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31

囚红颜 (秋天的静) 5-完

by 秋天的静

第五章天高凭鸟飞

  嬴天放走到仪门,长吏已带了二十名新侍女恭候了,他看见曾卫阳,吩咐他出去找双成进来,“越快越好。”他焦虑不安,从来没有那么后悔过,“你们几个先进去,到房里守着夫人,等双成进来,你们听她安排。”侍女们恭应一声,鱼贯而入。

  嬴天放在门口呆立,刚欲迈步,就听得清厦内侍女的惊叫声:“夫人,夫人,不好了,快来人。”他汗毛一乍,几下兔起鹘落,奔进清厦,几名侍女吓得颜色更变,定睛往帐中看去,琉璃脸色惨白,唇边汩汩流着鲜血,白的雪白,红的朱红,他瞬时有灵魂出窍,直到颤抖的手指一推她的下颚,琉璃痛醒,星眸半睁,他才敢呼吸,一探手,琉璃喉咙里发出了一丝声音,亏得琉璃力弱,只咬破了舌尖,他抱住了琉璃,“琉璃,你怎么敢?你怎么会?”琉璃极力抬起手指,含含糊糊吐了一个字:“滚”。

  侍女们都战战兢兢,嬴天放颓然却不松手,他点穴位止住血“热水,手巾”他大吼,众人才跌跌撞撞出去,画堂里一时人仰马翻。

  成修在仪门外焦虑地踱步,他到来时里面已是鸡飞狗跳,他问侍卫,只知王爷是为了侍女守值时打瞌睡大发雷霆,逐侍女,驱侍卫,关画堂。不对头,成修想五爷何至于为区区小事,幽禁高夫人,而且这一下午都没出来,后来夫人竟咬舌自尽,这里头一定有非同小可的事情,他细细问王爷事前有什么话,曾卫阳一一回禀,“珍儿?”他心中一动,是董湘秋的侍女,她怎么会去守值?五爷又问程大人是何意?程大人为何这么巧会在画堂?董湘秋心怀鬼胎,可她一直没有明显犯错,他是外官,不好插手内务,以为她是京城过来的,不会不知五爷的凶残,五爷辅助陛下,灭了了多少世家权贵,弹指间能血溅五步,董湘秋应该会忌惮,这里头她却明显搞鬼了。他对曾卫阳耳语几句,曾卫阳带人走了。

  缙云出来了,她是睡晚了,待成修派人请才知此事,对成修摇头:“五叔什么也不说,五婶应该没事了,只是昏迷...”话未落音,嬴天放冲出仪门,转眼就不见,成修怕再有事,忙跟了上去。

  风,停住了,没有一丝凉意,缙云走了几步,回头看画堂,侍卫林立,想想刚才五婶毫无生气的样子,心中堵得慌,究竟出了什么事,知愚中暑了,这一个下午真是多事,或许她可以和知愚说说,他是晚辈,可从侧面缓解一下,再说她三日后回京,这一别差不多要到明年春天了,父皇诏书下,未婚夫妻不方便再见面了。她出了飞仙院,走到德阳殿后,叫过侍从,“程大人还在前署吗?”

  侍从好生奇怪,王爷问,怎么大公主也问,“回大公主,程大人说身体不舒服,着实累了,回衙去了。”

  缙云犹豫,“备轿,去知府衙门。”

  知府衙门不远,软轿出节度史府,拐个弯就是太安坊,官衙就在东街上,朱红色铜钉正门紧紧关闭着,只东西两角门开着,以供出入。缙云身边的女官早已前行几步,堂口滴水檐下有七、八名侍卫守值,神色严峻。听说是大公主来了,侍卫们不敢怠慢,心道:“刚刚王爷才进去,这公主紧跟着也来了。”正欲进去禀报,女官摆摆手,指了指角门,软轿就直接进了府邸。

  垂花门前缙云落轿,两边是超手游廊,正中是穿堂,元夫人有些不安地站在堂前,见缙云不由一愣,迎上:“大公主怎么也来了?怎么没人回一声?”她责怪地看着闻讯赶来的管家。

  缙云欠身:“天热,不用麻烦了,我只是不放心知愚,他在吗?”

  “在,在,在书房里,王爷也在。”元夫人握住缙云的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王爷的脸色很难看。”她想借送茶点之际进书房,却叫侍卫挡了驾。

  缙云一惊,“五叔?”心里忖度,真是太奇怪了,“我去看看,您放心。”

  缙云曾来过一次,过了穿堂,秀山石为照壁,成修和几名侍卫站在石前,急得来回搓手,五爷在城外一阵飙马后,径自闯入程府,令他守在这里,五爷进去可有一柱香的功夫了,一点声音都没听见,正着急呢,见缙云如见救星,“大公主,您快进去瞧瞧吧。”

  秀山石后是一壁粉墙,翠竹遮映里有三间高阔的竹屋,左右错列,十分幽静,一阵风吹过,竹叶哗哗作响,掩盖了缙云的脚步声。

  书房里静悄悄的,缙云伸手推门,又停住了。

  “这是什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乙酉年初春。”嬴天放冰寒慑人,“程知愚,枉费本王这样的赏识你。”

  程知愚呆呆看着嬴天放手中的书笺,这是那日书墨烧到最后一张时,他抢下来的,随手夹进了诗经里,今日王爷突然驾临书房,并无一句言语,拿起案头的书卷,这张书笺就掉了出来。他先还云里雾里,此时脸色惨白,一撩袍角跪了下去,“臣死罪。”

  他说的是他不该有妄想,而听在嬴天放耳朵里却是不袛承认是有私情,嗡的一声,脑袋都炸开了,“该死的。”他反手抽出墙上的宝剑,金属的激鸣回旋,“本王饶你不得。”剑气森森抵在程知愚的颈项。

  “五叔!”缙云来不及整理心中的震撼,拍开门,吓得魂飞魄散,她挡在程知愚面前,“知愚他做错了什么,您竟要杀他?”

  “缙云?!你出去,这种夫婿不要也罢。”嬴天放冷冷地说。

  缙云跪了下来:“五叔,您不疼我了吗?您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早跟在后面偷听的成修也顾不上了,抢进书房,拦在缙云之前,“五爷,您三思,程大人的人品如何?他是那种人吗?事关重要,您应该问个明白。”象程呆子语焉不详,会让人误会更深,他原以为五爷会冷静些,这事有许多不明不白之处,他都听出几分端倪了,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该死的曾卫阳又迟迟没有回应,眼看五爷雷霆又起,只好冒着头皮死磕了。

  “程大人,您今日为何会在画堂出现?是进内园吗?您是道学君子,应知画堂是什么所在?如此冒失?”连珠炮的问题砸得程知愚晕头转向,“我...我是中暑了,走到画堂,实在是难忍,我我我...”他结巴,涨红了脸才憋出:“已在内裤了。”语似蚊叫,缙云羞红了脸,似心疼似难过,秀目含泪看向程知愚,程知愚心中绞痛,原来他真的错了,“缙云,是我的错,对不起。”

  成修想笑又不敢笑:“东西还在吗?您回来请了大夫没有?”

  元夫人这时又惊又怕,忙说:“有有,老身还让史先生看了,还在前堂写方子,应该还没扔了,管家,快,快,请史先生,还有少爷的那件裤子,”

  嬴天放的气血平息了些,冷静下来,这事情前因后果的确是他有些失控了,程知愚是上了厕房,成修接过他手中剑:“五爷,您先宽坐,大公主,您先起来,程大人,您可不委曲是吧,您不跪五爷,也该跪跪公主。”

  缙云捡起地上的书笺“乙酉年初春。”她的泪珠打在纸上,模糊了视线,原来郎君早有心上人,原来他是勉强的,原以为有一生的希望,母亲见弃,父皇只爱贵妃,奶奶和叔叔虽疼她,到底隔了一层,原以为有一个真心爱自己的家人,谁知竟是一场空,她的泪眼对上程知愚的“这是真的吗?”

  程知愚愧疚地,“缙云,我不该有那种大不敬的念头。”

  缙云茫茫地:“原来是这样,”她抬头看嬴天放:“五叔,缙云自小和您最亲近,可是这件事您完全错了,我不知您听到或看到什么,程知愚有些想法,顶多是发乎情,止于礼,五婶更是无辜,您却逼得她自戕,她那样清灵神仙似的人,我见犹怜,程知愚不过是仰慕在心,没有什么大错,您却是大错特错了。”

  程知愚听得自戕,惊得目瞪口呆,“臣...臣只是有所思,后来...后来缙云,我是...我是...就没有了这种妄念,臣从来没有单独见过楚国夫人,更无交谈。”

  成修倒是听明白了他的话意,长叹:“程大人,你呀。”他看着泪水满含在眼窝的缙云“公主如此对你,知你,你太辜负她了。”说得程知愚头垂到胸前。

  “你别怪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也没骗我,倒是我以公主身份让他为难了,程大人,就此别过,好在一切都来得及。”说完她匆匆走出,跑到秀山石前,再也忍不住眼泪飞逬:“来人,回府准备,立即回京。”

  成修跺脚,追了出去。

  一时房中静寂无声,元夫人挂着儿子,又念着缙云“愚儿,你怎么这般糊涂?可怜那孩子,你以为她是皇家娇女,开朗活泼,可知她自幼丧母,陛下忙于国事,很少在意,受尽其他宫妃欺凌,贵太妃是看不过呀,教得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她这般知你,你却...你居然...”她也走了出去。

  “你起来。”嬴天放疲倦地,缙云的话犹如醍醐灌顶,他心中有结,又记着程知愚吟哦《洛神赋》,声音、人影对照,他是急怒攻心了,迫切地想要索取保证,结果是伤了琉璃,想起琉璃,他一跃而起,走到门口,又顿住“程知愚,你和缙云之事就此作罢。”

  这时成修又陪着织医堂的史先生进来,奉上手中的方子、衣裤,嬴天放瞥了一眼,成修点点头,“回府。”

  成修陪着嬴天放在垂柳依依的日湖边散步,夏日荷叶田田,月色撩人,湖面浮起薄薄的青雾,五爷的视线落在锦官阁上,隔上灯火明灭,影影绰绰有女子的身影晃动。

  那日回府后,怕再生变故,也是便于监护,昏睡中的高夫人被挪到了锦官阁,在假山石上,古树葱茏蓊郁,幽静清凉,只有一条小径蜿蜒而下,山下由一组骁骑军守护。

  这是第几天了?五爷在湖边徘徊,等到夫人睡下后才敢去看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成修叹气,这几日何止是乌烟瘴气,大公主伤情回京了,他下了死令一定要找到被逐的珍儿,他冷眼看着董湘秋,她肯定搞了鬼,却抓不到把柄,她是内院女官,否则他早就刑讯了,想从五爷嘴里得到些蛛丝马迹,几回旁敲侧击,是一声的冷汗外加扫德阳殿,这年头,下属难为,象他这般用心的世所罕见,他安慰地自许。

  嬴天放瞥了成修一眼,知道他又在耍宝。

  提着八角宫灯的双成匆匆走下,到了跟前,蹲礼请安。

  “夫人可大安了?今日膳食如何?可有安睡?”尽管史先生已经说过,他还是问了。

  “是,夫人已经睡下了,膳食如往常,只是夫人不肯开口,奴婢们法子都想了,夫人不理。”双成恭敬地回禀。

  嬴天放撩起打着穗结的珠帐,琉璃睡着,修润的脸庞比起上几日有了光泽,乌丝堆了一枕,无邪而美丽“对不起...”他坐到床沿,又一次地重复,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轻轻放入薄丝被中,“我错的离谱,着了心魔,这般地辱你。”他想起那日琉璃清冷冷的目光,“睿亲王。”当时她只能含混不清地说话,而且一说,血丝从嘴角渗出,他疼得欲抱住她,她的寒光令他心惊,“琉璃虽非贞妇烈女,但绝不吝啬一命。”慌的他连声说道:“你不要说了,不要动怒,我退下就是。”未等他转身,琉璃又晕厥了,他出来,从来没有那么空落过,迎头碰上成修“这天下有后悔的药吗?”

  他令人在她每晚喝的冰糖燕窝里放入助眠的药,她入睡了,他才敢在她耳鬓私摩,她的手才柔顺地握在他的掌心,“我要如何才能挽回你呢?日湖里的荷花开了一池,荡舟采莲也不能了。”琉璃翻个身,被子滑落,他屏声息气,盖上被子,“我吵着你了吗?”他贪看她白玉般的脸,良久才蹑手走出了寝帐,低低吩咐双成好生注意着。

  夜,深沉,月色如水,风悄悄吹起了纱幔,琉璃睁开了眼,今晚她只喝了少许燕窝,果然她合上眼不久,内寝里的侍女退下了,他走了进来,朦胧睡意里听得他的话语。

  晨曦从锦官阁望出去,日湖上的荷花和水都笼在轻纱里。

  身后的侍儿睁大了双眼,万分紧张与戒备。

  琉璃站在雕花窗棂前,窗子是反锁的,难不成怕她一跃而出?那样的傻事,做一次也就够了。

  她不止一次想过嬴天放会有娶妃的一天,而且这个日子不会太远,从来只见新人笑,她这个旧人也该下堂了,到时她伺机而动,未必没有机会脱身。她又有犹豫,嬴天放对她的宠溺,他给了她许多的自主,让她有所为,他俊雅潇洒,并非是靠了皇家封荫的权贵纨绔,他精通音律,可以为知己,对她的用心也算真诚,真如裘叔所说他能护她一生平安,她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岂会无动于衷?情怀如诗般的萌动,就在她心中欲罢不能的时候,却在那个下午羞辱淋在她的身上,她的咬舌是因为她心中的痛楚: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放入了情感,原以为是真心疼爱着自己的人突然变成了恶魔,原以为可以仰仗的夫君,原以为是他心中重要的珍宝,帝皇和贵妃的逸事在民间传说,她私心里有了憧憬,嬴天放会和他的皇兄一样,她会是唯一,结果她错了,高估了自己,悲凉地发现她的确是他的珍宝,可以亵玩的,她动心的下场是破败。她至今不知缘由他为何突然成了魔鬼,她也不想知道,很多天了,在晚间她听着他的道歉,他的忏悔,她不相信,都是假的,传说固然美丽,但不会落在她的头上,她是卑微的妾,他会捧着她,也能把她摔得粉碎,她在宠爱中忘了一句至理真言:以色侍人,能有几好?

  心中几已模糊的念头又涌起。娘亲嫁给父亲,她从不曾以为她是配不上高贵的父亲,儒学的父亲对豪爽却不会写诗作文的母亲亲爱有加,伉俪情深,他们常遗憾因为身体孱弱未能游历山川,未能再到大漠领略浩瀚见上亲人一面,当日和裘姨分开,若不是阴差阳错碰上了赵奔,只怕她已在茫茫的塞外了。

  前朝遗事传闻中有黄崇瑕中举娶妻纳妾,木兰女代父从军,她既能考得探花,又为何不能从此离去,海阔天空,鱼翔浅底,金丝雀也有飞的翅膀。侍女恭请她移驾,东廊房里,双成正指挥人摆膳:一碗虾丸炒胡萝卜、一碗海蜇拌青瓜、一碟芙蓉煎饺、一盘炒木耳菜,一盘笋丝豆瓣鱼、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的绿香粳米粥,都是她平素爱吃的,送膳食过来的是大厨房里的粗婢,此刻站在假山下伺候,须等到她用完早膳,由阁中侍女送下去。她不由心念一动,大厨房连着菜园子,那菜园子有角门,出了门就是北街了。角门虽有骁骑军看守,到底人少,还可以想想法子,她心不在焉地用膳,要是有曼陀露就好了,可惜当时在锦城时被嬴天放搜走了。

  她竟吃完了一大碗粥,双成有些欣喜,夫人这几日胃口奇佳,琉璃却是吃了一惊,她什么时候有这般的好胃口了,目光落在鱼上,她平日最喜欢的却是一筷未动,她心中不由打个突,试着去挟,没来由厌憎起来,她放下了玉筷,若有所思。

  坐着看湖上的荷花,看船娘划桨采莲,“采莲南塘秋,莲叶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她喃喃出声,莲子,自前月以来她未曾见红,也许她有身子了,她必须得做些什么,这十九年来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真正的主张,父母为了她避居幽谷,为了一遂赵奔的遗愿她去赴了秋试,为了裘叔裘姨委身嬴天放,虽然不能把这近一年的日子一笔勾没。如果有了孩子,虽然前途会发生变故,她更想离开这个地方,去呼吸自主自由的空气。

  当夜,嬴天放掀起珠帘,琉璃半倚在绣垫上,他微微一笑,已经有几个晚上,他知道琉璃是醒着的,她不愿见他,他也不好点破,她肯面对,已是很好了。

  月白色绫衫的琉璃,秀发委在床榻上,冰肌玉骨,嬴天放在床边的藤凳上坐下,这样的琉璃,是天下男人都趋之若骛的,他得到了她,是因为他先识得明珠,也因为他是赫赫的亲王可以拿人把柄,他苦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只剩下亲王二字。

  “你好吗?”他迟迟艾艾,如少年时代第一次有女人时,心情很是紧张。

  琉璃抬头,半月来她还是第一次面对嬴天放,虽然有心里准备,不自禁往里一缩,她还是有些心寒,只点了点头,他依旧儒雅英武,下巴上略有胡髭,神情却见几分忐忑,她心中有些诧异,再看,还是如常,只道看错了,他那样的人物岂会不安?

  嬴天放见她并没有十分抗拒,试探着握住她的手,琉璃一动,他加强两人的纠缠,恳求地看着她:“对不起,琉璃,我欠你一个道歉,执子之手,就应该好好珍惜你,信任你,而不该心中猜忌,让妒忌和不安乱了心神,我知道错事已成,不是我轻描淡写几句可以让你原谅我,可是,琉璃,求你看到我的心意,好吗?”

