸发一般,在大凉山的山脉间突然断了线,嬴天放恼怒万分,好愚蠢的裘氏夫妇,把绝色的高琉璃放单,无异于往虎狼堆里投下一道可口的甜点,会被生吞活剥的,他当即下令一寸一寸地搜索,却在山中发现一具尸骸,尽管证实是男性,他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五爷。”乾清门的牌楼下成修迎上,躬身,这一二月他可不敢捋虎须。

  “还是什么消息都没有吗?”嬴天放沉声问道。

  “是。”成修恭敬地回答。

  嬴天放的脸上没有表情,抬眼看见高青满面春风地从白玉丹墀下来,他放松了表情,高青恭谨地请安,说官家和贵妃娘娘正等着王爷晚膳。

  乾清宫西暖阁的邀月楼,两侧各有四盏紫檀梅花立灯,屋顶上九盏八角宫灯照得雪亮,纱照屏里,宫女太监正在摆放御膳,几名女官捧着青花龙纹葫芦状的烫酒壶候在一旁,东首七宝御榻上的帝皇已经含笑迎着他的目光,另一边的绣花绷架前,坐着的正是后宫一人贵妃宋氏,这时也停下了针线,抬起了头。

  嬴天放趋前一步,嬴天池已摆手示意,他就做个揖,“皇兄、皇嫂一向可安?”

  宋贵妃未语缓缓站起,眉间微舒,笑着点头,“五爷来了。”她一身月白软缎花纱绣牡丹的袍子,梳螺髻,只插了一把翡翠小玉梳,比起前几次见面,淡雅中更添了柔美和秀润。

  “皇嫂的气色不错。”嬴天放知她较羞怯,主动开口问候。

  嬴天池走到未语身边,宠爱地:“你皇嫂正给朕绣荷包花样。”

  国中女子一般都会针凿,但据说贵妃是例外,怪不得皇兄沾沾自喜,贵妃的手工,稀罕阿,嬴天放笑。

  嬴天池挽着未语,“来,吃饭,我们一家人难得清清净净吃顿饭。”在嬴天池的心目中,他们三人才是一家,以后再加上他和未语的骄子爱女。他扶未语在右首坐下,指了指左边的位置,“不用拘礼,今天我们就象民间家中一般,老五,你也坐下。”

  嬴天放欣然从命,宫中制度,天下间只有皇后才有和帝皇同桌进膳的礼遇。他以前也常和皇兄一起用膳,都是皇兄居中,他侧桌,只有周氏当政时欲鸩杀他,皇兄下旨和御弟同食,这事算算已有十多年了。他看了皇兄一眼,有妻有子,皇兄是万事足,以前是秋日严霜,如今都化作春阳和煦了。

  高青在一旁服侍,嬴天池盛上一碗酸笋鸡丝汤,轻轻吹去热气,吹开浮油,放到未语面前,催她快喝,未语接过,两人凝睇之间,情意流动。嬴天放心生感慨,不由叹息,嬴天池睇了他一眼,“怎么,你有心事?高青,给王爷斟酒。”一旁的女官剥虾,剔鱼刺,只有未语不吃。

  嬴天放摇摇头,举杯饮尽琥珀酒“臣弟是羡慕皇兄呀。”却想起半月前皇兄叫他查询贵妃的家世,意外发现贵妃的出现竟无人说得囫囵,后又接到皇兄密旨叫他停止,女人,都是这么难捉摸?一个来无踪,一个去无影。

  “缓一些,”嬴天池看他,“燕窝鸡丝汤不错,特意给你做的,过过酒。”高青已舀了一碗奉上,“羡慕?你也娶一个。”他意有所指,嬴天放知他说的是他大张旗鼓的找人,不由又叹气“难。”

  一时饭毕,宫女们捧盂上来,漱口,净手,擦脸,未语知他们兄弟有话说,二来她心里有桩事,就带了紫衣和澄衣告退去了书房。

  高青捧上香茗,兄弟们坐了,嬴天池问:“你的折子朕都看了,很好,只是你要注意安全,象上次落单的事情少做为妙。”

  “是。”

  “预备在京中停留几天?”

  “过了后日中秋家宴吧,我还是回汝州,一则有事,二则母妃的攻势比起以前又强劲许多,拿您和贵妃做了榜样了。”嬴天放吃不消地说。

  “呵呵,”嬴天池笑,他这个弟弟天不怕,地不怕,在他和父皇面前都敢顶牛,就怕他的母亲耿太妃,“老五,你心中已有可意的女子吗?太妃可催促朕好几回了,等到你明年三十,就要朕给你指婚。”

  嬴天放沉默了一会儿,答非所问:“皇兄当日初见贵妃时是何种心情呢?”

  “朕明白了。”嬴天池拍拍兄弟的肩膀。

  “说到许郡,朕给你录用了一个好人才,今科的探花郎赵奔,是汝州人氏,朕已破格提他为汝州府丞,你好好培养培养,假以时日,会是你的好帮手。”

  “赵奔?今春郡试中没有人提起他特别出色?想必是疏忽或考官忌才了?能得皇兄如此赞赏,此人果真是才华出众了。”

  嬴天池微笑:“不错,高青,到东暖阁取赵奔的卷子来,给王爷看看,你治下的汝州能有这等的人才,也算是一块福地了。”

  说话间,高青已捧了卷子呈上,嬴天放打开,蓦地站起:“这是赵奔的卷子?是他的亲笔?”

  从来都是温容笑面的嬴天放变了脸色,嬴天池和高青略显诧异,“是啊,有什么不妥?”

  嬴天放从襟袖中拿出一卷宣纸,展开:“皇兄请看。”

  纸上是一句诗:疏云影度来新雁,古木烟销噪落鸦。左下角落款:琉璃。

  高青思忖:“他们果然是兄弟,都有拿人字幅的习惯。”

  行云流水间,一手的好楷书,笔尖透力,明是出自一人的笔下。

  “难道是易钗而弁?朕倒成了雌雄不辨,那人其貌平平,那也未必是真了?”

  嬴天放梦魂牵绕,见字如人,他慎重地深施一礼:“请皇兄恕罪,臣弟要抢您的府丞了。”

  嬴天池倒不以为忤,况是爱弟心中所系,“无妨,朕就先给你个恩旨。”他相信弟弟的眼光,既然他这么紧张,此女定有不凡之处。“他人应该还在京中,按例你是主官,他今日应有手本投进你的门下。”

  “如若是她,她就已经出京了。”

  “她知道你的身份?”

  “不,她不知,她都不算认识我,是她叫人救得我。”

  高青同情地看着睿亲王,这才是难兄难弟,一厢情愿地看上人家,王爷更过分,有恩将仇报之嫌,前途波折啊。

  “臣弟先向皇兄告假,臣弟不参加大明宫家宴了。”嬴天池才点头,他身影一晃,高青连送都不及,殿外已无踪迹了,回头看大家,“祝王爷好运。”高青怎么听都觉得大家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嬴天池微微一笑,踱步进了书房,未语放下笔:“五爷回去了?”

  紫衣和澄衣蹲礼后退出。

  嬴天池捏住她的小手,摩娑,想起天放难得的猴急,“他去追人了。”

  “追人?”未语不解,嬴天池亲亲她的脸颊,扶她坐下,“会有故事的。你歇一歇,朕来看看,你写了什么?”

  白色的雪浪纸上淋漓,墨迹还未干: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好精巧。”他赞道,他的未语总有仁慈的心怀,罢了,他就遂了她的心愿,“未语”他低低地,温柔地拥住佳人,“中秋,朕会有恩旨给慈恩观。”他该考量,让她们有一次自由选择的机会,免得宫中怨气太甚。

  ☆☆☆☆☆☆☆☆☆

  一天的路程下来,琉璃一行人到了锦城,看天色不早,便在驿馆住下,驿馆早已接到吏部的咨文,知道是朝廷的新贵,殷勤接待,洒扫一幽静的院落供他们起居。

  上次的病琉璃没有痊愈,用过晚饭后,便觉有些鼻塞,书墨暗自担心,劝道:“少爷,其实我们不用太赶,您身体不适,不如等养好身子再走。”

  琉璃摇头,“不行,多耽搁一天,就多一份变数,现在已经二个月了,赵秀才的尸骸还在山中,万一让人发现,这麻烦就大了。”山中阴冷干爽,尸骨还不至于腐烂得厉害,可让人发现,到时他们到哪里去变出一具尸体来,更无法自圆其说,所以她恨不得插翅飞回,好早些了结此事,她还有自己未完的事情。她不知道她已料中了,赵奔的尸首已被骁骑军找到。

  琉璃开了张药单,爹娘久病,基本医理她也略懂一些,吩咐书墨去抓药,煎得浓浓的喝了一大碗,嘱咐众人好好歇息后,她就睡下了。

  天朦朦亮的时候,书墨起来撒尿,迷迷糊糊地开门,一头撞在一堵硬物上,还奇怪门前什么时候多了墙壁,揉揉眼睛,顿时吓得尿意全无,院子里影影憧憧一群彪形大汉,他张了张嘴,有人捂住了口鼻,两名孔武有力的汉子一左一右夹住他,把他拎回房间,嬴天放冷冷一笑,走了进去。

  隔壁厢房里似乎有动静,琉璃醒了,昨夜蒙头睡着出了一身的汗,身子舒泰了不少,琉璃披衣坐起,捻亮油灯,架子上有凉水,绞了把手巾擦脸,突然门栓咯的一声,琉璃吓了一跳,一缕香气飘入,琉璃身子一软,手抓脸盆,喀喇,架子摔倒,凉水浇了半身,琉璃勉力把手巾放在鼻口,嬴天放推门,没想到琉璃并没有被迷昏,他本想抱了琉璃就走的。

  “呵呵,一个湿漉漉的美人。”嬴天放立即关上门,雪肤花貌参差是,他承认他是感官动物,琉璃躺倒在地,襟口微露,春色袭人,他微笑,走过去,迎着琉璃惊惶的双眸,俯身抱起她放到床上,虽然他很想多欣赏一会儿玉体横陈惊惶失措的美人,但也不能太坏心,毕竟她病着,再受凉,他会很心疼的。

  “成修,去找些热水来,还有到铺子里买些衣物来。”

