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19

温暖的弦 (安宁) 11-20

by 安宁

第十一章 钥匙,辞职
  (1)

  高兴而来,败兴而归,温暖毫无情绪地回到浅宇。
  趴在办公桌上她觉得异常无助,一个叫她分手,一个叫她离职,到底应该何去何从?只希望忽然有个人跑来告诉她怎么选才是正确,她很怕,怕迷茫的自己难以清醒抉择。
  这世上有一条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那就是歧途,只要走错一步结果都会是粉身碎骨。
  有人敲她的桌面,她抬起头。
  “打电话给大华,约他们下星期一上午十点过来签合同。”占南弦说,眸光落在她受损的粉唇上,一贯淡冷的神色明显沉了沉。
  她不自觉摸摸自己的嘴唇,说话自动出了口,“我自己咬的。”这一刹她忘了他的上司身份,也忘了心内设置的界限,忍不住扯扯嘴角想牵出一个笑,却不成功,笑容显得异常勉强,一丝丝全是涩意,“临路说得一点没错。”
  他不以为然地弯起薄唇,“他说了什么让你这样奉为真理?”
  “他说我再也不懂你。”
  回想起上六十六楼以来与他近身工作的日子,越来越发觉他再也不是从此那个将一颗心全然交付给她的少年。
  工作中许多时候她与他仍然心灵相通,默契得有时他一个表情她就知道他想要什么,然而也只限于工作而已,在这之外他的情绪和心思深沉莫测得她根本无从捉摸。
  这个异常年轻却惊人理智,魄力非凡,果敢坚毅,淡薄冷酷兼拥有巨额财富的男人,的而且确再已不是她记忆中曾发誓此生与她相守相护的少年,意识到这点心口骤然一酸,她眼中几乎涌泪,“我好象……已经不认识你。”
  他弯身执起她的手,“知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手腕被握得生痛,她挣了挣,然而他钳得更紧,她只得问,“什么?”
  “你对我的心思太浅,花给我的时间太少。”
  她垂下眼,难过得无法说话。
  手上早空空如也,幸福已全部赔在十年前那一场不应该发生的灾难里,负罪的她可以拿什么去与他面对?那痛苦不堪的记忆和经历,她怎么敢在余惧未去中再次凄酸地泛成对他的相思。
  她的沉默不应令他的薄唇轻轻微抿,倏地将无言以对的她扯进他的办公室,甩上门的刹那他将她压紧在门板上,唇覆了下来,他的索求热烈而激切,还带有隐隐约约的一丝忿恼。
  在恐慌迷乱中朱临路的说话一句一句在她脑海里响起,她知道他说的全然没错,她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走上内心最怕的那一条路。
  然而,只能请上天原谅。
  她孤独一人在黑暗的路途中已经彷徨很多年,好不容易尽头终于出现了一线曙光,也许那是虚无的海市蜃楼,也许那是她自欺欺人的幻觉,也许当她终于到达时它早已熄灭或飘走——
  只请上天原谅,请让她飞蛾扑火一次,如果结局真的会是在这逐渐火燎火烧之中化为灰烬,她亦算死得甘心。
  他忽然以舌尖舔恋她颈后敏感的肌肤,令她无法控制地喘出微声,只她才能听见的曼然轻语带着一丝讽冷,“我还以为你真的不认识我了,还好你的心比你的小嘴来得真实。”
  就在此时他外衣口袋里忽然响起铃声。
  噬咬着她耳坠的齿尖并未松开,他掏出电话,在想扔掉前瞥见了上面的号码,而那一眼仿佛使他改变了主意,他改为接通,柔软唇瓣漫不经心地轻蹭她的耳根,“一心?”
  她全身一僵,身子骤动,但他比她更快一步,已迅速将想退开的她紧抵在身体与门板之间,令她无法动弹。
  “恩,现在有点忙。”他对着电话那头道,说话间一心二用,空余的手抓住她曲起的手臂强制压到她背后,“在办公室呢。”
  他温柔得难以想象的语气让她奋力挣扎,脱口叫了出声,“你放开!”
  仿佛怕真的伤着她,他慌忙松开她的手改为扣紧她的腰,同时对着电话吃吃笑了起来,“对,我和她在一起。”
  任她如何推打他的嗓音轻柔不改,“好,我一会过来。”
  他扔开电话捉住她双手扣在门上,俯视着她一寸之隔的眸光,那隐隐怒色让他翘了翘唇角,极轻极轻地道,“宝贝,现在懂我了没有?”
  她霍然侧头,避开他再度俯低的唇瓣,“我早该听临路的话。”
  他微微一僵,指尖强行将她的下巴转过来,咫尺处他的眸色涌上寒冰。
  “别让我从你的小嘴里再听到那个名字。千万,别再有下一次。”
  

  (2)

  休息日温暖在家听音乐碟,白日梦,一位韩国天才的钢琴独奏。
  每一首曲子里的每一个音符,似乎都注入了弹奏者静静闭目落指于键的情感,琴色似行云流水,她最爱的Tears更是无比专注轻悄,如羽毛拂过轻轻触及她的心。
  她不知道曲中诉说了什么,她又感悟了什么,只知道音乐似只无形的手,穿越时间空间与她的心灵搭上微弱感应的桥,让她从肺腑到胸腔都充满了它细致的忧郁,叹息,眼泪,和万念俱灰。
  从前曾在一个女作家的书里无数次看过这几句拜伦的诗:如我再遇见你,在多年以后,我将何以致侯,惟沉默与眼泪。
  就在她一遍复一遍地听着这首眼泪时,温柔来了。
  开了门,她话也不说,懒无情绪地再躺回长沙发里。
  温柔踢掉鞋子,瘫在单人座里唉声叹气,“我现在总算知道了,原来做生意比炒股票还难。”
  她抬了抬眼,“你做什么生意了?”
  温柔笑,“没什么,不过是跟着别人跑跑码头,见一见世面。”
  她不再出声。
  温柔这才发觉她不对,“你怎么了?生病了吗?怎么脸色这么差,连眼圈都青了。”
  她笑笑,“你还真关心我。”
  温柔一怔,坐直了身子,“到底怎么了,无端端发什么脾气,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静默了会,她轻声道,“对不起。”
  “就算上次我把你扔在餐厅里是我不对,可你也没流落街头啊。”
  她慢慢侧过头,“我没有——流落街头?”
  “难道不是吗?那天我本来想告诉你,你家门的钥匙就在占南弦那里,你当时不是和他在一起吗?可你连话都没让我说完就挂了——”
  她整个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几乎是疾喝,“你说什么?!”
  她的反应之大把温柔吓了一跳,有些无措道,“你挂了我电话,我再打回去时是占南弦接的,我叫他送你回来啊,他没有吗?”
  温暖的说话颤抖得模糊不清,“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把握成拳的手紧紧塞在嘴里,她收到钥匙却是在一周前,在占南弦送她回公司又出去之后。
  一把拿起温柔的包,扯着她手腕拖向门口,将她推出门外后把包拍在她怀里,对着一脸惊愕不解的她,二十五年来温暖首度语带愤恨,“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真的。”说完当着她的面啪声甩上了门。
  温柔呆住,好半响才懂得拿出手机拨给占南弦。
  铃声响过十遍,无人接听之后自动断掉,直到傻傻地下到一楼,温柔过于震惊的脑袋仍茫然不解到底是怎么回事,把车开出之后,双手自有主张直接往洛岩道疾驶而去。
  楼上温暖走进浴室,连人带衣站在莲蓬底,水柱扑面而下。

====

  洛岩道有幢曾经轰动一时的独栋别墅,是三年前占南弦花五千万买下来送给薄一心的订婚礼物。
  拿出占南弦特制的名片通过大门口戒备森严的盘问,车子驶到门庭前随便一停,温柔冲上台阶对着门大踹大叫,“占南弦你给我出来!”
  几秒后门被从里打开,身形高大的潘维宁堵在门中央。
  温柔盛气凌人,“占南弦在不在!”
  半掩门内传出一把柔和女声,“让她进来。”
  潘维宁侧身让过,温柔毫不客气大步进去。
  装饰华丽的偏厅里薄一心半卧在临窗的软榻上,面色平和地看着一脸怒容的来客,“南弦不在这儿。”
  温柔冷声问,“他在哪?”
  “通常这个时候他会陪苓姨用午饭,然后下午会回公司。”
  “他在哪里用餐?”
  薄一心笑了,“你何不去问温暖?她前两天还住在那呢。”
  温柔结舌,“你说——什么?温暖住在哪?!”
  薄一心仿佛十分讶异,“你不知道?”
  温柔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再看薄一心那种看好戏的神色,心头不禁一沉,“你,还有占南弦,你们对温暖做了什么?”
  薄一心优雅地起身,“三年前,当温暖和朱临路突然出现在我和南弦的订婚宴上时,你怎么不问问她对我们做了什么?”
  温柔冷嗤,“翻旧帐?那你整温暖的事要不要一起算?”
  薄一心淡淡道,“温柔,我衷心给你一个建议,要么你回去说服温暖,最好象以前那样从世上消失不见,永远也不要再回来,要么,你就耐心地看下去,好戏通常还在后头。”
  “哟呵!威胁我吗?我本来还真的想叫温暖辞职,既然你这么说,那好啊,就让我看看你有多大本事,能怎么样欺负我们姐妹俩。薄一心,我也给你一个建议,如果你敢再惹温暖,我用人头担保就算占南弦也罩不了你。”
  薄一心也不动怒,只是对潘维宁道,“麻烦帮我送客。”
  温柔拂袖而去。
  山顶洛阳道,一辆宝蓝跑车缓缓自古银色大门里开出。
  任由手机铃声一遍遍响彻驾驶座,微弯唇角的占南弦始终充耳未闻,就是不接,直到他的另一支私人专线响起。
  “一心?怎么样?”
  “人刚走。也真禁不起激,我好心好意劝她一两句,她却气得决定把妹妹继续留在你的虎牙里。”
  他轻莞,“哦?”
  “我告诉她你下午会回公司。”带点赌气的语调不无挑衅意味,“可能她会去堵你。”
  占南弦浅浅一笑,“今天不回去,再过半小时是职网巡回赛年终总决赛的开幕式,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薄一心静了片刻,“你不是一向把周六下午腾出来只和温暖独处?”
  浅笑自脸上悄然消失,他轻柔道,“她今天不会回来。”
  

  (3)

  星期一是浅宇和大华电信签约之日,温暖一早回到办公室,先打好辞职信,装在白色信封里放进抽屉,等到丁小岱回来时,她把所有签约要用的资料都已准备完毕。
  十时正,占南弦和高访领着一群人进来,为首与他并肩而行的是一位年约四十的精瘦矮小的中年男子,长着一只鹰勾鼻子,眼风凌厉,高访笑吟吟地称他杨总。
  一行人鱼贯而入进了会议室,温暖和丁小岱分头行动,一个赶紧去端茶水,一个抱着合约跟随进去。
  温暖先把合约,方案书,进度图表,附件等需要签定的文件完整摆放在杨文中及其律师面前,然后向主位走来,占南弦定睛看着她行近,她的神色很淡,淡到他没有忽略她的反常,自他们上来到现在,她一声招呼也没打。
  她头也不抬地把同样的资料放到他面前,当放下最后一份文件时,他抬手来接,不经意触到她的指尖。
  她象被毒蛇咬到一样倏然惊退,不小心撞到正从身边经过的丁小岱,丁小岱受力的身子稳不住,手中托盘里的杯子在惊呼中跌了出去,旁边几人慌忙躲闪,水全泼在了桌面的文件上。
  水势沿着会议桌蔓延,现场一片混乱。
  丁小岱吓得战战兢兢地躲在温暖背后。
  占南弦沉声道,“你们怎么做事的!”顿了顿,转头对杨文中道,“杨总,出这种意外真不好意思。高访,你先陪杨总去附楼消遣一下,等温暖把文件重新准备好后再过来。”
  杨文中看这情形,也只能够起身,“不忙,早就听说浅宇附楼的设施独一无二,今天我可要好好参观参观。”
  高访笑道,“听说杨总对麻将牌颇感兴趣,不如今天我们打个七七四十九圈怎么样?”
  “哈哈哈,高经理你不提还好,一提我还真有点手痒,可惜今天不能待太久,我下午还要去代中把合同也签掉。”
  “杨总放心,我们肯定在中午前把事情办妥,不会耽搁你的时间。”
  说话间一群人熙熙攘攘已经出门走远。
  会议室里占南弦放缓了脸色,对丁小岱道,“你先出去,一会再叫人进来收拾。”
  丁小岱慌忙应声是,离开前偷偷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温暖。
  旋转椅往左侧一转,双手手肘搁在扶把上,占南弦十指交握,仰首望向站在面前的她。
  “你怎么了?”他柔声问,唇边忍不住弯出笑痕。
  她的语气十分冷淡,“我先出去把文件重新准备一下。”
  他向她伸出手,“温暖——”
  她几乎是反射性地迅速退后,远离到他可触及的范围,抬起的清瞳里闪过无声伤怨和浓浓戒备。
  他冷星眼内极快飞起一丝复杂情绪,在眨眼之后消失不见。
  他忽然道,“对不起。”
  她扯扯嘴角。
  是她自己蠢,明知是火坑还踩得义无返顾,无谓怨天尤人。
  他弯了弯唇,“三年前,洛岩道的别墅在公开销售前把目录寄了一份给我,当时一心很喜欢他们的风格,于是我花五千万给她买了一幢,没多久洛阳道的房子也开始筹建,在我的亲自监督下——你知道那花了多少钱和我多少时间?”不无自嘲地笑了笑,他道,“耗时整整一年十个月,总造价是六千七百万美金。”
  她长睫一颤,抿唇不语。
  他站起身,绕过她踱到落地的透明幕墙前。
  “虽然我很清楚那是为你而建,但也不能平白无故地带你回去,因为这些年来你从没真正想过回到我身边……带你回去干什么呢?向你展示我今日的成就?让你知道我实现了当年的诺言?还是借此告诉你,你离开我是大错特错?”
  他回过身来看她,背光的眼眸淡明暗幽。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够了解我内心的矛盾和挣扎,由此当天上掉下一个绝好的机会,让我遇到有家不能归的你时,我毫不犹豫就把握了。”
  咬咬唇,她终于开口,“你带我回去真的——不是……?”
  “要是我目的只在于和你做爱,又何必第一天晚上把你送到之后就离开?”唇角不自禁再度弯起,他向她走来,眸光闪熠,“相信我,如果我只是单纯想把你搞上床,不需要等到那一天。”
  她白玉凝脂的脸飞上淡淡绯色,也许是躲不及,也许是没再想躲,迟疑间他的手已抚上她柔和的颊线,“别再躲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
  有人敲门,她慌忙挣开他,一脸带笑的高访走了进来。
  她赶紧道,“我先去准备文件。”
  占南弦摇摇头,“不用了。”
  “为什么?”
  高访道,“杨文中已经回去了,今天不会签约。”
  温暖愣住,有点如惊弓之鸟,“怎么突然变卦了?不会又和我有关吧?”
  高访忍俊不禁,“不关你的事,半个小时前有人向大华董事会的每一位成员寄递了一份文件,举报杨文中和代中有佣金交易,大华现在内部大地震,勒令他马上回去交代清楚。”
  温暖看看他,再看看占南弦,他脸上含着成竹在胸的浅淡笑意,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会议桌面的水渍上,终于明白了一点什么,拉张椅子颓然坐下,“原来你们故意的。”
  全世界都以为大华和浅宇会在周一上午十点签约,现在看来,不过是占南弦设的一个局,“你们早知道到会有人暗捅杨文中?”
  “不是知道,只是判断。”
  “到底怎么回事?”
  “南弦预料到整桩生意中必有这么一个人,他既不想让大华和代中顺利合作,一定会选在他们签约之前搞破坏,同时又不想让我们从杨文中被搞下台这件事里获利,所以他最好的破坏时间是在我们签约已成定局之后、又赶在代中未签约之前。”
  由此他故意布了一个迷阵,先把浅宇的签约时间定在与代中同一天,只比代中提前四五个小时,到了这一天他虚张声势,被蒙在鼓里的杨文中粉墨登场。
  这样外人多数会以为浅宇已经和大华如期签约,那个人就算有什么怀疑,也因为时间仓促而无法等得到消息的确认,因为他必须得赶在下午代中签约前揭发这件事。
  温暖想了想,“我还是不太明白。”
  高访解释道,“凭借杨文中个人的能力,他不可能敢独自向代中抽取高额佣金如此之久,由此可以推断,在他背后肯定还联合了董事会里的其他成员,只不过因为他这一派目前当权,事情又一向做得隐秘,所以别人拿他们没办法。”而如无意外,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会让杨文中致命,被辞退自不必说,还极可能官司缠身,这就必然会牵连到大华董事会里的权力更替,其内部想趁机踩着他上位的人绝不会少。
  “这和我们签不签约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一方面由于我们是和杨文中签约,要是他出了事浅宇可能也会被牵连进去,虽然我们什么都没做,但如果传出去需要接受商业调查,那对公司影响不好。”
  “这点我可以理解。”
  “另一方面,杨文中出了这种事,大华不但陷进诚信危机,和代中的关系也肯定从此破裂。如果我们已经签约,被捆死了在这桩生意里,则大华最终上位的人就有机可乘,他免不了会想方设法把代中吐出来的那一份交给相熟的公司去做,以此来巩固他的地位,而绝不会考虑再交给我们。”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已经签约,那么在已有了浅宇这个合作商的基础上,新的当权人一定会把原来代中的那份交给自己人去做,这样一来,浅宇除了手中已得的这份合约,不可能再有别的渔利——告密者要破坏代中又不让浅宇得利的目的就都达到了。”
  “没错。但现在我们什么都没签,随时可以中途抽身走人,这样情势就微妙了。”
  “怎么微妙?”
  “很简单,我们完全可以向大华提出,要求他们把代中的那一份也交给我们来做,如果他们不答允,大不了这单生意我们不接。”
  “我明白了。”
  如果浅宇在此时退出,则大华之前为了筛选合适的合作商以及一次次磋商谈判所投入的大量人力物力就等于付诸东流,在这个焦头烂额的时候还得再耗费漫长的时间去把流程重来一遍。
  另一方面,能帮大华克服技术难关的大公司本来就不多,如果既没代中,又缺浅宇,就算得权者想把生意交给别人去做,也未必能在董事会上获得通过——董事会里只要存在野心勃勃的人,就不可能会让得权者顺利运作。
  在这种如战国烽烟各派相持不下的境地,为了保持势力的平衡,反而和任何一派都没有深入往来但资本雄厚实力超群的浅宇,会是大家都能够接受的最佳中庸之选。
  由此占南弦要想拿下代中的份额,只需保持充分的耐心,等大华内部各不相让的派别明争暗斗到最后,等他们通通认识和接受谁也压制不了谁的事实时,自然而然会达成统一意见,就是同意他开出的条件,把整个案子交给浅宇去做。
  而这个达成统一意见的时间不会太久,因为浅宇无所谓,但大华本身却拖不起,他们一定会想尽快解决这个事情。
  想通这些道理之后,温暖沉默了许久。
  朱临路终于还是丢了大华这个客户,占南弦也终于全盘拿下这桩生意。
  原来……他是蓄意碰触她的手,在他看到丁小岱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他蓄意借由她们使签约进行不下去……原来,他根本就知道她对他的情绪,知道她对他会有的反应……由此可知,他后来对她所讲的一番说话,其实也是早已打好腹稿。
  在他知道自己已将达到拿下大华的目标之后,为了一种她未知的原因,或是她较之平时反常的疏冷让他预料到了她想走人的可能,所以他试图安抚她,用他早就准备好的一番措辞。
  似乎不管是生意,还是她的情绪,一切尽在他运筹帷幄中。
  忽然便觉意兴阑珊,似乎一下子便对这份工作觉得厌倦,日复日也不知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头来只觉了无生趣,什么都不想再问,什么都不想再知道。
  她从椅子里站起,在高访略微讶异的目光中静静地离开了会议室。
  直到她从门外消失,占南弦才收回凝定在她背影上的视线,转而望向厚透的玻璃墙外,良久不动。
  

  (4)

  连日来各大报追踪报道着几桩大新闻。
  一是网坛天王罗格费德勒偕世界排名前八的选手到埠参加职网巡回赛年终总决赛。
  二是代中公司自爆发出佣金丑闻后,股价大幅爆跌。
  整件事原来是因为太子党里一个高级成员的车子被盗,连同车里的手提也丢失不见,有人破解了他的密码,把手提里有用的资料全拿去卖给了相关的公司,其中记录着杨文中每一笔佣金来龙去脉的绝密档案,被卖给了与杨文中向来不和的某个大华董事会成员。
  事情被揭露出来后,朱临路宣布引咎辞职,跟随他的太子党精英们也在同日内全部递上辞呈,当天的代中股价再狂跌百分之十。
  原本已经被佣金丑闻搞得焦头烂额无法应对各大媒体追踪采访的代中公司,加上紧接而来的高职人员集体辞职、管理层混乱事件,尤其股市里投资者失去信心后无法止泻的大量抛盘,景况之凄已相当于是被推到了悬崖边上摇摇欲坠。
  而朱临路说到做到,再也没有和温暖联络。
  星期五时她给温柔电话,两人无关痛痒地聊了几句,都不提前事。
  周六温柔依约过来午饭,吃到一半时,她小心翼翼地道,“七周刊说占南弦在米兰给薄一心订的婚纱已经运了回来。”
  温暖微微笑了笑,“是,我也看到了。”
  这是近日里的第三桩大新闻。
  价值三百万美金轰动米兰和巴黎时装界,镶嵌有一百颗水晶,一百颗珍珠和一百颗钻石,比当年冷如风为林潇订做的世纪婚纱还更奢华。
  温柔看看她,欲言又止。
  她起身,“昨天买的芒果不错,我榨果汁给你喝。”
  温柔放下筷子,“你真的打算永远也不谈那件事?”
  她没有回头,无比平静,“都过去了。”
  “你从英国回来的这么些年,看着你生活得这么自闭有时候很想骂你,话到嘴边却总出不了口,因为我实在没有立场说你什么。”温柔跟着她走进厨房,似铁了心要和她谈个一清二楚。
  “你想得太多了。”温暖道,在沧海桑田之后她在世唯一所有,也不过仅剩下温柔而已,手中一刻未停,把芒果剥了皮放进果汁机里,她若无其事,“有没有办法弄到明天晚上费德勒对阵罗迪克的球票?我想去看。”
  温柔沉默半响,终于还是在无奈中第一千次由着她改变了话题。
  “我拿到后叫人送给你。”
  “谢了。”她把榨好的芒果汁倒出杯子里。
  象这种世界顶尖选手的现场秀,外面公开发售和炒卖的门票不过是针对普通观众,最好的观看席早在球员踏上本市前已被内部定购一空,没有一点背景肯定坐不到好位置,更何况象她这样临时起意。
  这个时候她是没办法弄到好球票的,但交游广阔的温柔应该有这个能力……
  如同这每周的陪伴,如果让她为自己付出一点什么可以让她感觉好受一些,又为什么不呢?

===

  下午温暖再次提前回浅宇,独自上去办公室。
  把抽屉里的白信封取出来,这一周来她都没有机会交出去,自周一起占南弦便忙得不可开交,一方面和大华进行密集的谈判,另一方面她从高访偶尔的说话中也隐约猜到了,浅宇似乎在秘密吸纳代中公司的流通股。
  而她之所以没有在当天就给他,无非是想把事情处理得负责、成熟和大度一点,不管是什么关系都应好聚好散,没必要赌气或一走了之,所以她等一个心平气和的时机。
  成长的悲哀或许就在于,人们再没有机会去表现纯真和幼稚。
  好不容易浅宇和大华终于顺利达成共识,而她这一周来也着意把一些工作交给了丁小岱,细心指导她去处理。
  要是占南弦回来不太忙,也许今天她就可以解决这个信封。
  思绪正飘忽中,听到电梯叮声响起,她迅速把信封放回抽屉里。
  梯门一开就见到她略为慌张的样子,占南弦不动声色地走过来。
  在他快到她面前时,她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占总。”
  占南弦看她一眼,这周来她一直这样,刻意把两人的关系打回到相见之初,仿佛他与她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她依然还只是当初那个刚刚上来六十六楼时他的秘书。
  正当温暖以为他会和以往一样,直接从她身边经过进入他自己的办公室时,他却忽然停下在她跟前,“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的社交礼仪可以打足一百分?”
  她笑了笑,不明白他为什么无端端谈到这个话题,半垂长睫下不动如山的水色眸光,依旧只停在他的衬衣扣子上。
  他的唇角惯常地勾起弧线,“在你们女子必习的礼仪里,是不是有这样一条,如果不想直视对方的眼睛而又不能显得没有礼貌,最佳方法就是在对方说话时看着他的鼻子或嘴巴,是这样?”
  他此言一出,她不得不尴尬地微微侧了侧首,将目光从他颌下调离。
  “整整一周不看我一眼,除了公事外不和我说一句话,真有你的。”他的说话隐隐含笑,似乎她的如立针毡让他心情愉悦,然后渐化成亲昵的微微低喃,“还是那么要强。”
  在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前,桌上手机如同救命般及时响起,她迅速退开,接通电话,“Hello……好,我马上下来,谢谢。”挂了后匆匆对他道,“我下楼一趟。”
  望着她几乎是夺路而逃的背影,无人看到他的眸色再次变得幽深无底,仿佛交织着万千种说不明道不白的情绪,两簇暗黑浓得看不见尽头。
  直到她的身影在视程里消失,他才收回追远的目光,转身时眼风不经意掠过桌下微开一线的抽屉,来时电梯开处她那一瞬的慌张闪入脑海,他轻轻把它拉开。

====

  温暖在一楼大堂收取了温柔叫人送来的球票,一看座位是包厢里的第四排,不得不感叹温柔果然能力非凡。
  返回办公室后,她开始准备占南弦处理完电邮就要批阅的文件。
  那个将深沉发挥到极限的男人,确然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她记忆中的占南弦,如今的他只是随便地往她面前一站,周遭便形成压迫的气场。和他待在一起不但随时会被识破最深的心事,他全身散发出来的魅力,也越来让她越觉得难以适从,尤其当他打定主意要让她对他的存在无法忽视时,应付他便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即使只是短短几分钟,也已足够令她深感辛苦。
  这份工作,早已失去最初的平静轻松。
  她拿出抽屉里的辞职信,和文件一起捧起敲门进去,放在他的桌面。
  “这些文件都需要你批复。”
  他头也不抬,“你过来,我没明白这封邮件在讲什么。”
  她走到他身侧,俯首看向屏幕,下一瞬强力骤然袭来令她跌入他怀内,他在电闪间将她转身,柔软唇瓣压了下来,她极力挣扎,躲避着他如雨点般落下的星吻,“不要!你放开我!”
  他猛然将她横腰压在桌面,“我也想放。”扣紧她十指如愿吮上她的唇,与她深深纠缠,他火一样吟喘,“可是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多久。”
  不管她如何挣扎也避不他的热吻,他的体热隔着衣物依然将她烫得无力,抗争的意志被一点点吻成了柔弱放弃,最终在他渐悄变得温柔时心神全然涣散。
  长久之后,直到在两人相视喘气中结束,虚软的她仍然无法明白。这抵挡不得一次次服从他的故伎重施到底是因为什么……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而她那么那么害怕地令思绪戈然止住,不能容许自己再想深下去,那个禁锢在破碎往事中的心念,绝不是此时她可以伸手碰触。
  “明天有时间吗?”他轻声问。
  明明内心恼怨不已,然而从她唇间流淌出来的声音却因微颤而近似赌气般嘤咛嗔怨,“我有事。”
  他浅浅笑了笑,不再言语。
  

第十二章 宿夜,新闻
  (1)

  星期天一整天,温暖都在揣测占南弦到底有没有看到她的辞职信。
  在那样亲密的行为之后,她原本聚集的勇气最后消失无踪,再无法开口告诉他,那堆文件里夹着一个白信封,潜意识里她隐隐觉得,如果她真的向他提出,可能会再度惹起他的脾气。
  时至如今她已不得不承认,她有一点点怕他,或者确切地说,在他曾经把她宠翻天的从前她已怕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唯一只怕他,每一次做错事后站在他面前,即使他什么都不说只是那样淡淡地看着她,她已然觉得心虚。
  此刻她的感觉就是,仿似自己做了一件明知是错的事,一方面她渴望知道另一方面她又不敢想象他的反应,人陷进矛盾的煎熬。
  欠他太多,无法偿还,没有人知道她内心对他的愧悔有多深,所以在仅有的可以相处的时间里,她几乎是毫无原则地一步步后退,无论他如何索取,她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抗拒。
  因为,她不想见到他不开心。
  这世上,惟独对他,在她心底最隐蔽柔软的一角,有着一种难以言喻想尽己所能去呵护和补偿的情绪。
  难以排解的闷乱萦绕了她一整日,她很想知道他有没有看到那封辞职信,然而从上午到中午到下午到傍晚,一直到晚饭后她出门往网球馆,他始终没有打来电话,虽然她很清楚,即使在工作中也几乎没有接过他的电话,也还是控制不住心头掠过淡淡的失落。
  她很不想承认,可是,她真的……不知不觉中开始思念他了。
  泊好车,她走进球馆。
  这次网球赛事全部在室内硬地进行,她之所以想来看这一场是因为罗杰费德勒和安迪罗迪克都是她喜爱的球手。
  可容纳一万五千人的网球馆内座无虚席,她的座位在次席贵宾厢里,可能属于某些随行的赞助商,真皮软椅非常舒适,扶手旁有报纸杂志和饮品,旁边大部分都是金发或碧眼的外籍人士。
  在她前面还有三排,尤其位于中间位置的包厢,囊括一至三排每排六个中央座席的绝佳看点,可以清楚地看到双方球员的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这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白金顶级席位,包厢入口处还配有专人服侍。
  这时温暖听到背后有人嘀咕。
  “到底是什么人?包下了最好的位置却不来看,简直就是浪费。”
  他的同伴说,“谁知道,也许是参加比赛的球员吧。”
  她抬眼看去,球场对面那个顶级包厢里依然空无一人,在馆内几乎爆满的情况下,那十八个空荡荡的座位确实显得有些刺目。
  费德勒和罗迪克在如雷掌声中进场,主裁一再要求观众安静下来。
  这场比赛为三盘两胜制,每盘十二局,其中谁先拿下六局即得六分为赢,如果打成六比六平,则以抢七来分胜负。
  比赛准时开始,温暖看得专心致志。
  素来以打法古典著称的球王费德勒开局状态不佳,勉强赢得两局后在第三局以三十比零领先的情况下连续失误,被罗迪克正手截击获得破发机会,结果最后费德勒自己双发失误,罗迪克不战而胜,率先破发成功。
  局间休息时许多男士高叫着“GO Roger!”为费德勒鼓气,令人莞尔的是有为数不少的女生花痴般连声尖叫着“GO Andy!”,仿佛在比谁更迷恋网坛第一帅哥罗迪克,让本来没什么心情的她听得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
  然后感觉到袋里的电话震了起来,她取出一看,竟然是……占南弦。
  刹时胸腔内百味交陈。
  这个名字这个人,从昨天离开公司后就一直在她心间盘旋不去,好不容易一夜一天后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刚刚才成功地把他驱逐出脑海,他却又忽然扑了出来,那一刻她很想知道,这样的纠缠到底何时才会休止?
  直让那忽隐忽现的名字在手心中震了许久,她才迟疑地接通。
  “脸色变得真快,再笑一个。”他说。
  她一怔,“什么?”
  “象刚才那样,再笑一下。”
  她霍然抬首,目光所见,对面一直虚位以待的包厢里此时已坐了一个人,也只坐了一个人,占南弦穿着休闲的运动服式,手里电话贴在耳际,唇角正微勾出她熟悉的弧度。
  隔着仿佛一条银河那么远她也能看到,他眸中闪着的浅浅星光。
  如果不是第一盘里的第四局比赛已经开始,观众不能随意走动,她一定会起身离去。
  “我和你赌一个吻,这一局仍然会是罗迪克胜。”他说,然后挂了电话。
  合上眼呼吸再呼吸,她一遍遍对自己道,请自我控制,请平静下来,请不要试图逃避,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不能继续这样一而再地受他影响。
  一阵轰然叫好的掌声唤开了她双眼,即使不去对视也能感知得到,如同进入他视程的猎物,她已被他似白炽探照的眸光锁定,在这样浑身上下没一处自然的坐立不安中,她强自集中精神,再度专心观看比赛。
  却是不出占南弦所料,虽然费德勒打出了不少精彩的穿越球,但仍是连续两局都被注重强拍进攻的罗迪克拿下,罗迪克流星般的ACE发球和频繁上网决定了比赛走势。
  最终罗迪克以六比四的总成绩先拿下第一盘。
  第二盘比赛渐渐精彩,费德勒虽处于劣势却依然不急不躁,状态渐趋稳定,两人把比分咬得很紧,连连击出精彩纷呈的好球。
  到第二盘的第十一局结束,场间休息时,温暖的眼角余光瞥见对面的人影起身离开,直到比赛开始仍没有回来。
  她长长吁出口气,他终于走了。
  没什么人知道,在商界叱咤风云的占南弦其实也是个网球高手。
  他高超的球技之会不为人所知是因为他对对手非常挑剔,记得当年他这样和她说,“我宁愿被别人打成三比零,也没兴趣去和会被我打成三比零的人走过场。”
  不仅只是网球,还有篮球,壁球,保龄球和国际象棋,所有当年她曾经喜欢或因他而喜欢的运动,他都是个中翘楚……
  她再次看向对面空空如也的包厢,左边和右边,皆不见他的人影,看来确然是中途离开了——
  “你在找我?”微微含笑的低声在她顶上发间响起。
  她吓了一大跳,倏然回首。
  占南弦正双手交叠趴在她背后的椅栏上,脸孔就在她眼前咫尺,一贯渊然淡冷的眼眸反常地拉展成两泓弯月,闪耀着一丝和熙,唇边更是漾起引人至极的愉悦,那瞬间令她怦然心动。
  在她转身之前他已捧住了她的脸,“我爱死了你刚才的表情……乍然狂喜无比,一眨眼黯然神伤,然后好象爱上了我一样羞涩不安,简直让我心犹怜。”他弯身,柔声道,“前面我赌赢了。”
  毫无顾忌地吻了下来。
  肺腑里涨满的是无助难过还是甜蜜凄酸,她分辨不清。
  好不容易他肯松开了,还未待她喘过气他已竖起食指,“嘘……好好看球。”说罢眼睛一眨不眨地专注盯着场内,只余下她独自面对周遭投来的注目,似乎刚才两人不合时宜的出格举动根本与他无关而全是她所发起。
  心头仍因那一吻狂跳不止,她又羞又恼却发作不得,只能端正坐姿。
  没多久她的注意力就被场上紧张刺激的抢七吸引住了,罗迪克以五比二遥遥领先,失误过多的费德勒已被赶到了失败的边缘。
  然而在罗迪克以六比四赢得两个制胜点后,费德勒却用一记正手穿越把比分追成五比六,紧继着又在一发后以正手斜切把比分扳为六比六平,局势飚到了精彩的最高潮,所有观众都紧张地屏息等待最后的结局。
  如果不是有人俯首在她耳边低语,她几乎忘了他的存在。
  “宝贝,我和你赌一夜,罗迪克这局抢七要输。”
  “为什么?”
  她看向交换场地后继续激战的两人,罗迪克已重新获得八比七的优势,并没有明显落败的迹象。
  “罗迪克的情绪已经显露出不稳,面对费德勒这种冷静的对手,那会使他必死无疑。”
  他刚说完不久,费德勒即以九比八反超。
  下一个球时占尽优势的罗迪克飞身扣杀,然后让全场为之扼腕连三岁小孩都无法想象的事情发生了——
  罗帅哥竟然把这个上网拦截成功的高压球打飞出去,原本可追成十比十平的比赛就这样匪夷所思地变成了费德勒以十比八胜出。
  她回过头去,占南弦半勾的唇朝她嘟了嘟,仿佛他很无辜地并不是有意要说中事实。
  很快第三盘开始。
  直到这时,人们才终于见识到了费德勒几近完美的技术,不管是发接球和正反手,还是直线斜角或上网截击,除非他自己失误,在进攻与防守之间几乎完全没有缺口,加上情绪冷静,战术变换异常灵敏,全面施展得如同霸王花蓦然绽放让人惊叹绝艳。
  而罗迪克正如占南弦所言,不稳定的情绪导致他的表现忽好忽坏,手风不顺的他中途向球童要球时,听到观众的叫声忽然蹦跳起来,象个孩子似地在空中交叉挥舞双手,这童真动作惹来一片掌声和笑声。
  纵然拼到了最后,罗迪克在最末几局依然输得如同直线崩溃,整场比赛以费天王二比一翻盘,他稳然无波的脸上这才流露出一点点胜利之后的得意,微笑着一记大力回抽,球飞向了最高最远的后排观众席。
  整场比赛看得温暖荡气回肠意犹未尽,在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尖叫声中众人纷纷起身,她这才想起背后还有个占南弦,回头一看,座位上早空空如也,她竟不知他在何时已经离去。
  随着陌生的人流涌向出口,众里寻他,然而目光所及全不是那道熟悉影子,她的心头不禁微微怅惘。
  

