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08

beck: 黑色胃袋 1-20

(一)

  明明是夏天,却很冷。

  一阵阵往身上吹来的冷气很冷,隔着T恤贴在背上的金属椅背也很冷。

  最冷的是面前少女的眼神。

  「……你已经呆住十五分钟了。」

  有十五分钟吗?少年呆呆的看着少女的脸。那张脸又甜美又可爱,脸颊圆圆的弧度总让他爱伸手去捏,虽然那光滑的额头偶尔会冒出一两颗痘痘……

  又过了一分钟。

  「你──说──话──呀──。」

  美少女就是美少女,连紧咬着的牙关都整齐又漂亮。

  要说什么啊?少年脑里转来转去转很久了,但再怎么转,满脑的酱糊都不会变成黄金。这时候要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遇到这种情况真不知该讲些什么,他只知道有句话是绝对不能讲的──

  「……是我的吗?」

  啪。

  就是这句不能讲。

  美少女纤纤小手的劲道也是很惊人的。少年一张帅气的脸被打得偏到旁边,一下子转不回来,无福目送少女燃烧着熊熊怒火远去的背影。

  周围的顾客一边假装专心吃汉堡,一边不时抬眼偷描。少年悻然揉着被打的脸颊,用「干你屁事」的眼神一一回敬。还好是约在离学校很远的麦当劳,还好有先把制服换掉,还好她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大声骂出来--

  「王惟翰?」

  「啊啊啊啊啊──」

  有同校的人在场?少年连头也来不及抬,立刻伸手往桌上抓去,哪知仍是慢了一步──放在桌上的验孕笔被人抢先拿了起来。

  白色的验孕笔被白色的手指挟着,刺眼的红线有两条。

  少年抬头一看,发现不论何时,情况总是比你所能想象的「最糟糕」还要糟糕。

  站在身边的那个人,的确是同校认识的人。

  不但是同校的人,而且是学校老师;不但是学校老师,还是这几个月来自己率领全班同学一起排挤欺负兼轻视的那个老师;是被自己欺负的老师就算了,偏偏这个人这学期刚好被调到他们班当导师……

  「老……老师……」

  被叫作「老师」的人面色平和,那双细长的眼睛一反平常的畏缩,而是很挑衅、很卑鄙的居高临下,望着瘫在椅子上万念俱灰到很想去死的优等生。

  「嗯哼,真的是你啊……班长。」

     *     *     *     *     *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从高一到高二,廿三班对外一直都很团结──「有相同的目标」其实没什么了不起,「有相同的箭靶」才是人类这种生物能够团结起来的最大力量。

  班上有个书呆子叫刘彦智。

  书呆子是每个班级都会有的标准配备,有时做人成功一点还会晋升为人人争相呵护(特别是考前)的吉祥物--但廿三班的这位显然没这么甜美可人。

  刘彦智即使是小考也会熬夜读上五、六个小时,在考试前都会铁青着臭脸不理人。

  收考卷时,只要传过他手上的考卷都会被他扣留住再批改一遍,挑出任何可能没被挑到的错误,然后扣分数。

  他最大的嗜好就是看别人的考卷,每个曾经在下课时间拿着发回来的考卷检查的同学都能举手作证:「刘彦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站到背后来……」

  所以他就成为箭靶了。

  原本也只是一点小小的娱乐,不过是撞撞桌子、在他出现时夸张的藏起考卷而已,没有做到需要被关切的程度。

  直到下学期。

  原先的英文老师退休了,换上一个很年轻的新老师。

  第一次上课,他按照上学期的英文成绩,选了刘彦智当英文小老师;当全班的英文成绩都由刘彦智经手之后,每个人的英文成绩平均都下滑了三到五分,因为每张考卷总会有一两个字母写太草,被尽忠职守的英文小老师扣分。

  当然,反击的行动也悄悄展开。

  第一次段考,刘彦智的英文考卷被画了一只乌龟,乌龟旁边写了英文老师的名字。

  收回考卷后,年轻的英文老师气得发抖,没有针对刘彦智,而是拍桌子对全班怒骂:「你们瞧不起我是不是?」

  那两堂课,就在全班罚站下度过。

  从此之后,让廿三班团结的箭靶就从刘彦智身上撕了下来,贴到英文老师的背上。

     *     *     *     *     *

  其实也还好嘛,对不对?

  他们只是在椅子上卡粉笔、把板擦藏起来、问话装死不回答、把前门卡住然后大叫「老师走后门」而已嘛。

  王惟翰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心虚的抬头。

  不是他们故意要找他麻烦,但是这个老师总是一副觉得全世界都看不起他而恼羞成怒的样子,真的很机车。

  瞧,现在则是小人得志的嘴脸……

  「那是你女朋友?」

  姚津云不知何时已经在对面坐下来了。

  「……是。」不是女朋友能上床吗?猪头!

  「……。」

  姚津云没有再接腔,只是盯着那支验孕棒一直看,神情专注到让王惟翰觉得头皮发麻。

  「老师你不要再看了行不行?」两条线就两条线,再看也不会变多或变少……那可是我马子用尿尿沾过的东西啊!

  「帮我把她约出来。」

  姚津云望向王惟翰,面色凝重。

  「帮……帮你约她干什么?」王惟翰一时呆住了。

  「限时三天,没约到的话,三天后我会把刚刚发生的事写成真人小说贴在学校公布栏。」

  姚津云丢下轻声细语的威胁后,把验孕棒用餐巾纸包起来,又说了句「还有物证」,接着便起身离开了。

  「……靠……」

  王惟翰像只离水的金鱼一样瞪凸了眼,嘴巴一张一阖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那卑鄙小人的背影慢慢从视线中消失。



(二)

  「小……」

  才说了一个字,话筒里就传来干脆的挂断声。

  王惟翰苦着脸,把手机还给阿浩。

  阿浩脸带同情的看着他:「这么惨?你这次到底做了什么?」

  能照实回答吗?把女朋友肚子弄大还说了句该死的话接着被甩一巴掌又被导师目击现场然后遭到威胁……王惟翰摇摇头,大叹一口气,往桌上倒成摊尸状。

  硬硬的桌面压着脸,窗外打横了的蓝天白云亮丽得像在讽刺。

  昨天打了十几通电话给小晴,接都没接就被直接挂掉。刚才借用阿浩的手机打过去,好不容易电话接通,哪知小晴一听见是他的声音,就又马上切断。

  「我完蛋了……」王惟翰抱着头哀嚎。

  上课钟声响起,阿浩耸耸肩膀,爱莫能助的走回自己座位。

  英文课。

  今天王惟翰没心情也没胆子加入恶整姚津云的行动,只是趴在位子上,看着同学利用打钟的十几秒开始藏板擦、卡粉笔、堵前门。

  原本是每天的乐趣来源,但现在缠身的烦恼比这种行为重要多了……

  钟声嗡然而止。

  胡乱塞进讲桌里的板擦一直掉出来,探出窗外把风的人回头叫着快点快点他在转角了,讲台上的人连忙飞奔到教室后方,把板擦丢进扫具柜。

  好……好幼稚。

  抽身而出时,才发现这些行为其实很可笑。王惟翰察觉到自己看着同学瞎忙的目光居然不由自主带上了鄙夷。

  姚津云抱着一迭考卷慢吞吞的走了过来,经过紧闭的前门时,看都不看一眼,直接走到窗户边,把考卷从窗口递进去。

  刚刚在把风的人目瞪口呆的接过考卷,听见姚津云不愠不火的嗓音:

  「考卷发下去写,然后请班长到我办公室。」

  姚津云走远之后,此起彼落的小小「干」声和同情的目光交错着,欢送垂头丧气的王惟翰离开教室。

  板擦白藏了,粉笔白卡了,前门也白堵了,还天外飞来一场小考……王惟翰用龟爬的速度往办公室移动,不时回头看看教室,对在教室里拿着考卷哀嚎的同学感到万分羡慕。

  走到走廊尽头,王惟翰叹了口气,正想转身下楼,却看见应该在办公室里等他的姚津云站在扶手旁边。

  「过来。」姚津云朝他勾了勾手。

  「……。」

  王惟翰敢怒不敢言,咬牙切齿的跟在后面,让姚津云把他带到厕所旁的露天阳台上。

  上课时间,厕所附近空无一人,卷过颊边的风有点强。

  「约到了没?」

  「……她不接我电话。」

  姚津云嗤了一声,挪了挪身子。「……看来你很想出名嘛。」

  风一阵阵吹在身上,姚津云挪动身体的动作看似无意,实际上是利用王惟翰来挡风。察觉到这一点,王惟翰的火气更旺了。

  「你不是说期限三天吗?」明明还有一天!