  “是”成修笑眯眯地大声回答,心想五爷忒急色了吧,难道不怕吓坏了佳人。不过,五爷明珠在握,他们的日子立马好过了,他眉飞色舞地叫人:“去去,离远点。”不懂得体贴人,一帮粗胚,众人都笑嘻嘻地办事去了。

  嬴天放的指腹揉着琉璃失去血色的双唇,感觉她在微微颤抖,“别怕阿。”他脸上很温和,眼里却没有笑意,这两月的焦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妮子,他呢哝地探下身子,半压制在琉璃的上方,“本王得先要个补偿。”攫取了久已渴望的甜美。

  琉璃僵直地闭紧了双唇,下巴一刺,她被迫张唇,一阵疼痛,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想用手去推,却连手指都抬不起来,惊恐交加,眼前一黯,晕了过去。

  嬴天放只觉身下软垂,又尝到了咸涩,暂且放过她吧,翻过枕头,果然枕下有利剪,他哼了一声,指中用力,琉璃嘤咛一声,这会子是真的昏睡过去了,他剪开她湿濡的衣裤,曼妙的身子勾勒,温香软玉,娇糯柔肤,嬴天放呼吸有些急促,他苦笑,真是令人心猿意马,要不是这地方不对,时候不对,更怕琉璃贞如烈火,他真想狼性大发吞吃落肚,可是,她已经受惊了,他炙热的目光在游移,拿过被子盖上,这时有叩门声,他站起,放下帐幔,“进来”。

  成修带人抬木桶,装了热气腾腾的水,见他衣冠楚楚,抿嘴一乐,嬴天放瞪了他一眼,“你去处置赵奔的后事。”

  成修压低了嗓门,“不会吧,五爷。”早在路上就赌五爷如何吃瘪,他很想凑热闹的,这样对他,很不仁道的。

  “少罗嗦。你先到汝州,叫人把飞仙院整理出来。”飞仙院紧挨着嬴天放处置政事的集贤堂,在前后府之间,想来这高姑娘有天大的宠爱了,只是人家未必领情呢?

  ☆☆☆☆☆☆☆☆☆

  汝州节度使的府邸是原来的一座行宫,周围约有数里,制度恢弘,内中正殿改了集贤堂,后殿德阳宫是嬴天放起居,东西两殿都是节度使署下处置事务之所,骁骑军也驻扎在此。飞仙院则紧挨着后殿,本来是作为休憩读书之用的,也有连接前后府的意思,右有大厨房,为方便厨司人员出入,这大厨房的左边是个菜园子,靠着西墙,开了道角门,出巷子是汝州的北街,嬴天放搬入时有人提出此门有隐患,不如封了,嬴天放一笑置之,成修不放心,派了七名骁骑军的卫士在角门值守。飞仙院后是紫云、芙蓉、红梅等院落,是以前许国妃嫔所居,深房邃室,皆雕梁画栋,朱门金壁,其中还有花园两座,楼台亭榭,水石花木,无不曲尽高深。

  飞仙院占地极阔,修竹桃林梅坞,开满了四季不败的鲜花,院中有湖,曰日湖,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湖面碧波荡漾,荷渠亭亭玉立,粉嫩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绿色的荷叶上珍珠滚动,煞是楚楚动人,美景当前,有人却满心不悦。

  昨夜雨打芭蕉,满院葱翠芳香,正堂檐前有些积水,从上京调过来的睿王府女官董湘秋指挥众侍女,“仔细检点了,把水抹干,当心污了主子的靴子。”她的声音有些尖锐,“你们这些人笨手笨脚,会不会当差?”府中的侍女多半是原先的人手,“乡巴佬”董湘秋十分不屑。

  半个多月前,长吏派人通知她把飞仙院洒扫一新,将有一位娇客入住,接着内府送来了螺钿床,织锦软缎、古珍奇玩,四季各式的绫罗绸缎衣裙披风,据说已在上京城的名织坊裁剪衣物了,她住的一排东厢房正房腾出来,做书房用,从昌城运过来的书籍全搬了进去,她和服侍她的侍女只能住其中两间,西厢房作了平常宴坐、进膳之所,成统领又提前回府,亲自安排了八名侍女,她更不高兴了,当初她千方百计求了上京府中女官长的姑姑,来到汝州,心里存了一份念头,就是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她年轻美貌,家里父兄做着县吏小官,也算是出身官宦了,正妃她不敢想,她心中想的是国夫人,这是侧妃的位份。近水楼台先得月,汝州府里只有她一位女官,王爷没有妾侍,一切起居她都亲力亲为,温柔贤德地服侍,王爷果然受用,虽然他从没说过什么,但她可以看出王爷对她很满意,她来了几月后,挑了飞仙院东厢房,说为了更好地侍奉王爷,长吏也没有驳回,她正沾沾自喜渐入佳境,突然一棒打来,说是王爷带了美娇娘回来,她能不怨艾?

  王爷是会有正妃姬妾,可那都应在她之后呀,他现在有了爱宠,还会把目光转向她吗?

  “不,董湘秋,你不能泄气,不能随便认输,看着瞧吧。”她自言自语,今天王爷回府,她脸上摆上了最得体最温顺的笑容,“珍儿,我们到德阳宫去迎接王爷。”

  一辆朱雀华盖车直接从府门的甬道驶入,骁骑军簇拥着,大约有一箭之地,在正殿的牌楼下停住,府中的文武官员还有长吏,带着侍从们恭迎如仪,嬴天放下马,传令午后接见官员们,令侍从卸下车辕,把车轿抬到德阳宫去,众人止步,只有骁骑军和长吏、侍从跟进。

  转过影壁,董湘秋带着侍女们走下台阶,行蹲礼:“王爷一路辛苦了。”

  嬴天放淡淡地应了一声,“飞仙院可已收拾妥当?”他问长吏。

  “是,都已按王爷的钧旨布置了。”长吏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再去准备起来,大约几日后上京会有旨意来,按国夫人的礼仪规制,在重阳日灯节来得及吗?”嬴天放明是问询,却是不容置疑。

  身后的成修一算离重阳还有五天,听说高姑娘试图逃逸,惹恼了五爷,索性派人到京中递了折子,正式纳高姑娘为侧妃,想断了高姑娘的念头,他皱起了眉头,这事情不容乐观,只怕还会有风波,他看了一眼已勉强笑脸的董湘秋,这个女人越来越得寸进尺了,带着侍女迎出宫外,真当自己是女主人了?他得提醒这女人不要做白日梦。

  长吏已带侍从退出,各方安排去了,成修好奇大半天车轿里没有丝毫动静,就见嬴天放走至轿前,弯腰抱出琉璃,扶住她站在巍巍的宫门前,“琉璃,我们到家了。”穴道被制,琉璃被迫靠在他的怀里,她美眸闪动,闭上眼无语。

  殿前诸人一时皆呆,都为琉璃的姝丽容色震撼,天地间真有如此绝色,董湘秋更如腊月天头上浇了雪水,从头凉到脚。成修心想怪不得五爷强势出手,这红颜是绝品,平常人家是无福藏有的,只是五爷想赢得美人心,还有待商榷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不会太太平了。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的就是这样的绝色佳人,侍女们忍不住偷偷看坐在紫檀木软榻上的高琉璃,都目眩,楚国夫人,这是琉璃的封号,真是太美了,只是高夫人从进府起没有一丝笑容,也是,飞仙院前后戒备森严,正堂前曾校尉带人虎视眈眈,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王爷理亏,强抢了这神仙似的天女。王爷每天来,她也不睬,王爷好脾气,自言自语一番,整日有珠帛锦衣美玉送入,董女官眼睛都红了,高夫人不仅看都不看,连开口都没有,五天里,大家几乎以为她是哑巴了。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鸾凤水晶屏,芙蓉锦褥,墨烟冻石鼎中喷散幽香袅袅,笙箫鼓乐之声,通衢越巷。玉案上朱红裙,赭黄罗衣还有金花翟冠,夫人统统视而不见,众人都暗暗发愁,夫人开口了:“我要见他。”

  她的贴身侍女们早已倒戈相向,如奉纶音,对曾校尉说:“夫人要见王爷。”如传懿旨。

  董湘秋气得暗咬牙,这几日她一落千丈,成修那日当着众侍女说,“董女官,今后你有主子了,要谨慎侍奉。”说得她满脸涨红。本来应该她去传话,可她怎甘心做驱使,她满心算的是当主子的。见侍女抢先,又不忿,瞪了那侍女一眼,走到门口,刚说了:“是夫人请...”王爷二字还没说出口,就见曾卫阳飞似的走了,众人窃笑。

  嬴天放走了进来,侍女们行礼,琉璃却不动,他坐到榻的另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有话说,是吧?”

  琉璃一顿,嬴天放一挥手,众人都退下。

  “为什么?”琉璃问。

  嬴天放注视琉璃,每天、每次见到她,他总是轻松和喜悦的,虽然她无动于衷,没有好脸色,他微笑,这大概就是着迷了,秀色可餐,“没有理由,本王喜欢。”

  琉璃一滞,“睿王爷何等尊贵,可知强抢乃是违法的。”

  “无妨,琉璃能欺瞒朝廷,本王区区小事又算得了什么?”他笑,看她脸色一红。

  “你把书墨如何了?”琉璃想自己太天真,跟一个强人讲王法。

  嬴天放脸一沉,想起那小子跟在琉璃身旁二月有余,算他幸运,从不知琉璃是女儿家,他探手握起琉璃的下巴,有着凌厉:“你是国夫人,有些事不用知道。”

  琉璃和他对视,“你说。”

  “晚上在集贤堂见见许郡的重臣和戚属,你准备一下。”他威胁地看她。

  “不,你说如何了?”她毫不屈服。

  “你...”嬴天放无奈,也有赞赏,“如你所愿。”

  琉璃舒了一口气,她选择相信,她进府后才确定自己落入睿亲王之手,她听裘叔不止一次说过这个灭了许国的亲王,说他手段严厉,是许国旧日贵族中的阎王,却是一个治民有术的贤王,虽然眼见之下她有些怀疑,她还是相信嬴天放应不会为难书墨。

  “要我从命,可以,你放了裘叔,让他们离开此地,不能派人追踪。不然,琉璃不会吝啬生命。”琉璃竭力不畏惧,看着嬴天放渐渐收敛笑容,“这是我的条件。你只能拿他们威胁我一次”

