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26

颜夕 (暗) 第二部 浪迹玫瑰•颜夕 1-10

by 暗


 车马进入西域已是八月,若是江南此时正值满树金桂飘香,而西域里到处波影流动的黄沙浩瀚,偶尔几株绿色植物,也是枝劲刺尖,走了月余的路,好不容易接近人烟,颜夕伸头到马车窗外看风景,大道上的行人同时也在打量她,偶尔四目相遇,她并不回避,挑眉瞪眼与人家对看。

  佐尔见了好笑,纵骑跃到马车旁,卷起手上鞭子轻轻敲她脑袋,“看什么?哪有王妃像你这样满地乱瞟的?”

  “我才不是什么王妃。”颜夕含笑睨他,“尊贵的子王,我已经是你的黄脸婆,一颗老珠子还怕什么。”

  护卫们听了好笑又不敢笑,佐尔板起脸,喝:“胡说,你敢变成黄脸婆,我就马上休你回中原。”

  “哼,才进西域就想休我了,罢罢罢,我早知道你眼贪心花,巴不得一座宫院里藏了三妻四妾美婢娈童......”

  佐尔听了也不恼,仰天哈哈大笑,探身到窗口凑在她耳边道:“娇妻美妾也就算了,你居然说我好娈童,今天晚上我倒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作娈童。”

  “没正经,懒得理你。”颜夕被他说得脸色泛红,骂一句,又加一记白眼,这才拉上窗帘缩身回去。

  从中原至西域一路颠簸疲惫,随从们早听惯了他俩争来抢去打情骂俏,大家肚里笑翻天,表面故作充耳不闻,脸上表情十分严肃。

  楼兰过后又走了大半日,护卫长策马过来禀报:“子王,我们到了。”

  一行人先入子王府安置,佐尔自己入寝室匆匆换了身衣服去见西域王。

  才要出门时颜夕又把他叫住,上来替他将散发理好,又抚了身上麒麟宽袖袍,佐尔忽然一笑,抱住她捏了捏脸:“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这么个吞吞吐吐的模样,什么时候变成这么矫情?放心,我这就去向王禀报婚事,并请求他赐下大礼日期。”

  颜夕啐:“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我很在乎这个大婚吗?西域王的旨意又与我何干,有没有婚期无所谓,我却是想叫你不要肯求他些什么。”

  “喝,这么大方?你不怕......”

  他向她挤眉弄眼,颜夕并不生气,脸上妖媚地笑:“怕什么?继续说呀,我也很想听听呢。”

  她伸出双修剪得十指尖尖的手抚摸他的脸,蜜意柔情万千。

  佐尔眨眨眼,笑:“本来我倒很有些花花肠子,被你这么一摸,好像又一根也找不到了。”

  “真的?你确定?别一转身自己又会生出来。”

  “那是肯定的......”

  佐尔话音未落,突然脸上一疼,叫了声不好,闪身出来去看案上铜镜,果然脸上已是一条沟壑,伤口浅浅不过一丝血线。

  “你真狠。”他叹气,自己抹一把,摇头看她,“我这是要出去见人的,你倒不怕我在人前丢脸?”

  颜夕含笑,自顾自将指甲里血迹挑出来,道:“我不怕。天底下没有你圆不了的谎,子王怎么会让自己丢脸,你不给别人没脸已经是万幸。”

  西域王苏塔里自中午起便坐在宫中等待,见表弟大步而来,顾盼间神采奕奕毫无倦态,立刻长身而起,上去用力拍他肩头,“佐尔,你终于肯回来了。”

  忽然瞟见他脸上一道红痕,分明是女人手指划伤,一怔,又笑起来,向左右道:“看来子王在中原颇经历了一些风险,不过吉人天相,伤势总算不很严重。”

  旁边侍女们笑得直不起腰,佐尔认真的听了,面不红心不跳,居然马上接上去:“不错,老天保佑,这一点伤我还撑得住。”

  “咣当”有人失手滑落了银盘。

  苏塔里狂笑,一拳击在他身上,“臭小子,莫非中原在闹猫灾,你这又是惹了哪只雌猫?”

  “哪里!”佐尔忽然正色起来,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行礼,“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怎么能再去沾花惹草。”

  “什么?你在中原娶了子王妃?”苏塔里这才真正大吃一惊,收敛起笑容。

  “是。”

  苏塔里上上下下把他连看了几眼,半天后叹口气,“怪不得当初你费尽心机地混到永乐侯府里去,这位子王妃难道是永乐侯的亲戚?”

  “不,她只是个平民。”

  “你是不是在中原玩晕了头?”苏塔里镇定下来,重回座上坐下,看住佐尔,“以你的身份怎么能娶个异域的平民女子为妻,佐尔,你一向是我的左膀右臂。”

  “我一直全力地辅助你,但其中并不包括我的子王妃。”

  “子王妃是个尊贵的身份,只有与其地位相符的女子才能担当,佐尔,你不知道吧,莎曼回来后,中原皇帝又提出要与我们联姻。”

  “这是没有可能的事,你没见莎曼回来时的模样吗?王,如果你定要我去中原联姻,除非是我死了。”

  “不和中原联姻也行,西夏......”

  “我已经有子王妃了,不需要见任何公主。”

  这一句话顿时引出对峙场面,侍女们偷偷相视咋舌,蹑手蹑脚地向外退开。

  佐尔与苏塔里直直对视,许久许久后,他才又弓身一礼,“王,请你原谅我的冒犯。”

  他的长处在于能伸能缩,绝不会一条道走到底让事情激化成僵局,但苏塔里同时知道缓和并不代表妥协,尤其是面前这个子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很知道对方的脾性。

  “也罢,你才回来,先下去休息,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

  “回去之前我想请王赐下大婚时间,我的子王妃不能没名没份的等在王府里。”

  啪!苏塔里再也忍不住,一拍桌案立起来,喝:“佐尔,不要忘了礼仪规矩。”

  “哪里?我来向王请求婚期就是为了要遵从礼仪规矩。”

  “这事我绝不可能应允。”苏塔里也火了,指住他鼻子道,“别以为你是我的表弟就可以肆无忌惮行事,娶个平民女子为王妃,亏你想得出!”

  “是,王请息怒,恕我先告退了。”佐尔见他动了真格,再不坚持勉强,恭恭敬敬地退出宫去,施施然回了自己的子王府。

  颜夕正躺在软榻上仰看西域蓝宝石色一样的天空,见他若无其事的走进来,而身后随从却眼色尴尬小心翼翼,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嫣然一笑,柔声道:“怎么?碰了一鼻子灰是不是?佐尔,你装腔作势的本领越来越差了。”

  “是吗?”佐尔向左右回头一看,自己也笑了,“原来是他们出卖了我。”

  喝退众人后他歪到榻上去,把头枕在颜夕胸口:“看来娶老婆的确不能太精明,这点点小事都能看出破绽,叫我以后怎么放手出去沾花惹草寻开心。”

  嘴上说得神气,眼睛却是黯淡沉郁的深紫色,颜夕听了不再打他,叹一口气,微笑的,抚摸他发顶,轻轻说:“傻孩子,真是难为你了,刚才一定是碰了个很大的钉子。”

  “什么话?”佐尔怪叫,“这事岂是只与你有关,王妃人选完全关系到我子王威严,我又不是那些中原皇族,死心塌地想靠联姻巩固权势。”

  他才说到这,忽然觉得头上一轻,颜夕停了停动作。

  完全是电光火石间的一瞬,然佐尔已猛地翻身过去,一把捉了她手腕,紧紧逼住她双眼,沉声喝:“说,你刚才想到了谁?”

  “蠢?”颜夕毫不示弱,马上挑眉骂他,“你是想说柳若坚吧?不错,我就是想到他了,你准备怎么办?我一天想他十七八次,要不要每次都和你打个招呼?”

  她狠狠地瞪他,“这么个惊觉警惕的模样,是不是想拿住我的错头好大做文章?直说吧,佐尔,你的子王妃位置我并不稀罕,可如果你敢因此再找别的女人,也别怪我手下无情。”

  她一双媚眼诱美如丝,夹了星星银色的光,宛如种极细极薄的柳叶刀。

  佐尔也以紫眸相对,却是变幻如天上彩霞,他盯住她许久,像一只狼凝视看中的猎物,突然,窜身而上,一口咬在她唇上。

  “找死!”颜夕骂。

  “是,有本事你来杀我!”佐尔浑身动作不停,恨不能把她钉在软榻上,两人扭动挣扎了半天,还是颜夕“朴噗”一声笑出来。

  “好了好了,我不杀你,可你也别净咬人呢。”她笑声如坠了一地银铃,柳叶刀浸了水,复变成弯弯媚视娇娆,“原来你不但装腔作势的本事差了许多,连咬人的功夫都不行了,佐尔,不等你赚我黄脸婆?我倒先要怪你乏味了。”

  “我早就知道了!”佐尔咬牙切齿地道,“看来不把你弄到子王妃的位子上拴住,你迟早要从我身边溜走的,只是这一辈子我都已咬住你,你想逃得出去,才怪!”

  他赚软榻太窄,起身将她负在肩上,一路扛进寝室。

  第二天早上颜夕醒来时身旁空无一人,隔了朦胧的纱幔,她听到佐尔在门外布置下人做事。

  “绾新你去把这张置货单子分给他们,从库房里取或上街买齐办好,三天后再按客人名单填了请贴送出去。”

  “是。”

  等他轻手轻脚回了寝室,颜夕已经坐起,正从床边取了茶水涮口。

  “不睡了?”佐尔笑得不怀好意,“昨天晚上不累?”

  “呸”颜夕以茶喷他,放下杯子问,“你在布置什么?准备要请客吗?”

  “是,请客。”他褪了外袍又回到床上,顺手把她也拖上床,淡淡道,“再睡一会吧,过两天会很忙碌。”

  “佐尔,我要去看望江枫与玫雪。”颜夕笑着推开他,“你不是把一早他们送来这里了吗,我要见他们。”

  “急什么,过几天你们自然会见面。”

  “他们还好吗?”

  “当然,那句话怎么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还是江枫有福气,娶了那么个温柔似水小鸟依人的绝世美女,竟然还是个公主......。”他摇头晃脑一连串长吁短叹,仿佛羡慕得不得了。

  “呸。”颜夕伸手又要打,佐尔连人带手一起接了,眨眨眼,笑:“我已经派人通知他们了,参加婚礼时,他们一定会来。”

  他说得声音不大,又像是自言自语,听到颜夕耳里却是轰然大响,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追问:“你说什么?”

  “我们的婚礼就定在七天后!”佐尔道,高深莫测地凝视她。

  “啊?”颜夕这才傻了。

  “怎么,你不想嫁给我?”他见状哈哈笑起来,又凑过来咬她鼻尖,“虽然现在这样金屋藏娇也很新鲜有趣,可惜你却不是阿娇那种女人,时间长了一定会和人私奔,不如我......。”

  颜夕不等他说完,一把推开去,正色道:“别胡说,佐尔,你这是想生米煮成熟饭,逼着西域王只好接受我吧?在中原,臣子若是敢这样做,是要被问罪砍头的。”

  “我知道,放心,在西域一切有我作主。”

  他的手又不老实起来,从她宽大的袖口里游进去,嘴上轻笑道:“夕,劳神操心难道是件很快乐的事吗?为什么不放下你所有的聪明警觉把问题全部转交给我呢?到了这里,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好好的当我的子王妃。”

  颜夕怔怔地听了,沉默低下头,佐尔渐渐觉出不妥,再扶起她时才发现她已经在落泪。

  “怎么了,夕?”

  “没什么。”她摇摇头,转而又泣道,“你看,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嫁人了,原来一个女人真的可以嫁三次。”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佐尔马上截口止住,以掌心托起她下巴,眼对眼认真道,“以前的统统不算数,只有这次你才算是嫁人,夕,忘掉以前,你经历了这么多事,有许多其实都不必记住。”

  “好。”颜夕说,可眼泪还是掉个不停。

  佐尔见了既心疼又可怜,伸手将她整个人全部拥到怀里,苦笑:“真奇怪,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奇怪的女人,该哭的时候笑个不停,该笑的时候却又哭个不停,唉!乖,别哭了,等会我还要带你去挑贴身侍女呢。”

  可他带给她的不止是贴身侍女与华衣美食,而是爱护与照顾,知根知底的温柔与怜惜,颜夕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么无微不至却又故意装作轻描淡写,佐尔的好处是永远不会煽情虚伪,天大的事情摆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一笑间的游戏。


 虽然时间有些匆忙,婚礼仍是办得十分隆重,宾客来自五湖四海,带来了各种礼物与问候,颜夕穿了西域女子嫁衣,浑身流水般淌了金珠串,她的贴身侍女丹珠看得魂飞魄散,不住喃喃道:“王妃,真美,真美。”
  颜夕自己也是满目迷醉,房间里珠玉堆得如小山,各色闪光缀宝金丝银线衣裳飘动,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人群中有人过来大力拥抱她,说:“孩子,恭喜你。”

  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在后面腼腆地问:“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颜夕说,喉头有些哽咽,虽然隔了这几年,她仍然清楚得记得卓特布维纳族长与哈慕岱,在她因困倦而自我放逐的时候,正是这些纯朴善良的人给予她照顾。

  “想不到你竟是我们的子王妃,子王说你在西域无亲无故,而我们西域有迎亲的风俗,孩子,让我做你的父亲吧,今天晚上同我一道回家,明天子王才能来迎娶你。”

  “好的。”颜夕笑,她扶了老人粗糙温暖的手,柔声说,“其实我一直把您当成父辈一样,哈慕岱便是我的兄长。”

  卓特布维纳族长爽朗的笑,用红色丝巾把她的脸遮住,随后向门外大喝一声:“小伙子们,你们还等什么?”

  一屋子的女子开始尖叫,颜夕朦胧地看到有人冲进来,嘻嘻哈哈围在她身旁。

  “来,孩子,跟我走。”卓特布维纳族长一手拉住她,一边已经唱起支古老的歌,他带她走出子王府,沿途有人用花瓣迎接。

  这个风俗起源一个古老的习惯,父母必须在婚礼前将女儿送入男家,然后次日带人来抢回,第三日再由男家来抢,夺来夺去不过是为了表达舍不得女儿出嫁的眷恋深情,就像中原人嫁女时必定要痛哭,拦着花轿不肯放人。

  他们上了马车,一路赶到卓特布维纳族长的帐篷里,下马时又有无数只手伸过来抛花瓣,颜夕此时成了只没头苍蝇,任人推推搡搡地进了帐篷。

  揭下头巾后,卓特布维纳族长问她:“孩子,还记得这个帐篷吗?”

  颜夕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她四下打量,不知为何已是泪流满面,当年,她必定不知今日风光,如果知道,或许那些个夜里可以少流些眼泪。

  “你的哥哥嫂子也来了。”族长说。

  众人闪开条路让江枫与玫雪进来,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紧紧牵住手,容貌清丽若双下凡的仙人。

  “恭喜你。”玫雪说,她似乎才生过病,脸色依旧很苍白。

  而江枫只是含笑凝视她,眼底深处闪着光,夜深人静后他们才有机会单独在一起,江枫轻轻说:“颜夕,你不会明白我有多么高兴,尤其是在这里,在我们吃苦绝望过的地方,苦难后的回报丰美到令人惊惶失措。”

  说话时他仍是紧紧拉了妻子的手,玫雪温柔的笑,像足一个美梦,颜夕的脸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自觉在优雅的玫雪面前恶形恶状如一个疯妇。

  “可是我还没有参加过你们的婚礼呢,苏,你们什么时候准备完婚?”