  琉璃转过头,她猜想过他会如何说,却没想到他会当面道歉,放下王爷身架的嬴天放,一时令琉璃不知所措,她没有再挣动沦落的双手,低低地说:“我想回画堂。”

  “是,都依你。”嬴天放见她肯说话,大喜过望,他也不敢奢望琉璃轻易回应他,如果她此时顺从了他,也是因为恐惧,这是他不乐见的,这些日子以来,每当空余,他常常思量,常常盼望晚间的到来,终于了悟他当时在乾清宫对皇兄说的话,“皇兄当日初见贵妃时是何种心情呢?”他以为是惑于琉璃的美色,其时那时已经错了。他曾诧异皇兄对宋贵妃的患得患失,现在轮到他了,他们果然是兄弟,都爱上了一个冷情的女子,情字一路难走啊,所不同的是皇兄始终明白自己的心意,全心全意地爱着贵妃,贵妃对他也是有情的,而他强娶在先,伤害在后,可想而知琉璃越发的疏离,想来未来更不容易获得她的芳心。

  “我会让骁骑军撤到院外。”先从珍重开始,不让她觉得被监视,改由锦衣卫的影子武士暗中监护。“我已正式写了折子,娶你为正妃。”

  琉璃回过眼,是惊异,是恼怒,“我...”,嬴天放掩住她的柔唇,“我知道你不稀罕,我绝非仅仅为了弥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恋恋地收回手,温软细瓷让他情不自禁抱住琉璃,好久好久都没有闻到如此的馨香了,他真是昏了头,竟会伤害她至此,“对不起,琉璃儿,对不起。”

  琉璃一颤,嬴天放以为她心有余悸,稍放开些,安抚地轻拍着她:“不要怕阿,再不会了。”

  琉璃抬起头“您想过我想要这名份吗?”她盈盈的目光中有些大胆,有些困惑,她的思绪有点混乱。

  看在嬴天放眼里,这简直是蛊惑,致命的蛊惑,他抑制着彭湃的情感,他不能再吓坏了佳人。“就这一件,再让我勉强你一次。”

  他扶她躺下,抽走靠垫,放下帷幔,“你好好歇着,我定了日子,我把许郡之事交付程知愚后,到东北郡的清河渡,巡视后,大约秋初进京。”他说到程知愚三字还是不免看了琉璃一眼,琉璃已闭上了眼,他走下锦官阁,那日午后的男声和人影,是他的骨中疽,常心戚戚焉,方才他又起小心心了,这桩事应有个结果了,有人要害琉璃,谁呢?是女官董氏?在琉璃之前他曾有过纳她为侍寝的念头,可成修派人监视她毫无结果,这几日她在他面前没有一丝殊色。放在往日,他宁失无缺,刑讯逼问了,可现在他不愿让琉璃觉得他以势凌人。

  清风吹过珠帘,皓月当空,阁内的琉璃默然,假山前的嬴天放,两人各怀心事。

  夏日炎炎,四周风车随风起舞,水榭里轻纱飞扬,琉璃安静地校对,书堆了一地,都是父亲的遗作,她想在离开这个地方前,把父亲的画谱整理出来,父亲的画作不多,可是时下出了不少假画,良莠不齐,有的粗制滥造,有的几可乱真,她把父亲所有的画作都列了名称、去处,并把父亲晚年研究的前人失传的两种画法:曹衣出水、吴带当风,都整理出来,同时把一些收集到的上佳仿作放入册中,希望他们在模仿中不要丢弃自己的特性,是完全可以自成一家的,她合上书页,饱蘸墨汁:假作真时真亦假。她唤过双成,“双成,跟王爷说一声,我到知书坊去了,书册已完成,我要亲自雕版,可能要回来晚些。请他晚膳先用吧,不要等了。“”

  双成恭应一声,琉璃指挥侍女们,收起书籍,“都送到学台府去。”因为睿王即将回京,书籍不便带进京去,所以和吴学台商量了,由他们接手以后的整编,原稿就存入学府,这也是父亲的心愿,让它有所用,让后学之士发扬,取其精华,推动学问。只是父亲的画作是弥足珍贵的,她不能带走原画,至少要把珍本册子带走,所以她务必亲自去监督雕版,把底稿带回。

  为了找一家好书坊,她已经出府几次,她不愿张扬,只肯小轿进出,嬴天放拗不过她,只派了八名侍卫和双成跟从,暗中派了影子卫士监护,琉璃每次都很准时回来,对嬴天放虽不加辞色,却也偶尔应他两三声,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只道他们很快就会琴瑟如初,毕竟尊贵如王爷,天仙似夫人,总要慢慢下台阶,王爷已经宣布过中秋佳节高夫人要改称王妃娘娘了,这不是皆大欢喜麽?

  “夫人,轿子备妥了,您马上出去吗?”董湘秋心里是咬牙切齿,脸上却恭恭敬敬的。

  飞仙院外,出乎意料的没有小轿,几名侍卫垂手恭立,一身便服的嬴天放含笑等着她,琉璃一愣,她身后的董湘秋和侍女们拜下身去。

  “我听说夫人的手稿完成了,今日要送到知书坊去打版,正巧有余暇想陪夫人一起过去,你不会嫌弃吧。”嬴天放笑吟吟地说。

  琉璃微欠身,“有劳王爷了。”实在是假了他的力量,父亲的遗愿才得以顺利实施。

  双成捧上遮阳纱帽,嬴天放接过,为琉璃戴上,系住丝绦,放下纱帘:“今日就让为夫服侍夫人一回。”

  琉璃垂下长长的睫毛,心中不胜惶惑,不能动摇,她得加快步伐,这样下去,她会陷于温情柔意之中,牵拌越多,她会迟疑的。前几天,她自己虚惊了一场,月事只是乱了,以前也有过的,她都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她的心并不如想象的坚强。

  嬴天放携住她的柔荑,她只略动了动,他握紧,她没有再缩回。

  成修和双成对视一眼,开心地跟上。

  弯腰恭送,抬起头,董湘秋眼里喷着愤恨和恶毒,她就不懂高琉璃为何会无事,更叫她七窍生烟的是高琉璃即将成为睿王正妃,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先前高琉璃咬舌、被幽禁,大公主一怒回京,她着实暗中快乐了几天,珍儿被逐,虽去了她的臂膀,但有个知情的在眼前晃也不是什么好事,凉她也不敢说出来。可接下来的苗头就不对了,王爷对她的温柔体贴熟视无睹,却对高琉璃低声下气,赔尽了小心,更糟的是成修锋利的目光令她心惊胆战,如芒刺在背,昨天珍儿托人带进纸条,说骁骑军到处在找她,她需要一笔钱跑路。这是讹诈,董湘秋恨恨地想,她哪里敢轻举妄动,这府门是随便出的?

  今天他们都出府了,成修也不在,她无论如何都得出去一趟,把珍儿打发了再说。董湘秋回到房里,对服侍她的侍女说:“你到长吏处领一个腰牌,说我要出府,到鹤烟楼买些夫人爱吃的茯苓饼。”

  侍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这般殷勤了,点头去了。董湘秋也是无奈,虽知有些怪异,却无计可施,索性大方出门,硬着头皮试试了。她包了一小袋的金银首饰,袖在手里。

  顺利地出了府门,董湘秋吁了一口气,转过街,她故意指使侍女,“你去致香斋给我买些胭脂。”

  侍女踌躇,“那...您...”致香斋在另一条街上。

  “这样,你买好了径自回府吧,反正我也是快去快回。不用再等我了。”

  摆脱了侍女,董湘秋快步到了鹤烟楼,拎了饼盒走出,却不回府,而是左右看了,往西大街去了,走的都是僻静小巷,七转八弯,还不时回头张望。可这一切都逃不过曾卫阳的法眼,昨日受命监视董湘秋的仆妇向他禀报,大厨房的粗婢不知和董湘秋说了什么,她一日神色不宁。曾卫阳马上叫来粗婢追问,粗婢交代说是有人托送菜的给董女官递纸条,送菜的央了她,她并不知情;又追查送菜的,却说是一个小厮请托的,他也不认识,只看在钱的份上才做了这件事,纸上写了什么,他不认得。依曾卫阳之见,抓了董湘秋拷问一番,不怕她不招,成修却说不妥,一则五爷和夫人总算是拨开云雾,不宜节外生枝,二来兹事体大,那日五爷为何会失去理智,这其中必有不能说的缘由,董湘秋万一真在里头搞了鬼,她必定会咬紧牙关,否则怎是一个死字了得。他嘱咐曾卫阳亲自跟监董湘秋,曾卫阳见她出府,就一路跟了过来,董湘秋饶是有几分狡诈,怎敌得了训练有素的曾卫阳。

  终于她在一条小巷里的院门前停了下来,拍门,一个小厮装束的人开门,董湘秋闪了进去,曾卫阳跃上墙头,定睛看去,这小厮好生面熟。

  就听那小厮埋怨道:“怎么才来?我等的烦死了。”声音有些尖锐。

  董湘秋忍着气,苦笑一声,“就这样我还怕有人跟呢,你道我出来一次容易吗?”

  “废话少说,快给我,我可是让你给害苦了,别人都没受挞刑,我等传出话来已受了好几杖,现在呢,都好好的,我还听说府里传出消息来,高夫人很快会被册为王妃,我呢,倒成了过街老鼠。”

  董湘秋连连嘘声:“你小声点儿,不要命了。”又陪笑:“好妹子,我知道你委屈了,诺,这可是姐姐的全部家当了,都给你。”

  一旁的曾卫阳听得奇怪,这人明明是小厮,董湘秋却口称妹子,难道是...。

  “这么点儿,以前你侍寝那会王爷的赏赐可不止这些。你可知道我现在有多惨,不男不女,谁都可以使唤我,做的是最低贱的活,有时还要挨打。”那小厮咄咄逼人,说到激愤处,嗓音尖利,完全是女声了,“你还是吃香喝辣,拿这点钱,就想把我打发了。”这人正是珍儿,想想以前她好歹是房里的丫鬟,穿的也是绫罗绸缎,几时做过刷马桶倒痰盂的粗活。

  董湘秋被她说得脸上青青白白,暗骂贱丫头,还是陪着笑脸:“你不是有老本行么?”

  “哪还是要钱阿。”

  对了,就是这副腔调,是他们正在找的珍儿,好狡诈的丫头,竟扮成男人。曾卫阳对以前董湘秋身边那个趾高气扬的丫鬟十分感冒。他正待现身擒获二人,却见二人纠缠在一起了。

  原来珍儿抓住了董湘秋的手腕:“这个镯子还值几个钱,给我。”

  这翠镯是董湘秋第一次侍寝时得的赏赐,她最宝贝,也是最珍贵的,她哪里肯,推搡珍儿“你要造反?”

  “造反?”珍儿冷笑,“董湘秋,你还以为我是你的丫头吗?我替你做了事受了罪,当然要有报酬了。”说着粗鲁地捋下右手镯,细皮嫩肉的董湘秋哪里比得过,眼睁睁看着手镯落入珍儿的手中,她往后退了几步,厉声道:“好了,珍儿,你已经拿到一只了,不要吵嚷了,要真让人抓住,你我二人可都没有活路。”

  话刚落音,曾卫阳哈哈一笑“不错,现在就随我回去见王爷,说说你们二个的活路吧。”

  如晴空霹雳,两人顿时惊得面如土色,珍儿一看不妙,死命一推董湘秋,撒腿就跑,曾卫阳喝了声,一点脚尖,一块石子飞出正打在她的膝弯,珍儿阿了一声,扑倒在地,曾卫阳拿出麻绳捆个结实,回头一看,倒地的董湘秋两眼一翻,晕死了,啧了声“麻烦。”他可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一手拎一个,刚出了巷口,就碰上了嬴天放和成修,还有几名侍卫。

  原来珍儿约董湘秋见面的所在是鞠园的后门,这鞠园是城中梨园子弟驻扎之戏院,珍儿就在其中的皮影班里头充小厮打杂,鞠园和知书坊隔了有六十米远,在董湘秋出府时嬴天放送琉璃到了知书坊。

  知书坊的李老板迎了出来,恭谨地行礼,高琉璃第一次来时他就被告知了身份,琉璃回头对嬴天放说:“我要和李先生到制版房打版,颇费时间,不如您先请回吧。”

  嬴天放凌厉的目光瞥过李老板,看到琉璃身上时已是柔和,“不妨,难得有空闲,我就在街上看看,夫人不必着急,可以慢慢来,李老板,本王可否在日落时分来接夫人?”

  李老板唯唯哈腰,琉璃颔首,欠身,带了双成往后院去了,李老板再次行礼“草民失陪。”

  嬴天放吩咐侍卫们小心警戒,为了不引起琉璃反弹,他现在是采取外松内紧。

  经过一年多的经营,汝州已看不出战火的影子,商贸物流有了相当的发展,店铺林立,物资也很丰富,再加有部分原先许国的世家从昌城迁移至此,更加速了汝州的兴隆。

  鞠园的小广场前聚了一群人,不时有哄笑声,成修兴致勃勃,簇拥着嬴天放吆喝着挤到前面,才知是里头的皮影班为晚上的演出做场势,一块白色幕布上人影幢幢,幕后说学逗唱乐得众人哈哈大笑,嬴天放也不禁莞尔,那幕布一收,竟只有一人,原来方才那各色男女声腔、文武将相轮班出动竟都由他一人模仿而出,人群顿时轰然叫好。

  众人纷纷涌到一旁桌前掏钱买票,嬴天放却没动,他悚然,“原来如此。”

  那日午后快速闪过的人影和低沉的男声应是这般伎俩,他却让猜忌和不安冲了理智,污辱伤害了琉璃。

  “成修,你前次说那日守值的是董女官的侍女?她很蹊跷?”他那时认为董湘秋绝对无胆找个男人进飞仙院,事实上那天也没有陌生人进出,除了程知愚。

  “是。”成修一振,难得五爷主动提起此事。

  “找到了没有?”

  “没有。”成修惭愧,骁骑军竟找不到个小丫头,这是第二次了。

  “骁骑军该好好操练了。”

  “是。”

  “派人到鞠园搜查,特别是皮影班,无论男女老少,都要查一查。”

  成修刚欲领命,就见曾卫阳提着两人从巷子里钻出。

  曾卫阳赶紧打千,嬴天放看见董湘秋,立时了然,他浮出一丝残忍的微笑,曾卫阳又指了指珍儿,低声地大略说了刚才之事,嬴天放勃然,“很好,带她们去别院。”

  不久,别院里有连声暗哑的惨号,里里外外的侍卫却毫不动容,须臾,嬴天放和成修走出,簇拥着扬长而去了。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有血似的娇艳,琉璃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看李老板把一块块乌黑的雕版一一陈列,她如获珍宝地浏览,每块雕版上图画逼真,文字清晰流畅,她抬首笑道:“李先生,多谢你了,不愧为丹青大家,描摹如此传神,一笔一画间家父的味道气势俱在,我在此深谢了。”

  中年精悍的李老板看着璨若春花的琉璃,也不禁神驰魂与,暗道:“天下间竟有如此的绝色,又有如此的才情,怪不得睿王如明珠般垂拱掌中。”他浸淫这一行多年,练就一双犀利之眼,只要这高夫人一来,坊里坊外出入的人流,大半是王府的侍卫。

  见她一双明眸直视,他拱手笑道:“夫人谬赞了了,实是这半月来有幸临摹令尊高先生的手笔,和夫人探讨,李某获益匪浅,真乃李某之幸也。”

  琉璃吩咐守在门外的双成进来,把画卷报走,到了前厅,嬴天放已笑吟吟地等候了。

  “夫人辛苦了。”他的眼里有着温煦。

  琉璃摇首:“实在叨扰李先生太久了,我们回去罢。”

  嬴天放一喜,“我们”二字十分动听。“好,好,成修,把六成的酬劳先支付给李老板。”

  李老板施礼致谢,恭送着他们登车走了,觉得睿亲王是特异的宠爱,又转念一想,以高夫人的姿容才情,说什么也不过分,再说王侯之家岂可是他想的,倒是这一笔酬金丰厚,一年的赚头都有了。

  邀月亭高高盘踞在太湖石上,三面环着日湖,弯月似镰,湖水和芙蕖都浮在轻纱里,清风徐徐,十分的凉爽和舒适。厅内的白玉桌上摆了时兴的瓜果,放在薄冰铺陈的玉盘上,丝丝有凉气飘曳,金盏玉露,精致的糕点陈设。

  嬴天放殷勤备至,为琉璃斟了半杯澄红玉液:“你尝尝看,这是和田的葡萄酿成,味甘香醇,稍有几分酒意。”

  琉璃轻轻端起,浅抿一口,果然入齿芬芳。

  琉璃为着心中早有打算,故而今晚的邀约她没有推托,这个时候稍微顺从些,可以打消嬴天放的戒心,为明日之事做些铺垫:“正式的文册明日就可出来,到时我还得到书坊去一次,看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先和您说一声,可能要费些时辰。”

  “使得,只是明日我还有些公务交代,就不陪夫人同往了。”三天后他们即将赴清河渡,再说琉璃难得主动提起,焉有不允的道理。

  月下看美人,美人如花坐云端,芳华绝世,一嗔一笑皆是风情,嬴天放有些陶然,今日心头的公案终于了却,这多日子来,琉璃也是第一次没有拒绝他的心意,不由连饮几杯,唤了一声琴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有如此惬意!”

  双成捧上雪芽,嬴天放抚琴吟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一曲毕,他回头,琉璃眼若星辰,清泉可见,他有些迷失,走到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能娶妻如卿,夫复何求?琉璃,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梧桐相待老,可乎?“

  琉璃默然,嬴天放叹息一声,琉璃还是心存疑虑,他扶住她的娇躯,笑道:“今日难得良辰美景,日湖芙蓉,想来他日也再难见,不如和卿痛饮,放肆一回,如何?”

  琉璃见他说开话题,不由松了口气,心中不无摇晃,肆虐的嬴天放她或许会毫不留恋,可是温情如此,她匪铁石,孰能无情呢?

  嬴天放召唤亭下侍女们上来,侍女斟酒,她一饮而尽,嬴天放只道她心有回转,欢喜非常:“你慢些饮,这酒还是会醉人的。”

  琉璃看了侍女一眼,心中奇怪,为何董湘秋不在,她向来是不肯错过在嬴天放眼前晃悠的机会的,不过她也不管琐事,总有原因吧。

  第二日清晨,琉璃心中有事,早早醒来了,觉得微微有些发胀,忆起昨晚,不胜酒力了,琉璃羞红了脸,嬴天放抱她回来安寝,以为他欲求欢,谁知他只是轻轻吻她,低声询问可否陪她而眠,她酒中,心如藕莲,竟点了头,此时旁边余温尤存,她怔忡了,昨晚他若要求,她会拒绝吗?她伸手过去,摸到枕上凹处,只觉脸上凉意,竟是眼泪流下,她苦笑,离情难却了吗?

  琉璃用早膳,对双成道:“今天早些去书坊,我跟王爷已经说了,可能有些改动,要费些时间,晚了天热。你去吩咐备轿。”

  双成应命,琉璃和往常一样,令双成抱了原稿的盒子,手中紧紧握了一包纸团,上轿而去了。琉璃下了轿,屋檐下已是阳光明媚,她回首道:“双成,叫侍卫们在堂前等吧。”

  侍卫们躬身,只在坊门堂前散开,他们皆是便服,这是琉璃要求的,不能影响了书坊的运作。

  李老板迎上,“夫人,来得好早,李某昨夜赶工,已印了几册,请夫人指正。”

  琉璃眼尖,瞥见右廊下有一男子,“李老板,有客人?”

  “是一家仆,奉主命前来挑选书画的,对高先生的字画尤感兴趣,李某冒昧,请他暂且留步,待夫人看过之后,和他做成这笔买卖。”琉璃事前约定先印五百册,由书坊销售,除提留和成本外,收入捐于义学,以后加印,书坊从中按书册比例取得佣金三成。

  琉璃点头,和李老板进了打版房右侧的书房,这里是李老板工作和帐册之地,很幽静,平时只有一个仆从服侍,仆从奉茶后退下,书房的门是开着的,双成如往日般在门前侍侯。

  虽然在心中预想过多次,琉璃还是紧张了起来,那人应是书墨吧,这个时候出现,这个背影应该是。他会帮她吗?他会不会去告发?不,不,应该不会,如他去了,还出现干什么?别想了,镇定,镇定,殿试都经历了,怕什么。

  “夫人,您说什么?怕什么?”李老板问。

  原来竟说了出来,琉璃一惊,“没什么,请李先生把书册展开。”她打开盒子,拿出书稿来,趁着李老板转过身去,抖开纸包,粉末抖入茶内,顺手端起茶盅,恰好李老板回头,琉璃笑道:“李先生为家父之事辛苦了,我即将离开此地,无以为敬,借花献佛,以茶道谢。”

  李老板虽觉这位一向少言寡语的国夫人今天有些突兀,但又释然,再说也不能驳了她的面子,接过茶来,一口饮尽,以示从命,笑道:“夫人客气了,李某生意之人,有钱自是要赚的,何况高先生一代大儒...”突然眼前晃动,头晕目眩起来,“夫人,这...”,“茶”字未说完,扑通一声,委顿于地上了,门口的双成听见动静,忙走了进来:“怎么了?”奇异地看见李老板倒在地上,夫人一脸紧张地望着她,双成心说不好,脑后已挨了一下,软到在地,一时还未昏厥,她想喊来人,琉璃手忙脚乱,一个灰衣家人装束一把胡须的男子已跨步上前,捂住双成的口鼻,“夫人,纸包。”

  琉璃这才回过神,忙把纸包交给那男子,那男子把纸包捂在双成鼻上,放开她的嘴,双成呼吸顺畅,却是晕了。

  那男子扔给她一个包袱,急促地低低地说:“事不宜迟,容后再说,出了门往右走,就是后院,门我已开了,出弄堂一直往右走,是鞠院,我在那儿等您。”说着那男子飞快走出,合上门,见左右无人,悠闲地走到前堂,书坊里开始有人进出,他垂头走出,门口的侍卫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在意,前面夫人刚到时已看见过此人,不过一家仆,书坊里这种人最多。

  那男子走了几步,转入一条小巷,从另一边出来时已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模样,往鞠院方向去了,鞠院门口停了几辆马车,都是迎送客人的。其中一辆小油车,不太显眼,这种车多半是家里头有几个钱,弄匹骡子拉车,出门轻便许多,帝国境内马匹管制十分严厉,价格也很高昂,故而这种小油车甚是流行。

  认识他的人挺多,“书墨,赶上小油车了阿,跟大人告了假回家吧?”