  “你跟我谈条件?”嬴天放手指放松,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可以听得她的心怦怦地跳跃,他轻哝:“我的琉璃,你可知和虎谋皮,会有很大的代价。”

  她轻颤,却一字一顿地:“琉璃可成齑粉。”

  “好,本王同意了。”他的骄傲也不容许他靠着别人来达到目的,“本王安排你们见面,决不追踪。”高琉璃确是绝色佳人,他要收藏她,他要得到她,而且会让她心甘情愿,只是痴情二字未免可笑,皇兄和宋贵妃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裘氏夫妇的作用已经结束了。

  因为不在京师,册国夫人的典礼简单了不少,跪听册文,遥向京师行了三跪六叩大礼后,在德阳殿拜见嬴天放后就算礼成了,大妆朝冠的琉璃,风华绝代,姿容冠世,殿上诸人皆心驰神摇,嬴天放改变了主意,当晚琉璃并没有出现在集贤堂大宴上。

  笙歌曼舞,琼浆玉露,集贤堂的大殿里照如白昼,舞姬们翩若惊鸿,人们不时发出几声赞叹,正中主位上的嬴天放若有所思,午间琉璃和裘氏夫妇见了一面,他以为裘氏夫妇不会离开,出乎意料他们却走了,琉璃到底说了些什么,裘氏夫妇的下落并不难找,但他既然承诺了就一定要做到。可他隐隐有些不安,琉璃似乎是太镇静了。他看了在旁侍立的成修一眼,成修会意,抽身从右侧门出去,走下三层的台基,是一段长长的甬道,定昆池从眼前绕过,过拱桥,是飞仙院蜿蜒开来的宫墙,守门的骁骑军执戟肃立敬礼,曾卫阳迎出,陪他入院,走到二门前,遥见画堂灯火辉煌,珠帘玉壁间烛光闪烁,锦衣侍儿林立,堂前红衣侍从恭立,外面有骁骑军守着,应该不会有差池。

  夜空中星光晦涩,沿路有大红灯笼高高垂挂,在风中摇摆,侧耳倾听,隐约有丝竹鼓乐,画堂深邃,笼得住高夫人麽?但愿一切无事。

  ☆☆☆☆☆☆☆☆☆

  烟腾雾绕中,侍儿扶起琉璃,披上纱罗,长可及腰的乌发柔顺地服帖在玉肌雪肤上,慵懒的娇容使擦拭玉体的侍女们脸红耳热,楚国夫人的美丽就连同为女性的她们都为之倾倒。

  莲花汤池的隔间,侍女们服侍琉璃着装,披上绣花缎毛里袍子,打开朱门,风里还有零落的雪子,早有侍儿打上了青紬油伞,四名侍女提着彩绫银箍风雨灯,照引着琉璃穿过梅林,梅花已含苞,枝干上覆了一层薄雪,朦胧的月色下映衬得十分秀丽。进了垂花门,就见芦雪阁三层的飞檐上,缀满五色绢灯,阁内的煌煌灯烛之光,透过茜纱窗帘泻出,琉璃踌躇了一下,踏上阁阶,侍婢们打起织锦门帘,阁内燃着瑞炭,温暖如孟春时节,她的心一颤。

  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阁门呀的一声合拢,琉璃仿若才回过神来,眼光飘落在垂着珍珠流苏帐的锦榻上,一身淡绛绫袍的嬴天放拿着书卷,显然已等候多时了,看着她,眼里有着惊艳,他走到她面前,“就让本王来为夫人服务。”为她褪下外袍,嗅着她身上的幽幽兰香,“微风玉露倾,挪步暗生香。”他赞叹,拥住她,吻在她的如意髻上。

  琉璃绯红了脸,一直强奈惊惶的心房猛烈地跳动起来,从昨晚的暗示,到今早嬴天放说今夜到芦雪阁赏雪观月以度良辰美景,她是紧张、害怕,她虽不知事,却也知这一天早晚都会来临的。

  从重阳到瑞雪纷飞,嬴天放天天留宿在飞仙院,众人都以为她受尽了无限的宠爱,的确嬴天放也真的无所不及地向别人显示他的爱宠:美钻古玩源源流入,罕世的青花秋江渔乐笔筒放置在她的书房里,为她的父亲整理手稿,文章编纂成册,更为她修建了莲花汤池,从上京调来裁剪巧手打理她的四季衣物,汝州城哪个不晓睿亲王为美人一掷万金。

  可嬴天放没有和她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肌肤之亲,他们的相处,是一开始她的静默,渐渐有博弈,品文,嬴天放精通音律,后来两人有笛箫和鸣,这个时候的嬴天放犹如谦谦君子,若非他强娶在先,若非他每晚总是强势拥她入怀,她几乎要松懈下来,把他当成知音了,可她警悚地感到他儒雅中的冷硬,她明白,在他眼里,她是一块上等的美玉,他得细细鉴赏,优雅地享受。

  “琉璃。”她的发髻一松,嬴天放抽走了翠梅簪子,秀发蓬松开来,她又神游太虚了,上天太厚爱她了,才貌俱全,可他没了耐性,她象一块磁石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分散了他的心思。他捧住她的脸,“看着我。”他低沉的声音里有着诱惑。

  琉璃依言看向他,一惊,他的眼中熠熠放着烈火,“琉璃。”他捻起一绺秀发,怀里的佳人微颤娇怯,浴后的清新兰香让他意荡神驰,而她眼里尚有的清明让他挫折,高琉璃,恭顺之中带着不屈,所以他反而放缓了脚步,想让她心甘情愿。“真香阿,琉璃,你是为今夜沐浴吗?”火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边,他蛊惑着,轻笑:“本来小王还想和夫人讨教一番古筝,可是现在好象没有时间了。”

  琉璃有些迷茫,明了他的语意时,脸生红晕,她是为舒缓惴惴的心绪才第一次去了莲花汤池,并无刻意之心,她启唇欲语,嬴天放掩住朱唇,“嘘,小王可不想听你这妮子没有风情的话。”灯下,琉璃妩媚而娇艳,嬴天放的情火汹涌而出,他佩服自己竟能把持到今日,简直是圣人了,他双手抱起她,暗哑地:“我的琉璃儿。”

  琉璃身子腾空,不觉惊慌地呀了一声,这娇呼更撩人心弦,嬴天放大踏步走向锦榻。

  镂花的金钩摇晃,雕漆几上的古筝无言,窗外的雪似鹅毛纷纷堆砌在这琼楼玉宇上,只有瑞炭滋滋地燃烧,不时有轻微的爆裂声。

第四章总是波澜起

  “王爷来了,王爷来了。”

  几句娇音呖语,水榭里软榻上看书的琉璃吃了一吓,抬头看却是檐下架子上的雪衣鹦哥,身后侍立的大丫鬟双成笑道:“这都是我素日说的,难为它学得清楚。”

  已是孟春时分,桃花夭夭,梅蕊胜雪,花影缤纷,琉璃站起身来,满院春色,心中不无惆怅,一晃,进府已有半载,看着秋去冬来,转过年,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她却茫茫然,不知自己的身心将落向何方?抑或这样下去,安之若素地做楚国夫人?睿亲王是宠爱她的,以后呢?再美丽的风景也有厌倦的时候,他会再纳新人,还会有尊贵的正妃,她只是个以色侍人的小妾,低眉顺眼也许还不够,得有心计和手腕固宠,为自己,也为可能有的孩子,争得地位和宠爱。

  她打个寒噤,想起去岁母亲临终前的话,幸福、快乐,已渐行愈远了。她养尊处优,吹笛弄箫,以后和所有的贵妇一般,只有在寂寞空庭时感伤地忆起自己曾有过的才情,自己也有过的理想,在他人的眼里,贵为当今爱弟睿亲王的侧妃,令多少闺阁千金暗中艳羡不已,过年时意外地看到几位高家的婶婶和堂姊妹们,看到飞仙院玉兰绕砌,彩焕螭头,羡慕之意溢于言表,前日,二婶求见,说她的堂妹容貌出众,与其王爷他日娶了别人,不如就引荐自家妹子,不但不会分宠,还可做个帮手,她不置可否。晚间嬴天放就问她,她一愣,淡淡地说:“这事全由王爷。”纵知身边都是耳目,心里还是有被窥探的不舒服。他似乎有些不快,她也不在意,她已经侍寝,却没有取悦他的义务。

  蝴蝶飞飞,蜻蜓掠过日湖,阵阵涟漪,她嫉妒吗?她想占独宠吗?不,半年前她并非执意想出关,可现在,她心中的渴望在薄薄地积蓄着,她想挣脱,飞离这令人窒息的金丝笼,嬴天放的确宠爱她,就像这灵巧的雪衣鹦哥,每日有人喂之精美的水、食,它抖动翅膀,学舌,愉悦着人们,虽然它的羽翼丰满漂亮,却不能够飞翔,执意挣脱,只能换得人们的呵斥,并落下片片雪白的羽毛。她不想和它一般,成为这华丽宫殿里的一个摆设,失去自我,最终被湮灭。

  一入侯门深似海,她的温顺并没有让嬴天放对她宽松些,无论什么时候身边总有侍女仆妇,二门外有王府的卫队--骁骑军,他倒没有禁闭她,有时还对她说城中士绅内眷们有邀约,不妨出去走走,他也带她去汝州的闹市,定昆湖泛舟,到城郊踏青,他几乎寸步不离,偶有走开,也有人牢牢看着她,计无可施,逃脱是痴人说梦。

  “在想什么?”她被拥入一具温热的胸膛中,嬴天放的声音里有些歉疚。

  他转过她的身子,审视地看着琉璃,可是他失望了,昨晚他没有来飞仙院,似乎对她毫无影响,她的杏眼还是那么清朗,脸色还是那么柔嫩,看不出一丁点失意和黯然,只是一种敷衍的温顺,美人如花隔云端,他一早却忙忙回府,只处理了几件事就进了飞仙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的眼神含着锐利,像是探求着什么,琉璃不由自主的避开,有些许仓皇。

  嬴天放恼怒起来,前日的不快,新旧事情一并涌上,他对她温柔体贴,拿无限的耐心柔情蜜意地对她,而她仿佛从来不曾看见,更无论真心接纳过他,他的骄傲和自尊受到了挫伤,他有一种冲动,想狠狠撕开她平静无波的脸孔。

  他稍推离些,“本王昨日没有回府。”他宣告着,希望听到她追问,盘查他的去向。

  琉璃哦了一声,见他催促地看着她,“您昨晚派人来说了。”

  董湘秋幸灾乐祸地告诉她,王爷昨晚召幸了藕香榭的头牌叶三娘。

  “她没有一丝妒忌之色。”嬴天放愤愤地想,歉意全都无影无踪,昨晚在别院夜宴中,他因为烦躁有些披酒了,侍酒的叶三娘秋波汪汪,凄楚妩媚,勾起了他的爱怜,女人么就该是这样楚楚可怜,他就由着叶三娘扶他进了寝房,酒性过了,他又懊恼,叫了人来,拿出一笔巨款给叶三娘脱了乐籍,从此不用生张熟魏,临时就住在这别院里。他本想回府,转念又找来成修,问夫人如何反应,成修回报夫人说了声知道了,用了膳,在花园里盘亘多时,看不出有什么心事。他恼羞成怒,索性留在别院,叶三娘错以为他对她终于有了安排,喜不自胜,嬴天放也不去纠正她,他这么堂而皇之的作势,肯定会有长舌之妇传给琉璃,那她该惊慌了吧?谁知....。

  “本王没有来,你一点都不在意?也不关心?”他气势汹汹。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颇有些小孩子讨不到糖吃的别扭样子,她想了想,决定从谏如流,“那王爷好些了吗?听说王爷您多喝了几杯?”