  “我们并不准备请客吃饭。”江枫突然有些羞涩,他妻子埋靠在他肩旁,绝美的脸上已飞红一片。

  “经历了十年分离之苦后,我们只想能平平安安的在一起,热闹与祝福都是多余的东西。”

  “哦。”颜夕有些失望,像是锦上没有添花,富贵里少了团圆。

  江枫见了又是微笑:“不过,再过些日子我们一定请你与佐尔吃饭,到那个时候你们就可以按照西域风俗祝福我们。”

  “什么?”颜夕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却见玫雪脸上更红,她本来苍白如玉的肌肤里透出嫣粉色,不自觉的用手去抚腹部。

  “你们有孩子了?”颜夕拍手大叫,把江枫与玫雪同时吓一大跳。

  “是的,可是你别这么大声好么。”江枫苦笑,宠溺地看她像一个鲁莽的小妹妹。

  “怕什么!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情!”颜夕拉了他衣袖大叫大笑,突然又乐极生悲,她捂着脸索性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怎么了?”江枫与玫雪被她闹得摸不着头脑,两人同去扶她,“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颜夕哭得眼泪鼻涕混合了胭脂,手背上粉黛模糊,又拼命摇头让他们放心,“没事,我哭出来就好,我真的没事。”

  佐尔说得对,她总是在该哭的时候笑,该笑的时候哭,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只是佐尔也猜不出她此刻欢喜到最末竟然又升出恐惧,人生怎么能这么得意,愉悦到如此地步,像是繁华到了鼎盛之后,注定会要衰败落魄。

  江枫与玫雪只当她是在发泄,找人来给她擦脸洗手,玫雪刮着脸皮取笑:“哪有新娘子哭成似你这样的?颜夕,以前见你被砍一刀都不皱眉头,怎么今天像个受难的小媳妇?”

  她不说还好,提起往事颜夕哭得更厉害,仿佛要将自懂事起所有忍下的眼泪一骨脑儿抛出来,一口气哭到眼皮红肿声音嘶哑,连卓特布维纳族长也闻讯赶来安慰。

  “这孩子怎么了?”他奇怪,“我认识她几年里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今天晚上怎么像是换了个人?”

  他们用各种各样的话来哄她劝她,还是玫雪说了句:“小心明天子王来接你时睁不开眼睛,跟错了新郎官可就糟啦。”

  颜夕这才止了眼泪,勉强一笑:“我的确太矫情了,佐尔若是在这里,肯定要骂我像个疯婆子。”

  大伙更是哄堂开怀,找来花瓣包在巾帕里给她敷眼。

  第二天一早佐尔便带人来抢亲,如果说卓特布维纳族长的抢亲只是作作样子,那佐尔一众便如群下山的强盗来势汹汹,老远便听到帐外鸡飞狗叫,女子尖叫男子吆喝。

  他本人更是当先一马跃进帐前,横眉立目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我的新嫁娘呢?”他大声说,一眼看到颜夕端坐在床边,立刻挽起袖子推开众人冲过来,俯身把颜夕抱起负在肩上。

  帐里所有人无不哈哈大笑,江枫摇头玫雪抿住嘴,颜夕被他颠得头也晕,咬着嘴唇克制住自己不去捶他。

  于是佐尔肩上扛了颜夕,意气风发地走出帐外,向随从喝:“上马,回子王府。”

  “慢。”颜夕在他肩上终于忍不住,“死人,你疯了,真的要把我这样一路扛回去吗?”

  “当然。”佐尔‘啪’地一记把马鞭拍在她腰下,“这是西域婚嫁的规矩,不懂就别问,哪有新嫁娘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的!快给我哭。”

  “呸。”颜夕啐,她毕竟是在西域住过些日子,知道他所说不假,但昨天晚上已经把眼泪哭尽,现在哪里哭得出来,况且此刻俯在佐尔身上,心里甜得出蜜,不由伸手过去搂了他脖子舔他发尾肌肤,吃吃笑,“这一路上你不让我舒服,我也不会让你自在,佐尔,要不咱们一路耗过去,看谁先受不了谁。”

  她一条灵舌如尾滑鱼,在他领子里蠕动钻探,找了处柔软的地方张口就咬,佐尔立刻惨叫一声,又把她横手抱到胸前。

  “乖孩子,还是这样更好。”颜夕笑,“新嫁娘本是用来疼惜的。”

  两人打打闹闹共坐一骑向子王府而去,卓特布维纳族长带领众人在身后送行。

  “一块来呀,去我府里去喝酒吃肉。”佐尔不住向他们招手,大笑,“我最喜欢这一段抢亲风俗,盼了许多年了。”

  “要不要顺便再抢几个小老婆回去?”颜夕睨他,“刚才你那样横冲直撞,简单见人杀人见狗宰狗,一看就是个天生的土匪相。”

  “好,我是土匪,你就是土匪婆,咱们......”他的声音突然断了,面色沉下来,凝重地看向前路。

  顺着他的目光寻去,颜夕见到有一队人马已拦在抢亲队伍前,西域王苏塔里冷冷地瞪着佐尔,半天,又去打量颜夕。

  随从们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忽啦啦下马跪了一地,只有佐尔面无表情,手上勒紧缰绳纵马上去与苏塔里相对。

  “子王的胆子越发大了。”苏搭里冷嘲热讽,“去了逛中原后想必连自己做为西域人的本份也忘记,难道在中原就有这样的规矩,臣子可以藐视皇帝无法无天?”

  “不敢。”佐尔只好抱颜夕下马一齐向他行礼,“王,此话佐尔万不敢当。”

  “你还当我是个王?娶子王妃也要瞒住我,若不是有人向我道喜,只怕当我知道真相时你们连孩子都生出来了。”

  颜夕突然觉得苏塔里表面威严,骨子里与佐尔却是一路货色,两人说话都不冷不热,没大没小与身份不符。

  她拼命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然而苏塔里目光如炬,立刻投到她身上:“你要娶的就是这个女子吧,此时还能笑出来,一定以为有子王撑腰,大可不必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不敢。”佐尔见他迁怒到颜夕,忙上去打圆场,“王,一切事情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与外人无关,请你重重的责罚我。”

  “一切事情都是我不对。”颜夕被苏塔里的目光逼得心头火起,她突然一笑,抬头看他,“王,中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男子若做出什么出格辱家的事情一律与妻子连审,纵然是皇上做错事败了国,也非定要把他最心爱的妃子提出来砍头,红颜祸水是肯定有的,男人虽然大多都看不起女人,可出事时总是先怪罪身边的女人,我不知道西域也原来有这个规矩,好在我自小深得中原礼仪教诲,一早就有这个准备,你也不必再责骂子王,干脆把我拖出去杀了就好。”

  她声音清脆语速飞快,佐尔拦也拦不下来,唯有在一边苦笑。

  “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苏塔里被她顶得一怔,火气也大了,喝左右,“来人,把这女子给我拖出来。”

  “且慢。”佐尔伸手拦住,“王,你要杀她只怕不行,我还没死呢,何况你要是今天把她带走,等会难道让我一个人面对所有宾客?我请了西夏王呼伦......”

  “我知道你请了些什么人!”苏塔里瞪他,“你请的都是各地的王亲贵族,连中原都有人送去快报,一切事情自作主张,你简直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越说越气,又示意人上来拖颜夕,指了挡在前面的佐尔:“等会宾客面前自然会有新嫁娘,要知道这个世上两条腿的女人多的是。”

  “那子王呢?”佐尔反驳他,“索性请王再找个两条腿的子王出来,这样岂不是更好,一对新人全部听从安排,我打赌整个宴会必定因此光彩更生。”

  “你......”

  “我就是这个意思,王,除非我们一起参加大礼,否则恕我提一个问题:不知到底是我娶平民丢西域的脸,还是你摆空门宴更叫西域难堪。”

  苏塔里气得胡子也抖,颜夕在一边却忍不住又想笑,佐尔的古怪刁钻原来并不只针对她一个,有这样一个兴风作浪的子王,西域王的日子想来也不会太舒坦。

  这一招果然切中要害,此刻宾客已云集子王府,如同刀悬在头顶上将落未落,若是苏塔里执意问罪抓人,只怕场面上终究要败兴失礼。

  所以他虽然气得要爆炸,还不得不考虑面子问题,堂堂西域子王不能出这样的丑事,佐尔的笑话最终还是要连累到他的威名。

  佐尔见他面色阵红阵青,乘机上去行礼,以一种体贴的、设身处地的、通情达理的口气与他商量:“王,事到如今,不如将婚礼继续下去,毕竟国体比较重要,若你心里不气,不由等一切大礼完毕后,再重重治我的罪,到时我一定负荆请罪到王宫,要杀要剐全由王作主。”

  他说来说去全是废话,大礼之后木已成舟,西域王就是杀了他也无法挽回颜夕做为子王妃的事实。

  苏塔里哪里会不明白他的阴谋诡计,狠狠瞪了他几眼,权衡利弊再三后终于让步。

  “子王早把一切算计在股掌之间,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余地。”他冷冷道,“只是这个婚宴我决不会参加,子王请自己招待客人罢。”

  他怒气冲冲上马拂袖而去。

  身边所有的人早出了一身汗,此时才又站起身,眼巴巴都看了佐尔。

  “看什么看!”佐尔若无其事地拍拍手,又一把把颜夕抱起来放到马上,喝,“什么时候了居然还在发呆,你们还要不要命?如果敢耽误我行礼的时辰,小心我把你们一个个倒吊在城门口示众。”

  西域王不要他的命,他又要治下人的罪了。

  众人听了好气又好笑,乱哄哄重新上马赶路。

  一场君臣冲突就这样不痛不痒地在人声马嘶之中云飞烟灭,佐尔像个没事人一样,贴着颜夕耳垂说:“你看,不光是中原,西域人也要面子,仿佛人一有了体面便注定要多许多顾忌。”

  颜夕不说话,始终瞟他,眼神复杂。

  “怎么?是不是突然觉得我极其英伟神武俊美超凡。”他昂首挺胸问。

  “没有。”

  “那是不是发现我对你痴情一片惊天地泣鬼神。”

  “也没有。”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佐尔一口咬在她耳垂上,喃喃咒骂,“那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我只是把你当成一个很不在乎体面的男人,难得的是做子王像子王,扮流氓像流氓。”颜夕笑着避开他的嘴,伸手环住他脖子,柔声道,“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模样,否则,我又怎么肯千山万水风沙万里的跟了你来到这块鸟不生蛋的地方受苦,是不是?”

  “哈哈哈。”佐尔这才满意起来,一手紧紧搂了颜夕的腰,一手持了缰绳,双腿用力挟马腹,马儿扬蹄长嘶,向着子王府狂奔而去。


 这一场婚宴倒也没有再生出变故,只是没有西域王参加观礼,众宾客难免腹疑,好在佐尔从来长袖善舞,把整个场面照顾得滴水不漏。

  事后他并逃不了惩罚,西域王余怒未消,责其亲自带队训练皇宫护卫,足足遣出去一千多里外的沙漠,一个月后回来时灰尘满面骨瘦须长,若不是那双晶莹紫眸还炯炯生光,颜夕几乎乍一眼都不敢认他。

  “我没事。”佐尔却是满不在乎,拍拍衣上尘土,一把抓了颜夕用刮得毛拉拉的胡茬子刺她,“真是想死我了。”

  他匆匆淋浴更衣去见西域王。

  苏塔里看到他削瘦憔悴的模样倒十分满意,冷笑:“想不到子王也有为了女人吃瘪的时候。难道你真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死?为什么要死?”佐尔笑,“我活得一直很快活,巴不得再多活几年呢。”

  说话时已经歪在椅子里,接过旁边侍女手里水晶杯,一口气从喉咙里灌下去,引得那雪肤浓鬓的女子嫣然巧笑。

  “真难为你了,一个多月关在那个荒滩上,连半个女人影子也看不到,好在我也消了气,这样吧,我把露珠送给你,以补偿你这一个月来的损失。”

  露珠便是那个服侍他喝酒的侍女,听了命令立刻放下手中托盘,袅袅地行礼:“遵命。”

  “且慢。”佐尔阻止,他转头向苏塔里苦笑,“王,你这可不是存心要我死,故意令我与王妃新婚分隔两地,一月后又让我带美女入府,你不如现在就拿把刀把我杀了。”

  “喝,怎么子王还染上了中原人怕老婆的恶症?佐尔,中原风情害了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改变自己。”

  “我从来不会改变。”佐尔毫不理会他的激将法。

  露珠嘟着嘴又回到原地,在一边频频偷瞟,佐尔看了她宝石般的眼睛,展齿一笑,“我的子王府其实并不好玩,你还是呆在王宫里比较有趣。”

  “哼,莫非你的子王府里养了猛兽,佐尔,我真是越来越厌恶你的子王妃?”

  “你不必喜欢她,我喜欢就足够了。”佐尔喝尽最后一口酒,丢了杯子回到子王府。

  颜夕正在房里找东西,丹珠帮她打开一只只箱子,锦罗绸缎堆积如山。

  佐尔径自进去抱住她,也不管丹珠在,深深把头埋进她衣领里:“夕,以后如果你敢做对不起我的事,必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怎么了?”颜夕听了好笑,“这么怨气冲天,是不是觉得为了我牺牲太大?佐尔,一定是你表兄又在作怪?硬的之后必定来软的,他会许你些什么?权力不可能更高,财富也不会更多,他赏赐你的是美女吧?如果这么耿耿于怀,不如就接下礼物,也许我不会杀了你的。”

  “夕,若是我真的要找别的女人,就算是你也未必能拦得住。”

  “那就是觉得毁了一世风流英名,原来子王还是在乎面子的。”

  “算了,你在找什么?”

  “啊,为玫雪找礼物,她怀了宝宝,以后一定会需要些柔软的衣料做衣服。”边说边拎起块白狐皮,放在身上比划道,“这块皮子可以用来......”

  “好了好了。”佐尔兴趣索然,夺过来抛至一边,“别挑了,明天我叫人把这几箱子东西全搬过去,省得你眼里再看不到别人。”

  他捏着她的手一路拉到衣服里面,说:“你不想我吗?枉我为你吃了这么多苦。”

  颜夕掌心抵了他的肌肤,顿时恻然起来,这些天他的确是吃了不少苦,手心里长了厚厚一层茧子。

  丹珠不知何时已避出房间,颜夕柔声道:“自然知道你做的这一切全是为了我,来,今天晚上就让我好好服侍你......”

  可是不到半夜两人又争执起来。

  在寝室,颜夕将乳香倒抹在佐尔后背,他俯身卧在床上,侧了张轮廓俊美线条流丽脸,两抹长睫微颤如蝶,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愈发显出宽肩窄腰四肢修长,身体强健挺拔如一尊战神。

  一翻轻搓慢揉后,佐尔悠悠然呼出口气,无比享受地,喃喃叹:“夕,这一辈子不许你再离开我。”

  “好了。”颜夕嗔,“我都成了你的子王妃了,还能去哪里?你到底在害怕什么?难道我水性杨花至此,非要你一再提醒才能留得住。”

  破天荒第一遭,佐尔没有和她抬杠,他似乎睁了睁眼,寒光一闪。

  颜夕忽然有些疲倦,停了手:“佐尔,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一动不动等了许久,才翻过身仰面看她:“夕,我得到一个秘报,永乐侯的余党藏匿在边境作乱,据我所知,他们并不是群龙无首的。”

  说话时他目光凌厉地盯了她,颜夕瞳仁顿时一缩,连自己也分明感到。

  “夕,那一天晚上,你是亲眼看到柳若坚死了吗?”

  “当然。”

  “尸体......那具尸体真是他本人?”

  “你这是什么话!”颜夕大怒,跳起时翻倒乳香瓶,她也不顾,指了佐尔,“你这话是怀疑我在藏私吗?你以为柳若坚没有死,或者是我在协助他逃离?”

  “不会。”佐尔淡淡的,看着她,一直看到骨子里去,“柳若坚不死,你便不会和我走,颜夕,这个人一定要锉骨扬灰后你才会真正死心。”

  这一次,他不是故意在惹恼她、开玩笑,或试探话头,他只是在说明一件事实,甚至不需要颜夕开口说对或错,而颜夕根本也无力反驳,她呆呆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也许佐尔大多数时间都在游戏人生,可关键的时候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或许今天晚上他实在是累了,消息又来得过于迅猛,他看了她震惊模样,情不自禁露出悲哀神色:“夕,如果柳若坚没死,你又会怎么办?”

  “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的身体,但不相信你的心。”

  他知道这话说得很重,可又断不能憋住藏在心里,于是一字一字地告诉她,字字重了千斤,疼痛又清醒,如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虽然不情愿,却还是努力地,向人仔细分析症状。

  只是颜夕比佐尔更绝望无助,她凝视屏息倾听许久,那句话明明早已说完,可耳旁却还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继续:“你的心......你的心......在哪里?”