  「已经过了两天。」姚津云伸出右手,极为骨感的食指和中指在王惟翰面前随便拉开,量出了大约一公分的距离。「两天大概可以长到这么大吧。」

  「唬……」被凌厉的视线一瞪,王惟翰猛然想起对方的身份是「老师」,连忙把接下来的那个「烂」字咽回肚里。

  大概可以长到这么大吧。

  对喔,小晴……小晴肚子里的「东西」是会长大的。

  而那个「东西」是自己的。

  迟来的冷汗此时忽然开始狂冒,心脏跳动的频率也愈来愈高,全身一下子没了力气。

  姚津云盯着王惟翰闪烁不定的眼睛,原本浮浮凉凉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冷酷。「终于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了?该抖着哭的人是你,凭什么我要比你还紧张?」

  「……。」王惟翰此时的心情不能不说是惭愧。

  姚津云模样再欠揍、态度再机车、说话再不中听……也还是想帮他的。

  「我不是要帮你,这种事永远只有女孩子吃亏,你又不会痛。」彷佛有读心术般,姚津云拨了拨头发。「求的也好骗的也好,不管用什么方法,你一定要把她约出来,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知道了。」王惟翰低下了头。

  转身离开前,姚津云脸上挂回了卑鄙无耻的笑容,从上衣口袋拿出用夹炼袋包好的那支验孕棒,在王惟翰面前晃了晃。

  「还剩一天,明天没约到,你就要出名了。」

  「……。」

  干,居然随身携带……。

**************

  「喂?请问是朱朱吗?」

  「你哪位?」听见陌生的声音叫出自己绰号,少女的语气带上了一层警戒。

  王惟翰吞了口口水。「我是小晴的男朋友。」

  朱朱恍然大悟的「喔」了一声,说话的速度忽然变得很快很快:「我知道我知道,你跟小晴吵架了她不接你电话对不对?噗噗噗噗,那要不要我去叫她来听呀?啊啊不过她一听到你的声音大概会马上挂掉吧……那你打给我干嘛?对了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我是翻国中的毕业纪念册……」听见朱朱惊叫一声「我们同国中喔」,王惟翰才继续说道:「我是想请妳帮我把小晴约出来,我要,呃,跟她道歉……」

  话题切到重点,王惟翰说得结结巴巴,心虚得不得了──不知道小晴有没有把怀孕的事告诉朱朱。

  「帮你约喔?你是要叫我说谎吗?」朱朱的声音变得有点模糊,好像嘴里在嚼什么东西。「如果小晴知道我骗她,她会生气耶,她生气的话会好久不理人……我是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啦,不过这次好像很严重,帮你的话我怕会被你连累耶。」

  她不知道。王惟翰松了一口气。

  「是这样啦,她气我忘了我们的交往纪念日……」

  「齁!这很严重内!」

  妳的台湾国语才是严重得不可思议……王惟翰继续压下吐槽的欲望,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对啊,所以她很生气不理我,我想要好好补偿,跟她道歉……拜托妳,帮我约她好不好?」

  「唔……」

  「拜托拜托拜托。」

  「好吧……既然你那么可怜,明天小晴就让给你好了。」朱朱的语音再次模糊,伴随着某种硬物被咬碎的响声:「我们本来约好要去买CD的,我会先跟她到学校旁边的麦当劳吃东西,你要先到喔,然后我会找机会开溜。降子可以吗?」

  太顺利了!

  王惟翰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握拳,对着天空进行一次无声的胜利欢呼。



(三)

  「蠢……」姚津云的脸色非常臭。

  「嗄?」谁蠢?

  师生二人缩在儿童餐玩具橱窗的后面,姚津云发出压抑的低吼:「约什么麦当劳,你是怕不够丢脸吗?满坑满谷都是她们学校的学生,要是她激动起来你就好看了……」

  「又不是我说要约这的……」

  嗫嚅着的答辩被一道森冷的目光杀成碎片。

  姚津云和王惟翰头靠着头,借着橱窗掩护,往两名少女的座位望去,只见其中一人拍了拍另一人的肩膀之后站起了身子,背着书包快步往厕所方向走去。

  「朱朱要尿遁了,我们赶快过去……呜呃。」

  王惟翰才跨出半步,制服领带就被姚津云一把揪住,整个人被用力拖回柱子后面。

  「蠢。」姚津云摇头叹气。「你现在大剌剌的出场,只会多吃一记锅贴。」

  「……。」那不然要怎么办?连续被评了两个「蠢」字,简直动辄得咎。恶狠狠的扯松领带,王惟翰的情绪已经开始从紧张转为烦躁了。

  「在这里等着,我去跟她说。」

  看着姚津云走向自己女友的背影,王惟翰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家伙果然还是很惹人讨厌。

  姚津云轻轻走近小晴的座位,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在对面坐下,把她吓了一跳。

  看不见姚津云的表情,也听不见他对小晴说的话,但王惟翰清楚看见小晴在十秒内对眼前的陌生人露出了笑容。笑完之后,她咬住了下唇,又在十秒内红了眼圈。

  王惟翰瞪大了眼睛。

  他从没见过她这种表情。

  姚津云把右手放在桌面上,整个身子往前倾,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见小晴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柔软的下唇咬得发白,鼻头跟着眼圈一起红了。

  别闹了,那家伙到底在对她说什么?居然把一向强悍开朗的小晴给弄到快要哭出来,这个浑帐王八蛋!

  王惟翰再也忍不住,大步走向正在低声谈话的两人,不合计画的出场方式果然换来姚津云一记冷瞪。

  管他去瞪,从出校门开始一直到麦当劳,今天已经被他瞪到防御力上升好几级了。

  「小……小晴。」王惟翰站在桌边,看着小晴低垂的头,居然结巴了起来。「他跟妳说了什么?妳不要哭,我……」

  小晴没有抬脸,只是一直摇头。

  姚津云指着小晴身边的位置,示意王惟翰坐下。

  「英文课本拿出来。」

  「嗄?」乖乖坐下的王惟翰一愣。

  「有人在看这边了,课本拿出来装一下。」

  姚津云皱着眉,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唇型很明显地又加了个「蠢」字。

  把王惟翰的课本摊在桌上,姚津云弯身靠近小晴,眼睛看着课本、手指指着课本,嘴巴里继续着被打断的话题:

  「……老师担心妳,让老师陪妳去检查,好不好?」

  「……。」

  小晴没有回答,王惟翰自顾自地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家伙自称「老师」的口吻怎么会这么自然这么温柔这么……恶心?