  书墨嘻嘻笑着,却不作答,把车赶到小广场的左侧,向前张望,暗暗祈求:“您快点儿,我的姑奶奶。晚了,我要被杀头的。”

  正暗自着急,就见一穿粗布衣服的女子匆匆走来,怀里正是他预备下的碎布包袱,他低喊一声:“这里,上车。”

  那女子低头钻入车内,书墨吆喝一声,坐在车辕上,驾车径自往北门而去,车后众人只看了个身影,都哄笑,“书墨娶媳妇了吧,这么藏着掖着,瞧他急得。”

  好在天热街上行人不多,城门也并无异样,守城官兵只是例行公事,就放了他们出城,这一路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只觉心头乱跳,都出了一身的冷汗,走了约莫十里,书墨回头,“夫人,歇歇脚。”

  “谢谢,书墨,”琉璃走下车,她穿的是浅色的粗布衫子,肥大的裤子,脸上抹了些泥土,有些滑稽,“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帮我,我那时实在无法了,看见你在书坊里,我才写了那张纸条。”

  书墨施了一礼,“公子,你对我家少爷有天高地厚的恩情,书墨只是做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那晚我因为害怕弃公子而去,后来知府程大人办了我家少爷丧事后,收我为侍从。睿王府势大权大,我也不敢打听,心中已经很惭愧了,那天接到您的纸条,我还以为是梦中呢。”

  “那你赶紧回去吧,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是瞒不了多久,睿王肯定会搜寻,不要连累了你。”

  琉璃看看天色,出来大约有二个时辰了,那边大概天翻地覆了,这番出来实在是侥幸,先是在飞仙院找到了支离草,后又在书坊看见了书墨,她孤注一掷,没有书墨帮手,她是逃不出来的。

  “公子,车里还有男子的衣服,您下步有何打算?您不用担心我,我已从府中辞出,跟大人说回乡有事,大人给了我一笔赏银,生活一时不用发愁。”书墨道“书墨还是当您是高公子,请您带上我,让我能照应您,您一个女子会有许多不便的。”

  琉璃好生感动,“不,书墨,不是我不要你,而是的确有所不便,而且这逃亡路上,有许多变数,若让睿王抓到,你会受苦的,程大人应是个好官,你跟着他不会吃亏的。时候不早,我要赶路了。你回去吧。”

  书墨跪了下来,“公子,请不要嫌弃书墨,让书墨有机会报恩。”

  “书墨,你这是何苦?放着好好日子不过,餐风露宿不说,被抓到你会没命的。”

  “不,公子,书墨自服侍少爷起,老爷夫妇待我如亲子,也教书墨文理,如今老爷夫人得以安葬,少爷遗愿得了,这全是您的大恩大德,您一个女子尚可做到,我也是一个男儿,您有难处,我不应该回报吗?”

  “书墨,你起来,别执拗了,我只是于你家少爷有恩,与你无关,我不能再拖延,我要走了。”琉璃扶又不是,急得板起了面孔。

  书墨道:“公子,您听我一言再来决定如何,骁骑军很厉害的,飞骑追来,您光靠走是不成的,我十岁时人贩子买过来,陪少爷长大,六年了,可算是土生土长,从这里有一条小路可以到西嘉关,很少有人走,出关是朱兹国,书墨本是朱兹国人,您若没数,不如先到朱兹国去,出了关就不怕了。”

  琉璃想想,实在是没有时间考虑太多了,终于点头,“好吧,书墨,只是苦了你,你也不要叫我公子了,叫我姐姐吧,路上方便些。”的确她毫无章法地乱跑,会很快被追上,只得倚靠书墨了,当日她一心想离开,却没有料到出来以后她很难躲过搜查。

  书墨磕了个头,“是,书墨有您这样的姐姐,是前世的造化,只是您容貌出众,靠每天抹灰可不是办法。”

  琉璃微微一笑,“这个我有准备,我找了支离草,还找到一种马桃花,碾成汁涂在脸上,可以保持一月的灰色,只是这花难找,我们一路留心就是,你起来,书墨,赶路吧。你教我说几句朱兹话,有人问起,就说我是你的姐姐,也被买到昌城,特来寻你的,如今一起返乡。”

  “是。”书墨答应一声,蹄声得得,拐入一条小径不见了踪影。

  且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琉璃出城将近三个时辰后,汝州城情势汹涌,一队队衣着鲜明铠甲闪亮的骁骑军从四面八方的城门急驰而出,城内大索,说是睿王府逃了一名要犯,出城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无论男女,都要受到严厉盘查。

  成修一脚跨进德阳殿,回头看炎炎烈日,跟随去知书坊的八名卫士全副戎装直挺挺地站在当庭,脸孔上都是豆大的汗珠,顺着铠甲往下淌。

  成修叹息一声,这一日,他猜度了好几次,以为风平浪静,却突然发生了,叫他措手不及。

  “怎么回事?平日守卫的影子武士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有跟到后堂?”成修招手叫过殿廊下的侍卫,压低了嗓音问道。

  侍卫苦着脸:“今儿碰巧了,跟了夫人出门的除外临时抓差都去内府监护装箱了,不是后天要走吗?以为不会...”

  “哼,以为不会有事,就可以大意?回京后让你们都到锦衣卫裴大头手下见见真章,好好操练一番。”

  侍卫咧着嘴,“头子,别说回京了,眼前这关口就难过了。”他朝里努了努嘴。

  “是啊,德阳殿今天是阎罗殿,我不作小鬼,谁做小鬼呢。”成修搔了搔头皮,把另一脚也挪了进去。

  德阳殿里幽暗不明,冷飕飕的,一记眼刀劈过,成修低头罚站:“五爷。”

  “说。”嬴天放站在暗影中,冷冽的声音就象冰寒刺在他的喉咙里,他不由打个冷战,这女人果然是麻烦,安享尊荣,五爷珍宠着有什么不好,大热天搞出走,诶!

  “属下已问明,三个时辰中,从八门出去的有一百零四辆马车,二百辆骡车,单独出城的女子有二十名,单身男子的有四百余人。”他咽了口唾沫,“据属下推断,夫人应是有帮手,不然放到三人而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

  嬴天放走到椅边,心中狂怒,“说重点。”

  “是,属下想必是有人帮夫人,而且非常有可能是陪同夫人一起上路,不然依夫人的脚力,三个时辰勉强能出郊区,所以肯定有车子用来赶路。”

  “喀”的一声,虎皮金钮椅的螭首柄活生生地被拽裂,成修吓了一跳:“五爷息怒,如果属下猜得没错,这人绝对是出于恩情才帮了夫人。”

  “赵家的那个小厮?”嬴天放摁了摁怒气,冷静一下,马上想到。

  “不错,正是此人,他后来是知府程大人的书僮,属下已问过程大人,程大人说他头天就已辞工,好像是回家娶亲一说。程府还厚赏了他。他今天是卯时一刻带了一名女子驾骡车往北门而去,这是鞠院前的马车夫亲眼看见的,这个时辰对应得上。”

  “备马。”嬴天放不愿再空等,他霍的转身欲出德阳殿。

  成修忙道:“如果他们一路,是绝不会回赵家村的,属下已派人去了,也可能属下估计错误,夫人是独自出走。”

  “昌城和银安州都派了人?”

  “是。”

  嬴天放来回踱步,“三个时辰?成修,除了官道,汝州通往各地还有多少小路?”

  成修跨下脸:“难就难在这里,汝州出去可谓是四通八达,本地人都很难说得清这山林藏了几条路,赵书墨熟悉路途,凭夫人的聪慧,只怕这次骁骑军又要吃瘪。”

  嬴天放心中绞痛,“发海捕,追缉赵书墨,我就不信她一个女人能跑到天边去。”

  他颓然坐下,从来都是天之骄子,今天却是这样苍白无力,所有的事情似乎都离开了他的掌控,琉璃,为什么?昨晚画堂还温香缭绕,贪看她灿若晚霞的丽容,看她恬美的睡容,以为就要拨开云雾,却还是如风筝挣脱了丝线,无处寻觅。为什么?他的温存,他的心迹,琉璃没有丝毫留恋?他已说过以后的日子里只取她这一瓢,还不能让她信任吗?她就一点也不在意?琉璃,你到底想什么,你到底要什么?他一点都不了解,她什么也没带走,只带了她亲手完成的书稿,她分明是处心积虑,早就预备好了今天,他的情意早就是一场空,人海茫茫,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吗?当日皇兄听得贵妃坠海失控地要从听涛阁跳下,原来竟是这般绝望心境,嬴天放喉间一甜,说不清是怒是痛,他咽了回去。

  成修低低地:“五爷。”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意气风发的五爷这样颓丧,又说不出安慰的话。

  殿里的空气都是沉滞的。

  果然不出所料,陆续各路都回报说没有夫人的下落,赵书墨也没回赵家村,赵家人说他是被人贩子买来的,又有人说他是朱兹人。

  嬴天放赶到西嘉关已是下半夜,守株待兔,却无结果,不知是早就出关还是根本没来,派人潜入朱兹边境,无果而返。

  嬴天放陈兵塞外,虽找到琉璃外祖,却没有琉璃的消息,几番谈判之后,派使臣持王节和各族缔结盟约,为帝国开疆裂土。

  嬴天放逗留边境二年,这两年中,宣德帝动用了锦衣卫在各地搜寻,甚至动用了在各国的人手,各国听些风吹草动,以为将有兵祸,皆心怀畏惧,又见骁勇的睿王坐镇,一些小国纷纷来朝或归顺。安抚百姓,推行帝国仁政,嬴天放把自己投入忙碌之中,期间,也有国家先发制人起兵挑衅的,派人刺杀的,嬴天放几次受伤,成修大急,上京担忧,屡次召归,后来宣德帝亲笔说京中流言四起,传言睿王拥兵自重,还说要为缙云择婿,于是在宣德二十四年初春嬴天放回到了京城。

  这两年中,高琉璃和赵书墨好似从人间蒸发了,所有的人手都无建树。

第六章相见时亦难

  宣德二十四年的初秋,正是朱兹国昭帝十五年。

  国都善化城外,石鼓山山峦舒缓,山泉清幽,林木苍翠,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山阶蜿蜒而上,两旁丹崖环拥,一片平阔处是一幢五进的建筑,远远望去,好似卧于青山绿水间,门前匾额上书“石鼓书院”。

  院内偶有人影走动,却都井然肃穆。

  山长理事的仰高楼,正堂屏风为壁,刻着先贤圣训:“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山长湛若水斟了茶递给左侧椅上的年轻男子,“谢先生,你可知当今递了降表,废帝号改称国主,依附于秦之帝国了?”

  年轻男子肤色有些灰黯,双眼晶亮熠彩,如果不是肤色瑕疵,是一个非常俊秀儒雅的文士,他欠身接过茶盅,“我已经听说了。”

  “本来书院宗旨待四方有志于学而不屑于举业者居之,学问报效家国,怎奈当今积弱,不复先帝枭雄,国势衰败,书院竭力以求学修身为主旨,尽量避开宦海沉浮,才得以在当世书院中成为翘楚。可是今天一早,礼部的官学教授前来,说上京城的京华书院发起鹅湖之会,指名邀请书院的主讲与会。”湛若水恳切地看着他。

  谢先生微微一笑,“我明白了,山长是要在下上京一行。”

  “正是此意,国主有旨,不可违抗,今次鹅湖之会,湛某惭愧,书院田产是朝廷供给,湛某不敢置身事外,委屈先生了。”

  谢先生心头雪亮,书院有十几位主讲,他排名最末,二年一次的鹅湖之会本是当世各国文人盛会,本来是轮不到他去的,只是今年主办的京华书院是前两年才冒出来的,听闻是倚仗王公权贵为屏障,想必是几位大儒不屑为伍,山长又不能违命,没奈何了。

  “山长不必挂怀,我走一趟就是,内子是上京人氏,正方便探亲。”谢先生心有成案,微笑道。

  “如此有劳先生了,路上资费俱已备妥,湛某会先发书函,请预备下馆所。”

  湛若水十分赏识谢书榕,虽是后进,却是恭谦君子,难得的没有恃才傲物的通病,二年前破例延聘这个毛遂自荐的年轻人时,众皆哗然,不久都折服于他的满腹经纶,书院的学生都爱听他授课,就连几位狂傲的主讲也无可挑剔。“您回家准备一下,后日有公车来接。”

  谢书榕往后走去,穿过一片菜园,是一排竹篱和灌木间隔的四合院,他走到其中一间篱笆门前,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里面立即有了动静,一个面儿肥嫩、臂儿肥嫩、腿儿肥嫩的粉妆玉成的小囡,身上围了绛红色的肚兜,张着两条肥短的手臂,从正房里摇摇晃晃地冲出来“爹爹...爹...爹。”身后一个秀丽的少妇紧紧跟着,笑斥:“有了爹,不要娘了?”声音有些暗哑。

  谢书榕弯下腰抱起小囡:“小囡囡,今天乖不乖?”

  小囡嘟起肥唇在他脸上印下湿湿一章,双手抱着他的颈子,“乖...乖...”把头枕在他的肩头“香香...嘻嘻...香香...”

  谢书榕笑了,亲了小囡一口,迎上少妇弯弯的笑眸,“纯娘,你到房里来,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少妇一怔,又听见篱门一开,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冲了进来,“大哥,哦,大嫂,”来人规规拒拒行了礼,“大哥,我听说你要去上京?”

  少妇吃了一惊,书榕点头“春榕,散学了,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和你嫂子说这件事,都到屋里说话。”他又高声道:“郑婶子,烦请你到山下的肆里买些鱼肉回来。”

  支走了帮佣,一家人在堂屋里坐下,小囡不肯离开书榕的怀抱。

  “纯娘,春榕,山长派我赴上京参加鹅湖之会,我已应允,春榕有功课,就不要去了,纯娘,你呢?”

  秀美的纯娘脸上有些惶惑,“我?”她低下头去。

  春榕头摇得象拨浪鼓,“不行,大哥,你怎么能去上京?万一撞见那人可如何是好?再说这次让你去,不是欺负...”书榕微斥:“不许这样讲,山长于我们有恩,他也是为难。”

  “是。”

  “你的顾虑我想过了,书院说到底是清流学问,那人是王公勋贵,据说领兵在外,应该不会有交集。”

  纯娘抬起头,“我去。”神色之间有几分坚定,“我带囡囡一起去。”

  春榕不禁又跳了起来,“这越发不行,你们二个加上囡囡,等于三个女...这无论如何也不行,我一定得跟去。”

  书榕怀中的囡囡听到她的名字,豁着只有几颗乳牙的小嘴嘿嘿地笑。

  “可是你的学业呢?上舍肆业可直接进入朝廷候补的名单,这一去肯定会耽误。”

  “这种朝廷不选也罢,”春榕从小在外,对朱兹的朝廷没有什么强烈的情节,他皱了皱眉,“文官贪财,武将怕死,民不聊生,现在又递了顺表,并郡是早晚的事,说不定老百姓反而有些好日子,唉,不说它。鹅湖之会并非浪得虚名,能有机会聆听到大儒名家的会讲,研究学问比考试取些功名强得多了,功课我回来补就是了,再说你们这样走了,我还能安下心来?”

  “也好,你和业师沈先生告个假,明日收拾行装,后日一早出发。”

  夜晚,纯娘哄了囡囡入睡,回首见到外室灯光荧然,拿了一件衣袍走到外屋,“相公,早点歇息,后日赶路,你身子也须注意。”

  书榕一笑:“囡囡睡了?”

  “嗯。相公,我们真的要去上京?你真的不怕?”纯娘心中的不安都写在脸上,“其实现在的日子也很好,囡囡有你这个爹,只要她快乐成长,我就心满意足了。”

  书榕放下手中的书,“纯娘,不要犹豫,你和我不同,你们真心相爱,那边传来的都是他对亡妻的情深义重,这很能说明问题了,纯娘,如果你恋着他,再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对囡囡也是公平。”

  “可是,如若真到那时,说不定会引出那人,你的身份岂不曝光?”

  “纯娘无需顾虑重重,我们在上京只待一冬,你和他碰面的机缘也不多,很多事情,只能说船到桥头总会直,见机行事吧,现在发愁也没用,不早了,你明日还要收拾,先睡吧。”

  见纯娘顺从地回了房间,书榕无心举书,他推开门,站在廊下,山风徐徐,秋意森森,山上的夜空,星子好似随手可摘,特别的闪耀明亮。

  两年了,当初和书墨一起,侥幸脱逃,出西嘉关,来到善化城外书墨的老家谢庄,两人改名为谢书榕和谢春榕,当时身上还有些钱,打算在善化城内赁屋开一家小书铺,一则谋生,二则让春榕进学考取功名光耀门庭,不料碰上了逃生无门欲求一死的慕容纯,两人出手阻拦,眼看追兵到了身后,悲愤欲绝的慕容纯欲撞墙,挣扎之中从她身上掉下一纸血书,仔细一看,两人不由义愤填膺,上书着被丈夫遗弃被人毒哑喉咙被人买入窑子的骇人听闻之事,更有凄惨的是她已有四月身孕,书榕当即和老鸨交涉,老鸨见慕容纯性子刚烈又怀了孩子,也怕逼出人命人财两失,但还是榨光了两人身上的银两才放了慕容纯。

  当书榕好不容易让慕容纯相信她是女儿身,惊恐平息后,却发现他们陷入了更大的困境,有孕的慕容纯需要营养,她的喉咙可以治愈但要一笔钱,以后生孩子请产婆,三个人的生活都需要钱,而他们已是囊中羞涩了,春榕欲去大户人家当小厮,书榕坚决不同意,她心里歉疚,不愿春榕再去侍侯人,她想让春榕进学,这是她唯一可以补偿春榕的,当日她一个人来到久已慕名的石鼓书院,幸运的是山长湛若水慧眼识才,破例聘她为斋师,虽然薪水微薄,三人的生活和居所总算是有了着落,后来她升为堂师、主讲,小囡囡嗷嗷降生后,春榕也顺利入了书院的内舍,她已有能力请一位妇人来帮佣,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如果没有今天山长的请托,她会想到回去吗?

  她曾暗中打听纯娘的丈夫,发现其中肯定是有误会,纯娘的丈夫对纯娘还是一往情深,在清河渡无人不晓,她已经打算等春榕上舍肆业后,派他前去打探打探,她希望纯娘和囡囡有幸福的生活,那是她们该得的。至于她,就在这书院中,继续父亲的学问,看春榕成才,看他娶妻生子,终老此处,也算功德圆满了。

  这二年中,她有几次想起过以前的日子?初时常半夜惊梦,梦见身后总有人死追。后来为了生计,常常三更挑灯备课做书案,为了囡囡一点的不适而战战兢兢,她似乎忘了,全部忘了,甚至忘了自己是一个女人。

  日间山长说到上京二字,她的心立时是跳跃的,原来她并没有忘怀那些日子,说不清道不明是痛苦还是快乐的日子,也许是二者兼有之,那些记忆清晰得仿佛是昨日发生的,原来在她的心里,那些日子一直存放着的,她没有了淡然,也许她是先想到了纯娘,这是个机会,她和纯娘亲若姊妹,亲自去看看,是否可以把纯娘放心交给她的良人。可她的心里萌动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她心中弥漫开来,是对平生唯一或是第一个男人的情愫?还是她本来就不是安分的,想走得更远?还是纯娘若有了归属,春榕也成学了,她又将是孤身一人,她感到了欲来的寂寞?

