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19

温暖的弦 (安宁) 1-10

by 安宁

曾经的开始,曾经的结束          
然后的重逢,然后的爱恨交织        
他用尽了一切心机将她诱入一张网中    
因为,他曾经指着她发誓          
要让她自动自觉,自己回到他的身边     
然而最终,她还是一而再令他失望了     
他亲手把她推进了机场的关检口       
求她走,求她从此以后放他一条生路     

曾经的错误决定,曾经的悔恨无奈
然后的努力,然后的近情情怯
回来后她用尽了一切智慧去向他一点点靠近
因为,她盼望还可以爱赎回从前的幸福
然而他的强硬,他的淡冷,他的无情和决绝
让她想哭,一次次不能不爱得小心翼翼
终于,带着颗一生都伤了无药可治的心
她上了不知飞往哪里的飞机



楔子



  此后 幽然的夜还有吟游的诗人飘渺地唱么?
  曾经 徘徊在指尖抚弯的眉角那些温暖缠身的气息
  谁 曾用心一丝一弦地敲击此后模糊的翼还有刻骨的暗花虚无地开么?
  曾经游离在深海如盲的天使潜入森林古堡悲凉的歌迹
  谁 曾用心一片一叶地促织此后寒凉的菩提还有明灭的香气掠轻拂尘么?
  曾经纤纱掩脸驿路侯等的离人佛烟萦落树底无尽的黄昏
  谁 曾用心一枝一瓣地觅寻此后半垂的柔眸还有嫣然笑睫媚如青山么?
  曾经跨过三江烟火零落的帆舟沉没浮云在水天的尽头
  谁 曾用心一帘一幕地画起尔后 又一笔一滴勾销了记忆
  谁 曾无言折下岸边紫槐任晓风吹落斜阳里一影一身 只闻 轻行无梦的叹息
  很深的夜,深得情绪徘徊在迷糊边缘。
  人明明渴睡,然而无声未眠是未能被化改的习惯,漫无目的地让心在孤清音色中静静游荡,不知是谁在低低吟唱,那首并不传世的无梦行歌。
  很多年前,问自己,你要什么?答曰,想要人宠,要呵护,要飞翔的自由,还要对方坦然而真实地说,他爱我。
  任何放不下面子千丝万缕思前想后的踌躇,都会教人失望。
  很多年后,问自己,你要什么?不记得哪里看来,当男子开口说娶你已是对女子的最大恭维。
  记忆淡而未忘,哪一年摘下的最初的那枚戒指?而今已不知弃置何方。
  原来还以为,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从懵懂无知到踏过生关死劫后才明白,其实是一直都不曾清楚过。
  那样的迷茫不知,也有可能,是因多少年后始终两手空空。
  由是想起从前,一位安姓女子说:爱一个人,一定要爱他在现在,千万不要去想爱将来。
  真切体会到这个道理,是在年少铸成不曾或忘的大错之后。
  突如其来的割裂,不留余地,不求路退,事隔多年才懂得吃惊当时的冲动和绝然,终究大悔,却已连道歉都再无机会。
  深刻的教训跟随了半世,在梦境与现实中萦身不去。
  想要什么?被周公拖入睡界边缘的意识不肯认真挑拣回旋,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若硬要给出一个答案,那么或者,有些东西总是在周而复始中一次次回到原点。
  也许是要人宠,要呵护,想拥有栖息在某个胸膛内飞翔的自由,还渴望对方在耳边一遍遍动情地说:我无你不可,你是我此生不变的唯一。
  中间多少年也许便是白活,原来已返璞归真。
  所想要的,不过如从前一样简单。
  暗荡帘外,一窗无月。
  夜,真的很深,很深了。
  

第一章 创始,相见
  (1)

  故事发生在衣露申市。
  这地方和香港台北上海东京乃至纽约温哥华苏黎世阿姆斯特丹完全无异,都不过是个太平盛世下的都市,科技日新月异,生活与时俱进,都会中商贾云集,有着无数美丽女子和出色的青年才俊,且富豪们都安居于比利华那样的山庄——香港是太平山,台湾有阳明山——城市本身已如童话故事,即使再如何千回百转,最终也还是被人为地复制着固定模式。
  繁华如美丽的衣露申,也没能例外。
  周一一大早,浅宇机构的人事部经理迟碧卡就接到一个电话。
  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她的神色马上变得恭谨。
  应对了几句,在电话挂断后恭谨之色从她的面容上退下,取而代之的是迟疑和为难。
  正在沉思中,秘书部刘丹然拨进内线来。
  “碧卡,杨影什么时候赴任?”
  “我正要找你谈这件事,杨影最多只能做到这个周五,下周一就要去纽约分公司欧阳那里报到。”
  “接任她的人选我打算推荐技术部的杜心同和企划部的张端妍,你意下如何?”
  “这两位高级秘书都是上乘之选。”迟碧卡沉吟了一下,“业务部的温暖呢?她怎么样?”
  “温暖也算出色,性格不愠不火,做事机敏灵活,专业素养一流,我本来也有意举荐她,不过公司有规定,这个位置必须在浅宇服职三年以上,她进来才两年,资历还浅,如果让她上去恐怕其他人会有话说。”
  迟碧卡笑道,“丹然,你和我都知道浅宇最大的优点就是任人唯才,想当年杨影也是破格提升,事实证明占总对她很满意,否则也不会才两年功夫就又升一级调到纽约去做副经理。”
  职场历练如许,刘丹然自然也是知眉识眼的人物,一听迟碧卡这说话,便应道,“你说的也是,占总本来就不太拘泥这些繁文缛节,这样吧,我把她们三人都推荐给你,你来比较一下。”
  “也好,我找她们都聊聊。说白了这样大的事我也不能决定,终归还是要报给占总,由他来选。”
  挂了电话,迟碧卡如悉重负地吁出口气。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浅宇内部网的公告就发到了每一位员工的邮箱里,秘书部决定举荐杜心同、张端妍和温暖同为总裁秘书侯选人,三人中资历最浅的温暖破格入选,多多少少引起一些茶水间话题。
  迟碧卡调来三人的过往绩评,一一看过后约见杜心同和张端妍。最后才轮到温暖。
  这已是迟碧卡第二次翻看她的履历,第一次是两年前招她进来时。
  履历上的记录相较前两人简单得多,她自十五岁去了英国,一待就是七年,直到二十二岁大学四年级时才作为交换学生回来,翌年毕业考进浅宇秘书部,由于表现出色一年前擢升为业务部高级经理助理。
  迟碧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温暖,黑柔长发衬映得她的脸如纤玉,眉色清丽,眸似剪水秋瞳,眼神清亮专注,晶莹剔透的一双小巧耳垂上别着两粒小小的珍珠。
  身高约一百六十五厘米,身着粉蓝色纪梵希春装外套和及膝裙,入时而不失端庄典雅,完美小腿套在玉色全透丝袜里,细致的脚腕下是三公分高的细跟宫廷鞋,走进来时步履轻盈,身形窈窕玲珑得令人怦然心动。
  较两年前相见之初她已少了青葱生涩,多了沉静安然,论容貌虽比不上占南弦美绝天下的女友薄一心,但却有种独特别致、淡无波泊的气度。
  即便如此,然而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人一向为迟碧卡所厌嫌,若不是那个人的面子她不得不卖,今日定不会再和这年轻女子坐在面对面。
  由是她冷声道,“占总原来的秘书调往美国工作,公司需要推荐一个人接任她的职位,秘书部的刘经理举荐了杜心同、张端妍和你,请告诉我,你对这份工作有没有兴趣?以及对总裁秘书这个职位有什么看法?”
  温暖没有立刻答话,而是静默片刻。
  这短暂的沉默却让迟碧卡对她另眼看了一下。
  不管杜心同还是张端妍,都早打好腹稿以求表现最好,要知道总裁秘书是公司里所有未婚女性梦寐以求的职位,就算这个温暖对总裁本人不感兴趣,但浅宇总秘一职相对于她目前而言何止连跳三级,权力和薪酬都会与高级经理看齐。
  却为何她的表现会与众不同,一点也没显出应有的兴趣?
  迟碧卡放缓了语调,“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
  温暖微微笑了笑,“我有信心可以把这份工作做好,但就不知道……我是否适合到这个职位去。”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顾虑?”
  “因为我的男朋友在代中做事,迟经理你也知道代中和我们公司的生意有交集,要是我在总裁身边工作,难免会接触到一些重要的案子和机密,如果以后发生什么事,我担心会说不清楚。”
  迟碧卡着实一愣,情况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你男朋友在代中公司的职位很高?”大机构里动辄过万员工,一对恋人如果是普通职员即使在对头公司里也很寻常,除非双方的职位都敏感才会有所影响。
  温暖平静地道,“他是代中的总经理。”
  迟碧卡几乎要抹一把冷汗,代中的太子爷朱临路?!“我明白了,你先回去工作,结果会在下班前公布。”
  温暖离开后迟碧卡忙不迭拨电话,叫苦不已,“我的好老师,你推荐的人别说安排在占总身边,她甚至不适合存在于公司里,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让她整个人傻在当场,象震惊过度,张圆的嘴半响之后才能够合拢,最后吐出一声长叹,“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做吧。”

====

  按以往的工作方式迟碧卡早就自己拍板定案,占南弦从来不理这些琐碎事,他只要她推荐的人好用,一向不管那个人是谁,这次她却特意给视察在外的他写了封邮件,扼要说明,秘书部举荐三人,她面谈后觉得温暖最为合适,但她身份特殊,所以请他指示。
  说到温暖最为合适,这点迟碧卡倒不是胡说,抛开资历和背景不谈平心而论她还是会选择温暖,因为杜心同和张端妍别有所图的心思到底逃不过她见惯世情的双眼,人还没有上去只是侯选而已,经她三言两语的试探就已掩饰不住心底的向往,可见不够成熟老练。
  反观温暖倒是对这件事平常心对待,加上她男友的条件与占南弦差不了多少,想来不会对上司抱少女怀春的遐想,以后对人对事也就可以避免过多的私人情绪,这样更能协助占南弦顺利开展工作。
  临下班前,回信来了,叫迟碧卡以后这种事都不用汇报自行决定即可,她便往内部网发出公告,一秒钟后整个浅宇上下都知道了,业务部那尾叫温暖的美人鱼夺魁而出,大跃龙门。

  (2)

  接下来一连几日,温暖都忙着在六十六楼与即将离任的杨影交接。
  就算杨影已经把手头上的工作一一仔细交代给她,但大量邮件在一夜之间蜂涌而来,还是让她应接不暇。
  浅宇创始人占南弦仍差旅未归,但作为他身边关系最密切的专属秘书,所有高阶员工与他往来的邮件无一例外会抄送给她,以便她了解、跟进以及处理他给全球下达的各项指令。
  在接手之初,每一封邮件她都摸不着头绪,必须得向杨影请教或主动致电相关部门的负责人,问清来龙去脉,再细心了解当前状况和后续安排。
  资产管理、金融服务和信息科技是浅宇的三大核心业务,自从半年前占南弦把资产管理和金融服务的重心转移到美国,委派了从浅宇创始就和他并肩打拼的死党任总经理之后,权力便逐步下放。
  这次之会把杨影调过去,也是因为她最熟悉这两方面的工作。
  由此占南弦在本土亲自执掌的业务转向了信息科技,当以前一些不需要向他汇报工作的中阶员工也开始写E-mail上来时,有的连杨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故而,为了把繁重的工作一一厘清,每天温暖都在六十六楼独自加班到深夜才离开。
  累的时候,端杯开水走进会议室,往地面广场静静眺望。
  浅宇大厦于三年前建成,坐落在最繁华的商业地段,一主一附两座楼各高六十六层,主楼纯为办公之用,打通了上下两层的接待大堂无比恢宏,三四楼是公司历程和产品展示馆,五楼以上为办公区域。
  主楼与附楼除了地面通道外,在四楼还辟出大型空中花园的绿色植景把两幢建筑连为一体。
  附楼包括员工餐厅,咖啡厅,健身室,室内泳池和各种室内球场,集餐饮休闲运动于一体,十五楼到六十楼为酒店式公寓,提供给单身的高阶主管或用于解决出差员工的住宿问题,六十一楼以上不对外开放,都猜测那是总裁的私人空间。
  关于占南弦的发家,那才是一个真正的奇迹。
  他十八岁考入大学时互联网在亚洲刚刚起步,极其年轻的他以二百万资金创建了浅宇速讯,半年后获得一笔五百万的风险投资,其后几年网路如火如荼,浅宇速讯发展到了家喻户晓。
  谁都没想到的是,在大学毕业前他忽然以三亿的价格把公司卖了。
  而最离奇的,就在他把公司卖出后不久Internet泡沫吹破,百分之八十的网络公司纷纷倒闭,象他这样在最颠峰时期全身而退的人绝无仅有,从那时起,占南弦这个名字就成了业内神话。
  当原来的同行还在为生存而搞得焦头烂额时,大学毕业的他已轻轻松松挟大笔资金进入资产管理和金融服务领域,所营业务不但包括企业私募股权基金,对冲组合基金,房地产投资基金和封闭式基金等多种投资渠道,还提供包括企业并购咨询、重组和重建咨询等服务。
  半年后,当浅宇速讯支持不下去打算关门大吉时,他却又花三千万把公司重新买了回来,改名为浅宇光技,重组后借壳在美国纳斯达克挂牌,上市当天即超额十多倍认购,开盘两小时内三十美元的招股价飚升到九十美元,涨幅达到百分之两百,如此盛况远远超过浅宇智囊团原来的融资预期。
  随后几年里浅宇的营销渗透各行各业,最终成为首屈一指的大机构,分公司遍布全球,年营业额近几百亿美金。
  到后来,连福布斯都已不知占南弦坐拥的身家达到多少,在最近两年间,浅宇更是向美国卫星公司购买且成功往太空发射了两颗商业卫星。
  异禀天赋的商业才华使占南弦有钱到这份上本来已经有点难,偏偏他除了钱之外还很有貌。
  十大钻石级未婚男中排名第一的他现年二十八,一米八五的修身比例完美得恰到好处,窄腰长腿性感无比,配上如古代画工一笔一笔精心勾画的五官,尤其俊容上永恒一抹不沾人间烟火的淡冷,使他整个人透出似远还近让人无法抗拒的谜魅。
  公司里的女员工通常这样形容他,“那个帅得我好想晕倒的总裁”,发展到后来整幢浅宇大楼皆知,如果某位女同胞逢人便说“完了,我今天又晕了”,那代表她刚刚才见过占南弦。
  即使明知只能暗自仰慕他而永无可能,每日里还是有不少女员工在他要经过的地方偷偷匿身等待,胆大的假装不经意偶遇,胆小的远远翘首哀盼,只要能见他一面已心满意足,这几乎已成为浅宇未婚女的必修课,由是大楼里天天有人晕得死去活来。
  有钱已经比较难,有貌更是难上加难,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稳居花痴流口水对象第一位的占南弦,除了财貌双全外竟然还很有情——他是普天之下最有条件花心却最不花心的美男子,这点简直要杀死人。
  他对初恋女友,那位全城皆知的玉女明星薄一心十年如一日地专情,自十八岁与她相识到现在,虽然生意场上也偶有逢场作戏,但爱情长跑始终无变,多少年来这对金童玉女早已成为万口称颂的楷模——所有报纸上都是这样说。

====

  总裁专用电梯里,业务部负责人高访兴致盎然地翻着手中的杂志,“好象就连这个城市里的空气分子,都在翘首期盼你和一心的婚期。”占南弦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落在显示屏上,看着电梯一层层飞速上升,薄唇浅浅地勾出一抹完美弧度,并不回话。
  到了六十六层,当梯门打开两人俱是一怔。
  入眼只见总裁办公室门口旁、秘书办公区的顶上,天花板仍亮着两盏白光长灯,但除了装点室内和廊道的大盆绿色植物,整层旷阔空间内空无一人,只闻中央空调运转的声音,然而秘书桌上的电脑仍亮着,文件也打开未收。
  显然有人还没走,只不过是暂时离开了座位。
  高访笑道,“温暖果然还是那么勤奋。”被惊扰了的细微脚步声带着难以觉察的迟疑,从某处空间内传来,由远而近,最终停在会议室门口。
  占南弦转过头,端凝淡冷的视线迎上一双无波眼眸。
  两人相视了有三秒。
  温暖随即开口,“占总,高经理。”
  “你这么晚还不走?”高访打趣,“高阶员工可没有加班费。”
  她笑了笑,“这就走了。”
  许是身份使然,占南弦只对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双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推开两扇暗玫色各一米多宽的精雕木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他一路走到办公桌后,却没有坐下,而是往前两步站在透明的玻璃幕墙前,这个城市在多年前已经失去星光,旷阔无比的黑夜里只剩下忽明忽暗的霓虹,微小如盒的车河融着一盏盏等距的路灯,拉出丝一样的火线光弧。
  这样居高临下地看去,似身在云端的夜天,凝睇着人间。
  “高访。”双手环胸,他唤。
  “什么?”高访走到他身边。
  “如果有人要把你从这么高的地方推下去,你会怎么样?”
  高访一怔。
  “你会选择抵死不从,还是纵身飞下?”
  高访听得一头雾水,“你想说什么?”他的说话仿佛含着某种机锋。
  占南弦从遥远的夜空收回视线,转头看向他,“没什么,你刚才提起一心,想想我和她走了也有十年,确实是时候应该结婚了。”
  高访意外,“你说真的?”
  他点了点头,回到座位,“冷氏的案子筹备得怎样了?”
  “目前还顺利。”高访顿了顿,“这个案子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是代中。”
  “这个我知道,怎么了?”
  “坦白说我不明白迟碧卡为什么会推荐温暖上来。”
  占南弦淡淡笑了笑,“这件事碧卡问过我。”
  高访再次意外,“你批准的?”
  “三人里碧卡独独选了资历最浅背景也最特别的一个,总有她的理由。”
  “那周一的会议让她列席了?”
  “没有理由不让她参加,她没做错事之前不用把她当贼防着,否则只会妨碍到我的工作。”
  “明白,对事不对人,我会告诉管惕。”
  占南弦没再说话,幽暗眸光投向半敞的办公室门外,那里早渺无人影。
  
  (3)

  星期六一早温暖便已起床,精心准备好几道可口小菜。
  每个周六中午,除非出门在外,否则她的姐姐温柔一定会来。
  因为爷爷把她们的父亲起名叫温和,于是她父亲也延续了这个随意到有点随便的传统——长女叫温柔,小女叫温暖。
   名字虽然另类了点,对温暖却没多大影响。
  温柔的待遇则相对要差一些,多少年来当身边从男生到男人全都起哄似地,刻意捏着嗓子尖而悠长地叫她一声“温——柔”时,性格一向不算温柔的她总恼得想杀人。
  “我受够了这种摧残!”温柔躺在沙发上嚷道,“如果将来我生个儿子,一定叫他温度计!”
  温暖失笑,温大美人受够了这种摧残,所以不甘心,无形中便想如同父亲一样嫁祸后人,“如果生的是女儿呢?”
  “那就叫温泉!”温柔理直气壮。
  “还好,不是叫温存。”她把手中削好的苹果递过去。
  温柔斜斜地抬起美丽的眼,“那么远,我怎么拿?”
  明明只要探个身就可以到手,真是懒得无可救药。
  温暖起身,走过去把苹果直接塞进她的嘴,“老爸当初怎么没叫你温室的花朵?”
  “我呸!你还叫温吞吞呢。”
  温暖笑着回房去换衣服。
  虽然是周六,她还是想回一下公司,杨影已经走了,占南弦也已回来,下周一她就要独自上阵,还是准备周全一点比较好,别到时周一开例会上司一问她三不知。
  温柔看着她身上淡紫色的外套和及膝裙,不禁翻翻白眼,“你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够买几套这身衣服的,还去干吗?”
  温暖套上半寸跟的珍珠色鞋子,把长发卷起,以可藏进发间的淡翡簪子固定,“我不去留在家又能干吗?”
  “温暖。”温柔的眼神可怜兮兮,如同被人抛弃晚饭没有着落的小狗。
  “亲爱的,这招只适合对你的男友使用。”
  温柔眉一挑,“哪天我非把占南弦从薄一心裙下撬过来再狠狠踹掉!”
  “wow!”温暖不由为她的豪情惊叹,“我拭目以待,记住千万别让我失望。”说完笑着拉上门离去。
  母亲在她们年幼时已经过身,十年前父亲也已去世,温柔把老房子卖了换成两套公寓,姐妹俩各有各住,加上父亲留下的遗产,不多不少够她们这辈子丰衣足食,又因为世上只得姐妹二人,所以她们格外友爱。
  温柔在一个大型的证券公司做投资经理,工作非常刺激,也很有成绩,行内提起温柔不少人都认识,温暖为她由衷高兴。
  至于她自己,本来一直乏善可提,没想到会被破格调到六十六楼,最近竟有不下五家公司想挖她的角,似乎一下子就在职场里出了名,当然,她不排除其中有些公司可能对她所接触到的浅宇案子更敢兴趣。
  刚刚把车停好,温暖便见到一辆宝石蓝的BUGATTI急驶而来,车身猛地九十度打转,泊停在她的车子对面,车里的人与她一同走了下来。
  “占总。”她微笑问候。
  见到她占南弦有丝意外,但也只是微一颔首,便径直走向专用电梯,温暖跟随在他身后,在他停下后她仍往前走,员工电梯在十米以外。
  占南弦侧首,看着她的背影两秒,淡声道,“你过来。”
  温暖停下脚步,短暂的踌躇后回身走来,与此同时电梯门叮声打开,他率先进去,挺拔身形随意地立在中央,她跟着入内,轻轻站到角落的最里头。
  直视全镜面的梯门,占南弦锋利冷凝的眼眸从镜中锁定身后娇妍的身影,她的视线始终水平停在他笔挺的后肩上,即使她已身高一六五也还是比他矮了一个头。
  “电梯的使用密码是零九零九。”他说。
  半垂的长睫定了好几秒,她才反应过来,“是,我记住了。”
  “温柔刚才给我电话。”
  她讶异抬首,望向镜中他密无情绪的眼瞳。
  他淡幽的薄唇弯出浅弧,“她极度抗议我以——养不活一只狗的薪水来奴役你。”
  她笑了笑,“她不了解我们公司的福利制度。”那是薪资构成的重要部分。
  “其实我和她一样奇怪。”他深不可测的眸光透过镜子折射落入她疑惑的眼,“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想了想,她一脸认真,“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收了代中的巨额支票,答应帮他们做商业间谍。”
  电梯门叮声收起,两人再无法看见对方的表情,占南弦微微向后侧了侧头,终究什么也没说,她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走远,才走出电梯。
  

  (4)

  活过二十五年,温暖的最大感悟就是做人不能执着。
  一执着,人生就没了乐趣。
  绝大部分的人,主观意识上都是:我,我怎样,我想怎样,我要怎样,我就是怎样……不管什么时候面对什么人,第一个念头出发点首当其冲永远是率先表达、肯定和坚持自我,一有人逆我意或我的想法不得而行,马上万千委屈。
  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哪一年,她堪破了这点。
  成年后的她性格十分圆融软柔,可以说没什么事一定要坚持,在她看来其实都无所谓,身边的人譬如温柔,随她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随她爱在自己身边做什么就什么,她一点都不介意。
  世间之事原本百分之九十都不需上心,即使是对风流倜傥的朱临路,从大四到现在她已做了他三年女友,也一样如是。
  私人会所里,朱临路把碟中的牛扒切成小块给她,“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你做了占南弦的秘书?”
  她抬眼,“我说与不说重要吗?反正你都第一时间知道了。再说了,你又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你每次追的都是谁家的姑娘?”
  朱临路被她的话堵得哑口,俊眼内闪烁着笑意,第一千一百次道,“跟我回家去见父母?”
  她无限同情地看着他,“令堂又逼你结婚了?真可怜。”
  他气结,“你总是这么不稀罕我!”
  这是什么话,她抚着受伤的心,“朱公子,麻烦你去看一看报纸,全城都知道你昨晚挽着一位明星上了头条,前天是模特儿,大前天是名门闺秀,大大前天——我不稀罕你?三年来我可是全当看不见你的风流韵事,只痴痴苦等你什么时候浪子回头。”她背着报上的台词。
  朱临路气得几乎要把餐巾摔在桌上,“温暖!”
  “小的在。”她恭应。
  他狠狠瞪着她。
  温暖叹口气,放下餐具双手一摊,“你看,你叫我出来我绝不敢留在家里,你叫我吃牛扒我绝不敢吃猪羊,我这么好的女朋友你还想去哪里找?”
  朱临路气极反笑,嘴角大大裂开,与此同时她清晰地听到一丝极轻的微微笑声,仿似被逗笑后有效克制着只发出一丝轻哂,虽一闪即逝,然那种她所熟悉的浅淡——
  她蓦地回头。
  隔着两张无人的桌子,迎上她的视线占南弦并没有回避,放松下来背靠软椅的身子散漫息慵,一双黑瞳却如清冷夜空闪光的星。
  “你看什么呢?”他的女伴娇柔地问,就要回过头来。
  温暖赶紧转回身子,朱临路已经一脸不悦地叫侍者结帐,签了字他牵起她离开,经过占南弦桌边时,她礼貌地道,“占总。”
  他没说什么,依旧只是对她颔了颔首,与朱临路则是王不见王,谁也不看谁一眼。
  坐在占南弦对面闻名全亚洲的绝色女子却在那一刹微愕,“温暖?!”
  她微笑,“嗨,一心,好久不见。”
  朱临路冷哼出声,迅速将她拖离现场,走远了才抱怨,“代中里大把职位适合你,你何必非在浅宇领一份薄薪。”
  “我在浅宇工作都两年了,以前也没见你说什么。”
  他苦着脸叫道,“以前你三百年都见不到他一次,我当然不担心,现在怎么同?你和他天天鸡犬相闻,搞不好哪天就臭味相投然后一起升天,只剩下我一个人孤苦得道,只好出家去做和尚了。”
  温暖失笑,“别忘了当年还是你帮我投出去的几十份履历呢。”虽然也有不少公司叫她面试,但最后也只浅宇录用了她。
  朱临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他侧头看她,“温柔最近和一位新加坡人来往密切。”
  她怔了怔,“我没听她提过。”
  “可能她还没敲定,也可能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口吧。”
  她点点头,不再说话。
  回家后,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朱临路既然说了出来,可见温柔和那位关系已有点非同一般,便连不相关的外人都知道了,为什么温柔却要瞒着她这个作妹妹的?
  睡得不好,翌日早上醒来见到镜中眼底青色隐现。
  回到公司后温暖交代助理秘书丁小岱把她早已准备好的资料抱进会议室,不会儿高访和技术部的管惕相继而来,占南弦也按时到达,三人见到有条不紊地摆放在桌上的资料时都有些讶异。
  温暖逐一派发,“这是浅宇的简章,资质认证,公司的资本结构,近几年的投资收益,全球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出的审计报表,对投标案子的构想规划——还差投标书,这个需要技术部提交。”
  高访惊讶不已,“这些都是你自己准备的?”
  “恩,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没有不对,我只是好奇,你的速度也太快了。”高访望向已在主席位入坐的占南弦,看来他的判断还真精准,迟碧卡果然眼光独到。
  占南弦打开面前的资料,翻看了约有一分钟才合上,抬首道:“我们开始吧,这次冷氏要打造全亚洲最豪华的渡假村,预算投入的资金高达百亿,上百亿的投资意味着冷氏分包出来的案子不是哪一家能够单独吃下,估计会有八到十家公司分别承包不同的工程,不过我的兴趣只在整个渡假村的全智能自动化控制系统这部分。”
  高访道,“就目前所知,打算竞投智能化控制的大公司除了我们还有代中,南翔,长洪和劲星,后三者都不足为敌,我们真正的对手是代中。”
  “管惕你组织人一周内把技术方案和投标书写出来,高访你负责采购,只要供应商肯给我们比其他公司都低的折扣,可以和他们签一份长期合作协议,总而言之——”占南弦环视三人,视线无声无息地在温暖脸上稍作停留,收回眸光后唇角微勾,“这个案子,我志在必得。”
  接下来的商议,把各项专案里需要决断的事都一一作了安排,散会后温暖去洗手间,捧起水往脸上泼,鬓边的发丝被沾湿了她也不擦,抹去脸上多余的水珠,吹干了手便走出来。
  回到座位时丁小岱对她说,“温姐姐,占总刚才找你。”
  她敲门进去,走到暗玫色华贵大气的原木桌前。
  “坐。”占南弦头也不抬,只专注地看着极薄白金笔记本的屏幕,修长如玉的十指击键如飞。
  她依言坐下。
  写好邮件发出去,把手提推到一边,他双手交握置于桌面,“一心说想请你吃顿饭。”
  她显然有些意外,笑答,“好啊,等哪天我约了温柔,大家聚一聚。”
  他淡然清浅的眸内浮上讥色,“和温柔有什么关系?”
  她一窘,“大家都认识,连我姐姐一起请也花不了你多少钱。”
  手提里显示有新邮件,占南弦的视线被吸引过去,一时没有回话。
  温暖垂下眼眸,真的,到底什么时候起,她也学会了说场面话?其实她不想和任何人聚旧,从英国回来这么久她既没新朋,也无旧友,友谊这种东西,她一点都不感兴趣。
  他着手回信,不经意问,“平时有什么消遣?”
  “也没什么,就是看看书,做做饭。”
  敲着键盘的手指一顿,他侧头看她,“真不简单,连饭也会做了?”
  她笑笑,“人总归会变的。”
  唇角一勾,他的目光又转回电脑屏幕上,“既然你不想出来,我们也不勉强你了,一心那里我和她说。没事了,你出去工作吧。”
  “好的。”
  当把两扇精雕细刻的门从外面拉上,温暖脸上浅浅的笑容再支持不住全然消退。
  

第二章 竞夺,冷氏
  (1)

  周六时温柔照旧过来午饭,吃饱喝足后躺在沙发里看书。
  温暖席地而坐,打开笔记本电脑工作。
  “你今天怎么不回公司了?前几周不是一直很积极,吃完饭连午觉都不睡就走了?”温柔问。
  “那时刚接手,要翻查的资料很多不方便带回来,现在上了轨道基本都可以在家处理,也就懒得再跑来跑去。”
  温柔看她一眼,“不会是占南弦惹到你了吧?”
  温暖笑,“你想到哪去了?我现在听差办事,老板就算叫我五时三刻死,我也不敢拖到五时三刻零一秒。”哪有上司惹到下属的说法,他不找她的茬已经该偷笑还神了。
  “可我怎么看你的样子都象以前,一不高兴就闷在房里,明明发脾气还一字不说,把得罪你的人不冷不热地晾着,非得对方哄个一万三千遍才肯回心转意。”
  “你也会说那是从前,你看现在临路哄我不?”一月半月里都见不到他几回人影。
  “你和朱临路怎样了?”
  “和以前一样。”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水到渠成的时候。”
  温柔受不了地瞪眼,“你还不如说水滴石穿的时候。”
  她微笑,“绳锯木断也行。”
  “该做什么就去做,我最烦什么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真是的,要不我索性把你家厨房的水槽凿一道渠出来,然后放满水,这样就水到渠成了。”
  温暖失笑起身。
  “你干吗?”温柔叫。
  “去给你找凿渠的工具。”
  温柔手中的书如暗箭激射,温暖连忙躲过,进厨房把芒果削好端出来,然后继续埋头工作。
  温柔翻翻白眼,“我已经把老爸留给你的钱翻了三倍,你干吗还每天一早爬起来辛苦赚一点点月薪?”
  “不工作也没事做,难道留在家里自己给自己做煮饭婆?”
  其实她的薪水并不如温柔和朱临路打击的那么低,因为级别高,日常开销包括置装费用全可进公司帐单,目前这种生活状态她很满足,生无可忧,夫复何求?
  “真不知道怎么说你,除了朱临路不管男女一概不和人来往,如果真那么喜欢他,不如早早嫁过去了事,别一味放牛吃草,搞不好放到最后他被别人牵走了。”
  “恩?你听到什么了?还是见到什么了?”
  “我眼睛耳朵都不好,没听到见到什么,倒是希望你的能好一点,别一心只做浅宇工,两耳不闻男友事。”
  “谢谢老姐提醒,别说我了,聊聊你吧。”
  温柔懒懒地掂起芒果,“我?我有什么好聊的,天天除了想赚钱就是想赚更多的钱。”
  闻言温暖的眸睫半垂,笑了笑,“有时候你也关心一下自己。”
  温柔拿着芒果的手定在半空,“什么意思?”
  她抬头,眸色平和,“其实你不用每个周六都抽空来陪我。”
  温柔扯扯嘴角,“我说错什么让你不高兴了?是刚才关于朱临路的那番话?”
  “你误会了,我没那个意思,我知道自己生活单调所以你总放心不下,只是我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你大可以去过自己的生活……就算从前,我也不是你的责任,你从来不欠我什么。”
  温柔默不作声,把芒果一片一片吃完,然后起身,“我还有事,改天再聊吧。”
  温暖也没有开口挽留,只静静看着她离去。
  如果,世事可以重头来过,今日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幸而在没有尽头的日子里,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可供她消遣,就是音乐。
  她躺到沙发里,拿起遥控器打开唱机,让如水琴声流泻一室。
  年少时养成的习惯,每天早上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音响,然后在满室缭绕的乐声中起床,穿衣,洗漱,早餐,从空灵的New Age到打榜的流行歌无一不听。
  多少年来,每一个夜晚,也是定好时的音乐在黑暗中伴她入眠。
  隔着落地窗纱的室外,午后阳光满天,四月的天气淡淡地,被悠和乐声悄然带出回忆的滋味,有一点挥之不去的余甜,更多却还是满腹无处可藏的辛酸。
  真的,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