  「只是先去检查而已,妳还年轻,至少不要弄坏身体。不管检查出来结果如何,我们都可以找到一个对妳伤害最小的处理方式……」

  「……。」

  小晴依然没有回答,王惟翰偷眼看向她,瞬间被眼前的画面吓到忘了继续腹诽姚津云。

  她低着头,一双软软的小手放在膝盖上,抓着百折裙的裙摆。

  手背上有眼泪,一滴,两滴,持续增加。

  一直到姚津云起身扶起小晴、看见小晴站起身来把脸埋进姚津云略显单薄的肩膀,王惟翰才惊觉到眼前这个女孩对自己而言有多陌生。

  他们牵过手、接过吻,一起笑一起闹一起吵架,在生涩的热情中赤裸裸的探索过彼此。

  可是现在的她,对他来说已经遥远得几乎碰不到了。

  姚津云把自己的大衣脱下,让小晴穿上,几乎及膝的大衣完全遮住小晴身上的制服。

  王惟翰脑袋空空的抬起头,看着预备离开的两人,耳朵里传来姚津云的声音,很平稳:「你不必一起来,帮小晴拿着书包,到附近找个比较没人的地方等我们,我再打电话给你。」

  大衣是为了遮住小晴的制服,书包让自己拿着是为了掩饰小晴的学生身份。那,不让自己跟去的理由是什么?

  王惟翰两眼呆滞的目送着两人离开,在玻璃门开启的时候,小晴回头瞧了他一眼。漂亮的大眼睛湿湿的,目光中已经没有任何情绪。

  于是他知道自己跟她已经完了。

  姚津云牵着小晴的手过马路,拦下一部出租车。

  王惟翰拖起两个书包,慢慢走出麦当劳,沿着红砖道走了十几分钟,走进一座小小的小区公园,在秋千上坐下。

  风很冷,空气里沙尘很重,秋千摇晃时发出的吱嘎声响在宁静的夕阳中显得格外刺耳。

  老师担心妳,让老师陪妳去检查,好不好?

  不管检查出来结果如何,我们都可以找到一个对妳伤害最小的处理方式。

  从小学毕业后就没哭过了,但王惟翰现在非常想哭……为什么这些话要让姚津云对小晴说呢?为什么自己不说?为什么她会在他面前哭而不是在自己面前哭?为什么……为什么都已经到这种时候了,心里想到的居然都还是自己?

  只想到自己好倒霉、自己该怎么办、自己被威胁了、自己也许会被甩。挨那一巴掌一点都不冤枉,被丢在这里荡秋千也是活该。



(四)

  一个小时之后,电话响起。

  「你在哪里?」

  「在附近的公园,麦当劳出来左转走一段路就到了。」

  没多久,姚津云就牵着小晴出现在公园入口,王惟翰连忙从秋千上跳起来,背着两个书包跑上前去。

  「检……」检查的结果怎么样?接收到小晴冰冷的视线,王惟翰忐忑的问句一下子卡在喉间问不出口。

  「不是怀孕,是经血积在卵巢,可以吃药排掉。」

  小晴语气僵硬的回答,一边从王惟翰手里拿回自己的书包。

  「那……那,还好……」

  分不清胸口这种空荡荡的感觉是什么,王惟翰呆呆的看着小晴脱下大衣还给姚津云。

  「谢谢老师。」她的脸红红的,眼睛又湿润了起来。「我大惊小怪,害你这么费心。」

  「还好有照超音波。」姚津云接过大衣,伸手在小晴头上摸了摸。「女孩子的身体要多注意,知道吗?」

  「知道了……」小晴低着头,努力在爆出哽咽之前挤出四个字:「老师再见……」

  姚津云收回手掌,微笑着看小晴抱紧书包快步离去。

  「……你不去追吗?」

  「……。」王惟翰摇了摇头。追也没用。

  现在追上去,动力也只是对小晴的愧疚而已……那不会是现在的她需要的东西。

  总之是完蛋了,半年的感情完蛋了,他王惟翰对自己的评价也一并完蛋。

  「我真糟糕……」这么自私的人,根本没资格谈恋爱。

  「哈啾!」

  姚津云看着夕阳打了一个好大的喷嚏。

  「干,冷死了。」

  「……。」老师说脏话。

  快要入春的天气为什么会说冷……王惟翰瞠目看着姚津云穿回大衣,一双手还紧抓住衣襟,他才恍然大悟──大衣不是为了小晴准备的,而是这家伙真的很虚很怕冷。

  不知为什么有点想笑。

  「你至少要打电话给她,她现在应该愿意接了。」姚津云一脸难受的揉着鼻子。「我没说你坏话,如果她要跟你分手,你可别怪到我头上。」

  他讲话一样酸溜溜,但揉得红红的鼻子大大减低了刻薄用词的杀伤力。

  「谢谢老师。」

  姚津云皱起眉头,一脸不耐烦。「啧,谢个屁,麻烦死了……吶,还你。」

  「喔!」接住了迎面丢来的白色条状物,王惟翰一阵尴尬。「你还真的随身携带……」

  「不随身携带,搞不好被你偷回去啊。」

  「我才不会偷。」

  「对,我现在知道你不会来偷。」姚津云脸上正要成形的嘲笑被一个挡不住的喷嚏给破坏了。「……因为你蠢嘛。」

  蠢就蠢吧。「谢谢老师。」

  「就说了不必谢……」姚津云再次揉了揉鼻子。「你欠我一次,要还的。」

  王惟翰一呆。「怎么还?」

  帮忙跑腿买东西?帮忙改考卷?以后上课不要作弄他?

  「我还没想到。」姚津云歪着头,狭长的眼里露出笑意。「你挫着等好了。」

  挫着等啊……可是他连鼻音都出来了……看着姚津云的背影,虽然好像又被威胁了,王惟翰还是很想笑。

*     *     *     *    

  当天晚上,王惟翰正想打电话给小晴,她就主动打来了。

  电话接通,劈头第一句就是:「我们分手吧。」

  虽然早就知道会完蛋,但亲耳听到这句话还是很难受。王惟翰忍耐着胸口的疼痛,用干涩的语气回道:「我知道了……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啦。」

  「不,真的很对不起。」

  「……。」

  「……。」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小晴才开口道:「那个老师……是不是你之前说因为很机车所以大家都爱整他的那个英文老师?」

  「……对。」

  想起自己带头的那些恶整行为,王惟翰没来由地冒出汗来。这种感觉,就叫做惭愧吗?是叫做惭愧吧?可是,可是他对全班发飙的那副嘴脸真的很机车啊……

  「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王惟翰没来由的一阵紧张──那家伙明明说没有跟她讲自己坏话的!

  话筒另一端传来深呼吸的声音。「检查出没怀孕之后,我莫名其妙又哭了。他跟我说,虽然你的处理方式不对,但那是因为我们都还年纪小,遇到大事难免会慌了手脚。他要我把两件事分开来看,好好想清楚,不要因为这样就放弃你。」

  「……。」王惟翰完全无法回话。

  「所以我决定放弃你了。」小晴的声音既愉快又坚定,显然想得非常清楚。

  结束了跟「前」女友的电话之后,王惟翰整个人被卷入了罪恶感的深渊。

  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干躺到半夜两点,在做出「明天(其实已经是今天了)的英文课要阻止大家继续整他」的决定之后,王惟翰终于能够安心地闭上眼睛睡着。

  亡羊补牢嘛。



(五)

  「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

  「一开始是你带头的耶!」

  「而且他很机车。」

  人类唯有处在千夫所指的状态下,才会明白中流砥柱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总、总之……」王惟翰一边把板擦从讲桌深处捞出来放回原位,一边含糊不清的敷衍着:「人家毕竟是老师……韩愈说要尊师重道……」

  「厚!跟你之前说的不一样!」

  「你收了什么好处?」

  有人过来抢板擦了。王惟翰紧抓着板擦大叫:「哪有什么好处!我只是忽然……忽然良心发现罢了!我们要用功读书,不应该这样整老师,老师就像园丁,辛勤地灌溉着我们这些未来的幼苗……」