  对着空气,她忽然冷笑:“佐尔,你知道吗?我早就预见你会说这样的话,一个字也不多,一个字也不差。”

  含了一口气,扭头便往门外走。

  若是平时,佐尔一定会追上去把她或扛或抱地拉回来,可这次他只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睁睁的看她走了。

  颜夕笔挺挺出了房间,紧了紧衣领,沙漠的夜里风沙层层,将单薄的袍子吹得猎猎向身后飞去,冷到她皱起眉头,仿佛许久没有经过这种寒与冰,如她刚到西域的那些个晚上,无数冷风与思念凝成沙箭钻入胸腹,可以将每一段柔肠斩断,每一滴热血冻结。

  只是那毕竟是几年前的事了,彼时她仍是孤身一人,而现在她已经嫁给佐尔——权重尊贵、英挺慧黠的西域子王,有他在,她怎么还会这么冷,听风束从耳下呼啸窜过,凄厉而绵延,有一种空荡荡的寂寞。

  颜夕叹口气,举步出去。

  守夜的护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竟见子王妃独自入了马厩牵出匹马,身上只披了件长长丝袍,她一声不响的,跨上马背径自出府,护卫们相视满腹疑问,没有人敢上去问一问,大家呆呆看了半晌,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才有人回过视来,奔进寝室向佐尔禀报。

  丹珠已经睡下去,听外面人声渐起,忙又出来查看,绾新一把拉住她:“看到子王妃出去了吗?”

  “呀,没有呀?”

  “笨!”绾新跺脚,又问,“子王是不是在寝室里?”

  “啊,也许......”

  “你是怎么当值的?快去探个究竟,如果王妃不在,就告诉子王说护卫见到王妃出府了。”

  “唉!”

  丹珠手忙脚乱地奔到寝室外,见房门虚掩,里面一丝灯光也无,不敢鲁莽行事,只好在门外低低叫了声:“子王?王妃?”

  没有人说话。

  她急得团团转,又叫了几声,依旧没有声息。

  无奈中只好轻手轻脚进去,就着窗外月光,屏息向房间里看。

  寝室里静悄悄,像是所有人都已入睡,丹珠大着胆子,凑到床前隔了垂地的纱缦向里瞧,不料床上也有人闻声抬起头,双眼寒星似的射在她脸上。

  “啊呀!”丹珠大声惨叫,仰面向后跌倒在地。

  她赫然见子王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当她看到他时,他也在冷冷地看她,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

  “子王恕罪。”丹珠这一记惊到浑身发抖,脸上却迅速烧灼成一片,吓得眼里迸出眼泪,爬起来跪了就拜,“绾新......他......我......子王恕罪。”

  佐尔沉默不语,直到她稍稍安静了一点,才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子王,绾新......王妃......他说王妃出府了。”

  佐尔这才霍地从床上坐起来,丹珠一头埋到地上,再也不敢抬眼看他。

  “往哪个方向走的?”

  “不......不知道。”

  “哼。”

  丹珠额头顶在地上,听耳旁悉悉嗦嗦一阵响动,原来是佐尔翻身下床,他披了件外袍大步走出门。

  绾新领了一众护卫等在院子里,见子王匆匆出来,忙迎上去听命。

  “她到底是往哪里去了?”佐尔暴怒,喝,“为什么不早点来禀报我?”

  有人大胆伸手指了指颜夕走的方向。

  他立刻要了匹马赶过去。

  颜夕此刻并不知道自己是要往哪里去,卓特布维纳族长的帐篷离此地并不很远,但她不想去夜半敲门,如果这样必定会有人追问她原因,如何会与佐尔吵架,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不,她不想再提起那个人的名字,他应该早死了,临死时她就在他的身边,清癯秀美的脸上嘴角淌血,说:“阿夕,人生本是寂寞如雪,我们所有的不过是我们自己。”

  为了抵抗他这一句话,她才毅然嫁人投奔到异域,细想来她一生至今所有的举动不过只有两个目的,迎合他与忤逆他,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别无任何其他折中的方式。

  佐尔说:“颜夕,这个人一定要锉骨扬灰后你才会真正死心。”

  他的确总能把她看到最透,然越是明白就越痛苦,原以为这场纠缠已伴了那人的死亡一干二净,当他颀长孤傲的身体逐渐朽化成泥,往事逝去无痕如尸水滴滴渗入枯木,可他并不放过她,等不到下一世,今生里也能化作厉鬼与她如影相随。

  沙漠之夜的气候实在恶劣,越走风沙越大,狂风卷了漫天黄沙在身边飞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涡轮,呜咽地与人擦身而过,在皮肤上留下打磨后的痕迹,痛得像褪掉一层皮,颜夕终于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不该再往前走了。

  佐尔曾不止一次警告过她,绝不允许独自在沙漠的夜中行走,不仅仅是因为风沙暴烈,更是因为沙漠里隐了无数可怕的流沙河,对于不熟悉道路的人,那里就是埋身之地。

  入西域后,他从来不许她一个人出门。

  颜夕下了马,牵了缰绳,脚高脚低的往回走,然眼前朦胧一片沙障,起风了,月色隐进云层里,把一整片黑暗沙墙留给她,哪里再能找得到方向。

  焦急中,她忽然灵机一动,佐尔曾说过沙漠里老马识途,许多时候牲畜本能更胜过人,索性又回到马上,松了缰绳,俯身在马背上抱了马腹,任它自己在沙幕中横行,现在她唯一能寄以希望的,就是这是匹识途的老马。

  然而这也不是桩容易的事,尤其此刻天这么黑,这么暗,四周只有肆虐的风与沙,它们厉声冲过戈壁与石砾,每一次碰撞和钻过裂口,都发出更凄惨尖细的声音,鬼哭狼嚎群起不断,颜夕狠狠咬着牙,散发与衣衫凌乱纷飞,她也不敢伸手去整理,唯恐一松手会被风从马上刮走,身体之痛与刺骨的寒,渐渐连痛的感觉都要麻木,这一刻,她像是已死在地狱里。


 当佐尔找到颜夕时已近黎明,她依旧紧紧抱了马腹,身上几乎是半裸,浑身冰凉,神志却还是清楚,看着他,眼神凄凉。

  他咬牙切齿地把她抱下马,又怒又痛,大声咒骂道:“居然为了别的男人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颜夕,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千刀万剐的。”

  嘴上这么说,手上动作温柔,小心翼翼地把她搂在怀中带回子王府,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给她看病。

  幸好她只是略感风寒,大夫再三说明病情,留下药方走了。

  佐尔怒气冲冲地坐在旁边,喝道:“算你命大,要是不慎走入流沙河,这辈子我也找不到你了。”他越说心里越是戚戚,忽然坐到床上去抱住她,把头埋进她怀里,怨,“你要真把我惹毛了,我便去娶十个侍妃来府里吃酒享乐,个个都比你漂亮聪明,干脆活活气死你。”

  颜夕苦笑,想伸手去摸他头发,可双手酸软得抬不起来。

  佐尔便拉过她的手绕在自己脖子上,叹:“夕,为什么不骂我?我喜欢你同我吵架,我喜欢你绞尽脑汁地和我斗嘴,只有在那个时候你才是全神贯注一心只有我的。”

  “胡说八道!”颜夕忍不住斥,声音虽然弱,总算回复些许以前的模样,她反驳,“明明是你有把改不掉的贼骨头,一天不被骂几句就会不舒坦。”

  又皱眉:“快走开,佐尔你重得像只猪,压得人骨头都在痛。”

  佐尔果然笑了,他起身重新坐好,眨眨眼,“现在你觉得我压得重了,那以前......”

  “以前怎么了?”有人接口道,她声音又脆又响,大声说,“都知道你们压来压去的很舒服,说这种见不得人的话怎么都不知道要关门?”

  话音未落,她人已经大摇大摆的走进来,一双紫眸媚如春水,边走边咕咕地笑:“都怪我在家呆得实在太久了,居然错过了你们的婚宴”。

  “莎曼!”佐尔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冲过去一把将她举到半空,“你终于肯出门了?你终于想到要来看我们了。”

  “废话。”她也哈哈地笑,“我不过是心情不好不想见人罢了,你这个小滑头难道以为我会去为了一个男人自尽。”

  她与佐尔相似的不止是外貌,更有与他一样的脾性,说话办事利落爽快,且永远不害怕触及真相。

  轻轻拍了拍佐尔的肩头:“快放我下来,我要去看看你的子王妃。”

  颜夕见了她却是又喜又悲,虽然嘴上轻描淡写,莎曼的确是瘦了太多,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犹丰肌玉骨雍容华贵,此刻虽然仍是美艳,但举手投足里多了慵懒倦怠。

  “怎么每次见你都在床上。”只是她笑语依旧,同样的肆无忌惮,语不惊人死不休,过来拉了颜夕的手,瞟一眼佐尔,“一定是这小子把你压坏的,实在......”

  “喂喂喂......”佐尔忙不迭地打断她,若不是他动作快,指不定这位公主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他苦笑,“莎曼,你这个疯婆子,到底是来探病还是来揭短的?”

  “我是来探病的,顺便再补上我的祝福。”莎曼点头,侍女们将手上捧的小箱子启开,里面宝光融融如星月之辉,她一展手,“请收下,千万别客气。”

  身后有人送上盘不知名的果子,她亲手服侍颜夕吃了一枚,果然美味清甜,一边还是喋喋不休,叹:“你一定是闷出来的病,要知道我回来后不大想见人,所以连你们的婚礼也耽误了,好在总算一切都过去了,放心,以后有我陪你到处去玩。”

  只剩两个人时她拉了颜夕的手,轻轻问:“你能不能把那一晚的事告诉我?”

  她说的那一晚,自然是永乐侯死时的情景,人虽死了,可名份犹在,她毕竟曾是那个西域送嫁到中原的永乐侯王妃。颜夕凝视她,哀大于忧,这个开朗豪爽的西域公主,终究在心里埋了只死结,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人,像是剜心嵌骨后的一道伤痕。颜夕犹豫了半天,还是坦白地把所有事情告诉她。

  莎曼仔细沉默地听了,双唇紧闭眼眸晶亮,这个时候她身上竟有几分颜夕的影子,身后迷雾般氤氲起的是往事如烟,说到后来,连颜夕自己也生出错觉,对面专注的人仿佛就是她,正看了小侯爷慢慢咽气。

  他说:“阿夕,人生本是寂寞如雪。”

  于是她眼里露出痛苦,俯视瀚瀚尘世白云苍狗。

  而他终于渐渐死去,她只能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眼角落了泪,却是一粒粒滚珠似的缓慢,心之碎裂像墙面层层剥落散尽,完全、认命、寸寸化灰。

  “他对你这么说的吗?”莎曼渐渐惨笑,拉了颜夕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去,“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是妒嫉你,我嫁给他这一年,就从来没有和他这样说过话。”

  颜夕一呆,终于剧烈咳嗽起来,把方才吃的果子吐得干干净净。

  “她怎么了?”佐尔闻声后急急赶来,他瞪了莎曼,“你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

  “你说呢?”莎曼说,抬头时浓紫色眼珠里有白森森的光,“我不过是问了她些旧事,你就怕成这样?佐尔,难道我不问她就不会想,我不说她就不再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起变的这么自欺欺人。”

  只有她能在佐尔面前实话实说,在那样狂暴着恼的眼光下视若无睹。可佐尔不仅有凌厉目光,更有张利齿钢牙的口。

  他也是眼瞳浓紫,却隐约渗出血腥,一字字说:“所以你就这么再三的提醒她?莎曼,你是想把她变成如你一样疯狂吧,这样就可以不再寂寞,因为有个人已同你一起坠到深渊洞底。”

  他舌尖像是藏了毒针,永远能敏锐地探到要害,并,一击到底,莎曼听罢呆一呆,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她发疯似地扑过去抓打他:“你胡说!”

  佐尔也不躲避,硬梆梆地挺胸让她打了几下,才去捉她手腕制住:“莎曼,你要是不学会忘记,就永远不许再踏进我的子王府,我这里从来不欢迎疯子和傻子。”

  他拽了她的手,一路往大门口拖,边走边咆哮如雷,“你不是还在想他吗?那就去自己的王府关上门想,记住,出了家门你就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具伴了鬼影的尸。”

  子王暴怒时绝对没有人敢上去劝阻,连莎曼自己带来的侍女护卫都无计可施,他们紧紧跟在其后,眼看子王把公主甩出门去,推在大街上的泥地里。

  “莎曼,如果你再敢来提那件事,我会让王把你锁到石塔里去,如果你真想在余生里惦记那个死人,就干脆把自己也变做一个半死的人。”

  回过头来,他迁怒到身后的随从,亲自把公主带来的所有人员全部赶出大门外。

  关门时他看到莎曼倒在地上痛哭,身上的珠子散溅了一地,昔日骄傲美艳的公主今日已沦落到在泥泞里翻滚哀号,失尽的何止是皇族尊严,他越是怜惜舍不得她,就越要狠心毒辣行事,若再纵容她这样下去,只怕迟早真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上锁!”佐尔喝,又返回去去看寝室里那个痴女人。

  丹珠已经帮颜夕清理干净,一见佐尔杀气腾腾地闯进来,她立刻问:“你把莎曼怎么了?”

  “我倒是恨不得要杀她,可是杀了她也是一只怨鬼,就像你,人在这里,心却不在这里!”

  颜夕被他骂得辩无可辩,索性赌气翻身向里,反转面孔不去看他。

  “给我转过脸来。”佐尔像是吃了火药,哪里肯放过她,冲过去一把扳住肩头,强行与她面对面,“就是死了也轮不到你去陪他,莎曼才是他名份上的妻子,你却是我的,烂也要烂在我身边。”

  “你这是做什么!”颜夕被他摆布得痛不可挡,奋力挣扎不脱,听了这话更怒,“你说莎曼是疯子,你自己何尝不是,佐尔,你真是医者不能自医,快放开我,再下去我真的要死了。”

  佐尔这才发觉她脸色红得异样,忙用唇去贴她额头,烧得发烫,再去摸她脖颈处,却是触手冰凉。

  他不敢再和她斗气,立刻轻轻扶她躺下,又叫人端药上水,侍女们重新忙成一团。

  颜夕才刚刚睡着,便有人来传话,西域王请子王入宫议事。

  苏塔里见了他劈头就问:“你的王妃怎么了?莎曼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王在我的府里安插了眼线?”佐尔苦笑,“为什么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到王宫里来。”

  “佐尔,总有一天你会废掉这个子王妃,这点,我很有信心。”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佐尔冷冷道,“如果真有那天,除非是她死了,或者是我自己死了。”

  口气强硬,心里仍是免不了郁闷,他与苏塔里议事完毕后,仍留在王宫里喝酒,醉了便躺在苏塔里的波斯地毯上,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日上三杆,苏塔里命人端醒酒汤来,得意道:“看来子王已经在恢复,不久又好与我们夜宴享乐了。”

  佐尔笑而不答,喝了汤,又吃了些东西,苏塔里在一边含笑看他倔头倔脑的模样,示意露珠带他去淋浴更衣。

  “不必了。”佐尔说,伸手将露珠拖进怀里,“来,亲我。”

  露珠有些不知所措,睁圆双宝光滟滟的眼,转头去看苏塔里。

  “别理他,快。”佐尔捉了她下巴回来,凑过去先在她花瓣一样的红唇上狂亲一气。

  他的吻霸道又勾魂,露珠哪里抵抗得住,顿时瘫软下来,面色绯红地与之纠缠。

  苏塔里并不见怪,仰头大笑:“佐尔,你这是在装疯卖傻,准备要唱哪出戏?”

  “哼。”佐尔不等他说完,已推开露珠,摘下腰间枚翡翠扣送给她,又摸了摸她鲜艳娇嫩的面颊,“以后记住再也别理会我,我其实并不是个好东西。”

  他精神抖擞的回了王府,进门后第一件事是去看颜夕,她却是早醒了,颦眉向房间一角呆呆出神。

  “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一夜未归?”佐尔没好气地瞪她,“若是你敢说个不字,我现在就把你拖出去喂狗。”

  “拖出干什么?你自己不就是只疯狗?”颜夕回瞪他,突然觉得不对劲,道,“你过来。”

  “怎么?想查找我风流的蛛丝马迹?”