====

  下午三点,宝蓝的BUGATTI准时驶入浅宇的地下车库刹停在专用车位里,透过挡风玻璃看到对面的车位空空如也,占南弦的薄唇微弯起来。
  坐在副驾驶座里的薄一心讶问,“你笑什么?”
  “她今天没来,你见不着她了。”
  薄一心失望,“怎么这么巧。那天见到她……好象变了很多。”
  唇边淡弧依然,下得车来,眸光从那空的车位上一掠而过,占南弦没有应声,变了很多吗?看上去确实似乎是,从内到外仿佛变了一个人,然而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却始终没改,脾气还是那么大,心气还是那么高。
  薄一心挽起他的手臂上楼,“你知道吗?曾经她是我心里一面无法攀到的旗帜。”
  占南弦笑看着她,“你在说笑?连续三届蝉联金像奖和金马奖的双料影后,出道十年不但囊括亚太影展和戛纳影后,甚至有两部戏获奥斯卡提名,名成利就之外还有我这么好的绝世男友,放眼全亚洲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女人可以和你匹敌,还不知足?”
  温暖有什么?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小秘书,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占着一席之地,里外一张桌一把椅一部电脑加无数资料和案子,分分钟得看老板的脸色做事。
  薄一心随手抽过温暖桌面的文件夹,看见里面一项项分门别类贴着标签,条理分明,检索便利,合上放回原处,她轻轻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那种感觉?越成功就越觉得原来这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反而会怀念以前没有被功利心污染的岁月。有时候午夜梦回,醒来时总觉得心口有个洞,开始不知道是什么,随着一年一年过去,有一天终于明白,原来心底一直有着一个歉疚很深的结。”她转头看他,“如果不是你不允许,早两年我就想联络她了。”
  “我也是为你好,你找上门只会自讨没趣。”
  “不至于吧?那天她不是也和我打招呼了?没有拒人于千里啊。我只是奇怪,她以前性格那么爽朗,现在竟然飘逸得象个仙子,让人难以想象。”
  占南弦片刻后才道,“她确实变了很多,整个人,非常自闭。”
  薄一心惊讶,“我一点没看出来。”
  “她在浅宇工作两年,没交一个朋友。”
  薄一心的神色变得微微黯淡,半响说不出话,最后才苦笑了一下。“都是因为我吧。”
  占南弦摇头,“和你无关,当年……可能发生了一些连我都不知道的事。”
  “连你也不知?”
  “恩,不过那不重要。”占南弦轻搂她的腰,“现在我只有一个心念未了,等我了结了这件事,就和你结婚。”
  薄一心不再作声,将额头抵在他的肩窝,睫梢拂过暗影里他的衬衣,有些出神。
  迎着落地玻璃蓝幕外的光亮,他的眸子凝成幽幻之色,似无情绝然硬如铁石,又似萦绕了千丝万绪柔软如水,似深潭博渊吞融了每一寸踌躇无以撼动,又似万马奔腾心念如浮云繁变到了极点。
  终究复杂得无人能懂。
  

  (2)

  光阴,流年,似箭,如梭。
  古人就是雅致,能想出这些美妙的词来形容寻常的日子,贴切又唏嘘。
  就在这白驹过隙中,温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终于还是到来。
  占南弦当下亲自主持的浅宇光技由于和代中是同类型企业,两者又同是业内排名数一数二的龙头,所以竞争是白热化的。
  这些其实都与温暖无关,与她相关的是,她必须随占南弦出席冷氏的竞审会,即是说她将和朱临路在对手席上相见。
  冷氏大会议室里那张内外两层巨大的长椭圆会议桌边,坐满了够得上份量的各家公司来人,主持会议的是冷如风偕同第一总助殷承烈,在他们旁边坐着五位全球顶尖顾问。
  与会每家公司有十分钟作自我介绍,然后回答冷氏方面提出的各种近乎刁难的问题。
  第一家不过刚刚开谈几分钟已被殷承烈打断,“你只要告诉我,在你们公司的计划里,我们不靠任何其他东西,只依靠你这套系统,能否为渡假村吸引到一定规模的客人?”
  这问题一出在场大部分人全都一愣,全智能化控制是为了使客人入住更舒适,通常这会是定位为服务手段也不是直接的营销手段,但显然冷氏的要求比“通常”要高瞻远瞩也严厉苛刻得多。
  那位负责人哑在当场,看上去对这个问题事前没有一点准备,沉默数秒后他合上面前的计划书,带领团队静静离开。
  这个游戏的规则是,对任一个问题如十秒之内回答不出,请自动离场。
  温暖轻轻摇头,全公司可能长达两三个月的精心准备,到头来就这样连自我介绍都没讲完已被逼打道回府,曾集多少人日夜加班的努力,不过一瞬间已付诸流水,商事如战,残酷到已近乎荒唐的地步。
  占南弦俯首在她耳边低道,“查一查冷如风右手边那位顾问的底细。”
  他独特的气息随着说话浅浅拂过她的耳垂周围,尤其当他说完回身时,薄薄的唇瓣似乎轻蹭过她的耳廓边缘,温暖只觉半边脸连着颈上肌肤全都热辣辣地发烫,任是一颗凡心在尘世里已沉如入定,此刻也控制不住突突加速。
  悄悄深呼吸镇定心弦,她迅速打开只有半本书大的超薄掌上电脑,以无线网连上浅宇庞大的资料库,把那位顾问的名牌写入搜索,在一分钟内浏览归类,简明扼要地整理出占南弦所要的答案,然后指尖轻敲桌面。
  他转过头来一目览尽,再望向她手边的资料,仿佛心有灵犀,她马上抽出技术方案,翻到系统设置的部分轻轻推到他面前,他微弯唇角,看了她一眼,眸光略微下移,定在她粉色未褪的细致耳坠,抬睫又看了她一眼。
  温暖怔了怔,不明白为何他的眼神在淡冷中多了一丝她说不出的涵义,还没来得及细想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地方,意识已受到干扰而不自觉抬头,椭圆长桌的对面朱临路正脸色不豫地盯着她。
  她几乎本能地想笑一笑,即刻醒觉场合不对而忍住,只以眼神向他表达着祈求,希望他宽谅,紧继着身边的存在感又使她回过眸来,占南弦的目光已变得冷沉,似警告她此刻最好工作态度专业一点。
  温暖几乎想抬手去抹额头的细汗。
  “你记一下,这几处地方需要修改。”占南弦道,语气十分薄冷。
  她赶紧拿过纸笔,把他所说一一记录在案。

====

  上午会议结束时浅宇和代中都顺利过关,七家公司只涮剩四家,最终由谁问鼎下午即见分晓。
  温暖才收拾好桌面朱临路已走过来,根本不管场合对不对,也仿佛没看见占南弦和高访还坐在她旁边,他毫无顾忌吻上她的脸,“和我一起午饭?”
  她有丝尴尬地推开他,“不了,我还有工作。”
  “那我给你电话。”朱临路宠溺地搔搔她的头顶。
  在他离开之后占南弦才缓慢地拉开椅子站起来,眸光比先前更疏离三分,几乎带有一丝对她公私不分的薄厌,“我前面交代要修改的地方,你最好一点也别出差错。”
  “是。”她答,一个字也不多说。
  他带着高访离开。
  她的男朋友是她所属公司的死对头,可想而知她的身份有多敏感,正常而言占南弦不应该让她接触这个案子,她不知他哪来的信心这么信任她,所有档案资料全由她一手准备。
  在电脑上快速修改好每处地方,用超薄的便携打印机印出来,拆开各份文档,把里面的相关页面抽掉后换上新的,才刚弄好,朱临路的电话已进来,“有没有想我?”
  她微哼,“你刚才故意的?”
  他哈哈大笑,“果然冰雪聪明,难怪占南弦重用你。”
  “朱公子,毁人饭碗小心会遭天谴。”
  “我补偿你一个金碗不就得了?”
  “奴家不敢当。”目前的饭碗她用得还比较顺手,他别存心打破她就偷笑了,看看表已经一点半,离会议开始还只有半小时,温暖这才想起自己没吃午饭,“不和你聊了。”
  “那给我一个Goodbye kiss。”朱临路说,蛮缠得令她发笑。
  一回首却见占南弦和高访已从门口进来,“先这样。”她慌忙挂断电话。
  高访递给她一份三文治,然而因为整个上午的紧张所至她已全无胃口,就着水咬了一小半后再也吃不下去,难怪有书里说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再多来几次不得胃溃疡也非患上神经性胃炎不可。
  占南弦坐下后翻了翻她改好的资料,没说什么,视线继而在她搁于桌面再也不动的三文治上略为停留,随后便转了开去。
  待到朱临路带着下属进来,只有在占南弦身边工作过的人如同高访和温暖才感觉得到,他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冷淡的神色实际上已起了细微变化,俊眉几不可察地薄蹙,唇角也微微轻抿。
  “怎么了?”高访压低声音问。
  “他们的标书换了封面,不是上午那一份。”高访与温暖对望一眼,俱是不明所以。
  占南弦垂下翘密长睫,凝神寻思,片刻后他看看手表,对温暖道,“把标书给我。”
  她递过去,他翻到设备和金额的部分,毫不犹豫飞快修改其中参数,最后把总标价划掉,以笔写上另一个数字。
  不需吩咐,在他动手修改文件的同时她已进入电脑,他每改一行她跟着改一行,等他写上总标价放下笔时,她已经把文件改完列印,两人一声不出,却默契得象已共事多年,把坐在一旁的高访看得异常惊诧。
  温暖拆开标书换好的下一刻,冷如风一行准时进来。
  这个已过上半归隐式生活的传奇人物,俊美无俦的画颜婚后多年依然无改,一双曾如晶钻灿闪的黑玉眼瞳,即使已韬光隐晦地温和也仍慑人心魄,往宽大的皮椅里随意一坐,举止之间便带出雍容华贵的气度,俨然这场至高无上兵不血刃的角斗里,唯一仍是雅绝全场的他掌定乾坤,言倾天下。
  余下的四家公司把标书再度提交。
  常规答辩进行不到一小时另两家也被冷如风否决退出,然后殷承烈面带奇色地把浅宇的标书递给冷如风,他放下手里代中的资料,拿过来扫了一眼,黑瞳闪过魅异,懒洋洋地靠向椅背,“占总裁,你报出这个价格,不怕亏本?”
  占南弦浅淡地笑了笑,回道:“这个价格综合了浅宇几大部门的努力所得,我对我的员工很有信心,亏本生意我们不会做。当然,如果你指的是我所报利润比你预期中的低,那么我可以坦白说,为了获得这个项目我确实把利润压缩了一定空间。好比冷总裁你希望以系统本身吸引客人,只要这项工程做成功,案子本身就会成为浅宇技术领先全球的标志,众所周知,这种无形资产所会带来的实质性收益在未来完全不可估量,所以说,我何亏之有?”
  有顾问质疑,“但是投资周期那么长,你有足够把握支持到利益回笼而不会出现资金缺口?”
  “蔽司这季度刚完成的审计报告就在你桌上,关于我们的实力,最不需要被怀疑。”
  冷如风微笑,“不错,年轻有为。”说毕站了起来,殷承烈也随之站起。
  温暖还没明白过来已看到朱临路脸色不对,然后冷如风走到他跟前,伸手与他相握,“朱先生,我很抱歉,由于浅宇的竞价最贴近我们的预算,方案也更符合我们的需求,所以这份合同顾问团给了他们,希望下次有机会再和代中合作。”
  就这样一言定音,无形硝烟的战场终于落幕,占南弦以果敢决断和精准预算胜出,直到朱临路带着人离开,温暖始终不敢再看向他。
  

  (3)

  高访留下处理合同,占南弦偕温暖先回浅宇。
  电梯里他问,“拿下这个案子你怎么想?”惯常清冷的眼眸依然不显山不露水。
  温暖笑,“坦白说,我没任何想法。”并没有因浅宇胜出而喜,也没有因朱临路输掉而悲,对于她而言,只不过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管这两家公司或两个人之间在争什么,都与她无关。根本世上一切成王败寇,包括这位顶头上司在内任何人的荣耀得失,都与她这小小女子无关。
  占南弦盯着镜中的她,“想来也是,不管美貌、金钱、身份相当的男友或是体面的工作,你都已经拥有。”唇边弯出一丝讽意,“这世上再没什么能使你感兴趣?或是——能打动你铁石做成的心?”
  她想了想,“还是有的。”也只有这一样了。
  许是胜仗后心情好,他难得地被勾起些微兴致,缓缓转过身来,“哦?”
  “睡眠,每天我恨不能睡到日上三竿。”从调上六十六楼,工作便占据了她的全部,忙起来一天睡不到五小时,她已经觉得自己严重睡眠不足。
  一只长臂倏然贴着她耳际撑上梯壁,她被全然笼罩在他由不可思议转为难得一见的薄恼气息里,近于咫尺的声音在她耳际再度低低响起,“你——耍我?”
  “卑职不敢。”她恭声应道,身子微退,后背贴上扶杆再避无可避。
  他的呼吸就萦在她耳边。
  顷刻后梯门在他背后打开,他没有动,她也不敢动,怕一动颈边肌肤就会触到他的薄唇,脸颊再度被他浅如兰馨的吐纳拂得微微麻痒,占南弦看着那抹粉色在眼底浮现,果然是自己的靠近而引起,一瞬间眸子幻变千色。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徐徐勾起唇角,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温暖以手掩唇,轻悄地呼出口气,只觉精神疲惫。
  明明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她不需防备什么,可是每次和他单独相处一颗心总控制不住悬上半空,既怕一言不合他便忽然以言语相刺,譬如那句轻描淡写的“我们也不勉强你了”,又怕万一有什么闪失,也许就从此陷入万劫。
  萎靡地回座,把没读的电邮回复完毕,处理完手头剩余的工作,再把占南弦翌日的行程发邮件提醒他,做好这些时早过了下班时间,收拾东西中看见高访过来,相互打了个招呼他走向总裁室,她则熄掉电脑去搭电梯。
  下到停车场,翻了半天包也找不到车匙,不得已她只好再上楼。
  厚厚的地毯消弭了她走路的声音,所以当她走近办公桌时,听到虚掩的精雕木门里传来高访的说话声。
  “今天朱临路在冷氏隔壁的酒店包了一个小型会议室,在里面安置了一组人员,现在能查到是,他确实在中午休息的那段时间接了一通电话,然后吩咐在酒店侯命的人重新更改了标书。”
  占南弦不作声,高访继续汇报。
  “朱临路重新提交的标价比我们原定的低一百五十万美金,与冷氏原来的标价几乎一致,本来这件案子应该万无一失会落在他手里,只是谁也没想到,冷氏内部在综合上午各家公司的计划和建议后,中午时也更改了一些项目重新修改预算,结果反而变成我们公司的计划书与标价更符合他们修正后的需求。”听的人依然静默无声。
  “整件事只有两种可能,朱临路中午所知道的,一可能是冷氏的底价,所以他把自己的价格作了调整,二可能是我们的底价,所以他在我们的价格上适当降低。现在不能确定的就是,他的消息来源到底是一还是二。”说到这里高访迟疑了一下,“温暖好象中午和他通过电话……”
  温暖凝神,四周安静得她能听见耳际不适的嗡嗡声。
  占南弦始终没有说话,然后里面传出一些动作带起的声响,她飞快悄然退开,闪进员工电梯,心里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朱临路想砸她的饭碗还真是砸得不遗余力,竟存心把她置于水洗不清的境地。
  又过了一会,占南弦才终于开口,“不是她。”
  “那他的消息哪里来的?”
  “今天的事你不觉得有些地方很奇怪?”
  “什么地方?”
  “第一,冷如风在中午时才突然对内公布更改招标价,这在我记忆中是前所未有的事。”
  “没错,按理说这种事不应该发生。”
  “第二,冷氏对参与者的要求都很苛刻,到最后就只剩下我们和代中时,他们本应更审慎,对我们应该盘问得更仔细,但冷如风却反常地并不与顾问团商磋,就直接作出决定把案子给了我们。”
  “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他为什么那么做?”
  “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就是冷氏方面出了问题,有人把标价泄露出去,而这可能已经不是第一次,所以冷如风借这个机会设下圈套,他根本不是临时更改招标价,而是一直不动声色地用着假价格对内周旋,直到最后一刻才把真价格抛出,偏偏代中公司的竞价还就与他们的假底价相近,所以才会被冷如风立马否决,我相信他现在应该已经圈定泄密的人了。”
  高访惊异,“那岂非今天所有人都不过是陪冷如风演了一场戏?”
  占南弦浅笑,“据说这位地产界大亨的爱妻有句闺房蜜语,叫他笑里藏刀猪。”
  “不会吧,他还把手段玩到自己老婆身上?”
  “传言他用来对付老婆的手段玩得比生意场上的还厉害,不过今天真正让我疑惑的人,反而不是他。”
  “那是谁?”占南弦沉思了一会,慢声道,“朱临路。我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更换标书的封面?他完全可以把修改后的标书做得跟原来一模一样。”
  高访挑高了眉,“你的意思是——他存心引人注意?”
  “准确点说,是存心引起我的注意。”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就是我不解的地方。”
  朱临路为什么要明修栈道暗渡陈沧,有意无意地把这单生意让给浅宇?
  

  (4)

  一连几日温暖都找不到朱临路。
  他的手机关机,打去办公室秘书说他出了远门但没交代去哪,打到家里一直无人接听,她一筹莫展。
  无聊中拿着手机翻看号码,当翻到温柔时她停了一下,那日之后温柔再也没有来过,偶尔几次她打电话过去,听筒里传来的嘈杂声让她知道温柔不是敷衍或推搪,而确实是忙得抽不出时间来和她聊一聊。
  后来才在财经频道里看到,原来市道大好,指数每日疯涨不休,随便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杀进股市,最低也有百分之二三十的收益,难怪身为投资经理的温柔会忙得一塌糊涂。
  温暖却不懂这些,也很少关心。
  目光在那个号码上停留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
  人与人之间,就算亲如姐妹可能也需要一定的距离,即使已经尽量小心翼翼,也还是不可避免揭到了温柔的心事,事后问自己,是无心还是有意?是真心希望她放下自己,还是其实有着一丝被久瞒的气恼,所以才蓄意将她逐离?那么多年过去,已经麻木,不想再去分辨谁比谁更痛。
  所谓亲人,到底只剩下这一个姐姐而已,未来短短十几二十年生老病死转眼即逝,还有什么好争执的呢?不说就不说吧,如果顺从她,由得她在自己身边打转能让她感觉快慰,又何妨由她而去。
  “温姐姐!”温暖惊然,望向声音来源。
  小岱眯着眼笑,“你的电话在响。”
  温暖连忙接起内线,六十六楼人烟稀薄,占南弦在时各部门主管还偶来走动,他若不在偌大空间便静得出奇,所以她把电话铃声调得极低,没想到一出神就漏听了。
  “温暖,我是人事部的迟碧卡。”
  “迟经理你好。”
  “你最近是不是周六下午都回公司?”
  她一怔,“前阵子事情多,我觉得时间不够用,所以——”
  迟碧卡笑了起来,“不用紧张,我不是追问你什么,整个浅宇除了占总大概也就只有你周末会主动回来工作,你这么勤勉我这个推荐人不多不少也沾光呢,对了,占总交代我周末给你计加班费,按平常日薪的三倍,我就是和你说一下这件事。”
  温暖刚想解释最近已没再回来,忽然明白过来,只得应道,“我知道了,谢谢迟经理。”
  占南弦这哪是奖励,分明是要买断她的周六下午,拿了这三倍日薪,以后的周末她想不回来也不行了。
  “温姐姐,你刚才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丁小岱拿着苹果走过来。
  十八岁职高毕业的她是温暖的助理秘书,负责斟茶递水影印打字,虽然入世未深但人很聪明,由于六十六楼除了占南弦外就只有她们两个,所以午休时她总爱缠着温暖聊天。
  半个身子趴在温暖的办公桌上,丁小岱一边咬着苹果一边对她挤眉弄眼,“不会是想我们占总吧?难道连你也抵挡不住他的魅力加入了晕倒一族?”
  “听你这么说,公司里有很多晕倒一族?”
  丁小岱瞪圆了眼睛,看她就象看天外来客,“姐姐,你真是太不了解民生了。”
  温暖掩嘴,笑声从指缝里泄出来。
  “我告诉你哦,这晕倒一族呢又分普通晕,比较晕,和特别晕三种。”
  温暖忍不住笑,整张脸也趴在了桌上。
  丁小岱顺手把苹果递到她面前,“你要不要也咬一口?”
  她慌忙摇头,下一瞬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总裁办公室门口正无声无息地站着一道身影,她脸上盛开如花的欢妍来不及收起,那道灿烂无边的笑容就这样映入了占南弦说不出什么情绪的眼底。
  八卦被抓包的丁小岱异常机灵地目不斜视,假装完全没有看见占南弦,只笑嘿嘿地对温暖道,“温姐姐,我去给你冲杯咖啡。”一溜烟跑离了现场。
  占南弦走过来递给她一份文件,“你准备一下,晚上陪我出席这个酒会。”
  “不是高访陪你去?”
  “日本有张单子要谈,他下午飞过去。你趁这个机会认识一下其他公司的老总,方便以后联络。抽空把这些客人的资料背熟,到时我会需要你协助。”
  “好的。”
  他不再说什么,抬腿便往前走,走到一半忽然回头,果不其然擒住她若有所思的眼波,不意被逮个正着,温暖赫然别开视线,他淡淡一笑,身形没人大开的电梯中。

====

  一直到下班占南弦都没再回来,温暖只好独自驱车前往君凯酒店。
  走进大堂,往角落的钢琴吧找了个座位坐下,她拿出手机拨给他,当右耳里响起蝎子乐队的Still loving you时,左耳却仿佛隐约听见Tears Over Shetland的熟悉旋律,眉眼往酒店入口的自动玻璃门眺去,温暖看见了他。
  “Hello?”占南弦皱眉看看手机,怎么挂了?
  “谁啊?”双手挽着他臂弯的薄一心问。
  “温暖,晚上有个酒会。”说话间目光不经意打转,在钢琴吧的方向停了停后,落回薄一心脸上,“你的记者会在几楼?”
  “三楼,你呢?”
  “一楼,来,我先送你上扶梯。”他牵着她往一旁的自动扶梯走去,温柔地吻了吻她的掌心,“结束时给我电话。”
  薄一心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笑了笑便转身上去,一直和他们保持着距离的她的助手和保镖赶紧跟随到她身后。
  上到二楼,薄一心回首朝仍待在原地目送她的占南弦摆摆手,他笑吟吟地也向她挥了挥手,一来一往她已走过拐角,眼底余光在见到占南弦转过身后,才淡淡掠向一楼钢琴吧里那道她并不陌生的倩影,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中踏上通往三楼的扶梯。
  确定那道越行越近的身影是向自己而来,温暖站了起身。
  两人都没说话,占南弦领着她往会场走去。
  

第三章 选谁,端倪
  (1)

  大盏水晶吊灯从中空的二楼垂下,上下两层以旋转楼梯连通,宴会厅一楼田园风格的白色漆花门外是个小花园,厅内装饰奢华,银制餐具在璀璨灯光下别具贵重质感。
  温暖微笑着跟在占南弦身后一步之遥,每每接收到他的眼风才并肩上前,流云步间悄声提醒,那些迎上来要和他握手的都是什么公司的什么人,偶尔占南弦挑一些自己熟络的董事或老总,也会介绍给她认识。
  一路寒暄到大厅中央,两位相貌相似的男子朝他们走过来,三步外就听见约莫四十开外的那位笑哈哈道,“占总,我们的新店就快开张,届时是不是请你的准夫人来剪彩?”
  占南弦浅笑,“潘总这么看得起,我先代一心说声谢谢,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新秘书温暖。”转头对温暖道,“这两位是益众的总经理潘维安和副总经理潘维宁,益众发展迅猛,最近打算上一套最新的营销管理系统,这单生意可能会关照我们。”
  温暖笑颜如嫣,“以后得向两位潘总多多请教。”
  较为年轻的潘维宁三十岁上下,一双桃花眼定在温暖脸上,握着她的手半玩笑半认真地道,“温小姐的名字真别致,占总你是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不但女朋友貌若天仙,就连秘书也赛似貂禅。”
  温暖微笑着抽回手,“小潘总真会说笑,听得人简直心花怒放,不过谁都知道,我们未来总裁夫人的美丽天下无双,哪是我等庸脂俗粉能够相提并论的呢。”
  占南弦笑咪咪的眸光从她面上掠过,看向另外两人,“两位失陪一下,我过去和杜总打声招呼。”
  潘维安道,“行,你忙,关于那个案子一会我们抽空谈谈?”
  “没问题,一小时后我来找你。”
  朝两人颔首后他带着温暖离开,走远之后才淡声道,“离那个小的远一点。”
  温暖笑了笑,不说话。
  好不容易在几百位上流顶尖人士的社交圈里转完一遍,趁着占南弦被某位千金小姐缠住侬侬细语,她退到无人窗边,慢慢啜饮着手中的果汁,然后见到朱临路偕女伴从门口进来。
  几乎是同时他也看见了她,远远朝她裂嘴一笑,她对他举了举手中的杯子。
  朱临路和女伴低声交谈几句后朝她走来,直到他在面前停下,倚着窗边的她依然一动也不动,只是微笑,“嗨。”
  朱临路熟习地撩撩她的鬓发,“我喜欢它们放下来的样子。”
  她端详他那位假装目光不经意扫过他们的女伴,道,“你哪来的好运气?美得不逊于薄一心。”
  朱临路嘿笑,“再美也比不上你,我要是知道你来,就算天仙也不带。”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难为我连你的人都找不到。”
  “我去了拉斯维加斯谈一项投资,中午才刚刚回来。”他瞥了一眼远处的占南弦,“上次冷氏的事他没找你麻烦?”
  温暖叹气,“你果然是故意的,就这么急着要陷我于水深火热?”
  他眉一挑,“当然,以前这种场合我怎么叫你都不肯来,现在倒陪他出席了!”
  温暖笑,并不接他的话,问道,“冷氏的单子丢了对代中影响大不大?”
  “肯定大。”
  她皱眉,“那为什么你明知道他心细如尘,却还是换掉标书的封面?”
  朱临路精悍的眼瞳内闪过得色,“因为我是故意丢掉这块诱饵来引他,我放的是长线,专等他上钩。”
  她一怔,“你设计他?”
  “那是绝对的,否则我何必这么费煞苦心陪冷如风演戏?”
  他牵起她的手轻抚一年前为她戴上的戒指,“好久没和你跳舞了。”意念一起,便伸手把她脑后的发簪拔掉。
  不意他有如此动作,温暖轻轻“哎”了声,柔软黑丝似水披泻而下,又如亮泽纯黑织缎在空中无声拂浪,引来周遭注目。
  朱临路对着她身上纤秾合体的纪梵希套装嫌弃地摇头,“早知道我让人送套晚礼服来。”
  大厅里并没有响起舞曲,只中央三五成群的人在喁喁细语,就见他朝什么地方打了一个手势,然后华尔兹的乐曲代替了悠和轻悄的背景音乐,他手一抬将她挽出一个花式。
  旁边的人即时让开,笑看他们鼓起掌来。
  他虽被抢去一单生意,却当众把占南弦的秘书占为己有,也算引人触目,在这圈子里孰输孰赢?要论高下还言之过早。
  这是温暖所喜欢的场景吗?不见得是。
  这是她所不喜欢的吗?却也未必。
  对她而言都无所谓,在这样的繁华盛世她并无所求,不管是温柔还是临路,只要他们喜欢,怎么样都好。
  她配合朱临路百出的花样,掂转脚尖如行云流水变幻万千,惹来围观和如雷掌声,一曲将毕,在未尽的余乐中他把她带向后门。
  花园里他连绵地吻她的脸。
  “跟我走。”他说。
  她忍不住笑,“先私奔到天涯海角,然后此情至死不渝?”
  他懊恼地掐她的脖子,“说!你爱不爱我?!”
  她惊讶地睁大眼,这还用问?举起左手第一千次含情地答,“我发誓,直到海枯石烂。”
  他的眼里冒出小团火焰,几乎想挥她几巴掌,直恨得牙龈咬紧,“我和占南弦,如果必定要选一个,你选谁?”
  “选的前提是什么?”
  “前提是我很、不、爽,不想你再留在他身边!”
  “那我也不爽你天天换女伴,我想你留在我身边,你要不要?”
  “做梦。”他直接拒绝,睥睨地抬高下巴,“白痴才会为树放弃森林。”
  望向半掩门内翘盼的倩影,她微笑依旧,“喏,你的森林正在等你。”
  长叹一声,他的唇久久地印在她的额头,然后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手指直直指着她,眼内是似炽似冷的警告,“以后别再随便问那种蠢问题,搞不好有一天我就点头了,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
  她不语,含笑看着他进去亲密地搂起那位女子,直到他们在她的视线里消失。
  夜空下的花园安静得可以听见夏虫与冰耳语,一丝低语如喃的声线忽然在此时飘入她头顶上方的空气,“你选谁?”
  她抬头,二楼露台里占南弦双手交握,正俯身在雕栏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选的前提是什么?”她问。
  无边黑暗衬得他眸内星光如闪,“没有前提。”
  “没有前提怎么选?”
  “一定要有前提?”
  “当然,譬如说选兄弟自然是临路,选朋友又以你为优,若选情人两个都是一流,如果选丈夫——”她浅笑,瞳子清澈如镜,“你们都不合适。”
  要,或否;放,或不……任何抉择都有当时的前提。
  “你的任人予取予求——”手掌忽然撑在栏杆上,颀长体魄从几米高飞跃而下,当说话仍在半空飘起,他如魅的身影已拦下她的去路,“是对谁都可以,还是只对他而言?”
  十几岁少年才有的莽撞动作不应由他这样成熟的男人做出来,但他偏偏就是做了,跳下的那一瞬似乎毫无考虑,这与他身份不相称的行为让她心里涌起一种奇特感,想轻退,却被他绾住了一缕发端。
  她只得出言以对,“临路是我男友。”这身份代表了一种特别,包括他和她亲热,都是理所当然。
  “我是你的老板,所以这就成了——骚扰?”他浅讥,说话间缠绕她黑发的手指乍然一收。
  头皮传来的骤痛使她不得不靠至他身前,眼睫却始终平视在他的衬衣领口,其实她不应该知道的,但心里就是明了,他的不悦来自于她已作出选择,朱临路是她男友,而他,此时此际她依然毕恭毕敬地把他当作衣食父母。
  他长久没有作声,久到她只好抬起头来。
  入目的眸光漾过浅浅水波,有种动人的迷朦,仿佛那么多年山长水阔的别离不曾存在,她终于又站在了他面前,是时光终于将两人拉到这么近,然而也是时光早将两人拉成了天与海的两边,在两千五百个这样的寂夜里回头,他从来看不清她的面貌,连可供怀念的影子也没有。
  她低头看表,“再过五分钟你该和益众的潘总会晤了。”
  他缓缓松开她的发丝,情绪也已复原,“你还真是个尽心尽责的好秘书。”语气浅淡如常,让人听不出他是在赞美还是在讽刺。
  她笑着越过他,推门而入,在华灯霓裳的包围中不其然觉得疲累,脑海里第一次冒出念头,想半途而去。
  花园里依然独立的人影指尖不经意抬至鼻端,那缕若有若无的幽香几不可闻,仿如她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似隐约有点什么,却令人无法捉摸,因为她退的速度快得超过他的揣测。
  只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抬头望向天幕高远的夜空,良久,他的唇边勾出一弯惊人冷冽的薄笑。
  两年,整两年他才为她准备好一个大瓮,大到——足够她这一世永不超生了吧。
  

  (2)