  (2)

  微浅的失落一直伴随她回到家里,一路上心底竟隐约悬着一线期盼,希望电话忽然会响,希望他的车子会忽然身边出现……
  沮丧的她不得不承认,他的手段的确高超,一来一往之间已将她的心牵动成乱。
  洗漱后她百无聊赖地看电视,音乐台里正在访问四个男人,那是闻名世界的爱尔兰音乐组合,全球专辑销量超过三千四百万张。
  很多年前,在占南弦房中可以临风眺远的窗台上,每一个假日的清晨和黄昏,于无由而莫名的快乐中,曾以音乐打动过她无数次的就是这几个男孩,即使其中一位单飞后,也仍使她异样迷恋。
  荧屏上气氛热烈,四个手舞足蹈的帅哥都是球迷,当被问到他们之间谁足球踢得最好时,几个人一致指向右边那位,依次而来是最佳前锋和最佳后卫,左边那位则是——最佳板凳队员。
  她在笑不可遏中再次想起了占南弦。
  总有一些人,总有一些歌,沉淀在年少最深的记忆。只要稍稍触及,就会引出已陈旧的苦涩情怀,事隔多年后再度重听Unbreakable熟悉的旋律,仿如往事在耳际轻轻吹气,提醒在从前的那年那日,正是这人这歌,陪伴过从别后孤独无依的自己。
  曾经他们眼中闪亮的星光,象极了那两千五百个日夜里她内心最渴望见到的人。
  而今时光已在四人的容颜上留下年痕,歌栏仍在,而朱颜已改,福态蛛丝可见,俊秀早不复当年,他们已非曾经的男孩,如同她,也早跨越在年少的几世之外。
  在万水千山之后回头去看,只觉世事无日不沧桑。
  正对着电视发呆,乍然听到敲门声,她整个人从沙发里扎起。
  盯着门后狂喜与恐惧紧密交织,那么希望在她等了几乎半生之后是他终于到来,又那么慌乱,害怕在她好不容易耗费了半生才平复之后,却还是他卷土重来。
  手心微微沁出细汗,隔着门她怯然轻问,“谁?”
  “你希望是谁?”
  她几乎流泪,额头虚弱地抵在门板上,良久,才能转动把手放人进来。
  “你开的是门,还是你的心?”
  优美唇线在勾起之后覆下,她被裹进一身汗意伴随着男性气味的旋涡,占南弦在她舌齿间轻喃,“下次别再让我等到天长地久。”
  昏沉意识里掠过心底最深的叹息,从此再也回不去了。
  他松开她,轻喘调息。
  手掌下他的衣物全然湿透,她问,“你运动过?”
  “贵宾席的嘉宾可以在赛后和球员比试,我和费德勒较量了一下。”占南弦拿出电话拨通一个号码后扔给她,“叫他们给我送些衣服来。”双手一掀直接除下运动恤,径自往她的浴室走去。
  “喂,你……Hello?请稍等。”她追过去,“你的一些衣服是指什么?”
  他回首一笑,倾身取过她手中电话,“正装,衬衣,内衣,袜子,皮带领带,随便什么拣齐送来,对了,不要睡衣。”再把手机扔回她手中,“告诉他们地址。”
  他的笑容无比飞扬,星光熠熠的双瞳定格在浴室门后,正对上她傻住的美眸,然后门扇在她面前喀嚓关起。
  她恐惧地拿起电话,“刚才他说什么?”千万千万别告诉她他真的打算在这过一整夜,“你没有听错?哦……”
  确认后的答案令人无力,“你记一下地址,请送到这里来。”
  二十分钟后衣物还没送到,而占南弦已裹着浴巾出来,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退到客厅里一角,戒备地看着他。
  湿漉漉黑发上的水珠沿着颊线滴落在他裸露的胸膛,浴水后的黑眸愈显清亮和野性十足,似笑非笑的朗容惑人异魅,“嘿,我虽然没指望你尖叫着扑上来,不过你这种反应也太让我伤心了。”
  她马上反驳,“这位同学,我还没拜托你在别人家里自重一点呢。”
  她是很喜欢男色没错,也与他有过云雨之欢,但二十五年间何曾试过在如斯夜里,和一个只下半身裹着一条半短浴巾的男人待在一起?苍天在上,她柔弱的心脏真的已经砰砰跳到了承受不起。
  他看了眼电视,“你在看他们?”
  多少年前的六月份,爱尔兰国家队以点球憾败给西班牙结束世界杯之旅后,那四个男孩当时唱了一首歌来迎接归国的球队。
  他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交缠在一起,久久没有移开。
  是,那是他们曾经最心爱的歌,World Of Our Own,我们的世界。
  如同,此时此刻。
  眼看着他就要走过来,敲门声忽然响起,她直冲过去,解脱般松了口气,幸亏衣服送来得及时,再不来她的鼻子跟心脏要一起浴血了,她打开门,却差点一口鲜血先从嘴里喷薄而出,“临——临路?!”
  朱临路一手勾过她的脖子,声音大得近乎咆哮,“你是不是想气死我?我叫你别找我,你这蠢女就真的一次都不找?!”
  他一脚踹开门。
  “我——”她决定闭嘴。
  厅里占南弦正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眯眯笑弯了唇,看着她和朱临路。
  朱临路象突然被人在嘴里塞了个鸽蛋一样无法反应,而出浴未几的占南弦脸上的笑容则几乎扩大到了耳根,“朱总刚好路过?”
  她以手捂脸,绝望地想,居然开这种玩笑,老天爷真的是太荒唐了。
  长叹一声,她用力把僵在原地的朱临路推出门外,对从电梯里出来的人指指门内,“把衣服送进去给那位先生。”然后假装没有看到朱临路的脸色千变万化,她把他推进电梯里帮他按下一楼,“改天再和你解释。”
  回到屋里占南弦已签好单子,她把来人送出去,砰声甩上大门。
  “嘿!嘿!”他无辜地举高双手,唇边依然荡漾着心情极好的浅笑,“我就算是神仙也不知道他今晚会来。”
  她咬牙切齿地指着他,“你快穿上衣服回去!”
  他嗤笑出声,向她走近,“做你的春秋大梦。”
  看她躲往一边,他的眸光倏然深沉,“你敢再躲一次,我保证你明天一天都见不到太阳。”
  “Fuck you!”她尖叫着跳上沙发,险险避过他抓来的手。
  他一怔,继而哈哈大笑,“My pleasure honey. Come to fuck me please.”
  她在他跨步过来的同时跳下沙发扶手,气急败坏,“我原谅你不谙英文的精髓,让我翻译给你听!那两个词的意思是,快滚你的蛋!”
  她扑进房间,将门反锁后激烈喘气。
  “宝贝。”门板另一面传来他柔和声线,“告诉我,你有没笑得象只偷腥的猫?”
  她抚抚脸颊,把不知何时已翘得老高的唇角努力拉平,“没有!”
  说话一出再忍不住扑哧而笑,同时听到外面传来他压低的愉悦笑声,不知为何那一刹她有种感觉,似乎他与她一样,已多年不曾如此快乐。
  “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咳嗽了不肯吃药?”他问。
  “恩,那个药水好苦。”
  “不管我使尽千方百计,连口水都哄干了,你就是死活不吃。”
  “哼!你还说,最后竟然威胁要打我!”
  “我只是想意思意思地拍两下你的小屁股而已。”
  她得意地笑,“结果你没打着啊没打着,哈哈哈。”
  “跟现在一样,被你躲到了房内。”他温柔的语气仿佛无比宠溺。
  她双手捧着脸,怎么还是热得发烫,“喂,你好走了。”
  “宝贝,后来我没机会告诉你,其实在那之后我专门学了一种技艺。”
  “什么?”
  “如何寻找备用钥匙。”
  她大笑到激烈咳嗽,然后听到咔嚓声响,眼睁睁看着门缝被打开一线,情急之下她想也没想直接跳上床爬到窗台,“你别过来!”
  门开处他笑容倏敛,脸色微变,沉声道,“快下来。”说完缓慢退后一步。
  她稍稍心安,试探着把腿放下踮往床面,他的神色有些吓人,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卤莽,只得事先声明,“不许打我。”
  他双眸里再度闪起她爱极的星光,薄唇半弯,“这么多年怎么就一点没改,还是那么冲动任性。”孩子气得让人既想笑,又心疼,“一根汗毛也不会动你,下来。”
  她呼口气,跳落在床,然后回到地面,想了想,已自摇头失笑,“我也不知今天怎么了。”完全不是平时的她,不管是行为还是心态,全都脱离了平日的轨道。
  他走过来,“你明明知道的。”
  她别过脸,避开他夺人心魄的凝视,内心有些迷惑,不知道是否在多年以后,当心底的防线不知不觉中放下,这样的她——从前那个少年的她,是否只会呈现在他面前?
  下一瞬感到他手臂施诸她腰的力道,强得不似只拥着她那么简单,她微惊看他,“你答应过——”
  他封住她的唇,扯开浴巾将她压倒在床,极轻柔道,“我怎么舍得打你,宝贝,我不过是想好好宠宠你而已。”
  

  (3)

  “温暖,温暖。”有人叹息着叫,“醒一醒。”
  她迷蒙地张开眼,看到一个人站在床前,惊愕地揉了揉眼睛后她在刹那间泪流满面,飞扑进他怀里。
  “爸!老爸!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傻孩子。”温和慈爱地笑了。
  她狂哭不已,“对不起,对不起!老爸你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爸爸没有怪你。”温和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别哭,乖孩子,别哭。”
  她的眼泪如溃堤之洪,“老爸,我求求你!再也不走了好吗?老爸……老爸,老爸!不要走……”
  “嘘……乖,别哭,别哭,怎么了?你怎么了?”
  温暖艰难地睁开泪眼,黑暗中不知身在何方,只觉心口痛得难以抵挡,挣开身边那人紧抱的臂弯,她支着床板斜靠起身,张开嘴不住喘息,“好痛,我好痛……”
  橘黄的床头灯即时被拧出柔和亮光,占南弦紧张地抱过她,“为什么揪着心口?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摇头再摇头,眼泪在脸上纵横,手掌连连揉着心脏位置。
  他有些无措,只得覆上她的手,顺时针规律地帮她按摩着胸口。
  大约过了四五分钟,她才逐渐平复下来。
  “做噩梦了?”他问。
  她泪痕未干的脸容惨淡不已,“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完全不想醒来。”
  他变得异常沉默,良久不出声。
  汪洋一样的泪眼无边地望进他暗寂的双眸,她哽咽,“对不起,我不知道还会连累到占爸爸……南弦,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以为,我以为单纯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原本那一切都不该发生,就只因她年少的固执任性,最终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她此生也成了负罪的人,堕进肉身愉悦里不过为求一份慰籍,她哪有什么资格和他谈爱情。
  他垂下眼睫,吻了吻她散落在枕的发端,“和你无关,那是一场意外。”
  熄灯将她拉进胸膛内,“我真不该一时心软放过你……天亮之前,你别想再有时间入梦。”
  喃喃细声里泄露出异样无解的情绪,似寒冰肃索,又似疲惫焦虑,仿佛有什么心事在他胸口里矛盾地交织压迫,令他烦倦而迁怒为需索,他疯狂得几乎把她整个揉碎了,一反斯条慢理的节奏,强烈得完全不顾她的哀求,凶猛持久的激撞近乎施虐。
  疼痛和极致欢娱刷过她的全身,窜进每一寸神经末稍引爆了敏感到发狂的颤栗,意识凌乱中不知道他反复持续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被抛上云端死去了几次,这种经验对她而言极为震撼,心神体肤俱被他深深烙印。
  直到窗帘透进一线暗弱曙光,他再度痉挛迸发,才在喘息中宣告淋漓尽致,待他放手后虚软无力全身酸痛的她在三秒内昏睡过去。
   睡境恒久,如同死亡一样平静。
  一千年以后,
  有人在她耳际模糊地唱。
  我站在布列瑟侬的星空下,而星星,也在天的另一边照着布列勒。
   请你温柔地放手,因我必须远走。
   虽然,火车将带走我的人,但我的心,却不会片刻相离。
   哦,我的心不会片刻相离。
   看着身边白云浮掠,日落月升。
  我将星辰抛在身后,让他们点亮你的天空。
  ……
  布列瑟侬,那个唱歌的人那时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女孩,他们在加州的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归途中相遇,邂逅一面即已别离,之后仅靠通讯维持相思,几个月过去,终于机会来临,他们都去了欧洲,相约在意大利南部蒂罗尔山区的一个小镇见面,那就是Bressanone。
  快乐的时光总是易逝,即使他们真挚地交付了彼此的心。
  当离别在即,他流着泪水陪伴她去附近乡村的火车站,他们都将踏上各自的归途,回到工作和自己人生的道路。
  在短短的四十分钟车途里他缓缓入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了这样美妙而悲伤的旋律和歌,醒来后他即刻把它记录下来……
  在他的心里,永远会留一个地方给那个女孩,还有那些小乡村,以及这首布列瑟侬……
  “温暖。”有人浅笑,“醒一醒。”
  翻身缩进被单,躲开在脸颊如羽毛般骚扰的手掌,她的布列瑟侬……
  “温柔?我叫不醒她,睡得象一头粉红的猪。”
  谁在笑?扰人清梦,好可恶……
  混沌中把沉重眼皮撑开一线,被歌声带走的魂魄仍未回来,她茫然问,“什么事?你在和谁说话?”
  这是谁的眼眸,光波流转,辰星若灿,一丝痴然眷恋在眼底稍纵即逝,快得让她几乎错过,谁,谁令她熟悉到了如此毫无防备,乍然入目的脸容让复苏的心田喜悦如斯。
  “温柔找你。”他说。
  她合上眼,努力晃了晃脑袋后再睁开,阳光从窗台打进来,斜洒在半边床沿,一切在记忆中慢慢归位——
  “你接我的电话?!”天啊,好想大声尖叫!完了,完了,被捉奸在床了,“姐?”她怯然叫唤。
  “温——暖!”
  另一端恨不能杀了她的喷火龙暴戾尖叫前所未闻,她吓得把电话拿远一点,结果被占南弦顺手取去。
  “什么事?”他问,在登堂入室之后天经地义地擅作主张。
  直到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她与他是身无寸缕且毫无遮掩地偎坐在一起,当这个意识窜进脑袋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下床,拣起凌乱一地的衣服飞快穿上,奔出去冲到浴间捧起冷水连连泼脸。终于完全清醒。
  洗漱后占南弦走了进来,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已被他从背后一把抱入怀内,他们看向镜中对方的眼睛,不约而同微微笑了。
  他轻吻她唇边。
  心头一掠而过,她用嘴形无声地说出四个字。
  “什么?”他问。
  她轻声道,“温暖的弦。”
  他埋首在她发间,满含笑意。
  她倚在他怀里微笑,那枚他特意为她而刻的田黄石印章,温暖的弦,从他送给她后,她的每一幅画都印下了这四字篆文。
  从前曾有太多太多美好得令人心酸的往事。
  “温柔找我有事?”她侧身帮他调淋浴的水温。
  他松开她,走进莲蓬底下,“一会和你说。”
  她出去带上浴室门,时钟已指在正午,拨了个电话回公司向丁小岱交代工作,再热了杯牛奶放在餐桌上,然后走进厨房去准备午餐。
  

  (4)

  用膳时占南弦看着她,眼神极深,“宝贝。”
  “恩?”
  “温柔叫你今天别出门。”
  “为什么?”
  “因为你上了今早的各大报头条。”
  她大愕,“怎么可能?”作为朱临路最旧最没炒作价值的陪衬花边,她已经很久不再见于娱乐版,怎么会忽然上了报纸头条?
  占南弦抬起头来,那一刹她敏感地觉得他脸上的浅笑隐隐地不同寻常,心底不由警信一闪,她狐疑地走过去打开手提电脑,键入娱乐报网址,几秒钟后赫然看到屏幕上以行雷闪电的方式打出两行猩红大字。
  “薄一心赴国外取景至今未归,占南弦携秘书看球公开接吻。”
  她傻在当场。
  往下一页页图文并貌声色俱全,先是多张他们在球馆里喁喁细语倾身相吻的照片,旁边附有极其煽情的文字,紧接着她和朱临路的旧闻也被翻了出来,就连本城十大名媛之一她的姐姐温柔也不能幸免被波及在内,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曾和温柔有过那样妖娆的合照。
  旁边有一条醒目的链接,标题是“三年缘分走到尽头”,她点击打开。
  入目便是“就温暖和占南弦在网球馆内公开接吻一事,今晨朱临路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大方承认,早在半个月前已和温暖和平分手,但就强调分手原因与占南弦无关……”
  她紧紧掩嘴。
  相关链接里还有一条如是说,“当记者电话连线远在瑞士的薄一心时,她的经纪人说她目前对此事一无所知,所以暂时无可奉告。”
  整个版面,满满全是与此事相关或沾边的图文,仿佛一夜之间全城已为之沸腾,只她这个当事人一直待在自己宁静的小空间里,懵然不知外面早天翻地覆。
  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娱乐台里主持人正在播报:“我们追踪栏目的记者目前还联络不到占南弦,不知道一向低调的他对此事会作何解释,不过有知情人说,昨天晚上看到他进了森林路十号温暖所居住的雅筑园,据我们现场的同事估计,目前雅筑园外大约守着四五十位各大电视台和新闻媒体的记者。”
  温暖把脸埋在双手掌心,完全不明白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占南弦拍拍她的肩,“很快就会过去。一会高访过来,我让他送你去温柔那先住几天。”
  她避开他的手,不,不不,有些什么地方不对,让她好好想一想。
  片刻后她抬起头,盯着他,慢声道,“你看了我的辞职信?”
  他笑容微敛,“那么显眼的白信封,想看不见也难。”
  她点点头,象是似有所悟,“你叫我和临路分手,我却和你谈辞职。”
  所以,事情应该是这样:就算昨天晚上朱临路没那么巧过来,等到今晨报纸一出,他也必然不得不公开宣布和她之间早已结束,否则就等同于是默认一顶绿帽当头戴下,然而即便如此,他的社会名位和男性尊严也已无可避免地受损。
  “你不觉得你这巴掌把人煽得也太狠了一点?”她问,就算她的辞职惹恼了他,也是她与他之间的事,为什么要把朱临路扯进来呢?
  他唇角半勾,“你现在是质问我?”
  “我只想知道事实。”
  “哦?还要求证什么?你心里不是已经认定了我是故意的?”
  “如果你不是,那就告诉我——”
  “我当然是。”他直接打断她,眸中冷星淡寒,隔陌如疏,“你拖着迟迟不肯和他分手,我当然只有亲自动手——就是你心里所想的那样,又如何?”
  她哑口无言。
  无法明辨自己是误会了他还是确然说中了事实,他存心不愿解释,不想让她感知他内心深处一些微乎其微却真实存在的东西。
  僵持中门铃响。
  她起身,“你走吧,我哪都不去。”
  他一把扣住她手臂拖向门口。
  他打开大门,当着高访的面对她淡声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跟他走,二是跟我下去见记者。”
  心头如尖刺扎出血珠一样的疑问,她听见自己荒凉地说出了口,“能不能告诉我,昨晚对你而言是什么?”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还是未婚妻不在空虚寂寞?抑或为了完成这缜密计划最后的压轴重戏,个中顺便而已?
  “你问我?”他不怒反笑,浅淡笑痕在浮至冰色冷眸前荡然无存,“我没有答案给你,不过我可以放你一个礼拜假,下周你不用上班,有足够的时间去想清楚这么高深的问题。”
  言下之意,在未来七日内,他完全不想看到她。
  她一声不响随高访离去。
  

第十三章 决绝,自私
  (1)

  十多名保全人员严阵以待,几乎是一字排开,把许多拿着各种设备的记者挡在雅筑园的入口之外,当见到一辆窗玻璃贴着防光膜的普通车子从里面驶出,车牌和司机都很陌生,记者们以为是园里的住户,皆不在意。
  驶远后坐在后座的高访再忍不住笑,拍拍蹲藏在他脚边的温暖。
  很快去到温柔家中。
  本来怒容满面的温柔一看她脸色惨败,整个人萎靡得连话都不想说,模样显得十分落魄可怜,不禁心头一软,什么都不再说了,长叹一声之后便去泡茶。
  连日来温暖足不出户。
  然而无论她想尽任何办法,几乎把电话打爆,也始终联络不到朱临路。
  最后温柔终于受不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固执?如果他想见你自然会找你,如果他根本不想见你,你找他又有什么用?”
  又过两日,她决定出门,对温柔道,“把你的车子借我。”
  温柔朝她翻了翻白眼,“小姐,我只怕你一出去就会被人扔得满身鸡蛋。”
  她自行取走车钥匙,“该来的始终会来,随他们去吧。”
  自从占南弦在露面那日懒无表情地赠送众家记者和薄一心同样的一句“无可奉告”后,拜他所赐,情势已愈演愈烈。
  薄一心的玉女形象多年来始终不食人间烟火,拥有何止千万影迷,从各大报纸的读者来信到各大网坛的留言,温暖无一不被斥为朝秦暮楚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人尽可夫,让人惊叹的形容词层出不穷应有尽有。
  总结成一句话,她是破坏他人感情的狐狸精,应该被千刀万剐后再扔到油锅里煮上一万年,每日里看得温柔捧腹大笑,需知她这个妹妹的人生从未试过如此精彩纷呈。
  温暖离开时很顺利。
  去到朱临路所居住的大厦,门口守卫认识她,很快就放行,当她刚刚把车子驶进去,自后视镜里看到不知从哪里扑出来十几道抓着相机的人影,幸而他们被及时上前的保全人员拦下,才不至冲过来趴上她的车尾。
  按了半小时对讲门铃始终没人应答,她终于肯定朱临路是真的不在家。
  她坐在门口等。
  从下午到天黑到晚上,他始终没有回来,半夜十二点后她从大厦西面的侧门出去,叫了计程车离开。
  翌日温柔让秘书去把车子取回,下班回家时把一沓报纸扔在茶几上,“这些人也真能写。”
  温暖瞥眼看去,只见头条标题写着:“温暖风头火势下出门,去会前男友一夜不归。”
  温柔气忿不已,“很明显是薄一心的公司在趁机炒作,把这件事哄抬起来迟迟不让平息,踩着你这个坏女人上去会衬托得她更热更红,什么玩意!故作神秘地还不回来,先把场景搭好布好吊足观众胃口,届时一露面当然抢尽眼球。”然后再故作姿态楚楚可怜地大度宽容一番,把看客的热度煽到顶端,如此一来薄玉女原定在下月上市的影片极可能造成万人空巷,想不刷出票房新高都很难。
  不论温柔说什么温暖都只是笑笑,那微微的笑容仿佛对这些事根本无动于衷,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心念,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朱临路。
  傍晚时她取过温柔另一辆车子的钥匙,再度出去。
  一连三天,温暖想方设法避开记者的捉捕进到朱临路所住的大厦守株待兔,由此她的“痴心苦候”也被报纸写了整整三天,谣言漫天乱飞,公众的兴致全都转移到了关注她和朱临路的后续走向上来。
  一时间她风头劲爆,多家公司和温柔联络,想请她说服不但外形不比薄一心差、在气质上更独树一帜的温暖进演艺圈。
  温柔心情大悦,“笑死我了,不过几天而已,薄玉女在报章上占的版面就被你这个狐狸精取代了,他们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机关算尽最后却捧红了你,回头我得摆几桌参鲍翅好好谢谢他们。”
  终于薄一心的公司宣布,她将乘翌日中午的航班归来。
  这消息自然又掀起一波骚动。
  温柔冷嘲,“还真不出我所料,真没新意。”
  温暖不声不响地看着自己的电话,她的号码只得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温柔,朱临路,高访,丁小岱和占南弦……只第一天时丁小岱打来乱叫乱吼了一番,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响过。
  温柔看她一眼,不再出声。
  第二天中午,温柔死拉着她看电视直播。
  “玉女掌门粉墨登场的好戏,你这个当事人怎么可以错过?”
  电视里只见机场出口处已挤满黑压压的人群,不仅有大批记者,还有捧着鲜花拿着礼物来支持薄一心的许多歌影迷。
  温暖斜躺在沙发上,慢慢品着茶。
  终于,在助手和大批随行人员的拥护下,那张她并不陌生的容颜微笑着以绝代风姿在镜头前出现,五官和身材俱精美得无可挑剔倾国倾城,现场镁光灯闪烁如淋。
  无数麦克风递到薄一心面前。
  “薄小姐,请问你对占南弦和温暖一事有什么看法?”
  她妩媚地侧了侧头,刚想说什么却忽然闭嘴,脸上漾出动人的柔情和欢喜,现场所有记者纷纷随着她的视线回头,一道玉树临风的背影瞬即进入电视观众的眼里。
  占南弦在走上前的那短短几步里含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薄一心,他什么也没说,在一干记者和人群的包围中俯唇吻上她的脸,歌影迷们连续尖叫,镜头里欢呼声和鼓掌声泛成令人无比兴奋的浪潮。
  温柔从地毯上跳起来时撞倒了温暖手中定格在半空的茶杯,被茶水泼了一身的温暖无动于衷,只静静看着电视屏幕里浓情蜜意拥抱的两人,此刻任谁也无法否认,这对金童玉女的而且确是深深相爱。
  坏男人逢场作戏在外一夜春宵后浪子回头对女主角从此忠贞不渝,在爱情故事里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感动得一塌糊涂的经典情节,于是才红了不过三日的她即刻被打回想破坏他人感情最终还是没有得逞的贱人原形。
  “也许是薄一心的公司请他配合做这一出戏。”温柔说。
  温暖看着她笑,这实在是个很烂的安慰人的籍口,她还真的不知本城谁有那么大面子可以请得动占南弦做事。
  只除非,是他自己愿意。
  在他的未婚妻踩着她踏上更高的星途时,他不但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给她,还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表示与未婚妻同进退,那等于是他也抬只脚踩了上来,仿佛不知被踩在脚下的人是她,又或者是知道的,不过他全不在意,在她承受着他们两人沉重的践踏时,他用实际行动把满怀欢欣的未婚妻捧到了至高无上的位置。
  那一刻她想,不知道朱临路会怎么样嘲笑她。
  “我出去一下。”

====

  她第四次去找临路,这次连掩饰都不用,大厦外已空无一人,那些记者全都聚集在了机场里。
  在一楼摁下电子对讲铃,长嘟空响良久,依然无人应答,她不再上楼,坐在开满蔷薇的花圃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圃内稀疏的杂草,不知过了多久。
  “你坐在这干吗?!”有人讶声叫道。
  她抬起头,朱临路熟悉的脸庞风尘仆仆地悬在头顶上方。
  那一瞬间她泪盈于睫,他忽地抓过她的手,“手指出血了!”
  “对不起,临路。”
  他习惯性地搔搔她的头发,裂嘴一笑,“真是个傻瓜,不许哭!”大大的手臂张开,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怜惜不已,“你看你,当年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没有我你怎么活下去?”
  她喃喃道,“上天让我认识他,是不是真的只是为了要我成全他和薄一心?”那她自己呢?谁又来成全她?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在脸孔埋入他胸膛的侧首之间,她看到一个手里拿着相机的清秀女孩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们,她惊然抬头,那女孩子的背影已迅速消失在拐角。
  “你来多久了?”朱临路问。
  “一辈子那么久。”
  “我去了澳门。”那些记者烦得要死,期间他索性把手机都关了,“上去听听,我给你带回一张CD。”
  进入他的屋子她第一件事就是开了他的珍藏红酒,然后倒在沙发上听他带回来的碟,那不是一首新歌,但的确,是她所喜欢的优美旋律的类型。
  不,我不愿意结束,我还没有结束,无止尽的旅途。
  看着我没停下的脚步,已经忘了身在何处。
  谁能改变人生的长度,谁知道永恒有多么恐怖。
  谁了解生存往往比命运还残酷,只是没有人愿意认输。
  我们都在不断赶路忘记了出路,在失望中追求偶尔的满足。
  我们都在梦中解脱清醒的苦,流浪在灯火阑珊处。
  去不到终点回到原点,相守那走不完的路。
  既然没终点回到原点,我想我们都不……不在乎。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原来朱临路一直都是正确的,他知道她会踢到铁板会粉身碎骨,正如他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歌,在他帮她包扎手指时,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我们结婚吧。”
  他大笑,“除非你求我。”
  “我求你,临路,我们结婚吧。”她认真道。
  “现在知道我好了?”他一巴掌拍在她头上,眼内全是戏谑笑意,“你这个蠢女,来,跪在这求我三天三夜。”
  她被他逗笑,“我是不是真的很蠢?”
  “绝对。”
  “临路,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得如此糟糕?为什么占南弦会那样对她?所有美好在一夜之间碎成泡影,混乱到连记忆都变得失真。
  朱临路大惊失色,“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错在哪里?”
  她摇头。
  他一脸含血的悲壮,“女人,你最大的错就是——居然没有爱上风流倜傥举世无双的我!”
  她笑得流出了眼泪,一串串如断线珍珠,透明无比地滴在血红的酒里,止也止不住。
  这夜她喝到酩酊大醉。
  

  (2)

  当几乎所有报章杂志都以占南弦和薄一心在机场拥吻的照片为头条时,惟独一家大唱反调,辟了整整两版对温暖和朱临路作独家报道。
  报纸上每一张照片都非常清晰,依着暗红而开大朵大朵蔷薇花等待的她,脸上的哀伤幽愁真挚动人,尔后朱临路出现,她仰首狂喜的眉睫上挂着一滴晶莹泪珠,而她渗血的指尖,在紧紧环抱他时染红了他背后的衬衣。
  温柔合不拢嘴,“天啊,全世界都会以为你深爱他。”
  就连温暖自己看罢也忍不住想,一定得打电话告诉朱临路,她已经为他流泪了。
  文章写得很含蓄,记者以自己亲眼所见觉得深深感动,刻意为温暖平反,强调现代女子在婚前谁没有交过几位异性?比较和选择根本无可厚非,温暖的行为没什么可被指责的。
  最后一段十分辛辣刻薄,嘲讽说占南弦当初在温暖家过了一夜似乎也没有得到她的心,反而她往朱临路处等了几日几夜把他等到后通宵不走,含沙射影地隐指占南弦在某些能力上可能逊于朱临路。
  温柔笑得在沙发上打滚。
  仿佛扰攘了百年之久,当新的热点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后,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只温暖被野草割伤的手指反常地没有全好,那个微小伤口似无法自行愈合,始终不能复原。
  当温柔问她还回不回浅宇上班时,她很肯定地摇了摇头。
  然而她才搬回家第二日,高访已出现在她的家门口。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似是古代帝王的妃嫔,万岁爷一个不高兴她就被打入冷宫,不知什么时候皇上忽然想起此人,于是一道旨下,她又得诚惶诚恐地提头面圣。
  考虑过后,她还是随高访回了浅宇。
  上到六十六楼她看见自己的位置已经换了人,丁小岱不知去了哪里,张端妍坐在原来她的椅子里礼貌地和她打招呼,办公桌上所有摆设都已撤换一新,一点她曾在这里工作过的痕迹都不留。
  她几乎微笑,还以为高访接她回来是因为占南弦认为游戏还没结束,所以不准她卸下戏服离场,而今看来竟连这一点点都是自作多情。
  走到总裁室前,她举手敲门。
  “进来。”
  当听到那抹熟悉了几十年却又因最近分离太久而变得有点陌生的浅淡嗓音,她握在门把上的手竟控制不住微微颤抖,在原地站了半响,直到情绪稳住,她才推门进去。
  占南弦依然是头也不抬,工作时永恒认真专注,修长手指在极薄的铂金笔记本上击键如飞。
  “找我有事?”她淡声问。
  “秘书部经理刘丹然怀孕请假长休,她推荐由你来接任,迟碧卡评估后认为可行,例循公事我得问问你的意思。”
  这段对话并不在预料当中,她怔了怔,反应过来后轻声道,“我打算回英国继续读书。”
  “申请到学位了?”他的嗓音十分稳和。
  “差不多。”
  他终于停下工作,十指交握,视线依然凝定在电脑屏幕上,半垂的浓密长睫遮去了眸色,线条分明的侧面惯常地勾起一抹唇弧,“上次一走就是七年,这一次呢?你又打算离开我多久?”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听错,他的话声中怎么可能会带着淡淡的痛楚,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薄恨,她不作声,只觉无法适应他的变幻莫测,完全不知道他的心在想什么。
  他侧过头来,她几乎在那双淡冷眸中看见近似虚无的思念,但下一刹他的说话马上让她清楚,一切和从前一样,不过全是她自以为是的错觉。
  “朱临路比我还行?”他问,浅勾的唇角似极端怀疑,“恩?”
  一颗心刹时酸到无以复加,她不知道有没有人和他说过,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如何打击别人的人。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问。
  “你呢?你又想怎么样?再跑一次?可是宝贝,英国还不够远,我随时可以半夜探访你的床,你如果真的想眼不见为净,我建议你还是另寻好点的地方。”
  她用手按着胸口,深深呼吸,不,她回来这里不是为了和他吵架,“南弦,让我这么说,你想我怎么样?”
  到底要她怎么做,他才肯放过她呢?
  他冷星冽亮的眼瞳内仿佛闪过一抹怒恨和悲哀,忽地站起,手一挥桌上文件全数落地,薄唇中吐出的说话却异样轻柔,“我想你躺上去,然后告诉我谁比较行。”
  她无助地立在原地,完全不知道什么地方激怒了他,几乎落泪,“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一切可以重头来过……”
  “重头来过?”他似轻笑,却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苍凉,“即使一切重来又怎么样?我现在就可以肯定,你的选择会和当初一模一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转过身看向玻幕之外,嗓线极其轻凉,“你不爱我。”
  她看着他的背影,裂了裂嘴角,“当然,普天之下都知道我爱的人是临路。”
  任怎么强忍最后也还是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觉得事情异常可笑,同时心口痛到几乎枯竭,不久之前他才对她做过什么?这么快就忘了?还是他觉得可以随意伤害她而无所谓?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大言不惭地来和她谈爱与不爱?
  他一动也不动,良久,似疲惫不堪的声音从空气中传来,“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教教我,你怎么做得到自始至终只想到你自己?”
  那一刻她真的很想很想笑,可是她不能,因为只要牵动一丝脸皮眼泪就会继续涌出来,这天大的误会到底是怎么产生的?无名指上的细疤仍因心伤牵动而无法痊愈,而他此刻公然指责她自私。
  三年初恋,七年离别,回来后整一年看着他和别人出双入对而只能苦苦思念,花了两年时间努力才来到他的身边,他占据了她人生整整一半的岁月,却原来在他眼中,她爱的只是自己。
  还是就这样吧。
  已无话可说。
  她走上前,把手心已紧攥出血色红痕的印章轻轻放在桌面,然后转身。
  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听到了关门声,然后一切归于寂止。
  面向幕墙而站的他依然一动不动,阔大的办公室里静得吓人,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在门扇合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喀嚓时被带了出去,使原本流动的空气被抽离了生机,寂定得就象已经在无声无息中死去。
  足足过了一个轮回那么久,他才回过身来,眸光定在桌面那枚两指宽的田黄色印章上,慢慢地变成无法置信,那是他对她的承诺,是当年他拿着刻刀,在玉石上亲手一横一竖刻下。
  温暖的弦,这四个字,代表着他给她最真挚的心。
  她竟然……还给了他?她——还给了他?!
  胸腔内堵得几乎无法呼吸,撑在桌面的双手因用力过甚而使修剪整齐的指甲边缘泛白成紫,终究,对她还是心太软,咬紧了薄唇,他脸上出现一种恨亟灭世的冰凌之色。
  