  他的怒火腾就窜了出来,她还是在敷衍,在她眼里,他一个堂堂的睿亲王竟没有一丝意义,说不定她会为昨晚难得的悠闲开心,他一拽她的身子,牢牢地禁锢着,狠狠地擒住她的双唇,强项地开启,试图逼迫她坠入激情,又像是要把这几日的怒火发泄。

  众使女都退出了水榭,厚重的外帷垂落,水榭成了幽闭的暗室,琉璃惊慌失措了,他一向都是温文尔雅的,今天突然变成了猛兽,她死命抗拒着,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王爷,您...”她的唇再次被占据,辗转啄吮,他的手滑入裙下,嘶的一声裂帛,滚烫的手心已按在她的腿间,琉璃再也忍不住惊恐,眼泪流了下来,嬴天放尝到了咸涩,他一震,撑起身子,看身下的琉璃衣裳凌乱,发髻松散,惊惧交加,他坐了起来,抱住琉璃颤抖的娇躯,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他吓坏她了,他吻着她的发顶,第一次真的有了悔意,“对不起,琉璃儿,对不起,别怕,没有了,都结束了,别怕阿。

  这次事情之后的几日,嬴天放极尽温柔,试图消弭二人间的隔阂,他沮丧地发现琉璃的敷衍中有了冷漠,他远比皇兄当日还来得窘困,贵妃是有情的,只不过那人性情淡泊,不肯轻易动心,如今他们的麟儿将要出生,皇兄是心满意足了。而琉璃,也许他一开始就错了,她的心从来没有落在这里,他强纳了她,她是为裘氏夫妇才就范,这兰殿桂阁,他这显赫天下的亲王都不在她的眼里。

  成修走进德阳殿的书房,看见五爷拿着卷宗,焦点却不在上面,竟是出神了,他模糊听得前几日五爷和夫人有些龃龉,他叹息,夫人之姿世间罕有,以一个弱质女子金榜折桂,才情不让须眉,有此胆识,任何男人都会不惜代价掠取,五爷这样做了,却又以常情看待夫人,只怕是要落空。他微咳了一声,“五爷,京中内府专差传送,贵妃于一月初九寅时诞下皇三子,母子平安。陛下已大赦天下。”说着递上本子,嬴天放赶紧接过打开,却是皇兄亲笔所写,稍有墨迹晕开,想是皇兄大喜若狂之下失了章法,他高兴地:“礼物可曾备齐?”

  “洗三礼早在年前已送到京师了。如意、象牙早备下了,还有用金丝和点翠加嵌宝石、翡翠、珊瑚的连枝瓜果盆景也做得了,五爷要不要看看?”

  他一怔,“本王没有叫人做过盆景,是谁送上来的?”

  “是楚国夫人,她说这些珠宝放着无用,她亲手做的,请五爷做个贺礼。”成修恭敬地回答。

  嬴天放不是滋味,拿珠宝做盆景,厌弃之心昭然,她分明以此来回敬他,他挥挥手,成修令门外侍卫搬入,是用了铜鎏金錾花的方盆,由各色珠宝构成瓜果图案,盆中的泥土是米珠填充,组成福寿绵长的吉祥字样,端的是五彩纷呈,晶莹剔透。

  “夫人说是取子孙绵泽之意。”

  嬴天放点头,高琉璃果然是明珠,虽比不上精雕细作,却也是匠心巧思,“很好,立刻送进京城,务必赶在皇子满月前。”他看了看日子,今天刚好是洗三吉日,宫中此时必定热闹非凡,他揉揉耳朵,母妃又在念紧箍咒了,年前她派人来要他带琉璃进京,想看看这个媳妇儿。他回信说一来皇兄重任委托,待到明年他这里政事上了轨道,到时他可交给干吏能员,就可卸任回京了,二来路途遥远,来回不便,中秋他已回过京城,过年就不回去了。

  蓦地想起前年冬天他陛辞出京,曾对皇兄说过的那番话,也许他也应该省思琉璃到底想要什么,也许他也该留点空间给她,再看皇兄的书简,他心里有了主意。

  “请吴学台到书房来。”

  晚间,嬴天放到了飞仙院,琉璃揣测他是否为盆景之事不悦,一直到晚膳结束,看他脸上并无愠色,很高兴地告诉她京中来信了,她的礼物也送了出去,“没想到还能做成如此别致之物,夫人真是慧质兰心,皇兄和皇嫂肯定特别喜欢。”又令人搬进一木匣,打开是四册书卷,落款正是高行森,琉璃这下惊喜莫名,她从来没有给嬴天放行过礼,顶多欠身。她当即下拜,父亲多年的宿愿终于得以实现,嬴天放趁机握住柔荑,“你先别谢我,我还有事要你应允。”说着令侍女们退下。

  琉璃有些警惕地想退后,眼里有一丝惊惧,想想盆景之事还是太挑衅了,万一惹了他,她不是自讨苦吃?

  好象他随时会兽性大发的样子,嬴天放叹气,人,真的不能犯错,那次实实吓着了她,“琉璃,我叫她们退下,只是想和你好好说说话,没有他意。”这几日他虽搂她入睡,可都克制着,几乎成圣人了,难道还不能表达他的歉意和诚意吗?

  他坐了下来,琉璃犹豫了一下,捧了茶盘放在紫檀雕几上,对面坐了,砌茶,把五彩薄瓷茶盅递给他,嬴天放几乎受宠若惊,虽知是书卷的面上,还是喜孜孜的,端茶慢慢品味,这眼里眉里都带了笑意。

  “是这样,皇子降生,各地都有庆典,我已下令在二十七日为皇子举行吉祥摇车礼,在学宫举行,邀郡内文武官员、士绅大族参加,到时的礼金和物品我叫人折算成银两,由亲王府出同样的数目,两笔款项专用来资助境内贫寒幼童进学,既为皇子祈福,又以他名义德泽子民,皇兄不会反对,皇子会是储君,就先为他笼络将来的人才。受了人家的钱,就要招待人家,我另外在梅园大戏搂,招了两班名戏班唱许郡的大戏昆腔《游园》,内眷到时就要劳烦夫人主持招呼,夫人意下如何?”他说得口干舌燥,随手又端过茶盅一口喝了,才发现是琉璃的,见她凝神听着,似不以为异,不由心中一乐。

  “可以吗?”琉璃在府中一向都很少走动,她不愿有人瞩目。可嬴天放说得冠冕堂皇,又是好事,她现在是位同公爵的国夫人,尽点义务好象也是应该的。

  “你放心,事情我都安排妥了,我还请了吴学台夫人帮衬,我的琉璃,可是赴过曲江宴的探花郎,这区区小事不会难倒吧?”

  琉璃横了他一眼,“您不用激将,我从命就是了。”

  ☆☆☆☆☆☆☆☆☆

  二十七日,风和日丽。

  八位德高望重的夫人和琉璃一起,吉时在飞仙院的正堂象征性地推了推摇车,祈求皇子从此万事吉祥,时辰尚早,琉璃请诸位夫人在西厢房宽坐,侍女们穿梭送上香茗精点。几位夫人来时家主都有嘱托,楚国夫人内秀,不善言辞,笑颜盈盈中,学台吴夫人开朗,先打开了话匣子:“每次见到夫人,都是这般美丽出尘。听说夫人的父亲是大儒高行森先生,我家老爷常常提起,十分推崇先生的文章,夫人必是家学渊源,有机会我想带小女拜访夫人,让她也沾点夫人的慧心。”

  汝州知府程知愚的母亲元夫人年纪最长,“老身还听说夫人为这次幼童助学捐出了一大批珠宝首饰,夫人德貌双馨,是乃我郡子民的福趾。”

  琉璃微红了脸,“几位夫人谬赞了,琉璃应该的。”

  元老夫人缓缓道:“我们有个想法,大人们都尽了力,夫人又作了典范,我们几个也想有所贡献,汝州城有几座破败的荒庙,我们出钱出力重新修缮改为义学,这后续购买桌椅书本、文房四宝、请夫子还需一笔钱,我们几个家里殷实,些许财物不算什么,可我们做了,其他人必得附从,各家自有状况,岂不是为难了她们?”