  「干,良心发现,你是说我们没良心唷?」

  「阿鲁巴啦!」

  用板擦把围上来的同班同学一一打退并换来更高张的敌对意识之后,王惟翰背抵着黑板,陪着笑脸说:「不要这么执着板擦的事嘛,你们不觉得这样很幼稚吗?」

  「对啊,超幼稚的。」阿浩排开人群走到王惟翰身边,把王惟翰护在怀里的板擦拔了出来。「只能搞这种等级的把戏,不觉得丢脸吗?」

  王惟翰愣然看着似乎是来帮腔的阿浩,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

  他脸上的笑容浅浅的,看起来非常危险。

  「应该要这样才对。」

  在嗡然响起的上课钟声中,阿浩把折下来的美工刀片贴在板擦边缘,刀刃向外突出,只要伸手去握板擦,就会被刀片割伤。

  「……。」

  「……。」

  围在旁边的同学们全都傻眼了。

  「阿浩,这样不……不太好吧……」

  「对啊,那个……」

  「哪个?上课了,大家快回座位啊!」

  阿浩脸上挂着笑,反手把板擦放回粉笔槽,另一手勾住王惟翰脖子,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道把他拖下讲台。

  王惟翰被勒得快要不能呼吸,一边挣扎一边冒冷汗──不行啊!这样比平常的小儿科恶整还要糟糕,自己岂不是弄巧成拙吗?

  「阿、阿浩……放开我啦……」

  「你跟小晴怎样了?」阿浩问得很小声。

  听见小晴的名字,王惟翰呼吸一窒,一时间忘了挣扎。

  「我们……分了。」

  「分了啊……」拖回座位上之后,阿浩把王惟翰往椅子上一推。「那就这样吧。」

  那就怎样?王惟翰抬脸看着走回自己座位的阿浩,看见他脸上满布的阴谋。

  阿浩问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刀片要去拆下来才行──王惟翰站起身子正想冲回讲台,前门已经打开了。

  靠!平常都会迟个几分钟的家伙今天这么早进来干嘛──

  「你们班长是谁?」

  隔壁班的英文老师一脸严肃地站在门边,皱起眉头,瞪着跌倒在讲台前的王惟翰。

  「是我……」摔了个五体投地的王惟翰连忙举手,撑着讲台站了起来。

  驻颜有术的女老师一脸不可思议,推了推眼镜,把手里的纸袋交给王惟翰。「你们姚老师今天感冒请病假,这个发下去写。」

  「嗄?」请病假?

  「不可以吵闹,不可以作弊,我就在隔壁上课。还有,班长明天早上记得把考卷收到办公室。」

  女老师踩着高跟鞋叩叩叩地离开之后,王惟翰从纸袋里拿出一大迭纸张,抬头迎向全班同学询问的目光,一脸遗憾的为他们解答:「是考卷。」

  「靠──」

  「干──」

  「廿三班安静点!」

  女老师的怒吼声穿过走廊杀进教室,却压不住一个又个不停冒出来的「干」。

  考卷一排一排传下去,浓浓的恨意飘在小小的教室里,空气几乎要凝固。

  王惟翰悄悄松了一口气,带着苟且的心情回到座位,考卷摊开之后,零星传来因为过度用力而折断笔尖的声音。

  还好还好还好。

  「你们班──完蛋了!」

  下午第二节课,教官用流血的右手食指指着二年廿三班大声咆哮。

  *     *     *     *     *

  夕阳无限好,在背上照久了也是很热的。

  王惟翰阴沉着脸,蹲在国父铜像旁边拔草。

  「干嘛臭脸,我们救了全班耶。」阿浩蹲在他旁边,把拔下来的杂草编成辫子。

  「是你连累全班!」王惟翰恨恨的拔下一把杂草往阿浩脸上撒。「现在只是缩小连累范围而已。」

  在教官怒问「是谁干的」的时候,阿浩自动站起来向教官道歉说「教官对不起我们刚刚在打赌」。

  「李成浩?你们赌什么?」看见是自己平常最照顾的学生出头,教官气得表情扭曲,站在一旁的卫生股长连忙双手奉上OK绷。

  「我们在赌可以用什么东西代替美工刀……本来是用笔和垫板……」

  「胡扯!这有什么好赌!」

  「教官,是真的……不信你问班长,是他跟我赌的。」

  于是王惟翰百口莫辩的成为共犯。

  「当班长总是比较辛苦。」阿浩拍拍头上肩上的杂草,抬手看表。「好啦快五点了,我等一下请你吃豆花。」

  「……。」王惟翰不回话,一双手在草地上乱拔乱丢。

  「别生气啦,偶尔被连累一下,将来会变成青春的美好回忆。」

  「……干嘛做这么危险的事?」

  阿浩在班上一向比较离群,先前那些藏板擦、画考卷的排挤行为他从没参加过。为什么今天一出手就这么狠?又为什么要出手?

  「嗯,我看姚津云不顺眼。」阿浩微微一笑。「非常不顺眼。」

  王惟翰心里打了个突。「为什么突然看他不顺眼?」

  「因为你呀。」阿浩低头拔草。「我有义气,你讨厌谁,我就讨厌谁。」

  「我……我现在还好,没有那么、那么讨厌他……」

  不祥的预感从胃部一直冒上来,王惟翰被弄得有点想吐。

  「喔。」

  阿浩不再答话,在劳动服务的最后十分钟里,专心一志的拔草。

  王惟翰看着一直以为是哥儿们的人的侧脸,忽然觉得好惨好惨──原来不止是小晴,连阿浩在想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六)

  「老师,昨天的考卷。」

  「放在这就可以了。」姚津云的声音还带有一点鼻音,大衣牢牢的穿在身上。「等一下,帮我把剪报本子拿回去发。」

  王惟翰接过一迭作业簿,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都叫我?」

  「嗯?」姚津云一脸无辜。「不能叫你吗?」

  「一般来说,应该是叫英文小老师。」

  这几天常常帮姚津云跑腿,王惟翰可以感觉到刘彦智开始在瞪他了,八成是觉得地位动摇。

  「我比较喜欢叫你。」

  姚津云瞇着眼睛露出笑容,王惟翰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

  「哪有这样的……」

  「你跟女朋友后来怎样了?」姚津云打断王惟翰的申辩,压低声音问道。

  「分手了。」

  「分手了啊……那真遗憾,你别太难过。」

  为什么呢?王惟翰手臂用力到有点发抖。

  为什么姚津云那应该表示遗憾的眼神看起来很像是嘲笑呢?

  「没事就快回去吧,要午休了。」姚津云摆了摆手,下逐客令。

  王惟翰咬着牙转身,走没两步,又回头说道:「老师,那个……你等一下上课,要小心……小心……」

  姚津云摇了摇头。「小心板擦?教官有来跟我告状,你们整人要记得收尾。教官好骗,要是割到别的老师,你们就糟糕了。」

  本来要被整的是你耶……王惟翰呆呆看着姚津云,心里生出奇怪的念头──学期初,只是因为考卷被乱画就对全班暴跳如雷的那个人,真的是眼前这个一脸事不关己的人吗?

  这几天隐约有感觉到,姚津云台上台下的形象搭不太起来。

  「老师……」

  「干嘛,还不回去。」姚津云头也不抬,改考卷的速度快得吓人。

  他讲话很不体贴,语气斩钉截铁,动作很干脆,背脊挺得笔直。

  而那个「机车的姚津云」很容易激动,激动起来就会结巴,上课时总是有点驼背,面对学生的态度永远充满受害者情结。

  「你故意的……」王惟翰喃喃自语。

  「嗯?」姚津云从考卷堆中抬起头,脸上明显的不耐烦。

  他是故意要惹学生讨厌。

  王惟翰瞪着姚津云,视线不由自主的往他挥着红笔的右手望去──那是只骨节棱棱肤色偏白的手。

  那只手拿过作为威胁道具的验孕笔,也在厕所旁边点过烟;温柔的牵过小晴,也曾摸着她的头安抚她的情绪。

  王惟翰抱着作业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打钟后,校园里的喧闹声慢慢静了下来,鞋跟撞在走廊上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楚──可恶可恶可恶!王惟翰愈踩愈用力,脚板撞得几乎发痛。

  早该想到的!