  佐尔索性立到她面前,展开双手给她看袍上酒渍皱纹,又侧了脸,指了脖子上块块蝴蝶形胭脂吻痕:“你放心,我知道你身体不好,所以不欲令你劳碌费神,特意让人留下些明显证据。”

  他叉了腰等颜夕发怒。

  然颜夕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面无表情。

  “佐尔,”她叹气,“疯也就罢了,你怎么又傻了?这样费尽心机的想要激怒我,你想我怎么办?杀了你?还是逼我发誓永远不和你说话。”

  “我要你来和我大吵大闹,像是平常百姓夫妻一样,用指甲掐我,咬我,或者干脆坐到我胸口上打我的脸。”他别说别拉了她的手,捏成两只拳头敲在自己脸上。

  “你真是疯了!”颜夕反而被他说得‘朴噗’一笑,笑声才歇又皱了眉,“你身上这股子是什么味道?”

  “酒味、香粉味,还有女人的骚味!”

  “去你的。”她薄怒,果然打他一拳:“你到底有完没有完?”

  “没完,我和你这辈子都完不了。”

  “那你就是真的要我相信你朝秦暮楚?”

  “不是!”佐尔眼见她脸色不对,立刻改口,悻悻地,“我不过是想惹你生气。”

  “呸!”颜夕倒觉得他可笑可气又可爱,她病得不很重,但也浑身无力,和他这么一闹又出了身虚汗,斜斜倚在床上微微喘气。

  “你觉得怎么样了?” 佐尔这才停止胡搅蛮缠,伸手探她额头,已经退了烧,又问丹珠,“吃过药吗?昨天我吩咐做的粥和点心都端给王妃了吧?”

  丹珠一一回答,自那天晚上后,她始终不敢与他对视。

  佐尔道:“你下去吧。”

  转头向颜夕说:“这几天乖乖在床上养病,江枫和玫雪那里的东西我都叫人送去了,过几天等你病好了,我再接他们来府里住,省得你不放心乘半夜里摸过去。”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半夜摸到他们那里去了。”颜夕听了又要捶他,但细想他虽然嘴上尖刻,可暗地里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大小分明,无不为她考虑周到,心里又感动,便借这一捶之力倚身到他怀里,柔声说,“以前你这张嘴虽然也如恶妇,但至少还有甜如蜜糖的时候,怎么现在只硬不软,越来越叫人讨厌!你看,江枫对玫雪才真是深情不改,从来没有一丝......”

  “那不行。”佐尔马上摇头,“看来我还不能把江枫他们接过来,现在你已觉得我讨厌,若得他那样的情圣整天晃在眼前,你岂不是又要怨天尤人悔不当初。”

  说完,不等颜夕发话,他先抢上去一口堵在她嘴上。

  “去死!”颜夕好不容易才挣扎得说出话来,突然想起什么,拼命用力推开他。

  “怎么了?”佐尔莫名其妙。

  颜夕也不回答,她捧了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半天,猛地‘哼’一声,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嗳,你这女人。”佐尔被打得哭笑不得,叹,“你这是又是发的哪门子疯。”

  “你还敢抵赖!”她冷笑,伸手擒了他的衣领到眼前,指了脖子上的蝴蝶吻痕,“我差点都忘了跟你算这笔帐呢,果然是女人亲出来的,你好大的胆子,脸也不洗就敢来我身边混。佐尔,现在是你自己乖乖去洗干净,还是要我用把小刀一块块把它们全部剥下来?”


 十日后,佐尔果然把江枫与玫雪请到子王府,衣食起居一应照顾得无微不至,晚饭后一同坐在花园里,清茶一壶促膝长谈。

  纵然是这个时候,玫雪的手仍紧紧拉在江枫手上,掩不住满脸的欢喜眷恋。

  而江枫看她时却多了一层含意,他话不多,只是常常点头微笑。

  “我真是喜欢这里的夜景,”玫雪对颜夕道,“没有来西域以前,我从不知道原来星子是这么美,你看,密密麻麻的,像是亮得随时会掉下来。”

  “可惜仍有一项不足。”颜夕说,故意顿一顿。

  玫雪果然上当,问:“什么?”

  “这里的七夕日永远看不到牵牛织女星。”

  “啊?为什么?”

  “不知道。”颜夕很认真的回答她,“其实刚来西域时也我曾见过几次,可是自从你们来到这后,我便再也找不到啦。”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笑起来,玫雪这才明白原来是在拿她和江枫寻开心,不由晕红双颊,嗔:“颜夕你一张嘴巴太厉害。”

  “说到星宿我不由想起一件旧事。”佐尔微笑说,“说来倒是只和颜夕有关,就是在福源客栈那会时,晴嫂曾偷偷告诉我的一件事。”

  “那是什么事?”颜夕奇怪。

  “她说你到客栈那天晚上,她正好送一位算命的张铁口出店,与你在门口两相打了一个照面,他随口便把你的宿命算给了她听。”

  “胡说!”颜夕瞪他:“什么张铁口王铁口,一定是你在编故事骗我,晴嫂怎么会把我的事情告诉你?”

  “你不相信就算了,其实她倒是出于好心。”说到这里他转头叫人上水果,又亲自把盘子端到江枫面前:“来,尝尝鲜。”

  再抬头时却见颜夕还在挑眉看着他,于是向她一笑:“怎么,你想听?”

  “说!”

  “张铁口的说你进门后随手在柜上抛了几个铜板,一共九枚,分三爻,卦相为坤,坤:元亨,利牝馬之貞。”

  “呸,胡说,纵然他说得出这番话,晴嫂也不会记得。”

  “睛嫂当然不会记得全部,不过我对周易也略懂一二,所以虽然她转述得七零八落,我却能猜出那张铁口的原意。”

  “哼,继续说。”

  “坤卦可算是吉卦,《象》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所谓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丧朋。安貞吉。”

  他虽是西域人,却对周易说得头头是道,颜夕与玫雪听得满头雾水,江枫倒是点头:“我虽然不大精通,可也略知一二,原话确是如此。”

  “当然。”佐尔正色对颜夕道,“你看,江枫也知道,尤其是那一句‘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丧朋’夕,你仔细想想就明白了。”

  颜夕怔怔地想了半天,果然,她也算‘先迷后得主’,而西南得朋?大约指得是佐尔。东北丧朋?难道是指小侯爷?自己越想越入港,不自禁地皱了眉头。

  “算了,我简而言之吧,坤卦虽然万物资生,乃順承天,但君子以厚德载物,而他看颜夕面相,倔强里埋了煞气,是个屡屡歧途的命,若要顺其道乎得主有终,须得人点化迷津才行。”

  颜夕本来半信半疑,但见他说得有板有眼,既然江枫也说周易原话是这样,想必不会有假,倒犹豫起来,拉了佐尔衣袖问:“那怎么才叫点化迷津得主有终?”

  “其实这并不难。”佐尔看了她,意味深长的说,“来,这事关乎天机,让我贴了耳朵告诉你。”

  她果然依言过去。

  只见佐尔嘴里念念有词地凑到她颊旁,猝不及防,在她面颊上猛亲一记。

  “呀?你这是干什么?”

  “笨!”佐尔立刻换了张脸,冷冷的,白她一眼,“难道你现在不是名花有主?今夜与良友促膝谈心,全都是靠我的英明睿智为你指点迷津,既然已经得主有朋,你还东问西问的干什么!”

  “唉啊!”颜夕这才知道受骗,想不到他大段背书引用不过是在吊她上钩,如同方才她骗玫雪一样,自己通红双颊,咬牙切齿,眼看对面江枫玫雪已笑成一团。

  “我的子王妃,还是乖乖的好好服侍我吧。”佐尔不等她光火,已伸手过来挽了她腰,拥在怀里调笑,“当然,你现在不过是得主,直到过些日子为我生下小王子,你才算是有终呢。”

  当晚分手后,颜夕嗔怪佐尔:“你以为我是故意惹玫雪的吗?我是看苏仿佛有什么心事,故意在逗他开心呢。”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思。”佐尔向她眨眼,双眸也似两粒星子,“同时我也知道江枫在担心什么。”

  “什么会?”颜夕笑,“佐尔你真是条古灵精怪的蛔虫王,怎么无论谁的心事都知道。”

  “那是因为我去接他们时遇到了卓特布维纳族长,他告诉我的。”

  “哦?”

  “玫雪进了大漠后,身体一直很不好,饮食气候都不适应,这次怀孕更显出弱症,江枫怕......”

  “他怕什么?”颜夕立刻警觉,“不许胡说。”

  “夕,玫雪的年纪也不小了,体质又向来柔弱,你不会天真到以为她生产时会没有任何问题吧?”

  他说得口气严重,颜夕不由沉默下来,一时柔肠百结,叹:“我希望自己能帮得上忙,只要能让苏心里好受点就可以。”

  “帮什么忙?你总不见得帮他们生一个。”

  “呸!”

  话虽然这么说,第二天在吃午饭时佐尔仍认真向江枫道:“你知道吗,我们西域也有拜佛诵经的习惯。”

  “哦?”

  “在玉门关以西约八十多里处,有一座山壁陡峭的悬崖,悬崖旁建了一座古经寺,里面香火不断,供奉了当年玄奘法师西行求法时遗下的经文两部,每年善男信女络绎上山不断,据说只要能顺利攀上山顶悬崖旁的古寺,在经文前上三桩香,并在当天下山,必能心想事成。”

  “那好,我即刻上山拜谒。”

  “慢,山上一共供了两部经文,《金刚经》与《观世音经》,若是只想平安祈福,可以拜《金刚经》,但若是保佑女子生产的,只能进《观世音经》堂了。”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佐尔摇头,看着玫雪淡淡道:“《观世音》堂里只许女子进入,你一个男人只怕不被允许入内,本来拜佛祈愿靠的是心诚感天,不相关的人是无法为他人祈求的,所以我也不能派人代你们去。”

  “这恐怕不行。”江枫皱眉,“玫雪的身体一向不好,只怕赶不了这么多山路。”

  “我去吧。”颜夕马上笑,“我也是女人,身体又强健,一定能顺利进山为玫雪祈得母子平安香的。”

  “行吗?”江枫有些心动,随即又摇头,“算了,你自己才病体刚痊愈,何必为了我们的事特地赶去,况且佐尔说,求佛靠得是心诚,这毕竟是我和玫雪的事,你......”

  “我难道是与你们不相关的?”颜夕瞪他,“再说这不光是玫雪的事,我去那也是为自己祈子。”

  “不错。”佐尔马上点头,“她嫁给我后连蛋也没生一个,的确应该去好好求求。”

  “作死!”颜夕怒,佯装在他耳旁抽了一记,“早知道你这么喜欢生孩子,当初应该娶一只母猪。”

  “咦,这点还我没有做到吗?”

  言来言去又要针锋相对,江枫与玫雪拦也拦不住,唯有相视苦笑。

  百忙中还是颜夕转头道:“你们不用担心,今天我就去准备一下,明天清早一定启程”。

  她说到做到,果然把东西准备齐全,佐尔亲自挑选派出只精锐护卫队。

  “没事的。”颜夕说,“赶这点路简直小菜一碟,以前我......。”

  “我知道你以前神勇非常,经年在沙漠中原两地间穿梭横行,原来人称‘铁脚鬼面侠’的便是您老人家?”佐尔没好气,“可惜你现在嫁给了我,就算你以前是一双铁脚板,现在也得给我乖乖的装小脚。”

  他又把丹珠叫到面前,仔细周详地叮嘱一番。

  出发时天色仍未大亮,佐尔令人把马车布置得暖和妥贴,近座的一排柜子上布满小小抽屉,里面放了各种蜜饯糕饼食物。

  “这一程也要走大半日,留着路上解闷罢。”他随口道。

  颜夕突然冲过去捧了他脸亲一记。

  “干什么?”

  “佐尔,谢谢你,你是对我真好。”

  “你才明白?”佐尔恨恨白她一眼,摸了摸自己面颊,又叹气,“总算还有一丁点良心,来,再亲一下。”

  颜夕笑着推开他,向后面的江枫玫雪挥挥手,道:“等我的好消息吧。”

  丹珠扶她上了马车,放下锦帘搁凳坐在赶车人身旁,车轮开始骨辘辘地转,混杂了人喝声、马蹄声、刀撞击靴子咣咣,护卫们纷纷在马上行礼,大队人马扬蹄而去。

  一路上果然沉闷单调,车窗外黄沙遍地苍穹万里,她把丹珠叫进马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行至中午时突然马车停下,掀开窗帘,护卫长叉手在窗外禀报:“王妃,前面岔路口有一队人马阻住去路。”

  她探头出去,果然,面前大道从两道嶙峋戈壁间通过,此时正有一队骆驼先行,庞然昂首的骆驼双峰间绑了各式木箱包裹等重物,愈加走得缓慢悠闲,护卫长已着人上前商榷,无奈道路本窄,骆驼又众,纵然是对方肯让路,一时也挪不出地方。

  正在皱眉观看,忽然眼前一亮,有女子骑了匹雪白玲珑的马儿小跑而过,她一身红衣艳丽,如黄沙蓝空下开了朵鲜红色曼陀罗花,光彩耀眼,原来是个美貌而矫健的女子,虽在赤日骄阳下,肌肤仍旧雪白如玉。

  护卫长立刻策马上前说话,两人略谈了几句,他返回向颜夕报告:“王妃,那女人自称是骆驼队首领,已经派人努力疏通道路,只是还要费些时间,她请我向您转达歉意。”

  “不要紧。”颜夕遥遥向她点头,想不到尘土飞扬的大漠古道里仍能见到这样的美人,想必是途经此地的商队,一时好奇心起,向护卫吩咐,“请她过来说话。”

  离近时女子面目更显娟秀细致,身上也是中原的衣饰,最难得她有双真正的丹凤眼,古雅秀丽,仿佛是江南垂柳雕阁里才该有的人物。

  “民女红茵参见子王妃。”她笑吟吟地过来行礼,虽然说得是西域话,明显露出中原口音。

  “你是中原哪里人氏?怎么会在这里经过?”

  “禀王妃,民女家住京城天子脚下,祖辈经商,这次来西域是为了替家里置办货物。”

  “原来红姑娘是个孝女。”

  “谢王妃夸奖。”她抬了头,更加明艳照人,不过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嫣然一笑皓齿若隐若现,护卫长突然低下头。他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皮肤黝黑面目英伟,向来深受佐尔重识。

  颜夕笑了,想来大漠路途太过乏味,若是有足够的时间,想必又能促成一段姻缘,可惜她急着赶路,哪有空管这种闲事,于是柔声向红茵道:“我时间很紧,让你手下的人动作快些吧。”

  “是。”红茵清脆的应了,起身啜唇长啸,向自己人做了个手势。

  他们终于把骆驼赶到路边,让出一条窄道让马车过去。

  “谢谢你,红姑娘。”颜夕向她点头示意。

  “民女万不担当。”她盈盈地道,策马到窗下陪马车一同经过。

  颜夕很喜欢她的伶俐娇艳,忍不住笑:“不料在这里竟能遇到似你这样美丽动人的姑娘,又是这样聪明能干,我们也算是有一面之缘了,以后若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

  “谢王妃。”她笑得更欢,一双魅人的眼睛在颜夕身上瞟了又瞟。

  “怎么了?”颜夕被她看得奇怪,才说她懂事聪颖,一转眼却又是寻常女孩子顽皮稚气表情。

  “不敢,民女见王妃秀雅端庄,竟像是我们中原人呢。”

  “大胆!”护卫长立刻喝。

  红茵一怔,转头看他一眼,堂堂伟岸的男子突然脸上飞红。

  “算了。”颜夕摆手,“红姑娘很会说话呢,我也觉得你可爱活泼得不似个中原人。”又问,“你今年多大了?有没有嫁人?”