  吴夫人奉上茶,接口:“所以呀,我们有个计较,除了我们,一概不要她们出钱,请几位琴棋书画精通的内眷,表演些才艺,让外园的爷们见识见识我们女子也有不逊男儿的,请他们出钱赞助,数目不拘。最好这款项能充朝廷的善款,这就要请夫人向王爷说项了。”

  琉璃点头,“这是好事,王爷想必不会驳回。只是到时如何进行,还得拜托诸位夫人了。”暗忖这些官家贵妇没有骄矜之色,又有如此善意,可见人也不能一概而论,并非个个飞扬跋扈。

  话说得融洽,一时满室笑语晏晏。

  早春季节,梅园里梅花竟妍,暗香浮动,花园深阔,以大戏搂作屏障分为内外二园。这戏楼建筑独特,两座戏台相连,间壁是一排高大厚实的金丝梨木门组成,门里是三卷勾连搭全封闭式建筑,当中是大厅,周边是二层的围廊,整栋房子不用一颗铆钉,金砖墁地,听戏时曲调清亮飞扬;门外是同等规模的戏台,却是露天的。最奇特处是这门合上,内外戏台各自演戏,互不影响,打开大门,却成了一座大戏台,内园、外园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琉璃到时,正中地上团团放了白玉嵌纹石桌,锦簇绣丛一般,衣裙明艳的夫人闺阁们早已恭候了,楼上一色八张紫檀雕花太师椅和同款的茶几,金盏玉碟,时新瓜果摆放,正中一把铺着黑绒底子撒满醉红海棠叶儿的花梨木短榻,榻前雕漆几,还多摆了一只提丝戗金五彩盒子,显然是为琉璃设置的。

  众人行礼后,纷纷归座,戏台就开锣了。

  帷幔徐徐拉开,一派生机盎然的春天画图,丫鬟伴着小姐出场,台下众人一时哗然,琉璃身后的双成咦了一声,琉璃转眼见吴夫人皱眉,以眼神询问,双成不敢答,侍立在榻后的董湘秋讥笑着:“是叶三娘。”

  “她怎么会在这里?你去问问班主。”吴夫人示意身后的仆妇。

  “我去。”董湘秋抢着,顺着围廊过去,东首正是化妆间,问明班主,说是台柱突然倒了嗓子,闻听叶三娘精于此戏,又已脱籍,也是急得没法度,就请她代演了。

  董湘秋幸灾乐祸地回禀,用脚趾头也能猜得出叶三娘动了手脚,她知道外头都传言王爷为叶三娘赎身是欲纳为姬妾,她恶意地想,二人最好争执,丢丑现眼。

  琉璃只哦了一声,“看戏吧。”并不在意。

  楼下和楼上的,见并无动静,都息声,暗想:“这戏里戏外都是戏阿。”

  不说台下心事,叶三娘不愧为名姬魁首,飞眼顾盼,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风情,在这出戏里浸淫颇深,唱腔做工韵味独到,大家很快被她的精彩吸引,她唱道:“残花酿蜂地蜜脾,细雨和燕子香泥。白雪柳絮飞,红雨桃花坠,杜鹃声又是春归。纵有新诗赠别离,医不可相思病体。”把一个闺中少女在东风里赏春景思念情郎,情真意切,演得维妙维肖,众人不禁沉醉。

  叶三娘一甩云袖,心中好不幽怨,“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幽闺自怜...”他人皆以为她将是睿王新宠,她原本也是自得暗喜,却不料那日王府内务管家到了别园,给了她一笔钱,请她自便,并迁出别园,她好似坠入崖底,说什么也不甘心,借故未找妥房屋,迟迟不搬,企望王爷再来,她自许除了出身,她的工容才言无不出众,定是楚国不容,王爷才改了初衷,不然那夜王爷怎会和她缠绵?望穿秋水,却等到了王爷在梅园请戏,楚国夫人将在内园招待贵妇的消息,她灵机一动,重金买通戏班小厮,台柱就倒了嗓子,她精昆曲,声名极大,班主经有心人提醒,前来拜访,旁敲侧击她和睿王关系,她故意含糊其辞,好象是见妒未能容的样子,班主以为她是睿王外室,在众贵妇们前抛头露面,也不算委曲,本来还虑是否会得罪楚国夫人,叶三娘柔媚垂泪,说是侯门难进,很想借此机会向楚国乞求陈情,她却有此心。美人哀泣打动了梨园出身的班主,怜她红颜薄命,就请了她来。故而她一上台,也不张望楚国到底怎生模样,竟一心一意投入戏中,好叫人见怜,果然台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情感全被驾驭,她矜持自得望对楼望去,这一眼好似几十瓢冷水从头上浇将下来,冰到心底里,浑身一颤,“喂呀,似这般姹紫嫣红,都付与断井颓垣。”这一句真是哀婉之极,珠泪暗滴,委顿身肢,不胜地偎入旁边的丫鬟手中。

  若非碍着楚国夫人,这些爱戏的夫人早叫好看赏了,只是这楼上是巍巍国夫人,台上又是暧昧不明,待帷幔垂落,竟有些冷场,琉璃心中雪亮,这叶三娘也真有才情,可惜她找错了人,这般女子不容易之处非常人可比,不想为难她,对董湘秋耳语了几句,董湘秋虽诧异,却不敢违,走前一步,“夫人说演的极好,看赏。不必谢了。”早有王府的侍从抬了一箩筐制钱上去,另有人捧了宫绸、金银锞子给叶三娘,这下楼里顿时热闹起来,纷纷有人跟进,围廊里众夫人见琉璃不妒,皆暗异她有如此气度,怕叶三娘抢了风头,吴夫人站起宣布了商量好的事情,众人再次喧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顿时这注意力全都移了,交头接耳,有人跃跃欲试,又怕大庭广众如何使得?“大家不用害羞,我早叫人备了猩猩毡帘,当中一挂,外园里的大人、老爷们听得清楚,却只能看个模糊影子,画画书法弹奏上佳,舞蹈不宜,有能者只管报到元老夫人处,不公开姓名也行,叫老爷们瞧瞧咱们女子不是全不如他们的。”吴夫人又笑,“说不得会有凤求凰哦,我都替大家记着,有意的悄悄儿和我说,包在我身上。”

  气氛越发活跃,吴夫人是出名的热心,她牵线过好几对如花美眷,台下适龄的闺阁们果然有几分动心,有夫人带了头,元老夫人就收了纸条上来,几位夫人一商量,选了九个,取个吉祥,请中选的准备了。王府的侍从就开始一扇扇地挂毡幔启开金丝梨木门。

  趁着准备之时,班主按例带主演来给位高者磕头谢恩,琉璃本不欲见,董湘秋插嘴说若不见,对戏班往后声名不利,她是存心想看好戏,琉璃得宠又有今天的风光,她妒忌得牙痒痒。

  吴夫人瞥了董湘秋一眼,她觉察这个女官似不怀好意,对琉璃点点头,“是有这一说,夫人就见他们一见。”

  台后的叶三娘心中怨怼,她恨高琉璃连一丝光耀都不留给她,恨她的风华绝代,正自卑又自怜,班主叫她,她本不想再去低人一截,反正她只是客串而已,转念起了怨毒,她说什么也不能让高琉璃太过称心,就和班主到了琉璃跟前,施礼,没等班主说感恩的话,款款站起,顺手接过侍女欲奉上的香茶,“小心烫呀,夫人,早听王爷说过夫人有稀世容颜,三娘得见芳容,三生有幸。”说着直接递上茶去,却是一幅准妾室敬茶的模样,机灵的双成上前接过,瞪了她一眼,眼中有着警告,叶三娘一窒,心中的怨恨象油烹一般,“听说夫人出身昌城高家,高家可是旧日的国戚,夫人果然雍容华贵。”言下之意暗讽琉璃是亡国之女,却侍奉灭国的首领。

  琉璃微微一笑,她虽无看低叶三娘之意,却也不想和她敷衍,“戏很好,班主费心了。”她淡淡说了句客套,双成示意心中后悔不迭的班主退下。

  叶三娘以为琉璃不屑和她说话,正触动她的自卑,怒火燃烧,失了理智,“妾身还听说近日出书的道学大儒高行森是您的先令尊,怪道夫人如此出色,王爷那样爱重。”她说得尖利,“道学”二字尤其咬得重,旁边的人都转过身来,竖起了耳朵。

  琉璃心中有了薄怒,冷嘲热讽她是亡国之女,她不生气,却又暗指她以身侍酋是不守贞洁有污父名,这是辱及父亲了,她抬眼正视叶三娘,黑水丸的眸子中有着明了,叶三娘不自在地避开,琉璃笑了:“我虽孤陋,也知风尘自有奇女子,三娘之名一点也不言过其实。”见叶三娘洗净铅华,俏生生一个美人,终又不忍,“敝帚自珍,三娘何须毁之。”暗劝她爱惜羽毛,不要失了检点。

  众人皆窃笑,叶三娘思及己身,满面羞惭,惊觉自己竟失了分寸,倘若此话传出,这汝州城哪还有她存身之地,吓得颜色急变,忙忙地退了下去,急忙回别园欲收拾细软却遭闭门羹,叶三娘忧惧,生活无着落,只得跟了戏班,改了名姓,真的做起了优伶。

  叶三娘的挑衅很快只是一段插曲,众人的注意力被守备千金的古筝吸引,只有琉璃身后的侍女消失了一个,董湘秋眼尖,不由悚然,想起平日里自己多有皮里阳秋,该不会传到王爷耳朵里吧?赶紧显出恭顺的模样。

  戏台上几位夫人和千金或抚琴弄弦,或泼墨挥毫,朦胧见得淑女风范,外园的士绅们都觉得新鲜,颇有趣味地观赏,也有人出钱买下书画作品,黄罗伞下嬴天放对身边汝州知府程知愚道:“不错阿,汝州不愧曾为陪都,音律上乘,闺阁之中也有高山流水之音。”

  年轻的程知愚文质彬彬,是许国的末科状元,因正直不阿被下了大狱,嬴天放赏识其才和人品,建制许郡后委以重任,是他属意的节度史人选,程家是几代书香,寡母守节抚育成人,很大程度上代表着郡内的士子清流,重用他可笼络一大批世族,程知愚还未娶妻,嬴天放有意让他尚缙云,他已经发了信函到京师,请皇兄和母妃斟酌。

  台上一阵琴声流泻,众人不由驻足,停止了交谈,悠扬轻快的琴声在梅园回荡,如九雏鸣凤,又如闻到春天陌上杨柳的气息,更恰似听到秋天百泉迸流的激越,一曲终了,四座沉静,只觉余音绕梁,令人久久神往。

  程知愚半晌叹道:“此曲应是天上有,听此仙乐,当浮一大白。”

  如轰雷般的掌声响起,年轻的士大夫们,脸上都有倾慕,不知是谁家的千金?顿时纷纷投钱,有人写了条子进去,欲求再聆听一曲,却见台上侍从开始锁门,当下都暗想一出园门,就直奔吴府,一定要捷足先登才好。