  连续几天益众的潘维宁都着人送花到浅宇六十六楼。
  上午是大束香水百合,中午是半人高的天堂鸟,下午是蓝色郁金香,每天皆是如此,经由接待处总机小姐红嘟嘟小嘴的尽情广播,没多久大楼里已人尽皆知,就连六十六楼扫地的大婶见到温暖都一脸笑咪咪地,那眼神仿佛别有深意。
  有天花店又来人时被刚好回来的占南弦看到,他只是讥诮地弯了弯唇角,似乎这情形早在预料之中,什么也没说就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潘维宁这么大手笔无比嚣张地送花,却除了附着在花上的卡片,人从来没有出现,连电话也没打来一个,这让逼问了温暖许久也还是不知所以然的丁小岱啧啧称奇。
  只温暖自己心里暗叹,那位小潘总大概不晓得,这种人未到花先行的浪漫攻势,只对初出茅庐于爱情还有满怀憧憬的纯情小女生才有用,在她这种老骨灰的眼里,不啻是噱头得好笑,仅此而已。
  午休时分,趁占南弦不在丁小岱抱着方便面和温暖再续前言。
  “普通晕呢,就是象我这样的,即使心底充满景仰但到底明白自己的斤两,所以只会远观而不敢奢望近亵。比较晕呢,企划部的张端妍就是一个,全天下的女生有哪个不爱慕王子?明知是梦也还是控制不住一腔痴心,但又没有豁出去的勇气,所以也只能偷偷黯然神伤。”
  “说的好象还挺精辟,那特别晕又是怎样的?”
  就见丁小岱撇了撇嘴。
  “特别晕是我最不喜欢的一种,仗着本身也有几分姿色就心比天高,总幻想有朝一日可以飞上枝头或被金屋藏娇,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净只会痴心妄想,技术部的杜心同就是个典型。”
  温暖笑,“只要占总一天未娶,她想参与竞争也无可厚非。”
  丁小岱双眼骨碌碌地往四周看了看,见六十六楼的而且确是没人,才压低声音道,“温姐姐,你还别帮她说话,我告诉你吧,她在技术部里说过你坏话呢。”
  “哦。”
  丁小岱本来洋洋得意地把话说一半留一半,只等着温暖开口追问,谁知道她只是哦一声就没了下文,好象兴致缺缺,她不禁有点失望,“你不想知道她说过什么吗?”
  温暖假装沉思,“是不是夸我羞花闭月?”
  丁小岱哼嗤,“你就想了!她说你不过是靠了你姐姐和占总的关系才坐上这个位置的。”
  温暖大惊失色,“她这么厉害?居然知道我姐姐和占总的关系?”
  丁小岱愕然,“原来你姐姐真的认识占总?”
  温暖侧侧头,有点委屈,“认识是认识,不过连我都不知道她和占总到底是什么关系。”
  丁小岱气得伸手打她,“枉我对你掏心掏肺,你耍我哪!”
  她咯咯笑着躲开,丁小岱尤气不过挥着八卦掌扑来,她吓得连忙退到桌外,结果被追得满六十六楼乱跑,边躲边求饶,“小姑奶奶,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救生圈里能撑船——”
  丁小岱尖叫,“我二十四寸标准无比的蜂腰你竟然说是救生圈?!看我的降臀十八掌!”
  “天呀!我求你了,你小人别记我大人过——哇!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不是小人,你是女子!你是宇宙霹雳无敌如来神掌加黯然销魂大侠女,你就饶了我吧。”
  “不行!等本侠女的连环掌和尊臀发生了关系再说!”
  丁小岱一脸噬血的兴奋,高举在半空的手跃跃欲试,眼看再追前一步就可挥下,温暖连连惊呼,“救命啊!来人啊!我不活了!”形势危急下慌不择路的她一头扎进电梯门开处。
  占南弦只觉眼前香衣一晃,来不及细想已本能地拦腰一搂将她护在怀里,同时疾速抓住丁小岱收势不住的手腕。
  丁小岱即时惨叫,“好痛!”
  温暖这才反应过来,惶急中拉他衣袖,“南弦,我们开玩笑的!”
  那瞬间他一怔,不知是因她的说话还是她脱口而出对他的称呼,定定看着面若桃花的她。
  第一次见到他的眼神如此毫无掩饰,仿如深水漩涡,将她吸住再移不开若忡若怔的眼。
  站在占南弦身旁的杜心同率先从混乱和震惊中反应过来,厉喝出声,“你们干什么?!这是公司不是游乐场!要打要闹回家去,象什么话!”说话间几乎是发狠地攥着温暖的手臂将她扯离占南弦怀内。
  毫无防备下温暖被她拽得趔趄,占南弦迅速放开丁小岱,反手扶住她,然而她还没站稳又已被丁小岱手疾眼快地扯出了电梯外。
  丁小岱对着电梯门内连连哈腰,“对不起,占总对不起,都是我追着温姐姐跑来跑去才冲撞了你。”说完紧紧牵着头晕目眩的温暖跑开,两人没入长廊拐角的茶水间。
  看温暖被拖得一跌一撞,他不自觉皱了皱眉。
  杜心同冷哼,“一个没上没下丢人现眼,一个投怀送抱……难怪收个花都那么招摇。”说到这里她刻意打住,聪明人通常只需点到即止,在心上人面前还是有必要维持一下风度和矜持。
  占南弦淡淡笑了笑,没有回应她的说话,他在附楼用好午饭回来,等电梯时碰巧遇见杜心同,她捧着文件故作踌躇而又决然地走到他面前,说管惕不在,她对益众的方案有不明白的地方,问是不是可以直接向他请教,还没等他答话电梯刚好到来,她二话不说跟着进入,问题一个接一个直问到了六十六楼。
  推开办公室大门,他回首问仍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人,“杜秘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啊,是。”心慌意乱地收回凝视他侧面的目光,杜心同赶忙翻开文件,“还有这里——”
  他扫了眼后为她解答,杜心同又无话找话地指了几处地方,他都一一解释清楚,直到她词穷,再也没借口继续在他的办公室里待下去,最后不得不道,“谢谢占总,今天真是太麻烦你了,我先回去上班。”
  占南弦唇一弯,“没关系,勤学好问的工作态度很值得嘉奖,如果其他员工都具备你这种品德,我相信浅宇以后一定会有更好的发展。”
  杜心同被夸得笑容满面,“占总你过奖了,我也只是努力想把工作做得更好一点,尽可能为公司多出一分力,体现我们浅宇人的价值。”
  占南弦专注地听着,“恩,精神非常可嘉。”一边点头一边仿佛想到什么,“不过刚才我看你连一些基本的原理都没搞明白,看来管惕没有好好指导过你,要知道技术部不比其他部门,扎实的理论知识是必须的,他这样不但失职,也严重束缚了你的发展。”说着拿起笔疾书,“这样吧,公司有人才储备计划,你把工作交下去,先参加三个月的培训,等培训完回来再让碧卡针对你的特长和优势另作安排。”
  形势变得太快,杜心同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脸色即时煞白,“占总,我……”
  “来。”占南弦温柔地打断她,把便笺递过去,“拿这个去给碧卡,就说是我亲自安排的,好好努力,我相信以你的求学精神,继以时日一定能为浅宇创出佳绩。”
  他看了看表,“出去时把温暖叫进来。”
  杜心同不得不颤着手接过纸条,整张脸一阵青一阵白,看见占南弦已低头处理工作,明白到事情已无可挽回,她再也不敢哼声,两条腿象灌了铅一样沉重又象轻浮无力地走了出去,手中的薄纸被指甲硬生生挖下一角来。
  她辛辛苦苦工作了三年半才做到今天的职位,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竟然弄巧成拙,被遣回去从头开始接受新人培训,那真是比直接炒了她还更让人难堪。
  门外温暖和丁小岱早已回来,杜心同满腔怨愤无处发作,见到她们眼内几乎喷出火来,但因为身后那扇门里坐着一位此刻她最惧怕的人,是以也不敢太过放肆,只狠狠瞪了温暖一眼,“占总叫你进去!”
  刷刷刷走到丁小岱面前,手指几要指到她的鼻梁上,杜心同压着嗓子骂道,“身为小妹还不知道安份守己!在办公室里跑什么跑!要骚包也看地方!看你这副贱骨头的样——”
  “杜小姐。”温暖冷冷地插进话来,人已站了起身,背靠桌沿双手环胸,以往沉静的眸色难得一见地淡薄,神态之间竟有三分象占南弦,“在这里就算小岱做错了什么,也还轮不到你来出言教训吧?”
  她不插手犹自可,这一揽事上身,把原本便指桑骂槐的杜心同气得几乎炸了肺,尖指霍然指向她,“别以为你现在坐了这个位置就了不起!谁不知道是——”
  “我当然了不起。”温暖微微一笑,她惯常低调,没兴趣与人为友或为敌,但那并不代表别人可随意在她的管辖范围内撒野,“有本事你把我扳倒自己来坐坐看?我随时恭候。”
  一句说话堵得杜心同哑口无言,将下唇咬得发紫,她霍然离去。
  温暖向丁小岱摆手,示意一脸崇拜的她别扑过来,转身敲门进入占南弦的办公室。
  占南弦站在幕墙前,一只手撑在玻幕上,目光穿过厚厚的萤蓝色玻璃不知落在天际何方,在整整一面墙外辽阔天色的衬映下,幽暗的修长背影显得傲然孤标,仿佛遗世独立。
  听到门响他没有回首,只说道,“过来。”
  她走到他身边,他侧过脸来看她,没再作声,只是随意地抬手捏了捏她的上臂,惹得她“哟”声呼痛,他的神色由此而显见一丝不悦,杜心同下手果然重,只怕那细嫩肌肤上已经留有指印。
  “占总找我有事?”她几不可察地微微退后。
  “你和丁小岱很投缘?”
  她笑笑,“六十六楼就只有她和我,来往多了自然熟悉一点。”
  “她是我跟碧卡要的。”
  她讶然看向他,要知道许多高级主管的任命他都不过问,通常是综合民选、上司推荐和人事考核三方面意见即已决定,却竟然钦点一位小妹,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很惊讶?”他问。
  她点点头。
  “有一次我去找碧卡,碰巧见到她气鼓鼓地来回摇晃碧卡的手臂,不知道在哀求什么,那种调皮耍赖的神情……”唇边不自禁露出一抹莞尔,转头看她,“很象当年的你。”
  她脸上自如的表情丝毫无变,只那一眨不眨的半垂眼睫定了约十秒,然后她笑了笑,“我也是吗?”
  “什么?”
  “我也是你点上来的?”
  “你不是。坦白说看到碧卡推荐你我很意外。”不过,他一向不过问下属的职权行使。
  该刹那她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因为她在浅宇工作已经两年,如果他真的因为温柔或别的什么原因而想调她到六十六楼,应不需等到两年之后。
  “那是不是如果迟经理没推荐我,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她半开玩笑地问。
  活动范围和接触阶层不同是低高阶员工的最大区别,即使在同一幢大楼里工作,许多人也可能老死不遇,这两年来她只在年底的尾牙大会上远远见过在主席台昙花一现的他。
  他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在浅宇。”
  “哦?”这个高高在上的大忙人竟还知道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心告诉我的,你进浅宇的第一天她就知道了。”
  答案仿佛出人意表,又仿佛原可预见,是不是从她回来伊始薄一心就已经留意她的行踪?她没有问,这个话题她根本不想谈下去,只笑着道,“哎,忘了我还有份文件要给高访。”
  对她借口欲遁的说话充耳不闻,他望向天空的眸子里隐着一丝幽深莫测,“你呢?你为什么会想到考浅宇?”
  “履历是临路帮我投的,迟经理约我面试时我也很意外。”
  “不是你自己的意思?”他淡声问,仿佛想确定什么。
  温暖顿了一顿,才答道,“毕业时他帮我打点所有事情。”对她来说一份工作而已,去什么公司都无所谓,所以一切随朱临路安排,只是没想到最后来了这里。
  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神色有点冷漠疏离。
  “我先出去了。”
  直到关门声响起,占南弦才回转身来,薄薄的唇瓣不知何时已抿成一线,眸如寒波生烟。
  

  (3)

  翌日,技术部的管惕来找占南弦。
  “你真的要亲自动手把杜心同那种小人物赶回培训班?”
  他不答反问,“这么快就有人托你来求情了?”
  管惕耸了耸肩,“那个小我们两届的郭学弟对她痴心一片,调走她我无所谓,不过那学弟是个人才,不妨卖他一个人情。”
  “她三番四次借机在我面前出现,所以我才想给她一点教训。”既然精力多到需要花在这种无聊的事上,还不如去培训班好好操练。“这件事你处理吧。”
  “谢了。”
  谈罢公事,管惕别有用意地道,“杜心同说她是因为坏了某秘的好事才被暗箭中伤,老大,是不是真的温香软玉在怀被她不识时务地打断了,所以才让你大大不爽?”
  占南弦冷看他一眼,“你好象没待过培训班,现在想去了?”
  “咦?反应这么大,难道你真的见异思迁?那薄玉女怎么办?”
  占南弦忽然笑了,“有什么难的,我一妻一妾尽享齐人之福不可以?”
  管惕张大了嘴,占某人——完全没有否认“思迁”一说。
  “不会吧,你认识她才几个月?不行,怎么说我们和一心也有十年的交情,为了她的终生幸福我豁出去了,明天我就去追那个温暖。”
  占南弦弯了弯唇,“如果你想下半辈子都待在培训基地,尽管去追。”
  “哇靠!你果然来真的?!”管惕哀叫不已。
  占南弦莞尔,“看样子你又输了,这次谁赢?”
  “高访。”管惕彻底垮下一张脸,“他说你和新任秘书之间有点什么,我们都不信,结果庄家通杀。”
  “啧啧啧,真是人间惨剧。”
  “好兄弟,给个独门消息我翻本吧——那小温妹妹对你有没意思?”
  “你何不去问她本人?”
  “啊哈,是不是你也想知道?”管惕立刻起身,“我这就去帮你把她的心掏出来,看看上面写着Yes or No。”
  看着他飞快跑出去的背影,占南弦的脸上缓缓露出高深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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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一张帅得有点孩子气的脸毫无预警地突现眼前,任谁都会被吓一大跳,原本埋头工作的温暖就是这样,被管惕从半空俯冲而下定在眼前的大头惊得花容失色。
  她魂魄未定地捂着心口,上半身把椅子向后倾斜到最大限度,以离与她眼对眼的管惕尽可能远,戒备而谨慎地问,“管经理,你——有什么事?”
  俯身双肘撑在桌面托着自己的脸颌,管惕的目光专注地从她的额头梭巡到下巴,“肤如凝脂,勉强过关,五官精致,勉强过关,气质雅致,勉强过关,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可是就算象你这种上乘之姿公司里也一抓一大把,更别说和薄一心比,真不明白占美男到底看上了你哪里。”
  温暖大大瞪圆了黑眸,仿佛惊吓过度,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旁边丁小岱的耳朵尖尖地竖起,天啊!老大大大大看上了温温温温姐姐?!这个消息太惊人了,爆炸力绝对可以轰掉再两幢浅宇大楼!
  管惕开门见山,“小温妹妹,占美男说他喜欢你,你呢?你喜不喜欢他?”
  温暖几乎从倾斜过度的旋转椅里跌下,手忙脚乱地扶住桌子,站稳理了理纤尘不染的衣襟,她勉力镇定下来,“管经理,益众新追加的需求你做进方案了没?占总中午前要过目。”
  管惕失望地看着她,试图好言相哄,“小温妹妹,你不用害羞,只要偷偷告诉我有或没就可以。”
  他话声方落她桌上电话已响起。
  温暖如获大赦,对他道,“不好意思。”转头拿起听筒,也不管对方是谁先笑得温婉宜人,“你好,浅宇总裁办公室……恩,好的……我明白……”
  被她刻意晾在一边的管惕不乐意地嘟了嘟嘴,只得直起身离去。
  走着走着他回想起刚才的一个细节来,当温暖乍闻占南弦喜欢她时,那一闪即逝的表情蕴含了一点茫然,一点意外,一点无以名状的悲伤,一丝怯弱,和一些深浅交织的柔情,仿佛万千意绪突然齐集,令她那双受到冲击的晶瞳骤然清光微亮,迅即长睫眨过将反应无声压了下去,只余一抹她觉得不重要由是不加掩饰的愕然在脸。
  那样明显的惊疑,不象源于突兀地知道她被某人喜欢着,而似只是讶异——为何会是由他——出自他管惕的嘴对她说了出来,她似迷惑不解这代表什么意思,但由于与他不熟所以有所保留,并不开口追问只言半语。
  管惕摸了摸下巴,这情形实在有些诡异,不自觉回头看了温暖一眼,她似乎有些神思恍惚——
  管惕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打过之后才惊觉下手过重而雪雪呼痛。
  废特!他这个十六岁入读大学至今已开发出五项国际专利技术,从前的天才儿童如今进化成为芳龄二十三智商无以伦比的天才好青年,竟然被人利用了!难怪占美男那么好说话!十年来他什么时候曾和死党们聊过薄一心?刚才却三言两语就轻易坦承对小温妹妹有意思,无非就是想借他管惕的嘴在小温妹妹心里撒下半信半疑患得患失的种子。
  那个无耻之徒的阴险重点根本不在她的心意如何,他分明存心想撩拨她的情绪,但又不打算亲自出马,而只是借由旁人似真似假地试探她,由此一举,他与她之间那点暧昧便变得扑朔迷离,而这反会愈加勾动女人那颗扑通乱跳的心。
  这种八卦事成熟如高访等肯定不会插手,所以占南弦的魔爪才会伸向自动送上门的他——
  真是遇人不淑入世未深,掬一把辛酸的泪啊。
  只是,占美男为什么会前所未有地使出这种情场浪子的手段来对付一个小妹妹呢?这也太不寻常了。
  在管惕百思不得其解地搭乘电梯下去之后,丁小岱咻地一声窜到温暖桌前,满脸崇拜地叫道,“姐姐!你真是太酷了!自从上次你狠削杜后妈一顿帮小沐出了大大一口气,我就已经封你为偶像不再做普通晕了——”
  “小沐是谁?我怎么会帮她出了一口气?”
  “是技术部的小妹,人非常善良,很喜欢帮助别人,就是性格太软绵绵了,所以在部门里老被杜后妈欺负,你不知道杜后妈多没人性,一不开心就找她的麻烦,小沐被骂哭过好几回了。”
  温暖惊讶,“不会那么离谱吧?”浅宇的权位制衡一向做得很好,就算职位再高的主管也不可能只手遮天,何况杜心同只是一个中层职员而已。
  “真的啦,杜后妈又不是对她拳打脚踢,往往都是在没人时才呼喝她,或者说一些凉飕飕的刻薄话,总之就是精神虐待!我们小妹联盟都很为她打抱不平,可是地位低力量薄,加上技术部的郭副经理对杜后妈很有意思,老护着她,所以谁也奈何不了她。还好我们都不在技术部,否则象上次那样得罪了她,以后肯定会有苦头吃。”
  温暖判研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只听过小沐的一面之词?”
  如果那个小沐只是被欺负过一两次,很可能确然是别人恃仗职权,但若是被欺负十九八七次,则只能说明她自己本身也存在一定的问题。
  “反正杜后妈对她不好是肯定的,嘿嘿,说起来别的小妹可羡慕我了,不但天天有机会发晕,工作清闲还一点也不用受气,我最幸运的就是有着温姐姐你这么好的上司。”以前业务部的小妹跟她讲那些男同事都在背后说温暖清高,说她就连骨子里都透着冷漠的味道,所以一开始她还有点怕,相处下来才发现流言果然不可信也!“姐姐你其实跟人事部的迟经理一样好,虽然我是小妹也从来不会给我脸色看。”
  温暖叫起来,“天啊,我敢给你脸色看?!我又不是家里有备用的臀部可以随时换上供你练习铁砂掌。”
  丁小岱咯咯大笑,笑毕退后几步,一脸坏相地对着温暖左看看右瞧瞧,“姐姐,嘿嘿,嘿嘿,我听得一清二楚喔,管经理说占老大喜欢你!”
  “他说你就信?”
  “恩,我总觉得占老大对你有点不同。”丁小岱象突然间想明白了什么,一脸恍然大悟,“我就说呢!总觉得从你上来之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原来是这个!姐姐,你没发觉吗?占老大从来不叫你帮薄小姐做事!”
  温暖一怔,“你们以前帮一心做事?”
  “以前杨影姐姐在的时候老大常常叫我们订餐厅,订花,节日时杨姐姐还要帮他去买礼物,还有还有,真是奇怪!以前薄小姐偶尔会来公司找老大,我还帮其他小妹向她要过签名呢,但是好象自从你上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难道——”丁小岱惊骇地指着她,“老大不会为了你和她分手了吧???”
  温暖白她一眼,“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他们感情好得很,你那小脑袋就别再歪想瞎猜。已经两点半了,还不去干活,我可得给你点颜色,不对,是脸色看看了。”
  丁小岱虽意犹未尽,但看温暖已不打算再聊下去,也就不敢造次,乖乖回座去了。
  将她遣开后温暖坐在位子里却无心工作,一整个下午对着电脑屏幕微微发怔,仿佛有着千年解不开的心事。
  

第四章 杀机,益众
  (1)

  益众的案子占南弦比较重视,吩咐管惕和温暖双管齐下,一个负责方案一个负责合约,同时和对方的相关负责人商讨各项事宜,此前益众也让其他公司提交过方案和报价,相比之下还是觉得浅宇做得最好,基本上算是敲定,就只差最后签约。
  潘维宁在送了两周香花之后终于姗姗地拨来电话,问温暖可否赏光和他吃顿晚饭,在听到温暖笑答已经事先约了男友后,他倒也很有风度地改口说下次有机会再约。
  下班后温暖往私人会所见朱临路。
  朱临路照旧把牛肉切小块放到她的餐碟里,“你和温柔怎么了?”
  温暖不出声,只是低头用餐。
  “我前几天见到她,她竟然问我你好不好,你们吵架了?”
  “她最近怎么样?”
  朱临路失笑。
  “你们两个,都成年人了还象孩子似的,她是不应该瞒你,不过你想想,她这样做其实也无可厚非,你用不着那么大反应,还是——你觉得她这么小心翼翼,可见她心里那个人的份量比你还重,所以才不开心?一直以来她都把你放在第一位,忽然之间你发现原来不是了,觉得失落?”
  温暖薄恼,摔下餐巾,“你少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换了新欢,管好你自己再说。”
  “好好好,不谈这个。”她明显的迁怒令朱临路想笑又不敢,“益众的潘维宁在追你?”
  “送花和追求一定划等号?”
  朱临路认真道,“不管怎么样,不许搭理他!”
  “为什么你们都那么说?他怎么了——”
  “什么你们都那么说?”朱临路敏感地拦下她的说话,“还有谁和你说过?占南弦?”
  “恩。”
  “他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那天晚上的宴会我第一次见到益众的两兄弟,他叫我离小的远一点。”
  “我叫你别搭理潘维宁是因为他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占南弦怎么会——”朱临路想了想,“我明白了,与你们和益众的生意有关,他是在提醒你。”
  “怎么了?那个案子是大潘总一手负责,没小的什么事。”
  “潘维安与潘维宁并非同母所出,益众里派别严明,面上两兄弟相处和睦,私下却水火不容,既然这次的案子由潘维安负责,由此可见他目前比较得势,你们开价比其他公司高出五个点他也非把案子交给占南弦,应该是看中浅宇的技术和实力,希望做到万无一失。”
  温暖这才明白,为什么占南弦会亲自督导她和管惕。
  既然打算受人钱财,自然便要讲求信誉,这案子既与大潘总在董事会的位置稳固程度息息相关,那绝对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容不得一丝差错,因为倘若出了什么漏子,在旁虎视眈眈的小潘必会伺机把大的踢出局去。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言自明。
  “所以你懂了?潘维宁是有目的的,你聪明点别理他,潘维安那个人疑心非常重,你们的案子顺利还好,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你水洗也不清。”
  “恩,我知道了。”
  虽然从没打算与潘维宁有什么接触,温暖此刻也觉微微惊心,不明不白中自己竟然已成了别人的棋子,潘维宁或许也自知未必能够从她这里套到什么,但这么刻意张扬对她有意思,难保不会令潘维安疑心生暗魅,而只要能使潘维安疑神疑鬼,他的目的就已经算是达到了。
  翌日上班,温暖免不了和丁小岱感叹。
  “幸亏我们是在浅宇,外面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真的很恐怖。”人不去惹事,事自缠人来,简直防不胜防。
  “温姐姐怎么了?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那些花都是穿肠毒药,你赶紧帮我退回去,告诉总机别让花店的人再上来,还有,今天起我的外线你帮我过滤,只要是潘维宁的电话都说我不在。”
  “明白!”丁小岱摩拳擦掌,一脸邪恶,“我最拿手就是这种事了。”
  温暖拨电话给管惕,“益众的方案敲定了吗?”
  “昨天下午已经全部谈妥,我正在修改,一会拷上来给你。”
  说话间占南弦刚好回来,眼光不经意掠过角落的圆桌,见到再无任何花影花踪,不禁弯了弯唇角,敲敲温暖的桌面把她叫了进去。
  跟在他身后,她一边走一边汇报。
  “益众的合同内容已经没问题,法务部也审核过了条款,最新版本我已发到你的邮箱。关于系统方案我刚问过管惕,益众已全部确认,稍后他会拿来给你过目。按照你的日程安排,后天下午可以抽出一小时,我们是不是约益众后天来签约?”
  “既然都谈妥了,就约他们过来吧。”他坐进皮椅里,打开手提电脑,抬首瞥她一眼又低了回去,“潘维宁没约你?”
  “我推了。”
  他似半玩笑道,“朱临路那么花心,你就算多交一两个朋友也很正常。”
  温暖笑了笑,“临路是没有你对薄一心那么专情,不过他却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他真正抬起头来,盯着她,“你和我顶嘴?”眸内飘起冷淡之色,语声却似颇感兴致,十分轻柔,“来,说说他对你有多好。”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些日常小事。管经理下午要去见客户,不如我先把方案拿给你看?”
  占男弦也不为难她,淡淡一笑,“好啊,你去。”
  目送她走到门口,他忽然慢声叫住,“温暖。”
  她回首,背着光,他幽黑的眸色显得淡远难测。
  “你给我离朱临路也远一点。”
  

  (2)

  当管惕上来时,便是看到小温妹妹坐在位子里出神,直到他走近她才惊觉六十六楼有来人,她脸上那种茫然的神色不由得让他心里哀叹,只觉自己罪孽深重,居然成了无耻占美男的帮凶。
  脑袋再次从半空倏然降到她面前,与她大眼瞪大眼,他一本正经地道,“小温妹妹,你在神游太空吗?去了哪个星球?外星人长得怎么样?对你友不友好?有没有送你礼物?”
  温暖失笑,“你——益众的方案呢?”
  管惕拿出一个USB盘给她,“都拷在这里了,我先找占美男,你打印好拿进来就可以。”
  温暖把U盘插进电脑接口,将文件复制到手提里,打印出来装订成册送进总裁室,占南弦和管惕正讨论着什么,见她进来他说到一半的话收了回去。
  管惕讶异地看了眼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背后的占南弦,再回头看向温暖,脸色端庄的她轻盈地走近,放下资料后恭谨有礼地告退,动作举止完全无可挑剔,只除了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在她出去后,管惕再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厉害喔!居然敢给我们占美男摆晚娘面孔,她是不是常常这样?”
  占南弦唇边逸出一丝笑,“已经好很多了,你没见过她以前的样子。”刁蛮,任性,霸道,被宠得无法无天。
  “原来你一早认识小温妹妹!”
  占南弦这才察觉失言,也不掩饰,“我和她姐姐温柔是高中同学。不谈这个,你前面说潘维宁和朱临路的堂弟朱令鸿有来往?”
  “没错,你觉不觉得奇怪?潘维宁为什么不找朱临路反而去找朱令鸿?如果他想联手代中挤掉浅宇和踩死他大哥潘维安,怎么看都应该去找你的死对头、执掌业务实权的朱临路才对。”
  占南弦沉思,一会后摇了摇头,“不是潘维宁去找朱令鸿,应该是朱令鸿找上潘维宁。”
  “为什么——”管惕的说话被敲门声打断。
  占南弦扬声,“进来。”
  门缝开处,探进丁小岱的半边脑袋,一双灵活的眼珠骨碌碌地转,“那个,占老大,我可不可以打小报告?”
  管惕失笑出声,连占南弦也忍不住微莞,“你说。”
  “刚才总机小姐拨电话上来,说楼下有位潘先生要见温姐姐。”
  “温暖呢?”
  “她交代总机请那位先生去接待室,然后就下楼了。”
  “好,我知道了。”占南弦起身。
  管惕跟随在他身后,经过丁小岱身边时忍不住噗嗤一笑,伸手拍拍她的脑袋,丁小岱冲他扮了个鬼脸。
  看着他们乘电梯下去丁小岱才安心回座,早上温姐姐才拒收那个人的花,这么快他就找上门来,没看报纸电视吗?这个世界上因爱成恨多的是,万一那个潘先生藏了一瓶硫酸来寻温姐姐的晦气——
  丁小岱全身打了个抖,好恐怖哦!

====

  一楼大堂外骑楼里站着一道身影,潘维宁没有进接待室,而是倚着浅宇大门外堂皇气派的大理石石柱抽着烟,见到从旋转门里匆匆走出来的温暖,他的眼睛在阳光下闪过奇异的亮色。
  “潘总,非常抱歉,总机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怠慢了,真是对不起。”
  潘维宁笑起来,“别那么客气,现在应该是下班时间了,不知道温小姐肯不肯赏脸和我吃顿中饭?”
  温暖面有难色,“潘总你请吃饭说什么都要去的,只是我有份文件还没做好,下午开会就要用了,所以现在还走不开。要不这样?刚好占总今天也在办公室,不如我擅自作一下主,潘总你和我们占总一起用餐怎么样?可以试试我们附楼里西餐厅的顶级牛扒,据说味道还不错。”
  潘维宁脸上笑容不变,熄了烟,把烟蒂扔进镶嵌在墙里的隐形垃圾箱,这个微小的细节让温暖张了张长睫。
  “温暖,我就不和你说那套虚伪的场面话了,花店告诉我你不肯再收我送的花——你不需要说话,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就目前这种敏感的时候而言,我的举动确实会让你觉得尴尬,你想和我保持距离纯属正常,我能明白你的立场和顾忌。”
  不意这个朱临路口中声名狼藉的男子如此坦率,温暖倒变得有点不好意思,“谢谢潘总的理解,你也知道,我只是拿一份薪水而已。”
  “是啊,很多时候我们都身不由己。”他看着她的眼睛,“你是不是以为我送花送了那么久却到现在才来人,是在和你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的锐利和直接让温暖一时无措,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只笑了一笑。
  “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和我大哥与浅宇在谈的案子完全无关,我迟迟没约你只是因为这些日子里我都在问自己,这次到底是不是来真的,还是跟以前一样只不过想玩玩而已。”
  温暖有些无措,“我已经有一位交往三年的男友。”
  “我知道,朱临路是不是?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们两个跳舞了。”他轻轻叹了口气。
  叹息声中那隐约的惋惜和遗憾令温暖抬起眼来,天色不知不觉已变得阴沉,忽然一阵风刮过,某粒极细的沙砾撞入她眼内,她刹时失声“啊”叫,眼睛痛得连睫毛都撑不开,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潘维宁扶着她的手肘,低头察看,“别用手揉,眼里全都红了,我马上带你去看医生。”
  泪眼朦胧中她慌忙摆了摆手,“没事没事,现在好多了,只是我的隐形眼镜掉了。”
  “眼镜掉了?麻烦,搞不好已经被我踩到,你家里有没有备用的?我送你回去拿。”
  温暖迟疑了一下,他已十分绅士地收回扶着她的手,自嘲道,“你放心,我不会借口想喝杯咖啡什么的而意图参观你的芳闺,到时我在楼下等你就是了。”
  温暖赫颜,“潘总言重了,我没那个意思。”
  “那就走吧,我的车停在那边。”
  面对他的坦诚和盛意,再顾虑到益众目前毕竟是浅宇大客,温暖不好意思再推搪,只得随他而去。
  暗沉天色隐示着山雨欲来,又一阵风刮起,漫天的尘埃沙砾全被挡在大幅的落地玻璃墙外,透过厚厚的玻璃不难看见里面站着的两道人影,管惕唉声叹气,“小温妹妹还是太天真了。”
  占南弦一声不发,只是淡淡地看着温暖上了潘维宁的车。
  

  (3)

  潘维宁说到做到,在楼下等温暖换了眼镜后再把她送回公司,温暖道谢不已。
  翌日一日无事,只除了温暖的电脑出了点小问题,无线鼠标偶尔会变得不太好使。
  套句上班族的口头禅,没惊没险,又过一天。
  到浅宇和益众签约这日已是端午节前夕,温暖一早回来,和丁小岱两人把所有资料全部准备一式四份,中间穿插着忙别的事,一趟功夫下来已近中午,占南弦的人还没出现,朱临路的电话已拨了进来。
  “我一会路过你公司楼下,和你一起吃中饭?”
  “今天不行,下午要和益众签约,我得等老板回来,把所有东西再给他看一看。”
  朱临路不悦,“我真讨厌你那么为他卖命!你知不知道这样可能会害死你自己?”
  温暖笑,“你在哪里?”
  “车上,再过一条马路就到你公司。”
  温暖看了看表,“那你过来吧。”
  话声刚落手机里突然传来尖厉的刹车声和朱临路的惊呼,她急叫,“临路?临路?!”手机通讯终止只剩下忙音的嘟嘟嘟。
  额头飙出冷汗,她抄起包就冲向电梯,“小岱!我出去一趟,占总回来把所有资料给他!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取了车飞也似地开出,温暖抓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抖,一条马路,只隔一条马路,应该就在附近,她先转往东面的主干道,第一个红绿灯口车流顺畅,顾不得是否违反交通规则,车头一调转向南行。
  没一分钟便感觉到行驶变得缓慢,车列移动的速度如同蜗牛,温暖心急如焚,顾不得后面的车子会被挡在原地,她熄火下车拔腿往前狂奔,当两辆横亘在十字路口中央的车子和穿着制服的警察身影映入眼帘,她一颗心提到了喉咙的最顶端,惊惶大叫,“临路!临路!你在哪里?!”
  正在车尾后面和警察交涉的朱临路听到叫声一怔,才转身走出来,一道白衣身影已飞扑到面前,紧紧抓着他的双臂,温暖的嗓音发抖到语无伦次,“天啊!天啊!怎么会这样?你没事吧?有没有没撞到哪里?”
  朱临路静默片刻,然后把她拥入怀内,柔声道,“别担心,我没事,对方喝酒冲红灯,我在和你讲电话所以没注意,只是车子擦花了,我人没事,别担心。”
  温暖摇摇他的手,再检查他的腿,把他全身上下仔细打量过,认知接受了他确然无伤无损的事实,一颗心才慢慢归位。
  “两位让一让,请回到路边去。”作肇事记录的警察出声催促。
  另一名制服人员在路中心打着手势指挥交通,然而不管他怎么招手,一辆宝蓝色的跑车压在斑马线上始终一动不动,迎着朱临路和温暖的走近,在她愕然失色的惊视下,占南弦慢慢收回冰如零点的目光,脸部侧面线条冷峻无情,紧绷如刀雕,唇线抿得薄不能见。
  油门一踏,他的车几乎擦着两人的脚尖如箭射出去,朱临路手急眼快将温暖疾扯向后,本能地想破口大骂,转瞬却露出玩味得意的笑来。
  警察问完话后两人去取回温暖差点被吊走的车子,即使朱临路一再强调自己没事,她还是坚持要送他去医院作全面检查。
  然而还没驶出多远,丁小岱已打来电话。
  “温姐姐。”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哭腔,“你快点回来!”
  “怎么了?”
  “出事了!益众的人没来签约!只派人送来一份文件,占总看完后大发脾气,我好害怕,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连高经理和管经理都匆匆忙忙上来了,叫你马上回来!”
  温暖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即刻把车刹停在路边,“临路,我把车给你,你自己去医院。”
  朱临路脸有些沉,“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只是说益众没来签约,公司里叫我马上回去。”
  朱临路讥讽地扯扯嘴角,“那份合同就那么重要?还是你就那么急着回去见他?”
  温暖定定看着方向盘,片刻之后人安静下来,神色也回复平和,“你说得对。”浅宇就算没了一张半张单子也影响不了什么,比不得朱临路的健康更重要,“我这就陪你去医院。”
  手机又响,她没有接,连看也不看,只任由马修连恩的歌声一遍遍在车厢内回响,温柔而无限悲伤。
  当车子被红灯拦下,朱临路忽然伸手推门,长腿一跨人已走出车外。
  “临路!”她急叫。
  他俯身回望驾驶座里的她,“暖暖,你并不是选择跟我走,而是选择牺牲他来成全我,在你心里孰轻孰重已经泾渭分明。”
  他定定看着她,目光深得她无法理解,“还记得倚天屠龙记吗?书里张无忌给了周芷若一个承诺,我现在也向你要一个,以后,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我叫你做一件事,就算是杀人放火你也得答应,给我记住了。”不等她答话他已合上车门,穿过川流的车辆消失在人行道上。
  温暖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紧紧掩唇,硬生生把眼内的薄汽逼散。
  她从来不哭,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4)