  (3)

  有些事,或许已经结束,而另一些,却仍远远未到时候。
  这日益众的潘维安出现在浅宇六十六楼,高访和管惕早已上来,与占南弦一行四人在会议里落座。
  高访道,“潘总,客气话我不多说,让我们开门见山,关于上次被令弟和朱令鸿抢去的案子。”当初占南弦曾私下找潘维安谈过,应允可以有条件地把这桩案子重新拿回给他,“现在我们已经有办法了。”
  潘维安有些狐疑,“你们约我来就是想谈这个?”
  管惕把手中的资料一份份交给他,“这是我们当初给贵公司做的方案,这一份是贵公司和代中最后签定的合同,还有这份,是我们不久前买下美国ODS公司的协议。”
  潘维安接过这三份文件,仔细察看。
  高访道,“因为在客户关系管理和数据挖掘这方面,我们公司的技术领先全球,所以当初我们给贵公司所做的方案里,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商业智能模块是我们自己的研发产品。”
  “但是你看代中的合同。”管惕接着道,“由于商业智能恰恰是他们公司最薄弱的环节,所以在整个方案中,他们把这个功能模块改为向美国知名的ODS公司购买。”
  潘维安皱了皱眉,“而你们则把ODS公司买了下来……”他恍然大悟,脸上尽显钦敬之色,“占总果然是占总。”
  占南弦微弯唇沿。
  浅宇当初的方案的而且确做得非常出色,如果它有纰漏,即使潘维宁和朱令鸿看不出来,他们手下的技术人员也会发现,所以潘维宁在洛岩道的别墅里拿到的是一份完美的方案书。
  仅仅只是,这个方案里关于商业智能的一部分,浅宇可以应用自己开发的产品,但以代中的条件却无法做到,由此他们必须得向软件提供商购买。
  而国际上在商业智能方面做得出色的公司屈指可数,除了浅宇首选就是ODS,他在知道ODS和朱令鸿磋商之初,就已经以极丰厚的条件和ODS秘密谈妥了并购。
  在代中为了益众的案子而与各大商业智能软件商逐一询谈的时候,他暗中指示ODS的总经理亲临本城,以极优惠的价格和完善的售后服务承诺,欲擒故纵地去和朱令鸿面谈。
  ODS不仅是国际上首屈一指的大公司,而且可以开出比最惠价还更有诱惑力的条件,所有明细都会白字黑纸列得一清二楚,朱令鸿自然满心欢喜,还以为是自己把价格杀到对方无还手之力,根本没想到背后另有乾坤。
   “目前的情况是,只要我们宁愿赔付违约金也不把产品出售给代中,那么代中的方案就无法实施。”管惕道。
  潘维安点头,“不错,届时代中一定会来找我们益众协商,希望我们公司可以同意他们更换软件品牌和提供商,而只要我们坚决不允,就必然造成他们的违约。占总这一招釜底抽薪果然是高之又高!”
  高访笑,“如此一来,这桩案子岂不是理直气壮地重新落回潘总手里?之前令弟费尽心机抢走它,到头来却搞得身陷囹圄无计可施,还得你出来救场,潘总可说是大获全胜了。”
  潘维安哈哈大笑,“高经理,客气话不用多说,我们都爽快点,浅宇的条件是什么?”
  “既然潘总问到,我也就直言,第一是我们继续之前的合作计划,双方一起把这个案子完成。”
  “这是当然,这桩生意舍浅宇其谁?”
  “第二,以我方在合同里拉高价格的方式,把代中赔给贵司的违约金做进去,全部转给浅宇,以此来弥补ODS需要付给代中的赔偿。”
  “高经理,容我说几句,ODS毕竟只是卖一个模块给代中,就算不卖,所赔违约金最多也就上百万,但代中和我们是几亿的生意,要是他们违约,少说也得赔给我们三四千万,浅宇把这笔钱全要了不太合理吧?”
  占南弦淡笑,“潘总,我们赔给代中的钱确实很少,如果单纯只是这么点钱,以潘总你和我的交情,我送给你都还不算个人情是不是?只不过潘总你可想到,为了你我们赔进去的可是整个ODS公司的声誉,光这一点,已经值多少亿?”更别说浅宇买下ODS所搭进去的投资。
  高访接着笑道,“坦白说益众这个案子我们接不接无所谓,其实正如占总所言,我们接了反而是害大于利,只不过因为上次事情出在我们公司,在商讲的是诚信二字,我一直想找机会给潘总一个交代,所以好不容易才说服占总同意了这个计划,如果潘总觉得我们条件苛刻,不接受也没关系。”
  潘维安沉吟了一下。
  生意场上谁真比谁善良?他不是不懂占南弦和高访这段威逼利诱的双簧,依他看来,即使没有代中和益众这件事,占南弦本身也早就想收购ODS,只不过是碰巧两件事同期执行,所以他顺带着打击代中一把,反正不费吹灰之力。
  浅宇要把代中给益众的赔款全部吞掉,这无疑是狮子大开口,可他们就是看准了,他潘维安只有这个唯一的机会可以重整旗鼓再夺江山,而且他自己也很清楚,不和浅宇联手他根本不可能翻身。
  把心一横,他道,“行,我答应,既然占总这么看得起潘某,不惜为潘某折损一家公司,我就当是报答占总这个人情。”
  占南弦微微一笑,“那我先谢谢潘总,此外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潘总先听听看能不能帮忙。”
  “请讲。”
  “如果我跟潘总说,把潘维宁赶出潘家,不知潘总意下如何?”
  这话听进潘维安耳中着实一惊,他微有戒备,“占总的意思是——”
  “请潘总及令尊,想办法和令弟断绝关系。”
  潘维安眼内的戒备之色缓和下来,“实不相瞒,我早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这次不就是?”
  潘维安略为踌躇,“光凭这个案子的失败,可能还不够。”
  “放心,会有人帮你推波助澜。”
  “谁?”
  占南弦唇角微翘,“我的对手。”
  

  (4)

  从浅宇回来后温暖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
  不经意从某个角落翻出一盒五千块的拼图,她盘腿坐在地上,废寝忘食地拼了起来,任窗外日出日落她浑忘时光,几天后终于拼到只剩下中央部分,即使腰酸背痛也仍专心致志地一格格接壤。
  就在她以为快要拼好时,才发现独独不见了最重要的一块,翻箱倒柜找遍整个房子依然毫无踪影,布满裂痕的拼图上留下一个小小黑洞,如同无法填补的创伤。
  仿佛没过多久,又仿佛已不知是何年何月,朱临路一通电话过来把她约去私人会所,自从辞去代中总经理一职后他一直在本市、澳门及拉斯维加斯三地之间飞来飞去,她比从前更难找到他,每回都只能等他出现。
  见到她时朱临路大吃一惊,“暖暖你生病了?!”
  她摸摸自己已瘦削下去的脸,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形容憔悴,对他笑了笑,“是啊,相思病,想你想的神魂俱毁。”
  他又好气又好笑,“还懂得开玩笑,看样子还不算太糟糕。”
  “临路。”她忍不住问出心里已经憋了很久的问题,“你对南弦的计划就是一步步利用他来搞垮代中?”
  “我是利用他没错,不过重点是他也得愿意被我利用,你以为他不知道我的意图?吃下代中对浅宇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他才乐得沿着我放的长线上钩。”
  她微微懊恼,“你和他两人倒是心知肚明,却独独瞒着我,为什么你不事先告诉我一声?”害她一而再地枉作小人。
  朱临路笑,“要是先告诉了你,我又怎么知道你对我如何?”
  她几乎想拿筷子摔他,“现在你满意了?!”
  “满意,非常满意,哈哈哈。”朱临路笑容满面地躲过她搓成团砸来的餐巾,“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你唯一只爱我,是不是?”精瞳笑得半眯起来,不经意间掠向不远处她背对着的门口。
  温暖恼得霍然起立。
  朱临路慌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女友大人,我错了!我该死!我对不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嘛……”他可怜兮兮地拉长尾调。
  她忍不住被他惹出笑意,白他一眼,终于还是坐了下来。
  他附和着笑眯起了狭长双眼,她背对着看不见门口的刚才,有两道身影正从那里经过,在他刻意挑衅地说出某句原本只属于她与某人的誓言时,毫无意外地收到了某人瞥来的两道淡冷眸光。
  似乎每次他约温暖,这某人都会出现,他不相信会那么巧,他尤其不相信的是,这一次竟然还巧到就连某人也俊容清减,那一眼瞥去是前所未见意兴阑珊薄为消沉的样子。
  眼风掠向对座的温暖,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发生了什么?
  她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只是问道,“现在你也离开代中了,和——南弦之间是不是没事了?”
  他毫不犹豫地撇嘴,“没事?我告诉你,我和他之间还早着呢!”
  她怔住,“为什么?”
  一只大掌横过桌面拍落在她头顶,“你还敢问我为什么?!问问你自己啊!是谁给我戴了那么大一顶绿帽子?如果不是念在你痴心悔改在家我楼下等了三天三夜,你看我还管不管你!”一想起某天晚上某人那种傲慢得意的笑容他就火冒三丈!没事?想得美!
  温暖尴尬地垂首,不敢再多说什么。
  讲到底多少还是因她而起,如果不是不知内情的她一次次在占南弦面前维护朱临路,他们两个之间原本也只是王不见王而已,还不至搞成今天这样水火不容的局面。
  另一方面她也委屈,朱临路不满意她在占南弦身边工作,所以许多时候用些顺水推舟的手段,还故意将她瞒在鼓里,偏偏占南弦更是从来不会向她解释什么,只冷眼看着她扮演正义使者。
  结果那两个执子的人都心知肚明,惟独她象个瞎卒一样,在他们谋略交锋的棋局里乱冲乱撞。
  终于,忍隐多时的占南弦也火了,一出手就把朱临路扔到被女友背叛的风尖浪口去丢人现眼。
  长廊尽头某间幽雅的包厢里,薄一心半卧在韩式和榻上,眸色清浅地看着对面的占南弦,从进来他就没说过话,只是沉默地一小杯一小杯缓慢喝着清酒,脸容似迷离飘忽,又似凝神思远。
  良久,他说,“一心。”
  “恩?”
  “帮我一个忙。”
  “你说。”
  他拿起随意放在榻上的外套,从中取出钱包,递向对面。
  薄一心接过,打开,钱包里夹着一张小照,她抽出来仔细看。
  那是一张很有历史意义的合影,年少的他与温暖穿着同款的白恤衫白短裤和白球鞋,一起盘腿坐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温暖倒在他怀内,他双手紧抱她的腰且脸贴着她的脸,两人都笑眯了眼,纯真稚气的容颜异常快乐。
  薄一心抚了抚腹部,把照片放下,微笑道,“我先去一下洗手间。”起身出去,走到长廊尽头,推门而入的刹那她一怔。
  正在洗手的温暖见到她也是微愕,迅即反应过来,朝她笑了笑。
  薄一心定定看着她。
  温暖走向门口,与她擦肩而过的那瞬,薄一心忽然道,“等一等。”
  她停下了脚步,侧首看去。
  一双近似寒凉的绝色晶瞳瞥来,“你真的不恨我?”
  “恨你什么?”
  “我和维宁陷害你。”
  温暖摇了摇头,“不恨。”
  “为什么?从前你可没这么大度,现在怎么变了?要在南弦面前扮天使了?还是离开那么些年你脑子烧坏了,真以为自己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温暖面容平静,“一心,有句话我想和你说很久了。谢谢你,真的谢谢,谢谢你陪他走过最痛苦的岁月。”
  薄一心微窒,然后冷讥,“真好笑,你所谓的谢就是回来和我抢他?”
  “我不否认我有过那种想法,我的确想过重新和他在一起,然而我发现我错了。”
  薄一心睨眼看她,“你也会错?”
  “重新接触他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一切早已经事过境迁,面对我时他根本无法忘记以前的伤痛,始终带着意气,报复,和不安,这么多年来是你让他平静着,而我,却只会令到他情绪动荡。”
  薄一心冷嘲热讽的神色微微放缓。
  “如果你象他和我一样经历过就会知道,一个人的理念世界在崩溃之后重建,那是一个非常非常黑暗艰难的过程,好不容易他凭着自己的顽强已经从以前里走了出来,在很矛盾的时候我问自己,我真的有能力抹平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吗?而他要重新接受我,就必须得推翻我从前给他留下的伤痛,我又真的希望他再一次经历那种心理的颠覆和重建过程吗?”
  寂静的空气中荡着一抹苍茫余音。
  “我知道他对我也有着余情,然而今时今日他早不是当初未入世的少年,现在他比谁都清楚怎么做可以让他自己过得更好,感情这个东西,对今日的你我他而言,也许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我又何必非要以自己的存在,去逼着他面对那些痛苦的过往。”
  她望向薄一心。
  “因为有着那么复杂的往事,他和我之间永远会有些东西成为疼痛的焦点,我在他身边这么久,唯一的收获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再也不了解他,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他的心在哪,我能够亲身感受到仅仅只是,我所带给他的更多的是矛盾和摩擦,只有很少的快乐。”
  一丝伤感而无奈的笑痕浮在她的嘴角。
  “我不是想和你抢他,我只是希望他幸福,我之所以会想回到他身边,是因为我原以为自己可以让他的将来变得幸福,如果他的幸福在于我,无论你怎么样哪怕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再放手,然而,如果他的幸福在你,则哪怕你要求我此生再也别回来这个地方,我也可以为你们做到。”
  薄一心的神色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变了几百次,中间想说什么,却始终哑口,一直等到温暖把话全部说完之后,她静望温暖良久,最后眉间眼际流露出的依然还是讽意。
  “温暖,我现在相信你的确是不再懂他,因为,你还是那么自以为是,你给自己找了那么多堂皇冠冕的理由,说到底你是怕再次伤害到他,还是怕伤到你自己?你确定他怕再次受到伤害吗?你凭什么用你一己的想法去冠在他的头上?你清楚他真正的心意吗?你是不是以为你所谓的放弃和牺牲很伟大?在我看来简直可笑至极!你何必那么虚伪地找借口为自己的自私作粉饰呢,说穿了你不就是懦弱得根本不敢再为他的未来负责吗?!”
  淡淡地看过她最后一眼,薄一心开门而去。
  温暖在原地站了许久,神色有些发呆,好半响后才走近洗手台,捧起水往脸上一泼再泼,这就是为什么那天占南弦和她吵架?他认为她的退却是自私、懦弱,没有勇气……为他的未来负责?
  
第十四章 遗情,恨弃
  (1)

  当高访公开向财经界宣布早在几个月前已经把ODS收为浅宇所有,并以合约条件过于苛刻不能接受为由着律师给代中发函拒绝履行之前ODS与其签定的销售协议时,整个业界为之震惊,代中内部更是炸开了锅。
  正如占南弦所料,事发后朱令鸿不得不第一时间联络潘维宁,希望他去说服益众董事会同意代中以同类的其他软件来替代ODS,然而在潘维安的刻意阻挠下,朱令鸿唯一能够救命的一招也以落空告终。
  代中还没有时间去和浅宇打官司,就已经不得不面对摆在眼前十万火急的事实,他们必须得在一个月内向益众支付巨额违约金。
  就在财经界爆出大新闻后不久,娱乐版忽然也喧声夺人。
  温暖是看到温柔带来的报纸后才知道,在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绕了一圈后,好不容易才得以风平浪静的她,又一次突如其来地回到观众的焦点里成为热门话题。
  事件的女主角还是两个人,这两个人同样还是她和薄一心。
  不同的是这次她们两人之间并无牵连,只不过是某报登了一张十年前她和占南弦的合影,同天里另一家却刊出了薄一心和潘维宁的吻照,由是引起轩然大波。
  要知道未几前占南弦才送了一顶闻名全城的绿帽给朱临路,谁想到还没过多久,他自己头上也被人戴了大大的一顶,如此振奋人心的戏剧化发展,想不让八卦爱好者们津津有味地唾沫横飞真的很难。
  而本城旷世爱情故事之薄一心与占南弦是彼此初恋情人的经典传说,终于被温暖和占南弦的合照轰然推翻。
  娱记们又再发挥无比丰富的想象力和专业挖掘精神,先是占南弦为什么忽然与她爆出绯闻得到了原来旧情复炽的正解,然后薄一心在与占南弦恋爱期间,曾遭遇潘维宁疯狂追求的史前旧事也被翻了出来。
  原本已等同于“狐狸精”代名词的“温暖”,忽然便得到了全城谅解,怜悯,吹捧,赞美,代为不愤等种种言论如雨后春笋,看得温柔目不暇接,哈哈大笑。
  “外面都在传,说是占南弦和薄一心外出吃饭时遗失了钱包,有人拣到后把他钱包里的这张合影以二十万的价格卖给了报社,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长情,到现在还把你的照片放在钱包里。”
  温暖看看报纸,再看看自己,感慨道,“姐,我们是不是都变了很多?”
  “坦白说你和他都变得很厉害,以前一个锋芒毕露一个光彩照人,走到哪里人家不说你们是小小的一对珠联璧合?可是现在呢,一个变得象天上的恒星遥不可及,一个变得象大门不出的深闺闺秀。”
  温暖轻轻摇头,时光易逝,世事易变,容颜易改,情缘易折,这通通原是世途不可或改。
  手中报纸翻过来,看到薄一心和潘维宁的照片,两人的衣着式样都很新,照片里的背景,豪华瑰丽大朵浮雕式牡丹花的天鹅绒墙面,意示着某些高级场所,感觉有点似曾相识。
  那瞬间她脑海中极其飞快地掠过一些什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一时之间又抓不住。
  在温柔走后不久,温暖完全没有料到,薄一心竟会找上门来。
  门铃响时她还以为是温柔落下了东西所以回来取,谁知道打开门一看,竟是身穿便服也显绝色娇妍的薄一心站在外面。
  她呆了呆,缓缓拉开门扇,把人请了进来。
  薄一心浏览着房子中的装饰和摆设,慢慢踱到厅里坐下,因为温柔来过,几案摆着成套的茶具,温暖换过新的茶叶,盘坐在地做足一道一道艺序沏茶,时间过去良久,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三盏水,她给薄一心斟上茶。
  薄一心端起,小口品尝,赞道,“清气持久,香馥若兰,是明前龙井?”
  “恩,温柔带来的,据说是七星柴灶炒制。”
  薄一心垂下眼睫,“那天有些话我没说完。”洗手间毕竟不是什么适合谈话的地方,“今天没预约就过来,希望没有打搅到你。”
  “没关系的。”
  “温暖,首先,我不会为当年向你道歉。”
  温暖笑了笑,“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不管你怎么看。”薄一心淡声道,“我从没否认过,当初的确是背叛了你。”她可以去和任何男生交好,但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同桌的男友。
  温暖起身,“要不要吃几件小点心?”
  关于多年以前,其实记忆自有主张,早已经渐残渐缺抹轻抹忘,如果没有人提起,也许再过几年她便会忘得一干二净,相对于她人生的其他经历,年少那段短暂的友谊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薄一心看着她走入走出,长久不再说话。
  慢慢喝着茶,再开口时睫下浮起轻愁淡怨。
  “以前看报纸提到你和朱临路,形容你高贵典雅,温和含蓄,我觉得很好笑,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你?后来我问南弦,温暖真的是那样吗?他说,你很自闭。”
  温暖静默。
  “你知道南弦为什么会和我走到一起吗?”
  温暖好一会才笑了笑,说:“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希望——不管爱过我的人还是我爱过的人,余生都幸福快乐。”所以,不管他当初为了什么,只要现在的他宁静开心,她始终会祝福。
  “你非得那么置身事外吗?”薄一心讥诮地牵起嘴角,“让我告诉你吧,他当初会接受我是因为我正好和你相反,那时你铁了心要把他推离身边,而我却喜欢他喜欢得发狂,一门心思只想占为己有。”
  温暖垂首,说不出话来。
  “有些话我放在心里已经很多年……那时在班上你以为你最好的朋友是我,却不知道背地里最妒忌你的人也是我,我妒忌你从一出生就被有钱父亲捧在手心,也妒忌你那么小就交了南弦这样的男友,但你知道我最恨你的是什么地方吗?”
  温暖轻轻叹口气,“你好象说过。”说她不懂得珍惜。
  薄一心的眼眸里升起深深的隔离。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上天会特别眷顾你,你上课看漫画下课打球周末谈恋爱从不复习背书,可是分数却永远比努力付出的人考得还高。”不仅课业上如此,就连琴棋诗画和各种运动也无所不会样样精通,在男生中更是一呼百应,不管她说什么都没人会逆她的意,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让人对她有太深的成见。
  “我最痛恨的就是你从来都不珍惜你的天分,别人费尽千辛万苦也达不到的目标取不到的成绩,对你而言却轻轻松松就唾手可得,每一项都好象天经地义到你可以满不在乎。”
  薄一心轻啜手中的茶。
  “你可以因为一时冲动而跑去夜以继日地学钢琴,却在拿了比赛的第一名后觉得没有挑战性了而从此再也不弹,然后你改学网球,却又在打败校园无敌手后没了兴趣,每一项都是如此,到达一个高度后你就会放弃。”
  她以前一直相信,不管随便挑哪一样只要温暖好好地认真坚持,以后都会有所成就,但毫无机心的温暖偏不,全都无所谓地当成日常的消遣游戏,根本不求上进,日复日地践踏着她自己所拥有的别人梦寐以求的天分。
  这在当年,看在薄一心眼里真是无比厌恨。
  “不过我也得承认,那些女生包括我在内都很矛盾,在妒忌你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喜欢着你,你天性热情,真诚,单纯,快乐得没心没肺,你身上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象阳光一样总是感染着我们,所以即使你刁蛮任性到永远只能你打别人、别人不可以打你,那些女生们也还是对你趋之若骛,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就说杜心同,是,是我唆使她去害你,可是当她真的那么做时,我忽然就对她变得很厌恶,所以我失信于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只觉得自己可以害你,可是当别人那么做,我却会不喜欢。”
  她停了下来,神色自嘲。
  “你知道吗?曾多少年来你一直是我心里无法达到的颠峰,为了超越你我从来没有停下过努力,我今日的成就不是凭脸孔或南弦的财势换来,而是这十年里每分每秒都不曾放松过的刻苦付出,我没有你的天赋,那我就比你更努力更拼搏,上天总不会连这样都不许吧?”
  温暖轻轻咬唇,她真的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曾经给身边的人带来那么大的压力。
  “这十年里——你快乐吗?”她问。
  薄一心嗤笑出声,“快乐只对你这样的人才显得重要吧。”
  温暖合上眼轻吁口气,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与温柔自幼失母,少年丧父,她们就没有伤心事吗?只怕未必。
  只不过是,有什么必要以一颗残缺的心示人呢?非要时刻提醒自己无依无靠,可能死了也没人收尸的景况是多么凄惨,在顾影自怜之后再自我暗示要顽强坚强,以从“活得不能比别人差只能比别人好”的成绩中获得心灵慰藉和自我满足——非得那样人生才算有意义么?可是如同天性的懒散,不管变故再大,她早习惯了随遇而安。
  这世上,能够登顶金字塔的人只有万分之一,其余万分之九千九百十九不管再如何出众到最后也不过是个平凡人,有着平常人都会有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她也不过是这平凡众生中的无名小蚁而已。
  沉默良久,薄一心继续缓声道:“曾经一度,在你终于出现回来读书时,我以为自己超越了你,不管走到哪里我薄一心的名字人尽皆知,而从前辉煌得有如天人的你,最后也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的女大学生而已。可是,从你进了南弦的公司后我才明白,这些年来他对你只字不提根本不是表示他已经忘了你,恰恰相反,正因为感情埋藏得太深,所以他才会对你的消息和行踪完全不闻不问。”
  薄一心攥着手中茶杯,眼底浮现无限悲伤。
  “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即使我如此努力,到头来就算能俘尽全天下男人的心,却独独得不到他的,而你,那么轻而易举十年来什么都不用做,却始终盘踞在他心头,却偏偏直到如今——你仍然还是不懂得珍惜。”
  温暖仰起头呆看着她,似乎不太能够反应过来她在说着什么。
  “我真的很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是你这个凉薄的女人,论感情你不会比我爱他更深,论付出你不会比我为他做的更多,论了解你不会比我更明白他的种种举措,可是我却永远只能是红颜知己,他内心有一个角落永远只储存着对你最深的情绪,他恨你当初坚持要分手,恨你一声不响地离开,恨你那七年里没有回过一次头,恨你直到现在还放不下往事去争取,恨你就这样避之不及地要把他拱手让给我。”
  温暖跳起来,“别说了!”心头有种微弱的涩痛压得她无法呼吸。
  薄一心把茶慢慢饮尽,放下杯子起身。
  “当年如果不是南弦,我早被欠下大笔赌债的父亲逼去做舞女了,是南弦供我读完高中,也是他在我出道之初花了大笔的钱和力气,才使我不至于受圈子里那些男人的骚扰,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我薄一心的今日,温暖,我坦白告诉你,占太太这个称呼曾经是我最深的梦想,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他,只是,我做不到象你一样自私,永远只顾自己单方面快不快乐。”
  她边说边走向门口。
  “你大概不知道,南弦最恨的其实是——他仍然爱你。你好自为之吧。”
  

  (2)

  天空很阴,异样的暗淡灰蒙,在整一个下午,欲来的雨似在踌躇很久之后始终还是不愿落下,似这种阴郁低沉的时候永远少不了音乐,温暖在听S.E.N.S.的Aphrodite。
  阿普罗狄,又译作阿芙洛狄忒,罗马神话中宙斯与狄俄涅的女儿,掌管人类的爱情和婚姻,亦即以美丽著称的女神维纳斯。
  温暖不知道这是连日来所听的第几张碟,因为它,她想起了古老的理想王国,已经消失的阿特兰提斯,米兰昆德拉曾经如是说:“很久以前,美就已经消失,它滑落到喧嚣的噪音之下——语词的噪音,就像传说中沉入大西洋底的阿特兰提斯岛。惟一还留存下来就是语词,年复一年,它们的意义越来越失去了明晰与简洁。”
  从当年离开后,她就开始厌倦言语,曾经有半年里她只字不说,这许多年来她唯一只喜欢音乐,一个人安静的世界里,只有音乐才是她永恒最好的伴侣。
  落地长窗外的天空终于飘起了雨,扑打在树叶和楼墙上,如丝如线,绵绵不绝地低低淅沥,不知道为什么心情那样抑郁,也许因为雨,也许因为这首带点忧伤的低回曲子。
  阿普罗狄,那个美丽的维纳斯,许尽人世苍生的爱恨仇情,却在神的天界里最终也许不了一个圆满给自己。
  百无聊赖,她手中的遥控器把可以连播八碟的CD机翻过另外一张,这次是气质神秘的北欧女郎在唱,Should it matter。
  这没有什么,我将做和已做的,和我的心一样深,你始终是恒久不变的唯一。
  我听到你如是说,可我想你根本不知,我希望我能够是你最忠诚的。
  Should it matter,此时此刻仿似唱出她后悔了半世的心,有那么一瞬她想拿起电话拨给占南弦……然而最终还是心怯,放下一整天都抓在手里的手机,对着空气无能为力地合上了眼睛。
  薄一心有一点说得没错,的确,她懦弱。
  她的爱情和勇气在碾转多年间早已消磨成灰,只剩下一点犹未肯彻底死心的余烬,即使把它扇旺,也未必能感动占南弦已冷硬如铁的石心,但如若失败,则一定会反噬她这一生。
  所以,她非常懦弱,一直以来不敢踏出真正关键的那一步。
  只是薄一心已清楚地让她知道,占南弦恨她的退避,他强硬的自尊心不会容许自己对她再有任何表示,若她选择再度离开或继续沉默,一切,极可能会就此成为定局。
  她不肯定自己对他的爱能否克服内心深处的恐惧,因此生再不想重回那段漫长黑暗自我疗伤的日子,然而这也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让她惶恐不安的是,她不知道他对她的余情是否真的足够让他彻底抛开从前。
  他对她一步一步地撩拨招惹,向她索求无条件的全然付出,却从来没有说过——哪怕是暗示,他以后会和她一起。
  从来没有。
  有没有感情是一回事,两颗伤痕累累的心重逢后能否再度在阳光下开始,是另一回事。
  大概就是这点,让她患得患失,始终却步不前。
  一遍复一遍,依然还是那些曲子,在已近停下的微雨中不见斜阳,惟有独自的阿普罗狄。
  当夜幕降临,她终于还是起了身,换过衣服,开车出去。
  漫无目的地在华灯初上的潮湿天空下游走,擦过高楼霓虹,滑离茫茫车流驶上不知名的路,当意识到越走越幽静,车道渐阔而两旁林木渐葱郁时,已经停在了半山洛阳道一号紧闭的闸门前。
  熄了引擎,她伏在方向盘上瞑目许久,之后才疲惫地抬起头,张开眼帘时看见远程电子控制的闸门正无声地自动打开,镶嵌在门柱上监视器的液晶屏却依然黝黑,没有闪过任何光影。
  发动车子,双手把在方向盘上,她久久没有动作。
  到底应该进去,还是掉头离开?踌躇一刻之后她作出了决定,咬咬唇,把车子缓缓退后,方向盘往右一打,再不犹豫直接驶了进去,世事不能重来,所以她没有任何机会改变过去,她唯一可以做的,仅仅只是努力尝试将来。
  当从后视镜中看见闸门迅速合上,再回头无路,她的心内反而有种豁出去后的轻松。
  林木与草地在车灯外一一隐去,生或者死,得或者失,就这样了。
  远远便看见一道人影站在主宅外,以全白楼层作背景,空旷的草坪,橘黄的铁艺路灯,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从车里下来。
  浴雨后的微风带着青草气息拂起他鬓边发丝,有几缕坠落,似遮未遮着眉下那双幽潜的眼,瞳色非常暗沉,深如黑夜没有尽头,眸心交织着长睫阴影和浅浅橘波形成奇特光影,仿佛透出一丝飘忽情绪又显复杂无边。
  他的眸光那么异样,如深海旋涡,以至后来她一直记得这夜他的眼。
  “为什么来?”他平静地问。
  “对不起。”她早应该亲口说出这一句,“对不起,当年是我伤害了你。”
  “我不想听这个。”
  “那枚印章,请你再送给我一次。”温暖的弦,在事隔多年以后,你可依然还是我的弦?
  “我不要听这个。”他说,薄唇渐抿。
  “我看了报纸上薄一心和潘维宁的照片,那是在金壁王朝是吗?潘维宁想害我是因为他想把我从你身边赶走去成全薄一心,而薄一心之所以想害我,其实不是因为你,而是她以为潘维宁真的追求我,还有你一而再强调不许我接近潘维宁,是因为你早知道薄一心现在爱的人是他,是这样吗?”
  “我不要听这些!”他一把将她压在车门上,人隐隐焦躁,“告诉我,你为什么来?”
  半垂的长睫内升起雾汽,她低低地问,“你呢?你为什么开门?”
  他的右手倏然握上她的脖子,力道深了又浅,似极力控制,最后以额抵着她的额,如绝望的困兽嘶哑了声线,似胁迫,似诱哄,还似恳求,“就一句话,有那么难吗?乖,快说,快告诉我。”
  最后的心理防线被他夹杂着痛苦和渴望的急切全然扯断。
  她抱着他,颤声轻道,“我爱你,真的爱,爱到不敢再爱的地步。”
  他刹时再也不动,全身每一寸线条都变得极其僵硬,任她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腰身,整个人呆呆地全然失去反应,仿佛不相信耳中所听到的这些说话,又仿佛一颗心在石化了一千八百年后,终于还是等来了她亲口说出这一句,无边往事一幕幕历历在目,此时此刻的他心底毫无欢欣,惟只觉大悲大恸。
  她伏在他胸前,因强抑心间直冲眼眶的酸涩而沙了嗓音。
  “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遇见什么人,不管经历多少事,不管我身在何方……我爱你,从来,从来没有变过。”
  他几不可察地抬了抬肩,将她感觉到他动作而想抬起的头压回自己的胸膛,他的手臂终于环上了她的背后,把她紧紧箍在怀内,力气之大似渴望就这样把她勒死了让这一刻定格成永恒,永别过去。
  夜色静谧,不远处传来一两声虫鸣,然后是风过树梢的微沙之音。
  她悄然止住了微渗的泪,隔着一层衬衣她手掌下紧贴着的他的肌理,也慢慢恢复成了韧软。
  他终于开口,说话很轻很轻,“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现在才说?”
  拂在耳际的气息,轻到她需要确认,“什么?”
  “为什么让我等了那么多年?”
  “我——”脸庞被他热烫的颊线擦过,他堵住她的嘴将她压向车门。
  后腰被车把猛磕得生痛,她试图把他推开一点,这轻微的抵触动作却如导火线一样使他的情绪在瞬间爆发,他全身线条再度僵硬,掣住她的手几近发狂地卷咬她的唇舌,凶猛到令她无法呼吸,下一秒臀后传来接触到金属的冰凉,那种冰凉感迅速传递到她被外力强硬抬高的大腿。
  刹时她的紧窒被逼张到最大容限,他一寸寸无情地推入直至把她完全涨满,她咬紧牙关,掂高着地的脚尖尝试舒缓不够潮润的难受充塞感,而他忽然抽动,刚硬牵扯她紧绞着他的内壁引发尖锐撕痛,她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因此而紧缩,忍不住叫了出声,“弦……会痛。”
  “你有我痛么?”
  伤心到了极点的反问让她几乎澘然泪下,她被勒抱得喘不过气,只在耳际听到他恨极的轻轻悲鸣,“为什么狠心到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南弦……”她痛得苦叫,耳朵中收进他的说话,意识却被他的抽扯撕得全然涣散,无力地攀住他的肩颈,她强忍得额上渗出了汗,“别再动……”
  他在激喘中停下所有动作,“第三件事。”
  “什……么?”
  “你许诺我的三件事,现在,第三件。”
  “哎……你……你说。”
  “这一生,不许有别的男人。”
  她一怔,别的男人?他已然动作,“快答应!”
  “你……”
  他猛然加剧,毫无耐心,“别废话。”
  她的思维被震得无法集中,虽不再扯痛却因他过快的速度而仍难消受,理智散失的她睁不开眼,徒留的反应是顺承他心意,“哎……好……”
  唇边弯出绝美的浅浅微笑,他终于缓下节奏,嗓音轻如夜魅,“吾爱,这一次,我会好好宠你……”
  

  (3)