  “民女今年内十九岁,尚未婚配。”她毫不做作,大方地回答。

  “哦。”颜夕又上下打量她一遍,突然竟生出些许奇怪的感觉,自己暗暗琢磨细想,倒也寻不出不妥的地方,一低头,看到她马鞍旁挂了柄长剑,怔一怔。

  红茵立刻觉到,笑:“王妃不要见怪,我一个女孩子到西域奔走,身边自然要带些防身的兵器。”

  “我明白。”颜夕点头,但那种狐疑感觉越来越强烈,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头绪,眼看已过了岔道,便向红茵道:“红姑娘不要再陪我了,你自己的商队也很要紧。”

  她令丹珠放了窗帘,锦缦坠落之际,窗外红茵的脸于狭小空间内分外明显,她鼻尖微微向上翘起,嘴唇红润如涂了层油彩,这一瞬间,她抬眼看向窗里,眼底竟有一丝诡谧的光。


 古经寺是建在一座粼峋的岩石山崖上,人们从秃秃的石壁缝隙中探出条石径,勉强充作上山道路,一路上走势十分坎坷。

  车马到了山脚之下再也无法前进,人们纷纷弃了坐骑,蜿蜒地攀上石径,石山并不很高,但灼灼烈日下没有任何遮阳的树冠,或饮水源头,每个人只能埋头踩着前人走过的足迹,有些地方甚至必须用四脚攀爬,在这种情况下,上山只能是一鼓作气地进行,连在山腰处歇一歇脚也是种奢望。

  护卫长无奈请颜夕下车,把护膝护掌等用具放在她面前。

  “不用了。”颜夕摇头,手遮凉棚向山顶凝视,虽然西域人普遍较中原人强壮,可面对这样一座古怪山峦,仍是焦头烂额。寺里的僧侣们将条条极粗的绳索从山顶垂下,待那些爬山者虚脱无力时,便将其缚在绳上放下山腰。

  此时半山腰处便吊了三四个下坡的人,虽然有同行者把他缚在绳索上,可已连累到身后众人前进。

  “这样下去不行呢。”颜夕皱眉,向护卫长道:“莫伦,你看这些人走得这么慢,如果我们跟在后面,只怕走到天黑都上不了山顶。”

  “古经寺最著名的就是上山道路险象环生,故大多数人都不能继续到底。”

  唉,原来如此,越是吃不到的果子才是好果子,越是难见到的经文才是真经。

  颜夕咬着唇在下面感慨半天,终于拿定主意,命令:“丹珠,你同其他人都留在这里,我与莫伦从山侧爬上去。”

  “不行呀,王妃。”丹珠吓一跳,摆手不迭,“那里根本没有路的。”

  “难道山前这条就是路了?我看这座山本来无路可走,唯有从石头裂缝上爬过去。”她抬头看看天色,叫人取了两只羊皮袋,分给莫伦一人一壶,又把香烛香媒等物分装了两只包袋,与他一个一只缠在腰际。

  拍拍手:“莫伦,敢不敢和我一起爬?”

  莫伦早已面色凝重,他自己倒是一身武艺,又见颜夕已换了劲装蛮靴,身手间似乎敏捷利落,可她毕竟是子王妃身份,又是娇滴滴的中原女子,想这座山如此险峻,纵然马上精湛马下强健的西域女子都要望而却步,哪里敢让尊贵娇养的子王妃去冒险尝试。

  听她这句话他立刻单腿跪下:“王妃,恕小人不能从命。”

  “你是怕我会连累你?”颜夕懒得和他解释,转身已经窜上去。

  众人见了齐声惊呼,丹珠脚跟一软,几乎跌坐到地上。

  却见颜夕已四肢伸展攀在山壁上,十指有力,紧紧攥了壁缝,向莫伦叫:“你在还等什么?”

  莫伦拦也拦不住她,唯有跺跺脚,到底是不放心,又迅速从身后叫了几名护卫出来,分散包围在她身旁身后,一同往山顶爬去。

  山前石径上的人一时忘记前行,瞠目结舌地看这个衣装华丽的女子带了几名护军在山面上如猿猴般爬动。

  起初颜夕并不觉得吃力,练剑的人启蒙时先练爪功,早已把指力练得精如钢铁,但自从入了西域后,佐尔宠她如珠如宝,朝起晚睡前的功夫都已抛下,偶尔只施展些舒骨爽筋的拳脚步法,况且近来又生了场病,把底子亏得虚了。在过了山腰后渐渐觉出体力不支,仰头,一轮火红酷日,晒得一身粘答答的汗,后背处如有无数条细小的虫子蠕动,痒不可耐。

  莫伦始终关注她的动作,见她露出疲态,忙扬声提醒:“王妃,爬山不可过于急速,请您借绳索缓口气。”一边嘴上说,一边又向周围护卫使眼色,让他们慢慢接近过去,候在子王妃不远处保护。

  颜夕眼角一扫立刻明白,不由暗暗骂自己:“没用。”她生性好强不甘认输,哪里肯让人在后面帮衬,莫伦这一声提醒反而激出她野性,眉头一皱牙关力咬,含了喉间一股子气,奋力向山顶前进。

  莫伦与众人大叫一声‘苦’,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

  好不容易接近山顶处,早有僧人在上面念经相迎,他们怕她被晒得皮肤干涸,用木勺盛水洒在石壁上,可颜夕倒不需要这些水分,她手掌上早磨出血泡,又碎得血肉模糊,粘在石头上很能固力。

  上到山顶时自己也不相信居然能爬上来,莫伦嘴里只剩了一句话,“佛祖保佑。”他喃喃地上下打量她的伤势。

  “把香烛拿出来。”颜夕道,突然发现自己喉口干涩,连声音也已哑了,脸上晒得疼痛,用手背一抹,竟然有细碎皮屑。

  “王妃,喝口水吧。”莫伦拿下羊皮袋递给她,颜夕这才觉得头晕,接过来喝几口,又去身上摸香烛袋,捏在手里感觉已经手心麻木。

  观世音堂只是个小小的石板房间,里面果然供了一部经文,此时爬上山的女子根本一个也没有,她走过去,在那部经前跪下来。

  打开香烛包时,才发现里面香烛齐齐拗断,想必是上山时不慎被岩石撞碎。

  “用我的吧。”莫伦说。他递过自己的香烛带,也碎了一大把,总算挑出几支完好无缺的香烛。

  一行人上香完毕,僧侣准备了凉棚给他们休息。

  往山下看,仍然有人在艰难的上坡,然走动得比先前更慢,其中绝大多数人已经顺着绳索下了山。

  “王妃,真是个好兆头。”莫伦喜不自禁,道:“时间还绰绰有余,我们天黑前一定能圆满下山。”

  “是呀。”颜夕也笑,她不敢再逞强,手上已密密地包扎起来,外用护掌罩了,说,“你们也辛苦啦,索性大家休息一会,喝足了水再下山。”

  话未说完,突然睁大眼睛,却见方才自己上来的地方已经又攀了一个人,红衣艳美如珊瑚石,红茵走得是与颜夕一样的路,可是她年轻体健,爬得又快又轻盈。

  莫伦看得也张大嘴,“王妃”,他吃惊道:“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不是个普通人。”颜夕冷笑替他接下去,她终于知道红茵是哪里不妥了,问题在于她身上的那件红衣服,料子柔软而挺韧,染色更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珊瑚红,这只能是京城锦绣纺的杰作,而寸布寸金的锦绣纺向来是皇族专供专用,一个平民百姓即使是有些钱财,也决不可能染指这样的衣料。

  她放下手上羊皮水袋,不动声色地等红茵上到山顶。

  西域人一定没有见过这样美而灵慧的少女,她艳丽如花,体态却像蔓生妩媚的藤萝,纤细婀娜枝叶舒展,精灵一样的女子,也同精灵一样神秘。

  只见她单手一撑,迅速跃上山顶,便笔自走向颜夕,胸前微微喘息,脸上脂粉似的淡淡红晕。

  而颜夕看她却是半面阎罗,且身后笼罩了诡异迷团,鬼影幢幢。

  “子王妃,我们又见面啦。”她主动殷勤打招呼,长发在发顶处梳了个髻,余发垂散飘落在胸前身后。

  “那是因为红姑娘一直在跟着我,难为你一直跟到这上面来,怎么?姑娘也要祈子求平安?”

  “怎么会?”她咯咯地笑,手上戴了双精巧护掌,半掩住口,声音娇嫩清脆似黄莺出谷,“王妃是不是忘记了,我才说过自己没有嫁人。”

  “我看未必呢,姑娘也许是嫁人了,而且嫁得很好,夫君或许是中原的皇族。”

  “咦,王妃怎么会这么想呢?”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姑娘这么美,衣裳也大有来头,只是我不记得皇室里有哪位公主王妃爱穿红衣,且会得武功,能来西域畅游。”

  “唉呀呀,我可是屑小平民百姓,王妃千万不要把我抬得太高了。”她调皮地眨眼,“而且我天生命薄,王妃,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好命到麻雀变凤凰的。”

  只一句话,颜夕眼里似有闪电霹雳,她表面仍然镇静自若,但到底已大吃一惊,这女子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已将她的来历揭露出来。

  她凝视仔细打量红茵,尽力让自己不要想得太多,可那件红衣服、配剑、发髻,甚至是靴子式样都是那么的眼熟,看着看着,颜夕脸色渐渐苍白,像是见了鬼。

  “怎么?王妃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红茵巧笑倩兮,她拈了胸前一缕垂发,忽地施了个中原礼,莺莺呖呖地道,“是,小侯爷。”

  ‘咣’颜夕蓦然立起来,伸手推翻桌上的羊皮袋。

  莫伦等人看了莫名其妙,只见她紧张到脸色雪白,顿时害怕起来,低声问:“王妃,怎么了?”

  颜夕直挺挺的站着,山顶起风了,无数个细小声音从发间耳下穿过,尖尖似嘲讽的笑,它们都在说:“嘻......嘻......小侯爷。”

  这些年她一定是被佐尔包容娇宠得忘了根本,否则,怎么会看不出来,红茵身上的衣裳、兵器、发式都是属于以前的颜夕。

  曾经有一段时期,她喜欢上珊瑚红衣料,小侯爷便向锦绣纺订制了许多套衣裙,虽然事后她又觉得红衣太炫,不符合一个婢女身份,渐渐全部束之高阁。

  可是是今天,除了红茵的那张脸,其余一切,无不是颜夕当年模样,尤其她拈发含笑那一句:“是,小侯爷。”

  颜夕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是小侯爷吗?

  对面红茵已敛了笑容,看她时眼里居然有几分怜悯,她柔声道:“王妃,下山后能否移驾小聚?我家主人很想现见你一面呢。”

  ——从前早是多成破。何况经岁月,相抛却。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麽。

  或许是头上太阳过于毒辣,刚才喝水又太急,她身上皮肤粒粒起了密密的疹子,眼前金星银线划破,一头一脸的昏暗与光,交替迸发。

  “王妃!”莫伦抢上来扶她,不敢触到她的身子,只好虚设地做了一个手势。

  “我没事。”颜夕一字一字地道,她明明已经看不清眼前人物,可犹自睁大眼睛,努力站稳,冷冷地说,“你找错了人,我不认识你的主人。”

  “是吗?你不肯见他的面又怎么知道不认识?”红茵无所谓地笑,“王妃,我家主人说他很想念你呢,上次分手时匆忙了些,全是因为情势所迫......。”

  “我说你认错人了!”颜夕猛地喝,用力太过几乎踉跄起来,她指了红茵,“我认识的那个人早死了,你打扮成这样,不过是想布一场骗局,红姑娘,你身后一定有人出谋划策,请你回去告诉他,让他死了这条心。”

  她不等红茵回答,命令莫伦:“我们下山。”

  “是!”莫伦低头在跟她后面,经过红茵身边时头也不敢抬,而红茵并不阻拦,她半仰起脸,唇边一抹得意的笑,笃定地看颜夕大步过去,不过是表面硬撑而已。

  下山比上山容易,众人拉了绳索慢慢往下移,颜夕把唇面咬到出血,才勉强使自己集中注意力。

  怎么可能,那一天晚上的事情虽然已过去了近一年,可她分明记住他苍白死灰色的皮肤,齿缝里渗出血丝,并不是任何药物化妆可以假冒,从头至尾,她始终拉住他的手,感觉脉搏一点点微弱下去,体温丝丝消散,人怎么扮死扮得这么真实,那一定全是场骗局。

  可为什么那女子要骗她?一身红衣裳,是否当初她曾穿过的那一件?佩剑窄窄,也是她当初用过的那一柄?还有到底是谁告诉她颜夕以前的动作?每次小侯爷向她挑眉微笑,“阿夕,快去换件衣裳吧,晚上我带你偷偷去府外玩?我们到城外看庙会。”于是她满心欢喜眉飞色舞,只有他们两人呢,又是乘了夜色,脸上害羞地、撒娇地,轻轻应:“是,小侯爷。”

  是!小侯爷!

  颜夕忽然手上一软,从绳索上失手坠下去。

  “小心!”莫伦大叫,护卫们足点山壁冲过来接应,忙乱中莫伦伸手拉到她衣袖,另一名护卫拽了她腰带,才保住她的安全。

  颜夕额上融融冷汗,面色发青唇齿相战,莫伦只得将她绑在绳索上,一点一点降下去。

  丹珠早在山下吓到哭泣,她过来把颜夕扶进马车:“快,回子王府。”

  众人七手八脚牵马赶车,颜夕此时倒没有昏过去,她定了定神,叫莫伦:“去看看红姑娘在哪里?”

  莫伦转头往山上看,不知何时,红茵已经下了山,她虽然也有些疲惫,但仍明艳得像一只小鹿,立在他不远处,见他看过来,立刻扬声道:“王妃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启程罢,这一路不比来时,你们千万要多加小心。”颜夕不理红茵,嘱咐莫伦,“尤其是到了刚才我们经过的岔路口,如果有人再阻在前面,就不管他先冲过去。”

  “是,王妃。”

  颜夕想一想,又向他要了把匕首捏在手里,冷冷道:“若是对方人太多冲不过去,你切记不要勉强拼命,一定要找人冲出去向子王报信,就说......就说我遇到旧仇家,让他想法子来救我。”

  “是。”

  “上路吧。”颜夕好不容易把事情交代完,脸上面色更加惨败,叹一口气,示意丹珠放下锦帘,自己抱了匕首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出乎意料,他们并没有遇到任何不轨的人、不妥的事,每一条道路都畅通无阻,天黑时,极其顺利地赶到子王府。


 佐尔见了她的模样大吃一惊,只是江枫玫雪也在一旁,不好当场发作,嘴上淡淡一句:“怎么弄成这副狼狈相,不过是去爬一座石山而已,夕,你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他把莫伦叫到外面仔细盘问。

  玫雪守在床边,看颜夕伤痕累累的手掌,面色如土,忍不住落下眼泪:“对不起,全是我害了你。”

  “胡说八道。”颜夕不顾两眼已眯成条线,努力克制睡意,安慰她,“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没用。”又佯装欢喜,“你看,我已平安顺利的拜佛回来,这下我们都算心想事成。”

  江枫过来把玫雪扶起,“她已经很累了,不如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他牵着玫雪的手向佐尔告辞。

  颜夕昏沉沉躺着,耳听到有人走进来,停在床前站了很久很久,她屏息等待,可他始终没有动一动,终于,颜夕睁开眼睛,叹,“你都知道了?你在想什么?”

  佐尔说:“我曾经想,如果那个人是真的,你会怎么样,若是假的,你又会怎么做?可惜,现在看来似乎无论是真是假,你都只有一种情形。”

  “什么?”

  “夕,你的心也许从来没有属于过我,特别是现在,它又要开始自己流浪。”

  “佐尔,我实在很累,请不要再同我争辩,无论如何,我总是和你白首到老。”

  他不接口,维持沉默,原来精力充沛、狡黠灵动的子王终于也会觉得疲惫,活人?死人?那又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重要的是颜夕始终放不下这个人。

  于是,他紧闭了嘴,转头离开。

  可这一次上山拜佛的阴影远远不止于此,几个月后,玫雪终于等来产期。

  她坚持要在与江枫的帐篷里生产,颜夕便亲自地去照顾她,从清晨等到黄昏,热水烧开了又冷了,绞汗的手巾拧成不成模样,大夫说:“胎位不正,先出来的是脚,只怕......”