  回来浅宇,上到六十六楼已是半小时之后。
  丁小岱耷拉着脑袋缩坐在位置里,双目通红,见到她简直恼怨交加,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指了指总裁办公室,然后又低下头去,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
  温暖大致也猜想得到,可能是因为自己不接电话而让她受到株连,苦笑一下,拍了拍丁小岱的肩膀,她轻声道,“等下我只会比你更惨,不信你来偷听。”
  本来无声哭泣的丁小岱被她逗得想笑,结果呛到气管,猛咳起来。
  温暖收敛情绪,敲门进去。
  高访和管惕俱神色凝重地坐在沙发里,置身于暗玫色大桌后皮椅里的占南弦面无表情,五官如同抹了薄冰,每一寸都透着寒霜之气,见到她眸光如利刃骤然出鞘,仿佛直想在她胸口连扎十三个血洞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
  “去哪了?”他问,语气轻柔得让人难以置信。
  “送临路去医院。”
  “他骨折?还是脑震荡?还是癌症晚期?要不要我放你大假去给他准备追悼会?我一定会到场三鞠躬恭喜他英年早逝。”
  温暖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原本摊在桌面的大叠照片被他飞甩到她面前,有几张溅落地面。
  她拿起来,越看越惊,其中一叠是她和临路在私人会所吃饭的照片,另一叠拍的是她和潘维宁,包括他扶着她的手以及她上他车时的侧影,一股气往上涌,她冷道,“你找人跟踪我?!”
  他发出一声不屑到极点的嗤笑,“你觉得自己配我那么做?”
  高访插进话来,“照片是潘维安叫人送来的。”
  “他就为了这个原因不和我们签约?”
  占南弦再次冷嗤,“蠢不足惜。”
  温暖被他讽刺得脸色微微发白,咬了咬唇,一个字都不再说。
  只听到高访道:“今天上午十一点,潘维宁召集紧急董事会会议,推翻了潘维安和我们的合作,因为他手里有一份代中提供的方案书和报价单,代中的方案和我们的几乎如出一辙,但价格却比我们便宜了百分之十五,所以益众董事会决定舍浅宇而取代中。潘维安叫人送这些照片来,是要我们公司给他一个交代,他认为是你串通潘维宁和代中摆了他一道。”
  温暖倏然抬首,“我从来没有那样做过。”
  高访和管惕两个人四只眼睛齐齐看着她,但都不说话,占南弦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对着手提电脑连连敲击键盘。
  温暖只觉从心底最深的角落冒出一股极冷的寒气。
  这时管惕开口了。
  “温暖,单凭这些照片当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的方案是怎么流出去落到代中手里,这份方案是技术部的同事每三人一组,每组负责其中一个子系统,最后由我统一合并各个子系统做成完整的方案,也就是说在我们公司里只有我,你,南弦三个人经手过那份方案,其余人皆不得知。”
  “你不是要把方案一次次发给潘维安审定的吗?会不会是他那边的人传了出去?”
  “我可以肯定不是他,因为这个案子的成功与否潘维安比我们还更重视,所以对于方案的审定他根本就没有让益众的人参与,而是私下斥资秘密聘请了顾问,所以问题一定出在我们这边。你也知道,出了泄密这样的事公司里肯定要逐步排查。”
  温暖咬着下唇,“我真的没有做过。”
  管惕有些悯怜地看着她。
  “我们公司的网络管理系统功能非常强大,这幢大楼里任何一部电脑在任一秒发生过任何操作,后台都有日志记录,其中邮箱和电话分机更有独立的监控系统,不过因为涉及到个人隐私公司成立十年来从没有查过谁,由于今天事出特殊,我查了你的邮箱。”
  温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脸上连表情都欠奉。
  “这个动作并不代表我们就一定怀疑你,而是如果想证明你的清白,就必须得循序渐进一步步排除你各种可能的嫌疑。可是,在邮件的备份服务器里却显示,昨天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从你本人的电脑、你的公司邮箱里往外发出了一封E-mail,邮件的收件人是朱临路,而其中的附件正是我们所做的益众方案。”
  温暖伸出一只手扶在椅背上,无法置信,“你说什么?”
  占南弦按下内线,“小岱,把温秘书的手提电脑拿进来。”
  丁小岱飞快把手提送进来交给管惕。
  由于长时间静置,手提的屏幕已经被保护程序锁定,管惕问,“屏保密码是多少?”
  已将下唇咬得发紫的温暖微微动了动长睫,却不作声。
  “怎么了?不能说吗?那你自己来输入。”
  占南弦忽然抬头看过来,对管惕道,“试一下一三九九。”
  管惕惊讶地看看他,再看看身形僵硬的温暖,依言输入,密码正确屏保被解开,占南弦垂下的眼眸内不动声色地闪过一丝微薄而复杂的情绪。
  管惕打开她的OUTLOOK邮箱,点击已发送邮件的文件夹,“你来看。”
  温暖走过去,文件夹里赫然有一行,显示正如管惕所言,时间是昨天中午,收件人是朱临路那个印在任一张名片上的邮箱地址,附件正是浅宇所做的益众方案。
  此时她已经再没有任何震惊,已彻底明白,有人要置她于死地,整个计划做得天衣无缝,令她百口莫辨。
  “我只能说我没有做过,这封信也不是我发的,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占南弦弯了弯唇角,毫不掩饰讥诮之意。
  “让你那颗脑袋去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确实有点难为你,所以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只不过你上午还为之关心得死去活来的心上人,可是昨天就收到了你的邮件。”
  以朱临路的手段和魄力不难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早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却丝毫不提醒而只是冷眼旁观看着她踩进刀光剑影的陷阱。
  占南弦继续轻柔地道,“我真是不得不由衷恭贺你,普天之下那么多男人你偏偏还就能找到这样一位,对你有情有意到了简直人神共喜,你不和他共结连理比翼齐飞都对不起你自己。”
  温暖只觉从眉上到耳后根都象被火烧过一样辣辣地痛,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被他毫不留情的说话削到反驳不得,难堪至极地僵站在原地,紧紧咬住了下唇。
  看见她下不来台的狼狈样子,占南弦又冷嗤一声,但终究还是放缓了语气,“你先出去。”
  听在温暖耳里,那意思却不啻是他已厌薄到不欲与她再多说一句,她一声不发,转身的瞬间眼眶内一片模糊,强行咬唇忍住,长睫一眨也不眨,迅速走了出去。
  

  (5)

  占南弦停下手中的工作,良久地凝视着那扇被从外面拉上将她的背影隔绝在外的门,直到管惕开口说话,他才惊觉自己失神,起身站到了玻璃幕墙前,远远地看向透明之隔的天空。
  管惕道,“合约方面真的没有办法补救了?”
  高访摇头,“就算我们也愿意把价格降低百分之十五也很难,因为价格若只差百分之五那是正常,我们的要价一向比别的公司高,这在行内周知。但是潘维宁和朱令鸿联手故意把书面价格放低到百分之十五,这样一来潘维宁就可以无风起浪,一口咬定他大哥跟我们公司拿了那百分之十的回扣,潘维安在董事会上肯定百口莫辨,不会再取信于人。”
  管惕忍不住问,“朱临路难道会不知道朱令鸿瞒着他搞鬼?他为什么放任不理?朱令鸿借此建功上位不会对他构成威胁吗?”
  占南弦弯了弯唇,“他只眼开只眼闭假装什么都不知,无非就是存心想让朱令鸿出头。”
  “他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朱令鸿爬得越快,就会跌得越伤。”
  高访不无担忧地道,“这件事朱令鸿做得很隐秘,潘维安并不知道朱临路没有参与其中,只以为是他安排朱令鸿去操作的,所以才会怀疑温暖。”
  管惕摸摸下巴,“陷害小温妹妹的人手段还真巧妙,用了一个最白痴却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如果温暖想把方案泄密给朱临路,就算再笨也不会白痴到用公司邮箱来发邮件,手提带回家随便一拷就行了,所以很明显有人栽赃嫁祸,但这赃却就是栽得她有口难言。
  六十六楼必须刷卡才能上来,任何人出入都会留下电子记录,并且整层楼有七天乘二十四小时全年不间断微摄监控,就算午夜十二点飞过一只苍蝇都会被拍下来,所以不可能是有人动过她的电脑。
  她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从自己的邮箱里会发出那样一封信。
  占南弦道,“对方就是算准了,整件事对浅宇来说最重要的是声誉,无论如何我必须得给潘维安一个交代,现在所有表面证据都指向温暖,只要我顺水推舟向外宣布对她杀无赦,则不管是声誉问题还是交代问题,都可以落下各方面相对满意的帷幕。”
  “但那样一来,小温妹妹的职业生涯也就完了,以后不会有别的公司肯再请她,这就等于不只是把她赶出了浅宇而已,以后她在这个城市里也再无脸立足。”
  高访皱眉,“不止那么简单。”
  “这还不够?”
  “你想想,如果对方只打算毁掉她的工作,那么光是嫁祸她出卖公司利益这一条罪名,已足以让她无法在职场发展,又何必还叫潘维宁加演一出苦情戏?”管惕脸色微变。
  占南弦的眸内闪过寒煞冷光,“潘维宁出现在温暖面前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引起潘维安对她的注意,现在潘维安一心认定是温暖串通自己的弟弟来坏事,你想他会那么轻易放过温暖?”
  管惕惊圆了嘴,神情凝重,“小温妹妹到底得罪了谁?”竟令对方一出手就想把她赶尽杀绝。
  高访笑了笑,“不管是谁,这个人机关算尽,却千虑一失。”
  管惕好奇地问,“什么?”
  就见高访有意无意瞥了眼占南弦,他马上转过弯来。
  “啊哈,没错!哈哈哈,他们偏偏算错了最重要的一点——占美男!他们应该是在赌,如果我们找不出真正的主谋,最后占美男也必然得为了浅宇的声誉而牺牲小温妹妹,可是他们大概做梦都想不到,占美男从一开始就没怀疑过小温妹妹,又怎么可能会把无辜小绵羊亲手送上断头台。”
  双手环胸,占南弦习惯性弯了弯唇,没有说话。

====

  暗玫色的雕花木门外,温暖静静坐在座位里,在情绪平复下来后,她拨通朱临路的电话,“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有收到我莫名其妙发给你的邮件?”
  朱临路玩世不恭地笑起来,“客观地说,管惕那个方案做得真是一流。原因很简单,我乐见其成,占南弦如果就此把你赶出来,不是正合我意?所以我怎么舍得破坏这桩好事。”
  “你上回说的设计他就是这件事?”
  “当然不只这么简单,以后你就明白了。他要是真的不信你,也就不值得你继续在浅宇待下去,你不如索性将错就错,到代中来跟我。”
  “临路。”她长叹出声,这一天下来人已惊得心力交瘁,支持不住把脸埋在掌心,疲惫不堪中藏了多年的沧桑一下子从指缝泄露出来,她嗓音沙哑,“别做到那么一天,真的要我在你和他之间选择其一。”
  朱临路笃定无比地轻笑,“那天是肯定会来的,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你,至于占南弦——嘿嘿,他可能这辈子都会恨我入骨。”
  “临路,他能把浅宇发展到今天肯定有他过人之处,你别玩过头,小心引火自焚。”
  “所以你别管,好好搬张椅子坐在旁边,看看到最后他和我到底是魔高还是道高。”
  温暖揉揉眉心,“我有电话进来,改天再和你聊。”
  接通另一条线,听到对方的声音她几乎说不出话,“温……柔?”
  “明天端午节,晚上我过来吃饭怎么样?”
  “好的,你来。
  ”“你怎么了?怎么听起来好象很累似的,工作很忙?”
  “恩,有一点。”
  温柔不悦了,“占南弦怎么回事,那么一点点薪水就想把人操死?你不如别做了,哼,不是我吹,我温大美人的投资赢利率在业内怎么说也首屈一指,老爸的遗产现在就算养你三辈子也没问题。”
  听到这几句话,整日来温暖的脸上首度露出微薄笑意,内心不无苦涩地想,搞不好她很快就会被炒,到时候真的只能回家吃自己了。
  

第五章 到访,真相
  (1)

  端午傍晚,温暖早早做好饭,左等右等最后等来的却是温柔歉意连天的电话,她临时有个大客户要接待不能过来吃晚饭了,独自一人对着满桌子菜,温暖毫无胃口,拣了张碟天使之琴放进唱机。
  在全球音乐流派里都有可能找到爱尔兰民谣的影子,凯尔特文化原是世界音乐的源泉。
  爱尔兰是一个最适合上演绿野仙踪的国度,辽阔天空,绵延高山,浩瀚蔚蓝海水,精通白魔法的美丽巫女住在森林深处巨大幽暗的城堡,长发飘然落地,竖琴就在火炉旁,回眸时,眼瞳如绿宝石纯净。
  十二三世纪的苏格兰与爱尔兰,不知流传着多少浪漫悲怆的传说,那在宴会上唱着民谣的吟游诗人,那在银烛台下摇曳旋转的圆蓬裙子,那为王效命的世袭贵族和战后封衔的勇士,所有领地之主,城堡田地马匹奴隶均为赐予,连平民也是财产永世归属。
  对那方深刻的缠绵的半明半灭似了未了的印象,最初来自于欧洲古代浪漫小说,种种制度,风土风俗,衣着饰物,在扫遍各种原文著作后获得历史认知,她由衷爱上了前世都不曾到过的地方,爱上它在古代从前挥剑的骑士。
  最后,她亲自踏上那片高地,倾听那些动人的音乐。
  而她的最爱或许别人听到也会觉似曾相识。
  那首MV简单到从开始到结束整个画面只呈现一张脸,绿宝石似的眼睛仿佛纯真无邪,每唱一句轻轻垂睫,半阖眼眸的脸带着无言忧郁……
  Nothing Compares to You,你无以伦比。
  除了远古悠扬的吟唱穿越高山森林流淌至今,在爱尔兰源远流长的历史长河里还有无数文豪,神秘、愁思且充满前拉斐尔派意象的叶芝如是说:
  如果我拥有天国的衣裳
  织有金色的、银色的光
  这碧蓝、灰暗和黑色的织物属于夜、白昼和晨曦
  我就将它们铺在你的脚下
  当温暖在茫然中明白过来琴声里那一丝不和谐的窸窣来自于锁孔时,门扉已被骤然打开,廊道柔和的灯光斜斜映进全然黑暗的室内,她慌忙跳起的瞬间厅里乍然大亮,刺眼得她即时以手遮上眉睫。
  站在门口的温柔呆住,“你怎么——”
  温暖一声不哼,熄了音乐往卧房走去,“你们自便。”
  温柔犹自失去反应,只下意识对旁边的人道,“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
  占南弦看着卧室那扇被掩得没有一丝缝隙的房门,在灯亮的那一刹他也看见了她染湿的长睫,透红的瞳子,无声无息地脸上挂着两道幽伤泪痕。
  温柔侧过头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恩?”
  “为什么你会在她楼下?而她会哭?”
  他不答,顷刻之后,唇边牵出一抹带点深意的淡笑,“我们走吧。”
  温柔有些迟疑,不确定自己该敲门进去,还是就这样离开,想想此刻若去问为什么,不过是逼着温暖为难地找籍口敷衍自己,无奈地摇了摇头,她随占南弦出去。
  下楼时她说,“我很担心她。”
  占南弦笑了笑,“担心什么?我看她生活得很自得其适。”
  “后来的事你不知道。”
  他不甚感兴趣地,“哦?”
  “知道爸爸出事的那天,她和我一样都呆在了当场,但仅仅十分钟,十分钟之后她好象就接受了现实,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当时那一幕,她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是不是要准备追悼会了?得挑一张爸爸最喜欢的照片。’”
  占南弦静默半响,然后微弯唇线,“她的性格不是一贯这样?”有时候天真得令人难以置信,然而有些时候,又理智得令人发指,绝情到连上帝也会为之毛骨悚然。
  “不仅是如此,你不知道……”温柔抬手撩了撩鬓边的发,轻声道,“那天我做了一件此生最后悔的事。”
  占南弦的视线不经意被她左手戴着的尼泊尔古银镯子所吸引,五厘米宽的镯面盘着异常独特精致的纹饰,在她垂手、银镯从前臂滑向手腕的那一瞬,他一向淡定冷凝的神色也不禁微微动了容。
  温柔苦苦一笑。“那天她好象忽然长大成人,一秒前还是个被宠得连电子炉都不知道怎么点火的公主,眨眼之间却变得象天塌下来也可以由她一肩挑起,你想象得出那种情形吗?”
  他不言语,削薄的唇角不知不觉已轻轻抿紧。
  “我宁愿她打我骂我怨我恨我,这是我欠她的,但她不,她很平静地叫我回房休息,说余下的事情她会处理,然而她表现得越是这么冷静,我心里就越被压得喘不过气,愧疚太深以至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再也无颜面对她,一时间万念俱灰,我回房间关起了门。”
  她顿了顿。
  “可能血脉相连的人真的会有某种感应吧,我刚割开静脉她就上楼来敲门,我没开,一边听着她惊慌地又拍又踹门板,一边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血汩汩地流到地上,心里有一种变态的报复快感,只想着,我还给她,全还给她,通通都还给她……然后朱临路到了,他们一起撞开了房门。”
  朱临路扑过来手忙脚乱地帮她包扎,而温暖……一直定定地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就那样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直到那一刻,她才从绝望、悲伤、狂乱和怨怼中清醒过来,醒觉到自己已犯下无法挽回的错。
  “在我住院期间她一次也没来过,我出院那天朱临路来接我去爸爸的灵堂,追悼会是她一手操办的,就等我从医院出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在灵堂守了一个通宵,第二天一早当我从瞌睡中醒来时她已经不见了,朱临路和我说她去了英国。”
  “她走后你们有没有联系?”
  “开始没有,没有信,没有电话,没有电子邮件,她就象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每次我逼问朱临路,他都只是说她需要时间,其他什么也不肯透露,要到整整一年之后,她才肯和我联络。”
  占南弦慢慢地转过头来,“你的意思是,她出去的第一年——只有朱临路知道她的下落?”
  “应该是的。”
  他习惯性地把唇角勾出半弯的弧度,再也没说什么。
  “过了七年她终于回来,然而却好象变了一个……我再也不认识的人。”
  在她身上已再没有一丝少年时的影子,表现惊人的成熟大智,就象从前什么都没发生过,无时无刻不娴静安然,仿佛任世间沧海桑田,她早练就气定神闲的本事,始终置身于外,微笑着纤尘不染。
  但明明不该这样,就算时间足够长,也不可能全部抹去创伤。
  只是,岁月已把姐妹两人隔开了七年那么漫长的距离,她再也无法知道自己的妹妹心里在想什么。
  夜幕下华灯盏盏,似近还远,有风吹来,思绪如发丝一样被微微撩起。
  占南弦顿住脚步,向温柔摊开一只手掌,“你先回去,把钥匙给我,我上去看看她。”
  温柔想说什么,见他神色和缓而坚持,终究沉默地摘下一把匙条给他。
  上得楼来,他开门进屋,把灯按亮。
  客厅里以深深浅浅的紫色布艺为主打,简约中带着华美,四米阔的阳台以银制罗马杆挂着繁复几层的落地长纱,又薄又轻,风过如浣美丽非凡。
  餐厅一角粉蓝瓷瓶里插着大束橙色盛放的非洲菊,桌上摆着原封未动的五菜一汤和两套洁白晶莹、色泽亮丽的英国骨瓷餐具,看样子把自己关在房里的人也未用晚膳。
  他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筷子,夹起已经凉掉的菜,一箸箸慢慢吃了起来。
  外面的声响良久不消,温暖终于开门出来,见到是他的那一刹她下意识想把门重新关上,然而他抬头瞥来的眼光让她不其然控制住了自己稚气的举动。
  占南弦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专心吃东西,神色自若得仿如是在自己家里,而她只是一个他视若无睹的透明鬼魂。
  她移了移步,走到沙发上躺下,拿起遥控器打开唱机,音乐在静无人声中响起。
  吃完了饭,他慢吞吞地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倚着阳台的移门看向夜空。
  待了大约有一刻钟,把水饮完之后,随手把杯子一搁,他往客厅走来。
  脚步声越行越近,温暖咬了咬唇,保持原来的姿势,眸光落在与身体同一直线的下方沙发扶手上如定了形一动不动。
  走到铺着紫纱的茶几边沿,与她隔着一臂的距离占南弦弯下腰来,她依然不肯转头看他一眼,只是翘叠在一起的两只白玉脚尖下意识摒紧,泄露出她心头细微的紧张,全身每一根线条都在悄然戒备,心里已决定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置之不理。
  占南弦无声无息地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直起身,一边翻看一边向门口走去。
  温暖瞪大眼愕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手握在门把上他回过头来,眸内星光如闪,似含趣,似倨傲,似讥诮,似柔和,似得意,似爱怜,似想纵声大笑,还似柔软入心,只擒住她目光飘来乍然一眼,他已转身拉上门出去。
  她手中的遥控器无法控制地大力摔向门板,结结实实响起“啪”的一声然后掉落在地,背板和电池都跌了出来。
  

  (2)

  上午时分,管惕又跑到六十六楼来,走过丁小岱身边时,顺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丁小岱不意被袭,想叫出声却见他人已走远,只能鼓起腮捂着头顶含冤带怨地怒目他的背影。
  温暖漫不经心地把这一幕收入眼底,继续低头做事。
  丁小岱看她一眼,似乎想起身走过来,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转回头去。
  总裁室里占南弦问,“怎么样?”
  管惕拍了拍手里的文件袋,“全都在这里了,证据确凿,无可遁形。”
  “叫他上来,让高访也过来。”
  当技术部副经理郭如谦被丁小岱一通电话请上来时,占南弦、高访和管惕都已经等候在会议室里。
  管惕率先开口。
  “由于公司的网络安全和防护系统使用的是全球最先进的技术,迄今为止还没人做得到,从外部或内部访问以至破解浅宇的防火墙、试图远程操纵公司里的某部电脑时,能够一点也不触发我设置的追踪警报。”
  而警报一旦被触动,会实时往他的手机里发出简讯,这几天他的手机根本没有收到任何警报信息,由此可以断定,温暖的电脑被动手脚并非是外面的骇客强行突破防火墙进行攻击,而一定是公司内部员工所为。
  “要远程操纵温暖的手提而完全不触发电脑里的防护系统,唯一只有一种办法,就是事先在她的手提里植下木马,这点曾让我很疑惑不解,因为公司里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六十六楼动得了她的电脑而不被发现。”
  只除非——是温暖自己亲手往手提里下载或安装了木马病毒,并且这个木马还得是她手提里的杀毒软件查杀不出来的新型程序。
  “一开始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直到昨天南弦问我,那份最新的益众方案怎么没有E-mail给他,我才恍然醒悟,当日我没发E-mail而是用U盘拷贝上来给温暖,木马程序应该就是在那个U盘里。”
  那个U盘他一向随手扔在办公桌上,大概当日郭如谦无意中听到他和温暖的通话,知道他要拷文件上来,所以趁他不在时偷偷把自己写的隐形木马程序拷进他的U盘,当温暖把U盘接上手提将里面的资料拷贝出来时木马就被带进了她的电脑。
  “大前天中午十二点十五分,趁着午休时间你去了公司附近的网咖上网,远程激活木马操纵了温暖的电脑,进去她的邮箱把益众的方案发给朱临路,做完之后你把木马杀掉,退出前全部洗掉你在她手提里留下的访问记录,一点痕迹也不留。”
  本来郭如谦做得神不知鬼不觉,U盘里的木马也早被他悄悄删除,所以就算他们三人再怎么怀疑他,但若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只单凭推测谁也无法证明这件事就是他做的。
  “可惜你百密一疏,虽然洗掉了温暖手提里的记录,却因为赶着离开而粗心大意地没有洗掉网咖里的记录,我手中这份文件就是当天中午你从十二点十五分到十二点三十五分在天堂网咖第十八号电脑上的所有操作记录。此外还有一张光碟,从你进网咖起到最后因为接到一个来电而匆匆离开,整个过程都被网咖里原本用来监控小偷的摄像机拍了下来。”
  管惕一口气说完,过程里郭如谦始终垂着头,默不出声。
  高访说道,“杜心同不喜欢温暖,所以你想帮她出一口气,这我能理解,但是以损害公司利益为前提来解决私人恩怨,我想任何一家公司都不会容许这种行为的存在,我们可以向南弦建议不进一步追究你的法律责任,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们,你有没有把方案书给过任何人?”
  郭如谦慌忙摇头,“没有,我只是去温秘书的邮箱发了那份邮件,并没有把方案书拷贝出来,管学长你可以查,如果我有拷贝过文件,操作记录上肯定会有日志。”
  管惕看向占南弦,“他没说谎,确实只是发过邮件而已。”
  占南弦想了想,“郭副经理,你先回去,怎么处理管惕会通知你。”
  在郭如谦走后,管惕有点迷惑,“难道只是一个巧合?他陷害温暖的同时恰巧朱令鸿和潘维宁正在操作这件事?”
  高访摇头,“直觉告诉我不是,不可能巧合得这么环环相扣。”
  占南弦以手指轻叩桌面,“你们疏忽了一个人,杜心同,她才是关键。”
  高访一点即醒,“不错,如果杜心同是纽带就清晰一半了——郭如谦本身并不知道事情的内幕,他只是单纯被利用了——但,以杜心同的道行也还策划不出这个计划,那她背后的主谋又是谁?而且杜心同也不可能拿得到方案书,它又是怎么流落到朱令鸿的手里?”
  “是不是朱临路收到邮件后转给了自己的堂弟?”管惕问。
  “不会。”占南弦马上否决这个可能,“他收到邮件不告诉温暖情有可原,因为他不想参与其中,但如果他把方案给朱令鸿性质就不一样了,那意味着背叛,对不起温暖的事他不会做的,整件事里他最巴不得就是袖手旁观,好坐收渔翁之利。”
  高访边思索边总结,“这个人不但能控制杜心同,而且使得动潘维宁,同时还有能力与朱令鸿交易——”
  他刚说到这里,就见一向泰山崩于面前也淡冷以对的占南弦,忽然脸色微变,高访和管惕齐齐看向他。
  一念闪过,管惕霍然起身,“如果方案不是从温暖和我这里泄露出去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高访也惊跳起来,“怎么会是她?!”
  占南弦神色显得无奈,苦笑道,“是我把那份方案带了回去。”
  “我彻底明白了!”管惕看向高访,“潘维宁曾经苦恋过一心,虽然追求不成但两人成了朋友,虽然他不爽潘维安和我们合作,但是碍于一心的情面他也不会主动破坏什么。”
  高访点了点头,“整件事大致应该是这样?首先朱令鸿误打误撞去找潘维宁问他有没兴趣合作,而潘维宁把这个消息转告了一心,他的原意应该是提醒她让南弦注意朱令鸿,但是一心在无意中看到南弦带回家的方案后却另有想法,她一方面指使潘维宁去和朱令鸿交易,一方面指使杜心同陷害温暖,同时再让潘维宁来追求温暖,整个计划三管齐下?”
  “看样子一心好象很了解公司里的动向,不但知道杜心同和郭如谦的关系,就连杜心同和温暖有过节都一清二楚,当她找上杜心同,杜心同不久前才被占美男教训一通,在这种前途未卜的骨节眼上自然忙不迭要巴结未来的总裁夫人。”
  两人看向占南弦。
  他摊摊手轻吁口气,“你们没全说中,不过也八九不离十。”
  “你打算怎么收场?”
  占南弦状似头痛不堪,弯了弯唇,“还能怎么办?”只有自认苦命,着手收拾烂摊子,他拿起会议室里的分机,“温暖,你来一下。”
  温暖进来时看见三人神色各异,她怔了怔,垂下长睫。
  占南弦看着她,“已经搞清楚了,和你无关。有几个人牵涉其中,稍后我会作出处理。”
  她只是点点头,有些反常地并不说话,既不问是怎么回事,也不问陷害她的人是谁。
  高访和管惕相觑一眼,在高访还来不及阻止前管惕已忍不住问,“你不想知道——”说话出口才惊觉失言,他慌忙双手掩嘴,垂头躲开占南弦眸中射来的冷箭和高访忍不住呻吟的白眼。
  三人欲盖弥彰的举止反倒让温暖说话了,她眸光清澈,脸色平静,“我离开了七年,回来三年间也没和什么人来往,至今认识的人十只手指就可以数得过来,我想不出——会是谁最有动机想置我于死地。”
  占南弦有丝狼狈,“你知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不过女人都天生敏感。听你这么说,看来我的直觉是正确的了?”
  占南弦对高访和管惕道,“你们先出去。”
  “不用了。”温暖淡声道,不管他想帮薄一心解释或掩饰她都没兴趣,“没别的事我出去了。”
  占南弦目送她离开,微烦地呼出口气,揉了揉眉心。
  管惕啧啧连声,“占美男,不是我说你,小温妹妹可比你有风度多了,想想那天你是怎么对她的?把她骂得几乎体无完肤,看得我都于心不忍,可是你看人家小温妹妹胸襟多磊落。”
  占南弦斜飞他一眼,“你比我还了解她?你真的以为她那么好说话?”
  越是不吠的犬,才越有可能不声不响地咬人,她的帐通常都是算在心里,好比刚才,就已经看也不再看他了。
  高访皱眉,“南弦,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心要这样针对温暖?”
  “事情很复杂,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总之这件事你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在一心面前不要提起。”
  看他不欲多谈,高访和管惕对视一眼后也没再追问。
  “代中和益众的全部细节目前已经基本谈妥,再过不久就会签约,管惕,你想办法把他们的方案弄来给我。”
  “你打算怎么做?”
  “等我看过他们的方案再说。潘维安那里我会和他谈,我有办法让他同意事情到此为止。高访,你安排一下,让业务去抢代中的生意。”
  高访一怔,“为什么?”那样很可能会是伤敌八百而自损三千。
  占南弦淡勾唇弧,似胸有成竹。
  “我要收购代中,现在时机已经合适,可以着手安排了。”
  

  (3)

  出人意料地,中断了几日后潘维宁又叫人继续送花上来,不同的是这次每天只有一束,上午送至,全是碗大的纯白百合,卡片上没有只言片语。
  丁小岱热络地跑到温暖面前,“温姐姐,还要不要再退回去?我帮你打电话给花店和总机!”
  温暖头也不抬,只摇了摇,“不用了,放着吧。”继续看手中的报表。
  碰了个软壁子,丁小岱耷拉一下脑袋,最后终于忍不住,“温姐姐,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事让你不满意了?如果是的话你可以告诉我,不管你说什么我一定会改的!”
  温暖讶异地看她,“为什么这么说?”
  “你最近好象都不太理我……”丁小岱越说声音越低,垂下头来,“温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你不再象以前一样和我说说笑笑了,是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两人之间仿佛回到相见之初,温暖待她客气、有礼,无论叫她做什么事都说请和谢谢,一度曾有过的亲近不知何故已荡然无存,她似被温暖拒绝在了十万大山那么重的屏障之外,再也近不得她身边。
  温暖安静而歉然地笑笑,“最近事情多,我忙不过来,压力大所以心情不太好。”
  丁小岱凝着微微泛红的眼,“真的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怎么会呢。”她笑着看表,“都十二点了,你早点去吃饭吧,吃完后去西餐厅帮占总带一份烩意粉。”
  “你吃什么?我给你一起带回来?”
  “不用了,我看完这份报表一会下去走走,坐了一上午腰都酸了。”
  “恩,那我走了。”
  温暖点点头,眸光回到报表上,直到丁小岱走远她才抬首,然后被一丝轻微的咯吱声引得回过头去,原本虚掩的门被拉开,占南弦从门后走了出来,他的眸色很暗,看着她仿似有些无奈,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柔怜。
  前所不曾地,他轻叹口气,“郭如谦和杜心同会在一周内交接辞职,丁小岱会调去秘书部。”
  温暖放下报表,拿起桌上的手机和钱包,一声不发起身离去。
  占南弦只得跟上前,“OK,那天在你家——是我不对。”
  她依然默不出声,伸手摁亮电梯的下箭头,静立而等,直把他当作透明的空气。
  占南弦弯了弯唇,仿佛决定了什么,长长叹息,“好吧,既然你一定要这样。”
  他倏地把她扳过身来,唇覆在了她粉嫩的樱瓣上。矫躯将她柔软玲珑的身子紧压在墙,三两下化解掉她的攻势,双臂擒住她的腰肢,唇舌卷没她所有的惊和怒,在芳甜中长驱直入,肆意撷取勾逗她的丁香滋味。
  他的吻渐渐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专注,也越来越诱哄。
  无法形容在心田不断流转一下一下回荡的酸甜麻涩,既微弱又激荡,潜藏的情愫变得鲜明以致她软绵无力,在他炽热如火的怀抱里使不出一点力气抗逆,晕旋地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盈着难以言喻的愉悦,不由自主地渴望他永别中止这股灌入她体内的暖流,即使是折磨也想他给予她更多,再更多……
  微弱的“叮”声穿破情潮衍生蛊惑心灵的魔幛传入两人大脑,似乎接收不来那是什么信号令他的动作微乎其微地一止,反应过来瞬即置之不理,依然拥紧她的身子在她唇齿间吻得激烈。
  怀内越来越剧的抗争显示着她的意识越来越清明,他几不可察地无声轻叹,满怀遗憾地、眷恋地、刻意而缓慢地在她唇上再舔过一抹,然后放松臂弯由得她使力推开自己。
  他转头望向电梯里的来人,不禁弯起唇弧,“一心,你怎么来了?”
  薄一心淡淡一笑,“路过,所以来看看你。”神色深沉中带着平静,仿似对才刚入眼的一幕根本不曾视见。
  温暖径直走进电梯里按上关闭键,从来没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梯门闭合的时间如此漫长,缓慢得令她想钻进钢壁里躲起来,以避开外面四道盯紧在她身上的视线。
  当电梯终于往下沉降,她禁不住以双手掩脸,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拨通丁小岱的手机说下午有点事不回公司,她直接到地下停车场开车离开。
  在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一颗心很乱,心口最细致的地方如同被细针尖锐地扎过,酸痛得怆然,不明白他到底为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里,只知道此刻真的不想回去。
  不知不觉,午后就这样被车轮碾过。
  时光一去不回,直至天渐黄昏。
  当在某个路口被红灯拦下,百无聊赖中她扭开电台,狭小空间内马上回旋着一把低沉淡伤的男声,她一下子怔住,那似曾相识的嗓音象一把打开记忆盒子的钥匙,即使她已经那样克制,往事在斯时还是扑面而来。
  几乎已经忘记,多少年前她曾经那么喜欢听一个人唱歌。
  就在感情到了无法挽留
  而你又决意离开的时候
  你要我找个理由让你回头
  可最后还是让你走
  你说分手的时候就不要泪流
  就在聚散到了最后关头
  而你又决意忘记的时候
  我也想找个借口改变结局
  可最后还是放了手
  你说分手了以后就不要让自己难受
  她已经很久不再听这样的歌,因为它们很久以前就不再适合她。
  有些歌,只适合深夜里独听,愁肠婉转荡气回旋,或停留在年少,埋藏在成熟前生涩、孤独的年代,旋律忧郁得象无形的慰籍,一句句如泣似诉,仿佛是自己从不对人言的苦涩无助的内心。
  而这些对于她,早在那年已与记忆一同埋存。
  绿灯亮起,她驶过十字路口时觉得奇怪,怎么电台在播华语歌的同时还插进英文歌?一直等马修连恩唱到“I must go the other way”时她才恍然醒觉,这首她听过世上最悲伤的离别之歌,并不是电台里在播,而是手机在响。
  她慌忙接通耳麦,“Hello?”
  Bressanone的歌声戈然而止,狭小车厢内华语再度清晰。
  如果你真的需要什么理由,一万个够不够
  早知道你把这份感情看得太重,当初说什么也不让你走
  如果我真的需要什么借口,一万个都不够
  早知道我对这份感情难分难舍,当初说什么也不让自己放手
  电话里一时没有发出声音,她拿起手机看向屏幕,是占南弦。
  她关了电台,不出声,那边也静默依然。
  良久,她的唇角惨淡而讽刺地弯了弯,“占总?”
  “到藤末会所来。”他终于开口,语气浅如寻常,“我临时需要招待一位重要客人。”
  沉默了五秒,她收起所有情绪,轻声应道,“我二十分钟到。”
  挂了电话后在缓慢行驶的车流中她把头枕在方向盘上。
  也许,该是辞去这份工作的时候了。
  