  近来各大报皆争相报道,对于之前温暖事件淡不回应的占南弦,在薄一心和潘维宁传出绯闻后,在出席某个宴会于入场前被记者拦下时,一反常态地面对摄像回答了问题,高调表明自己的态度是绝对信任薄一心。
  由此众皆揣测,占南弦是否因此事而非常不悦。
  这日下午,浅宇六十六楼总裁办公室里,高访和管惕刚从益众回来。
  “事情办得怎么样?”占南弦问。
  管惕嘿嘿笑道,“高访很委婉地转达了你的意思,如果潘家无法就此事给出一个让你满意的答复,你会不惜任何代价象打击代中那样摆平他们。”此话一出,当时会议室里在座的潘家大老们无不脸色微变,业内有眼所见,占南弦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把已经富过三代的代中玩得一蹶不振面目全非,已到了很难翻身的地步。
  占南弦勾了勾唇,“高访,我们幕后所控益众的股额已经达到多少?”
  高访笑,“要是让各大基金联手抛盘,足够把益众股价打下去百分之四十。”
  管惕惊道,“真狠,基金这样异动,肯定会引起大户和散户们的恐慌而跟风出仓,到时益众想控制局面都很难。”
  “先出一部分,下午收市前把他们的股价打下百分之十,当作是警告,如果明天他们还没有明确的答复,就等着筹钱救市吧。”
  管惕假装抹抹冷汗,“高访,我发现一个真理,就是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惹,但绝不能惹到占美男,否则一定死无全尸,你说潘维宁谁不好追,偏偏去追一心,唉,真想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占南弦瞥他一眼,“据我所知,最近好象有一个人你还真的惹不起。”
  管惕眼光闪烁,“我不是惹不起,我是大人不记小孩过,随便让让她。”
  高访摇头,“你明知道她和温暖要好,所以不喜欢张端妍,还非得一视同仁,在她面前象逗温暖那样逗张端妍,她不给你脸色看才怪。说真的,你在闹什么别扭?”
  占南弦浅笑,“他是吃醋,前段时间有个新聘回来的经理,上来六十六楼开会时发现丁小岱竟然是他高中学妹,一时同门相认,忘乎所以,天天约她午饭,于是就——”他摊摊双手,一副“你明白啦”的样子。
  管惕嘟嘴,“占美男,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你说你既然那么重视一心,为什么还去招惹温暖,要不是那个猪小妹认定是你害得温暖离开,无端迁怒把我当成猪的朋狗的友,我也不用遭受那些非人待遇。”
  “好吧,既然是因为我,那我把你的猪小妹调下去做你的私人助理,隔绝除你以外其他任何男人的狼爪,这样你总该满意了吧?”
  “恩哼,这还差不多,我勉强原谅你一次。”
  一旁的高访失笑,他看看占南弦,“说起来,挺长时间没见温暖了。”
  占南弦靠向椅背,微微一笑,“我上星期见过她。”
  两人一怔,管惕道,“难怪,我说你最近怎么那么反常。”整日里笑咪咪地好象心情出奇地好,那些高阶们因为摸不着头脑反而变得心惊胆战,私下都在问总裁是怎么了,却原来是从小温妹妹那里充电了,“占美男你到底和哪个在一起?不会真的想妻妾同堂吧?!”
  占南弦星眸一挑,“我就是这么想,不然你告诉我——我喜欢和一心恋爱,却喜欢和温暖上床,你说我该选谁?我听你的。”
  管惕叫起来,“占美男你疯了?!”
  “说,如果你是我,你选谁?”
  管惕为难地蹙眉,“按说一心跟了你那么多年,无论如何你也不应该抛弃她,可是在情,我又觉得你心里真正喜欢的是小温妹妹,这还真是个两难的问题。高访,要是你你选谁?”
  高访笑,“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这时桌面的电话响起,占南弦摁下对讲,扩音器中传来张端妍的声音,“占总,温暖在一线。”
  他的双眸骤然闪过晶光,下一瞬却暗得如鬼似魅,缓慢弯起唇线,神色深得格外难以捉摸,他道,“以后凡是她的来电都说我不在。”说完便切断了通话。
  管惕和高访愕然对望,后者忍不住道,“南弦你在干吗?”
  占南弦转过皮椅面向玻幕,背对着办公桌对面的两人,隔着又高又厚的椅背,平稳得不带一丝情绪的说话声从空气中传来,“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浅宇?”
  管惕和高访面面相觑。
  “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一心到现在还不结婚?你们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同意让温暖上六十六楼?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在她做我的秘书后我就搬到了浅宇附楼?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在洛阳道建一座宅院?”
  高访皱眉,管惕却似有所悟。
  “惕,还记得在飞机上,你问我发生了什么吗?”
  “记得,你说那时你母亲管不了你,只好叫你父亲回来。”
  皮椅后一片死寂,静得能听见一丝细微的有点紊乱的呼吸,占南弦低声道,“我父亲没有回来。”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怎么了?”
  “他所乘的航班……飞机失事。”
  当他知道这个消息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想毁灭全世界,他觉得人生已经到了尽头,往后不管如何都再没有意义,不过最终他没有把那个疯狂的念头付诸行动,因为有一个人比他更不想活下去,那就是他的母亲,他在她面前跪了三天三夜,陪着她不吃不喝,最后才让她重拾生存的意愿。
  “你们相不相信有时候世事真的很邪?当我陪我妈去航空公司领取赔偿金时,竟然发现,温暖的爸爸也在罹难名单中。”
  原本迁怒使他恨到无以复加,禁止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她,当看到温和也在是次空难里死于非命时,他的心情在震惊中变得非常复杂,第一个想法是不知她怎么样了,紧接着想以后她怎么办好?
  她从小被父亲捧在手心里象公主一样供养,世界单纯得没有灰色,也完全不懂得照顾自己,如果连他都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更无法想象她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我强忍着一直没去找她,这样过了两周,在父亲的事情处理完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我找了一个下午去她们学校……我很想看看她,想知道她还好不好……谁知道去到时,却看见她的座位空空如也,一心这才告诉我,她在举行完温爸爸追悼会的第二天就去了英国……当时我觉得心里有些什么东西,彻底死了,永远也不会复活。”
  当一种伤害足够巨大,人就会在心死的麻木中变得平静。
  那时他就是这样,因她的离去,曾经的一切全都随风而逝。
  他恢复了正常生活,每天早上按时回校,下午回家陪伴母亲,晚上按时休息,专心课业,成绩斐然,然而只他自己知道,在她走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除了上下课外他完全不记得自己还做过什么。
  那段空白的记忆要过许多年之后,他才能够慢慢回想起来。
  曾那么深爱过。
  玻幕外遥远天边出现火烧一样的紫霞,漫天绚丽美得惊人,却在短暂的黄昏里迅速黯淡,最后消弭于悄然拉起的灰暗色夜幕。
  占南弦收回飘离无限的视线,嗓音平静依然。
  “你们知不知道,今天这个电话,我已经等了多少年?”
  答案是,整整十年。
  这十年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着一个目标,这十年来的每一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到底还要再过多久,多少年,多少时候,她才会——回来他的身边。
  “从我十八岁和她分手到现在,今天,是她第一次找我,十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打电话给我,是她第一次和我联系,是她第一次想到我。”
  整整十年。
  谁又知道,这十年对他意味着什么?记得渔夫和魔鬼的故事吗?在她离开后的第一年,他曾天真地心存祈盼,希望她什么时候看开了,放下了,想他了,会主动和他联络。
  第二年,依然还是没有她的一点音讯,他开始失望。
  第三年,对她的思念渐渐变成了恨,他想不通,难道过去的感情全是假的?她怎么狠得下心就这样消失?
  第四年,他在等待中逐渐绝望,开始刻意让自己遗忘。
  一年又一年,他把自己彻底投入到工作中,曾经有一段时间,每天早上醒来他都去照镜子,想看看自己的头发已经等白了没有。
  七年过去,在漫长的等待中对她的爱和恨终于两皆变淡,终于,他接受了她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
  就在他决定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认真地向薄一心提出订婚之后,她却在他的订婚宴上突然冒了出来,没有人知道那一瞬他的感觉,如果可以,那一刻他很想、亲手杀了她。
  在她家楼下决裂的那一晚,他曾指着她的鼻子说,总有一天他会超过朱临路,总有一天他会让她回到他身边,事隔七年,七年后当他在自己的订婚宴上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他会把她施之于他的种种,一样不少通通还给她。
  他对着玻幕上自己的镜影弯了弯唇,鬓发尤未白,在十年之后终于还是被他等到了这一天,不管浅宇的成就再大,从来就不是他的目标,他努力那么久,无非就为了这一天。
  他会让她知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她说走就走,想回头就回头?
  唇边悄然弯出深得异样难解的笑痕,“高访,叫人看着她。”
  
第十五章 拒见,反追
  (1)

  在浅宇的多重施压下,尤其益众股价异动让潘家大骇,一查,发现抛售他们股票的各大基金手中仍持有的益众流通股总额高得超人意料,如果这些股票继续被大量抛售,后果会不堪设想。
  事态紧急,潘家当机立断马上召开家族会议,潘维安自动请缨去与占南弦磋商,带回来的结果是,占南弦的态度非常强硬,什么条件都不接受,只要求潘家必须把潘维宁除名。
  关系极其复杂兼心里各有盘算的潘家人,很快就以超过半数的同意通过决议,决定由潘父出面登报公开和庶出的潘维宁断绝父子关系,把潘维宁赶出家门,有生之年不得重回潘家大宅。
  得势的潘维安又趁机提议,不如把原来给代中的案子还给浅宇去做,并适当给对方多一点利润,以使益众和浅宇的紧张关系得到真正缓和,让占南弦熄下余火,这个建议几乎得到所有潘家人的赞同。
  然后潘维安在操作合同时,暗中把代中给益众的赔款分散做进各项采购里,变相地把钱转移给了浅宇。
  至此,占南弦和潘维安的暗箱交易全部达成。
  当潘维安好奇问及潘维宁和薄一心的照片是谁提供给报纸时,占南弦淡笑不语。
  至于祸不单行的代中,在赔款之后更是资金短缺,信誉破灭、股价暴跌、霉事缠身、生意稀少、周转不灵加上不少机敏的高阶另谋出路,内部还传言为了缩减开支要小规模裁人,简直是败如破竹,大势已去。
  而占南弦更在和益众签好协议的翌日,公开宣布收购代中。
  形势比人强,消息一放出去,还没等高访逐一联系,那些手里握有代中不能在流通市场出售的股权份额的董事已急不可待地上门,就连代中的亲族皇戚们也蠢蠢欲动,都想赶早一步向浅宇卖个尽可能好的价钱。
  温暖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版面上占南弦的侧影,有些怔然。
  这些日子以来,无论她什么时候拨打他的手机,都是一把温柔的女声说,“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打到他办公室,直线永远没人接,打给他的秘书,张端妍总是礼貌地和她说他出差了,打给丁小岱,谁知道她调到技术部跟了管惕,职员卡换过之后已经不能再上六十六楼。
  温暖看着自己的手机,沉思了下,她拨给高访。
  响过三声后有人接通,“温暖?”
  “高访,打搅你了,请问——南弦在哪?”
  “他出差去了。”
  “你能不能联络上他?”
  高访迟疑了下。
  温暖的心终于微微一沉,勉强笑笑,“不方便?”
  “其实——”
  “他不想接我的电话,是吗?”
  高访沉默,让他说什么好?
  温暖轻声道,“我明白了,谢谢。”
  挂了电话后她躺在沙发上,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忽然之间,毫无端倪地,她已经成了占南弦的拒绝来往户。
  她抄起车匙出去。
  二十分钟后到达浅宇地下二层,把车停好她去按他的专用电梯,按键上方的小屏幕要求输入密码,她摁入零九零九,液晶屏闪了闪,打出一行字,“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她怔住,重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再输进去,确认没有错。
  液晶屏再闪了闪,“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警告,如再出错将通知保全中心。”
  退后两步,她深深呼吸,密码被改了。
  她望向冰冷镜面中的自己,那镜影的最上方是摄像监视器,如果此时总裁办公室里有人,那么她的影像早被投在墙面的白荧上,系统会自动发声请示端坐在办公桌后的主人,是否打开电梯让人上去。
  朱临路一直说她蠢,也许,她刚才的蠢样,已经落在了别人眼里。
  她再度拨通高访电话,“请他抽空见一下我,只需要三分钟。”他不能这么残忍,如果真的只是一场游戏,也请给她一个明确的结局。
  “南弦真的不在公司,他有很重要的事去美国了。”
  “那么请给我他的联络电话。”
  高访沉吟,似乎在斟酌该如何用语。
  “高访,如果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他的意思,我会感激不尽。”
  “你等我一下。”
  两分钟后高访来到楼下,递给她一个小盒子,“南弦走之前交代我,要是你来找他,就把这个给你。”
  温暖打开盒子,紫绒上是一根精致的铂金项链,那枚她还给他的田黄石印章串在链子当中成了吊坠,石身已被雕成精巧玲珑的弦月样,中间还镶嵌有她说不出名字的青蓝色宝石,隐隐闪着流光。
  她笑了笑,“他什么意思?送给我的纪念品吗?”
  她的反应之快令高访惊讶,“是,他说给你留做纪念。”
  “就这样?”没别的话了?
  “他和一心——”高访轻呼口气,“他们会在两个月后举行婚礼。”
  手中的链子应声落地,温暖僵在当场。
  婚礼?他和薄一心的婚礼?两个月后举行?这就是为什么——那夜他会说那么怪的话?他要她承诺为他守身,就是因为他打算去和别人结婚?在她那样对他剖心掏肺之后?他准备就这样一脚踹开她去和薄一心结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微笑,弯身拣起地上的链子,再微笑,转身离去。
  占南弦和薄一心的婚礼,会在两个月后举行。
  不知道把这个消息卖给娱记,她可以得到多少报酬?
  占南弦和薄一心的婚礼……他要结婚,他要和薄一心结婚。
  结婚?哈哈哈,结婚!要恭喜他了,结婚。
  她拨通朱临路的电话,“你在哪?现在能不能来我家?”
  “暖暖?怎么了?”
  她轻轻一笑,“没什么,就是想找个人陪我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你现在在哪里?”
  “回家路上——”
  眼前车影一晃,她猛踩刹车,吱声厉响后对面的车子停在路边,车主推门而下,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你疯了?!”
  朱临路紧张地问,“暖暖,什么事?!”
  她挂掉电话,一手把方向盘,一手搁在车窗,微探身子出去,站在车前方的男子长着一张峻脸,浓眉大眼神采奕奕,体魄挺拔强健十分帅气,她笑颜如嫣,“给你三秒钟走开。”
  他明显一愣,马上怒容满面,指着她喝道,“你下来!”
  她收回脑袋,脚踩油门,三,二,一,车子疾飙过去。
  “啊——死疯婆子!妈的——下回别让我再见到你!”叫骂声被撇得越来越远。
  居然没有撞到,真是让人遗憾,下一次她找占南弦来试试。
  手机在响,她看也不看,连连冲过红灯。
  
  

  (2)

  当朱临路脸色发白地冲上温暖的住处时,发现门大开着,她躺在沙发里,睁眼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象具失去精魂的长发娃娃,就连有人进来也毫无反应。
  虽然神色不对,起码她人安安全全在这里,他松了口气,蹲在她面前,搔搔她的脑袋,“怎么了?”
  她摇头,翻身朝里蜷成一团。
  茶几上有一个没拆开的大信封,朱临路拿起看了看,是某所私家医院快递过来,他关心地问,“你生病了?”
  “没有。”她懒无情绪,“早些时候有天半夜心口疼醒,南……弦让我去看医生,一直拖着没去,最近有空,所以去做了个全身检查。”
  他将她的人扳过来,“那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她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轻声道,“他避开我。”
  朱临路不出声。
  “高访说……他两个月后结婚,和薄一心……”
  “暖暖。”朱临路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他抹了把脸,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当年我没把你的履历寄给浅宇,我抽起了那一份没寄出去。”
  温暖只觉脑袋一阵晕旋,她强迫自己慢慢坐起身。
  “这就是你一直反对我接近他的原因?”
  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占南弦从开始就设了一个局?只等着她心甘情愿,一步一步地踏进去?
  她用双手按着太阳穴,很晕,面前的茶几和人影如同相机调了四十五度天旋地转,想站也站不起,失重的身体软绵倒下在沙发里。
  “暖暖!”
  她在黑暗中勉力撑开眼皮,“给我一杯水。”
  他匆忙倒来,滚烫的玻璃杯暖着冰冷手心,她慢慢喝下去。
  被震碎的思维逐渐连了起来,串成清晰的线。
  首先是两年前,她毕业时投给别家公司的履历不知为何出现在了浅宇,迟碧卡约她面试是有人刻意的安排,目的是为了让她获得这份工作。
  然后,不久前占南弦的前任秘书杨影离职,按规定升任者必须在浅宇服务超过三年,工作成绩比她优秀的杜心同和张端妍都被刷了下来,独她以短浅的两年职资被破格提升。
  电梯密码,他在附楼住所里的CD,他在洛阳道的房子和设施,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包括薄一心一而再在她面前的出现,全都是——只是一个博大纵深的局?
  就因为当年他曾经发过誓,要让她自己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由始至终,他对她所做的一切不是出于余情未泯,而是,而真的仅仅只是——为了实现他当初的誓言?
  从两年前她进浅宇时就开始布局,他要把她当初曾加诸于他的痛苦释数还回,让她也领受一趟那种被深爱的人无端抛弃的痛苦和绝望?他对她就象对待冷氏、代中、益众和大华的生意一样?一环扣一环的连环计只不过是为达目的?她——只是一项他需要完美实现当年目标的案子?
  温暖合上眼,用力摇头,不,“临路,我不相信。”
  朱临路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你说什么?!”
  “临路,你不明白,不应该是这样的。”
  全世界都可能会伤害他,但绝不应该包括占南弦。没有人曾比他更宠她,那时她少一根头发他都会自责半天。
  “我他妈的——”朱临路中止自己的暴喝,烦躁地耙耙头发,女人怎么都他妈的这副德性!蠢起来全世界找不到药医!
  “暖暖,当我求你,别做梦了好不好?到底我不明白还是你不明白?我以在女人堆里打滚超过半辈子的经验告诉你,当一个男人真心爱上一个女人,绝对不会是占南弦对你那种游刃有余的表现!你是眼睛瞎了才看不出来?他不但自己始终收发自如,对你的情绪更是拿捏得恰倒好处,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她深深呼吸,无法反驳他说的都是该死的事实,“什么呢?”
  “这意味着他在泡你,仅仅只是泡而已!他在泡一个他感兴趣的女人,但并不打算真正投入,在我们这些公子哥儿的圈子里,通常这种情形的结果都是,泡到手后玩腻了迟早拜拜,也许可能会收起来做一段时间的情人,但绝不会把这种随时随地都能上的床伴考虑作妻子人选。”
  手中的水从杯里晃出泼落地面,她全身发抖。
  “你怎么了?为什么脸色这么白?!”
  她将脸伏下埋入膝头,本来已抱定主意不管朱临路说得再有理有据,她都要等一个占南弦亲口承认的答案,但,胸腔内最软的肋骨被他无心的说话如薄刃划过,完全无备之下断成两截。
  随时随地都能上。
  心口好痛,好痛,象被强力撕扯,难受得无法抵挡。
  她用手抚上,不觉碰到一抹冰凉,挂在胸前的田黄石此刻就象利刃一样,剖开了记忆提醒着过去的种种。
  “暖暖?!”朱临路轻拍她的肩。
  “让我静一静。”
  让她好好想一想,他曾经给过她多少暗示?他叫过她离他远一点,以前不明白他那种无来由的悯怜眼神,原来……是因如此?随时随地都能上……从一开始他就无懈可击地演绎了这一点?
  她,温暖,只是一个他随时随地都可以上的女人,仅此而已?
  朱临路叹气,“任何一个男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初恋情人,但这仅仅只是天性使然,就算他真的对你还有点残留的余情,也并不代表什么特别的意思,他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很可能只是为了缅怀自己的过去,你告诉我,这么久以来你什么时候曾听他说过会离开薄一心?”
  “你的意思是……”
  “他现在纯粹只是难以启齿和你说声到此为止。”
  “所以才选择避而不见?”希望她自己知难而退?
  “我相信是这样。”
  她蜷成团缩回沙发里,一切已接近水落石出。
  只除了还有一点她想不通,她已如他所愿,把自己的心捧出去任他宰割——却为什么,他还开口向她要一个此生不能再有别人的承诺?为什么他还要这样做?
  那个心思如谜样变幻叵测的男人,在反复玩弄她的情绪后突然丢给她一颗炸弹,他打算拍拍屁股去结婚,而以她有生以来对他的了解,偏偏知道他就算把结婚当成某个计划中的一环在玩,也是玩真的。
  思绪混乱如麻,且彷徨恐惧,他到底,要她怎么做?
  说不清楚为了什么,只是一种直觉,一种从前曾无数次出现在他与她之间的心灵默契,她有隐约的感知,仿佛他在给她最后一次机会,谜底却隐晦得她无法捉摸。
  如果她就此撤退,那么两个月后他会成为别人的丈夫,从此与她真正陌路,绝不会再有任何交错。
  而即使她铁了心对他死缠到底,过程中只要有一步出错,不能让他完全满意,那么他也会——
  她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做,但有一点显而易见,定是以某种她不知道的行事方式折磨她,而这种折磨会贯穿未来,他已经向她预支了一生的时间。
  不许有别的男人……
  从她离开到返回,到再次对他亲口说爱,她曾从他身边消失的时光,他反过来要她承诺还他一辈子。
  尽管当初的分离几乎让两人彻底割裂,然而再度重逢之后她与他共知,不管过去多少年,他们之间有些纯真的东西永远不变,那是独独只存在于他与她两人之间,一种奇特的无条件的信任和相互了解。
  她的一句说话一丝眼神只有他会明白,他的一个动作一些念想也只有她会了然,这就是朱临路薄一心或其他任何人所不能感受到的,只存在他与她两心之间的一些东西。
  除了他与她,这世上谁都不是,曾加入他俩当中亲身经历的人。
  由此好比她固执地认定他不会真正伤害她,可能他也有些确信的东西,譬如,她对他的爱——他一直在等她开口,继而在确认她的感情后,以此为筹码,来达到一种她未明的目的。
  计划如此缜密精心,一切尽在他的掌握。
  如果他的目的仅仅只是要她也去经历他曾经因她而受过的伤害,那么就算要她求他一万年也没什么,她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回他的心,世界那么大,她唯一的心愿无非是余生都想和他在一起而已。
  然而让她深深害怕的却是,所有这些全出于她不能确定的猜想而已,在真假当中只占一半的几率,要是——要是万一事实正如临路所言……
  她翻来覆去,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先布起一个迷阵,然后给她留下一点似有似无的蛛丝马迹,让再怎么了解他的她也始终不能确定,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到底想要她做什么?是把他的游戏展开到最颠峰,将她玩弄至对他的爱念欲罢不能,期待有朝一日看着她在他面前求生求死?还是想把情景还原到他们决绝的最初,等待着这一次她是再度放弃还是真正懂得了珍惜?
  万千思绪延伸到尽头皆触及铜墙铁壁反弹而回,怎么也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只绝望地知道,黑暗中看不见的死途无数,而她,从洛阳道那两扇古银的大门在身后关起时已不能回头,只能无助地在他布下的迷宫里找寻不是死巷的出口。
  一颗心空悬在极其脆弱的细丝下无边恐惧,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能会使那根细丝断裂,而她会就此沉亡。
  活路只有唯一的一条,但愿——
  但愿他仍爱她。
  

  (3)

  可能是成年后已柔顺得太久,所以连温暖自己几乎都忘了,一旦对某件事卯起性子,她会有多固执多坚持,不分白天黑夜,她每天不是堵在浅宇就是守在洛岩道占南弦和薄一心的住所,或是在洛阳道占宅的大门外。
  当温柔和朱临路发现不管如何苦口婆心或破口大骂,都无法扭转她不见棺材不流泪的固执时,最后不得不双双放弃了电话和人肉轰炸试图与她沟通。
  而占南弦偏偏就象已人间蒸发,无论她费尽千方百计,永远都是徒劳,连他的影子也见不着丝毫。
  如此反复一周后已是人尽皆知,温暖三番四次闯上浅宇六十六楼。
  履度扑空似乎也在她意料之内,她极其沉默,只是坚持不懈地日复日早出晚归,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苦海无边的守侯上。
  年少时她曾把许多东西都当作理所当然,尤其是对占南弦。不料风水轮流转,今年到她家,现在换她追求他。
  记得那时,假日里不管什么缘故外出,他永远与她携手出现,从不会放她一个人落单,而要是他没空,她也没兴趣独自参加什么活动,宁愿留在家里等他忙完来找,久而久之,他们生活的全部就是对方,两人活在甜蜜的小世界里,每日只要有着对方已觉心满意足。
  占南弦宠她甚至远远超过她的父亲。
  每个周末他都会早早过来,因为他需要花一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的耐心,才能把她哄起床来吃他认为重要的早餐。
  只要温和与温柔不回家吃晚饭,不管他人在哪,都会六点前准时过来为她煮三菜一汤,因为他知道她不喜欢外卖,在没人照顾的情况下肯定是抓起饼干水果随便了事。
  不管她怎么生气,怎么打他,怎么跟他吵架,怎么把他赶走,半小时后他一定会再出现,至少也一定会给她电话,因为他知道她的火花脾气维持不到十分钟,过后就会觉得委屈,会很郁闷地想他。
  她的所有衣物,从外到内连鞋袜帽子手帕,全是他一手包办。
  第一次来潮,是他一项项教导她生理知识。
  生病发烧,是他彻夜不眠陪着她在医院的病房里。
  从前的每一分每一秒,全都是一段让人柔肠百转的回忆。
  所以,她很想很想知道,她必须得知道,最后见到他的那一晚,他俯首在她耳边轻吟的究竟是“这一次”,还是“最后一次”?那时她的神志被他缠得凌乱混乱,而他说得又哑又低,她根本没有听清。
  温暖向浅宇地下二层总裁专用电梯紧合的镜面轻呵,然后用指尖在薄汽中,一遍复一遍勾画那双含星的眼睛。
  “温暖。”一声轻喟让她倏然回首。
  高访站在五米开外,不远处的员工电梯正缓缓合上。
  她微微失望,“是你。”
  “适可而止吧。”
  “我的要求不高。”只要他肯见她一面,哪怕只一分钟。
  “你的行为已经给我们带来了很大困扰。”
  “有么?”她微微一笑,虽然每次出现都会让浅宇所有员工第一时间停下手中工作,竖起耳朵收听一层层传递上去的最新进展,但起码,她还懂得没给他们引来其他不必要的麻烦,譬如记者。
  “南弦的性格相信你比谁都了解。”
  她当然了解,他想做或不想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他分毫,只是,“高访,我相信他也比谁都了解我的性格。”
  既然他要把她逼得无计可施,她会出此下策不是应在他意料之中?
  “温暖,听我劝一次,回家去好好休息,暂时别来了,等南弦回来我会告诉他你来过。”
  她垂首,“谢谢你,不过……我还是想等到他回来。”
  高访无奈地摇了摇头,“等到了又怎么样?能改变现状还是能改变结果?你何苦——”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然而那不忍出口的几个字,在他爱莫能助的眼内已表露无遗。
  她何苦——如此辛苦自己,又为难对方。
  背挨着电梯慢慢滑坐在地面,她习惯性地将脸埋入膝头,抛开一切这样苦苦守侯,到头来,他派人来叫她走,她在黑暗中笑,“就算想我死,也应该让我做个明白鬼是不是?”
  “他过两天回来。”高访轻道,“会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婚讯。”
  温暖紧紧咬着膝头的裤子,衬衣内田黄石触着的心口不可抑制地又隐隐刺痛起来,她听到空气中飘起一把嘶哑无助的声音,说话出口才知道原来发于自己。
  “你走,走开。”
  原来一切推断都是敏感和多余,原来不管她知不知道背后的事实,他的目的那么明确,就是决意要和她一刀两断。
  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这一次,还没与他正面交锋,她已全盘皆输。
  她的死缠烂打除了让自己显得如斯卑微外,再无别的意义。
  可是,她那么,那么爱他。
  背靠着电梯门,伏在膝上无人看见的脸,再忍不住泪如雨下。
  

  (4)

  “你是不是真的疯了?!”门口开处,温柔直冲而入温暖的家中,把一样东西摔在她的面前。
  温暖不答,只是拣起跌落地面的请柬,打开,君凯酒店三楼牡丹厅,下午三到五时,底下是占南弦的签名,不知道原来是发给哪家报刊。
  “谢谢。”她说。
  “温暖!”温柔懊恼地跌坐在沙发里,“你到底还要疯到什么时候?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你打算就这样跑去他和薄一心的记者招待会?让所有人都经由明天的新闻头条把你当一个笑话看?”
  温暖看看表,应该还来得及,“我想去剪头发。”
  温柔呆住,双手掩脸,再抬头时大眼里满是悲哀,“温暖,我——”
  “姐。”温暖打断她,“你要不要去做一下保养?”
  两行眼泪从温柔美丽的脸庞上滑下,仿佛悲伤已经去到尽头,她反而变得平静,“我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铁石心肠的人。”
  温暖蹲下去,轻轻拥抱她,“今天真的不行。”她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改天,改天我们好好谈一谈。”
  温柔拭去泪水,摇头,“不用了。”
  温暖将脸埋在她的手心,“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虽然这十年来你从不想听。你走吧。”
  “你知道——”温暖艰难出声,“我从来没怪过你。”
  “是吗?”温柔扯扯嘴角,“你从来没怪过我?”
  温暖咬唇,温柔不相信,此刻不管她说什么,温柔都不会相信。
  “你不怪我?如果你不怪我,又怎么会让那件事至今还压在我心里?这十年间,你从来不肯给我一个向你道歉的机会……我们是亲生姐妹,你对占南弦——爱到了连自己都不要,但,对我呢?”
  温暖不能置信地抬头,她仰望着温柔,眸色竟然无波,只是静静地问,“你以为——我是故意的?”
  温柔反问,“你能让我怎么想?”
  温暖起身,想笑,却发觉自己怎样也笑不出来,她们是亲生姐妹。也许正因为太亲了,所以最应该相互了解的人反而在交错之后变得陌生,不是面前有鸿沟,而是在本应最亲近却日渐相离的背后。
  温柔认为她避而不谈是为了惩罚。
  温柔认为她不爱她。
  正如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姐姐竟会对自己有如此误会,原来温柔也从不了解,她的妹妹不管做什么想什么,但有样东西从小到大永不会变,就是不撒谎。
  那一刹她觉得无比悲哀,连解释都失去了力气。
  “姐,谢谢你帮我弄到这份请柬,有什么话我们以后再谈。”

====

  以时速超过一百三十飚在马路上时温暖想,一切都会变成习惯,从这样疾驶的速度直视车流塞涌的路面,她已不再感到害怕,既然占南弦想一把将她推下悬崖,让她经历他曾经的恐惧,她又何妨飞给他看,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手中的方向盘在某秒失稳而已。
  车厢里如旧环绕着歌声,很老的老歌,原本应是梅艳芳的胭脂扣,此刻播的却是张国荣所唱,那低沉婉转,慢悠轻息一句“只盼相依”,乍听之下恍见其人,觉得十分凄酸。
  似乎还在不久前,那出戏,是他们一起演,这首歌,是他们一同唱,可是眨眼之间竟已双双离世,离去时还不知各怀着多少遗憾心事,她想,不知道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是否已经重遇?
  不知道如果此刻她也去了另一个世界,是否会让某个人想与她重遇?
  神思恍惚间车子已顺利驶到君凯,她步入二楼的美发沙龙。
  年轻的发型师挽起她的长发,惊疑不定,“小姐,你确定要剪掉?”
  “是。”
  他一脸惋惜,“留了有四五年吧?这么好的发质剪掉很可惜啦,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她合上眼,“请快一点,我赶时间。”
  也许别的女子会是长发为君留,短发为君剪,但她不同,当初之所以留长,不过是想改变短发时的心理习惯——每次从浴室出来,都不期然地渴望仍然有一双暖洋洋的手掌为她拭发,而这种念头会刺伤自己。
  如今剪掉,也只是不想在占南弦即将开始的招待会上被人认出,仅此而已。
  自然而然地,她又想起了Sinead O'Connor的绿眸和光头,是否那个歌女,也曾想过从头开始?
  长发大把大把落在面前。
  有歌词说,只需要这样,就可以剪断牵挂。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从头开始,譬如她,就无人肯给她重来的机会。
  
  
第十六章 病变,结束
  (1)

  穿着衬衣牛仔裤,垮着大大的帆布袋,戴上浅啡色纤维片的眼镜,胸前挂着数码相机和录音笔,手中一块方帕捂着鼻子和嘴连声咳嗽,递上请柬后温暖就这样混进了人来人往的记者招待会场内。
  牡丹厅里人头簇拥,热闹的景象让每位新入场的人都如她一样怔了怔。
  “不是说才邀请五十位记者吗?这里怎么看都超过两百位啊。”身后传来低声议论。
  “开玩笑,这可是占南弦第一次正式接受媒体采访,有哪个同行不挤破脑袋想办法钻进来?就算没有独家新闻,回去写一两版花絮也能提高不少销量。”
  大厅中央的主位是以百褶紫蓝天鹅绒团簇着的长桌,长桌前为记者而设的十排软椅早座无虚席,就连两旁过道也已被扛着摄像的职业人士抢占一空,大家都在等待的空隙中交头接耳。
  温暖移步到一个几乎是死角的角落,这荒僻一角不起眼到别说前面的人不会回望,就连偶尔从她身前走过的人,都不会有意识偏过头来看她一眼。
  准三时正,当几道人影从长桌旁边的侧门走进来时,全场起立。
  站在所有献给他的热烈的掌声背后,那一刻她只想落泪。
  思念仿佛走了十万光年,又仿佛从地球诞生走到了毁灭,她已经追寻了他那么那么那么久。
  射灯交织下长桌明亮,居中而坐的他连外套都不要,只见式样别致线条简洁的白衬衣,映得俊美面容似阿修罗又似天使,慑人的眼瞳依然闪耀着清亮星光,便连习惯性微弯的唇角都丝毫无变,浑身上下雍容淡冷,贵气闲雅。
  伴在他身边的薄一心美颜令人惊艳,笑眯的眸如两泓水月,望向他时柔情万千,这对金童玉女令温暖想到一个古典的词,贤伉俪。
  长桌后,薄一心脸上笑颜完美如昔,只是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会临时改变主意?”
  “恩?”漫不经心地应着她的话,占南弦的眸光停在右手掌心,手机屏幕上左下方有个小红点正一闪一闪地发着提示,他打开,接收从卫星发来的信息,然后把卫星拍摄到下传而来的图片一一看完。
  明白到他不想多谈,薄一心只得改变话题,“美国那边都谈好了?”
  他抬首,梭巡的眸光最后落在人群中的某一点,“大方面我已经敲定,细节留给欧阳慢慢去谈,再过一个月对方会来香港,到时候我去签约就可以了。”
  他收回淡冷视线,转头问薄一心,“如果女人突然把长发剪短,这意味着什么?”
  薄一心一怔,“通常是想结束过去,重新开始吧。”
  占南弦勾起薄唇,“结束过去?”放下手机,他环视全场,微微一笑。
  待位的工作人员马上遥控打开扩音系统,一切在几秒内迅速就绪。
  占南弦扬声道:“感谢各位来参加一心和我的招待会,今天主要想讲两件事情,第一件就是——最近大家都很关注的一心和潘家二公子的吻照事件。”
  现场有记者插话,“有知情人说,薄小姐和潘维宁的照片是朱临路提供给报社,想籍此报复占总裁之前和温暖闹出的绯闻,不知道占总裁对这个说法怎么看?”
  “朱临路先生有没有给报社提供过照片我不清楚,不过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各位,报纸上所登的那一张照片是假的。”
  薄一心微笑着接过他的话,“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整件事其实是一个人为错误,电影公司未经我同意就擅自把我和潘维宁先生的照片用电脑合成,然后发给了报社,想以此为我担纲的新片进行炒作。”
  场下哗然,没想到纷纷扰扰那么久,原来不过是招老套的冷菜翻炒。
  只有站在角落里的温暖,似发呆又似了然地远远看着长桌后的两人。
  不能怪她会踩进他的陷阱,实在是他的圈套设得无懈可击。
  那么巧,他和她年少时的合影被披露了,仿佛在向她暗示他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又那么巧,薄一心和潘维宁的照片同时也登上了报纸,仿佛在向她暗示他和薄一心其实毫无瓜葛。
  他就象一簇凭恨而燃的火焰,别有用心地向她这只愚蠢的飞蛾发出种种诱惑信息,而她,竟真的信了,就那样奋不顾身地扑去洛阳道,此刻她终于想起克里斯蒂笔下大侦探波洛的台词:世界上真正的巧合是很少的。
  那个在镁光灯照耀下勾出绝世微笑清智锐睿的男人,那个对记者们花样百出的问题答得凝练得体幽雅自如的男人,那个为了他的女人站出来应对全世界的男人,根本无法与记忆中深夜里在她窗外守候的痴心少年重叠。
  他的眸光不经意间扫来,仿佛是种错觉,似乎定睛看了她几秒。
  而她的视线回落在他交握于桌面的双手上,他左手无名指戴着的那枚铂金净戒闪过一线亮光,在那刹深深刺伤她的眼,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确然来错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明悟,为什么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曾与她暗示,他不再是她的弦,苏轼的词无端涌上悲凉的心口,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与她,在此刻纵使相逢,也已应不识。
  原来,一个男人和他的少年,隔着记忆被纷乱的尘世拉开,会远至不仅只是三万英尺的距离,原来,这就是她一直不肯面对的现实,他已不再是,早已不再是她的弦。
  “小姐?你没事吧?”有人压低声音问。
  无意识地回首,直到对上旁人讶然的注视,她才恍觉自己在流泪,方帕迅速掩脸,隔阻了数道疑惑的目光。
  