  迎着山风,书榕长长出了一口气,不想了,这一去虽事实难料,可她也不再是才出深闺的高琉璃了,不是吗?

  出乎意料的是,同行的还有贡使,押运几十车的器物珠宝,还有三位美女,精心从宗室挑出,非常骄横,才一天,其颐指气使就叫春榕大摇其头,悄悄同书榕说和这些人同行,简直是斯文扫地,书榕叹息,朱兹衰败至此,怪不得大家不肯前去赴会,学问岂是贡物?这些女子更是可怜,无知犹唱后庭花,天下有谁不知宣德帝宠爱皇后,几乎遣散了后宫。一日后,书榕借口身体不适,那贡使便留下一驾马车,一名仆役,径自先行了。

  其实书榕他们轻车简行,稍绕了些路,反而先到了西嘉关。

  过关的人流长长的,赶车的仆役递上会执,守城的校尉立时客气起来,这几年尊教崇师,听说是去参加鹅湖之会,肃然起敬,亲自送他们过关。

  过了城墙,书榕和春榕下车缓行,街道两旁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随着朱兹的归顺,这里的互市十分兴旺繁华,沿街的商品种类很丰富,春榕轻咦,“大哥,你瞧。”

  却是城墙上一张泛黄的告文,已经残破不堪,勉强还能看出图文,是追捕赵书墨的海捕文书,两人对视一眼,那人也真厉害,竟能查出是书墨帮了自己,书榕有些打鼓,低低地:“春榕,要不你回去?”

  春榕看着墙上犹稚气的自己,“不怕,我这两年个头相貌都有些改变,气质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我猜当时文书多半是在边境地区,进入内境,只怕连这种文书会很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他斜眼看书榕“大哥,你只黑了脸,我倒是担心,但凡见过你,只要仔细留意,你还是一大美人,糊弄那些书蠹行,他们本来就看不起女子。可是,若碰上精明的,会有人起疑心的。”

  “我们只参加鹅湖之会,别的深居简出就是了,纯娘之事,由你来办。”书榕微笑,看着大吹法螺的春榕,“你和成统领真像。”

  春榕喜滋滋的“真的吗?成大人耶!我就知道我英武逼人...”

  “是吹牛像。”书榕打断他的幻想,看见囡囡甜甜的笑脸贴在车窗前,上前抱出囡囡:“来,小囡囡,爹带你逛街。”囡囡伏在肩头冲春榕格格地笑,“小坏蛋,你也笑我。”春榕作势挥拳,囡囡小嘴一瘪,他忙满脸堆笑:“买糖糖。”囡囡眨眨眼,笑眯眯地说:“嗯,糖糖,糖糖。”

  春榕哀怨地走到旁边的铺里,摸出铜板:“一对奸父女,就会欺负我。”嘴里喃喃自语。

  书榕抱紧了囡囡,回望垛口,芳草萋萋,当日仓皇出关,今日再踏进故土,却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刚才春榕说得的确是她心中担忧的,但遇事退却不是她的性格,有这一家亲人在,她都能从容应付的。

  “爹爹,甜甜...”囡囡把麦芽糖塞到她嘴边,“甜甜?”

  “嗯,甜甜。乖囡囡,自己吃。”

  春榕抢过囡囡,“给叔叔吃。”囡囡不依,春榕一上一下地抖着囡囡,囡囡笑得开心,娇嫩的声音“爹爹,叔叔,叔叔,坏坏。”

  书榕笑了,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囡囡应该有,而且是应有的幸福童年,为了囡囡,即使是前途莫测,她也要走上一番。

  他们到达上京时已是晚秋,一路行来沿途观赏了古栈道旁的古柏参天,剑锋屹立,瀑布飞泻,又在渤海郡改乘舟船,一览江波浩淼,千帆过尽,春榕直嚷不虚此行,三年前他还是一懵懂的小厮,又加心中惴惴,和书榕一起日夜舟车,哪里有心思观赏风景。只有纯娘近乡情怯,京师,曾是她的幸福所在,却也是她的梦魇之地。

  京华书院坐落在都城的中心,原是胜业坊国戚周家的宅第,占地辽阔,几乎占了大半个胜业坊,二年前皇太子降生,周家特地捐出来,作为贺礼,就建成了书院,花重金收集各种典籍、诸子学说、孤本书册、各国方志,遍邀各国各地的学子前来进学、游学,品德高雅学术有成之士千方百计以重金延聘,或游学或授课主讲,吸引了许多名家大儒,各派学流毕至,文风蔚然,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区宇大定,海县一清,然后游五湖,去四海。”学院声名大噪,俨然清流之领袖。学院财力雄厚,传闻幕后主人是宫中贵人,手下自有一班能员在运作。

  书榕等人一到,立时有知事恭敬接待,书榕虽无名气,知事却执礼甚恭,拨了一栋小院供他们起居,安顿得妥妥贴贴,应见有内眷,派了两名仆妇过来。春榕进了书院,看着游廊回壁、亭台楼轩,曲径流水已是头晕目眩,见还有如此排场,不禁咋舌,书榕微笑,这正是绝妙所在,名家学儒,多半是清寒日子,由简入奢易,由奢归简难,虽不是个个愿安享富贵,但到底心归顺了大半,朝廷已稳稳把天下才子尽入鹘中了。

  堂内宫灯四悬,锦帏曳地,银镶玉嵌的象牙坐榻前,身着一袭淡蓝色的夹绢长衫的正是悄然回京的嬴天放,宫中刚刚见了皇兄和母妃,缙云和程知愚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母妃选了初冬的日子,要为缙云大婚,他这个当叔叔的自然不能缺席。在乾清宫和皇兄皇嫂一起用了晚膳,皇嫂又有了身孕,小琛儿越发伶俐可爱,从欢宴中归来,回到这雕梁画栋的睿王府,心中满是苦涩。

  “五爷,书院禀报,各地学子大儒已经到得差不多了,请问五爷示下,是否见见其中几个,以示朝廷优礼?”成修进来,看到五爷落寂的神情,不免黯然,两年了,高夫人杳无音讯,而五爷用情之深,远远出乎他的意料,高夫人容貌固然少有,但以五爷的身份,什么样的出色女子还不是任他挑选,自从陛下专宠皇后,多少才貌德容工俱全的世家千金都把目光放在五爷身上,贵太妃的寿康宫都快被踏破了。

  “五爷?”京华书院是皇后委托五爷经营的,这也是唯一能让五爷感兴趣的事了,唉,还是高夫人,高夫人属意的事,五爷才会有心思眷顾。

  “好吧,你来安排,请一些德高望重的名儒过府,不,还是本王去书院拜会吧,表达一下尊重。”

  “是,”成修欲言又止,“五爷,内侍省刚刚送来陛下的赏赐,是朱兹进贡的一批贡物。”

  “照例叫长吏清点收进,具谢恩摺就是。”嬴天放淡淡地说。

  “还有...还有三名朱兹宗女,请爷示下?”那三名女人飞扬跋扈,一点没有做贡品的觉悟,还以为是什么金枝玉叶呢,见识过高夫人的绝代风华,那三人就是一堆庸脂俗粉,不堪入目。

  嬴天放苦笑,定是母妃求了皇兄,叫他推拒不得,“既然是陛下所赐,就给个女官的身份,你去查一下骁骑军中有没有合适的,嫁妆由王府出,从重从厚,成修,本王记得你也没成亲?”

  “不不不,”成修连退三步,“敬谢不敏,五爷,你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样?那就算了,先安排到偏院,找个机会送她们回去。”

  “是。”成修刚欲退下,嬴天放叫住了他,“陪我走走。”

  一溜华丽的宫灯,高悬在堂间的曲廊檐前,高悬在花丛中的鎏金花杆上,高悬在细喷幽香的彩炉支架上,内府的侍女和内侍们皆屏息敛神,恭候着这两年来难得在府中的主子。

  一弯新月,悠悠升起,驱散晚秋时分的燥热,夜空中有几许清凉。

  这一钩新月,映入人的眼帘,坠入人的心底。

  “千古月照人,月儿月儿,只有一月之命吗?过了一月,又生新月,那今月就不曾照过古人了,是吗?”记得一次在邀月亭赏月时,她突发奇念,说这番话时那眸子明亮而生动,那一刻他真希望这时光就此停留。

  成修陪在身后,见五爷望月沉思,不由感慨。

  最初的暴躁、愤怒过后,人人都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五爷会淡忘高夫人,会重新有新欢,高夫人之前,风流倜傥的五爷是不缺女人的,而且个个都是天香国色,还有几名通房的女官。叫大伙跌破眼球的是五爷从西嘉关回来后,一封书信到京中,以厚礼遣嫁了三名通房女官,和几位所谓的红颜知己断得干干净净,这两年来,五爷东奔西走,借着办差和出征,一直在寻找,完全过起了苦行僧的日子,随行的只有高夫人亲手编撰的书册,大伙这才惊呼:五爷真成情圣了。

  以前的王爷,冷酷是内敛的,现在的五爷,常有几分戾气,连贵太妃也不敢催婚了,三月前太妃借着大公主的婚事略提了一句,五爷回头就讨了差事领兵巡视西南。这还算轻的,这两年中每逢接到各地的报告,次日五爷上战场,根本瞻前不顾后,那种拼命劲,成修都有点心惊胆战,又辛酸,五爷是真的绝望啊,还是陛下把五爷叫进宫去,严令五爷无旨不得上战场。

  成修默默眺望着弯月,突然灵光一闪,试着踏踏雷区:“五爷,您想过没有,依夫人的性子,她会不会藏身于书院中?我们一直忽略了这个环节,书院大都与世隔绝,很难被人发现。”

  嬴天放没有回答,“走吧。”

  回到堂内,室中一片静寂,半晌,嬴天放才说了一句,“也许吧,只怕她不肯来。”自从有了这想法后,他派人去查找,可时至今日还是没有她的踪迹。

  成修哑然,原来五爷肯接手书院,主办鹅湖之会是早有深意的,只是高夫人,肯到京师来冒险吗?

  “哔剥”一声,两人同时注目,是青玉几上的铜灯灯花爆裂,两人都想这是吉兆吗?

  ☆☆☆☆☆☆☆☆☆

  谢书榕进了书院,虽她来自有名的石鼓书院,但究竟没有什么名气,又有家眷在,很有借机游玩之嫌,心高气傲的儒士都有些鄙薄,所以没有来拜访的人,只有知事每天很客气地前来问候,书榕乐得清静。这日知事特来告知,后日当今爱弟睿亲王将在书院的德馨堂宴请几位大儒,代表朝廷表示对清流和各种学术的尊重和欢迎。

  纯娘和春榕顿时惴惴不安,书榕却早已胸有成竹,“后天我们去积云寺。”

  “积云寺!?”二人好生不解。

  “是啊,到积云寺进香,求佛爷庇佑咱们囡囡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书榕笑着领了囡囡到小书房去了,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清晨,天朦朦亮,书院大都还沉浸在梦乡,西角门开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驶出,知事站在门口,怪哉,今日王爷驾临,大半的人虽不在宴请之列,但都向知事们打探或表达恭候之意,这谢先生却一大早带着一家老小出门去了,不过,见惯不怪了,名士嘛,总有些怪异和傲然,今天出门会友赏景的可不止谢先生。

  云青青,水澹澹,晨雾和香火的氤氲中,南钟山似屏风九叠,横亘在都城的南郊,山腰间的积云寺忽隐忽现,杏黄围墙朱红楼阁掩映在参天的苍松翠林中,宽阔的高高的石阶前是一片牌楼的延伸,直到山脚,然后才是巍巍的山门矗立,无不显示着这座千年古刹的赫然和鼎盛。山脚开阔的广场上,已有不少轿子和马车停在一座座亭子前,小贩和商铺开始吆喝。

  书榕抱着囡囡下了车,扫视四周,隐隐有彪焊的汉子出没警戒,她的运气不错。

  登上石阶,三人都有些气喘,趁休憩,书榕道:“我就不进去了,春榕,陪你大嫂进大殿,照应着囡囡,我慢慢往前走,等着你们。”

  春榕嘀咕,她自己要来,到了地头却又不进去,好生莫名,囡囡已挣扎着从他怀里爬下,摇摇地朝燃着一捆捆香烛的大鼎奔过去,他忙跟上。

  书榕往右拐再上台阶,秋风处枫叶纷纷,一片火红坠落,满地的松针散发着清香,陆陆续续有游人和香客,书榕扶着栏杆,眺望葱翠起伏的山林,阶下宝殿的飞檐走兽,今日是十月初一,那位昭阳殿里第一人应该来了,不然不会有这等的架势,传闻她是不扰民的,二年前纯娘是一品诰命,或许这位陛下还有印象。如果没有弄错的话,陪侍的命妇中有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大殿里似乎有一丝骚动,十多名汉子不动声色地围在了殿前后,书榕心念一动,戏开锣了,只是如何收场,要看纯娘的造化了。她稍犹豫,万一缙云公主或是云夫人在...,她笑,纯娘之事她是避不开的,那就早日面对吧,于是从容举步走下台阶。纯娘步履匆匆,随后的春榕一脸愠色抱着囡囡从幽暗的大殿走出,囡囡眼里已是蓄洪汪汪,书榕忙抱过轻拍,“乖乖,不哭啊,不哭,乖乖..”囡囡把头歪在她肩上,她心疼地低低问道:“怎么了?”心中燃起了怒意,那人当真没有一点慈爱。

  春榕道:“方才我们进去,前头有人进香,正等着,一位老妇人看见大嫂,直嚷‘有鬼’,我们还未说什么,一个年轻女子竟冲到大嫂面前,厉声呵斥,出言不逊,囡囡受了惊吓。”

  书榕把囡囡交给纯娘,“纯娘,你受委屈了。”她扶住纯娘的肩膀,纯娘苦笑地:“这不算什么,以前再难听的也有,只是她们说我还罢了,竟指囡囡是小野种,太过分了。”语气之中有几分哽咽,书榕歉疚地:“是我不好,我早该同你说一声的。”

  这时殿中走出一群人,中间簇拥了一位娉婷少妇,意态淑真,一袭绣罗素裳,难掩其典雅和尊贵,清灵的眸光看过来,微微笑了一下,顿住脚步,对身边的俏丽女子说了几句,那女子欠身,捧了一竹盒,走到他们面前,深施万福:“我家主子请这位夫人原谅,惊扰了夫人进香,本应过来赔罪,有公子在,多有不便,这盒精点已供了佛,请笑纳。”

  书榕欠身:“有劳姐姐了。”

  那女子又拿出一对镶嵌碎钻的金锞送到囡囡面前,“好看吗,这个是送给小乖乖的。”

  纯娘惶恐:“太贵重了。”

  那女子一笑:“我家主人说了,小姑娘真是可爱得紧,不知府上何处?贵姓?想请夫人和小千金到家中做客。”

  书榕心中暗喜,果然不出所料,她看向人群,没有认识的人,其中有一老妇和年轻女子躲在人后,目光愤恨掺杂着畏惧,她拱手道:“不敢,在下谢书榕,日前寄居京华书院,不敢打扰你家主人。”

  那女子有几分豪气,“原来是名士,失敬失敬,更得再陪一罪,请先生海涵。”

  书榕目送那群人恭谨地护着那少妇在殿前上轿,对看着有些发傻的春榕低声道:“春榕,你也有幸,这是朝廷另一位圣人。”春榕吃惊得张开了嘴。

  那少妇似乎有感,临上轿时回头看了一眼,却是直直看向了书榕,书榕心猛地一跳。

  西暖阁里悄然无声,珠帘未卷,书房里软榻上未语半坐半倚,凝神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珠帘清脆一碰,紫衣掀帘,嬴天池走了进来,“怎么没睡会儿?”他坐到她的身边,未语就势一靠,“睡不着。”

  紫衣和澄衣带着宫女们退到廊檐。

  “是不是上午的事情让你不快了?”他宠爱地拢她入怀。

  未语轻轻哼了一声,嬴天池安抚地亲亲她的乌发,“别怪他们,我不放心。”

  “今天我看见了柳闯夫人慕容氏。”她不紧不慢地说。

  嬴天池神色有些肃穆:“阿语,是柳闯夫人?你会不会认错了?”柳闯之妻已经亡故二年了,柳闯夫妻情深,至今悒悒寡欢,未再续娶,怎么阿语说看见她了?

  “不会错,我生下琛儿,她还是新婚,随她婆婆一起来贺,丰姿清秀,温柔娴雅,我印象很深,后来听说她突然得了暴病亡故了,心里还叹息了一阵...”

  她的声音渐渐底息,朦朦地靠在他怀里睡了。

  他不敢动,心想叹息的应是他呢,阿语有孕后常常靠着他就睡了,起先还让他着实紧张了一阵,今天看来是累了,他宠溺地看着她,窗户微开,有几缕阳光折射而进,映衬得她脸若晓露,颊晕轻霞。

  他闭目养神,阿语一向柔和,从没有拿皇后架子训斥何人,可今天侍驾的统领回来禀告,进香时发生了插曲,阿语罚柳闯之母诰命夫人楚氏在景龙观面壁三日,现在又称看见了死去的慕容氏,这其中必有蹊跷,想是豪门家事,还牵涉了人命,他十分厌烦。

  怀中人儿一动,他张开眼都是温存,未语揉揉眼,“我又睡着了?你手又麻了吧?”

  他的爱后,魅惑中又可以是清纯娇憨,嬴天池爱怜地:“累了再睡会儿。”

  未语坐直了身子,思绪回到先前:“慕容氏不像是会再嫁之人,可她身边居然有夫君,还有稚儿,那位公子更是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来。”

  嬴天池心里有些酸酸,又恐她伤神,假意板着脸:“好啊,当着朕提别的男人,看朕罚你。”

  未语笑着拨开他骚扰不规矩的手掌,反被他握住,“我很认真的,那人是今年赴鹅湖之会的名士,他好像是有意把慕容氏送到我面前的,想是慕容氏含冤莫白。”未语眼睛一亮,这正是以前看过的言情小说,恶姑当道,情敌恶毒。

  “天池,慕容氏的小女孩真是可爱,我想接她们母女进宫做客,顺便启发启发琛儿,一点不像三岁小孩。”

  嬴天池好笑地看着她皱着俏鼻,未语越发地孩子气了,他心疼地:“无聊了?”

  “嗯,天池,”她摇着他的手臂,只要四下无人,未语的娇媚说来就来,“反正在宫里,不怕生事。”有些唯恐无事的样子,嬴天池笑:“不怕吓坏人家?”