第六章 赌注,棋子
  (1)

  去到藤末会所,温暖找出车上备着的脂粉化上淡妆,把长发放下,翻到一副亮闪的耳环戴上,原本这些场合用不到她,公关部有手腕一流出类拔萃的美女群,负责占南弦正式或非正式场合的公共交际,但既然这次占老板点名要温小姐客串,还是尽心尽责吧。
  她看看观后镜里的自己,效果似乎还不错,如果身上这套纽子扣到锁骨的荷领蕾丝衬衫配西裙换成性感暴露一点的晚装,估计就更完美了。
  查看电子记事本,原来客人是上次高访去日本拜访的那位,把资料默记在心,在门口报上占南弦的名字后服务生把她带到一间包厢外。
  她吩咐,“找四位和占总熟悉的小姐来。”侍者应声而去。
  吸一口气,手握上门把,她轻轻把门打开,朝里面同时转过头来的两人嫣然一笑,“陇本先生,占总。”
  三十开外算得英俊的陇本次山直勾勾看着迎面进来的美人,柔如丝绸的黑发随着她的步履在鬓边轻轻飘拂,只这一眼已让人觉得风情淡雅无限,更别说那天然柳眉下一双清晨剪水似出世的瞳,几乎动人心魄。
  那样的清雅原应被珍藏在玫瑰园里白裙飘飘,她却着一身剪裁精致又不失流行风尚的纪梵希套装,把自己滴水不漏地装扮成高尚的职业女性,然而顾盼间却又全无半点高阶女子的凌厉傲气,眉端唇际只流动着闲适与安然,尤是那身时尚装扮反而将她衬映得更为高贵典雅。
  从她伸过来最细微的纤玉指尖都仿佛在说,这份娴静淡定的气质似与生俱来,根本不应在这种灯红酒暗的场合出现,但那合身衣物勾勒出的最适合接吻的窈窕身段,却玲珑柔软得引人遐想联翩,衬上她乍然盛开的笑颜和轻盈嗓音,短短一个照面,已经骚动了陇本次山的心。
  他毫不犹豫握上她的手,“这位小姐是——”
  坐在八人座昂贵青皮沙发里的占南弦弯起了唇角,西装外套搭在一旁,白衬衣领扣已解,领带也已扯散,男人仿佛永远在这种慵懒的时候最为性感,半仰着与他姿态一致懒洋洋的眸光,迎上她之后便没再移开,“我的私人秘书,温暖。”
  门声又响,四位貌美如花堆满笑容的小姐齐齐涌了进来,“老板们好,我是莺莺,这是燕燕、欢欢和喜喜。”一时房内娇声四起,热闹无比。
  避开占南弦微微错愕后再投过来已经变得淡冷的眸光,温暖垂眼掩去唇边如他惯常那样的浅薄弯度。
  他要她来,食君之禄她焉能不从?只是,诺大的包厢只她一人作陪未免太过单调无聊。
  四艳迅速走到两位俊男身边坐下,半露的耸立酥胸有意无意蹭着他们的臂膀,莺莺首先拿起桌上的酒瓶,禁不住惊呼,“哇,占总你点的是比翠丝堡七八年份的红酒?!”
  温暖乘机道,“那你们还不好好敬一下两位大老板?”
  燕燕撒娇,“敬哪如喂的好?欢欢你说是不是?”
  欢欢媚眼如丝,把整个身子贴进占南弦怀里,“既然燕燕说喂的好,喜喜我们来给占总试一试?”
  占南弦脸上再度挂起懒散浅笑,也不推搪,一手一个环抱着欢欢和喜喜,掌心在她们裸露的腰肢上流连,就着喜喜递到唇边的水晶杯子将酒饮尽,引得莺莺拍手叫好,燕燕如法炮制也喂了陇本次山一杯。
  “再来,再来。”温暖满怀兴致地推波助澜,“是美女的就给两位老板都敬三杯。”
  欢欢嗲声道,“只怕老板们不肯赏脸。”
  温暖手一挥,“怕什么?如果他们不肯赏脸,你们就反过去赏他们脸。”
  众皆大笑,一时觥筹交错,杯盏轻聆。
  嘻嘻哈哈酒过几巡后艳女们开始走动,燕燕帮陇本次山点了根烟,欢欢起身去唱歌,喜喜按铃叫人再送酒来。
  瞄见被占南弦随手扔在一旁的合同,温暖斟满杯子,柔若无骨地望向对面,“陇本先生,我敬你一杯?”
  陇本次山定定盯着她的眼睛,仿佛在确定她是什么意思,顷刻后他松开臂弯里的莺莺,露出迷人笑容,“才一杯?我还以为温小姐至少会敬我三杯。”
  “既然陇本先生吩咐,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她笑答,眼也不眨,连续三杯倾喉而下。
  众女高声叫好,机灵的莺莺道,“来来来,我给陇本先生满上。”
  眼内兴味盎然的陇本次山也将三杯酒逐一饮尽。
  在他们嬉笑戏闹时占南弦始终置若罔闻,仿佛与他全不相关,只专心地将纤长无暇的指掌探入喜喜的上襟,喜喜则将酒小口地含在嘴里碾转哺进他的唇舌,两人一同沉醉在温柔乡。
  在座无不见惯风月,自然对这一幕视若无睹,看见莺莺离座去与欢欢合唱,温暖起身走过去帮陇本次山斟酒,弯腰之际发丝如水泻颊,下一瞬陡地被他捉住手腕,她在晕旋中跌入他的臂弯。
  陇本次山狭长的鹰眼内飘起邪意,“不如我也喂喂温小姐?”说着便端起酒杯打算饮进嘴里。
  躺在他的手臂里一动不动,温暖静静看着他,这灯红酒绿俊男绮女真的会教人纸醉金迷么?却为何此刻她内心这般平静,如晴日无风的海洋,又似世间一切全然寂灭,早十年前已生无可恋。
  陇本次山怔住,不明白怀中这位上一刻还着意接近他的女子,为何眨眼之间一双清眸变得无边悲凉,象藏了几生几世的伤心,让人不忍凝视,他下意识调开视线,却在抬首时接上占南弦似笑非笑的暗沉眸光。
  一丝不对劲的直觉钻入陇本次山叠成一团的思绪,而在他迷惑的瞬间温暖已不着痕迹地脱身,取过他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占南弦淡寒的眸光从她脸上扫过,继而被怀中美人的细语呢哝逗得浅笑低首。
  仿佛没有接收到他似有似无的警告,她坐回原座,依然带笑道,“陇本先生,不如我们来行酒令?”
  陇本次山无法多加思索那丝隐约的警戒意识到底是什么,但即使如此,生意人的精明亦并未消失,“温小姐想拿什么做彩头?”
  温暖微微一笑,“如果我输了,我来喂陇本先生喝酒如何?”
  二十五年间吻过的男人虽然不多,但也不过是个吻而已,她不在乎多不多这一个,起码他长得并不让她讨厌,她一直喜欢欣赏帅、好看、俊俏、柔美、凌厉、阳刚诸如此类的男人,坦而言之,她喜欢美丽男色。
  “如果我输了呢?是不是就要马上、现在签下占总带来的合同?”
  要知道这份合同占南弦只是带来给他过目,打算明天再与他磋商,今晚纯只是碰个面消遣一下而已,他甚至还不算很清楚浅宇开出的条件。
  “对,你与我,输与赢,各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公平无比。赌不赌?”
  陇本次山笑了,“温暖小姐,你在激将法吗?”
  “No No No。”温暖大摇其头,一本正经地道,“我使的是美人计。”
  陇本次山哈哈大笑,“好一个美人计,好!我就和你赌这一把。”
  “陇本先生果然有气魄!”她大加赞赏。心内却微唏,这就是男人的天性吗?明知她是在激将,他也按捺不下想在她面前逞英雄。
  其实男人和女人并无两样,都是越漂亮就越自傲,也越喜欢孔雀开屏。即使他自己也知道事后必然会觉得,这种给她留一个好印象的做法其实完全没必要,但在这种气氛下,在面对着她的这一刻,英雄主义作崇使他堪不破那道男性心魔,渴望俘获身为女人的她的景仰。
  两人一同打开骰盅,陇本次山的是三三五,温暖是四六二。
  一点之差,很侥幸地,她赢了。
  

  (2)

  陇本次山即时爽快地大笔签下合约,她的目的至此终于达成。
  但他眼内愈来愈浓的暗示却似在宣告,这才是夜色的开始,远远未到最后,她心内清楚,如果不能及时以一种不得罪人的方式打消他对她的念头,紧继而来就会是他对她的邀约。
  如若等到他开了口,也许,她就再也无法回头。因为这个游戏是她起的头,是她撩拨在先,所以断不能拒绝在后,否则这份卖弄色相才签下的合同,即便能如期实施也会遭遇困难重重。
  温暖笑颜不改地又敬陇本次山几杯,然后把莺莺燕燕召回陪侍他左右。
  化淡了暧昧气氛之后,眼风掠见一直粘腻着占南弦的喜喜终于离座出去唱歌,她懒懒站起,移步到他身边,坐下,微微仰首,舒适地枕在他横搁于沙发的长臂上,假装完全没看见陇本脸上一闪即逝的惊异。
  占南弦侧过头来,从她踏进这间豪华包厢起,终于再度正眼看她。
  他的眸色很暗很深,深不见底得让她心里有一丝怯然。
  她用了一些他意料之外的手段,以最快速度完成了也许并不是他预期内她今晚的工作,她不知道这是否会让他满意,他本意并没有要求她这样做,她原也可不必如此,但她就是这样做了,因今夜她少见地没有心情保持笑容。
  在来之前她已有一丝厌闷,而要等这种场合结束毋如象要等到天荒地老,她只想尽快把事情解决让他再没有留她的余地,然后便可窥空离去。
  抽过桌上面纸,她一点一点地擦拭沾染在他唇沿的胭脂,在旁人眼内她的动作那样自然而亲昵,仿佛从前就曾做过一千一百次,几位小姐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常聪明地没有人再过来坐在他身边,都假装没有注意到,只一味哄掇着陇本次山喝酒。
  占南弦一动不动,自始至终表情丝毫无变,就那样淡冷无比地看着她,眸色在霓虹灯影下忽深忽浅,什么话也不说。
  温暖的心开始慢慢下沉,又似往上飘浮,悬到了喉咙上头。
  她知道,坐在对面状似漫不经心的陇本次山其实和她自己一样,都在等,就等占南弦一句话或一个动作,等他是默认她为他的人,还是会轻描淡写地把她推出去,成全陇本次山的心愿。
  在与陇本次山开赌之前,她已经先押了这一注。
  她押不管自己如何放肆,占南弦也不会把她送给别的男人。
  但此刻,她不那么确定了。
  他冷然无情的眼眸犹如在说,他没兴趣为她收拾烂摊子,她喜欢玩火就等着自焚。
  温暖在心里默数,三,二——
  在她想起身的刹那占南弦掣住了她的肩,将她搂定在原位,终于开口,却不是对她说,“莺莺,点一支歌。”
  “点什么?”
  “Nothing compares to you。”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锁定她,“唱给我听。”
  刹时间温暖只觉得内心烦郁得无法透气。
  这是他开出的条件,她要他救场就得按他的说话去做,而此时此刻她别无选择,只除非她能够离开他身侧,否则她不会有拂袖而去不管不顾的机会,虽然此时的她没有丁点心情玩这种游戏,可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淡薄外表下隐然的残忍一旦触发会变得如何强悍,为达目的他会不惜毁灭。
  深呼吸调息,她在只自己才知的无能为力中展颜微笑,人生有什么事一定要坚持呢?她投降,她驯顺,既然他要听,她唱,什么都唱。
  “我没带眼镜,看不见屏幕。”她想起身。
  禁锢她在臂里纹丝不能动,他垂眼看向她的蕾丝领口,“你没听清楚?我说的是唱给我听。”
  什么也没显露,却对她这样若即若离,占南弦对她的态度让一旁的陇本次山愈加狐疑,也愈加谨慎,他无法清晰感知,这个美丽的女子对占南弦而言到底如同那几位艳女一样可供亵玩,还是有别于其他人,他不能确定占南弦把她召来是为了招待他这个客人,还是为了陪伴他本人。
  由此,这种情况下他再也不会贸然行事,合约执不执行不重要,重要的是,正如占南弦开了比翠丝堡的酒给足他面子,他也断不想轻易犯下可能得罪占南弦的错误。
  陇本次山对温暖而言已回归安全,反而,现在对她构成危险的偏偏是她原以为最安全的人,所谓世事如棋,大概便是如此,总在刹那间,已经颠倒变幻。
  熟悉到灵魂的旋律在包厢内响起,占南弦只吐出一个字。
  “唱。”
  如果她不,他会当场撕碎她的上衣把她扔给陇本次山,他的眼神已经明白表示,他所警告她的,若她不从他一定做得出。
  下午时分他以她为饵在薄一心面前演一场用意不明的戏,于是她也就和他拉出四位小姐的距离,并成功地以另一个男人激起他的脾气,明明已经如愿,却为何内心比来时更怆然悲楚,她到底在干着什么?这样的攻与守除了表明自己的不成熟外还有别的意义么?
  温暖合上眼,回忆Sinead O'Connor那双纯洁绿眸,想不明白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情绪下,那个唱歌的女子会把自己剃成了光头,没有麦克风,她在他肩沿轻轻唱起。
  自从你带走你的爱,已经十五天又七小时。
  我每夜茫然游走,沉睡里漫无白昼,你离开已经十五天又七小时。
  我摆弄我所能做的一切,从你离开的那一刻起,我明白了我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花式餐厅中的宴会,我的唇角无法言语,我无法言语。
  没有,没有什么可以带走我的悲伤,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和你相比。
  你无以伦比。
  ……
  她已很多年没有再唱过歌,却熟知这首歌词如同每日默诵,它如此死死刻在她的脑海,也许此生再挥之不去,唱完她低低垂首,希望长发可以遮去脸上所有不宜在此时出现的情绪。
  “我想去一下化妆间。”她轻声道。
  良久,他终于松开了手。
  她走出门外,一步不停走出会所,上车风驰电掣而去。
  

  (3)

  日子悄如流水,各司其事。
  温暖看着手里的合同和计划书,无法理解为何连续多日里一连几份都是如此,临到中午终于有空,她去找高访,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浅宇在和代中争案子?”
  巧合一两回她能理解,但这已是近日来的第五单。
  “上次代中抢走我们本来已经到手的益众,业务部的同事们辛苦了一个月结果却被朱令鸿拣了便宜,大家很不忿气,也就着手去抢代中的单子,代中反过来回抢,一来一往就这样争上了。”
  温暖皱眉,又不是小孩子打架赌气,一笔一笔的生意都要投进去大量人力物力,这样不惜血本抢来撬去,只怕最后落个两败俱伤。
  “总裁知道吗?”她问。
  高访笑了,“你以为他会不知道?”
  温暖颓然收声,原来根本与业务部无关,战争是占南弦一手发起,只不知针对的是朱令鸿还是朱临路,但最终结果都一样,他凭籍雄厚实力要打击的是整个代中公司。
  “温暖,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请说。”
  高访不经意道,“你上六十六楼的时间那么短,怎么和南弦在工作上达成惊人默契的?”要知道他的每一任秘书,至少都要待半年才算得上勉强熟习他的脾性。
  温暖一呆,这个问题怎么答?说自己聪明绝顶?还是说自己善解人意?
  高访笑,“你不回答没关系,我纯粹好奇而已。”
  想了想,她道,“我以前就认识他。我先把这份合同拿去给法务部,回头再和你聊。”不想深谈下去,只好找借口走人。
  高访笑着目送她离开。

====

  从法务部出来还有十分钟就到下班时间,温暖也不上楼了,直接往餐厅而去,途中经过四楼廊桥,她拐入桥外的空中花园,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在铁艺休息椅上坐下来,望着远远近近不知名的花簇。
  不需要高访说出来温暖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好奇的是,为什么占南弦明知她与朱临路的关系还是毫不设防地任用她,为什么一而再的商业事件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从始至终他没有怀疑过她。
  那自然是有渊源的。
  在人们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其实冥冥中都有定数。
  譬如说,命运之所以安排某人认识甲,可能是为了让他通过甲认识乙,之所以让他认识乙,可能是为了让他通过乙获得一份工作,或帮助到他什么事,或达成他的什么心愿,然后他又认识丙,这个丙可能又会为他带来丁,而这个丁可能就是他今生的爱人。
  又或者是,某人既认识甲,又认识乙,然后经由他而使甲乙相识,这个相识从此以后便改变了甲乙的命运——
  就象她、占南弦和薄一心。
  她先通过温柔认识了占南弦,然后占南弦又通过她而认识了薄一心,也许上天让她与占南弦和薄一心分别在不同的时域与圈子遇见,正是为了要经由她而成全那两人的情缘?
  人与人的关系便是这样牵连造就,一环扣一环,最终结成一张谁也逃不脱的大网。
  思绪正飘忽浮离中,忽然听到附近传来低低的声音。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会这样。”那带着懊悔和惊惶的哭腔,仿似来自于她熟悉的人。
  她往四周看看,确定说话声来源于连绵绿色山丘一样花团锦簇隔着的身后。
  “别担心,说清楚就没事了。”这把回应的和悦男声,似亦不陌生。
  “薄小姐只是说找我喝喝茶聊聊天,我想她是占老大的女朋友怎么也不能得罪,加上我心里以为她可能是想知道公司里有谁喜欢占老大,而且她看上去也只是随便问问的样子,所以我就告诉了她杜心同的事,我还特意避开温姐姐什么都没说,是真的,我不是故意打小报告的!”
  “别着急,温暖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只要坦白告诉她会没事的。”
  “可是……她都不想理我,本来我有好几次想告诉她,可是一见她客客气气的样子心里就觉得害怕,什么都不敢说了……我真的很难过,所以才……才找你的……”
  温暖悄悄起身,无声无息地行开,走回空中廊桥内。
  透过水蓝的玻璃顶面,万里晴空阳光普照,连日来的阴霾心情被破开一丝裂缝,本以为被身边每一个人背叛是从生下来便已注定的宿命,却原来,还是有或多或少的例外。
  午饭时间已晚,宁静雅致的高职员工餐厅里只零星散坐着几人,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服务生马上端来餐盘,她才刚刚坐下,便看见杜心同从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迎上来,似乎已经等了她很久。
  “能不能和你谈谈?”杜心同问。
  时势造人也伤人,此刻她脸上形容憔悴,嚣张早已尽失,语气里的恳求几乎到了低声下气,温暖平和道,“你找错人了。”她应该去找的是薄一心。
  杜心同在她对面不请自坐。
  “薄一心本来答应过我如果出事她会全部负责,可是这几天里我一直拨不通她的手机,今天是我和如谦离开的最后期限,实在是迫不得已我才来找你……占总要解雇我,这我没有任何怨言,是我自己蠢甘心被人利用,我认了,但如谦是被我连累的,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请你原谅他。”
  “你言重了。不管你相信与否,这件事我没有放在心上。”无所谓原谅不原谅,不管对杜心同或是郭如谦她都全无感觉,以前是一家公司里的同事,今日也是,仅此而已,恨一个人需要付出太大精神,得不偿失的事她何必去做。
  “那你能不能帮忙向占总求求情,让如谦继续留在公司里?他一直都是技术部的骨干,就算看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哪怕是把他降职或调到荒山僻岭也可以,只要别炒了他。”
  浅宇成立十年从来没有解雇过任何员工,即使管惕让他们以辞职的方式走人,但是以后去别的公司求职时他们也很难自圆其说,尤其郭如谦还是做技术的,若就这样离开浅宇,那等于是在这一行里再也无法立足。
  “就算我求你了!”杜心同的表情倔强得孤掷一注,仿佛就算此刻温暖要她三跪九叩,她也会毫不犹豫。
  温暖轻轻呼了口气,他们做这件事之前为什么就想不到会断送自己的前途?亡羊补牢并不是每次都行得通,她平静道,“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事到如今必须得有人出来负责。”
  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让益众潘维安降下心头之火。
  就算浅宇的损失并不是他们两人的作为所导致,但是占南弦肯定在商言商,别说只是他们两个,如果有必要解雇技术部所有的人,为保公司声誉相信他也会果断行事,这样的后果精明如杜心同怎么可能事先没有预料?却偏偏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去以身试法。
  杜心同一脸惨白,事实已经很清楚地摆在面前,不管她或郭如谦,已确然不可能继续留在浅宇,她紧紧交握着双手说不出话,神色绝望而无助,片刻后她起身,向温暖微微鞠了鞠躬,“对不起。”也不多话,说完这三个字便转身离开。
  温暖继续吃饭,速度之慢仿佛在思索什么,吃完后她放下筷子,用餐巾擦干净嘴沿和手指,她拿起了电话。
  “临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4)

  杜心同和郭如谦黯然地从浅宇里如期消失。
  丁小岱最后没有被调走,只不过六十六楼的气氛与往昔已不可同日而语,虽然温暖依旧客气得和颜悦色,然丁小岱和她说话时不由自主地已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
  不管爱情友情亲情,都是易碎品,一旦出现过裂缝,便很难恢复原貌。不论是谁对不起谁,那裂缝都如同两面刃,一面伤人,一面伤己。
  日子依旧如常,只除了杜心同意外地给温暖寄来一张感谢卡。
  而温柔,已很久没再出现。
  温暖拨她电话,“还是很忙?”
  温柔连珠般诉苦,“股市每日都在创新高,这么好的市道万年难遇,日夜操劳得我现在只剩下半条残命了,你说我忙不忙?”
  “还好,起码还有半条命天天看着资金水涨船高。周末来不来吃饭?”
  温柔忽然反问,“为什么你从来不来我处?”
  温暖微怔,即答,“因为你从来不做饭,我去吃西北风?”
  温柔静了一静,别开了话题,“端午节那天晚上,占南弦在你楼下。”
  “他今年二十八岁。”不是十八岁。
  “信不信由得你,不是我带他回来。”她到时他的车子已经停在那里。
  “不说他,我刚才查了几个菜谱,你想吃香草柠檬青口还是肉眼牛扒?”
  温柔忽然发脾气,“既然到今时今日你还是不想谈,那就这样吧。”直接挂了电话。
  温暖呆了好半响,才把听筒放回去。
  在过去三年来,从她回来读书乃至工作到现在,温柔曾经把整颗心与她缚在一起,也许,大概因为付出的时间似无休止,又始终得不到渴望中她的相对回应,仁至义尽的温柔终于也觉辛苦和厌倦,再无心维系,一言不合便可掣出脸色来。

====

  周六时温暖依旧清早起床,走进书房便不再出来。
  她从小习国画,花鸟鱼虫,工笔写意,无一不通。
  铺开宣纸,倒出墨汁,备好颜料和一点点水,取过笔架上的软毫,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报纸,她很少自己构思作品,大部分时候都象现在这样,对着画册或图案临摹,简单到不用花半点心思,在日常生活里,这点小小乐趣对她而言聊胜于无。
  画好搁笔,然后拿出一枚田黄石印章,石面的光滑显示出这枚印石已不知被把玩过多少年,上面刻着四字篆文,印好后她定睛看着那几个字,足足看了半小时之久。
  在画晾到半干后,她将纸翻过来,把浓稠的糨糊加水调成淡粘状态,拿长毛刷沾取,大笔刷在画的背面,看着宣纸上一条挨着一条渗透湿印,象是浸了如海思潮。
  全然刷匀之后再晾上一晾,然后把两头印有古雅图案的画轴,以中间全白部分对准湿透的画纸背面,一点一点精心细致地粘上去。
  取过干爽的大排刷,慢慢轻轻地由上往下,沿着中线一遍遍往两边匀扫出去,只有这样才能使装裱的画在晾干后表面平滑无痕,不会出现小粒鼓起的气泡。
  挂到中午已自然干透。
  取下从卷轴一头慢慢收起,卷好后以蜡纸缠过几圈,封口,放进书桌旁半人高的青花梅瓶里,旁边还有两只一模一样的大画瓶,里面已装满几百支她从不拆封的画卷。
  午饭后她如常回到浅宇,这次提前了十分钟,没有等占南弦,自己搭乘员工电梯先上了办公室。
  一刻钟后占南弦也来了,一边轻声讲着电话一边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神色难得一见地温柔,专注得经过她的桌边时也没有留意到她已经来了,直到推门走进办公室之后才意识到什么,折返回头,敲敲她的桌面。
  温暖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进去,听到他微微不悦道,“昨天保姆说你擦伤了手肘,怎么会这么不小心?”似乎那头答了什么,他皱了皱眉,“以后这种危险动作让替身去做,别让我担心。”似责还怜的口气泄露出一丝宠溺。
  温暖缓下脚步,目送他走到办公桌后面,在他回身前她垂下了眼帘。
  他坐进皮椅里,不知那边又说了什么,他心情极好地浅笑,“那好吧,乖一点,过两天我到罗马接你。”如此这般又温存了一会,他才终于挂上电话。
  温暖这才走到桌前,隔着两米阔的原木桌,她的视线停留在对面桌沿。
  “怎么了?”他问。
  “啊?”她不解地抬起头,乍然撞进他含笑未去的眸子,那神色似若有若无地关切,又似与她隔绝着三千里河山只冷眼凝睇,无心分辨,她瞳子一低已调离目光。
  唇角微勾,他道,“你没事吧,怎么心神恍惚的样子。”
  “你叫我有事?”她反问。
  他不作声,一会,忽然问,“你哭过几次?”
  “为什么问这个?”
  “答我。”
  她迟疑一下,“一两次吧,不记得了。”
  “什么时候?”
  她皱了皱眉,嗓音有些沙,“我不想谈。”
  “温柔说,那夜是她第一次见到你哭。”
  心底那根由全身所有最敏感的神经末梢纠结而成,十年来永不能被触及的绝痛心弦,在那一刹,忽然就断了。
  她张开眼眸,那么淡地看着他,隔膜得仿佛她与他之间两米见外的距离是无法跨越的阴阳两世,隐着烦躁的瞳子清盈不再,脸上几乎露出一种与多年清雅形象完全不符的冷笑,“你以为我是为你而哭?”
  他弯起唇弧,“难道——不是?”
  “相信我,就算排到银河系也还轮不到你。”语气前所未有地疏离。
  占南弦不怒反笑,只是那弯得灿烂的笑容与寒光眸子毫不相衬,“这点我还真的信,在你心里排首位的永远是朱临路?所以无论如何你也不会向我开口?不管什么事你永远只会找他,是不是这样?”
  她窒了一窒,“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他冷冷嗤笑,“不是你叫朱临路收留郭如谦的?温暖,你越来越了不起了。”
  她不自然地别开头,“郭如谦有份参与那个案子,代中以后实施起来也需要人手,他们互有所求关我什么事?”
  “你还和我狡辩?你同情他们,你不想赶尽杀绝,可以!但是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你是还没开口就认定了我不肯答应?还是你宁愿和我作对也不想欠我半点人情?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有任何纠葛?”
  她咬唇,再一声不发。
  盯着她避而不视也丝毫不打算作任何解释的脸,寒怒从心口倏地往上蔓延,抿紧了唇的他将眸光转开,两人一动不动,阔大空间内死寂无声,顷刻后他从椅里起立,忽地拿起桌面的大叠文件对着玻璃墙猛甩过去,在啪声巨响中他抄起车匙离开。
  
第七章 夜遇,初恋
  (1)

  星期天温暖照旧待在家里,穿行于餐厅厨房,一样样精心准备,做好五六道菜,全部用精致的白底蓝花瓷具盛起,摆在餐桌上十分悦目,忙完已是中午时分。
  出乎意料地,温柔连招呼也不打人忽然到来。
  在她的惊讶中温柔瞪大双眼,“怎么一个人做这么多菜,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是你和我心有灵犀知道我会来?”
  温暖给她添了副餐具,始终是两姐妹,有什么隔夜的恩仇?
  温柔再看了眼桌上菜式,瞥向她,“你不会是因为寂寞吧?”
  温暖笑,“是啊,怎么不是,你不来我肯定寂寞,女人做饭就象古时侯摘梅,都需要人欣赏,否则一枝折得,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简直寂寞到老死。”
  “要是我肯定不做摘梅人,只做赏梅的,譬如拿银子去砸一二三四五个美男回来,让他们每天给我做饭,一家不好去另一家,怎么样也不愁寂寞。”
  温暖乐,“看样子最近赚不少?”都可以养一二三四五个美男了。
  “没见过这么好的时候,即使开盘时跌过几百点收市前也会冲上去。”
  “听说不仅是你们,就连百分百的散户也赢钱。”
  “恩,在这种大势下还输的人,这辈子千万不要碰股票。”
  “既然人人都赢,那输的是谁?”
  “当然是接最后一棒的人。”
  “啊,明白。”输的自然是在最高价位买进的那一拨。
  “不管是美国日本还是香港台湾新加坡,全球都创造过股市神话,指数在一段时期内飚升到令人不能置信的地步,这个过程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发死离场的,套死贪心的。”
  谁都不知道每日均涨几百点一天比一天刷出新高的势头会在何时终止,也许再过几千点,也许再过上万点,也许不过百点,也许就在明天。总有一个尽头,总有那么一天,在某部分人于最高价位买进时,忽然之间,也许只是眨几下眼而已,就已经风云变色直线狂泻。手里所持股票即使打进最低价也赶不上它跌的速度,系统也会因为过度使用的巨大冲击而崩溃,交易所里电子屏上数字跳速之快根本让人无法看清,只需犹豫一秒已没了先前的价位想抛都抛不出去,极短的时间内就已经跌停。
  大部分人会心存一线幻想,希望过几天会反弹拉升,然而待两三天过去,不得不接受一天比一天跌得厉害——
  熊市已经到来的现实时,户口里的资产早亏损到了近似血本无归,对着那堆会让人心痛到吐血的负数再斩仓已经毫无意义。本来过亿过万的市值,变得还不如天桥底下那些睡大街的流浪者们所拣的垃圾。
  有人在一夜之间暴富发达,也有人在一夜之间跳楼自杀,台湾曾有一位女奇人,在股指期货里把五十万打到了八千万,然后几天内输光,这就是股市金融最大的魅力,同时也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杀人旋涡。
  温暖象想起什么,沉吟了一下,对温柔道,“有个女同事最近离开了公司,你那边有没有空缺?她人很聪明,你找人带一带她,说不定也能做出点成绩。”
  温柔头也没抬,“就是被占南弦炒掉的那个?”
  温暖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看,你也不是什么事都和我说。”被人陷害到那份上还一声不哼,“是不是我就只能赚钱和你共富贵,在你有事时就不能和你同患难?”哪怕她可能帮不上忙,告诉她一声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温暖静了静,原来她是为这点生气,心内忽然便有些释然。
  温暖继续道,“本来我也不知,只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前阵子潘维安逢人就说浅宇做事不厚道,那么巧他的圈子里有人认识我,一听提到你知道是我妹妹就和我说了,后来我留心看了看,发现占南弦还不算蠢,所以也没哼声。”
  “既然你知道,也不用我解释了,要是方便不妨帮她一把。”
  “别说她曾经对你不安好心,就算没这回事你和她也谈不上交情,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活菩萨,不过,难得你也会动凡心想管世事,让她明天给我电话吧。还有,不是我说你,以后假日多出去走走,每个周末都待在家里做饭,小心还没嫁人就已进入更年期。”
  “好啊,等你找到一二三四五个美男时,千万记得叫我往府上同赏。”温柔笑。
  这顿饭两人吃了一个多小时,本来温暖也想问问那个新加坡人是怎么回事,最后还是忍住了,都已经不是莽撞无知的少年,温柔难道真以为她一点不知吗?既然她在她面前始终不提,大约有她自己的理由。
  膳后不久温柔离去,温暖收拾停当。
  凭着记忆中的歌词,她上网搜索那天在车里听到的歌,原来歌名一万个理由……那把似磁性低回的嗓音……象极了一个人。
  那时,每一首她喜欢的歌都逼着他去学,开始时他要花上半天到一天才能达到她苛刻的要求,到后来他已练得娴熟到对任何拿到面前的歌只要试几遍就能上口。她不记得他曾在她耳际唱过多少歌,只记得每一句都动情无比,从头至尾震荡她心,那魅惑声线就如同他的人,一向无人能比。
  夜幕不知不觉间降临,把自己抛在沙发里,她漫无边际地看新闻。
  文艺台在报某位导演的戏准备开拍,据说是投资最大的华语电影,国际台在谈论菲律宾人质事件,澳大利亚两船相撞,伊朗扣押英国兵,英国对伊朗实行制裁,然后美韩军事演习,科技台说全世界掀起登月热,生活台则说LIFE停刊。然后最新的科学气象模拟得出,全球气候变暖将导致到2100年气象大异,寒冰带会消失,赤道附近在阿马逊热带外会产生新的气候类型。
  她在想,地球在远古以前是否也这样幻变?混沌之初,只有寥寥生物。生物繁殖、衍播、变种,在禽兽中慢慢发展出一种占主导地位的种类,譬如人——
  真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杀伤力最强且生性最邪恶的禽兽,只有人,才会什么都做得出。
  紧接着这种类在没有天敌的自然界里急剧繁殖,破坏地表、破坏海洋、破坏气候、过分采矿、过分捕杀、过分战争,在极短的时期内迅速耗掉巨额自然资源,并研究出毁灭性武器。
  当自然生态再无法及时消弭人类种种破坏性行为所造成的恶果,这个种群的所作所为,终于在五千年后逐渐反扑本体,疾病如感冒天花瘟疫艾滋肿瘤禽流感非典,一件比一件来得凶猛和无药可治,天灾如干旱洪水火山地震海啸,一次比一次来得摧毁与灭绝……
  Here I stand in Bressanone,with the stars up in the sky。
  Are they shining over Brenner,and upon the other side。
  温暖困顿地睁开眼,电视里雪花在飘,只除了脑袋异常混沌哪里有什么传说,惊醒她的音乐仍然一遍遍在响,Bressanone,手指四处摸索找寻,她的布列瑟侬在哪?终于在地板上见到闪亮的手机,她拣起,“Hello?”
  “开门。”
  

  (2)