  颜夕突然喝住他,一字一字道:“不许你胡说八道,快去找人来帮忙。”

  可玫雪已经瘫软无力,汗水与来自她体内的粘液血水,把床褥浸得湿透几层。

  一直奋战到掌灯时分,玫雪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她吐出嘴里咬的软木,拉了颜夕的手,说:“我不行了。”

  “胡说八道!”颜夕只剩下这一句话,又把软木往她嘴里塞,“再用把力就可以了。”

  “不行的。”玫雪声音细不可闻,她吃力举起一只手,对了床里某处,断断续续说,“你看,那里有两个人,他们说来是带我走的。”

  此时身旁人影晃动,产房里空气稠且闷燠,而颜夕突然浑身毛骨悚然,每一只毛孔都灌进冷风。她‘呼’地站起来,不由分说俯身下去按住玫雪双肩,向着那个方向叫,“都给我滚开!不许来带她走!”

  声音太过凄厉恐怖,侍女们呆在原地,看王妃行为如同疯癫。

  “求求你们!”颜夕此刻又狂哭出来,听耳下玫雪呼吸急促涌动,像是下一刻,一瞬间,便会消失停止,于是向着空气哀求,“请不要带走她,要走......带......就带走孩子。”

  为什么要顾及种种身外之人与物,只要留了这条命,玫雪才能是玫雪。

  “孩子?”玫雪声音越来越低,她已停止努力,迷茫地,无奈地,神智渐渐不清,说,“太好了,我终于要回中原了,到母后身边去......”

  原来,她并没有真正喜欢过这里,只是为了一个心爱的男人,甘愿身陷荒漠异域,将黄沙幻成花海,戈壁充作瑶台。

  颜夕蓦地看到真相,猝不及防,面目狰狞赤裸裸至她无力招架,心中像是花朵揉烂成汁的痛,仿佛见到自己已肝脑涂地,喉头出血在砸骨取髓。

  一念之间,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在作为一个人的日子里,快乐与痛苦照镜似的对立。

  这些年,为了一个男人,公主背弃家族,远走他乡,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或许嚼苦果甘之如饴也是种喜悦,虽然它其实只是种虚假的姿势,沉沦在宿命的血海,勇敢、坚定、且凄惶不自知。

  火焰腾天,灿烂升起到天空后,只有成为灰色蝴蝶似的烬,没有人能在烈火里保持原身,可能有这样的烈火,终究也是种幸福。

  她终于平静下来,慢慢松了手,站起身,让身下的女子可以温和的走,再把湿发抚到旁边,去帐外通知江枫。

  出乎意料,颜夕没有哭,没有尖叫,没有说任何话。

  佐尔用大大毛毡裹住她,守在玫雪江枫的帐篷外,一切都是安静,直到侍女们在他们面前升起篝火,火舌摧枯拉朽地舔红一片。

  颜夕忽然发作起来,用手挡住面前,惨叫:“不要......请不要......”

  佐尔用力按住她,又吩咐人将篝火扑灭,他一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就像刚才颜夕抱了玫雪,仿佛一个不小心,她就会随风而去。

  “佐尔!”颜夕终于大哭出来,回抱住他, “我错了,原来光是白首偕老是不够的,这一生我亏欠你良多。”

  相比起玫雪对于江枫,她所付出给佐尔的,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而玫雪只是一个娇弱女子,她从来,都是一朵解语花。

  她越想越痛,如果可以,她愿意扯下自己每一丝头发,拔出每一枚指甲,与这种痛苦对抗。

  “明白了,明白了。”佐尔见她这样也慌了手脚,用种种话语柔声安慰她,他抚了颜夕长发,叹,“夕,等会江枫出来了,不许再这样哭,如果连你都不去劝他,玫雪死了也不会瞑目。”

  他一句话说中要害,颜夕马上听进去了,慢慢止住呜咽。

  江枫一直没有走出帐篷,他拉了玫雪的手,在床边与她说话。

  颜夕与佐尔走进去时,他抬头看他们,居然很镇定,虽然脸上垂泪,却十分通情达理:“你们再等会儿好吗?我还有些话要对她说。”

  见他们面上露出犹豫不置信的表情,他又解释:“请放心,我不会强留住她,也不会过分伤害我自己。”

  他果然没有食言,天明时,江枫走出帐篷,疲惫不堪,轻轻说:“你们为她准备后事吧。”然后自己走进另一只帐篷,锁了门不肯见任何人。

  “颜夕,不要打扰我。”他在门后对她说,“我不是要去寻死,我只是不想见任何人。”

  佐尔过来把颜夕带走,“放心,江枫不是会自尽的人,他只是想安静一下,”他仰头长叹,“看来那十年的分离之苦也是有用的,毕竟他曾有过那种经历,这次分手便不会过于突然。”

  他看一眼颜夕,忽然止了声音。

  “我们不会分开的!”颜夕马上接口道,“不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守在你身边。”

  她走上去主动拉他的手。

  可是事情永远是一桩接了一桩,尤其当人拿定主意后,往往坎坷接踵而来。

  一个月后,西域王当了所有臣子面,若无其事地问子王佐尔:“子王妃似乎一直没有生下子嗣?看来子王很应该纳几个侧妃为将来打算。”

  “此事不劳王费神,我自己的家务自有办法。”

  他拂袖而去,回到府中依然笑语连篇,到底露出心事,他叫人找出药方给颜夕吃补药。

  颜夕哪里肯糊涂,才一见药,立刻自己明白了,苦笑,“多奇怪,以前不想要孩子,于是吃药,现在想要孩子,依旧是吃药。”

  她凝视佐尔,柔声说:“有没有想过,也许我真的......”

  佐尔翻手掩住她口,“你只是最近生病勤了些,调养好身体就可以了。”

  可她接住他手,慢慢将之贴到腹上,“佐尔,都怪我以前不该吃那种药,与人争气斗胜都是有代价的,我现在才知道。”

  这一切还是为了小侯爷,当初她故意吞下能致人不孕的茶水,与他斗法,她并不曾料到会有日后的幸福。幸福,总是自己大意毁掉的。

  “也许你应该试一试侧妃......”颜夕苦笑。

  “想不到你居然贤慧至此!”佐尔毫不领情,闻言立刻上下看了她几眼,冷冷道,“莫非我一直看错了人?或者是玫雪死后,你决心要做个中原式温柔的妻,是不是我马上就能三妻四妾的讨进来,安排你同她们和睦相处?”

  颜夕被他顶得喉口噎住,委屈才升到胸口,立刻又化成怒火,她一把推开面前药碗,冷笑,“你当然是看错了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赌气地一句话,佐尔竟‘唬’地跳起来,一脚踹开门冲出去。

  颜夕气得目瞪口呆,以往不管是发生了什么口角,佐尔总能插科打诨地与她周旋到底,他似乎有无穷耐心与余地,这次,一定是触到了他的要害。

  丹珠怯怯地凑进来打扫残局,颜夕只觉疲倦入骨,她支肘在桌面上,叹:“随它去吧。”

  累,真累,原来以往风云变幻诡计奸险并不算是真累,累不是奔走颠簸后的一瞬,不是尔虞我诈里的缓息,而是心单调乏味的长驻于此地,任岁月风尘细微侵蚀渐渐至血脉干涸,过程缓慢至毫不可察,所有的变化须千年后回首才见。

  看,连佐尔也有累的时候,今天,他不与她争吵蛮缠,索性出门一走了之。

  丹珠偷偷地把碎碗药水清理干净,垂头立在一边等颜夕吩咐。这女孩子跟她也有一段日子,面目干净甜美得不像是个西域女奴,她那么年轻,看人时眼睛睁得浑圆,无数个新鲜与好奇。

  现在她就用这样的目光看着颜夕,少女的眼睛永远会说话,它在说:“王妃,你要不要紧?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颜夕努力向她微笑,“丹珠,要知道有时嫁人还不如攻城,千万别以为进城了就是一了百了的事,这当中可真是后患无穷,”

  她不会明白的,就像当初的颜夕也不会明白,为什么生命里可以没有小侯爷,为什么嫁了如意郎君以后还会烦恼,而面对这样的烦恼,人并不需要哭泣。

  第二天佐尔仍未回来,西域王的使都却登门拜访,他有两撇极其漂亮翘起的胡须,自己也很明白,一直用手去捻。

  “王命我送来些礼物给子王。”他不屑的看着她,一个中原女人,且不会生养,不过是仗了子王的宠爱,他分明看不起她,又有些顾忌,道,“既然子王不在,请王妃代为收下。”

  他送来的礼物,却是两个女人,金发碧眼与红发蓝眸,每一个都美得似一朵走路的花。

  使者得意地捻着胡须,挑衅地看住颜夕,问:“王妃肯收吗?”

  若是以前,颜夕冲动起来会拔刀削了他的小胡须,可现在她只是温和地与他对视,微笑:“好的,谢谢王的恩赐。”

  到了这个地步,大吵大闹都是愚蠢,她极其有礼地与两位美人打招呼,让人安排房间好好款待。

  使者走时有一些失望,他原以为能看到个羞怒绝望的中原女人,泼口大骂然后抢天呼地,而她如此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如收到的只是寻常珠宝。

  颜夕始终和颜悦色,她亲自监督侍女整理房间,那两名美女分别来自波斯与西夏,她们的皮肤呈淡金小麦色,眼睛特别明亮,嘴唇特别娇艳。颜夕笑了,出门时对丹珠说:“你看,原来子王放弃的竟是这样一些瑰宝。”

  语气不是不感慨的。

  丹珠听得一头雾水,她虽然年轻,也知道平静海面下必然波涛汹涌,果然,回到寝室,颜夕从橱里取出一柄长剑。

  “啊,王妃......”

  “毕珠,我不是要寻短见,只是请你把它挂在我房间门口。”

  颜夕仍在微笑,可丹珠身上根根汗毛竖起,她守在寝室门口不敢离开。

  “怕什么?”她大祸临头的表情引得颜夕好笑,问,“毕珠?你多大了?可有十五了?”

  “明年十五岁了。”

  “在你们这,十六岁的女孩子就可嫁人了吧?”

  “是”。

  “你订亲了?”

  “是。”

  “你可是喜欢那个人?”

  “喜欢?”侍女迷茫地抬头看她,纯净的眼睛清澈如湖水。

  颜夕静静看着她,一双红尘外的眼睛,原来,这才是福气,玫雪也有这样一双眼睛,只有顾虑极少,目的单纯的人才会有这种清爽表情,可是,玫雪仍是死了。

  那种疲倦感潮水般涌来,包围住她,沉溺中颜夕看不到也听不到,虽然此刻她正滔滔不绝自言自语地在说话。

  玫雪死前也一定是这样的感觉,当她孤单地躺在陌生土地上,渐渐放弃所有目的与牵挂,不为了什么人,不为了什么事,她只是想回家。

  而我呢?颜夕想,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嫁人后便要生孩子,生不了孩子也要让别人生,生活是一本帐,笔笔名目分明,今天不理会,明天后天也要来补还,只是,我死的时候会说些什么话?回家?到底回哪个家?

 
  佐尔并没有令她失望,回府后,他将美女们赶入马车,一起送回苏塔里处,颜夕当然没有再和他吵,她微笑的,耐心等着西域王同她算这笔账。

  转眼已是夏季,西域里沙尘扑面,汗水还没有钻出体外,已经被灼热的空气吸干。而这一季却是瓜果飘香的好日子。

  西域王在宫里举办了宴会,竟派人请子王偕王妃前往。

  “我猜猜,王这次卖得又是什么药?”颜夕手里拈了帖子向佐尔笑,“你看,他会不会把我骗到宫里直接蒸熟了款待宾客?”

  “有可能,到时我肯定能分一大杯羹。”佐尔满不在乎地带她赴宴。

  这是苏塔里与颜夕第一次公开见面,两个人表情都是淡淡的,虽然她的座位离他并不远,彼此连眼角也不瞟一下。

  庭中纱衣舞娘随音乐缓缓扭动,佐尔凑在颜夕耳旁告诉她:“我以前曾见过西面而来的舞蛇人,他们吹奏一种长长的乐器,引得蛇不住摇摆,也像这个样子。”

  “难道蛇也听得懂音乐?”

  “未必,我发现他们只肯在蛇正面吹奏,大约蛇只是随了他们的动作而摇摆。”

  “多有趣,听上去倒像是王与子王,大家客客气气地做表面文章。”

  “嗳,你这女人......”

  苏塔里忽然把手一摆,舞娘弓身退下,他沉着嗓子向佐尔道:“王妃入西域也有大半年了,怎么从来不见有亲戚拜访?”

  “她在中原并没有什么家人。”佐尔笑,眼里却是一道冷光。

  “是吗?子王太不了解王妃了,她在中原是有亲戚的,现在人也到了西域。”

  “哦?会不会认错人?”

  苏塔里含笑看着他,像看了可爱的一个受骗上当的小弟弟,虽然子王年轻有为,人又机警,毕竟会上女人的当,无所谓对与错,于是他温和地向佐尔解释:“你不知道的事情有许多,佐尔,有些时候你太过自信了。”

  目光转到颜夕身上,立刻变得冰冷无情,“王妃,你看那里坐的人是谁?”

  颜夕顺着他的指引,看向角落里,有一个年轻人站起来,向她拱手行中原礼。

  那是一个清秀的少年,人很干净文雅,颇有几分江南书香门弟出身的气质,向颜夕微微笑道:“姑姑,你还认得我吗?”

  “什么?”颜夕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看他。

  “我是昭华,自中原一别后,姑姑再也没有音讯,我也曾托行走西域的商旅向你传消息,只是从来没有回信。”

  他声音温和,态度更是儒雅,一身西域人的长袍穿在身上妥贴无比,说的也是中原话。

  “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怎么会,难道自己家的姑姑也会认错,红茵,你来看看,姑姑竟然不认得我了。”他转身向旁边招手,一个少女本来坐在角落阴暗处,此刻显出身来,红茵今天没有穿红衣裳,她穿了身很普通的浅色西域女子衣裙。

  乍一见她,颜夕又吃一惊,虽然她不动声色,但情不自禁警惕起来,神色略略紧张,看到西域王苏塔里眼中,自然是心中有鬼。

  “这两个人都是王妃的亲戚吗?”苏塔里追问颜夕。

  “我若说不是,王肯相信吗?”

  苏塔里冷笑一声,才要驳她,红茵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姑姑,我是你最喜欢的茵儿呀,你嫁给金叔叔时我还小,不大懂事,这几天又长大了些,你自然认不出我了。”

  她语音娇柔,边说边眨眼,本来身材娇小面目玲珑,此刻更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自己边说边走到庭中,向苏塔里行了个西域礼,盈盈道:“王,我姑姑不肯认我,您可要给我做主呀。”

  颜夕略怔,随即明白过来,眼看她故意在面前撒娇扮痴,惹得众人微笑,都觉得这个女孩子可爱天真,越发显得王妃狡猾藏奸。

  “你说她是你姑姑,又嫁过人,有没有什么证据?”

  “有,当然有。”红茵笑着向方才的少年招招手,“昭华哥哥,把姑姑的画拿来。”

  “是,”那少年走过来,手里真的托了一卷画,打开来,向众人示道,“这是以前在中原时,我金姑父特意为姑姑画的,那时候他们感情还好,唉......”他边说边叹气,脸上沉重起来,看住颜夕,“姑姑,当然你执意要离开中原,我们都很明白你的苦衷,可是既然嫁到了西域,为什么不让家里人知道?舅舅他们都很担心你呢。”

  他说得情真意切,一句句有理有据,苏塔里示意护卫上去接过画,在场中走了一圈向众人展示。

  庭中所有人立刻交头接耳,看看那幅画,又看看颜夕,议论纷纷。

  佐尔走过来拉了颜夕的手,轻轻问:“那画是你的吗?”