  嬴天放略含笑意,看着那些士子写在脸上的心思,微微有些不愉:“怎么琉璃也弹琴了?她是国夫人,身份尊崇,何况单子上也没有她的事情。”又想琉璃不喜张扬,必是有缘由,可觉心中还是有些烦闷。

  “王爷,已经收到善款五万两,这是名单。”吴学府递过一本朱红手本,嬴天放略看了看,沉吟:“加上前两笔款项就不是一笔小数目了,你们筹谋一下,设个专项,专款专用,钱由知府保存,学府请款,你们两个辛苦些,委派专门人手负责此事,这是皇子的专款,派用之人不可有贪墨。”

  “谨遵钧旨。”两人躬身称是。

  “知愚,这善后你带人处分吧。”嬴天放起身,文武官员、豪绅士子们恭送如仪。

  晚间,嬴天放似不经意地问起,方知原委,原来第九个是汝州首富千金,自小有癫痫之症,临上场时突然发作,一时手忙脚乱,琴已安放,也来不及再委派哪个,琉璃这才临时救的场。

  “有什么不妥吗?”琉璃回过头来问。

  月细如钩,浅淡的月光洒落下来,照得窗台镶上了一层银霜,琉璃在月华中,意态悠雅,那眼睛似蝌蚪一般漆黑纯净,流眄顾盼,嬴天放不觉痴了,突又想起叶三娘之事,心中着实惭悔,欲语又止“不,很好,四座无言星欲稀,只是我有些妒忌了,那些凡夫俗子怎有幸听得这天籁?我知道你受了委曲,我...”平生第一次嗫嚅。

  琉璃看着窗外蓝得发紫的天穹,没有一丝云彩,“在别人眼里,我是名正言顺的贵夫人,她是低贱女子,其实真正委曲的是她,她没有错,您别太为难她了。”再怎样的男人都是不会反省自己的错,尊贵如他,从来只有他人自动捧上真心的份儿。

  嬴天放从身后抱住琉璃,“琉璃儿,我是摧残了你,还是珍惜了你?”他似是询问,又像是自言,他扳过娇躯,吻住她粉红的唇瓣,“我渴望的...”他的手在游弋,房内想起低低的喘息,只有这个时候他是成功的,让琉璃意乱神迷,少了平日里的疏离。

  他有什么是渴望的呢?权倾天下,什么可不都是唾手可得吗?琉璃只想到此处,九华帐里坠入了沉沦。

  半夜,她醒了,看着身旁沉睡的男人,他闭着眼睛,嘴角微翘,没有了霸气,反而有些孩子的稚气,她想起裘叔临走时对她说:“小姐,睿亲王虽然霸道,却也是礼贤下士,治政有方,你终要有归宿,也许睿王会是好对象,他够强悍,足够力量保护你,让你一生平安。你的美丽不是你的错,可是这样的美丽也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消受的。”裘叔他们现在应已回了昌城外的山谷了吧。

  女子,对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会有些情愫,琉璃也难免俗,虽然她是屈从的。可她又非坚持女子必得守贞节,母亲唯一一次反对父亲,就是反驳他的贞妇论,她说过“倘若两人至情不愉,妇为夫守,夫也理应为妇守,但若长年守寡或遇人不淑,再嫁为自己争取幸福,又有什么错呢?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人不过再嫁,比起男子薄幸,不知要好上多少?屠夫可以立地成佛,禽鸟可以择木而栖,士子可以择贤君而侍,独为何不许女子有重生的机会?”记得那时鸿儒大家的父亲被母亲说得哑口无言。

  她的未来如这黑夜是不可知的,动了心会是情劫吗?美丽是禁不起春秋的流淌的,他还会有妻妾,她可做得到等待良人的临幸?琉璃不觉摇了摇头,从小看惯了父母的恩爱,她是没有办法接受的。

  “你在想什么?”她被拥入他的怀中,他逡耘着她的神情。

  “没有。”她闭上了眼睛,他笑得阴沉,琉璃分明又一次拒他于门外。

  ☆☆☆☆☆☆☆☆☆

  三月三日天气新,桃源渡边多丽人,细柳桃树吐蕊处,枝头新嫩引蜂来。

  难得的休闲,也为了让琉璃开颜,嬴天放邀请了几位能吏爱将及其眷属们在桃源游春踏青,顺便为几位少男少女们举行成人礼,用柳枝蘸水拂过头顶,说上几句祝福,就算礼成了,说了无须拘礼,很快年龄相仿的嘻嘻哈哈闹在一起,不时能听到他们清脆的笑声在林子里穿梭。

  林子的一头,嬴天放和东北军的大将军柳闯说话,程知愚听到了笑声,下意识地靠近了林子。他有些抑郁,那天他回到府中问母亲,才知最后那位弹奏《折杨柳》的是楚国夫人,怅然若失,听琴音知雅意,却是名花有主了。

  他沿着桃源往前走,溪流淙淙,两岸桃花灼灼,不远处树林、修竹浓密,百花齐放,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实是宁静休憩的好去处,他蹲下身,水凉凉地滑过,用水净面,仿佛可以把心中的荒诞拂去,今天他有许多公事,可鬼使神差的,他陪母亲来了,楚国夫人果真如母亲所赞美丽非凡么?他又唾弃自己不该有些许妄想?

  他直起身刚想离开,忽听前面有喁喁私语,“夫人,那边有水。”他一跳,下意识地避入一颗古树后,有三位女子往溪边走了过去,梳百合髻穿红绫袄的正是王府的侍女,她们口中的夫人莫非就是楚国夫人?他的心雀跃着,他的理智、教养告诉他,他应该回避或是转过身来等待,不惊动她们。可是他的脚比他更有主张,他的眼睛已经在窥探了,他羞惭不已。

  “这溪水好生清澈。”少妇低柔的声音,程知愚听得真切,带着昌城的口音,他心如擂鼓。

  看她一提月白色绣花的湘裙,弯下腰,拿绢帕洗手,一截皓月般的玉腕,腕间清翡色的翠镯,映照着她半边的白玉无暇,莹白的耳畔垂着明珠铛,微微摇晃。

  “嘎吱”一声,他踩到了树枝,琉璃回头,双成已护在她身前,问了声“谁在哪里?”今日来者皆是显要,双成言语中有些客气。

  程知愚满面赤红,从树后走出,稍往前,“下官程知愚,回避不及,,请夫人海涵。”说着拜下身去。

  琉璃轻轻点头,微微浅笑:“程大人请便。”双成妙目看了程知愚一眼,见他面红耳赤,久闻程大人是个老实君子,不禁一笑,扶着琉璃走了。

  程知愚哪敢抬头,半晌才站直,遥想那一丝笑意,冰雪消融,天地万物竟都不在眼底了,他远望着三人转入林中,不由呆了,站了许久,方怏怏地回转。

  董湘秋地从林中的一条小径走出,若有所思。这些日子来她是忿忿难休,珍儿虽说还是她的侍女,但想今天这样,或是那日看戏,她得随侍琉璃,自然不能带侍女出来,她往日气焰嚣张,现在双成等人对她的差遣,若跟琉璃无关,一律装聋作哑,凡事得自己动手,又见王爷百般迁就宠爱着琉璃,不敢形于色,干脆躲入林子里咬牙,刚才那一幕正落入她的眼中,本来她屏声敛气,惟恐让她们发觉,却见程知愚神思恍惚,一副痴了的模样,心中咯噔一下,仿佛抓到了什么,嘴角浮起冷笑。

  自那日后,程知愚梦魂神牵了,白天忙忙碌碌,夜深人静时,辗转难入眠,这样一个清灵慧秀的女子,想起她的浅笑,心如钉骨般疼痛,她不属于他,他明知因琴生意荒唐,一见钟情更是不该,她是君,他是臣,名份伦理早已定了,睿亲王对他有知遇之恩,王爷是贤王,引他为心腹,士为知己者死,说什么他都是妄念,才觉情声,却是绝望,相思苦绝,却是镜中花,水中月。

  他心中有事,不觉消瘦了,叹息自己竟是情种,“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他站在集贤堂的台阶上,遥望明月,突然想起了这首辞赋,不觉神思,竟忘了这个所在。

  “莫非知愚有了心上人?”一道晴朗的声音打断他的吟哦,他一惊,回过头来,却是睿亲王,一身的便服,微笑着看着他,他顿时一惊,不由悚然,他是在等王爷一起到偏殿,今天说完公事后天色晚了,王爷便留他晚膳,他却如此荒诞,不思图报,殚精竭虑,这和衣冠禽兽有什么差别?他心中的自我唾弃、自我谴责到了及至,脸色有些发青,恭敬地施礼:“王爷。”春末的夜晚,出了一声冷汗。

  “你脸色不太好,待会儿用完膳赶紧回府歇息,本王听说你这段日子里,处理公务,下乡巡视,督察河工,别太累了,身体也很要紧,这样,明日你在家好好休息一天,陪陪老母,尽尽孝道。”嬴天放本来想问问他的心思,前几日皇兄和母妃的信函到了,意外的是缙云也来了,这个丫头,现在仗了贵妃疼爱,越发调皮胆大,说要自己亲眼看过才行,皇兄竟也由着她胡来。见程知愚精神不好,想想这事不急,可缓缓说来。

  程知愚听了此话,更加羞惭。

  回到府中,令侍童准备了炭盆子,拿起案头镇纸下的一叠书笺,叹了一口气,“烧了吧。”

  侍童正是书墨,去年,赵探花在赴任途中暴亡,节度史府还派了专人和书墨扶棺回汝州,他协办了后事,见书墨机灵又有忠心,就收了书墨在身边服侍。

  看着一张张落入盆中,如片片蝴蝶火中化为灰烬,长叹一声,对书墨道,“走,给老太太问个晚安。”

  第二日下午,元老夫人要去文德书院,程知愚陪了母亲前往。

  书院在碧波荡漾的定昆池边,门前青石铺就,杨柳三三两两,十分幽静,是一栋三进的大屋,屋后连带着一个小花园,是汝州的一富户早些年因为女儿青年丧夫立志守节,不忍心看她在长年中消耗枯萎,特意把这栋房子劈出,招收些幼童读书,一来让爱女有事可做,二来也积些功德,对贫寒的幼童免费。