  二年廿三班对导师的「欺负」持续了几个月,欺负的把戏一直就那几招,排挤的程度也没有什么改变,师生间的情势平稳得彷佛受到什么良好的控制一般──

  是良好的控制没错。

  走进教室,把作业簿一排排发下去,王惟翰回到座位,闷闷的趴到桌子上。

  那些欺负,对姚津云而言根本不痛不痒。也就因为他不痛也不痒,让这些行为以类似仪式的方式敷衍的执行着,其意义只剩下学生们在布置陷阱时那一团融洽的兴奋。

  事实上,卡在椅子上的粉笔没有一次画到过姚津云的裤子;板擦被藏起来时,他就干脆不写板书;问话不回答,他就当作没问过;前门被关住他就乖乖走后门,反正走后门又不会痛──他只要在上课时畏畏缩缩的朝台下学生瞪一圈,就能满足他们了。

  全班都被耍了。

  姚津云成功的让自己被学生讨厌,又成功的控制这种讨厌的程度,达成不痛不痒的平衡。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身为带头被耍的角色,王惟翰感到相当不是滋味。

  午休结束后,下午第一堂是英文课。

  王惟翰缩在座位上,一脸别扭的看着同学们又开始了例行的仪式──锁前门、卡粉笔、藏板擦──不用试图阻止了,反正也欺负不到他。

  钟响后,姚津云穿着他的招牌大衣,慢吞吞的从后门走进教室。

  「起立,敬礼。」

  零零落落没什么诚意的「老师好」,换来姚津云微带羞愤的表情。

  真会演啊……王惟翰用手托腮,看着姚津云脸上的羞愤如何完美地在三秒之后淡去。

  要发考卷了,姚津云惹人讨厌的大绝招之一。

  「江骢铭。」

  「刘彦智。」

  「王晓博。」

  「李成浩。」

  一个一个叫上去,然后在递出考卷时,依照分数的多寡给予微笑或冷眼,好让全班都看见这家伙有多么以成绩取人、多么大小眼。

  「王惟翰。」

  拖着脚步走到讲台前,低头先看见自己的分数,八十五分。以临时测验来说算是不错的成绩……王惟翰脖子忽然变得很硬,不想抬头看姚津云的假笑。

  「班长这次考得不错。」

  靠腰不想看你笑还不行喔?王惟翰恨恨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姚津云笑得弯弯的眼睛。

  「临时考试还能考这样,不愧是班长,一定平时就有在复习吧。」

  关爱的眼神和欣慰的口吻令人头皮发麻,王惟翰一把抢过考卷;在走回座位的路上,他清楚感觉到刘彦智又在瞪他了。

  考卷发完之后,姚津云大概检讨了一下考卷,有一题文法比较复杂,讲解完之后,黑板也几乎写满了。

  找板擦、找板擦、找──板──擦──!

  全班开始浮起异样的气氛。

  看见姚津云左右张望着找板擦的模样,王惟翰想起前天因板擦而起的骚动,心里打了个突,不由自主地转头朝阿浩望去。

  阿浩一手懒懒的撑着脸,用嘴型无声地问了句「干嘛」,回望过来的笑容非常灿烂。



(七)

  这是后来才听说的。

  听说李成浩在国中时是个危险人物。

  他国一就敢找国三的学长打架,身高没有人家高,只凭一股狠劲,抓着对方的头往铁门上猛撞。

  跟他打过架的人没有一个不见血。

  毕业典礼那天,三年来惹过的人集合在门口堵他,这次换他进医院。

  之后重考了一年,考上以升学率著名的高中,国中时的气焰收得一乾二净,光看他那张娃娃脸,谁也看不出来他以前是混过的。

  因为他笑起来超级灿烂。

  这根本是诈欺……王惟翰无意识地握紧了被硬塞到手上的球棒,脑袋一片空白。

  阿浩一手勾着他脖子,讲话时几乎在朝他耳朵吹气:「吶,动手吧。」

  放学后的校园不算安静,在社办里,隐约能听见操场传来附近居民运动时相互交谈的声音。

  还有姚津云难得粗重的呼吸声。

  王惟翰额上冒出了冷汗──两个没见过的学生一左一右把坐在墙边的姚津云架起来,那头平常梳得整齐的黑发有点乱了,色大衣上都是鞋印。

  姚津云抬起脸,左颊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

  「唷,你来啦。」总是微瞇着的眼睛望向呆掉的王惟翰,咬破了的嘴角竟还扯得出笑容。

  「笑屁!」

  左边的人抬起膝盖往他胸腹之间撞去,姚津云闷哼一声,接着用力咳了起来。

  「你们在干嘛!」王惟翰摔下球棒,转身抓住阿浩的衣领,低声吼道:「为什么要打他?」

  「我也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告诉你……」阿浩拉开箝制住衣领的手,弯身捡起球棒。「但我后来决定让你知道。」

  「知道什么?」冷硬的金属物体再次被塞进掌心,王惟翰下意识地握住。

  「你先打他一下,愈重愈好,打了我就告诉你。」

  「……干,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惟翰咬牙。「为什么我非打他不可?」

  阿浩伸手指了指姚津云:「打下去,等我告诉你为什么,你还会自动自发的多打几下。」

  「我……」

  「快打呀。」阿浩催促的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小孩。

  「……。」

  「你就听他的话吧,蠢蛋。」这是姚津云的声音。

  王惟翰不可置信的看着姚津云苍白的脸。渗汗的额下是硬扯出的笑意,明亮的眼睛中满是嘲弄,让王惟翰觉得自己真的像个蠢蛋。

  「死到临头嘴巴还这么贱,不打怎么对得起自己?」

  阿浩的声音在耳边怂恿着,飘忽的嗓音听起来既接近又遥远。

  王惟翰瞪向姚津云,高高举起了球棒。

  锵啷。

  「哇啊!」

  重重挥在窗户上的铝棒打断了窗框,玻璃应声而碎。

  靠窗站立的两个学生连忙放开姚津云,闪避四散的玻璃碎片;王惟翰见状立刻丢下球棒,伸手「捞」起姚津云,也不管自己到底勾住了他什么部位,扯着人转身就往门外跑。

  「你干嘛……」

  姚津云虚弱的问句消失在急速奔跑的风声之中,阿浩追出来大喊的那声「阿翰」,也一下子就被远远抛开。

  逃命的时候绝不能回头看,一回头看速度就会变慢。

  王惟翰收紧右臂,拖着姚津云撒腿狂奔,飞快地穿过无人的走廊,一路跑到学校后门的停车场边,才听见臂弯中的呻吟声。

  「你不要再跑了浑蛋……他们没有追来……」

  一只手伸上来扯住王惟翰的头发逼他放慢速度,在车棚边停了下来。

  王惟翰大口喘着气,心脏怦怦乱跳。松开手的同时,才发现自己刚刚勾住的是姚津云的腰。

  「干……」姚津云身体前弯,双手撑在膝上,喘得说不出话。「快被你折断了……干。」

  「我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不要一直骂干……当老师的嘴巴那么……脏……」

  喘得不得了,连回嘴都差点咬到舌头。王惟翰头晕脑胀,回了两句就没办法再开口了。

  「干……怎样……」一路被拖行的姚津云也好不到哪去。

  师生两人靠在围墙边喘了很久,才慢慢顺了呼吸。

  王惟翰望向姚津云青紫的脸,「真可惜」的心情一冒出来,他才察觉到:其实这家伙长得还不错。

  「他们干嘛要打你?」

  姚津云伸舌舔了舔嘴角,吞尖传来铁锈般的血腥味令他皱起了眉。「你应该要这样问才对:『他们为什么要帮我揍你』?」

  「嗄?」王惟翰一怔。

  「那天我带小晴去妇产科检查,被李成浩看见了。」姚津云伸手扶住自己下巴,随即痛得瞇了瞇眼睛。「而且小晴在医院还抱着我哭……啧,早知道应该连口罩都带去借她。」

  被……被阿浩看见了?