  可当他看清楚画中人,也怔一怔,不错,那就是颜夕模样,仅披了一件月白衣衫,立在花园里看向某处。

  佐尔皱眉,朗声道:“一幅画算什么,王妃来了近一年,这种画谁都可以画。”

  “尊敬的子王,也许谁都能够画王妃,可谁也不能在三年前画吧,请看这纸张与墨迹,全是以前的旧笔,这画后来保存的不好,一角曾被虫咬过,况且,王妃身上有一粒红痣,这是除了自家人,谁也不会知道的事情。”

  “对呀,”昭华才说完,红茵立刻接上去,她笑嘻嘻地过来拉颜夕衣袖,脸上仍然是那种孩子气的表情,嘟嘴道,“姑姑,三年前茵儿总是和你一块洗澡,你不会怪茵儿多嘴吧。”

  看了那张纯真的脸,颜夕需要用很大的力气克制自己,不劈手一记耳光掴上去。

  她冷冷道:“是,不用再多说,这画上的人的确是我。”

  何止是画中人,连作这画的人她都知道是谁,那个人并不是金越,却是小侯爷柳若坚。

  震惊?生气?还不如说是悲哀,为什么人要反目为仇,为什么在经历过那些温柔美丽的日子后,回忆也能化成致命武器,把现在的人心伤透。

  她自己走过去,将那副画接在手里细细看,画的确已经很旧了,看衣裳打扮却是画于她十九岁那年,彼时她在想什么早已忘记,或许是为了某些春花秋月的小小悲伤,感少年之愁怅独自立在花径前,她并不知道,有人在旁边默默地看,并把它画下来。

  若要追寻琢磨,也许,他对她并不是那么无情,总归有一点点小小的不同,否则怎么会费心至此,为她画这副画,却从来没有告诉她。

  佐尔也随她走过来,一同看画。

  “这是金越画的?”他皱眉,“夕,金越似乎不喜欢画画。”

  “这......这是永乐侯的画,他画画时总有几处与众不同,譬如,喜欢用这只珊瑚红。”她情不自禁,梦魇似地指了画中人的唇给他看,“你看,每一幅画上,无论什么人,什么东西,他都会想办法用这只颜色。”

  佐尔沉默。

  颜夕一惊而醒,她怎么能对他说这些,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不由抬头向苏塔里,道:“王,今天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我之过去从来没有必要对任何人隐瞒,这两个人是不是我亲戚,想必你早也听不进解释,只是这一切都是子王家事,请你交由子王查办。”

  她不想连累佐尔,虽然他知道所有一切,可她不愿意有人借此抵毁他的名声。

  “我查什么?”佐尔眼一瞪,冷冷道,“王,这事我全部知道,我既然有本事把她从中原带来做王妃,她所有一切来历我都满意。”

  满座喧哗,西域人虽然不比中原礼仪严格,可堂堂子王竟然娶一个嫁过人的异域平民女子做子王妃,也足以引得众矢之的。

  “你疯了!”苏塔里瞠目结舌,指了佐尔,“你这简直是自贬身份!”

  “身份!王,你知道我从来不相信那一套。”佐尔冷笑起来,索性拉了颜夕的手,环顾左右,最后盯住红茵,道,“我认识王妃时她便是金越的妻子,那时我便喜欢她了,所以她一离开金越我便想方设法地去找她,我就是要她当我的王妃,她是什么人,有多少个朋友亲人,我向来了如指掌,你们演的这场戏,我虽然一个字也不相信,可偏偏很有兴趣,今天,你们非要给我交待得一清二楚才好!”

  红茵与叫昭华的少年听了面色大变,想不到他说话强硬至此,两人对视一眼,红茵突然捂住面孔,呜呜地哭出来,她边哭边向苏塔里道:“王,我不是故意如此的,只是姑姑入了西域后再也没有找过我们,才一路跟到这里,我只是想和姑姑团聚,并没有任何不良居心,现在子王生我们的气了,王,您可要为我们作主呀。”一边哭一边又来拉颜夕衣袖,脸上如梨花带雨,“姑姑,我知道我年幼不懂事,茵儿只是太想你了,况且这次大胆来西域,我们是受了柳世子的重托,他说你好歹还算是他的妾姬,只要活着一日就是他的人。姑姑,柳世子这么爱惜你,家里人那么想念你,为什么你要抛弃我们,和子王远走他乡呢?虽然做柳世子的侍姬也许不如当子王妃尊贵,可古来女子应该从一而终,哪有离开夫君另投富贵的道理。姑姑,你不要太糊涂了呀。”

  她一声声娇啼婉转,听到他人耳中却又不亚于惊天霹雳,苏塔里手指也颤抖起来,向佐尔暴喝:“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她到底嫁了几个男人!”

  “两个!”到了这个时候,佐尔也豁出去了,他一字一字大声道,“我是第三个娶她的男人,那又怎么样,这一辈子我就是娶定她了,哪怕她嫁过无数次,到底,还是我的人!”

  他说得又响又快,颜夕想拦也拦不住,不知不觉泪流满面,跺脚痛心道:“佐尔,何必这样说,太......”

  她想说“太愚蠢”,可这两个字总也吐不出来,自己胸口像是插了把烙红的剑,滚烫得要迸出火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伸手用力捂住他的嘴道,“你不是常说人要圆滑处事,该忍气时须懂得苟且之道,你何必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她越说越伤心,既是感动又是难过,最后竟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

  佐尔长叹,说:“夕,只怕这次我就是肯委屈也无法保全到你,他们全是有备而来,下了层层圈套逼我们就范,夕,向这种人妥协与等同于束手待毙。”

  他只是紧紧抱住她,对着红茵、昭华、苏塔里,以及所有人道:“既然颜夕成为了我的王妃,她便有作为子王妃的尊贵身份,你们如此当众羞辱她,要知道污辱她便是污辱我,若有谁再敢出言不逊,小心我手下无情。”

  众人听了不由噤声,只眼睁睁看苏塔里反应,在西域王耳里,子王这些话已经不是惊世骇俗却是伤风败俗, 本来他故意令红茵等人当堂作证,是为了将佐尔一军,先置颜夕于不仁不义的地步,然后再贬她罚她,谁知佐尔竟将一切过错都扛下来,硬生生把这场纠纷矛头对准自己。苏塔里就是想再发话动硬,可终要顾虑到这个表弟,总不能当众人面和他发起争端。

  僵局中,只见佐尔一手搂了颜夕,目中无人的大步出去,临走时瞪了红茵一眼,冷冷道:“这位姑娘的来历很不简单呀,既知道子王妃旧事,又懂得如何挑拔离间王与子王,想必是这一伙人之首了,你们不会这么简单地只想对付颜夕一个吧,不要紧,我们有的是时间,一步步慢慢来,我奉陪到底就是了。”

  红茵本来满脸楚楚可怜,竟被他瞪得心头发寒,呆了呆,马上又恢复无辜模样,委屈地说:“子王......”

  佐尔不等她把说完,已经扬手回头便走,把她冰冷无味地留在原地,红茵的戏演到一半被迫散场,低下头,气得咬牙切齿七窍生烟。

  四周一片乱哄哄,颜夕只牢牢附在佐尔的臂弯里,和他一起大步往外走,仿佛刀山火海虎穴龙潭,只要身边有了这么个人,就总能够走出去。

  回到府中,丹珠等人见他们面色灰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胆战心惊地过来服侍,佐尔令所有人退出门外,独独对颜夕说:“你不能在这府里久留了。”

  颜夕沉默半天,忽地一笑:“我明白,此事后西域王已公开与我为敌,你终是他的臣子,还要听他派遣任命,这次若他再把你调到外头去几个月不回来,只怕等你回来时我连骨灰也没有了。”

  “在未得到我首肯之前,王不会杀你的。我担心的是那些人,他们调度有方,进退有度,明明一早策划安排好了,只怕还有许多同党散落在西域,我们在暗他们在明,夕,如果我再被王派出去,他们一定会对你不利。”

  “这些人是小侯爷的人。我早该料到,他不肯放过我。”

  “胡说!”佐尔忽然怒,拎了她肩头喝,“夕,那人早死了,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一定是有人把他的余党重新组织起来,他们以你为开刀,只怕真正的目的是要对付我。”


 “佐尔,或者他们要对付的是西域。”颜夕只觉浑身从骨髓里透出疲倦,倚在他身上,茫然,“这一年多真是被你宠坏了,养得五谷不分四肢不勤,若是没有了你,只怕我出门便会任人宰割,实在成了一个累赘。”

  她自嘲地,向他叹道:“我应该做什么?在你羽翼下继续做娇贵的王妃?佐尔,仔细一想,这些人果然是挑了最佳时机,江枫送玫雪棺柩回了中原,你与子王又闹得很不欢,他们是想孤立我好下手,只怕你我一味硬挡下去终是要吃亏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佐尔眼光闪烁地看她,轻轻道,“莫非你认这门亲戚......”

  “我只是不想这么被动,佐尔,我知道你不在乎流言蜚语,可我不想你与王之间有任何误会。”

  “哦?”

  他们决定连夜去见苏塔里,颜夕穿了身护卫的衣裳,跟着佐尔入宫,苏塔里气鼓鼓在宫中发脾气,见子王深夜赶来,倒有几分欢喜,走近些时,突然看到他身旁的护卫面孔,一怔,警觉顿生,手持刀柄喝道:“佐尔,你难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与我作对?”

  颜夕立刻明白他的心思,不等佐尔开口,解开护卫衣袍,露出里面女子纱裙,跪倒在地,禀道:“王,请勿多心,我只是随子王前来解释事由,你若觉得我心怀叵测,可以让人过来把我双手缚住。”

  苏塔里见她这样说才稍稍放下心,可也不再让佐尔接近,隔了五步之遥,淡淡道:“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不用过来。佐尔,只怕你无论说什么,都不能弥补你毁损的名誉了。”

  佐尔眼光一转,将他防范动作看在眼里,心里很不舒服,突地笑,“王,名誉是小事,只怕王对我的信任毁于一旦才是关键。”

  他凝视苏塔里,问:“你对我的王妃不满意至如此地步,只是因为她是平民女子或嫁过人?”

  苏塔里被他问得一怔,悬在刀柄上的手终于放松下来,自己思前想后也是长叹,迎上前重新与表弟拥抱,他拍拍佐尔的肩,道:“对不住,今天我说话也有过激之处,你不要见怪。”

  抬起头,又看见颜夕跪在原地,不由沉下脸,“你带她来这里是为了解释什么?”

  “王。”不等佐尔说话,颜夕先以手触地,挪上前几步道,“对于以往事情,虽然子王全部知道,可此事终究由我而起,同样罪不可恕。”

  “哦?”苏塔里冷笑,“王妃也这么想吗?看来你还懂几分道理。”

  佐尔听了大皱眉头,颜夕连连使眼色把他止住,自己又跪下去,正色道:“王,你今天这么生气,不过是因为有我的存在,你真正恼怒的也并不是子王娶我,而是他竟然因此与你当面争执抗命,丝毫不体恤以往君臣之情。”

  “哼。”

  “你看,说到底只是争一口气,王,我自知身份卑微,此次更是连累到子王,若再霸了王妃位子,自己也不安心。”

  “什么话!”佐尔奇怪地瞪住她,“夕,你在打什么主意?”

  颜夕也不理他,自顾自对苏塔里笑,“我知道王心里的打算,本来今晚借那些人来揭发我的真面目,乘子王与众人震惊之际一鼓作气把我拿下问罪,当作骗取子王信任的妖女法办了,也是个好办法。

  她笑吟吟称自己为妖女,苏塔里理所当然并没有怎么,佐尔却听得脸上发青,要不是碍于有人,只怕已当场一记堵上去。

  “可惜子王也是要强,居然全部承认,把好好一场捉妖审妖闹到纣王妲已狼狈为奸的尴尬地步,王,现在只怕你再捉我去城中游街示众,都免不了要损子王三分颜面。”

  “那也没有办法。”苏塔里冷笑,“损三分颜面总比尊贵全损好,只怕姑娘还是舍不得这个王妃这个位子,不肯认罪伏法。”

  “我从来没看中过这个王妃位子。”颜夕被他笑得心头火起,索性站起来,昂首道,“王,我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佐尔的妻子,是你硬要把我封做他王妃,我倒愿意把这两个身份分开来,还怕你心里舍不得呢!”

  “胡说八道!”

  “如果你继续这样认定我要当王妃,为何我们不试一试。”

  颜夕转头挑眉看佐尔,“或者说,佐尔,你愿意不愿意抛了子王身份与我走?”

  佐尔一怔,“夕,这就是你的主动方式?你是在逼我做决定?”

  “是。佐尔,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帮衬过你什么,始终是你在迁就、容忍我,现在我更要逼你一句话,子王身份与我之间,你究竟会选哪一个?”

  她看了他的眼睛,轻轻说:“你看,像我这样一个女人,不算年轻,长得也不算很美,又无法为你诞下子嗣,心里还时常会牵挂另一个男人,我自私、刁钻、固执、多疑.........”

  佐尔忽然狂喝一声止住她,他一双紫眸睁得滚圆,大步过来捏住她手腕,骂:“你到底想说什么?不错,颜夕你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刁钻固执多疑愚蠢的女人,我从第一天见到你时就明白了,可我早说过,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从我手心逃走,大不了这个子王我不当了,你再敢说一句想离开我的话,我现在就活活掐死你!”

  他声音暴烈凶狠,苏塔里听得呆住。

  颜夕却狡黠地看着他,眼里水盈盈地,忽然轻轻笑起来,用另一只手捂了嘴角,向他眨眨眼,“真的?那我偏要再问你第二个问题,是不是我现在说‘离开’两个字,你就会真的掐死我?”

  嘴上说得狡猾可喜,不过是为了掩饰心头紧张,方才她拼了全力作孤注一掷,追问时自己手心里也攥了把冷汗,如今结局昭然,禁不住酸楚,拉了佐尔的手,贴在面颊上,叹道,“佐尔,只怕这辈子我真是死,也只能死在你手里。”

  “你疯了!”苏塔里这时才能说出话,他颓然坐下来,“佐尔,你太令我失望,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人物。”

  “他的确是个人物。”颜夕又抬起头,“王,江山美人的问题其实是没有的,如果让人挑,每一个人都会挑江山;最后选择美人的,通常只是为了另外一些原因,子王也不外如此,只是他实在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熊掌与鱼皆可兼得。”

  她停了停,“我很高兴,我嫁了一个情义两全的丈夫。”

  “什么意思?”苏塔里奇怪地看她。

  “佐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佐尔不响,他此刻的眼神竟比方才颜夕逼问他时还要凝重,半天,才说:“夕,我只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们默默凝视,眼神复杂,苏塔里看了摸不着头脑。

  许久之后,还是颜夕开口说话,她说:“王,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去子王,也不会让子王失去名誉,你允我六个月的时间,我必然会给你一个交待。”

  “什么样的交待?”

  “我会还自己一个清白,同时,向你证明,我有这个资格做西域子王妃。”

  出王宫时,颜夕与佐乐共坐在马车里,她用长长发簪挑了只葡萄喂到他嘴边,柔声道:“我已同王击掌为誓,只怕明天就要动身出去,临走之前,佐尔,能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有时候,你恨不恨我?”

  “恨!”佐尔想也不想,他不吃葡萄,伸手把她搂到怀里,双臂渐渐用力。

  “是,我也常常恨自己,明明只要糊涂一些,木讷认命一些,便可以更加快乐,人何苦要敏感至此,可是,佐尔,你不知道,我最痛恨的,是我的敏感每次都能猜中,它们竟然从未浪费过。”

  “我知道。”佐尔沉声道,他手上始终在加力,颜夕只觉两条铁臂勒住身体,逐渐紧迫至无法呼吸,手上一软,葡萄与簪子一同掉在地上,她唇上犹有笑意,眼角却已溅下泪来,“佐尔,你恨我的时候想不想杀我?”

  佐尔蓦然松了手。

  颜夕并没在第二天离开,回府后,她不过略略收拾了些行李,牵了几匹马,又独自离开了子王府。

  红茵与名叫昭华的少年半夜里莫名其妙地被人叫醒,领在王宫外等候,黎明前有一段时间伸手不见无指,他们听到有马蹄由远而近,同时有个女子扬声问:“茵儿,昭华,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来扶姑姑下马。”

  认清楚这个声音后,两人同时大吃一惊,将手上羊皮灯抬到眼前仔细地看,那个笑吟吟纵马而来的女子不是颜夕是谁。

  “怎么?不认得我了?”颜夕在马上俯身向红茵,“你不是连我身上的痣都知道的吗?乖侄女,姑姑年纪大了,你也不过来搀扶一下。”

  她半是嗔怪半是嘲弄,机灵精怪如红茵也不知所措,颜夕也不理她,用马鞭一指少年,笑:“乖侄儿,姑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放心此刻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把全名告诉姑姑吧。”

  “小......小侄凌昭华。”凌昭华只好上前行礼,又向四周打量,“王......姑......姑,真的只有你一个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和你们回家呀,乖侄儿,你们这次来西域不就是要带我回去的吗?”颜夕冷笑,见凌昭华提了羊皮灯在四处乱照,索性挥鞭过去,一把把他手上灯线抽断。

  “呀——”凌昭华以为她要动手,立刻就地翻滚到旁边,从腰带中抽出一柄软剑护在身侧。

  “哈哈哈。”颜夕仰天大笑,一指他,“我知道你会武,可没料到原是使这个兵器的,乖侄女,你本来也不是使剑的吧,还不把靴子里的峨眉刺取出来,这么直别别的顶在脚旁,走路也不嫌难受。”

  她一语道破他们的底细,两人顿时尴尬,相视一眼,还是红茵堆起满脸笑容,过来俏生生立在她马前,问:“姑姑,怎么你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有,子王到底想把我们怎么办?”