  温暖才把门开出一道细缝,朱临路已闯了进来。
  她看看手机,半夜三点,“我以为只有牛头马面才会三更五点出现。”这个钟点还真是索命的好时刻,因为就连灵魂也会哈欠连天,最容易出窍被拘走,她躺回沙发里。
  朱临路拧她的脸,“醒醒。”
  拍开他的手把面孔埋进软枕,“什么事?”“
  没事,刚好从附近路过,所以来看看你。”
  “看完请打道回府,记得顺手关门。”
  他用力扯走软枕,不肯让她继续寻梦,“你再不起来我可也躺下去了。”
  她只得提起精神,“到底什么事?”
  “我们结婚吧。”
  她骤然瞪大眼睛,瞌睡虫全部被他吓死,用手摸摸他额头,“没烧啊。”
  就算烧也没关系,虽然时间是早了点,不过医院一向有急诊。
  他恼,“你嫁还是不嫁?!”凌乱发际垂在眼前,眸里是丝丝挫折。
  把他拉坐在沙发里,她把头枕在他腿上,“哪家的姑娘让你吃憋了?”
  他不再作声。
  她睁开眼看他,“你还要玩多久才肯收手?”
  “收和不收有什么区别?”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软语哀求,“暖暖,嫁给我吧。”
  温暖从没见过那个人如朱临路这样,性格完全象一系列阴晴不定的天气,以为他阳光普照的时候他会忽然下雨,以为他大雾笼罩的时候他又忽然晴空万里,永远不会知道他下一刻就做出些什么来。
  她淡淡笑了笑,“别入戏太深,小心有朝一日我不让你回头。”
  他不再动作,垂眼看她,“什么事不开心?”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开心?”
  他牵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胸口,“不是眼,是心。”
  她凝视他,忽然道,“临路。”
  “恩?”
  “我们结婚吧。”
  他一愕,瞬即看见她脸上的淘气,恼得双手卡住她脖子,“我掐死你!”
  她大咳求饶。
  他不肯松手,眼内飞起笑意,“爱不爱我?”
  “爱。”她笑出声来,谁怕谁呢?“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只爱你。”
  话声刚落就看见没关严的门被缓缓推开,她第一个念头就想今天是不是鬼节?为什么访客都喜欢在半夜出现,下一秒才反应过来——
  占南弦正站在门口,看着沙发里闹成一团的她和朱临路。
  温暖整个人愣住,背着走廊灯的占南弦脸容半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朱临路倏地把她整个抱在怀里,以夸张无比的口气道,“占总这么早?不会象我一样刚好路过吧——”
  “临路。”温暖制止他,“放开我。”
  即使不情愿,在她难得的认真下朱临路还是松了手。
  起身出去,把门拉上,她对占南弦笑了笑,“有事?”
  他的薄唇已抿成微微泛白的唇丝一线,下颌紧凝出棱角僵硬的线条,即使橘黄的廊灯也没能把他眸内的寒冰星光映得稍为暖和一点。
  她清楚这是他发脾气前的征兆,但,三更半夜无缘无故跑到秘书家来发脾气?听上去好象没什么道理。
  “多少年了?”他忽然问。
  “什么?”
  “我们分手多少年了?”
  她一哑,无言以对。
  终于记起,温柔说他在她楼下的那夜,被他撞见她流着泪听Nothing compares to you的那夜,他去而复返却直至离开也不和她说半句话的那夜……是他们的分手纪念日,十年前的端午节,在她十五岁他十八岁那一年,两人在她家从前的房子楼下分了手。
  她近乎虚无地笑笑,“你三更半夜跑来找我叙旧?”可是,她早已经不记得前事。
  “当然不。”他的唇角翘成一弯凌冷的月,“我来纯粹只想搞清一件事。”
  “什么?”
  “我不是很理解,上次在藤末会所,你勾引陇本次山的手段怎么会那么娴熟?所以想来亲自领受一下你的伎俩,希望这样可以找到答案解开我心中疑团,只是没想到,你今夜已有入幕之宾。”
  鄙薄的说词讥得她再保持不了微浅笑容,无声问自己,觉得伤心吗?答案是,不,不伤心,有什么所谓呢,他想说便由得他去说好了。
  “打搅了你不好意思,可是我原以为,你真正想勾引的人不是陇本次山而应该是我。”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咄咄逼人,“所以我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你还没勾引上我,就已经在这里搞七捻八了?难道真的如你所说,他与我都是一流的情人?所以无他时可我,无我时可他?”
  她垂下眼,“我什么时候勾引你了?”
  他骤然出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看他,力道之重让她觉得疼痛,眼眸如同寒光利刃,他的薄唇内吐字如冰。
  “你不是很懂得掩饰自己?你不是一向安然自若?却为什么总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些不经意的情绪?你努力表现让自己在公司里尽可能出众,你听的歌,你流的泪,你枕上我的手臂,你若有若无地招惹我,通通这些,为了让我感知你的念念不忘,难道全是巧合?一点都不是出自你的有意无意?”
  温暖定睛看他,只觉无话可说,罪名已被他钉在她发寒的脊梁。
  “就是这样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这就是你对付男人无往不利的武器?来,宝贝,亲口告诉我,你进浅宇从来就不是为了我,你对我耍弄的那些心机从来就不是为了想让我再度在乎你,你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流露过一丁点你放不下我的心事,更从来没有给过我你仍默默等待的暗示,你肯定也从来没有希祈过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来,你亲口告诉我,所有这些,你通通都没做过。”
  她几乎忘了他一贯的思维有多缜密口才有多雄辩,有那么一瞬她几乎被他说服,几乎就认同他所指责她的这些罪行,每一条都是她在不知不觉或有意无意中对他犯下。
  他紧紧捏着她的下巴,锋利质问如万箭同时袭入她的胸口。
  “为什么不说话?还是你根本无法否认?告诉我,既然你明明近期内才向我发出过暗示的邀请,为什么现在房里却有另一个男人?难道你真的喜欢三人行?真的要我们两个同时侍侯你?不这样你那颗放荡的心就得不到满足?!”
  她用尽全力挣开他的手,颚骨仿佛被捏碎掉那样剧痛,下巴大概已留下瘀痕,不过没关系,再深的伤都会好,疤痕都会淡,事情都会过去,记忆都会消退。即使被活生生撕裂再洒上一把把盐粉的心,最后都一定会弥合。
  时间而已,她早试过。
  力图让语气平稳,她问,“你说完了吗?”
  他双眸里浓怒依然狂卷,点点星光早变成燃烧的烈焰,压迫得她喘不过气,“亲口对我说一次,这个世界上,你唯一只爱他?!”
  她努力尝试再度微笑,就为了这句说话,他把她整个人从头顶侮辱到脚趾尖。
  “南弦。”已多少年,她没再叫过这个名字,那一刹如此心酸,“我和临路已经谈婚论嫁。”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她定定站在原地,看着自动关闭的电梯门将他僵直的背影合上,把两人隔成了别离。
  朱临路打开门把她扯进屋里,眯起双目再三审视她,“告诉我他什么时候见过你的眼泪?我好象从来只见你笑,没见过你哭。”
  她抓着他的手臂,“临路,我们结婚吧。”没有比这更能一了百了地解决问题了。
  朱临路的俊脸上带着抑郁和讥诮,“他准确无误地说中了你的心事,你根本就忘不了他,是不是?所以你才恼羞成怒?”
  “我们结婚,好不好?”她诚心哀求,“让我嫁给你。”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们两个更适合成为夫妻,因为他与她谁也不会伤害谁,在一起只有快乐,永远没有妒忌,争吵,悲伤,或漫长到最终变成陌路的别离。
  朱临路执起她的手深深吻了吻。
  “等哪天你会为我流泪时记得告诉我,也许到那时我会考虑娶你,还有,你最好与你的上司保持一点必要的距离,否则我会——非常,非常生气。”他静静拉上门离开。
  温暖回房间趴倒在床,合上眼陷进无边黑暗,不明白自己做人为何如此失败,两个一流的男人最后都毫不犹豫地离她而去。
  

  (3)

  认识占南弦时她十三岁刚升女中,他十六岁,和温柔同班读高一。
  那是一个周末,她跟着温柔回校看篮球比赛,年少的占南弦是班级主力,个人全场得分超过总分一半,单凭他一人就已把对手打得溃不成军。
  篮球场被围得水泄不通,他在场上的耀眼吸引了所有目光,不管是快速的走位接应,准确无比的中投还是在几人夹击下强行突破上篮,动作皆一气呵成流畅自然,每一次得分都会引来女生们着迷的尖叫。
  胜负毫无悬念,散场后挥汗淋漓的帅气少年们在场边席地而坐,喝水休息,被不肯离去的女生们蜂拥围住。
  她这才发现温柔不知去了哪里,一只篮球被人无意踢到滚来她的脚边,她顺手拣起,抱着球四处看看,仍不见温柔的人影,想了想她决定留在原地,万一温柔回来找不到她会更麻烦。索性自己一个人玩起球来。
  三步上篮,底线回身勾手再投,居然不中!飞身抢过篮板,拉到三分线外再来一记远射,宾果!拣回球对着空气虚晃一招假动作,再度出手往篮框投去,篮球在空中划出完美弧度,在即将到达抛物线的最高点时却突然被腾空斜伸而出的手臂盖了下来。
  她一愣,那矫俊身影已从半空跃落地面,一双黑漆得盛气凌人的眼眸灼灼地盯着她,在篮下仿佛天地大独他最大。
  认得他正是比赛中最呼风唤雨的美少年,她撇了撇嘴,心想拽什么拽。
  仿佛明白她在想什么,他弯了弯唇,“来,过得了我,请你吃冰。”把球扔回给她。
  一股好胜之心被他的倨傲挑起,想她七岁就跟曾是职业教练的邻居伯伯打篮球,总也算名师之徒,半个球场那么大,就不信一对一的情况下她在他面前得不了分。
  第一回合她轻敌,在运行中被他闪电般出手偷走了球,惹来旁观女生的刻意大笑,几乎没把她气死,再来时她警觉了,不让他近身,从右边突然变线左切疾射出手,谁料他身形猛地往后跃起,凌空一展如鹰翔于野,球在瞬间被盖了下来。那爆发力和弹跳力连围观的男生也为之大声喝彩。
  把球再度扔回她面前,他薄唇微翘,仿佛她是逗乐他的小玩意。
  @#$%^&*,她在心底暗暗问候他祖宗。
  原地慢慢运着球,她磨蹭了大约有半分钟,他警戒的身体线条终于稍微松懈,双手抱胸有丝兴味又有丝警戒地看着她,就在那一刹她忽然冲他办个鬼脸,他一怔,她马上运球朝他直冲过去,他直觉举高双手封杀,她刹下脚步的瞬间右手中的篮球往后一勾贴腰交到左手,他的手臂刚好惯性半落,她斜退半步借力起跳,直接左手单投——空心着篮!场边围观者发出轰然的口哨声和叫好声。
  得意地朝神色错愕的他再扮个鬼脸,她抛下一串银铃般的开怀大笑,飞跑向不远处正走回来的温柔。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一个星期后他便出现在她家里。仅一面,这个大女儿的同班同学便收服了她善良可爱的老爹。
  那时懵懂年少的她情窦未开,但十分活泼好动,兴趣无比广泛,每个周末都兴高采烈地跟着他去参加各种活动,他教她网球羽毛球壁球甚至足球,带她去听爵士乐,去看新上映的电影,陪她上国画班和钢琴课。
  而她则逼着他去学每一首她喜欢听的歌,偶尔周末下午拖他去卡拉OK包房,她负责点,他负责唱,不听到心满意足她不肯回家吃晚饭。
  

  (4)

  这样过了大半年,到她十四岁生日那天,刚好是星期六。
  早上起床的她习惯晨浴,才刚刚洗好,楼下已传来温和的大叫,“小温暖!小南弦来了!”
  干毛巾往湿漉漉的短发上一搭,她冲下楼梯,“为什么这么早啊?”不是已经告诉过他中午会出去和同学逛街吃饭,晚上才会在家和老爹及温柔吹蜡烛?“老爸你不是说请他晚上来吃饭的吗?”
  温和无辜地耸肩,“我去买菜了,你自己问小南弦。”
  她一双灵气大眼转向他,发觉他好象又长高了,黑宝石一样的眼睛清亮得慑人心神。
  “又一早洗澡了?”占南弦走到她跟前,取过她手中的毛巾。
  她赶紧把头低到他胸前,最喜欢他帮她擦头发了,脑袋被他的手掌暖暖地包着轻轻摩挲,每回舒服得不想他停下来,可惜今天不能蹭太久,“我一会要出去啦。”
  “你约了她们几点?
  ”“十一点。”
  “现在才十点而已,还早。”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把象棋摆出来,“先陪我下两局,一会我送你过去。”
  她坐到他对面,直接把他的车马各抽掉一个,他忍不住笑。
  她举起手掌,磨刀霍霍,“中炮!”
  “起马。”
  “上卒!”
  “飞象。”
  “出车!”
  他抬头凝视她,似乎想笑而又没有笑出来。
  “干什么?”她问。
  “你怎么这么单纯。”她瞪大眼看他,“什么意思?”
  他弯起唇角,“每回都是这几招。”边说还边摇头,那悲天悯人的神情仿佛她是个绝世小笨蛋。
  她探过身打他,“这说明我专一!懂不懂?!”
  他捉住她的手,眸色变得有点怪异,“真的?”
  “什么真的?”
  他慢慢地道,“你专一?”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她觉得心头似被什么撞了一下,很奇怪的感觉,有点酸酸麻麻地,明明才洗完澡,耳稍却无端燥热,下意识甩开他的手,然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竟不敢回眼看他。
  他不再说话,指尖推过棋子。
  她举棋应对,飞快看他一眼,他低垂的长睫倏然一张,捉住了她原本打算掠过的眼神,她只觉整片脖子根都潮热起来。
  他依然什么也没有说,她却越来越坐立不安,心底没来由地有种悄悄的奇特的渴望,想赶紧起身离开,又想这样和他一直待着,心念怪异而矛盾地缠乱交织。
  “温暖。”他懒懒地开口。
  心口刹时漏跳一拍,她竟有丝莫名的期待,“什么?”
  “你没棋了。”
  她一呆,看向棋盘,他支车在左,马后炮在右,她的红帅已被彻底将死。
  她恼拨棋子,“不玩了!”
  “再来。”
  “不要!”她瞪他。
  他微笑,摆好棋盘,“乖,只要你能撑过十五分钟,我送你生日礼物。”
  她想再度扰乱棋子的手停在半空,将信将疑,“真的?”
  “恩。”
  她斜视他,这条猪似乎连唇角带眼睛都在笑,她飞快地把他的车马炮各取一个扔得远远的。
  他大乐,伸手要抓她,“你这个小赖皮!”
  她躲开他的手,咯咯大笑,“中炮!”
  “起马。”
  “我也起马!”
  “我上卒。”
  她开始认真对付,每下一步前都凝神思考后续棋路,然而即便如此,也还是很快中了埋伏被他吃掉一车,她看看棋盘,自己多出一马一炮,不如逼他拼子,这样就算不能赢也可保不输。
  几步棋后看他笑意渐浓,她知道走对了,马上小人得志,“叫你欺负我!”
  “不错,和棋了。”
  “不管,那算我赢!”她大叫,“快给我礼物!”
  “还是留到晚上吧,现在给你就不神秘了。”
  “不要不要!”她直接扑上桌子翻到对面,伸手去搜他的口袋。
  他捉住她的双手,眸内仿佛有些迟疑,又有些诱惑,“你真的要?”
  “速速!”
  “好,你闭上眼睛。”
  她快乐地合上眼,一只暖暖的手掌抚上她的脑后,她直觉道,“我的头发已经干——”
  有柔软而炽热的什么吮上她的唇将她的说话堵了回去。思维即时停顿,她睁大眼,对上一双柔情浓得要烧起来的黑眸。
  心脏骤然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突突乱蹦,几乎能听见它蓬蓬蓬剧跳的声音,直觉想推开他却反被他紧紧抱住,他身上异样好闻的味道源源不断地笼罩着她全身,偎在他怀里如此自然,无法形容的快乐感从他的唇轻柔地传递到她唇间,异常奇妙令她不知不觉合上了眼,暖洋洋地整个人舒服得似要轻飘飘地融化了。
  “铃铃铃……”
  “电话……”她软喃。
  “要专一……”他将她的喘息喂回她唇内,让她吞裹入腹。
  “咳,咳咳——”
  “有人……”
  “说了要专一……”
  两人同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手里拎着好几袋东西的温和拧眉肃脸地站在门口。
  “小南弦。”
  “咳——是。”年轻俊秀的脸红得比温和刚买回来的西红柿还透。
  “下次绝对不可以再让我看见。”温和侧了侧头,似有些困惑,“这样我会很为难的——你们干吗不到楼上温暖的房间去?”
  “爸!”温暖尖叫,抄起一把棋子甩射过去。
  温和连忙转身奔向厨房,“小南弦,记住不能擦枪走火,否则我阉了你小子给小温暖炖汤喝!”
  “死老爸!你站住!”温暖拔腿追过去,为老不尊!太过分了!
  “哇哇!小温暖,不关老爸的事,哎哟!你要算帐应该找小南弦,他才是最阴险的啦!”
  她停下,怒目而视,“你胡说!”
  温和一脸委屈,“我这么聪明的老爸怎么会生下你这么笨的女儿,小温暖,你是不是被我拣来的?”
  “死老头!”她气得把十指张成九阴白骨爪,再扯淡可发飙了!
  “唉,痴儿啊痴儿,小南弦故意教会你象棋,每次你周末一有约会他就提前来让你先陪他玩两局,下着下着你就会忘了自己要外出,是不是?”
  她一愣,老爸的说话怎么和记忆中的情景异常吻合,好象……还真有那么回事。
  温和双掌一摊,“然后小南弦就会顺理成章地帮你挡掉那些小朋友们苦侯你不至的连环夺命call,接下来你一整天的时间都会被他霸占,唉,我就不明白了,每次都是这种毫无趣味的套路,你这小傻瓜怎么死活看不出来,小温暖,你真的确定你是我生的?”
  铃铃铃——她霍然回首。
  占南弦倚在厨房门口,手里正拿着他们家的无绳电话,他一本正经,“温爸爸,这你就不懂了,温暖那是专一。”
  说着摁下通话键,轻柔带笑地对电话另一头道,“温暖有点不舒服,她不出来了,你们自己逛吧,逛完直接过来吃晚饭,温爸爸已经买好菜等大家——”
  她一把夺过温和手上的菜刀,“占南弦你别跑!”
  
第八章 爱过,为何
  (1)

  这是什么地方?温暖微微再张开些眼,看向朦胧的天花板,房外似乎隐约仍残余着说话声和笑声,恍惚间张口欲叫,然而“老爸”二字还未出口视线已自动转向厚重窗帘,一丝微弱光线从缝隙飘入,在风过后帘幕坠回原处时被彻底遮断,无边无际的黑暗在深宵蔓延。
  她拭干梦中渗出的眼泪,摸索着看手机,凌晨三点四十五分,拿起遥控器打开CD,老歌丝丝低回。
  片刻后,有温热的液体沿着眼角流下,缓慢滑入两鬓,沾湿枕上发丝。
  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没法把往日搬到而今,所以记忆里那处旧欢如梦的缺口一碰就痛,刺骨锥心。
  太过美好的东西,从来不适合经历,因为一旦经历,便无法遗忘。
  即使早已成为过去,也会一直在生命里息息纠缠,控制不了的苦苦怀念使一颗心长年沉溺在追忆里,不肯浮出来与现实面对。
  曾到过美得无法形容的彼岸,所以在尘世里耿耿于怀,经历那样深刻,让人不但难以割舍反而渴望继续追寻,然而这世上消逝得最快的永是最美的时光,一去不返后只余午夜梦回,醒来时让人肝肠寸断。
  到最后什么都不想要,只想拿有生的一切去换回过去。
  老歌无休无止地反复播放,似始终不肯承认,人们根本留不住时光。

====

  当晨曦降临,她已起床。
  准时回到公司,然而直到高访打来电话她才知道,在全无计划且对自己毫不知会的情况下,占南弦突然出差。
  按下被告知的惊愕,她手忙脚乱地打开他的日程安排,一一致电抱歉需要延期,她编造了一个他离开的理由,但就据实回答,不,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连指示工作的电邮也没有给她,他完全不与她联络。
  两日后,几乎所有娱乐报都登出了大幅照片,以“携手罗马,暗渡巴黎”作头条,她这才知道,原来占南弦不声不响去了罗马探班,照片上他笑容一如既往地浅淡温然,与薄一心手牵着手逛许愿泉。
  报道说他接了薄一心两人秘密飞往巴黎后不知所踪,铺天盖地的猜测全在暗示他们是不是订婚纱去了。
  难得清闲中她再次收到杜心同寄来的感谢卡,说新工作很适合自己。
  然后她很快发现,占南弦不在的这几天办公室里蔫得最快的不是角落里的盆栽而是丁小岱,她垂头丧气的样子象失去灌溉的花朵,脸上再也没有鲜艳的颜色。
  到了第四日,温暖见她又毫无精神地趴在桌上,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丁小岱侧枕着头,向她嘟了嘟嘴,“温姐姐,我可能犯相思病了。”
  温暖抚了抚心口,象放下一颗心头大石,“幸亏,只是相思而已,我看你那萎靡不振的样子,还真怕你说你已经怀孕了。”
  丁小岱即时从座位上跳起,扑过来掐她的手臂,“哇哇哇!温姐姐,我好怀念这样子的你啊!我求求你了,再亏我几句吧!”
  温暖失笑,“只见过讨赏的,没见过象你这样找骂的。”
  丁小岱愁眉苦脸,“你说占老大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温暖瞥她一眼,“你相思他?”
  丁小岱摇头,“我早就不是晕道中人了,只不过他一日不回来,我就一日见不到意中人,唉……”
  看她这么可怜,温暖决定当一回月老,“这里有份文件,你帮我送去给管惕?”
  丁小岱眼前一亮,“温姐姐,知我果然莫若你!大恩大德不言谢,来世我再为你做牛做马做小妹!”
  “反正也没什么事,你收拾东西走吧,不用再回来了。”
  “喳!奴婢这就快快乐乐地告退!”
  丁小岱蹦蹦跳跳地走后,温暖独自留在六十六楼。
  格调高雅而大气的办公室里充盈着节能灯一成不变的光亮,每一日从早上进来到傍晚离去,都是恒湿,恒温,恒风,连舆洗间内水龙头流出来的水都是二十四小时温热,人为调控的舒适其实与实验室无异,以隔绝为代价,每一处每一样惟数值指标。
  密闭空间内了无生息,感觉不到天日,正应了那句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样的沉寂,以往会一直延续到丁小岱高呼“下班了”,骤然抬首才反应过来,又一天无声无色中过去。
  有时候忙完,端杯开水走进会议室,在玻璃前临窗而眺,余辉落尽的夕阳如一盘淡明的圆月,让她不由得想起一段清词,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年踪迹,十年心。
  高楼下,马路边,或近或远的梧桐在黄昏里如一簇簇火柴,象极被遗忘在某个角落小小的陈旧圣诞树,唯一的不同是可望而不可及,如同内心深处,关于某些人,某些情绪……那么遥远。
  离开前看到提示有新邮件,连忙打开,却是某个主管发来,她默然静坐良久,才起身离去。
  行道树梢头碧绿苍翠的叶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直到走远以后才惊觉原来自己忘了取车子,已懒得回头,依旧信步前行,风过,入身仍觉一丝夏末的闷热,她下意识扯了扯领口。
  疾驰的车辆偶尔从身边飞过,碾起一抹几抹呼啸。
  徒步穿过十字路口,精品店,咖啡厅,车站,便利店,一路上那么熟悉,似乎上一次踏过这条青砖路才在昨天,恍惚中似乎一切一切,才刚刚发生在昨天。
  当被身边川流的人潮惊回神来才骤觉,原来,换过时空已多少年。
  有些人,等之不来,便只能离开,有些东西,要之不得,便只能放弃,有些过去,关于幸福或伤痛,只能埋于心底,有些冀望,关于现在或将来,只能选择遗忘。
  有些心事,无能为力,便只能自我消蚀,有些思念,无处可付,说之便不如不说……
  然而,当思念太过积聚,深沉得有如负赘,会使一些遥远记忆中的说话浮到嘴边,让人忍不住想再听一遍。
  因为没人堪寄,所以只能借一双耳……说给自己听一听。
  在漫长年月里惟有这种虚无寄托,才能聊以慰籍已走到绝处的相思。
  

  (2)

  周六下午温暖依然在两点半出门,准时回到浅宇。
  地下停车场里,直到电梯门打开了再自动关上,占南弦都没出现。
  她没有上楼,站在紧闭的电梯前,向密合的镜面上呵气,冷热交加一刹凝成薄汽,她抬起右手,用食指在上面划出一道弧线,沿起点往下再划一道弧线接上终点,在两弧中央画出瞳仁,加上数点星光。
  那是一双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眼瞳,俊冷得毫无瑕疵。
  欢喜的时候,眼角会往上斜斜微翘,浓密睫毛完美得让人想以指尖去点一点,不悦时,双眸会全然打开,黑瞳微微收缩似远空的星倏然凝聚,变成两道极之无情的寒厉冷光,让人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平静的时候,半笑的时候,专注的时候,凝神沉思的时候,发怒的时候……无一不是那么那么美,如同这世上,Nothing compares to you,你无以伦比。
  到傍晚六点,下班时分,她终于离去,镜面上淡淡的眉眼在她转身之后消弭,终究不留一点痕迹。
  就在感情到了无法挽留而你又决意离开的时候,你要我找个理由让你回头
  可最后还是让你走,你说分手的时候就不要泪流。
  就在聚散到了最后关头而你又决意忘记的时候,我也想找个借口改变结局
  可最后还是放了手,你说分手了以后就不要让自己难受。
  车子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一遍复一遍听着这歌。
  出神中手机忽然响起,她手忙脚乱,接通耳麦。
  “温姐姐,你现在有空吗?”丁小岱抑制不住兴奋的声音传来。
  她一怔,“怎么了?”
  “我本来想约管大哥看电影,可是他说约了高经理去金壁王朝喝酒,叫我一起去,可是我——我一个人很紧张啦,你能不能也过来?反正他们两个你都很熟的嘛。”
  温暖正在迟疑,丁小岱已飞快道,“就这样说定啦!你赶紧过来,五楼玫瑰包厢。”
  她看了眼已被丁小岱不由分说挂断的电话,摇摇头,只得打转方向盘改道往金壁王朝开去,该刹那她对丁小岱无比钦佩,那种大无畏蒙头往前冲的勇敢,弥足珍贵得也只有纯洁的年轻人才会拥有。
  走进金壁王朝时不期然和一个人打了照面。
  潘维宁见到她也是明显一怔,马上就走了过来,“好久不见。”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举步便走。
  “嘿,嘿!”他快速拦下她,“不能聊两句吗?”
  “不可以。”她礼貌而简短地答,说着就要越过他。
  他一把扣住她手臂,“我不明白,你既然可以不计前嫌为郭如谦和杜心同另谋出路,为什么独独对我有所介怀?”
  “因为他们不曾在我面前扮演仁义,但你不同。”却是以感情为幌子行欺骗之实,虽然只是短短一面,但他让她相信过他,温暖想了一想,“我平生最不想经历的事,就是信任破灭。”
  潘维宁沉默,松手放开她,“对不起。”
  “我接受,不过还是请你别送花了,我们永远也不会成为朋友。”
  潘维宁无言看着她走远,直到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看上去温雅随和的女子原来外柔内刚,她隐藏在知性外表下的内心世界仿佛单纯得黑白分明,在必要的时候性子比谁都烈。
  温暖搭乘电梯上五楼,心想都过去了,再怎么诡谲百变都好,到最后也不过云淡风轻,往事无非都是如此,到了某年某日,一件件划上句点。
  出了电梯她折往洗手间,可能因为晚饭没吃的缘故,胃腹有些不舒服,漱过了口,洗完了脸,吹干了手,人在化妆间的椅子上坐下来,静静地独自待着。
  直到手机又响,丁小岱催促说都到了就只等她,挂了电话她不得不起身,对着镜子裂裂嘴,自言自语道,“笑得真丑。”话一出忍不住又笑了笑,拿起包出去。
  才将一条腿跨出拐角便瞥见长廊的另一头走来两道翩翩身影,条件反射地她迅即缩了回去,背靠着墙壁,几乎出了一身冷汗。
  该死的丁小岱!居然没告诉她占南弦和薄一心会来,幸亏她来了洗手间,否则毫无心理准备下在包厢里迎头碰上,到时要多难堪就有多难堪,周一回公司非把那小家伙从六十六楼扔下去不可!
  等了足足有十分钟,确定竖直的双耳再听不见任何细微声响,她悄悄往外窥望。
  占南弦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的指间夹着点燃的烟,正倚在房门紧闭的包厢门口,见她探出一点点头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后收回眸光,唇线微张,呼出透明薄絮似的烟气。
  不料被逮个正着,强按下内心的慌乱和失措,她硬着头皮走出去,停步在他跟前,笑了笑道,“占总。”
  微微呼出一口薄烟,他不说话。
  空腹加上刚才被吓一跳,紧张的神经缓和下来后胃内疼痛变得明显,她不自觉捂了捂。
  看她一眼,他淡声问,“晚饭吃的什么?”
  她过了一会才答,“没吃。”
  走廊里安静得不闻人声,只有一两盏水晶壁灯将两人的影子叠映在墙,浅浅橙光落在她如玉的脸,从精致额头沿眉心而下,娇俏鼻梁和着潋滟唇色半暗半明,长睫每眨一眨便在眼底下颤出浓密阴影。那模样,十分惹人惜怜。
  他夹烟的掌心忍不住贴上她的颊,她侧了侧头,让自己脱离他的气息,感觉到胃部一抽,不自觉皱了皱眉。
  他收回落空的手,目光落在她轻抿的唇,微有薄责,“胃痛?”
  心口忽然毫无来由地一酸,她原本垂视他胸前的水色眸光抬了起来,随着这个动作而微微扬起的下巴象是无声勾逗,记忆中的滋味在胸腹一荡,他的唇由着大脑指令就那样贴向她的樱瓣,她挣扎,顷即被他压在墙上动弹不得,一手迅速插入丝般鬓间捧住她的脸,他强硬地逼迫她迎承自己的渴切。
  碾转吮过她每一寸柔媚唇泽,灵巧滚烫的舌以极大耐心将她紧闭的皓齿诱开一线,下一瞬全然进占,令她在他霸道的狂热下逸出呻吟。
  当似满足似咏叹的轻浅嘤咛传入自己耳中,即刻化为汹涌的羞耻充斥于心,她奋然挣开他怀抱,力度之大差点使自己受伤。想也没想她几乎是小跑着离开。
  

  (3)

  温暖没有走出太远,下到一楼又见到潘维宁,他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和调酒师聊着什么,她似急不可待逃命般的匆忙令他再度微讶,转眼看见在她身后不远大步跟上来的占南弦,心念乍掠,他起身走进一前一后的两人中间,挡在了占南弦面前。
  温暖在几步后刹住双腿,微愕回首,看着两人。
  占南弦神色不变,浅淡地勾了勾唇,“借光。”
  潘维宁眯眼一笑,“占总不是去了巴黎试婚纱?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一心不喜欢巴黎的款式,我们打算过段时间再去米兰看一看。”
  温暖转身想走,占南弦即时伸手抓向她手腕。
  同一瞬间潘维宁袭向他横在半空的手臂,他骤然抬高避开潘维宁的攻击,温暖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疾扯入怀,一股柔力使她双肩闪电般一百八十度大转,她挡在了他身前面向着潘维宁硬生生收在她鼻尖前一寸的拳。
  潘维宁又惊又怒,“你算什么男人!”
  占南弦唇弧若灿,似赞还讥,“你还真是个男人。”
  轻描淡写的一句说话不知为何却让潘维宁即时哑口,当场回不了嘴,眼睁睁看着他将温暖强行拖出门去。
  将她塞入跑车,疾驶上路后占南弦拨打手机,“一心?我离开一下,晚点回来接你。”
  挂了电话他冷冷开口,“你习惯性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好一会温暖才反应过来是对她而说,“什么耳边风?”
  车窗外路况还算熟悉,虽然不知他会带她去哪里,但似乎不是打算卖掉,她也就安静地坐在位置里。
  “我有没有叫过你离潘维宁远一点?”
  她即时反驳,“我从来没有离他近过。”
  他一噎,“除了顶嘴你还会什么?”
  “我是不会什么,尤其不会拉女人到身前帮自己挡拳头。”
  他嗤笑出声,“只有神志不清的白痴才会为了女人争风吃醋在公众场合大打出手。”
  “哎,我忘了阁下是出了名的人面兽心——不好意思,说错了,是冷面智心。”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忍气回腹,一只手肘搁在车窗外,脸微别过去,唇边慢慢弯出一抹浅莞,还以为她真的修炼成金刚不坏之身再也没有火性,原来也不过只要身体虚软意志薄弱就会跟从前一样容易被撩起。
  仿佛从心底最深处渗上来一丝愉悦,柔和了他极其俊美的五官,神色自如中似笑还含,神情引人致命,大概任何一个女人见了此时此际的他都会抵挡不住那异样魅力,直看得温暖心内柔肠微微百转,怔怔然移不开视线。