  程知愚扶母亲落轿,见门口停着一顶八抬鱼轩,十几个侍从在门廊下闲坐,是睿王府的人,脚步犹豫起来,昨夜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从此不再胡思乱想,可今天却又放在眼前了,元老夫人哪里知道儿子的千思百转,怕儿子不肯进去,就说:“愚儿,我们几个要和池院长商议,预备把这里改建成女童书院,还想收容一些无家可归的苦命女子,你是官家,露个脸,以后我们办事可硬气多了。”

  程知愚好生诧异,笑道:“叫儿子陪您来,原来母亲早算计好了,不过,有睿王府在,谁敢来找茬。”

  元老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开眼笑:“说的也是,有她在,更不用担心了。”程知愚以为她说的是楚国夫人,暗想母亲有事忙活也好,省得她没事就催他娶妻,就搀扶母亲进了院门。

  池氏住在后进的花园里,一堵影壁作为屏障,和前园隔开,转过影壁墙,有四五米的缓冲,月洞门两旁的粉墙上爬满了常春藤,粉红的蔷薇已粲然绽放,里面琴声激扬,隐隐有金戈之音,果然楚国夫人在此。

  只听得有人娇笑道:“啊呀,我跟不上了。”声音娇美甜脆。

  琴声嘎然而止,就听脚尖重重一蹬,嗖的一声,一只用各色羽毛制成的毽子飞了出来,正打在程知愚的眼角下,他眼睛一酸,竟淌下泪水,元夫人好笑,又有几分担心。

  一个身影跑了出来,“对不住,对不住,打疼你了吧?”那人说着抬头,看到他脸上的泪水,不由愣住了。

  后面有人接了一句,“缙云,你又在调皮了。”

  程知愚忙回身施礼:“王爷。”

  “五叔”“王爷”迎出来的人们都施礼,几声呼唤此起彼伏,程知愚扫视一圈,并无楚国夫人的踪迹,却不知是安心还是失望。

  嬴天放失笑:“缙云,你一来,这书院就成了麻雀院。”那人明艳娇丽,正是缙云,她脸上有汗意,粉嫩玉琢,笑嘻嘻地,“五叔,您到这里干什么?哦,我知道了,是惦记着五婶吧。您放心,我帮您守着呢。”她撒娇地挽住嬴天放的手臂。

  众人想笑可又不敢,嬴天放弹了弹她的鼻尖:“就是这样本王才不放心。没规没居,竟调侃你五叔。”他完全一副轻松的模样,对众夫人们点头示意,笑道:“你们忙去吧,有什么条件可跟知愚说,本王一律派他大力督办,可以拟个章程出来。”

  众人称谢,进了园门。嬴天放拉住缙云的手,招呼一脸拘谨的程知愚,“知愚,你来见见大公主,缙云,他是汝州知府程知愚,才高八斗,可是位状元公。”

  缙云哼了哼俏鼻,眇了高大斯文的程知愚一眼,他就是叔叔信上所说之人,不由脸一红,怪不得五叔叫她到书院来,低声道:“还有怕疼的状元公么?”

  程知愚脸腾的红了,嬴天放笑斥“你打在知愚的泪腺上了,还不陪个礼?”

  缙云吐吐舌头,弯腰福了一福,程知愚忙还礼不迭。

  嬴天放满意地看着这一对郎才女貌,“不错不错。”缙云偷觑,目光碰上,赶紧避开,有些娇羞,轻轻说了声:“我去找五婶。”转身走回园子里去了。

  嬴天放拍了拍程知愚的肩头,笑得意味深长:“知愚,你有本事,能叫我的缙云丫头变得秀秀气气。”

  程知愚心头雪亮,母亲和王爷做了预谋,这位公主说不定也知情,他心里有些被设计的不快,母亲以前从来不叫他陪同,偏生今天不仅让他陪了,还说那番话诓他进来。

  他勉强笑了笑,嬴天放笑着:“知愚,你别往心里去,是本王和令堂的主意,缙云她是知道你,却不知是今天见面,本来依我的意思,由陛下下旨,是缙云她要自己看过,本王知道这件事情你是委屈些,若你心中另有打算,可明言,本王自会对缙云说明。”

  这一番话柔中带钢,又解释了前因后果,听得程知愚只是苦笑,母亲是中意的,王爷又拿出一付由他自主的模样,他能有不同声音吗?当今帝女,王爷爱侄,他可以不畏权贵,可能推托亲情和恩情吗?

  嬴天放见他迟迟艾艾,知道程知愚是君子,又是孝子,谅他不敢违母命,权当他默许了,嬴天放不是看不出程知愚的勉强,可缙云多半是满意的,知愚性子木讷,以后相处了,不怕知愚不动心,娇俏秀丽如缙云应该是手到擒来。

  果然隔天,元夫人来访,把家传的翠绿玉鱼放到了缙云手里,坐受了缙云的蹲礼,这婚事就算口头约定了,只待缙云明年及笄,程知愚也重新以子侄礼拜见了嬴天放,只提了一项:先不要公开,免得别人说他攀附皇室。嬴天放看了他一眼,“知愚有志气,好事,本王自然应允。”

  开了家宴,大家都兴致甚高,程知愚极力控制自己不要望向琉璃,自己在名分上已是侄婿。琉璃根本不知他的心思,她一向很少说话。侍立在她身后的董湘秋却看得清楚,程知愚的余光中分明是仰慕,而且决不是对着大公主的。她看到珍儿,一个恶毒的念头在心中涌起:高琉璃,你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脸上越发恭谨起来。

  缙云住在飞仙院,靠近院西门的五间抱厦厅,和画堂遥遥相对,从飞仙院进去,画堂是必经的。因她即将回京,元夫人频频来看,程知愚也就常常留下来晚膳,常常奉了母命陪缙云在花园里散步。

  春天的傍晚,花园内芳香幽兰,随风柔柔发散,沁人心脾,美丽活泼的缙云,程知愚承认他是喜欢她的,缙云没有公主的娇骄傲慢,在他眼里就像是小妹妹,又像是一只百灵,他倾听她讲寿康宫,还有耿太妃,她经常兴致勃勃地告诉他一些新奇有趣的事情,尽管在他眼里,很多是微不足道的,他还是被她的好心情感染,“今儿我和五婶到了西边的菜园里,没想到那里头不仅别有景致,而且学问大了,什么豆角,荠菜,各色的瓜,连五婶好多都叫不出,你可以陪我去吗?”如果说程知愚先前还有自尊上的不快,这几日和缙云相处,她着实是个天真浪漫的小姑娘,此时她望着他的眼神如小鹿般纯真。

  他心一撞,有些迷惑,他真当缙云是小妹妹吗?他看了看天色:“明天吧,我早点进来,我该回去了,家母恐怕已经在等候了。”

  缙云笑了起来,拍拍自己的头,“看我,忘了伯母了,她是老人家,要早点歇息的,在家时,这会儿耿奶奶已遛完弯儿,坐一坐了。”

  程知愚抓住了她的小手:“傻瓜,干吗乱拍自己?”

  他还是第一次握住她的,宽厚的手掌温热而有力,两人相视,脸一红,默不做声地往回走。

  迎头正碰上嬴天放和琉璃陪元夫人出来,程知愚触雷似的放开了缙云的手,有些不自在,忍不住瞥了琉璃一眼,

  嬴天放和元夫人见两人羞人答答,都会心一笑。

  董湘秋也笑了,有几分险恶。

  夜晚,东厢房内灯光闪烁,董湘秋打开门左右警惕地扫视,紧紧关上门,拉着珍儿进了内室,把一包珠宝放在桌上,珍儿一惊,董湘秋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脸色一变,连连摇头摆手,董湘秋柳眉一竖,却又和颜悦色:“珍儿,你就一辈子做个听人使唤的小丫头?我若做到贵人、夫人,抬举你做个管内务的,甚至是女官,到时体体面面嫁个有品佚的侍卫,尊称一声也是少奶奶,不比你现在这样顶多配个侍从强吗?如果你不做,你想咱们主仆还有翻身之日吗?”

  珍儿听得青青白白,又不舍地看了灯下璀璨闪亮的首饰,董湘秋忙把它塞入她的手中,,想起以前狐假虎威欺负双成等人,现在让她们呼来喝去,不禁咬了咬牙,重重地点头,董湘秋亲热地扶住她的肩膀:“珍儿,你以后不是丫头,竟是我的妹子了,但凡姐姐有一日出头,绝少不了妹妹的好处。”

  两人头凑在一起。云,悄悄遮住了月亮,一场阴谋朝着琉璃铺头盖脸地扑来。

  过几日,缙云要回上京了,程知愚出入飞仙院的次数频繁了许多,春夏交替季节,天气闷热,程知愚穿着公服进来不免汗涔涔,他和缙云感情渐入佳境,也随便了些,缙云就叫人在花厅备下清水让他消消热气,珍儿早就留心了,备下一条尺码相同的汗巾子,想找机会拿程知愚的换一下,今天碰得巧了,程知愚解下汗巾子,腰饰,突觉肚子有些不适,忙走到天井去了。珍儿飞快地拿了他的,才躲好,程知愚就进来了,他的衣物向来由书墨打理,他并没有发觉,只是多看了一眼,就系上了。躲在屏风后的珍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主仆俩趁着琉璃睡熟了,董湘秋故意找事,碰翻了双成做的琉璃午睡后喝的燕窝酥酪,重做一碗颇费时间,双成见琉璃睡得沉,就匆匆到大厨房去了,见珍儿在,随手叫珍儿到内寝守着。董湘秋还挑鼻子竖眉毛的不依。

  两人做好了手脚,董湘秋走到二门,估算着王爷快到了。

  合该这天有事,程知愚从抱厦厅出来,经过画堂仪门时,一阵腹痛难忍,抱住了肚子眼看耐不住,守仪门的侍从和仆妇知他将是帝皇快婿,焉有不奉承的道理,忙上前搀扶,问明情由,请他到仪门内的厕房方便,事有权急,程知愚也顾不得了,他真的很急。

  大约一刻钟的光景,嬴天放进了仪门,留了侍卫在仪门内等候,知道这个时候琉璃可能还在清厦内休憩,叫众人噤声,果然,二门里静悄悄的,鸦雀无声,他放轻了脚步,走到耳房,忽听得里头有声音:“给你,夫人,小心。”声音低沉而短促,这声音好耳熟,他一震,疾步穿过庑廊,掀竹帘进去,这清厦连着卷棚,四面都是绿窗玉槛,桃红撒花帐子后似有高大人影一闪,又好象是眼花了,他一个跨步走到寝后,一扇门洞开,只有一个侍女伏在藤凳上揉着眼睛,好象才醒来,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王爷。”

  他一脚踢过去,那侍女哎哟一声,痛得抱住手臂,见他冲出,脸上却有诡异的笑容,她方才可是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万一败漏,她可是死无葬身之地,趁着王爷还没回来,她忍痛把刚才仓卒塞入床底下的物什收起。

  嬴天放在清厦外凝神看去,没有任何动静,按理说他的脚程没有那么快,顺着小径穿过竹林,一路是通往二门、仪门,他站在仪门,沉声问:“方才有谁出去?”