  (2)

  “占总裁,请问你和温暖到底是什么关系?”现场有记者扬高声音问。
  她转身离开,答案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如同外头是晴天还是阴天,不管她知道与否,它都不会改变。
  “温暖——”
  身后从远处传来的熟悉嗓音低如魔咒,迎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她在拥挤的人群里执意前行,离门口还有五米,再过五米她就可逃出生天,“借过。”她不住轻道,说话出口才发觉全场都在屏息等一个人的答案,自己细微的声音在寂静中惹来小范围窥望。
  “她是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人。”
  她在突发而来的喧哗声中闪身穿行,径直走向门口,还有三米。
  “占总裁,能不能讲详细一点?”
  “我们是彼此的初恋。”情绪适度的和悦声线从空气和人群中传导而来,听进她耳中感觉那么陌生,且觉得好笑,又一个美丽的圈套么?还是早就事先演习的标准答案?忽然记起有个作家写过两本书,曾经深爱过,如何说再见。
  “占总裁,可以谈谈你和温暖的恋爱经历吗?”
  “认识她时我才十六岁,那段感情没维持多久,三年后我们就分了手。”
  他的说话似远在天涯,又似近在咫尺,嗓音中一抹显而易辨的怀念和遗憾与她心头信任毁灭后的冲击形成奇特交织,明知答案已经不再重要,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慢下了脚步。
  她慢慢回首,看向人海的另一端。
  那整整半个多月来拒绝不肯见她的人,眸中两簇星光似一直定定盯着她的背影,看见她回身,面带冷色的他微讥微诮,还微恼微恨地弯了弯唇,她的心口控制不住微微一颤。
  “占总裁,我想问在那段纯真的恋情里,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印象最深?让我想想……有一次我们聊电话,从晚上七点一直聊到十二点,两个人都舍不得挂掉,不过十二点是她必须休息的时间,再晚她第二天会起不来,所以我还是强迫自己放下了话筒。
  “可是挂了后心里却想着她郁闷的嘟囔,人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于是索性坐车到她家,因为太晚了怕影响她休息,所以我没上去,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我就站在楼下,看着五楼她的房间,有一种——异常满足的感觉弥满心田,记忆很深,但是——难以形容。”
  半垂眼睫的身影揉合着唇边浅笑,仿佛陷入回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忽然看到她的窗户被推开,她穿着睡袍出现在月光中,微微仰起脑袋看向天空,当时我心里蓬地一声,象有什么非常美好的东西很激荡地炸了开来,只觉得此生再不会有别的一刻更能让我狂喜的了。”
  有女记者发出轻微叹息,似被他所描述的情景打动。
  占南弦抬起了头,很轻很轻地道,“然后,她看见了我。”
  这一次温暖终于肯定不是她的错觉,他的眸光确是向她远远扫来。
  那夜看到他时,她快乐得几乎蹦起三尺高,马上飞扑下楼,与他紧紧拥抱谁也不肯放手,然后她把他偷偷带回房里,那是她第一次在他怀内入眠,单纯的相拥而眠,翌日他便改口叫她……老婆。
  “占先生,既然你们感情这么好,为什么会分手?”女记者惋惜地问。
  回忆带起的微暖瞬间从他脸上消失,他勾唇,漾出一丝迷离的笑,“分手是温暖提的。”
  “是什么原因导致她提出分手?”
  “这些陈年往事我们可以稍后再说。我今天要谈的第二件事是,和温暖分手之后我经历了一段非常黑暗的时期,在这段让我受尽折磨的日子里,是一心一直陪在我身边,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占总裁——”
  占南弦作了个暂请安静的手势。
  “其实今天召开这个招待会的目的,是想告诉大家——”隐藏了淡冷的眸光不期然飘向门口,唇边微笑似渗入一丝外人不明的寒凉,“一心已经有两个月身孕,我们的婚礼定在九月九日,届时希望各位赏脸光临。”
  几句话惊得全场起立,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带头热烈鼓掌,刹那间厅内掌声如雷,所有人满脸堆笑连声道喜。
  在影影幢幢的一排排背影后,温暖一步一步后退。
  这就是他给她的答案。
  时间对受伤的人而言是抚慰伤口最好的良药,对于爱恋的人却是致命的分离毒药,十年沧海桑田,他与她的缘分不知不觉已消磨殆尽。
  陪伴在他身边和他一起走来的早是别个女子,她说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她,他同样说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他,那十年时间已使他们的生活和生命纠缠成团,再也容不下别人,哪怕旧人。
  “占先生,还是有一个问题,温暖到底为什么提出分手?”
  眸光掠向已退至门边的那道潇湘身影,占南弦靠向椅背,唇弧一弯,“你们何不问她本人?”
  这句话无疑引起极大震撼,所有人无不回头,视线沿着占南弦望去方向的朝温暖汹涌射来,一双双凝聚成火眼金睛逼人现形。
  旁边的记者迅速向她包围过来。
  “温小姐,你今天为什么会来参加这个招待会?”
  “请问温小姐,当初你和占南弦分手的原因是什么?为了朱临路吗?”
  “温小姐——”
  温暖一手掩耳一手遮睫,无措地想避开淅沥不断的镁光灯和人潮。
  慌乱中从指缝间仍然一眼看到,那个与她分隔在人海两端的肇事踊者,脸上正挂着淡而远的神色冷眼旁观,薄一心依在他身边,轻轻挽着他修长手臂,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看,两人都堪称完美绝配。
  纷繁嘈吵中忽然涌进一声无奈到极点的叹息,“暖暖。”
  漂浮无依的心终于遇到了救命稻草,她发狂地推开所有人,冲过去偎进朱临路怀内,她紧紧抱着他,脸埋在他胸前,嘶声哑语,“我们结婚吧。”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以为她坚强得足以承受这一切……为什么……
  黑暗中她想发问,张了张嘴,却问不出来。
  朱临路轻轻叹息,说不出怜爱地轻抚她的后脑,“都是我不好,没有早应承和你结婚。”
  精瞳迎上厅内那道目光森冷的白色身影,他怒意和嘲讽共生,“如果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是有因缘的,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上天安排他与你相识,最终不过是为了成全你和我?暖暖,我们现在就去结婚。”
  她在他怀里无意识地应道,“恩……”
  模糊中在颊边摩擦的柔软面料变成了白色棉恤,熟悉的怀抱和扎实肌理与当年无异,青春蓬勃的心在他胸腔内一下又一下地跳动,和着血液汩汩溢出爱意,脑后再度被他暖热的掌心怜爱地抚住……不需要毛巾吗?
  她痴然而笑,“最喜欢你帮我擦头发了。”
  “暖暖!”
  她的身子猛然被人推开一臂之距,一声惊惶暴喝如闪电劈入她不清的神志。
  似有精气从四肢百骸往外游走,脑袋晕旋不堪,她用力甩了甩头,幻觉停顿,魔影和魅声变成了清晰的嘈杂,她抬眼,勉力接收从头顶灌入的一丝清明,茫然不解为何朱临路脸色大变。
  “你怎么了?”
  为什么她好象很想笑,膝头一软,已被他拦腰抱起。
  “醒醒!快睁开眼睛!”朱临路气急败坏的声音钻入她越来越模糊的意识,“我带你去看医生!暖暖!暖暖你醒醒!占南弦!你最好祈祷她没事!!”
  

  (3)

  要过十天,十天之后温暖才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病情。
  从入院伊始她就昏迷低烧,吊了一夜药水热度也不退,连续三天没睁过眼,只是嘴里不停地发出模糊的呓语,温柔被吓得半死,只差没逼迫看着她们两姐妹长大的世交叔叔主任医师周世为,要他二十四小时守在温暖的床前。
  直到第四天,温暖才勉强能认出人来。
  第五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但仍无法起床,只觉全身上下没一处正常的地方,扁桃体,咽喉,上呼吸道和支气管全部肿痛,连吞咽口水都困难,声带完全失声,要什么不要什么,除了点头就是摇头。
  热度退后转成伤风,眼泪鼻涕一起来,塞得她脑袋闷痛难当,身上还发出大片红疹,而由于除了药和水连续多日吃不下东西,胃已变得神经性淆乱,不吃就痛,一吃就吐,完全无法进食,只能靠输液维生,由是双手手背全是青紫针痕。
  她虚弱得连抬手抹虚汗这样的动作,都象足了电视里的慢镜头,是一秒一秒,异常吃力迟缓,喘着气完成。
  无法离床,活动范围只限于是躺着还是靠着床板稍微坐起,半躺的时间超不过十分钟,因精神无法支持,复又得躺下去,意识间歇性混沌,仿佛魂魄早已离体飞升,徒余一身皮囊不肯腐坏,在人世间作最后抗争。
  到了第七日,半夜忽然在虚梦中醒转。
  看到自门缝外往房内投下一线白光,光上有人影闪动,她以为自己眼花,把眼睛闭上再睁开,果然什么也没看到,再闭上睁开,依然什么都没有,迷糊中人复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是清晨,见到已好几天不休不眠的温柔趴伏在她的病床床沿,脸色灰白,头发凌乱,衣服皱痕明显,过往一切如潮水般涌上温暖的心田,凝视温柔疲惫中沉睡的脸孔,在该刹那温暖完全放下了往事。
  第八天她的胃翻江倒海,吐得肠子都翻了却只吐出一口苦水,奇异的是,吐完之后胃腹反而平稳下来,人渐觉精神,中午和晚上已可以吃下五分之一碗的稀粥。
  同样的情景在下一日重复上演,胃里闹腾,恶吐,吐完反常地精神转好,勉强可以进食——每顿她只吃得下几调羹的流质食物。
  夜里依然不平实,漫长夜半,每两小时即从梦中咳醒,睡睡咳咳。
  清晨朦胧,翻身间两眼骤开刹那再次幻觉凝聚,似见一道人影立在她盖着床单的脚边,半透明的长身,幽然淡黯的眼眸,心里想不可能的,复眨眼后也不知是幻影消失还是她又沉迷睡去,翌日清早醒来,只觉依稀一梦。
  仍然无法象平常一样饮食,但已感觉精神好转良多,晚饭后温柔用轮椅推着她出去散步,从前所熟悉的自己的身体,大病初愈后仿似已成陌生之躯,此时再见花草人树,恍惚中只觉如同隔世。
  她想站起来,膝盖却酸软无力,腿轻飘飘的似没着体。
  紫藤架下,晚风习习,右手指尖习惯性拂向鬓边,落空时才记起,早在上一世已剪掉三千烦恼丝,忍不住微微失笑,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
  原来,已成今古。
  经历有生以来最大病劫,灵魂往他世转过一趟后人似被点化,心胸豁然彻悟,只觉世间种种都不重要,即使景再好,情再深,呼朋唤友或树仇立敌,再怎么投入,若注定无福消受,所谓良辰美景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影。
  夜半时分,深静悄暗,月光从窗外洒进来。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温暖被惊醒,迷茫中看向站在门口的暗影,有两道幽如渊潭的眸光落在她微微惊惶的脸。
  占南弦在原地站了良久,直到她从迷朦中清醒,脸上惊惧的神色慢慢退去,他才缓步踱到床边,拉过椅子坐下在她跟前。
  “南弦。”她轻声道,右手从白色被子里抽出,抬起向他。
  他伏下身来,握着她的手,把脸颊贴上她的掌心,合上眼轻轻摩挲。
  好半响,他才轻柔道,“我真的恨你。”微微沙哑的声线带出无人知晓的凄酸,埋在心底已多少年。
  她苦涩地轻裂嘴角,“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他轻吻她的指尖,每一根,然后逐一噬咬,“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记住,在你对我的恨如同我恨你一样深之前,你不能死,不能走,不能有事。”
  她惊惶,不安地看着他,“你要我……恨你?”
  “单方面的爱无法维持太久,很容易就会被时光冲走,如果爱和思念没有变成又深又痛的恨,也许我早已经遗忘了你……”他俯身,微悄气息在她的唇边徘徊,如同亟欲勾魂,“恨我吧,用你爱我的心来恨我,用你的恨来牢记我,用我曾痛彻肺腑的思念,来还给我……用你的恨,来还我的恨吧。”
  “南弦……”她惶惑无助地抓紧他的手,为什么要她恨他?他明知她无法做到,恨他,最痛的那个人只会是她。
  他喃喃细语,“暖……你不明白,只有当你象我一样,爱一个人爱到无比痛恨,恨到自己几乎发狂,恨到了锥心刺骨万念俱灰求死不能,只有尝过那种滋味你才会领悟,我曾经爱你多深……只有当你恨我,当你的心经历我所经历过的,你才会了解,这些年来我等你等得多苦,曾多痛和多绝望……”
  一滴冰凉透明的水珠,从他一动不动的长睫,滴落在她的掌心。
  “就算是千针齐刺,也比不上你离开后我心头万分之一的惨伤……你知道吗?如果你不回来,这一生我无法复原。”
  她作声不得,胸腹中涌起的痛楚堵得心口几乎不能呼吸,只想牵他的手去就自己的脸,无能为力地想籍此让他心安,想告诉他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伤他这样深,想拥抱他抚慰他,想和他倾谈很多很多说话。
  他反握她的手,站了起身,手掌既眷恋不舍又决然绝然地,轻轻从她的指缝间滑走,只有语声依旧轻柔,“恨我吧,只有这样我才知道,这一次,你爱我有多深。”
  “南弦……”她惊惶地看着他悄然后退的身影,急声叫了起来,“别走!南弦……我知道我错了,这次一定不会再和以前一样,我再也不会离开,我发誓!再也不会,求你信我一次,不要走……南弦……南弦……”
  西下的斜月隐入黑云,寂夜中诡异地“砰”声一响,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尖锐得惊魂,令人从床上扎起。
  黑沉沉中温暖左右望望,不知自己在何世何方,直至感觉到手背上传来扯痛才恍然明白,是她别着针带的右手打翻了床头的水杯。
  静悄中忽然听见缓慢的轻微的嗑吱声,象是有人从外面合上还是拧开了门锁。
  她马上紧张地瞪向门后,离奇的梦境仍然清晰地盘踞脑海,还没来得及感到害怕,电光火石间已脱口轻唤,“是南弦吗?”门外一片死寂。
  她倾耳细听,黑暗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她一动不动,定定看着门板,静等良久,直等到精神疲乏,终于确定那细微声响不是梦中残余就是错觉,重新躺下缩回被子里,困意涌上,潜入睡界时她嘴中无意识地轻轻喃道,“南弦……”
  不知过了多久,微风穿窗而入,与回廊的风息连成气流,将门扇轻轻扯开一线,廊道里的灯光沿着门缝切入,在房中投下细长的白光,过了会,似乎微风又过,那一掌宽的白光慢慢收缩为三指宽,然后两指,接着细成一线。
  最后伴随着一丝微不可闻的合上门的咯嚓声,全然消失。
  病床上温暖在呓语中不安稳地翻了个身。
  
  

  (4)
  
  发作得毫无缘故如山倒来的一场凶猛大病,在去时似抽丝。
  恢复缓如一点一滴,又过几日,温暖感觉元气终于回来了百分之六七十,虽然说话鼻音仍然沉重,身体仍时出虚汗,咳嗽还在继续,嘶哑的声带也未完全恢复,但已有精神看看电视。
  新闻里说浅宇的代中收购案已发展到白热化阶段,原本计划周详且进展顺利的案子,因朱令鸿不知从哪里拉来了大财阀的支持而陡生波折,双方持股不相上下,已成近博之势。
  此外,因收受佣金而闹出丑闻的原大华老总杨文中已被正式落案检控,目前保释侯审期中,等待开庭日的到来。
  占南弦在洛阳道的房子也终于被媒体刊出大幅图片,极尽文字奢华地介绍,可同时容纳五百人的宴会厅预备在他和薄一心的婚礼当日首次对外公开宴客。
  温暖正看得专心,不意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走了进来。
  仔细一看,竟然是杜心同,在她的身后还跟着郭如谦。
  温暖意外而惊喜,“几个月了?什么时候结婚的?怎么连消息都没有?”
  郭如谦牵来椅子小心地侍侯杜心同坐下,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没结婚,心同不肯。”
  杜心同白他一眼,转而对着温暖啧啧连声,“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那时对我不是很凶吗?怎么,现在斗不过薄一心了?那天的报纸真是精彩啊,看得我简直心花澎湃,如果不是温柔一直不肯告诉我你在哪个医院,我早想过来当面对你表达景仰之情了。”
  温暖无奈地摇了摇头,“别告诉我你的新工作是靠这条毒舌混起来的。”
  “奇了怪了,我明明和你不是很熟,你怎么就那么了解我。”
  温暖莞尔,看向郭如谦,关心地问,“郭经理还在代中?”
  朱临路辞职时带走的全是业务和管理人才,技术那边并不曾动,如果浅宇成功收购代中,那么郭如谦的身份可能有点尴尬,不知是否已提前作打算到时何去何从?
  就见郭如谦和杜心同对视一眼,神情显得略为窘迫。
  温暖微微一笑,“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就直说吧,毒妇。”
  杜心同抗议,“我现在可是孩子的娘,别把我叫得那么不积德好不好。”说完瞥了郭如谦一眼,闷声道,“你自己说吧。”
  郭如谦不安地低着头,“温小姐,对不起,其实……我,我一直和管学长有联络。”
  温暖怔了怔,心念电转,浅宇、代中和益众的种种刹时在脑中飞掠而过,渐渐全部归位串成一条清晰的线,顷刻后她恍然大悟。
  占南弦越是不给任何解释地以郭如谦个人请辞为由让他离开浅宇,业界就越想知道郭如谦出走的真正原因,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招欲盖弥彰反而会使众所周知郭如谦其实是被革职,由是朱令鸿也就越相信他和浅宇确实是撕破了脸。
  郭如谦的技术才能在业内小有名气,在朱临路把他引进代中后,朱令鸿就算未必尽信,但在人手告急的情况下也不得不暂时倚重他,由是他便乘机建议朱令鸿和 ODS合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为什么占南弦可以先发制人,在代中和ODS签定合同前就已经无声无息地把ODS买了下来。
  就算朱令鸿选的不是ODS而是别的公司,结果也会是一样,只要郭如谦把消息告诉了管惕,占南弦都会想方设法把该公司买下来,造成代中对益众最终违约。
  杜心同愧疚非常,“对不起,温暖,我也才知道不久,没想到会是这样,当初你帮了大忙才把他介绍进代中,谁想到他却……我觉得真是很对不起你,为了这件事我已经和他吵翻了天,我跟他说了,如果没有取得你的谅解,我决不会同意结婚!”
  温暖侧头想想,问郭如谦,“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帮浅宇做事的?”
  郭如谦红了红脸,“是在我和心同陷害你之后,其实离开浅宇前的最后那天管学长有帮我向占总裁求情,占总裁已经答应只是撤去我副经理的职务,薪资减三分之一,但还是可以让我继续留在浅宇工作,我知道后还没来得及告诉心同,没想到她去找你帮忙,那么巧她回来和我说时刚好被管学长听到了,所以,所以就……”
  温暖理解地点点头,“所以管惕和占南弦就顺水推舟。”
  “什么顺水推舟?”人没到声先到的朱临路大踏步从门外进来。
  “朱、朱总。”郭如谦紧张得结舌,和杜心同两人神色局促到了极点。
  朱临路的眼光在他们三人脸上狐疑地扫过,笑了笑,坐下在温暖的病床边上,不说什么。
  温暖微笑着对杜心同道,“你们先回去,赶紧去补办喜酒,别等孩子满月了还没寄请柬给我。”
  杜心同嗫嚅一下,温暖已摇了摇头,“没关系的,他不会介意。”
  在两人离去后朱临路才捏捏她的鼻尖,“谁不会介意?说我吗?”
  “恩,你当初答应我让郭如谦进代中时,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他会帮浅宇做事?”
  “不算百分百猜到,但确实有想到这个可能性。”
  “为什么你会想到有那个可能?占南弦也不过是临时起意而已。”
  “所谓知己知彼,在生意场上了解对手的性格很重要,我觉得有可能的原因很简单,郭如谦实际上并没有给浅宇带来实质性的损失,以管惕和郭如谦的交情不可能不为他说话,更别说管惕本来就有能力保住他,占南弦又一向不过问主管的职权行使,在这种情况下,郭如谦却毫无悬念地迅速从浅宇离职,多少会让我觉得跷蹊。”
  温暖感喟,“我对你们这群人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以我才说,以你这种还没入门的道行,怎么可能斗得过占南弦?”
  温暖微涩,“在感情里有必要斗智斗勇吗?”到最后也许不过是两败俱伤。
  “你不想,但对方偏要,你怎么办呢——”朱临路忽然打住,笑了笑,改口道,“其实也没什么难办。”
  “哦?你有好主意?”
  “我已经决定了,不如一次把你以后的难题全都解决掉,免得你什么时候再来一场这样的大病,简直把我吓个半死。”
  温暖轻轻一笑,“临路——”
  “暖暖。”朱临路打断她,一脸严肃,“我决定同意你的求婚。”
  笑容瞬间冻结,温暖呆看着他。
  “你没忘记还欠我一件事吧?我现在就向你要求,暖暖,我们结婚。你要么和我结婚,要么继续发蠢对他痴心不改,这次你必须二选其一,再没有商量余地。”
  

  (5)

  温暖出院那天,温柔早早到来帮忙收拾东西。
  “检查报告都出来了没?周叔叔怎么说?”
  “今天还没见到周叔叔。你放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已经全好了。”
  “我拜托你下次玩什么也别再玩这个,你才住了十天医院,我已经觉得自己短命了十年。”
  “让你担心了。”温暖垂头,犹豫了一下,才缓声道,“对不起,那一次……没去看你。”
  温柔有点不置信地定睛看着她,“你确定你病好了?”
  温暖啼笑皆非,“我确定我没再发烧。”
  温柔陡觉眼眶有些潮润,“你知不知道,你有时真的很让人受不了?”
  以前一百次想谈时,她一百次都拒绝,在她生病之后,自己已决定把往事全部用血液缠成结石,永远埋在心脏最深处,想着只要她健康,只要她没病没灾就行了,还有什么好忏悔好求解的呢。好不容易才打定主意遗忘一切,她偏偏这个时候却挑起话端来。
  “姐,你怪我吗?”
  “如果说我心里一点都不介意,那是假的。”她自杀呢,唯一的妹妹竟然从始至终不去医院看她一眼。
  “那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所以就借着筹备爸爸的追悼会给自己籍口不去。我总在想,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躺在医院里,我很怕,怕再见到我会让你情绪又变得动荡,姐,如果那时你再出什么事,我不是短命十年,我想我们一家四口……会在天堂相聚了。”
  温柔沉默许久,然后自嘲地笑笑。“是啊,该怎么面对呢?一方面很失望你对我不闻不问毫不关心,另一方面心里也很矛盾,在想如果你真的来看我了,我们又能说什么呢?”两姐妹面对面无话可讲,那情形会更让人难过吧,所以相见还确实不如不见。
  顿了顿,她别过头望向窗外,“你呢,温暖,你怪我吗?”
  温暖毫不犹豫地摇头,“我发誓,从来没有,整件事从头到尾是我自己处理不周。”
  薄一心说得很对,她太娇纵,自以为是,把占南弦对她的感情当成了理所当然,以至后来弄成那样……
  “我真的很后悔很后悔。”只是,一切都不可能重来了。
  她的声音低下去,“还有,关于爸爸,我想告诉你——”
  “温柔!你别太过分!”未完的说话被一声暴喝打断。
  两人愕然看着从门口大步走进来的陌生男子,那神色不豫线条棱刚的五官和高大身影,依稀给温暖一种似曾相识感,思维飞快往记忆库里搜索,曾在哪里见过?
  她正在迷惑中,温柔已惊讶脱口,“执隐,你怎么来了?”
  凌执隐一把将她抓到面前,脸容隐恼,“下次别再让我找不到你。”目光移向坐在她身旁的温暖,微微怔了怔,下一刹恍然想起什么,神色间迅速浮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厌嫌,“原来是你。”
  温柔张圆了嘴,“你——你们认识?!”
  温暖轻拍脑袋,终于想了起来,微微一笑,“不认识。”只不过是曾经有过一次交通摩擦而已。
  “这就是你妹妹?”凌执隐隔膜而无礼地把温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
  温柔语气不悦,“你想死了是吧?给我客气点。”
  凌执隐一脸不以为然,“你口口声声说因为要照顾妹妹,所以一直不肯跟我回新加坡,可是以我曾亲眼所见你这个妹妹的恶劣,我实在看不出她有哪一点需要你照顾的地方。”
  “你胡说什么!”温柔狼狈地狠踢他一脚,“快给我闭嘴!”
  凌执隐手一勾将她拦腰揽进怀内,完全当温暖不存在,“我还以为你妹妹是什么十几岁不良少女,非得你每个周末都去盯着,原来已经是成年人,她自己不会对自己负责吗?要你管那么多,你快跟我走!”
  温柔尖叫,“你疯了!快放开我!”
  温暖正看得目瞪口呆,一只手指直直指到她的鼻尖前,凌执隐毫无感情地道,“我不知道你和温柔之间发生过什么,不过她已经用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珍贵的三年时间来还给了你,我希望你到此为止。”
  “凌执隐!你有完没完!温暖你别听他胡说!”温柔火大地手脚并用对他又打又踢,“你要发疯滚到外面去!我要和你分手!现在!你给我滚!”
  挣扎中手掌挥过,凌执隐的脸马上被尖尖的指甲刮出几道货真价实的红痕。
  他再次强行扣紧她的双手,怒气被惹了上来,“你竟然打我?”
  温暖直看得轻轻叹气,“这位先生,拜托你先放开她,她手腕都红了。”
  再不放别说温柔打他,连她也要动手了。
  真后悔,那天就应该撞死他,看他还这么嚣张地来抢人。
  凌执隐这才注意到温柔的手腕已通红一片,而她不知是气红还是急红了眼眶,睫内已经涌上雾气,迟疑一下,他松开了手,温柔毫不犹豫一记直拳击向他的小腹,令他发出一声闷哼。
  在凌执隐发作前,朱临路和主任医师周世为一同走了进来。
  “我把出院手续办好了,你们可以走了吗?”目光掠过一脸暗郁站在温柔身后的凌执隐,朱临路裂嘴笑笑,对方向他点了点头。
  一直低头看着手中报告的周世为并没有察觉现场四人之间气氛微妙,径直对温暖道,“检查结果都出来了,基本上没什么,和上次一样,只是心脏下壁ST-T有点轻度改变。”
  温柔一惊,“周叔叔,什么改变?严不严重?”
  周世为抬首看她,有些惊讶,“温暖没告诉你吗?她之前来做过检查,她以前患有心肌炎,引起心肌缺血而造成了心壁轻微损伤,导致心电图上ST段和T波抬高,不过不用惊慌,只是轻度没什么事的。”
  “不如她还是先别出院,等全好再说。”温柔直接将温暖按回床上,含怒责备,“你躺下休息。”
  周世为和颜悦色道,“温暖的身体已经没事,至于ST-T轻度改变,目前世界上还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药物,也没有治愈的先例,它只是心肌损伤的一个后遗症状,对日常生活不会构成任何影响,只要每年定期检查,别发展成重度就没事。”说罢转头看向温暖,神情略显困惑,“温暖你没收到体检报告吗?你以前那个小男朋友还来要走了一份副本呢。”
  温暖原本乍听之下有点怔然,她虽然拆了医院寄来的大信封,却没有细看里面大大小小的十几页纸,再听到周世为说占南弦来过,不禁愕了一愕,似乎无法理解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她侧头,目光从温柔担心的脸迷茫地转到微微皱眉的朱临路脸上,仿佛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的身体状况,眼角眉梢慢慢转向放松,悄然牵出一朵微笑,笑容慢慢扩大,最后在所有人的愕然注视中她大笑出来。
  温柔只觉十分气恼,“你还笑得出来!”
  温暖笑不可抑地挽起她的手步出病房,朱临路从后面跟上来,一把勾过她的脖子,凌执隐也毫不客气地把温柔扯到自己身边,四人一字排开,霸占了整个走廊。
  “你笑什么?”温柔追问。
  温暖点点自己的胸口,“心脏ST-T轻度改变,无药可治,那意思是,从此以后,这一生我都有一颗伤了的心。”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些心伤是无法医治,无法复原。
  仿佛领悟了一个天大的讽刺,她脸上的笑容有如春风拂面。
  而她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令温柔双眼刹时通红,她戈然止住脚步,“你这样,是不是想我再短命十年?”
  温暖收敛起笑意,轻轻拥抱她,“对不起。”不经意间抬头,看见廊道的拐角处走出两道人影。
  一双黑深无底的瞳眸在那一刹撞入她的眼睛,薄烟之色说不出是否蕴涵什么意绪,垂眼时她的掌心全是细汗,仿似整个人从头到脚已走过一趟生死轮回。
  朱临路马上将她搂进怀内,然后温柔也见到了占南弦和薄一心,脸即时一沉,只有不知就里的凌执隐出声招呼,“占总裁,这么巧?”脚腕忽然又挨了一踢,他极度不满地瞪向身边的温柔,这女人今天怎么回事!
  占南弦微微一笑,“是啊,凌总,没想到这么巧。”
  朱临路的目光掠瞥过薄一心身上的孕妇裙,往温暖额头轻轻一吻,柔声道,“机票我已经订好了,过两天我们就飞拉斯维加斯。”
  温柔一怔,“你们去拉斯维加斯干什么?”
  “注册结婚。”朱临路拥着温暖与占南弦迎面走去。
  一丝久违的独特气息飘入嗅觉,她的手肘几乎挨着他的袖管,就这样擦肩而过。
  朱临路侧过身来笑着抛下一句,“南弦兄,有空不妨来观礼。”
  “温暖。”
  足下一滞,目不斜视的她没有回头。
  薄一心说,“我能不能和你谈一谈?”
  朱临路直接将人推进电梯,转过身来冷嗤出声,“下辈子吧。”
  占南弦回过头来,不比平时更暖或更冷的眸光带着隐约淡寒的警示意味投向电梯内的两人,精瞳一眯,朱临路忽然俯首,裂出一抹恶意的弯唇就那样印在了温暖唇上,完全无备的她呆在当场。
  “临路兄。”
  适时插入的说话唤醒温暖的神智,条件反射地飞快推开朱临路,只见占南弦脸上展出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神色,仿佛与她和朱临路全不相识,“观礼我就不去了,不过我早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本来还怕你没机会拆封——温暖,新婚之夜别忘了告诉他,我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凌执隐吹了声口哨。
  还没等朱临路开口,站在凌执隐身旁的温柔忽然一掌扫向薄一心腹部,薄一心惊得后退,跌入手疾眼快的占南弦臂内,温柔还想攻击已被凌执隐制住,“你疯了?!”
  “你放开我!”
  占南弦寒眸带冰,直视在凌执隐臂内挣扎的温柔,“别太过分。”
  “我过分?!”温柔恨急攻心,睫眸一垂,她猛地挣开凌执隐抬腿踢向薄一心,然而下一刹已被凌执隐再次从背后拦腰抱住,将尖叫中的她死死拖向电梯,他大吼,“你冷静点!”
  “你放开我!我要杀了他!他是垃圾!他害死我妹的孩子你知不知道?!医生说我妹生病导致胚芽发育不良!才怀了一个月的孩子就被逼拿掉了你知不知道?!”
  就象这场争斗完全不是为了自己,温暖静静而带点茫然和惊惶地旁观着,直到温柔被凌执隐强行架进了电梯她似乎才清醒过来,意识到闹剧已经结束,她抬手按下关闭键,梯门合上的那刹长睫下流露出苍茫的悲凉,轻轻一抬,便映入了占南弦阴鸷暗沉的瞳子。
  无缝闭合的梯门将凝结的视线切断,有人还站在原地,有人已飞驰坠落。
  一切已经结束。
  其实,从来就没有重新开始过。
  爱与恨,都不过是一场归零破碎的幻觉。
  
  
第十七章 分手,离开
  (1)