  “不会,名士必然宠辱不惊,何况他似乎知道我的身份,慕容氏是认识我的。”想起那时慕容氏微吃惊却不卑不亢,越发觉得那位谢先生应不是平凡人。

  她站起来威胁道:“阿,方才我还做了虾饼和茶汤,你不答应,可没得吃。”

  “好好好,你最大。”嬴天池最难消受佳人撒娇兼耍赖,宠溺地说:“都依你,让你做个女提刑。”他暗中令锦衣卫调查就是,“茶汤,朕很想吃啊,可不敢违了皇后陛下的旨意。”

  让他一语道破,未语无辜地笑,殷殷勤勤地:“紫衣,把茶点端上来。”

  夕阳西坠,彩霞满天,马车停在了街口,御者回头道:“谢先生,是睿亲王的车驾。”

  书榕撩起窗纱,街中书院正门大开,两旁列翅是铠甲鲜明的骁骑军,山长和十几位巨儒众星捧月地涌出一轩昂男儿,那人拱手,矫捷地跃上骏马。

  书榕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心蓦地一抽,他还是意气风发,绛色的五爪蟒龙袍,泥黄色的玉带,脸庞消瘦些,颌下有短短的胡髭,还是那么尊贵和儒雅,一种遥遥的疼痛撅住了她的心扉,往事如泉涌,月夜幽谷相救,汝州荣辱情缠,夏日仓皇出走,他的视线扫过来,书榕放下了纱帘,迎面碰上纯娘和春榕关心的目光,她摇摇头,嘴角有一丝微笑,那满是苦涩的笑容,她不自知,纯娘却是一震。

  车马辚辚,旌旗猎猎,嬴天放策马而过,似乎有道目光注视着他,他鹰目掠过,街旁大都是崇敬和仰慕,他顿住狮子骢,仪卫止步,他回头,那种感觉已经消失了,“五爷”成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张可爱的小脸嘻嘻地贴在车窗上,“走”嬴天放放开缰绳,信马由缰。

  书榕心中百味,原来近在咫尺,又却是远在天涯,她的情感和矛盾是深藏,而没有消失。也许是她的劣根,她的心里并没有忘了他,马车缓缓驶向书院,人生这样擦肩而过,也是一种境界了,她有他,却未必再见。

  月色脉脉,宫中来使,请纯娘和囡囡进宫做客,书院哗然,纯娘想必是难眠,春榕担心和高兴参半,这一夜,画堂西畔桂堂东,有多少人长夜迟迟,听更鼓声声。

  “民妇拜见皇后陛下,太子殿下,圣安。”纯娘站在绣毡上深深施礼。

  御花园清秋阁里,晶灯悬画梁,未语含笑站起,“夫人不必多礼,请起,请坐。”

  纯娘后退一步,欠身坐于锦绣瓷凳,揽着的小女孩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瞅着对面锦榻上的未语和太子景琛,黑水丸的眼珠一溜,牢牢地粘在一盆盆犹滴水珠的瓜果上了。

  未语笑起来:“好可爱的小妹妹,琛儿,你看,和妹妹打声招呼,今天你是小主人,带小妹妹去玩玩。”

  三岁的景琛已启蒙,明年预备入南书房了,颇有些风仪,早就瞄了囡囡好几眼,心里雀跃,只是端着几分忸怩,轻轻哼了一声:“馋虫。”未语疼爱地亲亲儿子:“乖琛儿,今天呀,不想你父皇的功课了,上次姬爷爷不是送来一对小鹿,带妹妹看看。”

  纯娘动容地看着这一对亲昵的母子,她原以为会看到雍容和矜持的皇家体面,传闻皇后亲和,果真不凡,气度泱泱,如沐春风。未语也在打量纯娘,看她一身湖色绣袄湘裙,素髻低挽,螓首半垂,落落优雅,少了当年的娇怯。

  囡囡含着手指,跃跃地看向黑亮的葡萄,景琛走过去,老气横秋地:“小孩子,不要含手指,脏。”囡囡小手指着葡萄,“吃吃,哥哥,吃吃。”景琛趁机握住她的小肉手,真舒服,“母后,我带妹妹去哦。”

  看囡囡不舍回头,景琛很有威仪地:“尚食女官。”

  “是,殿下。”尚食女官带着宫女捧了食盒簇拥着小主子出了阁。

  “小心喔,澄衣,你跟去照料一下。”未语见囡囡尚步履蹒跚,对她的近侍女官说道,澄衣欠身退出。

  未语回头,见纯娘站起,笑道:“夫人不用担心,琛儿很乖觉的。”

  纯娘微笑:“谢娘娘恩典。”说着蹲下身去,未语一愣,旋即笑道:“我又忘了,真是不习惯。”这算是皇后陛下的一项恩赐了,“请起请起,紫衣上茶。”迎着纯娘惑然的目光,“夫人是朝廷肱股大臣的眷属,以后不用大礼了。”

  纯娘饶是心里有所备,却还是神色凄然,跪了下去,未语叹息一声,“真是柳夫人。紫衣,扶柳夫人坐下。”

  虽已是两年之前,此时想来,纯娘心中犹是刀扎,忆起彼时身陷妓馆五内俱焚,想求死又难舍腹中娇儿,绝望之际咬破指留血书欲赴黄泉,泪水已流了满面。

  一室清风瓢过,阁中咿咿细语,未语不由动了怒气,这世上真有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这柳大人也真糊涂,当日并不见你的尸首,便也信了?虽则他至今未娶,安知那日来个母命难违?那楚氏和楚漪英真是歹毒之极,令人发指。”紫衣捧过香茗:“主子息怒,当心身子,侯门似海,里头不知多少龌龊事,有些贵妇看似风光无限,内中一把辛酸有谁知呢?”

  又劝纯娘,“夫人不必伤心,主子既管了这事,肯定会水落石出,还夫人一个明白。”

  纯娘盈盈拜谢:“纯娘失礼了,柳闯事母至孝,纯娘不愿再追究,随先生二年,心中放下了许多,只要平安抚养幼女,足愿了。”

  未语嗟叹,“夫人,愚孝不可取,这是犯罪,没有正常的人伦,养虎为患,终究还要害人。你放心,此事出来,我会有个分寸,只是柳闯,夫人还想重续前缘吗?”

  纯娘怔忡地:“纯娘既入柳家,生死都是柳家之人,可是未必君心似妾心。”

  未语总算领悟什么叫妇德,“倘若柳大人已改心志,夫人如何自处?”

  纯娘的脸有些煞白:“妾心古井水,波澜誓不起。纯娘不做他求,只要囡囡平安成人。”

  未语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挑开他人的伤疤,她歉意地:“夫人不必难过,我只是假设,柳大人为人十分严正,他虽然是个孝子,可我知道他一再违背母命,不肯娶楚漪英,昨日楚氏借陪侍之际,带楚漪英来是请我赐婚,我还未作答,你就进来了,可见你离开二年,楚漪英始终是竹篮打水。”

  纯娘低低地:“这二年我跟随先生,读了一些书,女子未必都要依靠男人,若柳闯心不在我处,我也不强求,也不想乞求柳府给我容身之地,我只要他们承认囡囡,让她堂堂正正地姓柳。”

  未语看着这位坚强的女人,不由生了敬意,:“说得好,夫人。柳大人真是幸运,夫人这样回家,实在是便宜他了,夫人若不心疼,待我为难他一番,顺便试他一试,如何?”

  纯娘欠身“娘娘言重了,纯娘全凭娘娘主张。”

  “好,过几日公主大婚,柳大人不日进京,到时我来接你入宫。”

  “纯娘谢过娘娘的圣恩。”

  “不用谢我,倒是今日又勾起夫人的伤心事,才是我的不是,请夫人到花园里赏花权作赔罪,”未语见纯娘略有惶恐,一笑岔开:“顺便去看看琛儿和囡囡,他们在哪里了?”

  “回禀娘娘,殿下和小姐在御池。”

  未语走下清秋阁:“另有一事,我好生奇怪,那谢先生居然可以坐怀不乱,真是位君子。”

  纯娘思忖了一下,“娘娘慧眼,谢先生珠玑锦绣才华,德馨无双,能碰见先生,实是纯娘之幸也。”

  “哦,夫人如此推崇,想是一位奇士了。”

  “是,先生之才,可让须眉汗颜。”

  说话间已到曲水回环处,未语方思纯娘话中之意,听得紫衣哎呦一声,抬头看去,不禁莞尔,笑斥道:“琛儿,怎么往妹妹脸上抹泥,你是哥哥,不可欺负妹妹。”

  景琛小手细细抹平囡囡脸上的泥巴,囡囡十分合作地仰着小脸。景琛回头疑惑地:“母后,你不是说泥巴能美容吗?”

  未语笑得扶住紫衣的肩头:“不错不错,可母后说的是海底泥呀。”

  纯娘抿唇,也忍俊不禁了。

  晚膳时,未语突然呀了一声,在场的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小妹妹要出来吗?”父子俩都紧张地站起来,各自问关心的问题。

  未语摇摇首,可怜兮兮地伸出汤碗,嬴天池失笑:“阿语,汤不宜多喝,会伤脾胃。”

  “是啊,母后,你已经喝了两碗了。”景琛小大人似的说。

  未语捏捏儿子粉妆玉雕的小脸,“琛儿,你都不帮娘。”

  景琛非常爱母后,晶亮的大眼眨巴眨巴,“那...那琛儿的给母后吧。”他端起喝剩大半碗的汤送到未语面前,未语亲亲儿子香嫩的脸蛋,“乖儿子,还是你疼娘,可是你父皇说得对,娘不得不听。”她哀怨地吸吸鼻子,景琛半信半疑看看父皇,嬴天池啼笑皆非,今次怀孕后,未语情感收放自如,常常东边晴西头雨,越发的孩子气,他虽乐得哄她,心里却不放心,暗中请教姬卿姑姑,她说是阿语自幼失恃,心中一直渴望长辈的疼爱之故才会在怀孕后有这样的情绪化。

  他揉揉她的乌发,温柔地:“你上次不是说想吃栗子,晚上我炒给你吃,但也不能多吃。刚才你心里有事吗?”景琛也竖起了耳朵。

  未语笑眯眯地打马虎眼“吃饭吃饭,儒家有云:君子食不语。”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莫可奈何。

  德馨无双、不让须眉,慕容纯话中有话,不会只是为了特意告诉她谢书榕是女儿身这么单纯,似乎这谢书榕身上还有什么纠葛,而且是和她有关,九华帐里未语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是这个时空的人,外界眼里和她有关联的应是元宁宋氏、京城姬氏,再就是皇家了。

  嬴天池探究地看着她,看她皱着眉头,“你有心事?”

  “没有。”未语想着事情敷衍,翻过身去。

  他扶转她的身子,“你有。”

  未语恼他打断思路,“没有就没有,反正在你面前,我从头到脚没有一点隐秘可言,你叫锦衣卫去查呀。”

  他默然,未语惊觉,头枕进他的臂弯,“是那个谢先生啦,我听慕容氏的口气有很大的古怪,等我想通再告诉你。”含糊间她已有了睡意,嬴天池凝视着她,许久。

  五更时分,嬴天池突然惊醒,“未语。”他低咆一声,霍的坐起,竟睡了一身汗,“怎么了?”未语睡眼惺忪。

  他重新躺下揽住这香软的身子,“不要紧,只是做了个梦。”他安抚地轻拍,未语偎近他,心中歉意,“天池,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

  宫廷,是阴暗和吊诡,天池却尽可能地把它涤荡干净,谁说帝王无情,她何其有幸,能让这样优秀的男人深深牵挂,她双目濡湿,喃喃地:“我很幸福,真的,有你,有琛儿,还有未来的小宝宝。”

  嬴天池抬起她的脸,温柔地:“小哭包。”轻轻吻去她的泪珠。

  她伸出白臂无暇,搂住他的腰,闭上眼,静静聆听他沉稳的心跳。

  一朵美丽的笑颜在她的嘴角绽开,听得她呼吸均匀了,留恋的目光在她细瓷的脸上停留,蹑手轻足地起来,走到右次房,高青带着内侍们已经在恭候帝皇了。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鸦雀无声地进行,高青服侍嬴天池整装。

  “今天柳闯第几个叫起?”

  “回大家,是第三个。”高青知道这件事的前前后后。

  “差不多时辰看娘娘醒了没有,娘娘若到了坤宁宫,前来通禀一声。”

  “是。”

  出了东暖阁,内侍、龙旗尉簇拥着到了养心殿,自从未语有孕,怕吵了她,嬴天池挪到养心殿听政奏对,只有晚膳后才在东暖阁看折子,极少数地召见家人,例如他的弟弟睿亲王嬴天放。

  嬴天池若有所思:“高青,令裴振东派人去查查谢书榕,悄悄儿的,不得惊动任何人,包括他本人。”

  “是。”高青恭应,心中暗暗奇怪。

  柳闯述职毕,嬴天池点头,令侍卫捧上一卷书简,“柳卿出宫再看吧。”

  这时高青进来,躬身道:“娘娘到坤宁宫了。”

  “哦,柳卿,皇后要见卿,去吧。”

  柳闯一愣,袖了书简跪安退出,心中略有疑惑,皇后突兀的召见,有什么事吗?皇后向来不单独见外臣的。

  坤宁宫长秋殿,珠帘缦地,帘后影影绰绰,帘外宫女内侍罗列。

  柳闯恭谨地行礼,帘后有柔糯的声音传出:“柳大人,请起,赐座。”

  “今日本宫请柳大人来,是有心作阀。”

  柳闯躬身,一抹痛楚掠过,“陛下圣恩,臣无意再娶。”

  “大人不要急着推辞,是本宫的一位表妹,豆蔻年华,尚小姑居处,姿容才德俱是十分出色,柳大人忠勇又有情义,堪称是郎才女貌。”

  柳闯离开座位,深深施礼:“恳请陛下恕罪,非臣不识抬举,实是臣妻亡故之时臣就立下誓言,终此生不再娶,恐贻误了陛下爱妹的终身。”

  “本宫相求也不行?”未语故意怫然,“听说柳大人是孝子,令先正也无所出,柳大人不娶,何以继嗣?岂不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柳闯跪了下去:“继嗣尚有柳家族中子弟,柳闯有亏孝道,愿领罪。”

  “若本宫请陛下赐婚,柳大人敢不遵旨?不孝之外还要不忠吗?”未语咄咄逼人。

  柳闯沉默,“臣请抗旨,陛下圣德之名,恐为臣所累。”

  宫女侍臣都睁大了眼睛,未语放软了语气:“柳大人何须为一女子触怒皇家,为堂堂帝皇贵戚,不好吗?”

  柳闯叩头:“恕臣无状冒犯陛下,两位陛下都是圣贤明君,臣祈陛下谅臣可肝脑涂地,却无心再成家室,辜负陛下隆恩,是臣之罪也。”

  未语笑了,帘后有压抑的呜咽声传出,柳闯怔在当场,“纯...纯...纯...娘?!”他直起身,几乎欲去掀帘。

  “慕容夫人,”未语的话字字打入他的心房,“你好福气。不过,柳大人,慕容夫人现是罗敷有夫,你该如何呢?”

  珠帘掀时,泪盈盈娉娉婷婷站在帘下的可不是梦魂神牵的人儿,皇后说了什么柳闯听而不闻,长秋殿里人何时走得干干净净,柳闯也没看见,他眼中只有纯娘,只看着纯娘,神魂出壳,他伸手又缩回:“纯娘,是你吗?我会不会吓着你,你会不会不见呢?”

  纯娘哽咽难语:“是我,柳郎,是活生生的我。”

  柳闯一把抱紧,紧紧地抱住,像是要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纯娘,纯娘,我傻了吗?还是在做梦?”

  纯娘回到书院,书榕见她眼若核桃,笑道:“该开心才是,怎么反而哭了?”

  小囡囡爬到母亲身上“乖乖乖”口齿不清地安慰。

  纯娘羞涩地搂住囡囡:“柳闯他也来了,他坚持要来谢你。宫中见面时耳目众多,一路来他只抱着我,又有随侍之人,我都找不住空和他说什么,他如今就在院中。”

  书榕沉吟一下,她本和纯娘说过,只要纯娘和柳闯能夫妻团聚,纯娘可以暗中说明情况,无需柳闯感谢,守住秘密就是,他们夫妻不声张,他人即使心里奇怪,当事者不言,是不会有人出来追问的,再说鹅湖之会一结束,她就离开不会再踏进这片土地,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会被人淡忘。

  他既来了,不见说不过去,也不合乎常理,善良的纯娘对自己的遭遇肯定避重就轻,既然要回柳府,有些事情还须和柳闯说清楚,特别是那日楚氏犹如此诟骂纯娘。

  “好吧,请他进来。”

  正说着,院子听见春榕的声音:“您是谁?”

  书榕心一跳,她漏算了一着,柳闯是东北郡节度使,是许郡的邻省,当年嬴天放尚兼任东北郡节度使,也许在东北郡内大肆搜索过,万一...

  她来不及多想什么,匆匆地:“纯娘,先前我和你的约定就此作罢,切记你不用和他再说什么了,切记!”春榕若是引起怀疑,纯娘再对柳闯说她是女儿之身,等于是不打自招,自投罗网了。

  纯娘陪柳闯进门,看到囡囡,柳闯欣喜若狂,心情激荡,他单腿跪地:“柳某多谢先生大恩,救纯娘母女于危难之中。”

  书榕暗中赞了声好魁梧的汉子,英武逼人,她伸手虚搀:“柳大人言重了,礼重了,吾辈读书之人,皆应弘扬正气,遇上不平之事,自然不能旁观,令正夫人的遭遇尤其令人可怜可叹。我和纯娘完全是兄妹之情,请大人不要委屈了纯娘。”

  柳闯正色:“先生君子,纯娘贞洁,我若有它念,则和那些蛇蝎妇人无异了。”眼前黑脸书生儒雅翩翩,“纯娘幸甚遇上先生,于柳某更是再生重恩,如何谢先生都不过分。”

  囡囡呀呀地要扑向柳闯,她很好奇,觉得被这个很高大的人抱一抱肯定很舒服,柳闯接过冰雪玉团似的小人儿,一股奶香扑鼻,一腔热气充溢在他的眼眶,他喜欢得几乎傻了。

  书榕轻咳,“纯娘,请你先和囡囡回房,收拾收拾,我和柳大人单独说几句话。”

  “对对,我们待会儿一起回家,母亲看到囡囡,不知该有多少开心?”

  纯娘一悸,柳闯也不是鲁男子,他扶住爱妻,敏锐地察觉他方才的话,纯娘有些恐惧,“怎么了?”

  “没什么。”纯娘勉强一笑,顺手抱回囡囡“我们先出去。”匆匆走了出去。

  “你知道纯娘怕什么?就让它来告诉你。”,书榕拿出一个油布包,抖开,是一条白色的绢布,边角凌乱,应是从裙裾上撕扯而下,触目惊心的是红色淋漓的字迹,虽已褪成淡红,但从一点点晕开的血渍上还能想见当时写者的悲愤和绝望。

  柳闯心一紧,接过看时已脸色大变。

  他的脸色越来越铁青,越来越狰狞,“妾以有孕哀求,婆母冷笑以对,谓柳家不需贱妇孽种”...“妾陷娼门,口不能言,求生无门,不愿受辱,惟有一死”...“怜腹中娇儿,随母夭折,悲愤难忍,留下此书,好心人得知,告知於夫柳闯,妾全节而死,不足为念,惟有娇儿,遭此毒手,妾难瞑目,上天有眼,为吾儿张目。”最后一行已是字迹模糊,勉强可辨是“柳门慕容氏绝笔”,大概是力弱气竭了。

  柳闯浑身颤抖,咬碎了牙齿,突然想起什么,忙忙拿出袖内书简,是锦衣卫的奏章,他不敢看,却又不得不看,他心惊肉跳,看到最后朱笔批着:“楚女交有司,汝母卿处之,慕容氏由其自主。”

  他血脉贲张,颓然倒地,愤怒地一掌击向胸膛,顿时喷出两口鲜血,“柳某枉为丈夫,枉为男儿,竟一叶障目,糊涂至此。”

  书榕惊呼一声,纯娘已推开书房门,抱着囡囡扑到柳闯面前,哭道:“柳郎,你这是做什么?你还要我和囡囡难过吗?”

  柳闯顺了顺气“不碍事,比起你受的磨难,我百死不能赎其一。”

  囡囡看看两人,哇哇大哭,纯娘涕泗横流,“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柳闯搂过母女二人,虎目中已含了英雄泪,“都是我的错,当时我以为她已接受了,不曾想...,对不起。”

  书榕悄悄退出,关上门,抬首见春榕,笑道:“我的心愿已了。”泪水已簌簌流下。

  春榕伸手想安慰,却又不敢,书榕已转过身,“方才柳大人见你,有无异样?”