====

  车子回到浅宇,却是驶入附楼的地下二层,她奇怪,忍不住问,“周末餐厅不开吧?”而且现在都几点了?就算是平常也早已下班。
  “餐厅不开还有私人厨房。”看她不动,他翘唇,“胃不痛了?”
  “再痛我也不敢上去。”
  她淡掠他一眼,免得到时候又一顶意图勾引占大总裁的帽子盖下来,那么大的罪名她一个小小的秘书担当不起。
  他砰声甩上车门,径直走向电梯,头也不回抛下一句,“温暖,你最好别在此时此刻和我恃宠生娇。”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咬了咬唇,站在原地进退维谷。
  站在电梯前,他侧首看来,“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自己走过来,二是我过去扒了你的裙子打一顿你再自己走过来。”
  她被逗得想笑,死死忍住才没有破功,终于慢腾腾地挪步过去。
  到了六十六楼,刚出电梯他的手机响起,随口和她道,“开门。”
  她一怔,他已走到窗边讲电话,她望向电子密码锁,迟疑了一下,抬手按下零九零九,听到轻微的一声咔嗒,她试试推去,门扇应手而开,门后视野非常开阔,感觉上象一眼望不到尽头。
  仔细一看才明白那奇特感原来来自于设计,舒适空间内没有任何作间隔用的白墙,不管是电视墙,客厅,书房还是餐厅和厨房,全是以幻彩璀璨的琉璃砖艺术造型巧妙地分隔出完整区域,半开放式的卧室里一张大床依着玻璃幕墙放置,入门瞬间视线穿透玻幕溶入夜空,灯亮后玻幕如镜,更把房中一切原形折射使空间放大不止一倍,影影幢幢使人觉得看不到尽头。
  占南弦给她冲了一杯热巧克力,“先暖暖胃,我给你做蛋炒饭。”
  茶几上随意摆着报纸和电视遥控器,书房里隐约可见手提电源线接口的萤萤蓝光,许多细节显示这间套房并非闲置,而是有着人烟气息,她想问他是不是住在这里,话到嘴边又觉得问题过于私人唐突,终于还是没有出口。
  几分钟后他端着炒饭出来,因为空腹过度,她也没有多吃,只六七分饱便放下了匙子,趁他在沙发上看报纸,她端着饮品随意参观,走进书房时她傻了眼。
  靠墙一字排开顶天立地的银色金属架上,看上去约有几千张CD。
  她随手抽出,风居住的街道,再一张,Yanni的If I could tell you,如我可告诉你,隔几格见到喜多郎的Matsuri,太鼓,然后是法语的Indescribable night,夜色迷离,轻悄如丝的吟然。再来是Pacific Moon和平之月的所有专辑。那首Bamboo Dance,竹之舞,水珠一滴一滴落在湖里的清音出尘入心,还有Exodus,出埃及记,听过的人都知道弹奏者马克西姆的传说,在战火纷飞中,被困在地窖里他仍坚持每天练琴七小时。
  梭巡的眼光落在一个名字上,郑源,她慢慢抽出CD,专辑名爱过的人。
  “这张专辑不错。”背后传来低低的说话。
  她随口问,“哪首最好听?”
  “为爱停留。”顿了顿,“不过,我常听的是……曾经爱过你。”
  在他看不见的胸前,她的指尖微微一颤,轻轻打开透明盒子,拿出歌词,找到曾经爱过你,入目便见几行字句。
  傻傻的想了很久,却依然想不出分开的理由,你走的时候用沉默代替了分手。
  是你太残忍还是我太认真,如果爱情可以瞬间忘记,我又何苦那么的爱你。
  她慌忙叠好放回原位,转身时却撞入他已等候许久的胸膛,浅浅的呼吸拂在她耳际,一声惆怅的低喃轻得她几乎听不见,“为什么?”
  她屈起手臂抵在两人之间,别开头不敢看他。
  “告诉我,为什么?”
  她静默,然后声音和发丝一齐低了下去,“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
  “只除非是你亲口告诉我,否则在我心里,当年永远是个解不开的谜。”
  “现在谈这些还有意义吗?”都已经事过境迁,两人的身份也早已不同往日。
  “至今我还是想不通,到底什么原因让你当初那么残忍,是别人比我更重要?还是你对我的感情不够深?告诉我哪个才是答案。”
  “你别这样……”
  “你还希望我能怎么样?”
  他话声中的挫败和一抹自嘲的浅讥让她变得异常难过,她艰难道,“对不起,当初是我的错,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一定不会那么做,这十年里无时无刻我宁愿死的是我,而不是……如果可以回头,如果可以重来,如果一切的一切可以补救,就算让我剜肉剔骨万劫不复地去换我也愿意……”
  她知道自己错了,只是他不知道……这些年来她背负的是什么。
  沉默半响,他嗓音轻柔,“已经太迟,我不会原谅你,永不。”
  眼内迅速凝起雾汽,她侧首,他的唇在她嘴角擦过。
  “所以我也从来没想过请你原谅。”她说。
  “是啊,你从来不想……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不想,什么都不做,一切才会发展到今天?”
  努力驱散眼里的薄雾,她轻轻笑了笑,“那你想我怎么做?你说,只要我能做得到,不管怎么样我都答应你。”
  他便是要想她的命都没关系,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真的?”
  “是。”
  他解她的衬衣扣子,“那就先把你自己给我。”
  她无措,抓紧他的手,“不包括这个。”
  “不包括?那告诉我,除了你自己你还能用什么来还我?”
  她抬起水眸,“我不打算还你,我欠你的根本还不了,所以这一世里不打算还了。”
  他凝视她良久,“可以这么无赖吗?”
  忽然想起朱临路说的周芷若和张无忌,她脱口而出,“不如我答应你三件事,好不好?”
  “玩什么把戏。”他凝视她,见她神色认真,他笑了笑,“好吧,那么第一件,我再次和你强调,绝不能和潘维宁来往,别问为什么,只要按我的话去做。”
  “好。”
  “第二件,去和朱临路分手。”
  她哑了哑口,懊恼道,“你不能这样。”
  “我能。”
  他强硬的口气将她惹出了一丝脾气,“那你是不是也会和薄一心分手?”
  唇线一弯,他笑得极诡魅,“是你欠我,我有欠你吗?”
  她坚持,“别的都可以答应你,这点不行。”
  “我警告你别再为了任何人尤其是他和我不欢而散。”
  “南弦!”
  他不为所动地看看表,“他们应该快结束了,我送你回去拿车子。”
  “走吧。”她长舒口气。
  他却忽然将她按定在原地,在她的猝不及防中吻将下来,有些迫切还有些狂热,长久,将她紧紧抱在怀内,他轻声低喃,“想我吗?”
  额头抵着他的心口,她想说,每一天,十年来每一天都在思念,然而肺腑内酸意泛滥,满盈得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4)

  丁小岱照旧半个身子趴在温暖的桌面。
  “温姐姐!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还把手机关了!”
  温暖白她一眼,“我去了,只是在门口见到不想见的人,所以没进去,这次你死定了。”
  “不关我事的!我也不知道占老大和那个女人会来!我去到之后听到高经理在讲电话,好象告诉谁我们的位置,我还以为他有别的朋友要来,根本没想到会是神出鬼没的占老大,报纸不是说他们在巴黎吗?谁想到已经回来了嘛!”
  “不管,你给我好好打完这叠文件,再过一百年也别想下去见管惕。”
  “一百年?!我不活了,你掐死我吧!”丁小岱大声呻吟中听到电梯声响,一转头看见管惕,她和温暖咬耳朵,“哈哈哈,你人算不如天算,就连老天都不耻你的诡计而被我的痴情打动。”
  温暖掩嘴,对管惕扬声道,“你以前见过花痴吗?”
  丁小岱即时吓傻,手在桌子底下死命掐她的腿。
  管惕嘿嘿一笑,“小温妹妹,谁是花痴?”
  温暖指指丁小岱,“她——哎哟——花痴占总。”暗暗揉了揉大腿,小妮子下手还真狠。
  丁小岱涨红了脸,讪讪地对上管惕玩味的目光,“温姐姐开我玩笑的,我才没有花痴占老大。”
  温暖接口,“啊哈,不是占总那就是别人咯?难道——唔,唔唔——”
  一只手紧紧掩着她的嘴不再让她说话。
  管惕身子一低,挨着丁小岱一起趴在桌面,大眼对上温暖的大眼,“小温妹妹,坦白讲我觉得你比较花痴占美男哦。”
  温暖瞪圆了眼。
  管惕朝她的手提努努嘴,“屏保密码一三九九,小温妹妹想和谁一生久久?”
  丁小岱好奇问,“什么一生久久?”
  管惕拿文件拍拍她的脑袋,“占美男的生日是一月三号,你家温姐姐的生日是九月九号,你说还有什么一生久久?”
  温暖倏然脸红,马上起身离座,冷哼出声,“有本事管惕你搬到六十六楼来办公,我看你能保这丫头几回。”
  “哇!哇哇哇!”丁小岱赶紧端起资料追过去,一边回头对笑着跟上来的管惕做鬼脸,一边叫道,“好姐姐!你别迁怒啊,不关我事呢!哈哈哈,花痴无罪!小妹无辜!喔耶!”
  坐在沙发里的占南弦和高访在温暖推开门的那一刹听到了丁小岱的叫声,高访笑起来,“什么无罪无辜的?”
  丁小岱把文件放下,吐了吐舌头,“没什么。对了,高经理,你以后会和谁一生久久?”
  管惕噗嗤一笑,温暖一张清颜全部嫣红,含羞带恨地瞪着丁小岱。占南弦微微别开脸,长睫轻颤。
  只有高访明白不过来,“什么一生——”
  “好了,开会吧。”
  占南弦打断他,眸光掠过温暖时唇边忍不住又现浅莞,他从桌面拿起一份文件,“昨天晚上大华电信的杨文中约我吃饭,大华计划在下半年进行业务系统改造,这个工程对他们很重要,杨文中的意思是希望我们参与进去。”
  高访奇道,“这个案子大华在年初就已经报批备案,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迟迟没有提进日程,业内都知道大华电信是代中关系很铁的老客户,我本来以为代中会是他们内定的合作人,所以也没去跟这个案子,为什么现在杨文中会来找我们?”
  “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既然主动找上来,我没有理由不分一杯羹。”
  见温暖始终低着头,顿了顿,他问,“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她犹豫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口,“一定要针对代中吗?”
  他唇边的莞尔悄然隐去,“你第一天进浅宇?”
  “我只是觉得这不是做生意的正确手法。”
  他淡声道,“别这么轻易下你的定论,正确与否看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你如果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参与这个案子。”
  高访和管惕面面相觑。
  温暖把手中的文件放回桌面,“好的,我本来经验也不足。”
  在她站起前占南弦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定睛看了她十秒,他原本冷沉的说话声变得异样轻柔,“你想清楚了?”
  她低头看向他,好一会,声线平静,“这段时间我们已经抢了代中不少生意,就算你对他们有什么不满,也应该可以消气了,又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呢?”
  他冷嗤一声,“就凭你这句话,我保证代中会死无全尸。”
  潜藏了千年的情绪终于被他的强硬从黑暗的最底处勾出一丝几丝来,她想收回手,然而细微的挣扎始终被他钳紧的手掌所消弭,她抿唇,凝声道,“你放开我。”
  那一点硬碰硬的抵触将他的脾气真正惹了起来,手无情地一甩,她即时跌躺在沙发里,他倏然压下身来,全然不顾房内瞬间的安静,在场人事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鸷冷眸光如出鞘冰刃,他森寒地擒着她双眼,“我昨天才和你说过什么?这么快你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她以手死死抵着他的胸膛,无处着力的腰腹和长腿却躲不过他矫岸压紧的身躯,原本便微弱的抗拒终究转成了羞躁和沮丧,“你快起来!”
  眼底尽收了她的无措,两簇冰凌一样的寒眸半响之后才稍稍化淡。
  他起身的同时执着她的腕将她也牵了起来,若无其事地对作声不得的高访和管惕勾了勾唇,“不好意思,请给我们几分钟。”
  尴尬异常的两人快速退出火拼现场,把门紧紧关上。
  占南弦走回办公桌后,眸光含讥带诮,“我想有件事还是告诉你的好。”
  “你说。”
  “有人见到朱临路在澳门和一个女孩子出双入对。”
  她笑了笑,“他的女朋友一向很多。”
  “这个可能不太一样。”
  她合上眼,轻轻呼了口气,睁开来,不再回避他,“谢谢你,我知道了。”
  他唇一勾,“不客气。”
  “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
  “哦?”他没什么兴致地应了声,低头打开公文。
  “如果你没意见的话,我想提出辞呈。”
  才刚打开的公文被缓缓合上,推到一边,他抬首迎上她沉寂无波的视线,“关于大华的案子,我本来还打算留半边饼给代中,既然你辞职,倒方便了我,僧面佛面都不用看了。”
  她微笑,“那我先提前祝占总马到功成,浅宇生意蒸蒸日上。”
  他也笑,“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大华的这次系统改造包括硬体设备更新,由于杨文中和温柔有点私交,所以他们原定全部硬体向新加坡一家全球销量第五的公司采购 ——那家新加坡公司和温柔有点渊源,不过同样的配置其实我可以和No. one合作拿到更好的折扣供应给他们,所以还拜托你和温柔说一声,这次我要抱歉了。”
  温暖惊异地咬了咬唇,禁不住薄有恨意,性子却十分倔强,“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话带到。”
  说完便想转身,却见一道蓝光疾闪,她惊在原地,骤然间无数纸张在空中飞舞,那本被占南弦掷来的硬皮蓝色文件夹在她肩外一尺处跌落地面,发出砰地一声响。
  两人隔着飘悠悠的纸张含怨而视。
  他率先开了口,语锋比先前更冰冷也更轻柔,“代中我是毁定了,至于你,自求多福。”
  白纸还没落到地面,她已一声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第九章 冷战,伤离
  (1)

  张端妍被临时调上六十六楼协助大华电信的案子,潘维宁也终于停止了送花。
  占南弦和温暖表面上若无其事各有各忙,偶尔狭路相逢时她一如既往低眉顺眼地叫声“占总”,而占南弦也和往常一样,微微对她颔一颔首,之后两人擦身而过,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是细心的丁小岱很快发现,占南弦有什么事会只打张端妍的内线,再也不找温暖,而温暖有什么事也只会叫她这个小妹跑腿,再也不去敲总裁办公室的门,三番四次下来她终于可以确定,一三和九九正在冷战。
  意识到形势不对,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成为炮灰,她马上变得乖觉,再也不敢随便嬉皮笑脸。
  唯一不明就里的是被无端拉入战圈的张端妍,眼见总裁什么事都吩咐自己去办,几乎架空温暖把她晾得和花瓶相差无几,内心暗暗惊奇不知道温暖怎么得罪了老板之余,不免还有着隐隐约约的欣喜。
  然而让她迷惑不解的是,那两人似乎已经到了不说话的地步,明明谁都不看谁一眼,可是占南弦也不说炒了温暖或把她调离,温暖也不说辞职,每日间就那样僵持着,仿佛这里不是公司,他们也不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
  眨眼又到周五,半忙半闲中忽然有客人到来。
  张端妍连忙起身,丁小岱迟疑了一下,虽然有点不情不愿,也还是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惟独整张脸趴在桌上假寐的温暖头也不抬,让频频回顾的丁小岱直想搓一个纸团丢她。
  “薄小姐。”张端妍忙不迭问好,“总裁正在办公室里,你想喝点什么?我去泡给你。”
  薄一心笑笑,“谢谢你,给我来杯咖啡好吗?”走过温暖桌边时,目光经意不经意地从她趴伏的身子上一掠而过,意思意思地敲了敲占南弦办公室的门,不待应声她已直接推开进去。
  办公桌后的占南弦抬头看见她,浅笑着放下手边工作,“今天没通告?”
  薄一心懒懒地坐到沙发里,“不想去。”
  “身体不舒服?”
  “没有,只是觉得没精神。”
  “医生说了前三个月要特别当心,我看你还是休息一段时间。”
  薄一心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面上隐隐含笑,“你说叫什么名字好?”
  门声响,张端妍端着咖啡进来,那一瞬占南弦的眸光往外扫去,秘书桌的座位里空无人影,收回目光他对薄一心皱了皱眉,“怎么还喝这个?”
  浅浅啜饮一口,薄一心放下咖啡,“习惯了,改不了。”说着瞥他一眼,“你不也是一样?”
  占南弦微微一笑,不说话。
  “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你。”
  “很多人都这么说。”
  “代中的事,你还就能不动声色到现在。”在她面前始终只字不提。
  “小事一桩,何必挂齿?”
  她微讽,“连温暖也觉得是小事?”
  占南弦浅笑,“看上去她是。”
  薄一心怔了怔,好半响不说话,又过了会,才轻叹口气。
  “以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深爱她,现在终于有点想通了,你和她,你们两个人的眼里只看到对方,心里只容着对方,除对方以外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是不是这样?”
  “谁说的?你肚子里的孩子对我就很重要。”
  “是啊。”薄一心失笑,“重要到你要娶我,也算是不容易了。”
  她定睛看向已微笑着低头工作的他。
  一个即使丢了几亿的大单也满不在乎,一个即使遭到致命的陷害也毫无所谓,他们仅仅只要对方还在自己身边,尤其在经历过漫长的分离之后,变得更是格外珍惜……
  到底怎么样的感情,才会达到灵魂如此相缱相属?纠结成一体再也拆不开,也容不得外人进来。
  端起咖啡又饮一小口,她唤,“南弦。”
  “恩?”他抬头。
  “我后来想了很久,那天你回来吃晚饭,明知道维宁第二天会来,为什么那么巧——你刚好就忘了把方案带走,而由它随意地放在书桌上?”
  占南弦勾了勾唇,浅笑带上一丝谜样,“朱临路曾送过我一笔冷氏的生意,我怎么样也得表一下谢意。”
  他很诚心地回送了代中一枚定时炸弹。
  薄一心叹口气,“我们都自动自觉地跳进了你的圈套是不是?”
  “潘维宁既然敢追你,早该有心理准备会被潘家扫地出门,至于朱临路,既然温暖不肯和他分开,那就只好由我亲自动手。”他看向她,唇角弯得极高,隐不去一抹揶揄,“不过,我倒没想到你会参与进来。”
  

  (2)

  星期六温暖照旧关在书房里作画,中午时温柔再度率性而至。
  她道,“我来下面条,你今天将就一下。”
  “出去吃吧。”
  她摇头,“很快的。”
  温柔跟着她进厨房,“你真的应该出去走走,认识一些新的朋友。”
  “你知道我喜欢待在家。”
  温柔不悦,“才二十五岁生活就已经象一潭死水,难道你打算一直活到五十岁都一成不变?”
  她按住温暖打开冰箱门的手,“跟我来!”把她硬拉出去后甩上门,在电梯到时把她急急推了进去。
  温暖看看自己,披头散发,领口大开到露出黑色内衣肩带的居家棉恤,牛仔短裤和休闲拖鞋,穿成这样出去认识新朋友?叫她去和十五至十八岁的学生混成一团应该勉强还可以,如果他们也算温柔所说的新朋友。
  温柔笑,“有什么关系,你穿这样保证回头率比穿套装高。”
  她万般无奈,“你还不如保证一会别有人和我说衣冠不整恕不接待。”
  温柔把她带去喝下午茶,才落坐她已经看见温柔拿出手机打开,温柔一直是个忙人,忙的意思是她的电话十分之多,多的意思是温暖不得不和她约定,在她家时请温柔关上尊机。
  开机几分钟内已进来三个电话,温柔自顾自讲,她也就自顾自吃。
  随着在附近购物的人逐渐进来午休,餐厅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温柔又有电话进,不知道是太吵还是对方信号不好,她喂喂几声后起身去寻一处安静的地方。
  温暖吃饱喝足,闲得无聊,等着等着却老半天也不见温柔回来,她放眼看向四周,远远近近不见她人影,只看到侍应生向自己走来。
  “请问是温暖小姐吗?”他问。
  “我是,什么事?”
  “刚才一位温小姐说她有急事先走了,让我来告诉你一声。”
  温暖即时从座位上跳起来,按下心中恐惧,问,“帐单付了没?”
  “她已经付过了。”她稍为安心,“谢谢。”
  这就是为什么她很少和温柔出来吃饭的原因,十次里总有八次温柔会中途抛下她而去,只是那些时候都不过是她独自一人食之无味,远没有这次这么惨——
  她身上一无所有,没有钱包钥匙电话。
  借餐厅电话拨温柔手机,却一直是忙音,再拨给朱临路,不在服务区。
  她努力回想还有没有哪个人的电话是她记得的,高访管惕丁小岱杜心同……
  一刻钟后她不得不接受一个让人吐血的事实,她有限相熟的几个人的联络方式,全都记录在电子手帐里。
  温柔的手机在半小时内始终忙音,到最后变成了关机,她只好放弃离去。
  仿古地砖拼出各种花卉图案的步行街上人来人往,巨幅玻璃橱窗里琳琅满目,不是摆放着以各式姿态穿上当季最潮流服饰的模特,就是陈列着价格面议的三克拉晶莹裸钻。
  人行道的铁栅栏外,最新款的跑车和最古老的公共交通一同被堵在红灯路口,横马路两边有几丛叫不出名字的矮树,沿街商铺上方密密挂着形形色色的招牌,或大或小一块紧挨一块,广告语有的华丽有的直白。
  这就是她所生活的城市么?为什么看上去象在异域。
  所有一切对她而言都很不熟悉,陌生得甚至让她觉得有一丝新奇,直到此刻才知道温柔的说话多么正确,她真的已经很久没再出来,习惯了在自己的生活里一成不变,对外界已经忽略到了漠不关心,全无意识外面的天地是如何地日新月异。
  狭窄街上越来越扰攘,走到路的尽头她终于松了口气。
  眼前是个开阔却充满人潮的广场,大型商厦前有着三层高的音乐喷泉,在水池边的大理石阶上坐下,她想她迷路了,不知道这是哪里,然后开始发呆,如果再找不到温柔今晚她会无处可归。
  “温……暖?”
  一把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她身后试探性地响起,她回过头去,只见几步外站着一位五十岁左右衣着端庄素爽的妇人,带笑的面容依稀熟悉,她整个愣住,“占——妈妈?!”
  “我看了你很久,还怕认错人呢。”占南弦的母亲周湘苓高兴地走上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啊,看上去一点也没变。”
  “好久不见了,占妈妈。”从心底里觉得欣喜,她几乎是笑容满面,和占南弦分手前她常常去他家玩,周湘苓一直很喜欢她,分手之后她去了英国,从此再也没有联系,两人已经很多很多年没见。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周湘苓问。
  温暖正待回答,一把声音已在她背后响起。
  “妈,你怎么跑来了这里?我到处找你。”
  熟悉嗓音将那日如冷刃一样冻伤人的说辞带上心头,她不再说话,也不敢回头,正以为他没有认出她,下一刻肩头却被人大力拧了过去,她痛呼出声,对上他怔然微变的脸。
  “妈,你去车里等我。”他说,声音冷沉。
  周湘苓看看他,再看看温暖,迟疑地站起。
  看出母亲的狐疑和不安,难得地占南弦脸上露出微笑,一只手搂上温暖的肩头轻轻拥了拥,柔声对周湘苓道,“我们有些话要说。”
  “哦,好。” 周湘苓笑着走了开去。
  他面上笑容迅速冷却,收回手后眸光从她的脸一路往下,停在她露在拖鞋外的小小脚趾上,一句话也没有,转身便离去。
  他与她之间,似乎确然,已是无话可说。
  

  (3)

  温暖盘腿坐在石阶上,脑里有两个问号象丝一样缠绕不去。
  他那警戒的神色仿佛在说不希望见到她和他的母亲待在一起,可是,为什么他又会刻意搂着她,以一点点亲密的动作向他母亲演戏?这两种举动矛盾得无法解释。
  垂首以指沾起池水,她在黑色大理石上划出一道柔美弧线,然后再一道。
  太阳在高楼的缝隙中逐渐西斜,天际出现一抹紫霞。暮色逐渐暗淡,继而华灯初上。
  大理石上已经一片湿漉,面前再没一点干的地方,周遭似乎人来人往,她没有过多在意,只是一直沾起池中的水,凭感觉在全湿石面一弧一弧画着已看不出来的眼形。
  “你穿成这个鬼样子就为了在这里鬼画符?”忽然有人讥讽。
  她快速向侧后方回头,垂得太久的脑袋骤然晕旋,只觉腰腿一软整个人重力失衡往池中栽下,在头脸全然没入水中的一瞬间,她真正见识到了占南弦的绝情。
  他原只需伸手略为定一定她的肩头,她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但不,他没有救她,那美到极致的星芒闪过与他全然无关的冷光,他就那样一脸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几乎是恶意地看着她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当她从池水中狼狈不堪地爬起时已是全身湿透,惹来路人瞩目。
  一分钟后她终于放弃寻找不知跌在何处的拖鞋,赤脚走到马路上,招手想拦计程车,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没有家门钥匙,甚至没有钱付车资,不过这些问题都可以等她无赖地上了车之后再去考虑。
  终于有空车驶到面前,她拉开车门,下一瞬它却被人一甩而上,司机骂了一声娘后把车驶走。
  她沉默,水珠沿着湿成团状的长发和贴身衣物滴落在路面。
  不久,又有一辆车停了下来,她回过头,平静地道,“让我走吧。”
  占南弦斜翘唇角,“我好奇你这样能去哪里。”
  他之所以重新回来,就是为了想观赏她无处可去的窘状?
  温暖淡笑,这个城市这么大,哪怕是回公寓的大厦管理处借一宿门房,世上终归应有可以容她落脚的地方。
  她伸手去开车门,内心正要感谢他没有再甩上,不料他已紧随她身后钻进了车里。
  “你的高傲什么时候才会改一改?”狭窄空间内响起他的冷问。就是这样?宁愿流落街头也绝不向他求助?
  “你的标准呢,又什么时候才能够清晰一点?”
  “你什么意思?”
  “郭如谦和杜心同的事,你怪我没有向你开口,那代中的……我开口了吧?”结果如何?她差点没被他在心口砸出一个大洞。
  占南弦微微一嗤,“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天真还是该说你愚蠢,你怎么就能肯定,朱临路想要你充当他的代言人?”
  她侧头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你何不去问你的心上人?”
  “如果你肯把电话借给我打去问他,我会感激得马上涕零。”
  占南弦的薄唇微抿起来。
  她知道,通常这种时候朱临路都想直接掐死她。亟需清洗身上令人难受至极的湿濡,再顾不得那么多,她伸手进他外套内取来电话,第一千一百次拨打温柔的号码。
  谢天谢地,这次终于接通,一片嘈杂中听到温柔道,“占南弦?”
  “是我,温暖!你马上来我家,我没钥匙进不了门。”
  “天!”温柔似乎张嘴结舌,“我人在新加坡,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温暖呆住,如果可以,她发誓这辈子都不想再理那个人。
  什么都不再说她直接挂断,改拨朱临路的号码,仍然不在服务区,她沮丧得——希望下一刻可以发生车祸——或许这样能赖到一位苦主先救她渡过难关。
  她慢慢地把电话还给占南弦,他完全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不,他凉淡的冷星眸子里没有一丝仁慈,那微弯唇角更是带上刻意的嘲讽,意思十分明显,她根本不用痴心妄想他会主动伸出援手。
  只除非——
  他在等她向他开口。
  他要她臣服,他要她自己说,他要她主动要求,他要她撤下所有的脾气和骄傲拜倒在他的休闲裤前。
  两相僵持中他的手机响起,接通听到对方的声音,他忍不住微微一笑,“恩……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不久车子驶到目的地,司机说,“小姐,到了。”
  温暖不出声。
  占南弦的唇角弯得更甚,“你还不付钱下车?”
  “我能不能——先预支一个月薪水?”
  “当然。”他说。
  她叹气,怎么可能这么好说话,“条件是什么?”
  “和朱临路分手。”
  就知道还不如发生车祸的好,她心想。
  车前厢里的司机已经不耐烦了,“你们到底下不下?”
  “稍安毋躁。”占南弦不紧不慢地道,“这位小姐会付你双倍车资。”
  司机马上不再出声,从观后镜里看了他们一眼。
  被逼到悬崖边的温暖无计可施,只能作最后尝试,“能不能破例一次,给我一个讨价还价的机会?”
  “如果你的还价能让我感兴趣。”
  她蹙眉,什么能让他感兴趣呢,改天还他三倍的钱?可她知道十倍他也不会感兴趣,又或老套一点以身相许?可他们占总身边已有一位相伴十年的固定女友,怎好插足他人感情?
  想来想去她还是想不出,贫乏如她有什么可能是他感兴趣的。
  罢罢罢,她什么也不说,再度伸手进他外套擅自取出钱包,拿了丰厚钞票递给司机后把钱包塞回他口袋。
  “当我欠你一次。”她身手去开车门。
  他一把拽住她手臂,明白地告诉转回头的她,“别人可以,你不行。”
  她疲惫不堪,“你到底想怎么样呢?”真要绝到不留一点余地么?
  他眸里冷星闪动,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此刻也无心揣测,她真的很累,很累很累。
  他转头对司机道,“去洛阳道一号。”
  “不!”她即刻反对,“我要住酒店。”
  他一怔,“你闹什么别扭?”
  她别过脸望向玻璃窗外,“我想住酒店。”
  他将她拉回身来,“看着我。”
  眼内全是薄雾,她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人已经很烦,很累,很难受,很委屈,想尖叫,想洗澡,想摆脱他,她只想回自己的家,想独自待着……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逼她。
  他思索了一下,侧头盯着她,“你以为我住在那?”
  再度无所遁形的感觉让她觉得异常羞辱,是,她是没兴趣去朝见与他共栖一宿的女友,那又怎样?
  她咬紧唇甩开他,然伸出的手还来不及握上车把已听到他道,“洛阳道一号,三倍价钱。”
  喀声轻响车门被锁上,车子飚了出去。
  被冲力弹回原位,她已强忍许久的眼泪,终于一滴一滴落下在他面前。
  

  (4)

  当车子驶上山顶时温暖才想起,外头盛传占南弦偕其女友的住所是洛岩道,而不是现在他们所走的洛阳道,心里不知不觉悄悄松了口气,人也渐渐安静下来。
  出租车驶进花木葱茏掩映着的银色金属大门后往里继续开了一刻钟,随着车子的驶过,幽幽路灯下修饰精美的园林景致,转眼开阔的大片绿茵草地,远处繁盛的花园,高低衔吐的露天游池,以及网球场和直升机降落坪,全部一一纳进她越来越惊异的眼底。
  从不知道本市竟有这样一处绝对可评上十大豪宅却低调到完全没有被媒体披露的宅所。
  车子停在一幢庞大而宁静的五层高主宅前,月白色大门上精致镌刻着西式宫廷风格的花卉图案,各个细部镶嵌有华贵宝石,而占南弦握上的门把她前几天才在杂志上看到过,那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指纹鉴别仪。
  门扇打开,她满怀疑惑地跟随他进去,不知道这到底是哪里。
  大厅里有人转过头来,对她狼狈的样子惊讶不已,“小暖你怎么了?”
  她无法控制地张圆了嘴,“占——妈妈?!”
  震撼无比的她愕然转头望向身边的占南弦,他淡淡地弯了弯唇角,“这是我家。”对侍立一旁的佣人道,“欢姐,带她去浴室。”看也不看她一眼,他径直走到沙发边上搂着母亲坐下。
  温暖仍反应不过来这难以消化的信息,脚下如踩在云端雾里,一丝丝茫然地随着欢姐上楼去。
  从光鉴照人的大理石地面到以毛皮,水晶和罕见冷色金属制成的各式家具,镶嵌着各类珍贵宝石的大小摆设以及墙上色彩奇特的壁画,无不尊贵而时尚,揉合了纤巧和华美,而明明是安逸优雅的风格,却又和谐地在层次间透出迷幻与强烈的诱惑,每一处最细微的地方,都在传递着一种独特的张力和美感。
  仿佛,仿佛是……她记忆中似曾熟悉的出奇品味……
  推开浴室的门,门边银泽幽然的开关是控制挪威Nexans地坪加热系统之用,放眼望去过百坪的阔落空间内,不知从欧洲还是南美进口的全白大理石洗手台和地面。正中央是意大利Teuco下沉式超音波按摩浴池,旁边一角有德国Hansgrohe淋浴组合,室内到处皆是Cappellini对细节的追求堪与最珍贵珠宝媲美的各式橡木家居、精致饰物和浴室用品。
  温暖把自己从头到脚泡在仿海洋之色的浅蓝清澈水里,连同眉毛和每一根漂浮的发丝,下坠,沉没,直至无法呼吸,才潜出水面大口喘息。
  心神恍惚地看着室内,各道手工雕刻抛光闪着自然色泽的原木架上搭着超过三十条大大小小不同用途的纯棉白巾,她努力回想,这尊贵梦幻得如同现代宫殿的感觉,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从前曾经看过。
  在浴室里几乎耗去一小时,待披着浴巾出来,门外起居室里已放着干净衣物。
  周湘苓在一楼楼梯口等她,“乖孩子,来吃些点心。”
  偌大厅内已不见占南弦的人影。
  大概看出了她的疑惑,周湘苓道,“南弦走了,这里平时就我一个人住,除了周末他很少回来。”
  心头那丝疑惑更甚,他先前不是顾忌她接触他母亲么?怎么把她带来后自己却匆匆走掉,只抛下她一人在此?
  她喝口热茶,“占妈妈,这里是什么时候建的?”
  “让我想想——应该是两年前,听南弦说有很多材料要从世界各地运来,所以花了很长时间才建好,我搬进来还没多久。”
  两年前……那时她刚进浅宇。
  “怎么外面都没有人知道?”
  周湘苓笑了起来,“南弦不想传出去,这里一切都是用我的名字操作,自然就没有人知道了。”
  温暖终于想起来,好象在哪家报纸上曾经有过简要的报道,说有神秘富豪在山顶建了一幢华宅,但因为门禁深严没人得以进去一窥真貌,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从来没想过,竟然是他。
  “小暖。”周湘苓不经意问,“你和南弦一起做事?”
  “恩,我是他的秘书。”
  “你们还好吗?”
  温暖吃好拭嘴,微笑着抱抱她,“我和南弦纯粹是同事。”他是她上司,她是他下属,仅此而已。
  周湘苓看着她,“你真的这么想?”
  她微微别开脸,面上笑容不变,“我们都长大了。”
  “小暖,你是他带回这里来的第一人。”
  她怔了怔,那一刹分辨不清心头微微一颤的感觉是什么……
  他为什么不送她去酒店而带她来这里?又为什么……走得那么急?
  “差点忘了。”周湘苓拍拍脑袋,“南弦让我告诉你,三楼有间三十座的电影院,里面有很好的视听设备,你睡觉前可以去那听听音乐。”
  温暖全身一震,抬起头来,眸内如风起云涌。
  周湘苓漫不经心的说话仿似弦丝拨动,不经意间触动了她心口最纤细的一线记忆,所有不得而解的迷惑和熟悉感,在听闻此言的瞬间扫开了岁月流逝蒙上的尘埃,全部逐渐变得清晰。
  “是不是还有室内壁球场和篮球场?”她轻声问。
  “有,你可以去玩。”
  “还有图书馆,画室和琴房?”
  “南弦和你说过了?”
  “是不是……”她再控制不住声音中的微微颤抖,“还有三个儿童房?”
  “咦?你都知道?”周湘苓惊讶地看着她。
  温暖无法作声。
  这幢楼里可能有超过二十个浴室,但一定只有三个儿童房,而且会是布置成两男一女,画室里会有整橱古今中外的名家画册,桌上会摆好文房四宝,图书馆里必然搜罗有她喜欢的著作,花园里一定种满了娇艳的蔷薇。
  她通通都知道。
  伴随着无止尽的酸涩,所有年少时占南弦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许下的诺,在十年沧海桑田后的这一刻,如潮水一波一波袭上她欲哭无泪的心间。
  “老婆,你别迷这些家居画册了,以后我给你造一间比它好看十倍的。”
  “老婆,以后我们在家里打球听歌,不用这么热的天还要你跑出来。”
  “老婆,妈说我只带你回家,问我什么时候娶你回去给她做媳妇。”
  “老婆,我想要三个小孩,两男一女,这样就十全十美了。”
  “老婆,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只爱你。”
  

  (5)