  当打击足够大,也许一颗心便会适应得足够坚强。经历过生关死劫,也许深心处纠缠难解的死结会不自觉微微松开。
  出院后温暖恢复了正常作息,整个人也恢复了沉静,每天清晨起床,在书房里作画,一笔一墨,每个步骤都细致而专注,近中午才搁笔洗手,进厨房做羹汤。
  因为温柔忙碌,最初几天都是朱临路抽空过来看看,见她家居洁净,神色平和,每日里即使一个人吃饭也讲究地做三菜一汤,从不随便应付,总算放下了心。陪她说说笑笑,直到出门离去,才不由得轻声叹气,不该放任的时候执意勇往,该脆弱的时候却如此自制,让人怎么说她好。
  接到周湘苓的电话时温暖正在吃维丸,药片不慎从指缝间落下,黄色粒点滚进沙发底下,她弯腰去捡,一低头看到沙发转角处暗黑的椅脚内似压着一张小小纸片,她呆了呆,轻轻拣起,拂开上面的尘埃。
  转头看向挂在墙上似少了一瓣心的拼图,一时间立在原地。
  多少次众里寻他,却原来,它一直在,只是她没有将它看见。
  还未回过神,电话已响起。
  老人家请她到洛阳道去坐坐,她本想改约在外见面,转念又觉劳驾长辈走动是件无礼的事,也就柔声答应下来。
  洛阳道依然掩映在幽静林木中,将车停在雕花的古银色栅门外时她有种惊悸的荒凉感,从前不管多早多晚、去或离开占南弦的家,他都一定负责从门口接送到门口,到如今,每次都只能是这样一个人独来独往。
  她按响喇叭,几秒后栅门自动打开。
  景物在车窗外缓缓后退,即使已是第三次到来,这处私人宅第的广阔磅礴仍给她的视觉带来细微震撼。
  周湘苓亲自开门牵她进去,“欢姐,盛一碗冰糖银耳来。”
  她拿出精致的茶叶盒子,“占妈妈,送给你的。”
  “你肯来我已经很高兴了,还买什么礼物。”周湘苓仔细端详她,好一会,才言若有憾地,“怎么头发剪这么短。”
  温暖眯眯眼,左右侧了侧头给她看,“是不是很象十几岁的时候?”
  她的顽皮样把周湘苓逗笑,“是很象。”说完又不觉有些唏嘘。
  年少时的温暖是个开心果,既单纯又天真,占南弦很喜欢逗她,两人象极了一对小冤家,他总是不把她气到跳脚不罢休,每每看着她叫叫嚷嚷满屋子追打笑容满面的儿子,周湘苓打心底里觉得欢喜。
  在他们分手后那段时间里,半夜起床时她在恍惚中仍有种错觉,似乎两个孩子追逐中银铃般的笑声,仍遗留在暗夜里的某些角落。
  然后,当丈夫过世而温暖离开之后,占南弦彻底变了。
  他似乎在一夜之间成长,仍属年少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浮现与他年龄完全不相衬的沉寂清冷,此后十年间,她再也不曾在他脸上看到过从前那样欢快的笑容,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已从他身上经彻底消失。
  大学毕业后他搬了出去住,如果不是她坚持不肯离开旧居,也早被他安置去了别处,最后却也还是他拗不过,在洛阳道的邸宅建成后迁进来,因为他说那是他给她媳妇建的宅子,让她住下来等他娶妻。
  她一直以为他要娶的人会是温暖,没想到从报纸上才知道几个年轻人之间扯出那么复杂的关系,而他公开声明要娶的人竟是薄一心。
  她对薄一心并无恶感,不管儿子想娶谁她都不会反对,她担心的只是,那真的是他内心想要吗?年轻人毕竟还是过于执着,很多事一叶障目难以看开,其实世情如浮云,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银耳端上来,温暖勺起一匙一匙送进嘴里,只觉清甜爽口,不由得道,“占妈妈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
  “怎么不记得。”周湘苓宠怜地看着她,继而有些疑惑不解,“你和南弦怎么会搞成这样?”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她虽然表面上不闻不问,但并不代表她不关心自己唯一的儿子,实际上这两人的举动尽在她眼底,她还以为他们已经守得云开见月,谁料会忽然情缘突变。
  温暖浅浅一笑,“占妈妈,我还没恭喜你呢,就快有孙子抱了。”
  周湘苓的慈目中闪起清光,“我看到报纸上是那么说,不过,南弦没和我提。”
  温暖没有回话,以再过两个月就要举行的盛大婚礼而言,现在已应开始准备,然而这屋子里却见不到一丝喜庆装饰的影子,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想问。
  她已经不想再去追问为什么。
  喝完最后一口甜品,她放下手中的碗,眼眸半垂,“占妈妈,占爸爸的去世……你怪过我吗?”
  看到周湘苓轻轻摇了摇头,她几乎鼻子一酸。
  “你们这些傻孩子,净喜欢胡思乱想,其实生死修短,福祸在天,一个人一辈子吃多少,穿多少,享年多少,都是注定的,根本与人无尤。”
  温暖红了眼睛,不知是因终于获得谅解而放松了紧绷多年的心弦,还是希望周湘苓不如痛骂她一顿,那样或许她还好过一点。
  “你那时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哪会知道后来事情会发展成那样?只能说一切都是天意吧。”周湘苓执起她的手,叹息道,“真要怪我首先怪的还不得是自己?如果不是我一次次催促南弦的爸爸,他也不会急着回来。”
  温暖无言。
  这世上每日里不知有多少男女分分合合,只不知她何德何能,偏偏被上天选中去背负蝴蝶效应,原应是极为单纯的一件事,却给身边一个又一个人带来死伤劫难。
  “小暖,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要和南弦分手?”周湘苓问。
  温暖长呼口气,在十年后的如今去回忆当初,内心酸涩难辩,那是迄今为止她做过最愚蠢——夜夜做梦都想重头来过的一件事。
  “那天是星期六,端午节的前一天,南弦在我家待到晚上十点才走,把他送出门后我才发现他忘了带参考书,当我拿着书追到楼下时——看到他和温柔站在角落里。”她心血来潮想吓他们一跳,于是偷偷摸过去躲在离他们不远的老榕树后面,就在那时,“我听到了温柔和他的说话。”
  周湘苓惊讶,“他们说什么了?”
  温暖苦笑,“她喜欢南弦,从高一认识时就喜欢上了。”
  年少的她是个单细胞生物,怎么也想不到温柔竟然三年来一直暗恋着占南弦,直到那时她才明白,为什么每个周末温柔必外出而从不待在家里,为什么有时会对她忽冷忽热,她还以为是温柔的性格使然,殊不知原来她有着那么沉重的心事。
  “之前你一点都不知道?”
  “她把自己掩饰得很好。”
  任是朝夕见尽占南弦和她亲亲热热,温柔也从来没在她面前表露过一点声色,当时温柔也只得十七岁而已,她不知道姐姐是怎么做到的。
  那夜温柔喝了酒,人并没有醉,但压抑了整整三年的爱恋和可望而不可及的痛苦,难得归家时在楼下单独遇见他,趁着黑夜和酒意她终于爆发,把心事一股脑儿倾吐在他面前。
  他怎么选择是他的事,她有权利让他知道她的感情。
  爱一个人,不是错吧?周湘苓蹙了蹙眉,“你心无城府所以不知道你姐姐的心意,这点我能理解,但三年时间那么长,南弦呢,他也不知道吗?”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被愤怒冲昏头脑坚持要跟他分手的原因。”
  占南弦当时好象一点也不意外温柔突如其来的告白,而且回绝的说话也异常委婉自如,仿佛早就打好腹稿,躲在树后旁观的她虽然单纯却并不愚钝,马上明白他显然对温柔的心意早就有所觉察。
  他明明知道,却从来没和她提起。
  如果他早点说出来而不是一直把她蒙在鼓里,她不至于三年来一直置温柔的感受于不顾,起码她可以和他外出消磨时光,不用他一天到晚过来陪在她家而将温柔逼了出去游荡。
  如果他一早告诉她,她不会时时在半夜爬到姐姐的床上,叽叽喳喳地和她倾诉自己的甜蜜,快乐无比地想和她分享自己爱恋里的酸酸甜甜。
  她无法想象,那几年对温柔而言是一种怎么样残酷的煎熬。
  亲眼见到温柔伏在他胸前,哭得撕心裂肺,躲在树后的她原本完整的一颗心被震得彻底粉碎,她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时候分开,不知道温柔什么时候上了楼,也不知道占南弦在什么时候离去。
  蜷缩在树下的她意识里只有唯一的一幕,就是自己的姐姐紧紧抱着自己相恋情深的男友,直哭得肝肠寸断。
  那一幕景象,令她终生难忘。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楼上,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借口搪塞过去温柔惊疑的追问,那夜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失眠,只要一合上眼脑海里就会浮起温柔哭泣中无助绝望的脸。
  第二天,端午节,她和占南弦提出了分手。
  

  (2)

  周湘苓沉思了好一会,道,“南弦没和你说,我觉得这点他没有做错。”
  “是的。”其实他没做错什么。
  要到长大之后她才明白,他有他的理由。
  温柔没有和他告白前,他也不能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真实,万一不是,他说出来不过是枉做小人,而且就算他说了,她也不一定相信,若她不知天高地厚跑去追问温柔,反而会使温柔更难堪。
  而就算他的感觉是真的,就算她也相信了,那时的她也肯定无法自然地面对温柔,她可能会变得忧心忡忡,再也快乐不起来,而敏感的温柔一旦感觉到她的变化,肯定也不会好过。
  占南弦比她更了解她的性格,他不想单纯的她有压力,更害怕她会反应过度——从她知道后马上和他提出分手可见一斑,她会是以什么样激进而蹩脚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只是,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她不仅娇生惯养,那三年里更被他宠得不知人间疾苦,哪领会得到他始终把她保护在光明快乐的光环内,把所有可能引发她不开心的事全隔离在两人之外的一番苦心。只觉得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一直瞒着她,害她成了把痛苦加诸温柔的罪人,这让她非常愤怒,连解释都不想听就直接把他判了罪无可恕。
  “你当时为什么坚持不肯告诉南弦原因?”
  “占妈妈你也清楚他的性格,如果让他知道了,他肯定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分手,而且一定会去找温柔要求她和我把事情当面说清楚。”
  如果让他那么做了,即意味着她和占南弦联手,把温柔逼到了尽头。
  她知道分手伤了他的心,那段时间里她也很难过,只是,她以为,她原以为——温柔是女生而他是男生,与其让温柔继续受伤还不如由他承担,而且潜意识里,她想通过自己弥补温柔一些什么。
  “你想把南弦让给温柔?”温暖摇头。
  “没有,我从来没想过把他让给谁,只是一时之间承受不了意外,我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那样,还有就是,在知道姐姐那么痛苦之后,我做不到——自己一个人过得很幸福。”
  以温柔的性子,如果占南弦的女友换作别人,她早与之公开大战三百回合,而因为是她温暖,因为爱她,所以三年来不管唯一的妹妹在自己面前如何放任,她始终咬紧牙关独自承受。
  在知道姐姐的心事之后,她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只顾自己继续没心没肺地快活?
  她天真地以为,分手可补偿温柔,她以为,即使占南弦再痛苦事情也会过去,她原以为,那样做对大家都好,时间会治疗一切忧伤,毫无人生经验的她根本意料不到,上天会和她开一个世上最悲凉的玩笑。
  虽然她始终闭口不提分手的原因,温柔还是从她的语言情绪中敏感地捕捉到了端倪,当时温和正在瑞士渡假,可能是出于不安和担心,温柔叫了大学里的死党朱临路来陪她。
  在那种敏感时候,难免让占南弦起了猜疑之心。
  尽管他可能并不信她会背叛两人之间的感情,尽管他可能多少猜到了她分手的原因是为温柔,然而在他目睹她上了朱临路的车子,而后在她家楼下熬足四五小时才等到她归来时,她始终不肯开口那种不管不顾对他再不信任的决绝,终于将他隐忍多时的抑郁和怒火引爆。
  那一夜,是他们平生第一次争吵。
  她咬着唇一声不哼,由得他独自上演独角戏的争吵。
  或许一颗心再伤,也比不上这种自尊被她的沉默逐寸撕碎的绝望更让人凄苦彷徨。
  平生第一次,他在她面前无情立誓。
  他发誓要比朱临路更有钱,他发誓有朝一日会让她自己回到他身边。
  平生第一次,他在面前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时头也不回。
  没多久,他便和薄一心好了。
  即使明知他是借薄一心来刺激自己,然而她已势成骑虎,加上一贯心高气傲,几年来早习惯他的宠溺,忽然之间他就变了脸,让她很不适应,而他越是那样做,她越是放不下自尊回头。
  直到薄一心被同学恶整,他警告她事情别做得太绝,她当即公开声明是自己先变了心,直到,她亲眼看见他吻了薄一心,那刻只觉心口痛到麻木不仁,对他的感情当场就碎了。
  怎么也想不到,竟然就在那夜,导致……两人的父亲双双过世。
  年少骄傲的心不懂珍惜也不懂宽容,失怙的巨大伤痛更使他与她无所适从,在各有一腔伤心怀抱中,那份甜美却稚嫩的感情终究破裂到无可挽回,从此走向不归陌路。
  而她所以为的好,竟成了给温柔与占南弦造成巨大心灵创伤的元凶。
  曾多少年多少个黑夜,在悔恨的梦中惊醒而悄然抹泪,捂紧疼痛的心口对着天花板无声自问,如果当初她不是那样绝情任性,如果她没有在他一次次苦苦哀求下仍固执坚持不肯和好,如果在他和薄一心传出小道消息时她肯低一低骄傲的头颅,一切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如果,可以给她一个机会重新来过。
  哪怕付出再大伤损再重,哪怕需终其一生倾其所有,如果可以,给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南弦后来知道你为什么要分手了吗?”周湘苓问。
  她沉默,片刻才道,“我想他知道。”
  这才是他恨她的一部分原因吧,恨她太轻易放弃,恨她可以为了别人牺牲而宁愿让无辜的他绝望伤心,归根到底,他恨她爱他不够。
  这段感情对他而言是一场灾难,那种疼痛在许多年里无法磨灭。
  周湘苓凝视着她,“都说知子莫若母,南弦的性格我很清楚,他一向对你十二分宠爱,就算他爸爸去世那时也没有迁怒过你,却为什么——在记者招待会上那样做?我这颗老脑袋真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温暖低头,不说话。
  周湘苓的目光停在她黑发削短的耳边,轻声试探,“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事故意激怒他?”
  温暖咬了咬下唇,仍然不出声。
  “小暖,这么多年过去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想明白,你爸爸——怎么也会在那趟飞机上面?”
  温暖眼眶一红,轻轻别开头,将眼泪逼了回去。
  周湘苓叹息一声,不再说话,只怜惜地拍拍她的手。
  想了想,她回身吩咐欢姐取来一串钥匙。
  “这是我们老房子的钥匙,你有空回去看看。”
  温暖没有接,好一会才低低道,“占妈妈,我们已经很难回头。”
  “回不了头也没关系,你找时间去一趟,就当是怀念好了。”周湘苓把钥匙硬塞进她手里,目光慈睿,“小暖,我清楚你一向是极聪明的,需知恨极必伤。听占妈妈劝一句,人生苦短,还有几个十年可供你们蹉跎?这样值得吗?”
  眼眶再度泛红,温暖倾身抱住周湘苓,将脸埋在她肩,右手手心被紧握的钥匙硌得微微生痛。
  

  (3)

  “你好回去了。”温暖对着蔫蔫地躺在沙发上的温柔道。
  那日出了医院门口温柔便和凌执隐大吵一架,气得他甩手而去,发誓此生再也不想见到她这个不可理喻的泼妇。
  温柔闷声不哼,只是拿了软枕蒙过自己的头。
  温暖把衣物和零碎杂件装进旅行箱,不经意眸光掠过已在茶案上静静躺了几天的一串古旧钥匙,手中动作顿了顿,她抬头,问温柔,“在医院里为什么那么说?”
  温柔嗤地一声,“谁让他说是你的第一个男人,我讨厌他们两个,就想刺激他!”看到他脸色当场微白真令她大大过瘾,斜过眼眸瞥向温暖,她有些心不甘情不愿,“还是告诉你吧,他每天半夜都来,在你病房外。”
  温暖脸色如常,没说什么,继续整理箱子。
  温柔有些恼,“走走走,你就知道走吗?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到底还要别人怎么样?虽然我现在很讨厌姓占的那头猪,却不能否认他为你做的早超过了绝大多数男人,你能不能别老是那么难侍侯?!”
  温暖看她一眼,忽然问,“为什么一直不肯把人带来见我?”
  温柔气焰顿软,在枕下微哼,“我怕他会喜欢上你。”那样撕心的经历,一次已经足够。
  温暖笑笑,出生至今还没遇到过比凌执隐更讨厌她的人。
  “他分明恨不得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你不是应该放心才对?怎么又和他吵架?”
  温柔翻身坐起,揽着抱枕,晶莹大眼内闪着某种经年后回头看来路时才领悟的光泽,“因为当事情临到自己头上时我才明白……如果要我在他和你两者之中选其一,我毫不犹豫会选你。”
  温暖心口一窒,停下手中动作,侧头看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终于明白了。”
  温暖走到单人沙发边坐下,把脸深深埋进掌心。
  “温柔,你回去。”她沉声道。
  “怎么了?”温柔惊讶,她又说错什么了?
  温暖霍然起身,面容下流动着难得一见的隐约怒气,抄起茶几上的钥匙,语气是一种克制的平静,“来,我们一起走,你回家,我去一个地方。”
  温柔刚要发怒,迎头看见温暖眼内无声悲凉压抑伤离的眸光,一时怔住,再说不出话来,温暖乘势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牵出去,回手甩上了房门。
  电梯里两皆沉默。
  直到走进停车场,温暖才缓缓开口。
  “我一直一直很后悔,当初为什么选的是你而不是南弦,我真的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去问问你的意见?为什么不问一问你想不想被我选?如果当时我选的不是你,我和南弦不会走到今天,如果我选的不是你,你不会割脉住进医院,不会到现在还为了陪我而禁锢你自己不肯去真正爱一个人,如果我选的不是你,南弦和我们的爸爸都不会坐上那趟该死的飞机!”
  她坐进车子的驾驶座,紧紧咬唇。
  “曾经,我以为放弃意味着成全,我以为自己没有做错,只是结果和代价沉重得出乎所有人意料而已,直到重新遇上南弦之后我才明白——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因为他要我明白!因为他要我明白!有时候一些没必要的执着是多么可笑!他要我明白自己愚蠢到什么样的地步竟然把自私当无私!他还要我明白!这么多年来我怎么可以为求一己心安,而始终置最爱我的人于绝苦的境地!”
  将车子驶出车位,她停在温柔面前,“告诉我,温柔,这些年来你有没有觉得痛苦?你有没有和他一样,恨极了我迟迟不归?”
  温柔怔怔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的侧面,完全无法作声。
  手中方向盘一打,温暖疾驰而去。
  一步错,步步错,没有人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
  是,她自私,这一次她真的自私,她不想被温柔选。
  她不想无缘无故担负她曾经自以为是地强加过给温柔的巨大压力,那曾经差点让温柔窒息的压力,她不想温柔步上她的后尘,没走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踏上歧途后每一步都会是与绝望形影不离,一颗心在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孤独中将死未死。
  将车子驶进一个已有二十多年历史绿树碧枝的老社区,她随意挑了个地面车位泊好,下车,拿着那日周湘苓塞给她的钥匙,搭乘电梯上去。
  十六层B座。
  楼道里空无一人,她把钥匙插进锁孔。
  就在那一刻,忽然听到里面传来极细微的声音,似乎就在门后不远,有人说了什么,尔后引起另一个人细碎的笑,她直觉地把钥匙飞快抽回,闪身躲进旁边的消防通道里。
  紧掩的黄色对开门扇上装有两格如同电脑屏幕大小的玻璃,由此她清晰看见占南弦和薄一心从屋里走出来,背对着她在等电梯。
  薄一心似乎有点累,挽起他的手臂,头随意靠在他肩膀上,“南弦,你真的不去找温暖解释一下?”
  温暖清楚地看见他的侧面,在薄浅的淡笑中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
  “解释什么?说你和我联手不过是为了看看她锐气大挫的窘样?还是说九月九日的婚礼绝不会改期?或者说孩子的名字都已经取好了就等着出世后叫她甜心阿姨?”
  薄一心咯咯一笑,捶他一拳,娇嗔道,“你真是坏到家了。”
  他侧首看她,浅笑,“你不坏吗?”
  她满足地把头再依回他的肩膀,“谁说我们不是天生一对?”
  两人相视而笑,一起步入电梯。
  藏匿在楼梯口的温暖只觉双手秫秫发抖,掌心里的钥匙几乎滑出指尖,全身虚软无力,双腿象被截掉一样毫无知觉,才试着抬动已经软绵绵地跪了下去,她整个人瘫坐在地,攥着钥匙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塞在嘴中,牙齿深深陷进手背。
  

  (4)

  电梯下到一楼,感觉传来震动,占南弦掏出口袋里的手机。
  左下角的红点一闪一闪,意示着有新的消息,手指触摸打开,边向车子走去边接收卫星讯息,收到一半时手机发出电源不足的警报,他微微皱了皱眉,摸摸口袋才发觉没有带备用电池。
  “怎么了?很重要的简讯吗?”薄一心问。
  占南弦浅淡一笑,“没什么,只是一些图片。”把已嘟声自动关机的电话放回口袋,坐进驾驶座,“晚饭想吃什么?”
  “最近吐得厉害,没胃口,还是回家让三姐熬点粥好了。”
  “会所来了个做素菜一流的厨师,要不我陪你去试试——”
  如离弦的箭在三秒内飚出十几米远的宝蓝跑车霍然刹住,占南弦对绑在安全带里被惊了一跳的薄一心歉然道,“对不起。”眸光却盯着后视镜里在路的尽头树荫掩映下的车影。
  “怎么了?”薄一心讶问。
  他不答,把车子向后倒回去,一直倒到他能从后视镜中清晰看见那张车牌,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正是温暖的车子。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他即刻推门下车,放眼四处皆不见她的人影,想了想,他低下头对薄一心道,“你等我一下。”
  三步并两步走回楼内,搭乘电梯上去。
  习惯性想掏手机,手掌插进口袋里才意识到已经没电。
  到达十六层,楼道里空无一人,他在家门口站了站,凝神顷刻,掏出钥匙开门进去,从客厅缓慢地走遍每一间房,专注审视的眸光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所有东西都归在原位,没任何一点曾有人到访过的迹象。
  眸光黯了黯,他在自己从前的房内床沿静坐片刻,然后才起身出去。
  锁好门,走过去按下电梯,不经意间侧首,视线停在楼梯入口处紧掩的门上,心头掠过一丝什么,下意识抬腿走过去,他抬起手,掌心贴在门上的瞬间不知为何心头有种说不出的微微恐慌,这种恐慌从大脑疾传到手臂,手掌下意识握起,缓了缓才再张开。
  他把门轻轻推开,楼梯口空空如也,再推,十五级阶梯连同上下转角全收眼底,依然空空如也。
  轻吁口气,说不出心头的感觉是放下了担心还是微微失落,收回手臂,自动闭合的门在眼前迅速合起,他转身——倏地手肘一横挡住已关成一线的门再用力推开。
  在楼梯转角处扶梯旁边的地面,躺着一串不起眼的暗铜色钥匙。
  他拾起,看了看楼上,再看了看楼下,空寂中先前那种恐慌的情绪再度漫上心头,薄唇抿了起来,他拉开门冲向电梯,对着明明已亮红的下示键连连急按。
  一楼骑楼外,坐在车里的薄一心静静看着他的身影从里面冲出来,在眸光掠过她身后不远处已空荡的车位时脸色微变,那样情绪莫测心如磐石的男子,从她认识他至今,整整十年,由始至终他的心只为一个人而异动。
  “她走了。”她淡声道,“你刚上去不久她就出来了。”
  占南弦坐进驾驶座,“我送你回去。”
  她看他一眼,“你不是说会所来了新厨师?我想去试试。”
  “好。”他神色不变,跑车以不同寻常的速度在路上疾驰,“你先陪我回去拿块手机电池。”
  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空闲的手肘搁在车窗外,他专注地望着前方路面,浓密长睫下的眸光因心潮起伏而不断幻过暗色,仿佛陷入某种遥远的神思而忘了旁边还有人存在,一直微微抿着的唇角显得异样疏离。
  薄一心按下车载CD。
  他侧头看了看,收回手把车窗升起,无人说话的寂静车厢内环绕起沙哑低沉的歌声,是布莱恩-亚当斯的Please forgive me。
  first time our eyes met,same feeling i get.only feels much stronger,wanna love you longer.you still turn the fire on.so if you're feeling lonely, don't,you're the only one i ever want.i only wanna make it good,so if i love you a little more than i should.please forgive me, i know not what i do,please forgive me, i can't stop loving you.don't deny me, this pain i'm going through.please forgive me if i need you like i do.babe, believe me every word i say is true.
  一路飚回到浅宇附楼,占南弦上去取了电池,换上开机重新接收卫星讯息,全部阅读过后他发出新的指令,然后拨通高访的电话。
  “最近那边有没有动静?”
  “暂时还没有,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
  “恩,麻烦你了。”
  说话中手机震动,他读取新下传的资料。
  看完把手机放进口袋,默无声色地望向电梯镜面里自己的影子,插在口袋里的手并没有抽出,而是仍然握着手机,象是随意把玩,又象是蠢蠢欲动想拨通某个快捷键。
  十年,十年来他也只在不久前给她打过两个电话。
  那一夜,再忍不住深沉的思念,他把她叫去了藤末会所。
  又一夜,在网球馆内不期而遇,即使隔着那样远,他仍一眼看到了她就坐在对面。
  太长的年月使某些东西凝成了隔阂和不想碰触的禁忌,此刻不是不敢去打破,而是事到如今,骤然发生计划外的变故,出乎意料之下一时间让他产生犹豫,不知该如何、又是否适合跨出那一步。
  太长的岁月,他早已习惯了不向任何人解释什么。
  下得楼来,略为踌躇之后,他还是陪薄一心去了私人会所。

===

  森林路,雅筑园,温暖家里。
  把行李箱合上的时候她想,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到底需不需要理由?
  收拾好所有证件放进随身携带的包内,她摘下颈项上即使生病那时也还一直戴着的铂金链子,把那枚已是精美链坠的田黄石印放进了抽屉里。
  拖起行李箱出去,轻轻拉上门,在该刹那,她决定嫁给朱临路。
  人世间的很多决定,往往就在转瞬的一念之间。
  原本她只想出去散散心,如今终于醒觉,其实人生中种种,很多时候不过是庸人自扰,很多时候,本毋需十二万分慎重,毋需思前想后,毋需反反复复,毋需恨己恨人。
  放下,原来可以毫无来由。
  一年又一年,身边人来人往,时光流去无声,思念在异域的风霜中开开谢谢,而她曾经费尽心思追寻的幸福,却原来不知何时已飘到了陌路边缘,属于她与初恋情人的缘分,兜兜转转十年之后还是无法如花绽放。
  最终,还是消谢殆尽。
  从今以后,她只想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爱与恨,那些沧海桑田的故事,再与她无关。


第十八章 止步,结婚
  (1)

  薄一心看向对面几乎没动过筷子的占南弦。
  “你怎么胃口比我还差。”整晚只是对着手机看个不停,难得一见心神不宁的样子,她夹起一箸鹿角菜,漫不经心地道,“打个电话真的那么难吗?要不要我帮你?”
  他轻吁口气,“你慢慢吃,我去抽支烟。”
  “手机留下来,要打就当着我的面打,别背着我时忍不住。”薄一心淡淡地笑,“我好不容易恶毒地留下你,要是什么都听不到,那多没意思?”
  占南弦弯了弯唇,依言把手机留下,只人走了出去。
  没有去吸烟区,他迈步走出会所,踱到一枝桂树下。
  夜空中挂着一轮初升的月,月色如水,隐约可见圆盘当中的半边暗影,小时候书里说那是吴刚的月桂,他每日执着斧无休无止地砍伐,可是月桂总是随砍随合,斧头落下时劈得裂缝见骨,斧刃一起便了无伤痕。
  如果人的心也有这种神仙般的自疗该多好?那么两个相爱的人,不管对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不管伤心还是悲痛,心头也只会泛起短暂的波澜,眨眼消逝无踪,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恢复到相恋之初。
  双手习惯性插进裤子口袋,右手落空摸不到手机的一刹心里掠过难以言喻的一丝情绪,而左手隔着烟盒触到了金属的冰凉,是那串被他拣到的钥匙。
  缩回指尖,顺手捞出烟盒,叶影婆娑的桂树下燃起一抹蓝色火点。
  曾经也是这样的月夜,多少次在他家和她家的楼下,两个人额抵着额,他舍不得送她回去,她舍不得看他离开,荡漾在心口的情愫缠绵入骨,只恨不能把对方融进体内与自己合二为一,从此再不会有分离的一刻。
  那几年的经历太美好,美好得他完全无法适应生命中再没有她的日子,就如同即使已咬着牙独自活过来十年,也依然无法排解直到如今仍锁在内心深渊的空虚寂寥。
  还有……强烈思念。
  恨她吗?为她做了那么多,把浅宇发展成今日的规模,把其他公司制于股掌,全不过是为了方便,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不是为生意,不是为几个亿,不是为了任何其他,通通都不是,而仅仅只为了想让她回到他的怀抱。
  几乎早生华发,为等她归来,费尽百般心思,为让她重新回到他身边。
  只是恨吗?曾那样毁灭过,他不知道,自己对她的信任该如何重新建立。
  只知道曾经的痛他无法承受第二次。
  在她上来六十六楼之初,每日里见到她的容颜都不自觉害怕,怕下一瞬她忽然已转身走掉,怕第二天她忽然已消失不见,那么怕,怕到只要她有一丝风吹草动,他整个人会焦虑不安。
  要如何长久留住她?要如何确定她再也不会一声不响地离开?唯一的办法,既然她爱他,那么,就按他所想要的方式来爱吧。
  他从来善用机会,当察觉她平静外表下的心性仍如从前一样执念,当感觉到她对他的感情是那样克制、反复和踌躇不决,他给了自己师出有名的籍口。
  从始至终,他清楚知道自己在有意无意带给她伤害,他知道自己在折磨她,逐寸逐寸地摧残她的心、傲气和自尊。
  但他从来没有那些时候比这样做时更冷静理智,比处理有史以来任何一桩生意还要小心翼翼,谨慎得似如履薄冰,他比谁都清楚该如何拿捏这份伤害的尺寸,才致让她爱他不得,又恨他不能,想眷恋他不敢,想离开他又割舍不下,既明白他的心意,亦了解他的坚持,一颗心绞结成对他欲罢难罢。
  如果她是断桥边那枝骄傲的梅花,那么,他会把她彻底折下。
  他想让她记忆深刻到,从此以后再不会想离开他半步。
  当烟蒂在指间熄灭,终于,他忍不住问自己。
  还要继续吗?他从来没有试过做事半途而废,更何况这次何止精心谋划几年,若在此时放弃,会不会功败垂成?可是,还要继续吗?她仍摇摆不定,但,他还要继续吗?
  电梯里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那双从前始终含着无限自责和宽容,在那一刻终于浮上隔离之色的悲心瀚然的眼睛,在电梯门合上的最后一瞬烫到了他的双眸,有一种被炽伤的感觉从眼底蔓延到心头。
  关于孩子,他清楚问过周世为,确认只是温柔信口胡扯,他一直克制着自己,每一次都谨慎地选择在她安全的日子里,他不会让她在那种情况下怀上两个人的孩子。
  只是纵然他掌握得再好,也还是无法百分百避免意外情况的出现。
  十有八九的可能,她听到他和薄一心那番揶揄玩笑的说话了。
  心口没来由地烦躁,一种直觉,一种他的敏锐融合了与她心连心的直觉,总觉得有些什么事会发生,他一向了解她不比她自己少,他几乎可以断定她几种可能的行事方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收拾东西离开不知去哪里旅行,或是去找朱临路——
  下午那种莫名的恐慌再一次迎胸袭上。
  左手伸进口袋,袋中混着那串老房子的门匙还有一串车匙。
  在压制了这许多年后,有些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顺利出口,他不知道,一颗心第二度完全交付给同一个人,会否将来某日他依然重覆当年可怕的结果?只知道自己无法承受,在未知的什么时候她可能会再度离他而去。
  这十年间,每每忆起这个名字这个人,心口都一丝丝钝钝地痛。
  良久,当第三支烟在暗黑中熄灭,他告诉自己,最后一次。这将是最后一次,他屈服于她会将人折磨至死的倔强性子。
  长吁口气,他往自己的车子走去。
  就这样吧。
  如果倾他下半生也还留不住她,那么,就当作是他把当年残余的半条命,从此以后为她死尽了罢。

====

  餐厅里,当占南弦的手机响过三遍时他的人仍没有回来。
  连续响起的三遍铃声似三道夺命金牌,不知道对方是否真有什么急事,薄一心只好拿起桌上他的电话,一看来电的人是高访,她接通,“高访?南弦走开了。”
  高访似有些困惑不解,还有些急切,“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稍等一下,我叫人去找他。”
  “好,麻烦你让他尽快打给我。”薄一心扬手召人。
  然而一众侍者在会所里谁也没有找到占南弦。
  此时此刻他正站在温暖的家门口外,敲了几十次门都听不见里面有一丝回响,心口一点点地往下沉,他的脸色开始微变,有些惊,有些紧张,还有些惶惧。
  又等了十分钟,依然没有丝毫动静,他立刻下楼。
  看到她的车子静静地泊在车位里,一颗心即时沉了一半。
  他以几乎极限的时速狂飚回会所,却在门口见到服务生,说薄一心交代转告他,她已经先回去了。
  那抹被勉力压制的恐慌逐渐扩张成沉甸甸的惶乱,心口某种高高提起了的紧窒感揪成尖锐一线,越来越觉得仿佛黑暗中有张巨大的网当头而来,他有种极不祥的预感。
  飞驰至洛岩道,嘶厉的刹车声还未完全停止人已跳出地面,他在冲上台阶前沉喝出声,“一心!”
  门开处一只手把他的手机递来,“高访找你——”
  电话被劈手夺去,他惊乱的神色吓了薄一心一跳,“你怎么了?什么事急成这样?”
  他恍如未闻,只对着电话道,“高访?!”
  “那边说温暖提前去了机场,问还要不要跟,到底怎么回事?”
  占南弦脸色大变,“什么时候?”
  “四十分钟前,她原定飞英国的航班本来应该是半夜十二点,但他们发现她提前离开,和朱临路一起去了机场,朱临路订的是九点五十分去拉斯维加斯,飞机还有半小时就要起飞。”
  高访顿了顿,“南弦,她拿的是英国护照,随时可以离境,所以——”
  占南弦握着电话的白玉色手背浮现出淡青血管,力度之大似要将整部手机捏碎,预感如噩梦成真,那个曾一度抛下他的女子再次选择了离他而去,拉斯维加斯,那天朱临路特意邀请他去拉斯维加斯观礼。她竟然,真的,跟别的男人去拉斯维加斯。
  在他等了她十年之后。
  薄一心看着百千种难以描述的情绪如潮水般从他脸上一点点地缓慢退去,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似将她搂住,又似借她的肩给自己一点微弱支撑的气力。
  他的神色在苍凉中有种奇异的平静,“我今晚住在这里。”
  十年,他终于跑到连自己都觉得萧索疲累,不想再追。
  

  (2)
  