  “他不想把你们怎么办,只想让你们带我回去。”

  “回去?”红茵吃惊。

  “回去!”颜夕低身凑到她旁边,冷冷道,“红姑娘,你们花了这么大的力气,不就是要我离开西域?现在总算一切如愿,我人也在这里了,怎么,你会想不出把我带到哪里去?”

  她不怀好意地自上而下打量红茵,直看到这个伶俐的小姑娘眼里露出怯意,才柔声对她说:“红姑娘,说句老实话,你穿那身红衣裳,风光比起我当年可是差得太远了,怎么,那个命你穿这身衣服的人没有告诉你吗?他看你时眼神是不是有什么不对?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说实话,你倒颇像我以前玩过的一只人偶娃娃呢。”

  天亮时,他们追上了一队商旅,混在高大骆驼队中一起向东而行,一路上红茵怒气冲冲,不肯再与颜夕说一句话,只有凌昭华常常过来问候她,未出西域之前,他还在维持所谓亲戚表象。

  “不用麻烦,”颜夕向他摇手,“乖侄儿,姑姑没有什么见面礼,少不得要怠慢了你,不如省些力气下来,反正这些商队里的都是自家人,做戏,还是留给别人看好。”

  凌昭华被她取笑得面上讪讪,其实这队骆驼商旅的确就是他们手下,颜夕不但看出蹊跷还当面点破,西域子王妃果然是不好惹的,他涨红了脸,不过并没有因此退缩,反而对她更加殷勤起来。

  偶尔,他忍不住问她:“王妃难道不想问我些什么?”

  “你想我问什么呢?”颜夕笑着反问他,面前的少年至多只有二十岁,同年纪的少女往往比少男更加成熟狡猾,因此凌昭华虽然手长脚长,身形高大,却比红茵略为稚气,可他偏偏喜欢同更成熟的女子对话,对颜夕道:“王妃如此笃定,是不是对我们的来历有几分把握?”

  “不,”颜夕终于收起笑容,向他忠告,“小伙子,我不知道你们的来历,但我知道你必是听从于红茵命令的,你不过是她的手下。还有,同对手不该说太多话,如果被我套出话头来,你的主人不会轻易饶过你。”

  凌昭华悚然一惊,面上顿时苍白。

  颜夕暗暗叹气,转头不再看他。

  一直走了近两个多月,才又踏上中原土地,商队的人马立刻换了身衣服,不着痕迹地与凌昭华称兄道弟起来,颜夕见了只是冷笑,果然他们并不去江南,而在边陲处的一座小镇上停驻歇息。

  傍晚时,凌昭华来请颜夕出去,“我家主人要见王妃。”他小心翼翼地让她上马车。

  马车四周悬了厚厚帐幔,坐在里面根本看不到外面风景。颜夕也不费心寻视,在车中闭目而坐,心里却是思绪起伏,他们终于要带她去见幕后之人了,那个人,会是小侯爷吗?

 
  马车又走了近一天,傍晚时才停下。有人上来掀起车帘,红茵与凌昭华此时垂手毕恭毕敬立在车旁,头也不敢抬。

  颜夕满腹疑问地下了车,迎面走来一群人,为首一人着穿黑色箭袖劲装,年轻却已经不小了,一把白胡须飘散在胸前。

  “颜夕,”他老远就叫她,声音洪亮。

  颜夕忽然打了个冷战,身旁有人提了灯笼,透过昏暗光线,她看见的是夏伯。

  “怎么,看样子我是不该叫你颜夕了?”夏伯冷笑,“我怎么能忘记,现在你是西域子王妃,哪会认得我们这些故人。”

  他叉手上来行了个礼,淡淡道:“主人在等王妃,请随我往这里走。”

  颜夕任他冷嘲热讽,自己按一按衣襟,颇有几分凉意。

  看眼前,分明是一处豪宅大院,朱门开启,露出一障太湖石山,夏伯领了她向石山左侧而入,虽然是夜里,仍可感觉夹道树木森森,风吹得树叶哗哗如浪。

  颜夕屏息向四周打量,黑暗里人影幢幢,婢女们端了银盘在佩刀侍卫身旁穿过,远处隐约几处楼阁,夏伯把她引到一溜侧房之中。

  红茵凌昭华始终跟在后面,在房前一起止步,夏伯低低道:“你们也一起进去吧。”

  他伸手推开大门。

  里面几间房间全部打通,看模样是个侧厅,地上细条青石砖面上铺了巨大彩织毡布,门旁垂下锦帐珠帘。有一个人立在最朝里的书案旁提笔作画。

  颜夕慢慢走进去,隔了花枝斑斓的地毡,桌上玉盒里盛了赭石、广花、藤黄、胭脂,华灿华美五彩鲜艳,那人便从这一桌糜烂之色中抬起头,看着她,微微一笑。

  这只一眼,颜夕几乎全盲。

  在无数个梦里,她曾梦到过他,并不是为了什么事,只是偶尔一回头,淡淡微笑,他眉目萧萧温润清朗,藏不住几星冷酷锋芒,无边寂寞的风华。

  小侯爷,含笑睨了她,如以往千百夜千百次千百个回眸,不喜、不惊、无忧、无欲。

  “阿夕,”他嘲笑似地问,“是不是一路赶来太累了?脸色这么难看?”

  猛地含了一口气,颜夕失心疯地冲过去,隔了桌子、玉盒、画卷,伸出手,果断、绝望、直接,像要用力穿过阴阳之界,拉住他的衣襟,一把撕开。

  “啊———”红茵凌昭华齐声惊叫,目瞪口呆地看她放肆。

  可他只挥挥手,示意众人噤声,衣襟被扯开,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颜夕呆呆地看着那里,如对了一只鬼。

  “阿夕,你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

  颜夕只是盯着他的胸口,灯光下,那里的皮肤苍白得有些发光,一片光滑雪白之中,几挑刀痕刺破如燕尾铁钩。

  “你是在找我身上的红痣?”他只是凝视她,“我们有相同的红痣在相似的地方,阿夕,你说过这就是命运。”

  “不——”颜夕终于惨叫,凄厉似被人一箭贯心,血淋淋地挑出团筋脉骨肉,横在眼前痛不欲生,她指了他,叫,“你不是永乐侯,你只是一个与他面目相似知根知底的人,别以为能骗过我!”

  红茵与凌昭华已经回过神,忙跟过来把她拉离桌子。

  “我当然不是永乐侯,别人称我嘉瑞公子。”他已经将衣襟理好,从书桌后走出来,一直到她面前,挥手让所有人退下,一手抬起她下巴,轻轻道,“阿夕,从现在起,你可以叫我裘公子。”

  他手指触到她肌肤,冰冷滚烫金星四溅,颜夕只觉一阵晕眩,伸手使劲将他的手甩开。

  “阿夕,正像你所看到的,我的名字已不复当初,我的身体也不是当初的那个身体,被毁掉的不仅仅是我的身份名字、身上红痣,还有我之往昔,连你也在努力忘记我,当面都不肯相认。”

  离得那么近,她可以仔细看他面孔,不,他并不是小侯爷,虽然五官酷似,可她了解这张脸胜过任何人,只怕小侯爷自己也未必能熟悉过她。

  虽然隔了一年多,那人早已朽化成泥,可那张脸却揉进她记忆深处,眼前这个人不是小侯爷,他的容貌比柳若坚的更柔和清秀,因此也显得年轻了些。

  “我为什么要忘记你?”颜夕渐渐平静下来,三魂七魄复于原位,凝视他,说,“你是嘉瑞公子,你不是永乐侯。我本来就不认识你。”

  他们相距不会超过三寸,嘉瑞公子的呼吸拂在她脸上,有种薄荷冷香,颜夕情不自禁伸手抚他面孔,纵然他不是那个人,可这张脸,几可乱真。

  “放肆!”有人喝,红茵跃身上来,气急败坏地斥,“居然敢对公子无理!”

  颜夕放下手,转头看她,叹:“红姑娘,放心,他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她又伸出手去,这一次,是推开嘉瑞公子。

  “我明白了,你不过是在冒充永乐侯,想将他手下一并归于已用。”

  “哦?阿夕,真相是很玄的东西,任何时候,话不要说得这么肯定。”

  “不要叫我阿夕!”颜夕皱眉,突然像红茵一样怒得涨红脸。她瞪了嘉瑞公子,沉身喝,“请叫我颜夕,或子王妃。”

  “哈哈哈。”嘉瑞公子仰天大笑,他大笑时更是像足那个人,颜夕呆住,恍惚间疑窦暗生。

  “可是,阿夕,我只会这么叫你。”他瞬间又沉下脸,转头向门口,“夏伯!”

  黑衣精干的老人匆匆而入,束手待命。

  “我吩咐的一切都办妥了吗?”

  “是,公子。”

  “那些信也都送走了?”

  “是!”

  “你有病!”颜夕忍无可忍,冲口道,“夏伯,你将所有旧部汇集于此地帮衬他,只是因为他长得像永乐侯?当年永乐侯所做一切是为了谋划江山,而你此刻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夏伯抬头与她对视,却不说话,神情很是倨傲。

  “他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忠于主人。”嘉瑞公子冷冷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如你一样彻底忘掉过去。”

  他侧面对了颜夕,眉锋一挑,眼里含了冷笑与嘲讽,颜夕蓦然心惊,竟又犹豫起来。

  只是她嘴上仍然强硬,说:“这话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或许我能容忍愚忠,却见不得有人为了得利于愚忠故意指鹿为马,公子以为自己长得像某人,便能将其所有归于自己名下了?不要告诉我你同样在觊觎江山,公子若怀了这个心,只怕下场会比永乐侯更不堪!”

  “住嘴!”夏伯猛地大喝,他气得胡须颤抖,指住颜夕,“你竟敢当面辱骂侯爷,颜夕,若再敢说一句这样的话,我必杀你。”

  颜夕呆住,夏伯诚忠她向来知道,可他竟也真心认定嘉瑞公子是永乐侯,莫非......她转头又细看他,越看越迷惑,面目神情或有七分相仿,但他没有那颗红痣,他身上只余刀疤。

  “算了。”嘉瑞公子也看她,高深莫测地微笑,“她只是在拒绝相信,阿夕,你真是越变越令我满意。”

  他声音笃定沉着,颜夕却越加焦躁起来,霍地转向夏伯,喝:“我明白了,是你与他串通一气,将以前所有事情告诉他,帮他装扮成永乐侯继续号令部下,夏伯,愚忠也好,狡诈也罢,我只劝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要白白把永乐侯的心血送与他人做嫁衣。”

  “请姑娘放心,在下始终很清醒,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倒是姑娘在西域乐不思蜀,早埋没了本性才是真。”

  “你......”颜夕被他顶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你们都下去。”嘉瑞公子摆摆手,“不必在这里争执,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是。”夏伯与凌昭华立刻施礼退下,红茵瞪了一双圆圆的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向他们打量。

  嘉瑞公子冷冷地回视她,眼色凌厉直直看到她怯怯地低下头,老老实实咬着嘴唇垂手退下。

  他自己探手过来拉了颜夕,道:“来,我领你去房间。”

  “放手!”颜夕火烧似地跳起来,甩开他。

  “怎么了?”他好笑,睨她,“你不会想对我摆什么子王妃架子吧?那只紫眼狐狸允许你到这来难道只是为了招摇身份?”

  一提佐尔,颜夕沉默下来,她沉声道:“我来这里,是为了向你传他的一句话。”

  “哦?”

  “公子自以为收了永乐侯旧部,又避在人迹罕至的边境,就可以放手作为了?子王明白你要做什么,他让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他知道你要做什么,你的计划不会成功的。”

  “哦?”嘉瑞公子笑起来,并不生气,反而悠闲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他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又肯定不会成功?还有,阿夕,他让你来这,就这么肯定你还能回去?”

  说到后来,他忽然轻笑起来,“阿夕,不要告诉我说他事先没有考虑过你的安危,那只紫眼狐狸是什么都要算足算准了才动手行事,他肯让你来,就是因为了知道我是谁。但是,有一点他没有算错,我的确不会杀你。”

  他站起来,慢慢走近她,靠在耳边低低道:“你不知道吗?我和他打交道颇有一段日子了,他一定没有告诉你吧,阿夕,你猜,他在怕什么?”

  声音低低,像只蠕动的虫贴了耳根钻进来,又痒又麻,颜夕立刻侧头避开,嘉瑞公子更是微笑,他施施然走开去,负手叹:“阿夕,他的确聪明,知道一切事情沟壑细节,可惜,这样一个人,竟与我为仇。”

  “与你为友又怎样?”颜夕突然反驳他,“是不是若能与你联手,你便又能以我为饵?”

  话一出口自己也是吃惊,忙紧紧闭了嘴。

  “哈!”嘉瑞公子抚掌而笑,“原来你还在这了这事生我的气。”

  “哼!”颜夕索性别过脸去。

  此时房里的人都已退出去,两人独处一室,虽然颜夕认定此人并不是小侯爷,可那张脸如只隔世的鬼,扰得她心神不宁,她皱眉,“我猜你是不会放我走的。”

  “是。”

  “这次你想利用做什么?公子,请容我提醒一声,子王既然肯放心让我来,你的那些花样也许并逃不脱他的手心。”

  “也许。”

  “即使是这样,你仍想试一试?”

  “是。”

  嘉瑞公子淡淡道:“上一次在中原我输给了他,阿夕,你虽然机灵,可比起佐尔仍败了几分,这一点在你嫁给他的一年里想必已很明白,他存心宠惯你才由你爬到他头顶去,可若是场面上办大事商量计谋,你并不是他的对手。”

  “哼!”

  “你不信?阿夕,中原时我与他交手数次,你不过略知皮毛而已,佐尔不过当你是个小孩子,许多事情都没有告诉你。”

  “哦?我愿洗耳恭听。”

  “算了,我也不想告诉你。”他微笑,“这的确与你无关,是我与他之间的手段。”

  他越说越认真,颜夕暗里惊异,侧头看他,灯光下面容清癯,有种莫名忧郁,越看越像那个人,可分明又有些不同,难道一切差别只是因为灯光、岁月与记忆?

  她忽然问他:“如果你是永乐侯,为什么当初要扮死?”

  他不响,挑眉看她。

  “你不是要保全皇族尊严吗?为什么还要这样苟且偷生?”

  “你记住。”他一字一字告诉她,“我现在的名字是裘嘉瑞,不是柳若坚,永乐侯早死了,他的尸身如今埋在皇陵里。”

  “啊,那你是想说自己在改头换面,脱胎换骨?”颜夕冷笑,“好,纵然我肯相信你这个说法,那一晚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场戏,现在你有了新的身份,又可以借尸还魂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她一口气替他说完,末了看他一眼。

  嘉瑞公子面无表情地坐回椅上,落寞看了房间一角,沉默不语。

  “公子,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个故事吗?”

  “那又有什么重要?”他听了这话转头凝视她,淡淡道,“相信或不相信,阿夕,你何必苦苦求得结果,你只需要问自己一句话,为什么你会来这里,而佐尔居然肯让你来这里?”

  他看着她眼睛,一直看到瞳仁深处,那里有张面孔正微微的笑,它说:“阿夕,不要再追问辩驳,重要的不是你说了什么或我说了什么,重要的,是你来了,如果你真的什么也不相信,又怎么肯站到我面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