  “程大人出去过。”

  “哦,这是画堂,程大人怎会进来?有多长时间?”他似气定神闲,笑意却一丝也没有,侍从们仿佛感受到他的紧绷,回话小心起来:“有约莫半个时辰,说是内急得厉害,实在忍不住了。”

  “你们可有在旁伺候?”众人面面相觑,都摇摇头。

  他回头望去,厕房掩映在高高的灌木丛里,若不是刻意,是看不见人进出的,他走过去,厕门紧闭,微微推开,里面清爽干净,没有一丝的异味,他的唇角微扬,笑得阴森。

  良久,换了一身衣裙的董湘秋从一边悄悄走来,她看见王爷从这边过去了,见门微开,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算计骄傲如王爷是不会推门进去的,不然他会看到净桶少了一个,不枉她捏着鼻子提出,还糟蹋了一件披风抱那些哕物,想想还恶心得想吐,可是她做到了,连她都佩服自己,从她听到仪门前的说话声时,她就欣喜若狂,上天都在助她,天赐良机啊,她飞快地做了这些事,高琉璃、程知愚一时恐怕是说不清,道不明了,她屏声,那净桶她藏在另一头了,王爷练过武功,放得不够远,他会闻到的,现在里面该有风波巨浪了,大家更不会注意这边,还得觑个空把净桶放回,她嫌恶地皱眉,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嬴天放回到清厦,侍女们都已在庭中了,他一摔竹帘,琉璃已然坐起,一头秀发披肩,回过头来,才是海棠新睡。嬴天放盯着琉璃,难难道琉璃与人有私?不,他说什么都不信,琉璃是那样清醇,品节如明月般皎洁,可是,他听到的男声,程知愚突然在画堂里出现,这又如何解释呢?他凌厉的目光投向侍女,“双成呢?”他恶狠狠地:“还有你,怎么伺候的?竟然在当值的时候瞌睡?”珍儿吓得跪下发抖:“奴..奴婢并不曾睡觉,是...是方才不...不知怎么了,就困...困的很,奴婢不是故意的。”

  “困得很?”他根本不看琉璃,心想难道他们真的动了手脚?这种念头就像是一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心,疼的扭曲。

  “您怎么了?...”琉璃诧异,却遭到重喝:“你闭嘴,不许开口。”琉璃一惊,这才发现他的脸上竟是狰狞,嬴天放喝了一声:“来人。”

  仪门处的侍从、侍卫都听得声音不对,跑了进来,双成才捧了酥酪回来,见当庭天井已跪了一地的侍女,又闻里头王爷的呵斥,吓得不知所措,赶紧捧着玉盘跪了。

  嬴天放一脚把珍儿踢飞,从里头滚了出来,“把这贱人重杖四十,其余人等服侍不力,杖二十,一并逐出。”

  “是。”侍从们如狼似虎拖了这些侍女就要退出中庭。珍儿才苏醒,听到杖四十,又晕了。

  “慢着。”一声轻柔传出,众人停顿,谁不知夫人受宠的地步。

  “你还要替她们求情?”嬴天放低声,陡地高声“带下去,叫长吏再挑一批来,骁骑军守了画堂仪门。”转向琉璃,走到床前,一掀绣花锻枕,一条男用的汗巾端端正正放在底下,“这是什么?”他手指一挑,脸上铁青。

  琉璃略显迷茫,突然悟到他的意思,不由发颤,“琉璃虽不是什么大家之女,自幼庭训,也知廉耻二字,王爷出口辱人时请三思。”

  嬴天放已被这条汗巾乱了理智,“那么说你不认得它,可它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枕头底下?”说到你的枕头四字,他二眼赤红,有着戾气,俯向琉璃。

  琉璃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狠戾,不觉往后退缩,看在嬴天放的眼里,却是心虚了,他的头嗡嗡的,似被人劈了一刀“琉璃,琉璃,本王知道你是心不甘,情不愿,是吗?本王的用心你就弃之如敝草。”

  琉璃转过头,“你现在是无理可讲,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她听得外面没有了声音,相处了半年,她不忍,尤其是双成,她澄澈的目光对上嬴天放,试图讲理:“您今日来,象吞了火药,我只说一次,这条汗巾我不认得,您大可去查,但请放了那些侍女。”

  “好,那你跟本王说实话,这汗巾子到底是谁的?你说,本王就放了她们。”汗巾纠缠着嬴天放的眼睛,能喷出火来。

  琉璃见他说得不像,言辞之间有了愤怒:“王爷,这府里的一切,还有侍女,这飞仙院,都是你睿王府的,是打是灭都由着你,你若想侮辱我,就直接冲着我来,如此轻贱他人,权贵就可以为所欲为?还是她们根本就毫无价值?是,你是尊贵的亲王爷,在你眼里,我也只不过是你的所有物,你若尊重人,怎会有这种龌龊的念头?”

  嬴天放随手掷了汗巾,握住琉璃的下巴危险地轻喃:“真勇敢,现在不怕了,本王倒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伶牙俐齿,很好。来人,既然夫人求情,收回杖责,都逐出府去。”他怒极,另一手握住琉璃的衣衫,鸷猛的力量仿若轻轻一扯就能使之粉碎“没有本王的允许,楚国夫人禁止出画堂,全部退到仪门去,关上二门。”

  “遵命”侍卫们答应一声。

  “你是何意?”琉璃惊怒,她不敢挣扎,她的肌肤都能感觉到他掌中的肃杀,也许惹上他是不智的。

  “何意?”他压迫着她倒向锦缛间,摩娑着她睡后水嫩的脸颊,“本王是彻底贯彻一下,琉璃儿,你的确是我的,我的一粒珍贵的夜明珠,谁也不可玷污,你也不行。”说着狠狠地吻了下去,啄吮着她的娇嫩,没有一丝的温柔。

  琉璃只觉唇间一阵刺痛,那次的记忆袭上心头,她死力抓住他的头发往外拉,惊惶地胡乱挣动,可转瞬她的衣袍已被撕成几瓣,露出湖色的绣花围兜,他恶意地揉捏她的椒乳,琉璃吃痛,她真的吓坏了,双手乱舞,一掌竟打在他的脸上,在这室中回响,有着恐怖的静寂。

  嬴天放一偏头,琉璃趁机从寝床的另一头滚下,却头撞在地毯上,眼冒金星,几乎晕厥,嬴天放这是已犹如恶魔般蹲在她的面前,“喜欢地上是吗?我的琉璃儿,地上太凉了,本王怎舍得明珠蒙尘呢?抱起她,单手一扫嵌骨瓷桌上的物什,哐啷啷几声犹如敲打在琉璃心房,身子冰凉,她被平放了上去,“求你,不要...不要...”她流下了眼泪,视线已毫无焦距,胡乱地摇头。

  嬴天放双手肆虐地浏览着琉璃玉般的肌肤,晶莹剔透的酥胸,欲火、怒火一并灼烧着他的理智,“现在,我要检验一下这颗明珠是否无暇。”,他已看不见琉璃眼中的惊惧,他褪下她的亵裤,扯掉她的围兜,她如新生儿赤条条地呈裸在他的掌下他惊叹一声,贪婪地抚摸,琉璃最后的挣扎,换来的是他不耐的一点,软了四肢,不得动弹,琉璃的泪珠挂在珍珠似的脸上,嬴天放一一舔吮,“眼泪,多美,可是打动不了了,别怕,我会好好呵护你的。”他凶猛而又轻柔,是珍品,又是享用。

  他的手在她的乳间、股间游弋,轻揉慢捻,琉璃虽抗拒着,可身体的本能叫她恐惧、颤栗,嬴天放在她的身上点燃着一把把焰火,她闭上了眼,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迎合着,她泪如泉涌,这无边的羞辱,在心中乞求:“快点过去吧。”

  这是漫长的下午,给两人带来的痛苦是他们都没有预计到的,嬴天放心头的魔兽失去了控制,一直以来他总有心结,琉璃的疏离和淡漠,在他们之间有着隔膜,而他原以为的一时新鲜或只是迷于美色在半年里不攻自破,他的感情放得已经很深了,难以自拔,他写了无数封信给皇兄和母妃,要娶琉璃为妃,可从小就是天之骄子的他,母妃疼着,皇兄护着,他的自尊和骄傲,他的极度不平衡,又阻绕他发出这些信,他要征服琉璃,要她的心牢牢地系在他的身上。终于今天的猜忌,那句真切的男声,让他的不安、燥怒混合成了残佞,他一次又一次地占有琉璃,一次又一次地逼迫她激起热情的红晕,从桌上到春凳到床上,无所不用及,进行着亘古的律动。

  琉璃软瘫在床上,朦胧中一股灼热在她的体内迸发,她喊了出来,抖栗在身上散去,她勉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自由了,身上没有了滚烫,原来这梦魇也有结束的时候,可记忆是那样清晰,她从来没有如此憎恨自己的容貌,悲哀自己为什么还有神智,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受辱。

  嬴天放长出了一口浊气,他坐起,见琉璃身上的青紫,理智回到了脑袋,歉疚涌上,他忙替她盖上锦被,他真的太失控了,看她秀发凌乱,想理顺,却碰上她厌恶混杂着恐惧的目光,心不由一怵,竟不敢伸手,低低地说:“我还叫双成进来服侍,你睡会儿。”他不敢看她,逃似的穿好衣物打开木门,忍不住回头,见琉璃如破碎的娃娃一动不动,一种无力和恐慌紧紧揪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