  暗玫色的大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从拉斯维加斯寄来的快件。
  占南弦拆开,阅罢,无声无息地在椅子里静坐良久。
  直到暮色落下。
  他起身,站到落地的玻幕前,看向华灯初上的城市夜空,偌大的空间里只见一道静如雕像的颀秀长身,暗色穿过半透玻璃,室内室外仿佛连成一个世界,而这个空旷寂静的世界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至今仍然无法明白,为何年少时会有那样惊狂的感情。
  是否从遇见的那一瞬开始,冥冥中已经注定?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就连无时无刻放在心口,也犹怕自己的专情会不会把她吓到了。
  许多时明明是她少不更事,是她体会不到他心意,是她刁蛮过份,然而只要她小嘴一嘟眼眶一红,他一颗心便软得无以复加,不管她错得多厉害、要求多离谱,他通通都会依她,因为,舍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
  那时不知多怕,怕有日与她分开自己会即时死去,谁知道越提心吊胆,事情越毫无预兆地发生,他措手不及,接受不了,整个人几乎疯掉。
  那段时间,觉得自己真的在一点点死亡。
  随后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件,象一波波连绵袭来不容人喘息的巨浪。
  许多年间,回忆时他都会想,如果当初他的性格不那么刚强,反应不那么激烈,如果他没有怒恨为什么他可以对她全无二心而她却不能爱他更多一点,如果他不是那样在意她可以为她姐姐全然牺牲,却为什么不能对他有足够信任。
  如果当时他再耐心一点,冷静一点,最后的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
  可惜世事无如果,不能回头,所以,最终他亦无答案。
  只知道,若然她的一去不返是自惩也是为给他惩罚,那么他也会默然承担自己该负的责任。
  漫长的七年过去。
  七年,他以为在苦海无边的等待中对她的感情已经变淡,他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她再也不会回来的命运,却在某个如同这样无人的寂寞的夜,也是站在同样的这一处地方,俯视黑暗中只需一念一瞬便可纵身飞下的尘空,压抑过度的心绪终究破出一丝裂缝,原来,即使时光也敌不过某些思念早深渗骨髓。
  原来,他对她的渴望在七年之后仍然没有分毫变改。
  原来,在这个只留下他一人的孤独世界里,他始终在等着她回来。
  那一刻只觉得奇怪,为何自己竟然不会流泪。
  爱她?还是恨她?一颗不完整的心已被漫长年月腐蚀得锈迹斑斑。
  当最后一个等待的黑夜被白昼取代,终于,他决定放过自己。
  如果她的刑罚注定漫漫无期,他又何苦再无止境守侯?他决定,订婚。
  是决定与前半生从此割裂,还是潜意识背水一战?他不想自问。
  一颗心在七年里已被折磨成恐惧和绝望,又绝望得他刻意选择了遗忘,当消失了几乎一辈子的她终于出现在面前,他不肯承认,在强烈浮现的百般情绪最底下,自己是如何悄悄地深深松了口气。
  明白到她以朱临路女友的身份出现是还没准备好面对他,事隔多年后重新归来,显然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旧人旧事,由是他不逼她,他尊重她的意愿,他甚至做到了不去接近她。
  三年过去。
  他甚至已把她从前梦想中的华宅建造完毕,而她依然故我,即使上来浅宇六十六楼在他的身边工作之后,也仍对他回避如是,竟能那样客气有礼地就只把他当作上司,仿佛从前什么都不曾发生。
  每一次从办公室里静静看着门外那道娇俏身影,他都劝诫自己不能走过去把她直接掐死,他告诉自己,他是男人,他应该大度,应该宽容。
  在她最无助的那些岁月,是朱临路代替他陪在她的身边,他知道她重视和感激那个男子,由是他默许了她对他的依恋,即使心里略微介怀,也放任她稍有不顺心便投奔去寻求一份安全,她欠那个男人一份真情义吗?他帮她还,就由他来成全朱临路想搞垮代中的心愿。
  然而,他长久的等待,最终换来的是什么呢?是她一次又一次浓重的戒备,对朱临路的维护和对他的抱怨,是他亲眼看着她泪流满脸地在大街上扑进另一个男人的怀里,是他亲耳听到她儿戏地对另一个男人说出他当年真挚的誓言。
  他没有去问她是当真以为他不介意,还是有意无意地想给他一些刺激。
  他根本就不问,不想问,不会问。
  到得那日中午,观看完网球赛后往她家过了一夜的翌日中午,当她一而再为了局外之人指责他时,他用了一个很男人的处理方式,他直接将她赶离身边。
  其后她与他闹意气。
  明知道这样的行为十分幼稚,他竟控制不住自己与她幼稚到了一起,也许,心底多少还是恨她的吧,七年之后又三年,恨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把脑袋埋在沙子里一天天过下去,而始终不开口、不解释、不表示。
  即使如此,由始至终他也还是以着真心和她斡旋。
  直到——她把印章退还给他。
  这样的决绝,让他在愤怒之下更添隐隐恐惧。
  平生第一次,他对她使用了商业谋略的手段,透过媒体将两人年少的照片刊出给了她震心一击,事实上,那张照片也的确在他的钱包中放了十年。
  然后便是那夜,十年后她第一次主动回来找他的那夜。
  当从手机荧幕上看到古银色大门外停着她的车子时,他永不会忘记那一刻自己的心曾经如何狂跳,几乎蹦出了胸腔,剧烈至让他不得不屏住呼吸,将手机紧紧捏在手里一动也不敢动,那么怕,怕下一秒她就会调头离去。
  那种巨大的期待交织着恐惧使他全身紧绷,用尽全力才压制住自己没有飞扑出去将她一把抓进来。
  他永远不会告诉她,这一刻他已等了多少岁月。
  然而,然而,她竟那样犹豫。
  定定凝视着屏幕上那一动不动的车子,以及驾驶座内那道将脸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的身影,每一秒,都象是漫长一年。
  他剧烈的情绪在如刀割般的等待中慢慢平静,慢慢地,埋藏了半生的失望和辛酸无法遏止地滋生,汹涌,漫天席卷,象一颗心被人摘下抛上半空,兴高采烈地飞了一趟,最后也不过是落地为尘。
  三十分钟,她在门外犹豫踌躇,难以决断,整整三十分钟。
  神户地震,泰南飓风,世界毁灭也不过是短短三到五秒。
  摧毁他的十年守侯,她花了三十分钟。
  他满腔剧烈爱意被她一分钟一分钟逐寸凌迟,到她终于下定决心将车驶进来时,他对她的渴望已近荡然无存,直觉地将电子门关上不容她有路退,到此时他才察觉双掌掌心全渗出了细汗,而那在等待中已消磨成荒芜的欢喜,被巨大的悲哀心潮淹没过去。
  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他爱得比她深?!为什么他可以毫无顾忌毫不考虑,而她却需要小心翼翼地衡量了得失之后才能决定付不付出?
  她的到来,一个心不甘情不愿思绪矛盾内心激战后的抉择,对他是回报还是施舍?
  她把他、把他十年来全心全意的感情到底当作了什么?内心的悲凉难以形容。
  那一夜,他等在门外,发狂一样要了她。
  他需要宣泄,哪怕天地无声,他需要一些见证,他需要让她知道这些年来他已为她受尽煎熬,他很想问却绝望得无法出口,这些年来她想过他吗?她到底想过他吗?自私如她这些年来曾经为他想过吗?她有吗?那夜之后他的态度三百六十度转变,他对她拒之不见。
  是惩罚,亦是试炼。
  爱情不能试炼吗?他占南弦就是要试。
  因为他恨,真的恨。
  恨她在他把一颗心毫不犹豫地打开迎接她时,她却那样残酷地在他面前清清楚楚地展现着迟疑,熬罢多少个漫长白昼和无眠黑夜,在十年之后,他等来的只是她的顾虑和踌躇不决。
  趁着出行美国,他决定扔下她任由她自生自灭。
  太过长久的等待已经将他的耐性消耗欲尽,这一次他想清楚明白地知道,她对他的爱到底在什么程度,她是否如他一样也会恐惧失去,她到底能不能到达他所渴望的毫无保留……
  关于她那颗游移不决的心,他再不想继续纵容,这次,他要一个绝对明确的答案。
  如他所愿,她终于表态。
  然而想来是恼怒他用这种方式逼她吧,她潜藏的火烈暗性也终于被他挑了起来,竟天天飙车,存心往浅宇或他的府邸外不分日夜地守侯,他一天不肯见她?她就让他担心一天。
  他惟有投降,甚至等不及合同签定,便已赶回来现身。
  不是不恼她拿自身的安危来和他赌气,他一边透过高访误导她,一边让薄一心安排记者招待会,他知道以她的性格一定会来,他原想,如果这次她不再中途逃避而能够坚持到最后,那么,一切会如她所要。
  可是她却出乎他的预料,竟在到来前去剪了长发,尤其看到她未等他把话说完,便再次早早缩回了壳里,逃也似一步步往门口退去,他本已冰冻三尺的脾气,在那刹终于被真正惹起。
  男人的荣誉和尊严在多年前已被她彻底踩碎过,他绝不容许自己在同一件事上再失败第二次。
  十年后的他已足够强大,商界生涯也早使他的心脏足够强硬决绝,那场原应是做做样子对媒体宣布与薄一心缘分已尽两人和平分手的招待会,被他毫不怜惜地变成了一出打击她的戏码。
  他必须得让她知道,他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在感情里去到最尽不懂为自己保留半分的少年,他对她的宠溺不再是全无底限,他未必还会等在原地,如果她不能放下前尘往事到达与他同样深的感情之渊,那么,别妄想他会再次交出真心。
  只没想到,竟会令她当场晕倒,那着实不在他的预期。
  心疼和后悔是在那一刹开始往心腔内蔓延。
  她病情之重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守在她病房外的那几夜心绪悔乱,听着她梦中呓语,不时叫着他的名字,胸臆酸涩难当,不想见她吗?却为何夜夜守在她门外,想见她吗?却为何始终没有推门进去。
  对她的情感再柔软,也已在无休止的相互折磨中生出了些许疲倦。
  问自己,真的是他太执着,太计较吗?可是他已经错了一次,那时错就错在,爱她爱到不求回报。
  后果太过惨烈,让人永世难忘。
  他回首,看向静静摆在桌子上的快件,手中火机“啪”地一声,点燃唇间的烟,深深呼吸,将烟支夹于指间,长长地吁出口气,广阔无垠夜空下玻幕映出他忽明忽暗的面容,唇边似隐隐约约带着一丝微浅笑意。
  这该死的女人,她还就真的竟敢、竟会、竟然这样对他。
  

  (3)

  温暖嫁给了朱临路。
  两人在拉斯维加斯正式注册后去了里斯本,慕尼黑,司特拉斯堡和伊比利,地点的选择并无特别意义,不过是往地图上随手一指,就这样不知不觉玩掉大半个月。
  然而去的地方越多,她越是想起一句说话。
  世界有多大,心里的黑洞就有多深。
  有一天,当漫步在阿姆斯特丹的Kloveniersburgwal大道时,朱临路有电话进来,温暖坐在舒适的露天咖啡座里,看着路面被水从中央分开,科洛芬尼尔运河绿韵幽深,薄烟生波,景致美到极点。
  抬眼间不经意看见斜对面立着一抹白衣身影,蒹葭苍苍的暮色中那人宛如在水一方。
  明知不可能是他,心头仍微微震荡。
  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那男子回过头来,英俊的北欧脸庞露出友好微笑,确然只是旅途上的陌生过客,该刹那她忽然醒悟,任景致美得再如何白露未晞,也无法改变两岸的人只能隔水相望。
  谁在水之湄,谁又在水之涘,即使溯游而上,也无法到达谁的身边。
  等朱临路讲完电话后,她说,“我们回去吧。”
  他咧嘴,笑得极欢畅,“是该回去了。”
  她伸个懒腰,“什么事那么得意?”
  “我忘了和你说——”他刻意停顿,“我把结婚证中你的原件寄给了占南弦。”
  她看着他,端起马克杯静待下文。
  “还附了一封信,我说,媒体上关于——”朱临路恶意地拉高两边嘴角,笑得极其嚣张卑劣,“他不如我的传言,我可以肯定那就是事实,因为,你和处女没什么分别。”
  一口浓褐色的液体飙喷在桌面,温暖手忙脚乱抽过面纸,抑郁万分,“看来不仅是你,就连咖啡也嫌我的丑出得还不够。”
  朱临路眼里闪过莫名的光芒,“有件事得告诉你,今天申市各大报纸都登出了公告,占南弦和薄一心的婚礼提前到下周也就是八月八日举行。”
  她神色如常,“那和你或我有关系么?”
  “我只是觉得好笑,他这一招还真是屡试不爽,三年前用订婚将你逼了回去,现在又打算用结婚。”
  静了静,她摇头,“这次你错了,他会真的结婚。”
  就象他们已经提前一步走进了婚姻殿堂,她相信占南弦也同样会娶薄一心。
  他决定的事,从来不会改变。
  朱临路懒声道,“他是不是真的不要紧,要紧的是出来这么久了,你气消了没有?”忽然倾身向前,脸对着她的脸,眼睛盯着她的眼睛,“我现在才知道,暖暖,原来你一直还是个孩子。”
  她长睫一眨,露出极妩媚的笑,“当然,我年年十八。”
  他失笑,瞳内光芒再现,“连温柔有了凌执隐你都会不爽好几日,从前对你百依百顺的占南弦,如今却寸步不让,样样事与你针锋相对,是不是差点把你郁闷疯了?”
  她向后侧首,斜睨着他,“相对于心理分析师而言,你更适合去当编剧。”
  他嘿嘿一笑,“怎么样,想不想回去在他结婚之前再见他一面?”收回身子,闲散地坐入软椅里,“就算你不想也没办法了,我已经订好回程机票。”
  她一怔,“怎么这么急?”
  “最近浅宇不惜血本收买那些股东,令鸿已经招架不住,这几天二叔一直在缠着我爸,不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是以泪洗面痛哭流涕,死活要我回去收拾残局,说什么不要让代中落到外人手里。”
  为了将他们逼回去,某人也真够双管齐下。再不回家一趟了结这件事,他一定会被愚善滥好的父亲烦到耳朵长茧而死。
  “你打算怎么办?”温暖问。
  “不怎么办,回去应付一下狂轰滥炸,再把你捧成富婆,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唉,从此沦为破落人家的不肖子弟,人生惨淡啊,搞不好哪天就改行去乞食了。”
  温暖拿出钱包,在他不解的目光中招来服务生结帐,然后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养你。”
  他哈哈大笑。
  几个小时后,当飞机爬升的速度将她推向椅背,在远离地面快接近三万英尺的云上,脑海里不期然浮起那两句歌词。
  要飞向哪里,能飞向哪里。
  假寐养神,恍恍惚惚之中,似入梦未梦,人一时清醒一时迷糊。
  当疲惫到只觉已支持不住这长途航程时,飞机终于抵埠。
  出闸后温暖没有和朱临路一道走,她直接去了温柔处。从行李里搬出精银茶具,说,“走了几个地方好不容易才相中一套,不合心意你也别告诉我。”
  温柔撇嘴,“你还真是跟爸一样,出门一趟非带些礼物——”
  她抬首看向温柔,温柔同样望着她,一时两人无话。
  她拉过温柔的手,拨开纹饰奇特的镯子,轻抚过她手腕上淡红的线痕。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
  “你什么时候去新加坡?”她问。
  温柔迟疑一下,凌执隐已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这次如果再去……我可能就不回来了。”
  温暖长吁口气,“请你有多快一定要走多快,别再留在这里。”
  “什么?”温柔对她的说话反应不过来。
  她微笑,“温大小姐,我终于可以扔开你这个包袱了。”
  温柔呆住,然后尖叫,拿起软枕死命打她,怒吼不已,“我是包袱?!枉我这些年来为你做牛做马!你把我当包袱?!你这个死没良心的,就这么恨不得我赶紧走人?!”骂着骂着她忽然流下眼泪。
  温暖凝视着她,这张脸,与她有三分相似,十分血缘。
  她轻轻握着她手,“我真的爱你,从前是,现在也是。”将来,大约再没有她的份了。
  温柔失声哽咽,“那天晚上要不是我喝了酒——”
  “请一定停止你的自责。”这世上谁也无法改变过去,但她已经慢慢明白,不记得是谁说过,应该与生命中未走的路和平共处,“温柔,我再不想做你的责任,所以也请你放过你自己。”让两人的心都真正自由。
  温柔怔怔地看着她,有些怅然若失,“没想到一眨眼你就结婚了。”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把占南弦的名字压在齿边,没有问下去。
  温暖低头收拾行囊,“什么时候走不用通知我,我大概送不了你。”
  这样一反常态的言语姿态,似整个人飘然地豁出了尘世之外,想起报纸说占南弦过几天也要结婚,温柔禁不住有一丝心惊,“你最近有什么事吗?为什么会送不了我?”
  已走到门口的温暖回首,“格连菲尔德商学院的录取通知这两天应该要到了,我可能走得比你还早。”
  
第十九章 心结,情潮
  (1)

  朱温蜜月归来,占薄婚期在即。
  周湘苓合上手中图文并貌大幅报道的报纸,抬头望向欢姐,“南弦呢?”
  “下班回来进了视听室就没出来,都大半个月了还是每天如此。” 欢姐不无忧心,“看上去好象什么事也没有,除了很少说话,吃饭休息都正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他搬回来住那日起就让人觉得怪怪的。”
  周湘苓轻轻叹口气,“这孩子,都十年了,怎么也没改变一点。”
  “他是不是真的要娶薄小姐?”
  “他心里未必是真的,我就怕他会把事情做成真的。”周湘苓拿起电话,“你再去看看他。”
  欢姐应声而去。
  她拨通温暖的号码,“小暖吗?”
  “占妈妈?”听到对方的声音,正在家里整理东西的温暖不自觉翘唇,那善良慈爱的老人家,是她在世唯一的长辈了。
  “我一会要回老房子,你能不能过来我们见一见?”
  温暖迟疑了一下。
  “怎么,你不方便?”
  她想了想,微笑应道,“好的,占妈妈,我过一刻钟到。”
  放下电话后温暖静静坐在沙发里。
  有人在一夜之间暴富,有人在一夜之间白发,有人在一夜之间成长。
  如果说过去十年时光里她的心灵始终在静止中沉睡,那么与占南弦重逢后的这几个月,则仿佛是封闭的力量再压制不住有些什么东西破茧而出,如藤蔓疯狂攀生将她拉扯得失重晕旋,又似一波波海潮不断冲击使她犹如被抛在浪口风尖,跌跌宕宕回不到实地。
  直到出国,半个月漫游,换了世途空间,复杂繁乱不能适应的心绪得以慢慢平复下来,从前当局之中不自觉迷情,直到终于走出局外才能够静下来思考,关于从前,关于现在。
  长吁口气,她起身出去。
  还是那个老社区,还是那些她十年前就已熟悉的林荫路。
  还是十六层,也还是那扇她曾敲过捶过踢过的铁门,入眼仿佛没有太大变化,可是却经不起细看,视线只要停留多几秒便不难发觉,各处都显出了岁月流逝后抹下的陈旧斑驳。
  物是人非,有什么可能永恒?便是天若有情,也一样渐老。
  当周湘苓应声开门时,温暖完全想不到,竟会看见迟碧卡坐在内里。
  两个人不约如同地朝对方笑了笑。
  周湘苓牵她坐下,“小暖你真的结婚了?”似有些不解,还有些不信。
  温暖笑笑,“是,改天再给占妈妈送喜糖。”
  原以为她闹着玩的周湘苓一下子受到了打击,她呆了呆,看向迟碧卡,“怎么会这样?那时丁小妹不是说他们已经很好了吗?前阵子闹不开心我还以为小两口只是拌拌嘴而已,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迟碧卡有些尴尬地看向蹙眉不解的温暖,“请别怪我多事,周老师一直想撮使你和占总复合,所以——”
  温暖一愣。
  某个一直悬而未决的疑问在那一刹一闪。
  记忆的齿轮往回转过一百年。脑袋象被人敲了一记闷棍,震得魂飞魄散。张圆了嘴,她不置信地惊惶地看向面前两人。
  周湘苓轻叹,“虽然这些年来南弦一直不肯和我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始终没有忘记你,大概是两年前,有一天我无意中见到他在看你的照片,他说你快毕业了,那时我就动了心思,让碧卡想办法把你招进他的公司里。”
  温暖结舌,“我……我一直以为是南弦……”
  迟碧卡摇头,“不关占总的事,是周老师私下对我授意,他不知情。”
  “包括让我升上六十六楼——也是你?!”
  “是,周老师觉得你们分开了那么多年,是时候应该在一起了。”
  温暖傻在当场。
  幕后促使她走上浅宇那段历程的人竟然不是占南弦?并非如她原来所想那样他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地要把她戏弄于指掌?原来笃定的结果一下子被推翻,她心乱交加。
  周湘苓神色担忧,“南弦这段时间的状态很不对劲,就和你们以前分手时一样,每天除了上班,其余时间他全把自己关在视听室里,连话也不多说。”
  长睫控制不住微微颤抖,温暖再听不进她在说什么,“占妈妈,我……我想静一静。”说完径自起身,下意识走向占南弦原来的房间。
  垂首坐在床沿,她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想想点什么,却什么也想不出来,躺下去,枕着枕头,蹬了鞋子连人带薄被蜷成一团。
  门外传来迟碧卡的声音,“温暖,周老师还约了医生,我现在陪她过去,麻烦你走的时候锁门,要是方便,你——还是去一趟洛阳道看看占总吧。”
  整张脸埋在枕头里,她一声不应。
  为什么?为什么会不是她一直以为的他?
  她烦躁不安地翻身,扯高被子想蒙过头去,不觉意触到枕下硬物,摸索着抽出来,入眼心口微微一震,那相册的封面她并不陌生,打开来,一页一页,全是当年他们的合照。
  慢慢看完最后一页,合上相册,眸光转向房内,终于明白为什么周湘苓始终希望她回来看看。
  门后放着他当初买给她的网球拍。
  墙上贴着她初学国画时的拙作,那时他嗤之以鼻说就算乌鸦沾一身墨水在纸上涂一涂都会比她画的好看,她气恼不过,把十指张成九阴白骨爪状逼他非把她认为最得意的一幅山水习作贴在他房内最显眼的位置。
  电视机机身的两个顶角各放着一只小小的粉红猪,那本来是一对接吻猪,一向摆在电视机正上方的中间位置,有次她和他闹别扭,一赌气就把两只小猪远远分开在机角的两端,威胁他说如果他再欺负她,她就和他这样远远地再不相见。
  她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这对小猪时它们还吻在一起,如今却相望不相亲……不知道它们这一分,是否也整整过了十年……
  她起身走过去,怜惜地把它们摆回接吻的样子。
  书柜里一半是书一半是CD,她的钢琴琴谱随意地摆在某个架子上,琴谱上还放着她旧时束发的发带,灰紫的颜色看不出已用过多久,那样闲散地摆着,仿佛女主人随时会回来顺手把它拿走。
  电脑桌上,显示屏四周满满贴着两人的拍纸快照,什么样精灵古怪的样子都有,有他偷亲她,有她回头时撞到了他的下巴,有用鼻尖打架然后比谁的睫毛长,还有他从背后抱着她两人十指交握笑颜如花。
  她把房内每一处全看过一遍。
  手指往书桌桌面轻轻一揩,干净得纤尘不染。
  这间房就象是一间小小的博物馆,把十年前的一切保留如初,什么都没有改变,就连床前两双一模一样只是号码不同一大一小的米奇拖鞋,也来自于遥远当年。
  明明应该早已过去、改变、湮灭的地方,却完整地保存了十年前的那一段时空,在这刻给她一种强烈错觉,仿佛中间已过去的时光并不存在,她只不过是出去客厅转了一圈就已经回来。
  可是,可是床上却没有那一个人,那个在她推门进来时总会以一双漆黑星眸凝定她的眼睛,即使她已走到他身前也还久久舍不得移开视线的人。
  忽然间她很想知道,到底是她爱他更深,还是他爱她更深?想知道答案的念头在萌生之后即刻往脑中每一个细胞蔓延,强烈得她一秒也无法再多作停留。
  奔跑下楼,她飞驶而去。
  

  (2)

  当欢姐从里间匆匆出来开门起时占南弦正从二楼下来,温暖走进来的第一眼就是不由自主地望向欢姐身后。
  占南弦倚着墙壁站在楼梯口。
  合上门,欢姐悄悄退了下去,安静空间里只剩下远远对望的两人。
  他没有走过来,她也没有走过去。
  华贵的沙发,精致的落地灯,插着大把干花的蓝釉高颈瓶,以及宽阔洁白的大理石砖,构成Kloveniersburgwal大道从中央破开的水面,时光早已把他们分隔在遥不可及的尘世两端。
  他垂首,掏出一支烟,手中多了个打火机,嚓一声亮起蓝曳火点,火光清晰映出他如精雕细刻的五官,夹在薄薄唇角的烟被点燃,徐徐呼出一口透明雾气,把火机收进裤袋,他转身一步一步上楼。
  她望着他拾级而上的背影,直到他踏上最后一格楼梯,转进走廊,消失在她的视线。
  要到这一刻,她才肯真正承认,自己对他的伤害有多深。
  为了温柔,她不想做夹心饼干,所以不给任何理由地和他分手。
  离开那么多年,不肯回来,不肯给他一点音信。
  即使回来之后,也总是未求证就认定他对朱临路使用恶劣手段,对他全不信任,还因为薄一心,就算她已在他的公司里直至调到他的身边,也始终不肯主动和他亲近。
  又因了他不肯见她,她负气剪掉一头长发,其实那时她并未死心,她不信他真的就这样和她一刀两断,她只是……恐惧自己会是首先受伤的那一个人,所以率先祭出从头开始的旗帜,向他宣示以后情如发断。
  就连他说要结婚,她也先下手为强。
  因为不想自己更痛,所以通通由他去痛。
  然而其实,她那么……那么爱他。
  如果这次回来还有未了之事,那就是她还欠他一些必要的解释。
  欠谁也没有背负他多,还不完,所以不打算还了,谁让他爱上她呢……
  只是,如果他心头也有着如她一样的巨大黑洞,哪怕抚不平,离开前她也该尽力为他打开一些死结,还他此后应有的平静。
  逐级上楼,走进主卧,穿过会客厅和起居室,她推开睡房的门。
  他和衣躺在床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支长腿无绪地搁在床沿地面。
  她走到旁边的贵妃榻上坐下。
  寂静中可以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温柔曾经和你一样,认为我不爱她。”她说。
  在温柔眼中她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对自己的姐姐却十分吝啬,而他,她知道,想法大致和温柔一样,觉得她为了姐姐竟连这份感情也不要,可以就这样没有任何解释地把他扔在伤害的深渊。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想一定有些地方是我做错了。”所以才会让这世上与她关系最密切的两个人,都以为她对她或他不爱。
  良久,他终于缓慢开口,“对于当时的事,我从来没期望过一个十五岁的女孩会比你处理得更好。”
  “如果在这点上你不怪我,那告诉我,我做了什么让你那么介意?”
  他翻身侧躺,眸光落在她脸上,黯淡而忧伤。
  “你走后我曾委托侦探社查遍英国所有高中,都说没你这个人。”
  在她离开之后,他曾经发狂地想满世界找她。到最后却无能为力,年轻的他没有足够的钱,没有号令天下的势力,为此他才创建了浅宇,他不要求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男人,但一定得是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到什么。
  她想说话,嗓子却被酸涩堵得作不了声,满腔歉意最后化成了最寻常却也最难开口的三个字,“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就这样消失,连让人保留一丝幻想的余地都不留。”
  她低低垂下眼眸。再开口时,声线已然微沙,“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却不知道,我也恨你,恨之入骨,恨到……无法和你面对。”
  指间的烟一滞,他定了定,然后再慢慢弹去烟灰,微弯的唇角带上难以言喻的苦涩,“你终于肯说了么?”
  想爱他,却又下意识抗拒,想放开他,却又看不得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她种种矛盾至极的举措,除了恨,还有什么可以解释?
  “你知道……我爸爸为什么会在那架飞机上吗?”
  他定睛看向她。
  “他本来和朋友在瑞士玩得好好的……是你,是你白天当着我的面……吻薄一心,所以晚上爸爸打电话回来时……”当听筒里传来父亲熟悉亲和的声音,她那段时间里过度的压抑,终于有了依凭崩溃,“我什么都不说,只是……只是对着电话大哭,一直一直哭……你知道他有多疼我和温柔,当时他被吓坏了,说他马上……马上赶最快的航班回来……”她紧紧掩脸,再也说不下去。
  他慢慢拧熄了烟。
  “才刚刚知道爸爸出事……还没等我真正接受他已经不在人世,温柔竟然……竟然自杀,当临路把门撞开的那刹我看到一地的血……她躺在地上,半边脸浸在血里,但……但她的眼大大地睁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好象……好象在说,都是我,都是因为我这个罪魁祸首……”
  他从床上坐起,走过去半蹲在她面前,执着她的手轻轻牵下。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背。
  “爸爸过世时我真的很恨你,很恨很恨……可是没想到上天会如此弄人,当知道占爸爸也在那趟失事的飞机上之后,我就没想过还能和你联系……有时候夜里想你想得快疯了,却怎么也不肯、不敢打电话给你,我很怕……怕你不会原谅我,我……我……我也不想原谅你……”
  他抬手,轻轻拭去她脸上泪痕,却止不住她眼内汹涌而出的泪波。
  “没有人发觉我已经不说话了,爸爸的追悼会上我一个字也没有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追悼会一结束临路就安排我离开,我是去了英国,但第一年不在那里,在爱尔兰……还记得吗?我喜欢爱尔兰的音乐,你说总有一天会带我去那个地方……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一个人是怎么过去的,只记得……我在都柏林看了整整一年心理医生。”
  她的男朋友和她最好的朋友谈上了恋爱,她的父亲因她的一通电话过世,紧接着她的姐姐在她面前自杀,全然崩塌的世界不剩下哪怕一根最微小的支柱,而这一切,皆因她而起。
  “我无法找你,那时的我……哪怕是一根发丝那么轻被你怨恨的重量都承受不起……过了半年我才再开口说话,一年后情绪总算稳定下来,我离开了都柏林,漫无目的地在爱尔兰各大城堡庄园和一些音乐节上游走。”
  他把她从贵妃榻上抱下,一同坐在白色开司米纯羊绒地面,将她整个人拥入怀里,柔怜抚拍着她抽泣中的脊背,带着慰籍意味的唇瓣疼惜不已地在她耳际悄而绵长地轻轻吮蹭。
  “后来临路安排我返回伦敦重读高中,我全心全意投到了课业上,在我大学临毕业那年,有一天临路告诉我报纸上登出了你和薄一心订婚的消息,听到这个我很怕……很恐惧,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最后我回都柏林……去找了从前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师帮她做了一个深层的意象映射。让她进入自己被意识强行封闭的内心世界,把她心底最真实渴望的东西呈现在她出窍的灵魂前。
  催眠中,她去到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依山倚海而建高低两层的无人泳池,她从来没见过的仿如天上才有的纯净蓝水从高池流入低池,然后溶入无垠大海,四周景致美得似置身天堂,流动的透明水色使心灵被荡涤无尘,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浸满了平和愉悦,整个人从每根头发到脚趾都蔓延着舒畅。
  这个时候,占南弦出现在海边。
  他的脸和身影那么清晰,即使站在山上她也能看到他眸中的星光,她踏着池水狂喜地向他飞奔过去,但还没等她跑到他面前,已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海里,水从他的脚踝淹到膝盖,再从腰部蔓延到肩,她肝胆俱裂,然而不管她怎么吼怎么叫他始终不肯回头,她的心象被锋利的锥子扎出三角形血洞,痛得无法形容。
  就在此时她被医师唤醒,潜出眠梦的那几秒听到自己肝肠寸断地大喊大叫着他的名字,睁开眼时全身仍剧烈抽搐,不知何时早泪流满面,医师说她的意象没有做完,因为她在催眠中的反应太过激烈,他担心继续下去她会有危险,所以决定临时终止。
  在听完她的梦境后医师沉思良久,最后建议她顺应自己的心,回自己想回的地方,去见自己想见的人。
  返回伦敦后她申请作交换学生,终于赶在他订婚宴那日出现。
  虽然很惆怅他身边有了别的女人,内心却又不自觉松了口气,太过沉重的人命和负疚烙在心口,往事纠成最凄凉的死结,那时的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只想着,此生还能让她见到他,对她已是极大恩赐。
  

  (3)

  他将她紧抱在怀,轻缓地抚摩着她的后背,静默良久。
  半响,唇瓣微蹭在她耳际,“温柔说……你曾有孩子?”他问出心头那丝悬了许久的微微不安。
  “没有,她只是想刺激你。”
  明知那话当不得真,但也还是从她口中确认了,他才算真正放下一颗心。
  “对了,占妈妈怎么会认识迟碧卡?”她问。
  “爸爸去世后我怕她一个人在家会胡思乱想,就让她开了一个才艺馆教插花,碧卡是她班上的学生,后来她把碧卡介绍进了浅宇。”他说着,执起她的手,转着她指间造型象一弯弦月的戒指,眸内闪过柔和星芒,“我从没在任何场合听到过你承认自己是朱临路的女朋友。”
  “临路带我出席你订婚宴那天故意误导记者的。”
  当时她没有否认,事后朱临路也没有澄清,由是外间一直以为她是他的固定女友,“有天他陪我上街,我无意中看到这个戒指,他说哪有女人给自己买戒指的,所以帮我付了钱。”
  他将她的手牵高,咬她的手指,她强忍,到最后实在忍不住,逸出轻微痛呼。
  无名指通红一片,已留下触目的凹陷牙印,边上渗出细线一样的血丝。
  她微弱解释,“我之所以结婚——”
  “又是为了温柔?”他淡勾唇角。
  报纸上铺天盖地全是她和朱临路在异国的蜜月旅程。
  她垂首,如果她的幸福是温柔唯一肯放手的理由,那么她愿意以此去让唯一的姐姐放下她远走高飞,“我已经拖累她陪着我活在往事里太久。”
  眸色淡黯,他轻哂,“我在你心里,永远也排不到第一?”
  她眼眶一红,摇了摇头,“有件事你一直错了。”
  “什么?”
  “在我生命中你比任何人都亲,是我心头最血脉相连的那部分,所以我才会牺牲你。”因为,那如同牺牲的是她自己,双臂环抱他的颈项,她伏在他的肩窝,“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必须恨你,你明白吗?原谅你就意味着原谅我自己,可是我害死了爸爸,我有什么资格得到幸福?”
  她的说话因哽咽而变得模糊不清,“对不起,南弦,对不起……请你相信我,这个世界上……不会,真的不会……还有人比我爱你更多……”
  瞳内迅速闪过一丝震动,他倏然将她拉起紧紧压在软榻上,薄唇悬在她唇上一线之隔,“再多说一些。”
  细颤嗓音似泄露出再承受不起的微惧,又似带着亟欲诱哄更多的焦虑,他全身每一寸肌理都凝聚着高热,蓄成强大气场,仿佛再多一些触动的火点就会剧烈爆发。
  “临路给你寄了一封信?他故意气你的,我和他没有。”
  “这个我知道。”他烦躁不安地挤进她腿间,强健体魄压出她胃内微薄的空气,淡冷隐去的魅然眸色浸沉着凌乱和迫切,“别的,宝贝,我想听刚才那些,多说一点。”
  心口有一个角落漫起爱怜的酸意,她流泪轻吻他白衬衣内的胸膛。
  “你的心,是我去到地尽头也想回来的地方。”
  他心满意足地合上骤然星光璀璨四射的眼,仿佛那绝妙感觉美好到他舍不得一次回味完毕,狂疾地扯开她的衣物他迫不及待地对准她,然后以极端折磨人的缓慢一点点扩张研进。
  薄唇轻轻覆上她沾泪的柔软粉唇,他吻她,那样轻,那样细致,无比耐心地安抚她酸楚的情绪,逐渐诱引出她几不可察的羞涩回应,唇舌缠绵中他暖热双掌抚刷过她全身肌肤,极度动情而无限怜爱地轻柔逗引,将她惹得不由自主地失魂微呓。
  他抬起上身,这动作直接导致密合处的骤然深入。
  她的身子在难以觉察的咿唔中动了动,被他交握十指扣于枕边的双手无措地抓紧了他手背,她睁不开眸子的迷乱难耐在那刻将他孤独半世的心柔化成水,再度吮上她情不自禁微咬的唇,撬开她的贝齿与她深深缠吻,他开始轻怜蜜爱般来回送入。
  慢慢地,当她变得柔滑,他逐渐加注力度和速度。
  无比舒畅的快意迅速堆积,他在勉力控制的喘息中抬首,映着她美丽容颜的暗眸狂热而专注,一丝不漏地收入她所有动人表情,腰下越来越强劲,仿佛每次蜿蜒抽出都为凝聚他无法出口的郁结,每次贯穿撞击都为倾注他守侯了几乎一生的爱念,万般刻意地,要让她全身内外乃至每一寸灵魂,都被他以销魂蚀骨持久烙印。
  回旋,紧揪,快速,激荡,柔婉,她美妙得如同被他带上了天堂。
  无边绞裹而来的压力让他的饱满欲裂飙穿临界,狂潮激射中她柔致腰脊被他的掌心掬起,令她紧紧抵磨他欲死欲仙的快活,细微而尖锐的一抹冰凉划破她肌肤上的连绵炽热,电光火石间她脑里跃出他无名指上的信物,贴在他发线的唇边再牵不出哪怕一丝微笑。
  双手却自有意识,如同曾经那样,轻轻把他舒缓的身躯环腰抱在怀里。
  匍匐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有些纯真的东西已经冰封,密藏在万年冰川的黑暗底下从此不再显露,唯一只想无止尽地汲索,以弥补他心口在多年前的缺落,即使此刻两躯交颈缠腰深入纠结至无法拆解,然而时光流逝,只怕……她已不再是他心爱到想娶的人。
  不知第几回酣畅结束后,已是月上中天。
  占南弦下床觅食,她蜷在床上瘫软如泥,两颊的嫣红蔓延至睁不开的眼睫和渗过汗意的鬓边,体力和精神俱透支到近乎虚脱。
  不知何时佣人已在会客厅摆好点心,占南弦端进卧房。
  “起来吃些东西。”
  “不要。”渴睡中的她直接拒绝,软慵嘟囔令他莞尔。
  他抱她起来,挂上他颈的皓腕不到十秒已无力下垂,扶紧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借出胸膛让她柔裸的背着力,调整她的坐姿使她在他怀内倚得更为舒适,所有动作熟练得自然而然,之后他端起杯子。
  就着他的手,她小口地饮下牛奶,然后被他咬去半块的蓝莓甜点也递到了她唇边。
  在多年以前,周末的时候,他总就是这样坐在她床沿,陪她吃早餐。
  枕着他肩窝的脑袋侧滑向他的臂弯,她回眸,闪起他久违的晶淘亮光,“我也喂你好不好?”
  唇边勾起一抹拭目以待的笑,他把手中糕点递向她。
  她没取,却是俯首咬了一口,忽然将他推倒,满塞的嘴往他的唇直印下去。
  他慌忙躲闪,可是一手牛奶一手点心,不管怎样摆头侧脑,根本招架不住她的追身紧缠,下巴和耳根都已失守,眼看菱唇就要不保,情急生智他斜身往下躺去,唇一侧吮住她胸前惹眼晃荡的嫩蕊,于齿间恼意轻噬,警告她别再轻举妄动。
  被骤然反制的她在笑颜下轻呼出声,拿过他手中杯子将牛奶饮尽吞净,这样置他不理的肆意惹来了胸前微痛,她不得不停下所有动作,嫣笑中娇声投降,“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了。”
  他忽然把点心塞入她空着的左手将她反压在床,双手钳着她纤凝雪色的腰肢,直起上身倨傲地微笑,“宝贝,你今夜的热情真是让我惊讶,很遗憾刚才没被你喂成,不如我来好好喂一喂你?”
  “不要!”她急声叫停,赶忙把双手里的东西放到旁边,然而还来不及回身已被一记撞入震得发出闷哼,“哎……”
  他将她全身最柔软的那处喂了个彻底涨满,惹事生非的她以一败涂地而告终。
  愈渐激烈,快致的喘息不久便变成呻吟,他全身紧绷的那一刹贴着她白玉耳坠的薄唇张了张,几乎冲口而出的说话不知为何顿在最后关头,咬了咬唇,他猛地噬啮她白晰的颈子,在她惊痛的紧缩中骤然长灌,一注到底。
  这夜他们没有离开过房间,耗去半生岁月的波折似乎让两人都心生微微恐惧,怕这美景良辰会不会只是昙花一现,由此格外缠绵缱绻。
  