  王惟翰倒吞了口口水,想起前几天阿浩问过的那句「你跟小晴怎么样了」。

  所以……所以,在板擦上黏刀片、带人来揍姚津云,都是为了这件事?所以刚刚阿浩才会把球棒塞给自己,叫自己先打再说?

  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脸颊肿了、嘴角破了。看着姚津云被打过的惨状,王惟翰胸口一窒。

  「你……你没跟他们解释吗?」

  「没有欸。」姚津云摇了摇头。

  「……为什么?」王惟翰艰涩的开口,嗓音干哑得像被扭过的毛巾一样。

  「这不是秘密吗?我都还没向你讨到人情,放弃这个秘密多可惜。」姚津云咧嘴一笑,笑不到半秒,就痛得吱吱乱叫。「可惜你没打,要是你真的打下去,就欠我欠不完了……」

  看着姚津云又想笑又怕痛的表情,王惟翰心里的罪恶感像发面团一样愈胀愈大。要是罪恶感可以实体化变成拳头打在身上,那他此时的伤势一定比姚津云重上好几倍。

  王惟翰深深吸了一口气。「要是我真的打下去,你会怎样?」

  「那太好样了,我一定会对你另眼相看。」

  「……。」

  王惟翰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好难过好难过。他很烂,真的很烂,一个错误滚出更多的错误,统统都让眼前这个人承担了。

  为什么他要承担呢?为什么他一边承担还要一边嘴硬损人?以后到底还会欠他多少呢?

  「呜!」

  「怎、怎么了?」

  听见那声明显的痛哼,王惟翰连忙睁开眼睛,看见姚津云弯身摀着左边侧腹,一张脸完全没了血色。

  「……好痛……」



(八)

  到达医院后,照了正面侧面几张X光片,确认左边第七根肋骨轻微裂伤。

  「没有什么特别的合并症,大约二到三周会痊愈,我先开止痛药给你,一周后记得回诊……」医生一边说明,一边狐疑的看着病人脸上明显的瘀痕。「脸上的伤是……?」

  王惟翰站在旁边手足无措,原先以为姚津云会随口搪塞,哪知他老老实实的回答「因为打架」,接着抬脸往自己这里看了一眼,然后又朝医生露出微笑。

  「……那个回去冰敷就可以了,隔天没消的话就换热敷。」

  医生顿了几秒,没有再追问,转回计算机前开药单。

  走出诊疗室后,王惟翰低声问道:「为什么要说是打架……」

  姚津云横了他一眼。「我如果骗他说是跌倒摔到的,等一下搞不好门口就会有警察。」

  因为家暴的妇女和小孩都是跌倒受伤的……王惟翰哑口无言。

  陪着姚津云领了药后,两人慢吞吞地走到医院门口,王惟翰臂弯中那件黏满脚印的高级大衣被原主人抽了回去。

  「好啦,快回家吧。」

  「老师!」开口把姚津云叫住之后,王惟翰才发现自己根本想不到话说,但,但还是该说点什么……「那个……」

  「那个是哪个?快回去,天都黑了。」

  姚津云脸色和语气不耐到了极点,丢下这句话之后,随即转身拦下一辆排班的出租车,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请问要到哪里?」

  「……。」

  「先生?」见客人低着头不答话,头发花白的司机轻声再问了一次。

  姚津云放慢呼吸的频率,强忍着胸腹间的痛楚,开口道:「和平……你干嘛!」

  「我、我陪你回去!」

  「不必……喂!」

  姚津云不可置信的瞪着已经打开车门硬挤进来的王惟翰。那在座椅上不断朝自己挪动的屁股坚决而不容反抗,姚津云阻挡无效,只好认命往里面移,撑起身体的动作又让他痛得啧声连连。

  「呃……」出租车司机温和的脸上有点困惑。「一起的吗?」

  「一起的。」王惟翰抢答成功。「他是伤员,请开慢一点。」

  姚津云叹了口气,报上路名之后,用有点悲怆的眼神看着窗外的风景开始滑动。

  路上有点塞车,姚津云一直看着窗外,王惟翰一直看着姚津云。当车里流泻出萨克斯风吹奏的「The One You Love」时,王惟翰耐不住无聊,开口说话了。

  「老师……」

  「干嘛?」

  「你很痛吧?」从车子发动开始,他就微弓着身子,姿势完全没变过。

  「……废话。」

  「医生说要采半卧姿,你弯这样不好欸。」

  姚津云转头望向王惟翰,脸色一下子显得很疲倦。「……说得也是。」

  话才说完,姚津云就放软身子轻轻靠了过来。王惟翰僵了半秒,来不及做出反应,在察觉到靠上自己肩膀的体温有点偏低时,别扭的感觉一下子又被罪恶感取代。

  「对不起。」

  「没关系。」大概是怕牵动伤处,姚津云的呼吸浅浅的,说话音量也愈来愈低。「你等一下要赶快回家,不然家人会担心。」

  听着那有点陌生的虚弱嗓音,王惟翰嘴巴无声地张了一会儿,说出的仍是那句「对不起」。

  「好了啦……」

  「都是因为我,阿浩才误会你……对不起,我明天会找他解释清楚。」

  姚津云轻轻地笑了一声。「我说你啊,人单纯要有个限度。」

  「……单纯?」王惟翰愣愣的看着姚津云因为那一声轻笑而皱起的眉头。

  「单纯啊,你差点就被陷害了。」

  「陷害?」王惟翰觉得自己像只蠢鹦鹉。

  「他不是为了你才打我,他本来就看我不顺眼,顺便拖你当垫背。你那时要是真的打下去,你就变成主谋了。」

  「……。」不会吧?阿浩是这样算计的吗?王惟翰张口结舌。

  姚津云呼吸愈来愈浅愈来愈快,脸上露出微笑,额上沁出薄薄的汗。「这小孩很聪明吶,一箭双鵰,你被他卖了,背上黑锅,还会觉得他够义气。」

  「……也许阿浩真的只是误会……。」基于朋友道义,王惟翰必须为阿浩申辩,但在受害者面前,他完全无法理直气壮。

  阿浩够义气吗?王惟翰的信念愈来愈薄弱。自己和他的交情虽然不错,但也的确还不到为对方两肋插刀、甘心犯法的程度。在社办里,阿浩把球棒交到自己手上时,那劝诱的口吻、搧动的表情、故弄玄虚的语句,又哪有一点像是义愤的样子?

  见他沉默,姚津云不着痕迹的叹口气。「好吧好吧,你要信他,信你的就是了,当我没说……我只是想跟你说,不是你的错,不要一直跟我道歉。」

  「我会跟阿浩说清楚的。」王惟翰暗自咬牙,一定要叫阿浩向老师道歉。

  「我不会对他怎样,就当作误会,你不要白费唇舌叫他向我道歉,听到没?」

  王惟翰忍不住提高音量:「为什么什么都不让我做?当然要跟他讲清楚、叫他道歉啊!」

  车子辗过一个窟窿,姚津云痛哼一声,不再回话了。

  转了几个弯,出租车速度开始减慢,转进巷子之后,在一栋半新不旧的公寓前面停了下来。姚津云拿出钱包付清车资,吃力地从王惟翰肩上抬起头,对他使眼色。

  「开门扶我一下。」

  斜斜向上望的眼神似曾相识。

  王惟翰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指使着,脑袋一时浑沌起来。

  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把姚津云扶下车,正想关上车门时,姚津云一声「关什么关」,吓了王惟翰一跳。

  「上车,快点回家。身上有钱吗?」姚津云靠在门柱上,指着敞开的车门,一贯发号施令的口吻。

  什么东西啊?跩屁啊?明明痛得乱七八糟,明明推一下就会倒,为什么要一直赶人回去?为什么还要摆出一副很了不起、很强悍的样子?