  爬升 速度将我推向椅背,模糊的城市慢慢地飞出我的视线,呼吸提醒我活着的证明,飞机正在抵抗地球我正在抵抗你。
  远离地面快接近三万英尺的距离,思念像粘着身体的引力,还拉着泪不停地往下滴。
  逃开了你我躲在三万英尺的云底,每一次穿过乱流的突袭,紧紧地靠在椅背上的我,以为还拥你在怀里。
  在飞往纽约的头等舱里,相对宽敞的空间内回旋着迪克牛仔的三万英尺。
  也许是因为在这种时刻听到这样的歌,也许是因为终于飞离了地面,占南弦脸上一贯的淡薄神色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望着窗外出神的他仿佛灵魂出了窍飞入某个虚幻境界,思绪飘渺地远溯不回,显得形影有些孑然,有些疲倦,有些落索,还有些悲伤。
  相识十年管惕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子,难以形容地似满怀心事,似寂寞如烟,还似想离世绝去。不由得十分惊奇,他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潜入往事的如丝思绪被从中间打断,一半迅速没入记忆长河,一半迅速回到现实里,占南弦弯了弯唇,“想初恋情人。”
  “一心?你们怎么了?”
  “不是她。”顿了顿,他的眉宇间隐见一丝柔和,“温暖。”
  管惕瞪了瞪眼,虽然有些惊讶,却不算震撼,早知道这两人之间有些什么,还以为是朝夕相处以至暗生情愫,没想到原来是旧情复炽。
  大学时入学之初就知道他有女友,但寝室里都没见过,直到大一下学期临结束前,他带来薄一心给大家认识,以至所有人都以为他的初恋女友就是薄一心。
  “这么说温暖是你的小小女友?你们是青梅竹马?”
  “我认识她时她才十三岁。”很天真,淘气,骄傲,也很善良。
  他每周都抽时间陪她,就这样一年过去她还是单纯得懵然不觉他对她的意思,而一直只是把他当作温柔的同学,只不过是和她成了比温柔还好的好朋友而已。
  后来,他的耐心终于告磬,在她十四岁生日那天索了她的初吻,那也是他的初吻,她的少女情怀终于被他勾动,两人相互交出了纯真的心。
  “你们当时年纪那么小,双方父母都不反对?”
  “她十四岁生日过后我就把她带回了家,我父母虽然惊讶她不是他们想象中应该和我同龄的高中女生,不过他们一向开明,凡是我的事从小就由我自己拿主意,所以也不干涉。”
  当时他父亲被公司派驻瑞士,每三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母亲只有他一个独子,平时下班回到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难免寂寥,一看他带回来的温暖活泼可爱,简直从心里觉得欢喜,常常开玩笑叫他早早把她娶回家。
  温暖的父亲温和就更不用说了。
  在双方家长都乐见一对小儿女两小无猜的默许下,那段年少岁月是他们此生曾经最幸福的日子。
  管惕算了算时间,“这么说你们在一起三年?”
  “恩,那时我非常非常爱她。”爱到把心剜出来给她的想法都有……现在回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她对他的感情也并不比他少,这点他能感觉得到,因她各项天赋都异常高,在学校折服了一大批同学朋友,他们拥护她追随她,而她对任何人都热情,亲和,乐于助人,生气时最多不理不睬而已。
  但惟独在她父亲以及他的面前,却异常刁蛮任性,只要她想做什么就不许他们管头管脚,否则她会嘟起小嘴把他关在房外,他舍不得惹她不开心,所以只要是在他的陪同下,不管是什么事几乎都对她千依百顺。
  那时他把他宠入了心,也宠到了无法无天,以至于她对珍惜这两个字完全没有概念,那么轻易就——
  “你们后来怎么会分手?”管惕好奇问。
  回忆带起的微暖从眸内瞬间消失,他勾了勾唇,漾出一丝淡然疏离的笑,“分手是她提的,就是在我读大一时。那时她刚上高一,和一心分在同一个班里,两人还是同桌,开学第一天就成了好朋友。”
  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他送温暖入学被薄一心见到,就那远远的一面她对他一见钟情,因为家境不好,她从小懂得巧言令色,当知道与温暖同桌时,便去刻意接近她。
  “你们分手是因为一心?”
  占南弦摇头,“这倒不是,和一心无关。”
  只有从小生活单纯的温暖才想不到薄一心与她形影不离是为了想见她的男朋友,他却在见到薄一心的第一面时就已觉察到了她的心思,只是温暖谈到她总是满怀信任,他也就一声不响,只是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且严禁温暖让她参与到他们两人周末独处的时间里来。
  可以说当时薄一心费尽心机,但却总是碰到他有意无意竖起的铜墙铁壁,温暖却自始至终不知,而薄一心对她其实也并非全无友情,只是看着她在学校里象众星捧月般意气风发,在家又象个公主似的被父亲和男朋友呵护在手心,羡妒之余对她的感觉难免也变得复杂起来。
  “那我就不明白了,如果不是因为一心,你们又为了什么弄到分手?”
  占南弦微涩,“开始时我也不知道。”
  她提出分手时他根本不知道原因,还以为她知道了薄一心的事,后来想想又觉得应该不是。
  她虽然天真,但并不懦弱,从她认识他起就知道给他写信的女生一向不断,有的还刻意制造一些假象想让她误会,即使她偶有吃醋,但也从来没想过要因为她们而和他分开,所以哪怕就算她知道薄一心对他有意,也不应因这个荒谬的理由而结束自己三年的感情。
  “不会吧?你的意思是,她要分,但是却没有告诉你原因?”
  “恩,当时我比你还困惑,因为我们的感情——可以这么形容——浓得化不开,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所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星期六他在她家时还一切安好,第二天星期天他们本来约了打网球,但是当他去接她时,没有任何预兆地,她突然就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他大愕,又惊又怕,然而她的性格那么倔强,不管他怎么逼问怎么哄,她始终只字不吐,只是坚持不想再和他见面。
  管惕大惑不解,“后来呢?你知道原因了吗?”
  “后来我知道了,不过中间过程有点曲折。”
  管惕不作声,等着他说下去。
  “我和她很多地方非常相似,其中一点是我们对认定的事都会无比坚持,所以不管她怎么样拒不见我,我始终不同意分开,然后有一天,当我去她的学校找她的时候,看到她上了朱临路的车子。”
  管惕一惊,“朱临路?!”难怪他无论如何也要打击代中,原是积怨由来已久。
  想当年在浅宇成立前代中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公司,象朱临路那种有钱的太子爷,毫无疑问会是所有女生梦想的白马王子。
  “其实,不管对她还是对这份感情我都很有信心,她不是那种喜新厌旧贪慕钱财的女孩子,我根本不相信她会变心,但是她死活不肯告诉我分手的原因,由此我心里不免还是产生了一丝怀疑。”
  那夜他在她家楼下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她回来,他抓着她问是不是因为朱临路才想分手,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咬着嘴唇一声不出,只急着想挣脱他上楼,一副从此再也不想和他说话的样子。
  他终于被激怒了,为了她他已经整整失眠一周,她一味的沉默和想摆脱让他忽然觉得自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堕落,为了她逃学逃课什么都不管不顾,最后也不过是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的真心踩成了泥屑。
  如此尊严扫地,就为了纠缠根本不懂不肯不愿珍惜他们三年感情的她,那一刻他伤心欲绝,决定放弃。
  如果他能事先预知那是他和她最后一次单独谈话,可能事情的后续发展会彻底不同,但他不是先知,而且他真的异常愤怒伤心,离开前他指着她的鼻子发誓,总有一天,他会比朱临路更有钱。
  总有一天,他会让她自己回到他的身边。
  
第十章 大华,缱绻
  (1)

  一连两天都是占宅的司机接送温暖上下班,按原定行程原本只有管惕需要去美国两天,但是那晚占南弦在半夜发来一封E-mail交代行踪,翌日一早人便消失了。
  她心头堆积的无数问题找不到出口。
  中午无人的寂静时候,唯一只是装点着室内的大盆绿色植物才让宽宏无比的空间显得有一丝生气,额头枕在叠着的手臂,温暖一动也不动地趴在桌子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桌面被人轻敲两下,她霍然抬首。
  高访关心地问,“不舒服?”
  敛去心神不宁的失望,她摇了摇头,看见他手中大华电信的资料。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张端妍去吃饭了。”
  “你帮我给她就行。”
  温暖想了想,欲言又止。
  看她这神色,清明如高访不由得笑了笑,“你误会南弦了,这次真的不是我们去找代中麻烦,确实是大华电信来找我们。”
  好一会她才说话,“怎么回事?”
  他拉张椅子坐下,“你也知道代中里面的关系很复杂。”
  她点点头。
  恩怨情仇也许是每一户豪门都无法避免的衍生物,如同潘家一样,朱临路的家族也很有点纠缠不清。
  十年前朱老爷子过世时原本把生意交给敦厚的长子也就是朱临路的父亲去主持,但是不知为何最后落在了他二叔即朱令鸿的父亲手里,老二把老大这一支系全部踢了出局,只让他们每年凉快地领取分红而完全不能插手公司事务。
  这种景况直到朱临路大学毕业进入代中后才有所改观。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组建起自己的势力,且借助一次精心的设计把当年支持他叔叔夺权的一些老臣子踢了出去,从那以后代中里的员工乃至业内都私下称他为太子爷,跟随他的人叫太子党。
  几年来他将叔叔那一支保皇党逐步排除出公司,即使他叔叔仍是代中的董事长,但两年前在某次他掌控的董事会决议上,他顺利地让自己被任命为了总经理。
  “今年年初朱令鸿之所以博士还没毕业就被他父亲急召回来,正是为了想牵制朱临路。前一次朱临路丢了冷氏的单子,代中里有人刻意拿他和你的关系作文章,然后上次朱令鸿又把益众从我们手里抢走立了功,所以经由他父亲的背后操作,代中的董事会同意这次把原本朱临路一直跟开的客户,也就是大华电信这个案子转由朱令鸿去负责。”
  “你的意思是,临路被他叔叔和堂弟架空了?”
  他从来不和她谈公司里的事,她又很少在外走动,所以这方面她对他的了解并不比其他人还多。
  高访想了想,“外面传言是这样,不过有一次我听到南弦无意中说,朱临路不过是顺手推舟,意思好象是他自己有意把大华放出去给朱令鸿似的。”
  温暖不解皱眉,没作声,静听他说下去。
  “本来大华确实已经把案子内定给代中,但是因为代中的负责人忽然变成了朱令鸿,这就使得原来和太子党有佣金交易的杨文中变得不放心。另一方面,朱令鸿为了把大华这个客户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也想摆脱和太子党关系相当深的杨文中。”
  “我明白了,是不是朱令鸿做了什么,导致杨文中对他不满,所以才来找我们?”
  “不错。朱令鸿倚仗大华的系统原本就是他们做的,只有他们的技术人员才最熟悉整个工程,就想故伎重施联合杨文中的副手企图把杨文中排挤出去,为此朱令鸿指示业务经理跟杨文中放话,以前朱临路同意给杨文中的每笔生意百分之十五的佣金,以后会降为百分之五。”
  “难怪杨文中会不乐意,想撇开代中找浅宇。”
  “这中间关系就有点复杂了,杨文中是不可能完全撇开代中的,因为他也担心,万一代中不惜一切把他拿回佣的事捅出来呢?但他又对朱令鸿有很深的不满,所以即使我们不会付他佣金,他也想借助我们公司的力量去保住他的位置,承诺就是我们可以分掉代中碗里的一半。”
  “杨文中这么做,代中不是一样可以以揭穿他作为要挟,要求他不得和我们或别的公司合作?”
  “不一样的,首先,虽然代中的份额少了,但是仍有既得利益在里面,即使朱令鸿不甘心也不敢有小动作,因为一来他们董事会不会同意和大华撕破脸皮,大华始终是朱临路一手培植起来的他们相当重要的大客户,二来如果朱令鸿暗中检举杨文中,以后要是泄露出去代中就彻底完了,再也不会有任何公司敢跟他们做生意。”
  温暖恍然醒悟,“原来如此。”
  生意场上真正干手净脚的人根本不多,私下的佣金交易早是不成文的约定俗成,所以除非事情真到了迫不得已,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想釜底抽薪,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2)

  两人聊着聊着看到张端妍和丁小岱一前一后都已回来,便止住了说话,高访把资料交给张端妍后离去。
  尔后温暖的手机响起,朱临路笑嘿嘿道,“有没有想我?”
  她不禁微笑,拿着电话走进会议室,“你在哪里?”
  “澳门。”
  澳门?顿了一顿,她才问,“大华电信的案子你真的不管?”
  朱临路懊恼道,“真失望,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来澳门。”
  她笑了,“为什么?”
  他冷哼一声,“我不想告诉你了。”
  她的笑意加深,“OK,那你告诉我大华的事。”
  他大叫,“气死我了!你为什么不追问?!”
  “我在追问啊,我不是问了你两遍大华的事?”
  朱临路恼极反笑,“等我回去非掐死你不可。其实没什么,我养着杨文中那条贪得无厌的大鱼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天。”
  “你不怕到最后你堂弟把大华这个客户彻底搞丢了?”
  她没有忘记吵架那天占南弦发脾气时说过的话,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既然从他口中说出了要踢掉代中,他就一定会做得到……他向来言出必行,大概就是这一点,一直让她心里隐隐约约有种驱不散的恐慌。
  “目前来说还不至于会丢,大华的系统是代中创建的,服务也一直外包给我们,这么多年合作下来,很多技术资料都掌握在我们手里,杨文中再怎么不爽也无法一下子就把代中连根拔起,以后就难说了。”
  意味极深地笑了笑,他继续解释:“杨文中的做法很明显,一方面把占南弦拉进来,另一方面找一个不相关的新加坡公司作陪衬,这样一来既让两家公司和代中形成三足鼎立的抗衡局面,又不会引起大华高层对他突然改变合作方的疑心。”
  温暖长叹口气,“你们还真复杂。”
  朱临路笑,“为什么问这个?占南弦让你跟这个案子?”
  “没有,我以为他针对你,跟他提出辞职。”只不过他没批,她也就收敛了没再重提。
  闻言朱临路忍不住开怀大笑,“哈哈哈,不枉我疼你一场,真乖。不过暖暖,你现在还不能辞职。”
  温暖一下子说不出话,占南弦的冷讥再次在她的脑海里重现——
  你以为朱临路就一定乐意你帮他做代言人?
  脸上一阵阵发烧,她硬着头皮问,“为什么?”
  “令鸿急功近利,经验不足加上考虑不周,所以才把事情搞成现在这样,董事会对他已经很有意见,如果你现在辞职,我们公司高层就会顺阶下台,肯定把烂摊子扔回给我这个总经理,我处理得好是应该,如果处理不好,二叔他们那一派就会再拿你来抨击我。”
  听到这里温暖终于明白,“所以你才避到澳门去,连手机都不开?”
  “一半是,我借休假的名义离开让他们找不着,另一个原因是我和拉斯维加斯的财团把投资的事情已全部谈好,澳门这里正准备动工填海,嘿嘿,我要建造全亚洲最豪华的赌场。”
  温暖专心听毕,忽然慢声问,“那个女人是谁?”
  朱临路又一阵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问。”
  “你是为了她才去澳门?”
  “我来了澳门之后才认识她。”
  听他声音异常轻快,温暖有些恼,忍不住道,“你们都把我当什么了!”
  啪声盖子一合,挂了电话。
  

  (3)

  在纽约两天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回程,安坐在长途客机上,管惕才有时间继续追问占南弦,“你后来怎么和一心走到一起的?为了报复温暖?”
  占南弦淡淡弯了弯唇,“恩。”
  那段时期……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觉后怕。
  整个人陷进一种绝望的疯狂状态,无比沮丧,愤恨,自尊心和自信心遭到摧毁性的打击,十八年来的人生观和理念全然分崩离析,碎如浮尘,在漫长黑暗里无法重新聚集,脱离形销骨骇躯壳的灵魂困在狂痛不止的深渊。曾多少次,他想死而不能。
  “那段时间我受尽煎熬,人几乎要疯了。”
  “我记得有整整一周没见过你的人影,还以为你生病还是出事了。”
  “我在家,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明明知道自己放不下,但又不敢再去找她,残余的一点自尊和傲气不容许我这么做,同时也没信心自己可以承受再一次的拒绝,那样我绝对会疯掉。”
  然而噬心蚀骨的思念强烈得让人控制不了,他常常会在深夜时分跑到她家楼下,找一个黑暗的角落,彻夜彻夜地看着她房间的窗。
  有时候一窗都是幽黑,暗得就象他完全没有一点亮光的心,有的时候,那格窗棂内一直到两三点都还会亮着微光,似乎主人无法入睡,那时他心里就会翻来绞去,酸痛难挡,想象着她是否如他一样,都在苦苦地思念着对方。
  每一日都是如此,白天关在房里饭也不吃,晚上出去守侯一个通宵,凌晨时回家蒙头大睡。
  在他心灵受重创,最挫折,最无助的时候,根本想不到,会是薄一心赶也赶不走地陪在他的身边。
  鬼使神差地,自暴自弃地,他接纳了她。
  “一心顶着所有流言蜚语和我在一起,对她而言那样并不容易,因为她是温暖的同桌,她们的同学都知道我和温暖本来是一对,却莫名其妙地分手,我又莫名其妙地和她好了。”
  直到这时温暖才了悟,原来她一直无比信任的同桌,之前种种所作所为都是有预谋,虽然两人的分手与薄一心无关,但是她与薄一心之间也已无可挽回地到此为止。
  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是薄一心抢了温暖的男朋友,由于温暖在学校里有无数Fans,她被完全孤立,每天一踏进教室就需要面对种种恶言讽语,不时还会被整。
  “我对一心很愧疚,不管怎么说她所受的委屈都是因我而起,后来我把捉弄她的人全都狠狠教训了一顿。”占南弦的唇边悄然浮现浅淡的涩意,“在他们的教室里,我警告温暖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她当场就从座位里站起来,公开说是她先变心喜欢上了别人,所有事和一心无关。”
  管惕同情地摇了摇头,这句话听在占南弦耳里,情何以堪?
  “我离开了他们的教室,在操场里一个人坐着,一直等到他们下课,然后我再回教室去接一心……我吻了她。”
  之前他连薄一心的手都没有牵过,然而那一刻,心口一种麻木了的痛令他当着她们全班同学的面与薄一心拥吻,温暖被堵在座位里,他就是要她看,直到他和薄一心热吻完手牵手离去,背靠墙壁的她才得以走出来。
  “回家后冷静下来,我很后悔……三年那么长的感情,不是无疾而终,而是在最浓的时候被硬生生拗断,我心里一直很不好过,我想,她应该也是吧……”
  虽然没再有过交谈,但在他每次借口去接薄一心实际却是忍不住想去看她一眼的时候,不难发觉她的精神状态非常萎靡。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异常活泼开朗,什么都爱玩爱闹,然而从分手以后,薄一心告诉他再也没有见她参加过任何活动,每天就是上课、下课,课间休息时趴在桌子上连教室门也不出。
  “我真的很懊悔,又很……担心她,连饭也不吃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里,当时我父亲被派驻在瑞士工作,母亲拿我没办法,只好打电话叫他请假回来……”
  说到这里占南弦垂下长睫,神色异常忧伤。
  管惕心头一凛,“发生了什么事?”
  他转头望向窗外,侧影深幽,长睫象是无法控制地微颤,良久不再出声。
  

  (4)

  视听室里由FM Acoustic特别精密定制,以悬浮技术将碟片置放在最好的介质——空气之上,气浮式LP唱盘使唱机可以丝毫不受振动和阻力干扰而重播出最自然的声音,原音波形里所有最细微的音色,都忠实地得到了充分释放。
  但即使这样富震撼力的听觉效果,也无法抚平温暖内心的不安。
  她把唱机的乐声拉高几度,Sissel的Should it matter响彻整个宽阔空间,把十几米外荧幕上的对白完全掩盖过去,她抬首望了一眼,完全不晓得那不知名的电影讲的是什么,她只是习惯性地拿起遥控器随便选了一个键打开。
  当一切越了界线就会让人难以接受,声音也如此,原本动听的乐声在与电影对白不和谐的混合中变成了刺耳的噪音,她沮丧而烦躁,索性把两者都关掉。
  其实让人心烦意乱的不是音乐,而是自己。
  沉寂经年的心绪已很久没试过如此动荡,久到她已不记起上一次的烦躁是在哪一年,内心的某一个角落在多年前已苍老到了感觉尽失,那时只盼至归老的百年之间自己的世界始终是永恒寂静的死水,此生别再泛一丝波澜。
  这几夜的烦郁却来得如此突然,让她难以抗拒。
  离开视听室,下楼,走出屋外,漫步在一望无际的辽阔夜空下。
  始终无法如同往常一样让心绪静回,她不得不尝试对自己道,温暖,请勿心动,请勿失控,请勿混乱,请勿让它再一次滋生成真正的思念,请勿对现在或未来存在憧憬。请不要赌,一颗心只剩伤痕累累的一半,真的再付不起。
  她坐下在地,一根一根拨着腿边小草。
  曾经,她很努力想增加体重,然而至今手臂还是如初,仍然细削得比不上一个十几岁少年的来得粗,从前她以为努力可以实现很多,后来终于明白,很多时候努力只是无用的徒劳。
  草尖上微薄的雾汽沾湿了她的指,她选择放手,起身回去。
  从什么时候起的?她懂得了做人不能执着,从什么时候起的,她选择了全部放弃,连同对待她心爱的歌……和她最心爱的人。
  曾几何时,不管醒来或熟睡,那让她喜爱到一遍遍重复播放整整二十四小时的歌,每天起床时必第一时间打开唱机让它流淌,因它只属于她与他,依恋和情感在那些年里为它完全付尽,放开它后她再没有爱上任何一首。
  在那之后,原来专一的她转而追寻一张张纷涌而出的CD,记忆却似繁华盛世过后倒塌了的废壁残垣,一想起就满目苍痍。
  时光一年年流逝,到最后任如何思忆,她能找回的也不过一点点沉没在音乐水底的残缺影子……那熟悉到灵魂里,曾经相拥相吻的画面。
  终于,还是控制不住,想起了从前。
  终于还是,让人控制不住,想匍匐在一个胸膛里,好好地对他哭一次。
  她轻轻推开月牙白的大门,抬腿进去的刹那整个人变成了一具雕像。
  黑暗中不远的沙发上明明灭灭地闪着一点火光,不知是谁躺在那里无声吸烟。
  良久之后,她在黑暗中摸索过去。
  也许,这是她此生唯一的机会。
  她坐在他面前的地毯上,即使近在咫尺也看不清他仰望着天花板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无边黑暗使她稍微放松了心弦,给了她一点点勇气。
  “为什么?”她问。
  他不答,夹烟的指伸到茶几上,无声弹下一截烟灰。
  她不明白,为什么平日里她难得外出一趟,却会巧遇他?为什么朱临路半夜三更跑来她家,他会随后而至?为什么两年前她进浅宇时,他开始盖这座庭宅?为什么在宅子盖好后,她被调上了六十六楼?为什么每个周六下午,惟独是她需要回公司陪在他左右?为什么带她来这里,他却刻意离开?为什么,为什么今夜他偏偏又会回来?
  她将头枕在膝上,轻微而痛苦地唤,“南弦,求你。”求你答我,到底为什么?所有这些,通通,到底为了什么?
  无止境的沉默。
  烟被掐灭的嘶声,黑暗里他哑声道,“为什么你不离我远一点?”
  插进她发间的手将她的头抬了起来,他侧过身,离她的脸只有几寸距离的眼眸里依然闪着薄夜冷星,带着一丝挣扎过后的疲倦,以及一点她无法明白的慈悲悯怜。
  他伸出长臂将她拦腰揽起,她被他翻身压进沙发里,他的唇印了上来,暗黑如无限深渊,蹦出理智束缚的心带着勒伤血迹急速下沉再下沉,他们忘记了对方多少年,他们等待了对方多少年,他们缺失不全的心亟需这弥补的另一半已经多少年。
  薄嫩唇瓣因他的急切狂烈而受损,嘴里有淡淡的甜腥味道。
  他解她的上衣纽扣,她才欲制止已被他骤然擒住,他的手一刻未停地继续原来的意图。
  “别这样。”她挣扎。
  以长身紧紧压制她的身体,“为什么?”他问,一把褪下她全敞的衣襟。
  “南弦——”她的叫唤被他堵在了嘴里。
  为什么分手?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会有别人?他在她耳际的喘息带着狂乱,“为什么我不行?”
  她恐惧得无法作声,只能紧紧抱着他的肩颈。
  他再度封住她的唇吞噬她混乱无边的思绪,狂热动作没一秒消歇,失去耐性地将她腿间仅有的一点遮蔽直接撕裂,大掌强硬打开继而曲起她双腿,他的身躯异常炽热,嗓音因压抑而沙哑,“我控制不了。”
  话声未落抵在她腿心的坚硬猛然强行刺入。
  她痛得全身痉挛,一口咬在他的肩胛。
  他即时反噬,猛吮她耳下嫩肤。
  她尖锐的牙齿用尽全力。
  终于他不再动,全身紧绷如铁。
  浓郁腥甜从齿根渗进舌尖唤醒一丝清灵,她松开嘴,他肩胛上溢出的血染晕了一片,在她眼底清晰可见。
  他仍在激然喘气,与泪流满面的她在黑暗中对视,两人仿如两头相互攻击已使对方致命受伤的皋狼,在对方眼内都看到了一些关于思念、渴望、痛苦、狂热和眷恋。
  他咬牙退出,下一瞬将她抗上肩头直线走向楼梯,碰倒了不知是花瓶还是摆设,暗黑里只听到砰砰连响,不到一分钟她已被甩在主卧的床上,他赤条的长身紧压下来。
  已无路可退,在泪水如狂潮汹涌中她合上眼全然弃守,他却忽然静止。
  散发炙热的长躯如火源密实地贴着她全裸的身子,滚烫如燎让深深恐慌的她禁不住微颤,良久,他的手轻轻贴上她的脸,指掌沾上她的泪,往下缓慢地抚过她每一寸肌肤,停在她从未示人的私密之处刻意撩拨。
  那明显的克制和似有似无的温柔,逐渐一点一点地安抚了她,不自觉微动时鼻尖蹭过他的脖弯,她闻到了从前熟悉的如今已添上成熟和阳刚的男人气味,是那种只属他才有能让她安心依赖的独特馨香。
  止住了泪,双手似自有意识地悄悄爬上他的脊背,黑暗中她轻轻把他抱在怀里。
  他全身一僵,将她的手扳离他的身体扣在枕边,撕裂的极痛在她心口紧揪的瞬间袭来,他一寸一寸坚决推入,忽地毫不留情把她猛然贯穿,那施尽全力的没根进占仿似十年来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找到了地方安置自己。
  就连窗外夜色也分不清爱恨,无数情绪疯狂交织,他浑忘一切地在她体内反复纵驰,仿佛要与她结合到天长地久,从今以后至死不分。
  

  (5)

  温暖几乎一夜无眠,醒来已是晨光初照。
  睁眼的瞬间以为自己在梦里去了一个陌生时空,要过好一会出窍的灵魂才肯入壳,她慌忙推被起身,这一扰攘把浅眠中的占南弦也唤醒过来,他侧过身,以手支头,安静地看着她在套房里各道门之间出出入入,似微微心慌意乱,连看也不敢看一眼大床上的全裸俊躯,在他一双长腿魅诱人心地半卷半卧着的白色床单上,染着一滩夺目鲜明的暗玫色血迹。
  直到她完全收拾停当出去起居室里等候,他的唇边才悄然弯出一抹浅弧,慢吞吞地起床。
  用过早餐他把她送回浅宇,然后与高访一同去了大华电信。
  大约两小时后温暖收到一份快件,密封袋里是一把她家门的钥匙,拆开看到的那刹她心里萦过万千滋味,这把钥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昨夜之后才来。
  她拨打温柔的电话,却听到对方关机。
  午饭过后占南弦和高访回来,两人在总裁室里一谈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高访离开后,她桌上的内线响起。
  “进来。”占南弦说。
  按下心头一丝控制不住的慌乱,她敲门进去。
  大办公桌后的他头也没抬,只指指桌上的一份合同,“中间少了一页。”
  她赫然,“对不起,我马上处理。”
  一个小时前他回来时说要看这份合同,她把文件列印出来没仔细检查就交了进去。这种低级错误她还是第一次犯下。
  她的职衔是总裁秘书,实际上权力比高级经理只高不低,所有呈给占南弦的文件都会先由她过目,把内容上有歧义、遗缺、错漏的打回去让人重做,或有对其中条款存疑的,她会加上备注再转交他审核。
  把缺页打印出来,仔细检查无误后她用文件夹重新装好拿进去。
  “这份没错了。”他点点头,神色如常,视线依然专注于正在批阅的文件上,仿佛一点也没觉察到还有人迟疑地站在桌子对面,她脸上刹时显见一丝羞辱和局促,见投入工作的他完全心无旁骛,她垂首,无言地咬了咬唇。
  转身出去,她轻轻拉上大门。
  直到傍晚下班占南弦都没出来,也没再找过她,下班时间一到温暖马上走人,搭乘计程车回到自己已久违了整整一世纪的小窝,倒在沙发里把头埋入软枕,一动不动,直到深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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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事情发生之后,如果当事人不再提起,那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过。
  整整一周,占南弦和温暖之间就是这样,一个依然忙碌地做着大企业的决策人,不时飞来飞去,一个也还尽职尽责地做着总秘,在六十六楼出出入入,两自各不相碍,偶尔同桌会议也是云淡风轻。
  成人的世界里,哪会有那么多的追问和解释?
  唯一的变化似乎是在高访的建议下,大华电信的案子最终还是交回了温暖手里,张端妍在失望中搬下楼去。
  又到周五,中午时她把一份文件拿进去让他签署。
  就在此时没关严的门外响起她的手机铃声,在他抬起头的同时她迅速低下眉睫,眼观鼻鼻观心,直等到他签下遒劲笔迹,她拿起文件,淡然平声道,“没什么事我出去了。”
  桌上她的Bressanone仍然在唱,拿起看去,是人间蒸发了百年的朱临路。
  “嗨,女友!”他夸张地叫。
  她忍不住微笑,“你回来了?”
  “有没有时间?”
  她看看表,已是中午一点,“只有半个小时。”
  “那下来,我在你们公司街对面的咖啡阁。”
  “好,你等我。”
  合上电话她由衷高兴,却在转身时被一道人影困在了桌椅里。
  “这么着急?”占南弦弯起唇角。
  那淡薄的神色与平常并无不同,然而不知为何,他眸中一抹完全不加掩饰的微冷光芒,令她备感压迫。
  “占总,我不是着急。”她好心情地解释,“而是必须得赶在上班前仅剩的这一点时间去吃午饭,这样下午才好继续为你老粉身碎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地卖命。”
  他难得地笑了笑,“你与其和我耍嘴皮卖乖,不如留着这点小聪明去和朱临路分手。”
  异样淡冷却含三分认真的说话让她一怔,他轻柔道,“同样的话我不会说第三次,而你,真的不要再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看着他那双一贯密封得不泄情绪的冷星眼眸,她内心忽然就想笑,面上却是一声不哼,绕开他飞快奔下楼去。
  女人对于感情这种东西一向敏感,她从不妄自菲薄,但也绝不自作多情,他对她如何,此刻的她,比任何过往都要清明得多。
  这一周来他对她的态度与往常完全一样,只谈公事不言私事,在一成不变中已非常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意思——如果他与她之间曾经有过一点什么,那也绝不是藕断丝连,而仅仅只不过是时尚男女之间的正常交往。
  对他而言,仿佛那夜只是个意外,甚至也许连意外都不是,不外一男一女做了一场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爱,这种事本城里每一分钟都在发生,仅此而已。
  所以她不明白,明明他与她之间并非有着什么,他却为何一而再地要求她和朱临路分手,要知道按他那夜之后这段时间里一如既往的淡薄表现,她与朱临路或别的男人是什么关系对他来说应该毫无意义才是。
  见到朱临路已是一刻钟之后,她笑着揶揄,“你回来得还真是时候。”大华电信和浅宇、代中、新加坡公司的四方合作已通过其董事会的同意而成了定局,最近已进展到商讨细则的阶段,很快就会签约。
  “那当然,本少爷没闲情帮别人收拾烂摊子。”
  “赌场的事怎么样了?”
  “很顺利,明年年中我就可以给你一张全世界最豪华赌场的VIP卡。”
  “代中那边呢?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朱临路嗤笑出声,“如果不是为了陪占南弦玩两招我早抽身了。”说话间眼内闪过难解的邪恶光芒,“我一定会给二叔一个完美的交代。”
  温暖微微一笑,垂首吃饭,没几口发现他盯着她看。
  她摸摸左脸,没有饭粒,再摸摸右脸,确定也没有。
  朱临路忍俊不禁,终于说道,“之前电话里你明明没事的,怎么现在好象不太开心?”
  一匙海鲜炒饭塞在嘴里,她瞪大眼睛看他,好不容易全咽下去,她说,“朱同学,请问你身上是不是装了隐形情绪感应仪?”
  他冷哼,“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关心你?我拜托你有事没空时好好珍惜珍惜。”
  她看他一眼,低头吃饭。
  “什么事?”他逼问。
  迟疑了一下,她的眸光落在面前的炒饭上,轻咬下唇,“临路……”
  他忽地横过手来抬高她的下巴,目光在与她对视中慢慢变得严厉,“暖暖,如果是我所想的——你千万别告诉我。”
  她不出声,如同默认。
  他“啪”地一巴掌打在她头顶,力道之猛使她的鼻尖触到了饭粒,下唇也被咬在外的牙齿擦伤,她痛得头晕目旋,却欲哭不敢,从未见过朱临路如此生气,全餐厅都能听到他骂她的声音。
  “你这个蠢女人!!”
  “那只是一个意外。”她试图解释,说话却虚弱得连自己都觉没有底气。
  “你知不知道薄一心已经对记者暗示婚期在即?!”
  温暖一呆,她很少看娱乐新闻,对这些消息向来后知后觉。
  朱临路的眼内几乎喷出火来。
  “我拜托你这个蠢人把过去和现实分开来!你现在的上司!那个叫占南弦的男人!他绝对已经不是你年少无知时的童伴!我求你别再把记忆中的影象搬到他身上,你对现在的他根本一无所知!他心机深沉得不是你这种死心塌地的傻瓜能玩得起的!你再靠近他的下场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重蹈覆辙!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低头不敢看他,因为太清楚他所斥责她的每一句说话都正确无比。
  他霍然起立,“我真他妈的——”他力图克制自己的火气却仍是放不缓语调,“非常火大!你马上回去辞职!没离开他以前不要再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