  (4)

  当第一抹晨曦的光线穿窗入户,占南弦同往常一样睁开了眼睛,入眼乍见怀中娇颜,清晨的心情异常奇特,那情形就象许愿已久的美梦终于成真,让人一时之间不能适应,又怕只要动一动梦境会就此消失,他屏起呼吸,凝视她沉睡中的脸,眸中现出绝世罕见的温柔。
  视线移至她微翘的娇嫩唇角,他几乎失笑,没想到便连这里,昨夜都不能幸免地被他恶意吮出点点粉痕。
  在她唇上轻轻印落一吻,一点点将臂膀从她颈下移开,他翻身起床。
  直到传来浴室的关门声,温暖才将眼睛悄然睁开一线。
  正如彻夜欢娱并没有扰乱他的生物钟,他依然按时早起,即使床上有着她在,似也不能令他的日常行程改变分毫……
  如果他连这点都不会为她而做,还遑论其他?
  自重逢之后他对她有着不可思议的强烈欲望,但除此之外,她见识过他在商言商的凌厉,见识过他惊人的冷酷理智,见识过他对自我情绪的平稳控制,更亲身经历他俘猎女人心的高超伎俩。但就再也不曾见过,那发生在当初分手时他因她而失控的情形。
  他对她施用的手段几乎是致命的,她无法抗拒,而他,却始终高明地与她保持着一种无形的距离,只除非是他自己撤开那道立在她面前的藩篱,否则,关于他与她之间有无未来,她无法开口去问,他则永恒闭口不谈。
  他一直,气定神闲地运筹着手中一切。那如坚冰一样的意志力早突破了九重天,独自停留在无人能及的第十层上,强硬如刚,冷漠如冰,沉潜如老僧入定,再也不会因了任何人而影响一丝情绪或半毫举动。
  玻璃门再度牵动的声音让她迅速合上双眼。
  占南弦边走边擦拭仍滴着水珠的黑发,洁白阔大的浴巾往更衣室的藤篮里一扔,依墙而设的架子里整排都是各种质地、面料和时款的法式白衬衣,全部由巴黎名设计师手工缝制,裤架上则排满珠色,米色,灰色和黑色系列由浅至深的长裤,旁边的西装、休闲外套和礼服全部在名牌处植有超薄芯片,袖口往嵌在墙面的红外线仪一扫,液晶屏幕便会列出该衣裳曾被他披身在何年何月何日出席过何种场合。
  穿着完毕他在床边坐下,看着那蜷成一团的人儿似仍宿睡未醒。
  这对穿衣乃至居住的苛刻品位,开始时是她强行灌输给他,她喜欢各种时尚,每每皆能敏锐地捕捉潮流尖端,从衣饰到室内装潢都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和喜爱风格。
  他便是受她影响而慢慢形成观感,在她离去之后,又仿佛想经由什么来怀念,循着她当年留下的品味轨迹,最终一切在日常生活里成为自觉平淡无奇的习惯,却不意被杂志登上封面,惊叹从来没有人能如他这样,把素净清雅的白色穿出高贵尊荣的格调。
  俯首,下巴搁在她的肩沿,他轻舔她性感致命的颈窝。
  她忍痒不禁,眼睛还未睁开嘴角已牵出微弯笑痕,四周笼罩而来的清新气息钻入鼻端,让人心旷神怡,而她深呼吸不愿醒的陶醉表情使他眸中掠过温柔暖色,但在迎上她慵眼微张的瞬间,他脸上只剩下勾魂含笑。
  相互凝视,谁也没有开口,仿佛都舍不得打破这一刻两心相印的迷离。
  最后还是她忍不住,仰首看着他薄樱似的唇瓣,“你要迟到了。”
  她仍记得,他每天准时八点半一定会出现在六十六楼。
  牵来薄被细致地盖好她裸露在微凉空气中的一只玉足,然后另一只,他道,“今天我要飞香港,有个合同要签。”轻描淡写仿佛随口而出的闲言,又似和她解释为何他要一早出门离去。
  她微微一笑。
  这娴熟无比的动作早成为她最好的情绪掩饰,此刻的他不会知道她的内心有一点点欢喜,然而更多的是失落,毋庸否认,她原渴望更多,不是这简洁到似有似无的一句交代所能满足。
  “好的。”她柔声道,刻意避开一声再见。
  仿佛全不介意她的毫无回应,他吻她的唇,然后起身,对视的最后一眼他没有问她会否留在这里,她也没有问他何时回来。
  他走出去。
  定睛看着门在他身后被无声合上,她这才清清楚楚地知道原来自己的懦弱已到了什么程度……
  只是,如今的她,已经没有了勇气去再度证明自己还会为了谁不惜一切。
  紧关的门外,占南弦并没有即时离开,而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不经意的停留终于还是泄露了他细微的情绪。
  转身穿过起居室和会客厅,走到套房门口时他迟疑了,回首看向睡房那扇他亲手合上的门,里面无声无息,一丝怜惜划开种种情绪漫上心头,凝成微弱的悄然提醒,门后有一个他无比珍爱的女人,此刻正极需抚慰。
  克制住心软,他还是抬腿走了出去,然而脚下却越来越慢,还没走到楼梯已停了下来,轻轻叹口气,唇边不自觉弯出一抹无奈,他转身回去。
  房内温暖正打算从床上起来,忽然听到Bressanone的歌声。她攀过身去取来手机。
  “我已经把户头结清。”温柔说。
  她笑,“怎么样,小数点前的零够不够让你晋身十大富婆排行榜?”
  温柔大大惊讶,“你快看看外面太阳是不是从北边出来的,怎么有人一早心情这么好?居然跟老姐开起玩笑来了。”真是万年难遇。
  温暖失笑出声。
  占南弦安静地站在门外,直到里面把电话讲完,他才松开握着门把的手,缓慢收回,再度转身离开。
  下到一楼他拨通高访电话,“帮我办件事。”
  等在门口的欢姐把大门拉开,将行李箱子递给司机,他上车离去。
  途中高访回电,“温柔把温暖的股票基金债券已全部清空。”
  他不出声,好一会,才挂了电话,神色几乎看不出一丝波澜,如止水那样平静。
  她爱他,她依然爱他,但却爱得那么有条件。
  一直爱得那么有退路。
  明明爱他,却爱得那么矛盾和小心翼翼,从不衡量他的付出而始终只以她自己反复的心情来决定进退,那么害怕再以他为她的责任,在他一次次如飞蛾扑火一样追逐她时,那样吝于无条件地给他再多一点点幸福。
  她回来,竟是为离去作打算,终究还是,再一次让他失望了。
  曾经,年少时他爱对了这个人,但却爱错了方式。
  此后许多年间,他才真正领悟一个道理。
  不求回报,是爱情里最致命、最要不得的纵容。
  如果爱一个人爱到只是付出而不求回报,甘心牺牲而并不想拥有,太过宽容而从来不怨不恨,那只说明,对方的爱与自己的并不对等,在付出的过程中全然不计得失的纯净会令人快乐,当其时他也确实十分快乐,然而,太多的悲惨实例从未间断地证明,象这样天平向一方过度倾斜的感情,往往最后都走到了结束。
  因为不求回报,对方也就习惯了自己的付出,而没有意识去回报。
  以至,当初她可以那样轻易地说出分手。
  即便不是因为温柔,也肯定会有其他的导火线,她的轻易来自于完全没有珍惜的概念,只是未料由此衍生的代价一生也无法磨灭而已。
  感情中两个人的付出孰多孰少无法精确量化,然而多少如同他们一样的恋人最后走到分手,原因恰恰正是其中某方一直不求回报——如果,从相恋最初就令对方也有付出的自觉,如果从一开始就潜移默化地令对方形成与自己同等的珍视意识,结局却极可能会截然不同。
  所以在十年之后,他费尽苦心,只为要她给他一个公平对待。
  宠她,是一件太轻易的事,但他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因为已深深明白,只有当两人之间的感情天平保持在相对平衡的状态,才能到达他想要的永恒长久。
  如果他与她之间始终是一场博弈,那么这次她不能再拨乱棋子,不能再撒娇赖皮,而必须得把这迟了整整十年的棋局与他下完,战和方休。
  不管是办法,还是手段,他一定,会令她如他所愿。
  
第二十章 收购,机会
  (1)

  温暖在君凯的西餐厅里等朱临路。
  轻柔的背景音乐在播着Yanni的November Sky,十一月的天空,她记得那样深秋的天空,金黄的银杏树落叶洒满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天边紫霞幻彩眩目,美得超越人间万物。
  那种霞色,她在离开占府的早上也见到过。
  离开前她特地再去了视听室,拿着遥控器慢悠悠一张一张地翻过cd的名字,她一直知道,他可能比她更接近她自己的内心,但是当看到那些音乐,还是忍不住觉得悸动。
  所有那些CD,在她书房的博古架上几乎都有着同样的一张。
  明明,他们有着完全同样的一颗心。为什么最后会变成她嫁了朱临路,而他要另娶别人?是因为她做得还不够么?
  他难得柔和的态度告诉了她,她已经接近迷宫出口,但却就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正确绕过他心中最后的那堵墙。而他并不打算再给她任何暗示,他要把这个游戏玩到——
  这就是她觉得惊怖的地方,她不知道他打算把这个捉心游戏玩到什么时候才肯停下手来,也许,他真的会让她亲眼见着他娶回别的女子。
  朱临路一眼就看见那抹倚窗出神的身影,走到她对座坐下,他把手中的大信封拍在桌面,引来她惊讶抬睫。
  她拿起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叠照片。
  照片以广角拍摄,背景是金碧辉煌的独特莲花造型,车水马龙的街对面立着一面电子招牌,闪出红色的永利两字,在它不远处是临海而建的观光塔,她认得,这是澳门最繁华的地段。
  其中一张就在老葡京前大片广阔的砖石路面,地下通道的出口前占南弦搂着一位长相极其俏丽的年轻女子,他的唇附在她耳边仿佛说着什么,唇角勾起极其暧昧的微笑,而他的眼眸,却带着明显挑衅讽刺地看向镜头。
  “怎么了?”她问。
  “他寄给我的。”
  温暖嘴一张,忽然明白过来,顿时大笑。
  朱临路探手一把揪起她的衣领,有点恼羞成怒,“不许笑!”
  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连连咳嗽,“早叫了你不要惹他。”
  “为什么不说是他先惹我?”朱临路叫屈,“怎么说你也是我的挂名女友好不好?!”
  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她问,“他都做了些什么?”
  “叫人每天送一枚钻戒。”
  她掩嘴,“他是真的在追她?”
  “珍珠都没这么真。”
  “她有没有动心?”她好奇问,想笑又不敢。
  朱临路嘿嘿一笑,“不知道,最好没有,否则我就把你拐走,让那个贱男这辈子都再找不着。”
  她看他一眼,“这次来真的了?”
  朱临路想了想,“本来不觉得,可是看到这些照片后,心里还真有点不爽。”
  “她知道你结婚的事吗?”
  “知道。她说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人的影子,我想那是不是你呢?不如索性娶了你,看看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果呢?”
  “结果是——暖暖,我好象变心了。”他唉声叹气。
  她微笑,“知不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所不同?”
  他挑了挑眉,“什么时候?”
  “从你三更半夜跑到我家来叫我结婚时起,那之后我就觉察到了——按她的说法,你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的影子,但你自己分辨不清对她的感情是什么,所以你觉得恐慌……和我结婚或许是你认为最好的逃避手段?”
  “可是,暖暖——”朱临路苦着脸,“我明明喜欢你的,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会在一个女人身边待上十年?”
  温暖笑意更浓,是,他喜欢她,他对她有感情,但这种感情里最重要的成分不是爱,而是青梅竹马的关怀,“临路,我也喜欢你,真的,你信不信我曾经妒忌过她?”
  那个女子的出现,使得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再也不属于她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他陪伴她,爱护她,支撑着她……不是不失落的。
  她有感觉,自己即将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位亲人,温柔和他。
  没有了朱临路,没有了温柔,最终可能也会没有了占南弦。终于被年轮赶到了成熟边缘,自己的人生,从此以后,不得不一个人走。
  朱临路懒懒地靠向椅背,看着她的目光象专注又象迷离。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她的身影,一颦一笑,开始在他的心底留痕。
  最初受温柔之托尽一份同谊之义,然而相识在那样特殊的环境下,她如初生小雏失了庇护,迷茫恐慌中把适时出现的他当作了唯一的浮木,无限信任与无比依附,无形中激发了他内心异样的怜惜和责任,他没有兄弟姐妹,那时不知为何就萌生了强烈的想法,想好好爱护她长大。
  她在英国的那些年,他时不时会飞过去看她。
  他原以为她会象任何别的曾经受过心灵伤害的孩子一样,在漫长时光中会逐渐成长,会发生变化,会忘记从前,会淡了感情,总而言之,会重新开始生活。
  然而令他惊异的是,她变了外表,也变了行事模式,但一颗心却始终一如当年,有限的容量里始终只存放着那一个人,明明两人隔绝在两个遥不可及的国度,别说见面,她甚至连他的消息都没有,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不管这个世界发生任何变化,她身边来又去了多少人,她都茫然不晓。
  浪荡半生的他,从未曾在现实中遇见这样的专一。
  身边的男男女女,你情我愿,来来去去,爱是什么?他根本就不相信,更遑论永恒,忘记一个人需要多少时光?科技先进的今日早有关于影响爱情激素分泌的公式可算得出,最多不过两至三年时间。即使口口声声说没有了他会活不下去,曾因他离开而自杀不下三五次的女人,也不过半年后就已另觅新欢。
  可是,一年又一年,她就是让他亲眼见识了,他所不相信,所唾弃,所鄙然不屑的最世俗的感情,确确实实,有人就是拥有在手。
  而人,往往总会对自己所缺乏的东西心存极深渴望。
  他不知道自己是惊异是厌弃,还是渴望是妒忌,只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的那段感情越看越不顺眼,相应地对某个人也越来越看不顺眼,如果这样的感情真如世人所言的珍贵,凭什么自己从不曾遇到过,而那某人就可以平白拥有?他超级不爽,为什么她可以那样深爱着那个男子,却始终没有一点爱上他呢?他真的很不甘,即使他心里其实相当佩服那个某人,也还是忍不住想搞破坏,想把她夺过来。
  他想证明,他所不信的、存在于那两人之间的某种特别的感情原就是个幻象,只要他把他们之间的扭结摧毁,就可以证明他原来关于爱情的观感是无比正确,什么专一,什么一生只爱一个人,通通根本不存在。
  可是,做得越多越发觉,他的种种动作连石子的重量都不如,不过象是沙子投湖,在那两个人之间甚至引不起一丝涟漪,他们的心沉止得形成独特的小世界,除对方之外完全容纳不下其他东西。
  他的关于情感的理念,最终在挫败中受到冲击,被撞开了裂缝。
  就在这将信将疑,似盼未盼之间,命运忽然将他送到一段缘份的入口。
  那个娇俏的女孩给了他一种全新的感受,那特别的心口会荡来荡去的酸涩感,永远不会在与面前这个亲如他父母兄弟的女子相处时出现,他被吸引而忍不住有一丝沉迷。继而慌乱。
  他选择了走进婚姻,他以为那牢固的外人眼中坚不可摧的外壳,或许可以给他带来安全,哪怕只是暂时的安全。
  可是……一只纤纤素手在他眼前摇了摇。
  “看你的样子虽不至于落魄,不过也够失魂的了,与其留在这里陪我喝茶还不如早点飞去澳门。”
  朱临路捉着她的手,把另一份文件递到她面前,“这个给你。”
  她接过打开,抽出,越看越惊,“为什么把你的代中股份全都转到我名下?”
  朱临路撇嘴,“我不是说了要让你成为富婆?”
  她忍不住笑,“这也是你要和我结婚的原因?”
  “代中能说得上话的股东基本都已经立场分明,占南弦和令鸿所拥有的股权相当接近,这百分之十是当初爷爷留给我的,在这种关键时刻会起决定性作用,我现在把它给你,他们两人谁能够从你手里拿到它谁就是赢家。”
  他早就想让代中消失,但对于董事会制度完善的大公司而言,即使以前他是总经理,想让一家公司底玩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个不慎代中还没搞垮他就已经被撤职。
  为了保证代中在他手里被瓦解,由是他想利用占南弦,因为同行业公司之间的恶性竞争是常见事,只要他私下的小动作没被发现,董事会那群老头子就怀疑不到是他在扯后腿。
  虽然在这件事上他没和占南弦直接对话,但两人也算相识多年互相知根知底,再加上占南弦的智商,自然会在代中好几次出现不应该的纰漏而让单子被浅宇拿走时产生怀疑,由是加大蚕食以做试探,最后自然也就明白了他的企图。
  既然他打算把代中双手奉上,这么好的机会占南弦当然不可能放过,由是两人之间形成一种无形的默契,说白了两人似友非友,似敌非敌。
  想不到的是,在他走到最后一步,只需把手中股份卖给浅宇就可以完成心愿拍拍手掌走人时,二叔似乎终于看出了他的打算,天天来他家里纠缠他的父亲。
  而最最最可恨的是,占南弦偏偏选在此时跑去澳门招惹他的女人,打算给他来一招人财两得。
  本来明明是他在利用占南弦,现在却变成引狼入室,反被占南弦将了他大大一军,而此时他已是骑虎难下,手中的股份不卖吧,一切会回到原点,他这半年来的心机算是白费,但真卖给占南弦,他又死不甘心!最好的解决办法自然是——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他名义上的妻子。
  这样他父亲再也唠叨不到他,而不管是二叔还是朱令鸿或占南弦,谁想得到这百分之十的股份,都只能去找她。
  朱临路邪笑,“他狠难道我不会?嘿嘿,想要代中?让他来求你。”
  温暖笑而不语。
  占南弦为这单并购案投入了大量成本,不可能会空手而回,而且就目前的情势而言,代中基本已是他囊中之物,就算朱临路手里这百分之十的股份不出手,说到底也不过只能顽抗一时而已。
  这个事实朱临路并非不知道,他只是不忿,不想让占南弦顺利得手。
  “以后有机会你再把他整回来好了。”她安慰道。
  朱临路哈哈大笑,“我早已经把他整得够惨的了。”
  “恩?怎么说?”
  “蠢女,你以为他为什么会这么大动干戈跑到澳门去?”朱临路得意无比地拍拍她的脑袋,“虽然他是你的初恋情人,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但,我却是你的第一任丈夫,哈哈哈。”只要一想到这点就觉爽得无比解恨,他朱临路这辈子都会是温暖曾经的丈夫,任占南弦再有通天本领,也更改不了他和她一度曾是夫妻关系这个既成事实。
  温暖无奈又好笑。
  
  


  (2)

  翌日温暖把高访约了出来。
  朱临路不甘心亲手把股份卖给浅宇,只好由她这个中间人来进行。
  “这是代中百分之十的股份,不过我不想卖现。”
  “我以股权置换的方式折成浅宇的等值股份给你?”
  “好。”等以后朱临路有了孩子,可以当满月礼物送去。
  高访拿出一张支票递给她,“还有这个,你帮忙给朱临路。”
  温暖看了眼上面的金额,微惊,“怎么回事?”
  “这笔款项是当初代中划给益众的赔款,后来益众又把它转给了浅宇,南弦觉得应该把它还回朱临路手里。”
  温暖明白过来,占南弦认为是和朱临路两人联手搞垮代中,那么怎也不应该到最后只有浅宇一方获利,所以过程中他也为朱临路小小地从代中敲了一笔,说白了那原本也是朱临路应得的。
  秘密办理完全部手续已是八月六日,之后电视和财经杂志爆出轰烈报道,由于占南弦出差未归,接受媒体采访的是高访,他坦言会把代中几个仍有核心价值的部门并入浅宇,至于其他子公司将会被拆解出售。
  闹得沸沸腾腾的两大巨头并购案,在占南弦大婚前夕终于以浅宇成功收购而划上句点。
   看到这个新闻时,温暖正在帮温柔打包行李,原本她还以为自己会先一步离开,没想到温柔突然说走就走。
  “朱临路现在在做什么?好久没见他了。”温柔问。
  “他另有事业,估计以后会长在澳门。”
  “你跟他一起去吗?”
  “不会,我打算去旅行一段时间,然后回英国定居。”
  做了二十多年姐妹,小时候她被邻居小男生欺负,温柔会去帮她打回来,过马路时温柔一定会牵着她的手,叫她不要乱蹦乱跳,忽然之间别离就在眼前,虽然交通便利,但也从此山长水远,即使再见也不知何年何月。

====

  晚上温暖返回住所,不意在楼下见到高访口中应该还在出差的占南弦。
  她意外,“怎么不打我电话?”
  他不答,随着她进电梯,才道,“去哪了?”
  “温柔家。”
  “她什么时候走?”
  “明天的飞机。”她开门进屋。
  “你呢?”
  她回头看他。
  他唇一弯,“你什么时候走?”
  她没想彰瞒他这项事实,但被他这样公然挑破不在她的预料之内,好一会她才道,“我还以为你应该在澳门。”
  他的唇弧更弯,“我只不过是顺道去探望一下朱临路的女友而已。”
  “哦?那你本来是去干吗?”她微笑,每天送一枚钻戒原来只是顺道,她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么新奇的说法。
  “我本来是去香港和一家美国公司签约。”
  她随意坐下,无比认同地点头,“从香港搭乘直升机到澳门只需十五分钟,确实很顺道。”
  “其实我认为你更应该问的是,我去香港签什么约。”
  他头枕着她的腿在沙发上躺下。
  “请问占总裁,你去香港签什么约?”她从善如流。
  他合上眼,“我买下了一家世界顶级的药厂。”
  她笑,“浅宇什么时候连医药业也——”
  忽然想到什么,视线从他密合的长睫收起,停在自己心脏的位置,她当场说不出话来。
  ST-T轻度改变,无药可治,终此一生她都有一颗伤了的心。
  胸腔内汹涌着一些什么,想叫他别再和她玩这些既纵又擒的把戏,又想问他不是过两天就要举行婚礼了?何必再这样大费周章,明明想问的,可是所有的话都如鲠在喉,一句也说不出来。
  “你什么时候走?恩?”他问。
  “别逼我。”她喃声道。
  “逼你?怎么会,我只是想知道,你要不要等到喝过我的喜酒才走?”他唇边的笑容浅淡如常,仿佛在和她谈论的是天气问题。
  受伤的感觉在那一瞬涌上心口,如果她原本还有些什么话想和他说,此刻也已全部咽回肚里化成了灰,扶着他的肩颈把他轻轻移开,她起身,“我渴了,你喝茶还是果汁?”
  他侧过身来,以手支头仰看着她,眸光有点柔又有点凉,“过来。”
  她站在原地不动。
  “到我身边来。”
  她怔了怔,她不就站在他身前一尺之处?他只需抬抬手即可以碰触到她,垂首与他相视,为什么她会觉得……他弧度完美的唇边蕴涵有某种隐约的含义?
  他的眸中浮上一丝失去耐性的胁迫,“来。”
  那神色仿似多年以前,她不肯乖乖就范吃早餐时他总会这样警告地看着她。
  她弯身,对上他的眼,展颜一笑,“我偏不。”说完快速避开他骤抓过来的手,转身便走。
  看着她倔强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他脸上薄笑再次化为引人的浅莞。

====

  厨房里她一口一口饮着冰水。
  从十三岁爱他爱到现在,他到底还想她怎么样呢?为什么不明白告诉她怎样才可以令他满意?他明明知道,只要做得到她一定会为他而做,为什么偏要这样操纵着她的情绪,好玩吗?
  煮了一壶咖啡端出去,看见他仍然半躺在沙发里,正侧身看着电视。
  新闻简要说涉及收受贿赂的原大华老总杨文中弃保潜逃,警方已颁布通缉令,然后薄一心的经纪人公开承认,外界关于薄一心已连续几天收到恐吓信的传言是确有其事,警方怀疑是反对她结婚的狂热影迷所为。
  温暖看了眼占南弦,“有人恐吓你们?”
  “恩。”
  “很严重吗?”
  “连续一个礼拜,每天神不知鬼不觉寄来一封信,内容都是说如果她结婚就杀了她。”
  温暖只觉毛骨悚然,“真的是影迷吗?她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他浅笑,“她得罪的人不多,也就你和温柔。”
  温暖气结,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接着道,“不过我得罪的人倒是不少。”
  她握着杯子的手一颤,“你的意思是——那其实冲你来的?”
  他勾了勾唇,“以一心要结婚为由进行恐吓,岂非是个很好的掩人耳目的借口?”最起码,警方的视线就已经被成功转移了。
  温暖忍不住担忧,“如果真这样,那你结婚当天不是很危险?”
  他的眸光异样清亮,“你是不是……想叫我不要结婚?”
  她窒了一窒,轻轻别开头,“我一直都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睫底闪过百千种颜色,他问,“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低着头,不说话。
  “如果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介意你嫁给朱临路,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不打算让你好过,你别指望我还会再放过你。”
  闷意在胸口凝集,她咬了咬唇,脱口而出,“如果你再这样,我——我就去和临路生小孩!”
  当年她惯用的毫无威慑力的赌气说话,在这刻完全出乎意料,惹来他懒懒一笑,“这种事不劳你为他操心,关于他的小孩,我已经找人帮他生了。”
  她惊跳而起,“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唇边的笑带着浅浅勾魂的诱魅,“想知道?到我身边来。”
  那句他一再重复的说话带给她心头极异样的感觉,仿佛他给了她一把重要的钥匙,然而她却不知用来开启什么,犹豫一下,她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她的柔顺让他满意,舒缓了神色,撑起身子,薄唇有一下没一下地含弄她的耳坠,直至眼底的凝脂肤色飞起粉霞,他才从嘴里一字字吐出温热诱人的气息,“宝贝,想不想让游戏结束?”
  拂在耳边的呼吸暖麻入心,她受不了地把头一侧。
  “不想?那好。”灵舌轻巧滑落到她胸前锁骨,“正好我也不想。”
  她不由得推开他,身子挪离两尺远,眼内隐着戒慎。
  他轻柔道,“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就是这样,一次次离开我。”说完他浅笑,那笑意象一泓深沉无底的湖水,表面漾着涟漪,内里百尺却是纹丝未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自己,到我身边来。”
  他缓慢起身,俯首凝视她,“相信我,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弯身在她惊愕微张的樱唇上印下一吻,他飘然离去。
  

  (3)

  温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画了一天画。
  强迫自己投入的结果是最后太过投入,她甚至忘了要给温柔送机,到终于醒觉不对时已是一天过去,太阳早走到了日落西山,懊悔不已的她赶紧拨打温柔的电话,毫无意外地听到对方已然关机。
  从书房走到客厅,无事可做,再走到厨房,还是无事可做,再走回客厅,心和脑袋都空空地不知自己可以做什么,最后她走进卧室,把自己整个倒在床上。
  “到我身边来。”这句说话在她脑海里萦绕了整日。
  她不明白,怎么样才是到他身边?她已经让他知道她始终爱着他,从来没有变过,还不够吗?为什么这样还不够?他到底想要她做什么?什么叫做到他身边?他离开时头也不回的绝然让她心慌,而明天,就是他结婚的日子。
  她一遍遍拿起枕边的手机,又一遍遍放下。
  忽然间想到什么,她起身拉开抽屉,拿起那根铂金链子,迟疑地,也拿起了链子底下压着的机票,那是明天上午飞伦敦的航班,他昨晚之所以过来,又说那样的话,是不是……因为他已经知道她订了机票?
  沉思了一会,她把机票放回原处,拿着链子走去书房,把已卷好的画拆封,用印石沾了红泥,温暖的弦,她一幅幅按下在画的一角,补回先前遗漏的印章。
  印好后擦拭干净,将链子挂上胸前,她拿起手机。
  就在她想摁下拨出键时,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

  此时金壁王朝的玫瑰包厢里闲散地坐着三人,其中一位陌生面孔的俊容男子正眯着丹凤眼在高访身边侧耳倾听,待高访讲完电话,他急急追问,“怎么样?”
  “她答应来。”管惕眯眯眼笑,“菊含你搞什么鬼?是不是在美国待得太久把你待了昏头,还是杨影虐待坏了你的人头猪脑,为什么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要见老大的前秘书?今晚不是说好了给占美男庆祝告别王老五的吗?”做人怎么可以那么坏,居然想看好戏——不过,他也是很想看呢。
  欧阳菊含不答反问,“你们有没有听过占美男唱歌?”
  高访惊讶,“他不是号称五音不全?”
  欧阳菊含嗤笑出声,“官方说法都是骗人的,他的歌声简直称得上天籁。”
  管惕怀疑地看着他,“真的假的?这么多年不管是公司庆功宴还是出来喝酒,多少美女借醉扯着他的衣袖要合唱他都推辞,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口头禅是‘可以出钱买单绝不能出丑唱歌’。”
  “当然是真的,我曾经听过一次,他可以把一首Without you唱得比Harry Nilsson还要荡气回肠,象呢喃一样又低沉又悲怆,简直震人心弦。”
  “那和温暖有什么关系?”高访问。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欧阳菊含双掌一摊,“不过我听到他唱歌那次是在大一,大概在他爸爸去世后不久,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整个人失魂落魄,你们都不在宿舍,就只我陪着他在操场喝酒,喝着喝着他就唱起歌来,当时他一点也没哭,但每一句从他嘴里唱出来的词都让我觉得,他已经伤心到不想再活下去,听得我鼻子直发酸,还以为他是不是和薄一心分手了,谁知他唱完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
  管惕好奇到了极点,“他说了什么?”
  “他说,她走了。”
  “谁走了?”高访问。
  “当时我也是这样问,他神情呆滞地说,温暖,她走了。”
  高访和管惕对望一眼。
  欧阳菊含叹了口气,“之后他什么都不再说,不过我已经永远记下了这个名字,一个月后他就创建了公司,整个人象脱胎换骨,除了学习就是工作,狂热到一天只睡三小时,没想到一眨眼就是十年,十年里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唱歌和喝醉。”
  才说着话,一袭白衬衣配珍珠色长裤的温暖已然到来。
  欧阳菊含跳起身,走到她跟前笑道,“温暖你好,我是浅宇美国公司的欧阳菊含,第一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温暖有点摸不着头脑,随即便展开笑容,“你好。”脑海里一闪,“欧阳先生是——美国那边的总经理?杨影的上司?”
  管惕嘿嘿笑,“欧阳变态不是杨影的上司,是她的爱奴。”
  欧阳菊含大叫,“管小猪你想找死?居然在美女面前这样诋毁我!”
  一只遥控器向他凌空袭来,“你再叫一声管小猪试试!”
  “这里又没外人,叫叫怎么啦。”欧阳菊含口里叫嚣,脑袋却在管惕的厉眼下缩了缩,他扁扁嘴,回头对温暖道,“还是温美人好,不会象管小猪那么凶我,来,我们唱歌!”
  温暖掩嘴,“占美男,管小猪,欧阳变态,那高访叫什么?”
  “高古板。”管惕和欧阳菊含异口同声道。
  高访无奈地笑笑。
  “来来来,唱歌唱歌!管小猪帮我点一首那么爱你为什么,温美女今晚就你一个女生,请务必和我合唱!否则要是让管小猪在胸前塞两颗橙子出马,我怕他到时会爱上我!”
  管惕恶道,“超级不改死变态!”
  欧阳菊含端起眉训斥,“闭嘴!小孩子别没大没小,不要妨碍我和温美女谈心。”一转头对着温暖马上嬉皮笑脸,“美女你放心!就算你唱得比杀猪还难听我也不介意的!”
  温暖失笑。
  管惕对高访道,“问问占美男到哪了。”
  高访拿出电话拨给占南弦,“就差你了,什么时候到?”
  还没说完手机已被欧阳菊含劈手夺去。
  “占美男你再不来就听不到我和温美女的经典合唱了,离开你是傻是对是错,是放弃是软弱——”他刻意拉高腔调,眼珠忽然一转,“美女你不想唱也行,先给我亲一个!”说完嘟着嘴就向她倾身过去。
  温暖吓得尖叫,整个人从沙发里弹起,引得管惕大笑。
  听到她的叫声占南弦怔了怔,明显不悦,“为什么她会在?”
  欧阳菊含贼笑,“我也不知道啊,你来了问高访。”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一刻钟后占南弦推门而入。
  欧阳菊含只当没看见他,一把揽过温暖的肩膀,以腻死人的嗲声说道,“美女,你想唱什么?我帮你点!本帅哥今天为你做牛做马!”
  不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吃豆腐,温暖无可奈何,却也十分大方,用一只食指把欧阳菊含的手推开一臂之距,半玩笑半认真道,“做牛做马我不敢当,乖,一边去做个好小孩阿姨就感激不尽了。”
  高访嘴里一口红酒全喷出来,管惕笑得最是猖獗,“欧阳啊欧阳,上得山多终遇母老虎了吧?”
  便连面色不豫的占南弦也忍俊不禁,朝欧阳菊含的腿胫踢了一脚,“阿姨已经发话了,乖侄子你还不滚远一点?”
  欧阳菊含惨叫不迭,抱着腿飞快躲到一旁,委屈地嘟嘴,“占美男你真狠,我不过动动手而已,你居然就给我动脚了。”
  占南弦浅浅一笑,很自然地依着温暖坐下,而她的眼角收入一旁高访和管惕忍笑的表情,多少有丝尴尬。
  欧阳菊含捞起遥控器,“占美男,唱什么歌?我帮你点。”
  “我不唱——”靠向沙发时眸光落在她的侧面,他改变了主意,“来一首Still Loving You。”
  温暖不自然地端起酒杯。
  一只手掌当着在场三人的面轻轻搭上她的肩头,把她拥入臂弯里,她全身微僵,握着杯子的手心因紧张而渗出了微微细汗,蝎子乐队的老歌Still Loving You,爱你依然的旋律在房间内响起。
  他在她耳边,把音调放低了八拍,柔声唱道:
   如果我们重来一遍,一切从头开始,我会试着改变,那些毁灭我们的爱的东西。
   你的骄傲建起了一堵坚固的墙,我无法穿越,真的没有机会从头再来吗?我爱你依然。
   试着,宝贝,试着,再次信赖我的爱,我就在这儿,就在这儿,爱,我们的爱,不应该就这样流逝。
  那原应是极尖锐如二胡拉出一样的歌,被他反其道地降为古琴音色般低沉的伤感吟唱,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十年之后当他重新在她耳际如此低回软语地唱着情歌,她心口内引发的震撼难以形容。
  当破天荒接到高访的电话问她有没有空出来坐坐时,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因为,想到可能会遇见他,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来让他满意,但她知道,再不说不做,过了今夜就没机会了。
  然而此刻,她好不容易凝聚了一整天才鼓足的勇气,却被他的歌声震得溃缺,象是全身力气都已被他萦绕耳边的魔咒抽走,几乎连杯子也握不住,而只想只想哭。
  想伏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在他唱完最后一句时她再忍受不住,低着头起身,“我出去一下。”
  用尽全力撑着雾汽眼睫的她并没有看到,在她起身时背后有一只手已伸到了她手边,下一刹听见她微沙的哽声时在半空滞了滞,只错失那短暂一秒,她人已走远。
  占南弦静静看着房门在她身后合上,一直不作声的其余三人对视一眼,欧阳菊含端起酒瓶坐到他身边,“来吧,今晚不醉无归。”
  管惕也走过来,“美男,把你手机给我,我要下载一款新的游戏,我电话内存不够,打不了。”
  占南弦掏出手机扔过去,接过欧阳菊含递来的酒杯。
  出了房间后,温暖眨落凝结了许久的两滴泪珠。心口酸涩得透不过气,她信步下楼,走到大门外的夜空下。
  没走出多远,身后响起陌生的脚步声,她在泪眼中回头,一股极端刺鼻的味道掩唇而来,骤觉天旋地转,她来不及挣扎已眼前一黑,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