  「我身上没钱!」

  莫名其妙心头火起,王惟翰用力关上车门,催促出租车司机把车开走。

  黄色小轿车的红色尾灯很快消失在巷口,银白色的路灯下,姚津云一脸不满的与同样一脸不满的王惟翰隔着半公尺的距离大眼瞪小眼。



(九)

  在门口互瞪了几分钟,隔壁栋公寓有住户开门走了出来。那个头发长长的小姐看见两人对峙的情景后,脚步略带迟疑,走到车棚里牵车,还不时回头往这里瞧。

  王惟翰听见姚津云叹了口气。

  「上来吧。」

  他很在意旁人的眼光嘛……王惟翰跟着姚津云走进公寓,搭上电梯,在狭窄的空间里并肩而立。

  「你硬跟过来要干嘛?」看着电梯灯号一路往上跳,姚津云眉头皱了起来。

  「照顾你啊。」

  「啧……。」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姚津云慢慢移动身体跨出去,王惟翰亦步亦趋的跟上,从身后端详着姚津云单薄的背脊。

  「老师。」

  「嗯?」姚津云挑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开了大门。

  「你比我瘦耶。」

  「少啰嗦。」

  跨进屋里之后,王惟翰一边穿上姚津云踢过来的地板鞋,一边打量里面的摆设。大小约十几坪,一进门就是客厅,厨房小小的跟客厅相连,是很典型的单身公寓。

  「好啦,你要怎么照顾我?」

  一回神,姚津云已经跷着脚瘫在沙发上了。细细的眼睛看着杵在门边的王惟翰,说话时又恢复了他惯用的惹厌语气。

  王惟翰看着他脸颊上的瘀青。「先弄东西来冰敷。」

  姚津云打开电视,跷起脚来哼歌。

  感觉……相当幼稚。王惟翰不懂为什么一个伤员不乖乖摆出伤员的样子就好。胸骨裂伤明明连呼吸都会痛,姚津云却一直想要表现出没事的假象。

  看了看藏在沙发前的那颗后脑勺,王惟翰自动自发地走向厨房,打开冰箱。

  姚津云忍着肋边的疼痛,假装专心看新闻。不一会儿,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了,然后是某种冰凉坚硬而略带油腻气味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瘀血的脸颊。

  「吶,用这个冰敷。」

  「……这什么?」姚津云接手按住了那团用保鲜膜和纸巾包住了的临时冰袋。

  「冷冻香肠。」

  「香……」上个月江老师送的那些香肠?难怪闻起来有种油腻的味道!「我不要用香肠冰敷……」

  王惟翰站在沙发旁边,居高临下,强硬地把冷冻香肠连同姚津云的手一起按回他脸上。「忍耐点吧!你的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啊!不冰敷的话明天会更明显……还是你要用冷藏库里那包大蒜?」

  「……。」

  见姚津云一脸不爽的屈服,王惟翰心情忽然变得超级好──原来,胜利的滋味是这么甜美啊!

  「八点半了,你该打个电话回家……不,你也该回家了。」

  姚津云脸色阴沉,对满面笑容的王惟翰端出老师架子。

  「那个……」王惟翰抓了抓头。「阿浩昨天约我说放学一起去玩,我就跟爸妈说今天不会回家了……他们现在应该也还没回家吧。」

  「他约你一起去玩呀?玩什么,猎杀导师?」姚津云嗤笑一声,在看见王惟翰僵掉的表情时,口气又不着痕迹的放软:「你会不会饿?」

  「还好。」下午数学课有偷吃面包。「老师你饿了吗?」

  「我也还好……」肋间的疼痛占住了所有的知觉,胃部一点饥饿感都没有。

  王惟翰绕到沙发前,在姚津云面前蹲下,抓起他的右手。

  「……干嘛?」

  「穴道按摩,多少可以止痛。」

  王惟翰解开姚津云的衬衫袖扣,露出一截手腕。体温偏高的少年一手握住导师的右掌,另一手的拇指指尖沿着掌缘往上摸,找到穴位后开始施力按压。

  喔喔,有感觉有感觉,被压的地方有微妙的痛点。姚津云静静看着王惟翰施力时折弯的指节。「这里是什么穴道?」

  「内关穴。」为了减缓疼痛,施力频率要稳定而缓慢。王惟翰专注在手指上的动作,浏海垂在额前,轻轻地晃动着。

  姚津云被那几绺发丝吸住了视线,他近乎出神的看着王惟翰低垂的的额头,问道:「你对中医有研究?」

  「小时候爷爷教过一点穴道按摩……好了。」

  被抓住的手掌重获自由,姚津云舒了口气,却见那双灵巧的手往胸前的扣子摸了上来。

  「喂!」有伤在身不敢挣扎,空有气势的老师只能用眼神和语气喝住学生。

  「还有膻中、夹脊穴……我再帮你按一按,会止痛的。」王惟翰补充道:「夹脊穴在腰侧偏内,膻中穴在两乳中间。」

  「……不用了,我很怕痒。」迎向那双认真中微带热切的眼睛,姚津云忍耐着把手上的冷冻香肠丢过去的冲动。

  「那我帮你贴个东西定位,你自己按?」

  不等姚津云答话,王惟翰站起身,到处搜寻了起来。「老师,你家有没有绿豆红豆之类的东西?」

  「怎么可能会有。」要红豆绿豆干嘛?

  「那,白米呢?」

  「没有。」换成白米?

  「任何颗粒状的硬物?」

  「……没有,你别找了……喂!」

  姚津云背抵着沙发,胸腹间的疼痛让他全身无力,只能看着王惟翰从电视柜上拿起装着鱼饲料的塑料罐子──他当然不会是要喂鱼,鱼缸早就已经清空在积灰尘了。

  「我把这个用胶带贴在你的穴道上,这样你可以不必用力,只要轻轻按它就会有效果了。」王惟翰带着顺便摸来的胶带台回姚津云身前,不顾对方铁青中略带惶恐的脸色,伸手解开了他的衬衫扣子。

  「……。」

  「……。」

  把内衣往上拉,露出来的肌肤没有想象中的苍白,伤处附近微肿,瘀血的程度倒不像脸上那块那么严重。

  「沙沙」两响,王惟翰从饲料罐里倒出几颗暗红色颗粒,干虾米的腥香味立刻冲进鼻腔。

  真的要把那个黏到我身上吗……看着王惟翰用手指在自己右腰侧比画着寻找正确穴位,姚津云忽然觉得好虚弱。

  夹脊,然后是膻中。

  王惟翰把第二颗鱼饲料用胶带贴好之后,正要替姚津云拉回衬衫,眼光一飘,看见了位在膻中穴两旁的乳头。

  大概是因为冷的关系,那两处赭色的小点微微突了起来。

  王惟翰抬头看了姚津云一眼,正好对上他有点不知所措的视线。

  总是很跩的老师这时候看起来……不太一样。这种明明很害怕而且不情愿但又逞强不想表现出来以免被嘲笑的模样,实在……实在太有趣了。

  「……好了没?」连问话的口吻都很不自在,好像快要撑不住了。

  「嗯,好了。」

  鬼迷心窍般,王惟翰伸手戳了戳姚津云右边的乳头,为本次医疗行为进行一个完美的Ending。

  还来不及解读出指尖传来的触感,王惟翰就被狠狠地踢翻,整个人维持着原先的蹲姿往后滚了半圈,后脑「叩」地一声,重重撞上电视柜。

  「好痛……唉唷!」王惟翰抱着头呻吟时,那包冰敷用的冷冻香肠又劈面丢了过来。

  「浑蛋,王八蛋。」姚津云一边咒骂,一边扣回钮扣。

  「……冰敷?」王惟翰爬回沙发旁边,把那包已经变软而且有点渗水的香肠递到姚津云面前。

  姚津云没有回答,面如严霜的瞪着他,可是被瞪的人已经不会怕了。

  「还是……煎来吃?」



(十)