  “没有。”

  “你避一下,免得节外生枝。”

  “是。”春榕进了房间。

  书榕漫步走到院子当中,日当正午,已是初冬了,心里有欢喜,有清冷,有难舍,又是一次别离。

  鹅湖之会,石鼓书院,突然在她心中遥远了,许郡的幽谷她不敢回去,裘叔裘姨似乎此生难见,塞外已然归顺,外祖父一家皆迁入京师了,她不敢去认亲,春榕也会有一天离开她,她也许是自由自在的,可是亲情都离她远去,寂寞空庭,她孤独赏花。

  她苦笑,当年出走,她能斩断一缕情丝,义无反顾。救纯娘,授课教徒,能继承父亲的遗愿,应是她心中所愿,可是自从来到京师,她的淡泊,她的心止如水,似乎都走了味道,是纯娘和囡囡给了她太多的亲情和快乐吗?她不舍了吗?还是那日见到了他?春榕交游归来告诉她那人至今只有一夫人,就是楚国夫人高氏。

  剪不断,理还乱,一直以来她弄不清对嬴天放是恨是怨,是情是伤,她自认没有恋念不舍,否则她何必出走?可为何心中的烙印如此深刻?

  这两年中她生活中有纯娘作伴,有囡囡的童声稚语,春榕的小心保护,她似乎投入了太多的感情,明知要分离,明知难舍,不该呀,可是她又怎可能冷清以对,爹娘、裘叔、裘姨哪一个都爱她如明珠,温暖亲情中长大的她本就不是冷漠的人。

  纯娘即将离去,她还能独自回石鼓书院吗?她还能承受独自生活,没有关爱,没有人聆听?其实她是一直渴望的,可是那又是难以追求的,她总面临着分离的亲情,感情,又让她支离破碎,那一份真,真的是可望不可及吗?

第七章踏破铁鞋

  养心殿内,嬴天池叫住了正待辞出的嬴天放:“老五,今天去寿康宫吗?”

  “臣弟不去了,先前送了一些东西进去,是给缙云的,回来的人说皇嫂召了柳夫人和小千金进宫,带了太子殿下在寿康宫里说话,臣弟就不去打扰了,免得扫了母妃的兴头。”

  嬴天池一笑,知道耿太妃为了老五推辞朱兹国进贡的美女生气。“你的那位高夫人还是没有消息吗?”

  嬴天放眼里闪过黯然,摇了摇头。

  未语说谢书榕很可能是女裙衩,锦衣卫的报告中也特别提到谢氏兄弟相貌完全不像,谢书榕容貌风度皆是上乘,以美丽和俊俏形容都很恰当,且此次带慕容氏进京是有为而来。那么这个谢书榕就很值得怀疑了,“你有没有想过高氏极有才学,会不会藏入书院之中呢?国中重男轻女,藏身其间不易引起怀疑?”

  “臣弟已派人去查了,也希望如此,今年的鹅湖之会能吸引她前来,毕竟这是文人学子的盛会,只怕又只是我的一次奢望。”琉璃琉璃,你真的欲躲我一世,不回幽谷扫墓,不认京师外祖,嬴天放苦涩的笑,“不提她了,皇嫂这段时间身体还好吧。”

  嬴天池宠溺且无奈,“好,天天有事做,比起怀琛儿时精力不知要好上多少。”

  像是印证,高青捧进热气腾腾的玉盘,“娘娘做的芹菜饺子,请大家和五爷尝鲜。”

  果然是白玉晶莹剔透,还有两碗飘浮碧绿葱花的虾米汤,一碟面酱,一碟蒜辣酱,“连酱都是娘娘亲手拌的。”

  嬴天放笑,“皇兄,臣弟可真是羡慕呀。”

  嬴天池骄傲地:“老五,有些东西你要用心呵护,才会开得最美。”他决定帮帮五弟,“柳闯之事,你应有耳闻吧?”他举箸示意开动。

  “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宫廷频频召见,慕容氏突然生还,大前日柳闯令大理寺押人,那位骄横跋扈的太夫人据说被送到城外的别庄幽居,被禁止出庄,这些大动作都没有十分的遮遮掩掩,王公大臣之间早就侧目了。

  “相救慕容氏的是位年轻儒士谢书榕,是今次朱兹国石鼓书院派来赴鹅湖之会的主讲,可见是位极难得的贤士,有才又有操守,很难得,明年琛儿正式入南书房,朕有意延请为师傅,你代朕去察看,传达朕意,他毕竟是朱兹人,也不能勉强。”

  嬴天放到了京华书院,书院里先前负责接待的执事说,因慕容夫人之故,谢先生不胜其烦,搬到别处去了,只说到时会按时出席鹅湖之会,其余一概不知,嬴天放沉吟间正要离开,那执事又想起一事:“谢家二公子倒是经常来的,不如找他一找。”忙忙派人,却又回说才走了。

  寻者不遇,嬴天放留下话,出了书院,一时怏怏,漫步街头,成修见他从宫中出来,已是满腹心事,不敢打岔,侍从在后,突然眼角一滞,回头拔起身影,牢牢抓住一人肩头:“是你。”

  春榕抬头暗叫一声糟了,悔不该多耽搁这一天的,挣动肩膀,哪里撼得动成修的鹰爪,这时嬴天放已回过头来,成修揪着春榕到了跟前,令侍卫反剪双臂,“五爷,您仔细瞧瞧,他是谁?”

  嬴天放注目,眼前浓眉少年眼里虽有恐惧,脸上却是不驯,他狠狠地笑了,心狂奔起来,一字一顿地:“赵-书-墨?!”

  回到府中,才坐定,长吏禀报:“适才柳闯大人来过了,久侯王爷不回,留下一封书简,呈给王爷。”

  嬴天放接过打开,上写:“臣有一事,十分犹豫,思虑再三,谢家于臣有再生之恩,臣本不该讲,可臣深知王爷思念之深,心中隐痛之切,臣感同身受,此人应于王爷追查之人有莫大关联,谢先生之弟颇似赵书墨,如若是,请王爷加以询问,看臣薄面,勿罪于他,另谢先生可能不知情,他们兄弟相认才二年,王爷礼贤下士,必不罪也,若有差错,请罪在柳闯,惭愧,臣柳闯再三拜首。”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嬴天放眉毛一挑,“请谢少爷。”

  然而,今日的春榕并非三年前驿馆中动辄屁滚尿流的胆小鬼,成修恫吓,甚至把他捆上了刑架,浸水的腕粗绳鞭都做好了架势,春榕虽然脸有惧色,还是一口咬定他以后根本没有见过高公子,更不知她是楚国夫人了,二年前他回乡团聚,问他谢书榕的住处,他立即闭紧嘴巴,怎么都撬不开了。

  成修假装睨这他:“五爷,这小子不见真章不掉泪,属下给他施错骨分筋,没有伤痕,夫人回来也好交待。”春榕脸色发青,紧紧闭上眼睛,“咬牙忍吧,大哥,别等我了,快走吧。”他哭丧着脸,自招的。

  嬴天放也有些投鼠忌器,很明显谢书榕十之八九是琉璃,动了谢春榕,琉璃面前真的又多了障碍,“你还真出息了,果然是她教导出来的。”嬴天放冷冷地剜了他一眼,想起这小子在琉璃身边二年,心酸得要死,恨不得抽他几鞭,吓得刚睁开眼的春榕一哆嗦。

  “要不属下带人在城里搜一搜?”

  “不行,此地不是汝州,京师重地不能扰民。”

  可他不能坐等,二年了,几乎伸手可及,决不能丧失良机,他来回踱步,突然灵光一闪,“有了,我可求助皇兄,借一人就可让这小子乖乖吐真话。”

  “谁?”成修绕头。

  “龙旗尉的恒冲恒统领,他最擅长什么?”嬴天放笑,成修恍然。

  天色昏暗,春榕一直没有回来,书榕心神不定。

  原本是今天出京的,可春榕说今日有个极好的诗会,他很想与会,书榕就同意了。可是晚饭时候还不见他回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书榕放下了书卷,觉得眼皮直跳,一切都没有差错,昨日和纯娘见面,她没有提起明日离京,也问了纯娘,柳闯并没有问及春榕。他们避到这东城的民居来,并无人知晓,连纯娘都不知,房东只知他们是贫寒学子。

  她打开门,空气中若有若无飘着某种气味,有强烈的被窥测感觉,春榕出事了。

  她镇定地把书放进早收拾好的包裹,默念这房子方位,前后临街想必已有人看守,右侧的厢房是和邻居同用一个天井,她从容地换了衣裤,屋外的人迟迟不动手,想是正主还没有来,又笃定她是笼中鸟,插翅难飞了,她还有时间。

  天完全黑了,没有月光,她轻轻走出,走到厢房,天井当中有一堵矮墙,几株石榴树越过墙头,她浮起一丝笑容,拿木凳垫脚,有二年的山居生活,很容易就到了那一边,当然下树花了一些时间,侧耳倾听,有马蹄声,那人自许儒雅,不会做破门而入的强人。

  幸运的是这家无人,她依样画葫芦走到另一边的厢房,居然也有个窄窄院落,有门,她打开出去反拴,隐隐那边房子里有了动静,她心怦怦地跳,前面二条小径,一条通向另一个墙门,一条则通向黝黑的巷子,她立即快步奔出,不知拐了几条小巷,她气喘吁吁,沿路推门,她站住了,稳稳心神,走进,贴在墙壁上,屏住呼吸,一会儿,有轻轻的脚步,几不可闻,很久很久,她都觉得麻木了,直起身,又停滞了。

  她不能扔下春榕,春榕不是裘叔裘姨,不是外祖,他当年帮她离开,落入那人手中,那人会轻易放过他吗?即使现在不为难他,以他志在必得如落空,春榕会怎么样,她不得而知?那人的手段她是知道一些的,绝不是个善主。春榕从小被卖为奴,如今认祖归宗,进了学,却又受她之累沦为阶下囚,万一那人老羞成怒,她岂不是害了春榕,这二年亦主亦兄,他赤子之心,她也眷眷,她无论如何不能丢下春榕,可凭她,除了自投罗网,还有什么办法呢?

  她苦笑,早知如此,就不必费心了,她没有往回走,盲目地往前,走出了巷口,街市华灯初上,上京城的夜晚,其热闹和繁华并不逊于白昼,她到京师,深居简出,今日不如好好走走,明日的事就交给明天吧。

  街上有一阵骚动,人们交头接耳,今晚城门宵禁提前了,官兵开始盘查出入人流,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新册封的大公主--长乐公主大婚在即,京城权贵增多,京城加强戒备是很正常的。书榕心想他还不至于扰民,至少现在她是自由的。

  她走着,直到脚步拖曳了,她询问了京畿大营设的标识岗,才找到租赁的房所巷口,门前无人,一推,门是虚掩的,门吱呀开了,抬头,不禁一吓,小小院落中停了一乘轿子,屋里的灯光透射出来,依稀照见有五人侍立,见她进来,都吁了一口气,为首的人躬身笑道:“果然让主子料中,城门提前戒严,五爷扑空,而夫人一定会回来,在下高青,奉了皇后主子懿旨,请夫人进宫做客。”

  “我似乎不能拒绝,是吗?”书榕疲累之极,走向前,示意放轿,回首道:“高大将军,如果我睡了,请勿叫醒我。”钻入轿子,落座合眼,昏暗席卷,她沉沉地睡了。

  高青摇头,又是一个特别的女子,不怕不惊,不卑不亢,五爷,你自求多福,奴才为你掬一把同情泪。

  面前一队侍卫,高青笑了,恭恭敬敬地施礼:“五爷,您迟了一步,夫人睡了,明日请到宫中吧,请。起轿。”

  侍卫让出一条道儿,成修看着嬴天放,“皇后陛下?”

  嬴天放无奈、苦笑,早该想到的,恒冲哪敢违抗皇后陛下,宫中都知道,皇后是不可违背的,除非你抗得过当今的宣德陛下。

  那轿子冉冉去了,不管怎样,琉璃回来了,不是吗?他抖擞精神,一切都有了新的开始。

  和暖的煦风轻送,书榕舒展地张开双臂,好久没有睡得这般香甜了,以至于看到珍珠穗结的流苏,一时愕然,一双戴着翠镯的手一撩锦帏,一个模样讨喜的年轻女子,看装束不是普通宫女,有些面善。

  书榕已经回过神来,见那女子笑道:“夫人醒了,我是坤宁宫尚仪澄衣,您在积云寺打过照面的。这里是西内风仪殿的偏殿,夫人只管安心,我们主子没有恶意,是想让夫人有个思考的空间,夫人在此完全自主,出入都由夫人,您的吩咐所有人都会听从,只是...”她微笑着停顿一下:“待会儿您会有客人,而且她们是不能阻拦的。如果是五爷,见不见就由您了。”

  书榕淡然一笑,“让你们主子费心了。”这时宫女们穿蝶似的进出,澄衣巧手梳髻,簪了一朵宫花,退后一步,道:“夫人天姿国色,连奴婢都看呆了。”宫女们的脚步都停滞了,偷眼看这位美丽绝伦的夫人。

  书榕这才望向明镜,皎白如昔,不禁轻咦,澄衣吐了吐舌头:“昨夜一时手痒,就替夫人净了面,若夫人不喜,澄衣请罪,可恢复原样。”话虽如此,脸上笑嘻嘻的,

  昔日在汝州时曾听缙云说起,皇后(彼时还是贵妃)身边有两名女官出自国内第一世族姬家,身手十分了得,她这些区区伎俩自然是瞒不过,身份既已揭露,再遮掩徒然是掩耳盗铃,可心中总有些不自在,澄衣乖巧,蹲下身去:“夫人见罪,澄衣只是淘气,并无他意。”

  书榕言道:“无妨,只是时间长了,自己有些不习惯了。”

  “贵太妃来了。”话音未落,环佩叮当,几名宫女簇拥着一位中年美妇进了内寝。

  耿太妃好不容易等得日头出来,哪里按奈得住,风风火火地从东内的寿康宫过来,也不等人出迎,直接就闯了进来。

  书榕回头站起,还未行礼,耿太妃惊叹一声,身后有一柔和女声道:“千般美丽神光映,万种娉婷日影消,夫人果真千娇百媚。”

  众人都蹲下身去:“娘娘圣安。”

  一位清丽出众的少妇走进,书榕看时却是积云寺旧识,她含糊地欠身:“书榕失礼了。”

  耿太妃这才回过神来:“怪不得我那五儿子念兹念兹,不肯娶新妇,真是我见犹怜,何况他乎?”耿太妃一掉书包,近侍女官们都掩嘴笑了。

  “今日才得见什么叫做倾国倾城,真是幸运。”未语微笑道,“夫人才华出众,曾高中探花,实为我辈女子张目。”

  耿太妃再次惊叹,握住书榕的手:“好孩子,我来之前预备了一些责难,还想说你不知好歹,见了才知俗气得紧,我那傻儿子有福,不知好好宝贝你,娘站在你这一边,好好为难为难他。”

  未语轻笑,耿太妃一番话绵里藏针,说到底还是疼儿子,书榕手握在太妃里,只能浅笑,不知该说什么。

  “夫人还未用膳吧,正好我也饿了,就在夫人这里蹭一顿。”未语把话题转开,书榕投过感激的一瞥。

  耿太妃会意未语必定有话跟这位美若天仙的媳妇说,她爽朗地笑:“好了,我那边还有缙云的事要忙,琉璃,不拘什么时候到寿康宫来,咱娘俩说说体己话,缙云这会儿她婆婆进宫来了,也想着你呢。”又转向未语:“娘娘,您身子重,可得当心,琉璃呵,你别让娘娘耽搁太久,小心她累着,乾清宫那边又不放心了。”

  “是是,我的好姨娘,我一定遵命。”未语说得众人都笑,耿太妃又嘱咐了几句方去了。

  两人安安静静地享受了一顿美膳,紫衣捧上香茗,笑道:“主子,大家催您早点回去呢。”

  “知道了,我又没出宫,一点自由都没有,偏不回去。”未语嘟哝。

  琉璃(书榕还原为琉璃,耿太妃都亲切地叫了,她又没反对)呷了一口茶,看这位深得朝野称誉、宠冠后宫的皇后,秀雅妩丽,一身玉色簇蝶的绣袍,宝髻低挽,斜插一支碎钻点翠的翡翠玉簪,态度随意亲和,优雅中略显几分稚气,却又不生硬,自有天然的魅力,非关尊卑,琉璃不禁羡慕:“这是一个被爱和温暖围绕的幸运人儿!”

  “我的确很幸运。”未语秀润的脸上写者满足和幸福,笑吟吟地看着琉璃,紫衣带着女官和宫女们退到了殿外廊下。

  “夫人不觉奇怪,日出三竿,怎不见五爷的踪迹?”

  琉璃点头:“是有些意外。”

  “其实五爷昨晚就追进宫中,你尚在好睡,是他抱你进殿安歇。”未语笑着注视着琉璃的神情。

  琉璃一震,昨夜恍惚间有温润宽厚的胸膛呵护,她迷糊间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仿佛是父亲的怀抱。

  未语见她有些茫然,心中暗忖:“五爷倒不是完全的一厢情愿。”她从袖中拿出书笺,端端正正叠好的,“这是五爷今日凌晨离开京师时亲自送到宫中,给你的书信。”

  “今日凌晨?离开京师?”琉璃疑惑,国中出了什么大事需要睿王亲自出马。

  “是,是交到宫门掌匙者手中。昨夜渤海郡发生了大潮汛,几万亩田地,还有民舍被淹,人民流离失所,五爷是代表朝廷和陛下,赶赴灾区,抚慰灾民,视察堤坝,并带去了二百车的物质和一笔不菲的款项。”未语微敛笑容,“五爷要忙上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他需要处理很多事务。”她有建议建立紧急机制,以备不时之需,可减少损失和及时补救。

  琉璃轻哦,打开书笺,见是“琉璃亲启”,不由微红了脸,“自别离后,辗转反思,晓露金凤,难以忘怀,放有错处,先以权求色,后又以嫉伤害,致卿出走,才知情味,便害相思,放不敢直言重圆,只望他日相见,卿赐机缘。另:谢春榕交予书院洪颐先生门下为弟子,卿且宽心。”

  一纸书笺,满目都是恳切,琉璃心中有些意外,他没有一句责怪,“这是王爷的行事吗?”她自言又好像是询问。

  未语笑道:“我没看过五爷写了什么?倒不是替五爷说话,我和他接触不长,五爷在家人眼里,是极好的、爽朗的亲人,当初他和陛下的兄弟情谊,是我从未听闻过的,一直都不太相信,帝王家也有亲情吗?他这二年的思念我们看在眼里,所以他无论写了什么,都不是奇怪。”

  未语心有戚戚焉,当日她也是这般矛盾。看琉璃并非是毫无情意,只是如她才情横溢的女子,生在高风世家,心中的骄傲是不能被怀疑和伤害的,嬴天放却毁了她的尊严,也毁了他们之间原本薄弱的感情。

  她站起身,“夫人,这里你可随意进出,有事可让澄衣来办,你想出宫居住也可以,我的话不要把它当成是皇后的意思,我只是一个女人,我很幸运。我接夫人来,是希望对夫人有所帮助,你们有个缓冲,像夫人这般出色,有权力想做自己想要的,古人云,红颜薄命,红颜祸水,这是不负责任的说法,美好如夫人,应该可以颠覆它。”

  琉璃真的惊讶了,皇后,不可思议的皇后,聪慧睿智,这些意念是她想都不敢想的,萌芽之中尚惶惶,在她的潜意中,爹娘的病亡,亲如裘叔的分离,不能归家,不能认外祖,不都是因为她的容貌吗?不都是因为她多念了几本书吗?如果她是一庸俗女子,说不定安享荣华,就没有所有的事情了。

  琉璃动容,欠身下拜:“琉璃多谢陛下了。”

  “不用客气,就像你帮了慕容夫人,夫人当日是毫无条件地信任我,身为女子,夫人侠义心肠,甘冒风险,我只是现学现卖,我很想能和夫人亲近,这无关五爷,无关尊卑。”

  琉璃笑了“琉璃何德何能让陛下赏识,陛下风采,琉璃今日见了才知民间所称圣人是也。”

  未语往外走,“我们这算不算互相吹捧呢?”

  两人对视,嫣然一笑,殿外,阳光有些黯淡,众人却都迷惑,这是皇家两位最尊贵的女人,一个是空谷幽兰,一个是天外仙葩。

  琉璃目送御辇远去,心潮起伏,手里那张书笺握成一团,犹不自知。

  御辇上未语想起昨夜之事。

  昨夜天放接到诏旨匆匆从此赶到乾清宫,本来已商议派能员前往赈灾和处理,未语做了夜宵,见天放有些怏怏,知他对她半途接人入宫有些不快,碍于陛下罢了。

  她还真道了歉,当时决定此事时多少有些冒失,她能体会琉璃的心情,她拜读过琉璃的文章,绝非普通的那种才女,鸿鹄之志,翩然文字,平生第一次她动用了皇后的权势,接进高琉璃,两个人有思考的空间,应该是有助于他们的,可这只是她的想法,所以她道歉,自然天放遭了天池的冷眼。

  她当时踌躇了半晌,向来和天放没有直接说过话,也许她怀了身孕,真有些鸡婆了,“五爷,若不是高夫人出尘的容貌,你会娶她吗?”积云寺看到的高琉璃,若是在现代的时空,她的容貌无论是男是女,都会引起尖叫的。

  嬴天放沉默。

  “如若你不是位高权重的睿亲王,你能娶到她吗?”

  嬴天放再次沉默,只是拜了一拜,请旨出京,后来又送来书笺,请她转交。

  御辇一顿,未语迎着嬴天池怜爱的目光,琉璃瓦照在他脸上是柔和的金黄色,她的唇角勾出一抹浅笑,盈盈走上,挽住他的手臂,他略显惊奇,她的笑容扩散开来,灿若星辰。

  嬴天池反手拥住未语,亲吻落在她的娇媚,低低地:“很开心?”

  未语轻笑:“是呀,看见了绝色的大美人,和她相比,我可是丑小鸭了,你看见也会同意的,当真是美的不得了。”

  嬴天池心一紧,未语时至今日都未曾提起她的来历,他不敢相问,听得“丑小鸭”三字,正中他的心中疙瘩,有些惶惶“朕不是好色的...”他急急,唯恐她有此念头,他拥紧她,“你是朕的天鹅,朕心爱的...美丽的...”声音渐低喃。

  未语有些莫名,有些感动,她抬手抚平他的眉头,柔柔地笑了:“我只是打个比方。”

第八章银瓶乍破

  送走慕容纯和囡囡,琉璃坐在窗前,看雨丝飘零。

  雨下了三天三夜,从渤海郡传回消息,海平面上涨,豪雨不断,已经是洪涝了,连带京畿的气候也受到了影响,连连阴雨缠绵,皇室婚礼已无限期推迟,皇帝宣布渤海为灾区,可以动用当地的三军,在睿王指挥下参与救灾。身为临郡的节度使柳闯也将回清河渡,慕容纯是来辞行的。据说皇后甚至请了姬家人前去勘探海面,并送去了救援物质,是用皇后的年金购买的。

  二天前,琉璃出宫见了外祖一家,亲人相认,挥泪纵横。

  “二年来执晚辈礼恭谨问候,节日平时从不或缺。”她的家人暗中替嬴天放缓颊,塞外的汉子说起这话时是自得和热忱,“孩子,美丽的夜莺需要无边的黑暗呵护,才能唱出最动听婉转的歌声。”

  琉璃的心里沉甸甸的,就像这天色,纠着什么似的。

  她转过身来,接过澄衣递上的花茶,看见她眸中自己美丽的脸容。

  她的容貌即使在石鼓书院,她已经混迹于一群道貌岸然的男子中,还是会被觑觎和毁诟,别有居心者甚至传她是湛若水的嬖宠,后来纯娘生下囡囡,她的授课口碑,谣言才渐渐平息。

  “古人云,红颜薄命,红颜祸水,这是不负责任的说法。”皇后的话她深深记得,在宫中,关于皇后的故事令她惊奇和鼓舞。这位看似温婉的皇后,其许多举动和想法是她从未所闻的,以京华书院所得赞助成立基金,以半官方的形式,帮助了一大批贫寒学子,而朝廷拥有了一批更忠心不二的臣子。

  “坐而等待,不如立而行之,一味的逃避又有何益?”她跃跃欲试,从父亲教授学问道理,她何曾把自己只是当成一个闺阁女子。

  “澄女官,可否请见皇后?”琉璃站了起来。

  “我想出京,去渤海郡。”琉璃在坤宁宫开门见山。

  未语饶有兴趣地:“哦,是去见五爷?还是去赈灾?”

  “两者皆可。”琉璃澄澈的眼睛里是坦然,“当初从朱兹回来,就应该预知有今日,既如此,琉璃不想坐等。

  未语激赏:“夫人果是女中翘楚,你想以何种身份前往?是楚国夫人?还是...?”

  琉璃眼中熠熠放光:“琉璃冒昧,薄有几分才学,奈何身为女子?琉璃有心,不想空余遗憾,欲以谢书榕之名前往,我辈学子,不能总是停在纸上谈兵,讲究学术道德固然重要,民生才是根本,先贤有云: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未语笑起来,至诚学士,古今相同,不同时空亦是如此。

  “不错,琉璃能做的事情谢书榕都能做,而谢书榕做的事情,琉璃力有未逮,所以书榕请命,愿为天下先。”

  未语赞叹:“当日我拜读夫人文字,见气度恢宏,不是一凡凡女子,在我的私心里,真的希望你我能成姊妹,做一家人。”

  琉璃越发清朗:“姻缘自有天定,琉璃不会再逃避。”

  狂风肆虐席卷着暴雨,渤海郡的芷江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渤海,与留山半岛遥遥相望,昔日的海滩胜景,在五天五夜的暴雨中凋零,昨夜又发生山体滑坡,嬴天放一早从留山岛赶过来。

  镇公所安顿下伤者,安抚了人心后,已是午后了。

  镇上的管带和士绅陪嬴天放用膳,所谓午膳就是一些饭团,才咽下半口,兵丁来报,左边芦山上还有人家,叫巨石挡了路,下不了山。

  风声,仍在咆哮,雨势还在加强,堤坝尚需加固,嬴天放带来的人手都去帮忙了,身边只剩下成修和二名侍卫,可镇公所所有的人全派出去了。

  嬴天放沉吟一下:“我上去看看。”

  众人忙阻拦,成修也说:“五爷,您已经几天不曾好好睡了,就让属下去吧。”

  嬴天放摇首,“算了,下午郑大人那里会派一批粮草和药品过来,管带要接应一下,你就先留守,再说,我还有合眼,你已经几天没睡了,就在此好好养精蓄锐,雨势一时不会停,什么可能都会发生。”

  时已初冬,凛冽的寒风挟带着暴雨毫不容情地打在嬴天放的脸上,他的背后是一老农,雨髦盖在老者的背上了,他屏了屏气,说了声:“抓紧”跃下巨石,这是最后一个了。

  老农惊得在他身后扭动了一下,脚踏实地时他打个趔趄,护住了老农,左肩结结实实撞在树杈上,大约是破皮了,雨水打在上面,他疼的吸了口气,真是精疲力竭了。

  他招呼唯一的侍卫先带这些惊魂未定的山农到镇子里安置,他沿路再巡视一番。雨幕遮挡了视线,侍卫不疑有它,带人去了。

  雨瓢泼,街口满地都是残枝断叶,树根拦腰截断或连根拔起,商铺店面紧闭,显得有几分萧条。

  他慢慢走着,觉得体力在慢慢消失。在一个屋檐下坐了下来,街上鲜有人迹,偶然有经过,步履艰难,蓑衣笠帽严严实实地遮住,没有往日的从容,也没有互相的致意,擦肩而过。

  没人认得他,嬴天放抹了一把雨水,这个时候出来必是有急迫的事情,岌岌平民,为了生计奔波,他有些感慨。

  那天小嫂问他,他哑口无言。

  潜意识中以为自己是天纵神武,迥异于常人,小嫂的话如醍醐灌顶,他若是生在民间,也就是一田舍翁,也许今日脚步匆匆的就有他,美人如花真的只是隔云端了,只因为他是当今爱弟,他拥有了琉璃,以为只是当成明珠收藏,即使后来他爱上了她,认为她应该感恩,他喜欢她,对她是一种恩赐,她应无上荣幸才对,即使她那时受了委屈,所谓雨露是宠,雷霆也是恩嘛,结果他大错特错了。

  “五爷,五爷。”成修急匆匆在雨中呼喊,有将如此,是他的幸运。他招手。

  “五爷,你还好吧?上京派来了转运使大人,听闻您在此地,特押了一批物资过来前来拜谒。”

  嬴天放精神一振:“好啊。”

  他站起疾步前行,故没有看见成修欲言又止的神情。

  镇公所里人员进出,忙忙碌碌,顿时觉得雨仿佛小了许多,他推开大厅的木门,众人皆回头。

  他一怔,揉揉眼睛,喃喃地:“难道我糊涂了?”一定是累了,刚才又想到她,才产生了幻觉,多日的疲累袭向全身,他决定睡上一觉,一切都会好的。

  “五爷”“王爷”

  此起彼伏的惊叫,他睁开眼,说:“大惊小怪。”就睡在了成修的手臂上了。

  成修望向琉璃,呐呐地,心想:“五爷五爷,你也太逊了,第一次见到人家昏倒,这次又来。”

  琉璃噗哧一笑,饶是成修也晃了一晃,“大人,您还笑?!”

  柔软的帕子在他的额头轻拭,幽兰的香气,是母妃吗?嬴天放睡得舒服,不肯醒过来。

  成修恨的,刚才几乎吓坏他,现在倒好,享受着不肯睁眼,他使个坏心:“大人,有事请您出去说,省得吵了五爷。”

  有人嗯了一声,他立即睁眼,霍地坐起:“琉璃??!!”大声疾呼,床前二人都又吓了一跳。

  成修捂着眼,“我走了,这人我不认识,太逊了,太逊了。”他夺门而出,小心地把门关严实了,很想听壁角,怕有人恼羞成怒。

  琉璃本来有几分不自在,让成修一耍宝,轻松了些许,她微笑:“王爷,你好些了吗?”

  嬴天放瞪着眼睛,是,是琉璃,原来他不是做梦,是真真实实的琉璃,琉璃倒不放心了,随行太医说他只是累得虚脱呀,她问“您还好吧?有没有不适?”

  对上她的关心,他笑开,又马上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不好好在京里呆着?”她束秀发,身上穿着淡蓝色的鹤袍,他头皮一麻,“新的转运使不会是你吧?”

  “是,在下谢书榕听候王爷调遣。”琉璃笑。

  “不行不行,狂风暴雨的,你立即回去,我马上给皇兄写奏章...”话咽住,见琉璃面有不愉,又慌忙说:“我不是看轻你,而是...啊呀,反正你再听我一次就是。”扮成男人都这样的俊俏,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儒雅,叫他怎么放心,又怎么把持的住。

  他放低了声音:“你这么瘦弱,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跑了,我怎么放心得下?”

  琉璃笑道:“我还没那么脆弱,不是还有你吗?”话出口又觉歧义,抬首看他眼里有喜色,又道“睿亲王这颗大树下办事岂不方便。”

  天放像是大伏天洗澡,冷热不定,知非一日之功,只好苦笑:“你...你...你是不肯回去的了?”他想问她这几年的日子,却又怕问错了。

  琉璃看他小心翼翼,唯恐动辄得咎,转开话题:“你太累了,不要弄得体力透支,二位陛下都要我转达他们的意思。”她柔柔地,不忍看见他眼里的挫折,“你歇会儿,我到厨下熬点粥,皇后让我带来了燕窝,给你...和大家一起提提神。”觉得自己好生矛盾,轻重难以拿捏,她逃也似的走出房去,门口无人,她脸微红,事到临头,她还是逃了。

  嬴天放喜忧参半,心轻松了些,不管如何,琉璃到了他的身边,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最要紧的是她一直都没有说出他最怕听见的话,他当日急急出京,也怕琉璃万一求弃下堂,他该如何做答?心落了一半,这才觉得累了,想着琉璃,折腾了一会儿又沉沉睡去了。

  琉璃轻轻推开门,轻轻地把托盘放到桌上,用一件干净的短袄围得严实,轻轻地在床前坐下,他睡了,他眼圈凹陷,浮有青色,嘴角微张,有均匀的鼾声,琉璃笑,有些童心,捏住,松手,又张开,打呼噜,好像是小孩,他可能累狠了,这么弄都没醒,琉璃心里有些辛酸,一路来都是听得睿王如何争先士卒,今天他不来芷江也可以的,可他就是来了,节度使郑松大人可能知晓她的身份,“请贵使见到睿王务必请他好好休息休息,贵使的话睿王是会听得。”言下之意是认为她才是罪魁祸首,嬴天放曾是最初京畿三军的统帅,可见他受到爱戴,很多人在见到她本人后,又加是帝皇特使,都是惊艳、恭维有加,唯独几个天子近臣,特别是追随帝皇亲政的,都话里话外有些微辞。

  时间静静地流逝,琉璃想起三年前的幽谷,那夜她也是这么坐着,也许那时她是好奇的,情窦初开的年纪,心里头总有些微妙,可是她不曾想过后来的日子竟有天翻地覆的改变。

  汝州的日子如影随行,他方才见到她眼里的喜悦,她心中是感动的,毕竟一个人这样深深地思念着她,“爱一个人并没有错。”这是皇后临行前对她说的,“当然你不接受也没有错。只是不要为反对而反对,重新省思,也许会别有丘壑。至于你们二人之事,全由你们自己作主。”

  嬴天放睡得舒服,忽有美梦,抱得馨香,不觉笑开,“咕”的一声流了口水,琉璃莞尔,轻笑出声,他睁开眼,看到她笑若春花绽放,一抹嘴角,微赧。

  琉璃的心,如灯花跳跃,又顿时柔软了几分。

  天色昏暗下来,雨势减弱了,姬府派人飞马来报,说测得潮汛已过,雨会渐停。嬴天放开始安民,发放冬衣,粮食,蔬菜、种子之类,镇公所灯火通明,人们排起了长队,川流不息。琉璃帮着他,看他沉稳地处治,晚饭是一起马马虎虎地咬了几口饭团,就着燕窝粥,但这比起一时饥馁的灾民又好上许多了。琉璃这边开始登记每户受灾情况,都立即派京里的侍卫前去核实,争取尽快核实后发赈灾款项,让镇民们恢复往常。忽然听得一妇人道:“怎么是你自己来?”“啊呀,我家里、猪圈都进了水了,男人正扫着呢,哪里有空?”另一妇人道。

  “还有井里的水都混浊了,不知喝得不?”

  琉璃站起,把手头的事情交给下属,请成修把嬴天放请到屋中:“出来之前,皇后和我曾研制了几味药丸,这里果如皇后所料,民舍和牲圈都进了水,老百姓略收拾都搬进去,这样很危险,人畜共混,很容易引起瘟疫。药丸可以消毒,在留山岛已请了药局连夜赶工,我带得不多,请您赶紧派人去调集。”

  嬴天放立时严肃,点头:“成修,你就亲自跑一趟,越快越好,顺便通知郑松大人。”

  “是。”成修领命飞马去了。

  “还有,这药和水配比也很有讲究,您再派几个人给我,我先做几分,然后由他们分头行动,挑那些重灾户进行消毒。”

  嬴天放看着琉璃认真的面孔,他真的是娶到了宝贝,“琉璃,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放’,不行老五也行,这里没有旁人。”

  琉璃羞红,恼道“你这人真是...”说着就要走出,嬴天放忙拦住,握了她的肩,柔声道:“琉璃,我真的很想你,我想这个时候很久了。”琉璃挣了一下,却也没用力,“琉璃,琉璃。”他喃喃地,抱住了她,声音有些梗阻了。

  琉璃被拢在他的怀里,有些惑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能惊吓了她,他放开她,却仍揽住她的肩头,“你不要去了,外面风雨一时是不会停,你若受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去监督着就行了。这里还需要你。”

  琉璃茫然,一下子紫涨了脸,挣脱,背过身去:“好,我只走几户人家,示范过井水的颜色后就回来,否则药量不对都不是好事。”

  嬴天放见她香颈柔皙,晕着娇媚,忍不住亲了下去,又马上举手:“好好,我错,我错,我干活去了。”说着一溜烟遁走。

  琉璃摸摸脖颈,看他又慌又急的,差点撞到屋柱,不禁一笑,心里倒也不觉恼怒了。

  开始的几户人家还顺利,说服他们进行消毒,等到了一家大杂院时,院中只有一口水井,他们完成后正待离开,一老者道:“这水能喝吗?”

  所有人都看向琉璃,琉璃道:“自然可以,尽量烧开更好。”

  旁边侍卫刚欲喝斥,嬴天放见院中人们都半信半疑,一摆手:“打桶水上来。”

  水送到嬴天放面前,他又讨过瓢儿,舀了一小瓢,琉璃知他心意,抢上,嬴天放已一饮而尽,“我是睿亲王,代天子巡视,可乎?”

  众人皆下跪三呼万岁。

  琉璃出来,心中震撼,“你就不怕?”

  “你的,我有什么信不过。”说得琉璃好生感动,“不过,这要是别人弄得,我也得喝。”嬴天放嬉皮笑脸,琉璃假装愠怒,众随从暗暗窃笑,驱散了几分疲劳。

  琉璃先行回到镇公所,进出的人流已不多,夜已深,很多人已筋疲力尽,琉璃安排人们分批休息,自己到厨下煮了浓浓的姜茶,请留守的侍卫和官员消消寒气,稍作休憩。

  众人见这位转运使大人调配有度,又见睿王那等信任,谁还敢轻视,嬴天放随身带来的侍卫都有几分猜到琉璃的身份,能让睿王发出由衷笑容的非楚国夫人莫属,自然是恭恭敬敬。

  雨停了,问了侍卫,已是三更,嬴天放还没有回来,琉璃有些担心,早间他才昏睡,这样体力会吃不消的,叫了三名侍卫起来,点亮灯笼,打开厅门,就听见外面大门处一阵骚动。琉璃赶紧到门口,吃了一惊,几名侍卫用木板抬着嬴天放,曾卫阳扶着担架。“怎么了?”

  曾卫阳苦着脸:“是属下失职,方才我们已经准备回来了,有一户人家坍塌,五爷抢了进去,救了小孩出来,结果让屋梁砸中了。”

  琉璃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天放见她着急,勉强挤出笑容:“不碍事,我是个练家,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琉璃见他脸上有汗珠,瞪了他一眼,“你这人好不麻烦,想使苦肉计麽?我才不管你呢?”说着扭头进去,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却怕他见了她的眼泪,又怕自己再次动心了。

  嬴天放见她轻嗔薄怒,以前何曾见过这样的风情,脸上浮出笑容,扶着担架的曾卫阳心想:“难道五爷是故意的?不过,似夫人这般,也值了。”他怀疑的目光碰上嬴天放的,天放啼笑皆非:“本王就这么失败?”

  曾卫阳还认真地想了想,“有点儿,难说。”

  这时里头说,已收拾妥当了,请王爷安置。

  嬴天放剜了曾卫阳一眼,心道:“怪不得古人说祸兮福之所倚,诚然也。”

  嬴天放着实伤到了,第二日渤海郡的节度使郑松带了医官赶到,成修也随同回来。也因昨夜嬴天放喝水和救人二事,扶老携幼,到临时行辕参拜的人络绎不绝。

  “五爷,臣看您可受用得紧,外头插烛烧香的拿您当了菩萨,里头又趁机捞取佳人同情,亲手下厨早膳,五爷怕还是头一遭吧!”书房里郑松趁琉璃收了碗筷出去,嘲讽地。

  嬴天放自嘲:“你说得一点不错,全拜受伤所赐才能消受美人恩。”

  郑松感叹:“五爷之于夫人,可谓用心良苦,情路坎坷啊。还是臣自得,一妻三妾,散枝开叶,她们哪一个敢耍刁,狠狠冷落一阵,就乖乖地俯首贴耳了。”

  嬴天放白了他一眼:“嚣张,我可听说有人求亲被当场拒绝,碰了一鼻子灰。”

  切中痛楚,郑松难得沉默苦笑:“女人呵...,现在的女人不能小觑啊。”她那日说宁为平民妻,不愿豪门妾,并且说以前的事情叫他不必在意,先人的许诺算她先违反就是,当场让他灰头土脸。

  成修咋舌。

  门轻扣,琉璃捧了花茶进来,成修殷勤接过,“我来,我来。”又遭了几记白眼。

  茶的清香弥漫了一屋,郑松站了起来:“现在雨已停了,各地灾情正在统计之中,药品、棉衣、粮食须有序发放,臣就先行回去了,五爷保重,好生养身,不然臣很难向陛下交待。”

  嬴天放点头:“由你来执行,我很放心。”

  “谢大人的事情先放一放,五爷这边虽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但所有汇总要报到五爷处,请谢大人襄助。”郑松正色。

  “是。”琉璃虽知他是假公济私,可他说得冠冕堂皇,又句句在理,她是四品,郑松可以节制,她也敛容:“我还有一事,一路来,听闻有不少人出现剧烈腹泻呕吐,这是霍乱的前兆,所以务必请大人下令发文晓谕全郡,被淹死去的牲畜和家禽一定要深埋。屋前后饮用的水井一定要消毒。”

  郑松闪过一丝惊奇,眼里有几分赞赏,“谢大人说得有理,想得周到。”神色之间多了几分恭谦。

  嬴天放接着琉璃的话,“好是好,只是民众受灾,本已困窘了,想来会舍不得,本王这就修本上奏,请朝廷拨款,酌情予以补贴,郑松,此事一定要派干员落实,另外,我已令上京王府购买了一些冬衣和粮食,成修,你跟郑大人前去处置。郑松,你只管差遣就是,成修会是好帮手。”

  二人躬身称是,郑松又道:“谢大人懂医理,在下会把各地归拢的疫情情况传书于您,请您对处裁有所改进。”

  按嬴天放的本意,想多多躺上几天,享受佳人的温存照应,可见琉璃不但忙于处置文书,注意疫情,还要亲自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二日的功夫脸上的光润黯淡,他当真不舍,少不了起来披阅公事。

  时间流逝,每天的相处,给琉璃一个全新的感受,嬴天放处事果敢坚毅,让她浮生敬意,之前在汝州,嬴天放从来不会把政事带入后堂,她的潜意里,嬴天放不就是凭天潢贵胄么?如今得以朝夕左右,嬴天放的确非是浪得虚名,只是琉璃认为贤王之名于他不如“悍王”二字更妥帖些。

  嬴天放有琉璃相伴辅佐,自然是心花怒放,唯一不足的是,琉璃一直若即若离,这次再次相逢,他多了些小心,所以等渤海郡事情结束,回到京师时,他的求亲还没有进展。

  皇兄嘉许琉璃才华出众,对他言明若非他娶得佳人归,作为帝皇,他不愿白白浪费如此人才,嬴天池下旨拜琉璃为内廷翰林,教授皇子功课,这是一虚衔,品轶不高,却是帝皇垂询国事的近臣了,天下士子看到谢书榕一介布衣受此重用,足见朝廷和天子尊教重才,都为之一振。

  京华书院特意挪出一个大院落来,邀了琉璃居住,这位谢先生救人妻女,且君子磊落,后又出使渤海参与救灾,实为士子们张目,一改书生百无一用的形象,纷纷名士大儒拜访,一时之间,谈吐文学,针砭时事,琉璃人气大涨,直逼睿王。

  嬴天放心中好不郁闷,虽说内廷常常相见,书院也可直进,可他想得是佳人在怀呀,可又见琉璃神采飞扬,又不忍束缚她,这要娶她为妃的话在嘴边打个遛儿,还是没有出口。

  更叫他气闷的是居然有重臣托他作伐,一向在臣子面前是温容笑脸的睿王大发雷霆,他有口难言,挨劈的人莫名其妙。

  人们突然发现,睿王对谢翰林的亲厚,似乎超出了某种限度,睿王非常可疑,那位神秘的楚国夫人真的存在吗?流言悄悄的生起,传到嬴天放的耳朵里,哭笑不得。

  火树银花

   隆冬的季节,嬴天放闷闷地进宫。

  嬴天池稀奇地:“这么清闲?谢翰林不在宫中呀?怎么今天你没做跟屁虫?”

  嬴天放瞥了一眼绷着脸嘴角微翘的高青,没好气地:“想笑就笑吧,这七天我天天有空,鹅湖之会开始了,人家说了这是文人聚会,谈得是学问文章,我的官气会污浊了他们的清流。”

  看着好不幽怨的弟弟,嬴天池坏心地发现现在他的心情越发愉悦,他拍拍兄弟的肩膀,寄寓无限同情,“今天就留下来晚膳,近来你嫂子精神不错,说了晚上会做一道好菜,叫做‘黄金万两’,一起尝尝。”

  嬴天放郁闷,“皇兄有趁人之危喔,就不要再打击我了,我还是去陪陪母妃吧。”

  寿康宫晚膳时,乾清宫派人送来了菜盒,说是皇后做的,请太妃和五爷尝新。

  嫩青的豆子,金黄的玉米粒,饱满的松子,粉红的萝卜丁,看是鲜嫩,送入口中,滑爽松脆,耿太妃赞叹一声:“放儿,你什么时候把琉璃娶进门?上次她进宫来做的茯苓饼,可真是好吃,甜而不腻,我还上慈宁宫去显摆了一回,大大地出风头。”耿太妃脸有得色:“她慈宁宫可没有这份福气,也怪不了别人,自找的。”

  嬴天放知道其实小嫂子每次都有孝敬,可都让皇兄暗中截了去,缘由还是二年前小嫂子初次怀孕,一次进宫请安,周太后因为两位姨甥邱、林婕妤之事,心怀怨毒,竟令人关上宫门,押着小嫂子在冷风里站了半个时辰,小嫂子体弱,当场受寒动了胎气,急急而至的皇兄勃然大怒,杖毙慈宁宫的总管太监,若非小嫂子后来有惊无险,皇兄铁定和周太后翻脸,但从此下旨除非初一十五,或是帝皇陪同,定省晨昏一律免了。现在据说周太后略有悔意,可惜为时已晚,皇兄已经寒透了心。

  想到此,嬴天放不由大摇其头,弄不明白贵为帝母的周太后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何对权势一直耿耿于怀。

  “不行?!为什么?琉璃算起来早就是你的楚国夫人,你就该早些娶她为妃,不要委屈她才是,早早地给我生个大胖娃娃,男女不拘。”耿太妃以为他的摇头是冲着她的话来的,嚷了起来。

  “母亲,我也想呀。可是也得她肯才行。”嬴天放无奈地,“母亲不是很乐意看到琉璃春风得意,儿子吃瘪吗?”母妃在旁幸灾乐祸好久了。

  “可母亲没料到我的能干儿子这么没用喔。”耿太妃毫不容情地讥笑,“其实我也不着急,反正溜不了这好媳妇,可要是等缙云也有了小娃娃呀,你还未娶得美人归,你可就给母亲丢脸了。”

  嬴天放见母亲又是贬又是褒,不禁笑了,缙云也抿唇。

  十二月二十六日,头天一夜鹅毛大雪,早上雪停风霁,把整座京城堆砌得粉妆玉雕,一大早嬴天放就进了宫廷,今天是缙云大喜的日子。虽然刚过大灾,缙云的婚事低调了许多,可宫中还是一番天家气派,御道铺上了厚厚的红毡毯,午门以内各宫门殿门高悬大红灯笼,慈宁宫、寿康宫、坤宁宫还要悬挂双喜字彩绸。

  高青迎了出来,躬身施礼:“五爷,您大喜啊,今儿可是好日子,瑞雪兆丰年。”

  嬴天放神情愉悦,“是啊,高青,借你吉言了。”他的心情很好。

  昨日鹅湖之会结束,他按奈不住想念,风雪中徒步去了书院。

  “梨花满地不扫雪,最难风雨故人来。”惊喜之中看见一身雪白袍子的琉璃支着伞,在院门前恭候佳客。“五爷果然有雅兴。”她笑吟吟地。

  嬴天放轻声道:“发生了什么是我不知道的?”看朱唇黛眉,有些受宠若惊。

  中庭雕漆几,精致的佳肴,鎏金银丝罩的熏炉上飘着醇香的酒壶,梅树枝头挂雪,一旁的高几上水仙盆中,淡黄蕊洁白瓣的花朵在碧玉似的长叶衬托下分外精神,雪下得越发大了,密如帘栊,花香、酒香,佳人玉洁冰清,又言笑盈盈,说起盛会,眉目间都是光彩,嬴天放沉醉了,醉在她弯弯的眉毛里,醉在她如花的笑颜里,醉在她含笑的杏眼里,她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了,他喝了几杯也不记得了,只记得红螺炭火烧得又红又旺,耀得琉璃明艳非凡,他的心燃烧着,以至于今日早晨醒来,却是在客房里,好生懊恼又满心欢喜,丫鬟说谢大人进宫去了,他忙忙地起来,在书院门口,发现成修带了他的侍卫扈从在等候了,成修还不住地弄眉挤眼。

  “五爷,五爷。”高青见他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笑道:“大家在等您哪,您走错道儿了。”

  嬴天放一看,可不是,他拐向了寿康宫的御道,他收回脚步,高青心道:“不用说准是昨日高夫人给了好颜色,这要是待会儿到了寿康宫,怕不乐疯了。”

  寿康宫里喜气洋洋,正殿里温暖如春,高高悬着佩玉流苏的金红色宫灯,相映着大红彩绸流光溢彩,大红的锦毡铺地,团团牡丹海棠丹鹤孔雀,南窗下一对金海棠花福寿大茶盘,八仙桌上一对翡翠瓷观音瓶,当中还有一件古铜蕉叶花戽,无不显示这人间第一府的富贵堂皇。

  按例缙云的叩慈礼应在慈宁宫举行,名义上周太后才是嫡祖母,而后趋坤宁宫接受皇后的赐福,最后在乾清门跪听册文,行过三跪六叩大礼后,在保和殿和程知愚行婚礼,文武共庆,礼成出宫至公主府行合卺礼,接受程家人的拜见,缙云以新妇拜见元老夫人。当然宣德帝皇都再次有恩旨,其中一项就是叩慈礼改在寿康宫,故而今天寿康宫加了许多摆设,都是以前耿太妃不舍得拿出来的压箱宝贝,看在刚过来的周太后眼里,好不刺目。

  耿太妃接进周太后,并恭请她上座,自己坐了右侧,心里却是满心欢喜,又有几分伤感,缙云从四岁来到她身边,千伶百俐,这孩子着实懂事,伴她度过多少清冷的日子,周太后称制时代她受过,被嫔妃们欺负,从不在她面前吭声,总是一副开朗乖巧的模样,叫人心疼。

  嬴天放踏进正殿,抬首看见母亲脸有欢容却又频频拭泪,笑着抚慰:“母妃,缙云还会在京里住上一段时间,到时您把她接进宫里来不就行了。再说她以后去许郡又不是不回来了。”一边行礼:“儿臣恭请母后圣安。”

  周太后堆笑,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心中更加懊恼,明明都已经想通了,德妃尚保不住,何苦为了二个不懂事的丫头,结果母子间更加疏离冷淡,每次见琛儿想多亲热一会儿,皇后倒没什么,皇帝立时传旨带回,皇儿恨着她,唉。

  只听耿太妃笑斥:“你还提醒我?许郡天高路远的,不知各处起居如何?我的缙云不会受委屈吧?”

  嬴天放失笑,“母妃想哪儿去了,汝州是郡府,以前也是陪都,热闹繁华,何况节度使府原先是行宫所在,其奢华并不逊色东西二内。儿子还要恭贺母妃呢。母妃双喜临门,该欢喜才对。”皇兄另一道诏旨,推恩耿太贵妃抚养勤苦,晋册为皇贵太妃,从亲王爵。

  耿太妃笑道:“我是很开心呀,是喜极而泣嘛。”又问:“你怎么来了?”

  “是皇兄说让我受个礼,说我这个叔叔要比他作父亲的称职,让缙云也拜上一拜。顺便照应一下。”说着自发自动地往左侧镂铜嵌白玉的雕花木椅上落座,心里头纳罕:“都说琉璃一大早就进宫了,怎么不见她的踪影,难道在里头和缙云说话?

  耿太妃见他四下里寻找,笑,果然大家对天放特别亲厚,心里越发欢喜:“算你这傻小子有福,人人都帮你,给你一个大惊喜。”

  后堂环佩叮当,香风袭人,几名宫女簇拥出一位仙姿灼灼倾国倾城的佳人,珠冠掩映,玉带低垂,佳人盈盈下拜,翠袖双拢:“母后,母妃,一切都备妥了。”

  嬴天放几乎跳起来,呐呐地说不出话来,琉璃嫣然一笑,走到他的身边坐下,轻唤:“五爷。”他恍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琉璃。”这真是天大的礼物,怪不得皇兄和高青笑得他头皮发麻,还以为是取笑昨晚的事情。

  琉璃有些愧意,自从他们相逢以来,嬴天放为了她的欢心,向来意气风发的他几乎变得毫无脾气。此刻他笑逐颜开,不住偷眼觑她,缙云都到了正殿,她瞪了他一眼,他一笑,这才凝神关注。

  画廊下钟筝韶乐齐奏,缙云头戴翠凤金冠,珠络垂下,遮住了娇容,身穿猩红绣凤朝服,由女官扶着开始行礼。

  将要踏出殿门时,众人都站了起来,缙云突然挣脱扶持,回身奔到耿太妃面前跪下:“奶奶。”话语已是哽咽。耿太妃忍了半日的眼泪终于掉下,搀扶缙云:“好孩子,好好的,去吧。”琉璃过来一起扶起缙云,只觉她肩头微颤,心中好生感动,早上答应太妃是对的,不为什么,单是太妃的慈爱,她又怎忍心让老人家失望呢?

  欢声笑语,皇家夜宴,重华宫畅音阁戏台前,皇帝招待新亲和天子重臣及他们的命妇,在进茶、进酒、进馔后,宣德帝开戏,自然是喜气重重,帝皇略坐,照例请了皇太后安退出,这气氛就松散开来,不过多半的命妇们都心不在戏里,而在皇后右首的绰约少妇身上,这一夜,美丽的楚国夫人名动天下,以至于后来缙云开玩笑说,那夜琉璃才是主角。

  嬴天放随着皇帝回到养心殿,神不在舍,嬴天池和他说了几句,就见他哼哼唧唧,答非所问,不禁笑道:“老五,你现在就成了襄王欲会神女不成?”

  嬴天放告罪地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臣弟把她捧在手心都来不及,再说现在还不是水到渠成的时候。”

  嬴天池取笑:“老五,看来你以后是河东狮吼呵。”

  “怎么说?”

  嬴天池就把未语告诉他的故事说了一遍,嬴天放嘿嘿地笑,心想您也不是如此。

  嬴天池吩咐高青接皇后回宫,“小心娘娘累了,向太后、太妃告罪一声。”回头碰上嬴天放的目光:“你肯定心里想着朕也是如此,你错了。未语,清灵聪慧,却是最温婉敦厚不过,朕是怜她疼她敬她爱她,所以朕不舍让她有一丝的不快,她来到这个世界,是朕的幸运,而不是朕对她的龙恩浩荡。”他第一次在弟弟面前剖白自己的感情,说到未语二字都是温柔。

  “你的楚国夫人可算是当世第一美女,可在朕眼里,有谁比得过未语呢?朕都不敢想象如果不是未语,朕这一辈子还会爱人吗?”

  嬴天放沉思,“老五,你若重色,名花总有凋谢,你若重才呢,帝国人才济济,你喜欢她什么呢?因为她的不驯?因为美色?因为才情?虽然感情之事难说得明白,有些莫名,可你心里一定得清楚。”

  嬴天放若有所思,“臣弟明白了。”

  “孺子可教。”嬴天池嘉许,意味深长:“放下身份,并非是放弃个性,放弃尊严,也不是一味迎合,而是以一个男人去爱她,用心忠诚地爱她。”看兄弟情路崎岖,索性再帮他一把。

  嬴天放长揖到地:“小弟受教,多谢了,二哥。”

  嬴天池心里激荡,“二哥,小弟。“

  兄弟俩相视一笑,都想起了往年旧事,一时感叹无语,未语进来,嗅到几许伤感,笑道:“你们是为不能看戏呢还是为了嫁出女儿背着人哭了?”

  说得众人都笑了。

  深夜,天空又飘起了雪,鹅毛似的片片坠落,年关将至,又是公主大婚,今夜没有宵禁,因为天寒地冻街上只有寥寥几人,东城的各处宅院府第隐隐有笑声和酒令穿梭。

  走到街口,高高的木竿矗立着,一溜红色的大灯笼,透射出点点光芒,地上厚厚的积雪,映衬得这夜如同白昼一般。

  侍卫们举着风灯远远地跟在后面。

  两个人停住了脚步,左边是胜业坊,书院在这里,右侧是宣阳坊,睿王府在那里。

  嬴天放拢过琉璃的肩头,一片雪花停在她的睫毛上,她一抖,雪花顺着柔润的脸颊滑到雪白的羊绒领口,他的眼神一黯,他的琉璃哦,晶莹剔透,雪须输她一段香。

  低低地吸气,呵出热气:“琉璃,如果...如果我求你,你愿意吗?”他屏息。

  琉璃偏过头去,避开他炽热的目光,含糊地:“我答应过缙云会好好照顾太妃娘娘。”

  话虽如此,嬴天放觉察到了她身子一僵,他紧紧抱住了她,感受着怀中的馨香,“谢谢你琉璃,你不知我有多紧张,怕你拒绝我,我可怎么收拾这难堪的场面。”

  他松开手,捧起她楚楚的脸庞:“琉璃,你是我的,你是这般美好,这般圣洁,我现在就想要你的人,更要你的心,可是我会等,等到你的心可以放心地交到我的心中。”他退后,用脚尖在雪地上写了个“人”字,“是你,是我。”他又在四周画个城墙,“我原以为金屋、锦衣、玉食、兰殿、桂坊足能留住你,结果是这个‘囚’字,囚住了我,也囚住了你,是我错了。”

  琉璃的乌眸在雪夜里晶亮闪烁:“您真让人万分惊奇呢!”

  他趋前,牵起她的纤手,举到唇边呵护着:“是吗?皇兄告诫过我,以一个男人忠诚地、用心地爱一个女人,这就是我的任务,我的挑战,你接受吗?”

  琉璃笑了,笑得真实,笑得魅惑,微微地有些挑衅又有几分调皮:“我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他斩钉截铁,吻住她的手心:“你,注定是我的。”

  “霸道。”她娇斥。

  “是。”他没有愧色。

  “没有王法,无法无天。”她继续数落。

  “就是。”他揽住佳人,往左走。

  “你知道吗?你有一个好母亲、好哥哥、好嫂子、好侄女?”

  “还有呵,我是一个好儿子、好弟弟、好叔叔,马上就又加是一个好夫君。”

  “大言不惭,不害臊。”

  “是是,谦虚地问,谢大翰林,在下可否到府上吃小年夜的饺子?”

  “嗯。”

  “大年夜除岁?”

  顿了一顿,“得寸进尺。”声音几不可闻。

  地上立时踩出几个难看的脚印,雀跃,“初一?迎财神?一直到元宵?预备几个红包?给程知愚包得厚些,要他磕个大响头...”

  又顿了一顿,诧异:“五爷,我怎么不知您有这么鸹噪?”

  又是几个难看的脚印,“嘿嘿...”狰狞地笑,“我确定我就是那一只披着狼皮的羊。”快乐地唱,“错了,是披着羊皮的狼...”

  余音渐去,雪下得越发紧了,风却完全停住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