  睡到半夜,脸颊传来一阵钝钝的疼痛。王惟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鼻子里还闻得到晚上煎香肠时弥漫室内的微焦香味。

  「……。」

  「唔……?好痛耶老师……」

  躺在身侧的姚津云正脸色铁青的捏着他的脸颊。王惟翰口齿不清的抗议了一声,过了几秒才慢慢清醒。

  因为姚津云的床是双人床,加上没有多余的棉被,昨晚在一阵「你睡相如何」「应该还好吧」「确定吗」「确定」的确认对话之后,师生两人早早就上床睡觉,并排躺好。

  忙了一天,王惟翰打没几个哈欠,就甜甜地睡着了。

  脸颊……好痛啊。睡到一半会被捏醒,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师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杀气倍增,王惟翰讪讪一笑,立刻把不知何时「放」到枕边人胸口上的左手收回来,紧紧按在自己腿边。

  「对不起……。」

  「……干。」

  姚津云松开手指,闷闷的咳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

  十分钟后,姚津云的痛哼和王惟翰被揍的惊叫声一前一后响起。

  「老师……」自国小后就没被体罚过的优等生摀着被近距离直拳击中的鼻子,不可置信的看着因为用力挥拳而痛到脸色发白的导师──似乎因为睡梦中翻了个身的关系,自己的右腿正豪迈的跨在对方腰间。

  「……。」错在自己,王惟翰也只能摸着被打痛的鼻子,把右脚收回来。

  「浑蛋……」姚津云慢慢躺平身子,咬牙切齿的骂道:「你不是说你睡相好吗?连大腿都给我跨上来是怎样?」

  「对不起,睡着了没办法控制……」

  姚津云伸手到床头柜上摸来手表看了一眼,啐道:「才一点半……照这样睡到天亮,我大概会被你打到挂。」

  王惟翰惭愧得无以复加,正想说「那我去睡沙发」时,在黑暗中听见抽屉拉开的声音,接着是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老师?」

  姚津云有点辛苦的伸长了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某样东西。

  「手抬高。」

  「……?」王惟翰乖乖的举高双手,耳里听见一声轻响,然后腕间一阵冰凉。

  「好了,晚安。」

  姚津云把伸长的右手收回被里,状甚满足的吁了口气。王惟翰试着收回双手,却发现收不回来。

  「……老师?这是什么?」束缚住双腕的东西坚硬而冰凉,挣动时出现刚刚听见过的金属碰撞声。

  「手铐。」

  「手……」手铐?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怎么能用单手上铐上得这么熟练?两手受制在头顶的姿势实在太没安全感,王惟翰惊恐的伸手乱抓,却只抓得到壁灯的灯架──自己的手就是被铐在这个灯架上。

  一旁的姚津云再次伸手过来,用很缓慢的动作分来棉被,并体贴的在王惟翰胸口轻拍几下,以示安抚。

  「好了快睡,很晚了。」语音模糊,似乎是打了个呵欠。

  「老师……」王惟翰欲哭无泪。「我可以去睡沙发……」

  「没有多的棉被了,晚上有点冷,会着凉的。」

  「可是这样……这样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感觉……很变态……」高中男生脑中贫乏的数据库,关于手铐和床的部分只有「那种画面」而已。乱七八糟的想象一直冒出来,王惟翰头昏了起来。

  不行──不能乱想!

  「老师,你床边怎么会有手铐?」

  「就像你说的,变态啊。」

  姚津云轻笑出声,那原本就浮薄的嗓音因为语尾上扬而显得更加邪气,王惟翰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倒吞了一口口水。

  老师喜欢……这种的吗?所以是……有对象让他这样……玩吗?

  什么样的女人会跟这种嘴巴坏透又摸不着想法的男人交往?而且……而且还要能容忍他这种癖好?

  「老师……」

  「……唔?」姚津云的声音听起来快睡着了。

  「你,你的女朋友……」肯让你这样「玩」吗?王惟翰脸红心跳,话咬在舌尖问不出口。

  「我没有女朋友。」

  ……咦?王惟翰一愣。

  印象中,姚津云廿六、七岁了,年纪不算小,条件又不差,怎么会没有女朋友?

  昨天晚上跟着进门时,鞋柜里只有两双男用皮鞋和三双球鞋。

  打开冰箱时,里面只有啤酒、大蒜和显然是年节礼品的冷冻香肠。

  浴室里只有一条毛巾、一支牙刷。

  双人床上有一半的空间散放着为数众多的摄影杂志,睡前王惟翰还费了一点时间才整理出另一个床位。

  这个小小的公寓里,并没有任何女性──甚至是任何除了屋主外的其它人曾经进驻过的痕迹。

  真的没有女朋友啊……王惟翰皱起眉头。

  等等!没有女朋友的话,那,那自己手上这个「游戏道具」又是用在谁身上的?

  双手无意识地动了动,扯出清脆的铁链声响。

  好像应该要感到害怕才对,可是……一点都不会。王惟翰此时的心情非常微妙。

  「老师,老师!你睡着了吗?」

  姚津云喉间发出类似脏话的咕哝声。「……睡着了。」

  「我们来聊天。」

  「……。」

  「你为什么不交女朋友?」

  「……不喜欢。」

  「你眼光太高了啦。」

  王惟翰朝天哈哈两声,等着对方接话,却挫败的发现身边一片静默,姚津云完全没有搭腔的意图。

  「老师?老师你睡着了?」

  「你再叫一声老师,就给我起床写考卷。」

  「……喔。」

  王惟翰委屈的闭上嘴巴,扭了几下,发现双手被铐过头顶的姿势真的会让人动弹不得。

  杂音停止后,姚津云很快又睡着了,因为肋骨有伤,睡眠中的呼吸声又浅又短。

  听着那有所顾忌的呼吸声,王惟翰那句「手好酸」的埋怨,终究还是含在喉间,只有自己听见。



(十一)

  明天醒来,肩膀一定会很酸痛。

  被导师铐住的夜晚,王惟翰双手高举,很悲观的沉入梦乡。

     *     *     *     *     *

  第二天早上,当王惟翰睁开眼睛时,两边肩膀很轻松,手臂也不酸不麻,还自在地往前伸展,放在一个非常舒适的位置。

  天还没完全亮,薄薄的日光照得室内一片苍白。

  王惟翰浑浑沌沌的脑子开始运转。

  「……。」手臂没有挂在头上?那……手铐呢?什么时候拆掉的?

  一张皱着眉头的睡脸近在咫尺,看起来睡得很辛苦。

  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王惟翰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接着,他发现自己的右手和右脚正分别「放」在姚津云的肚子和腿上。

  糟糕,睡着睡着又翻到左边去了……王惟翰连忙把手脚收回来,小心翼翼地躺平身子,拉好棉被。

  再往左边看过去,解除了身上的压力,姚津云睡梦中的表情似乎舒缓了些。

  不是用了手铐吗?什么时候解开的?王惟翰在被子底下双腕互握,用手指在腕骨上按了几下,毫无任何疼痛感。

  王惟翰屏着呼吸,再次望向姚津云。

  ……因为怕他被铐到早上手臂会酸吗?

  被注视的那个人眉头还是微微皱着,本来就不算丰润的嘴唇抿得死紧,像是睡梦中也在努力忍痛。

  王惟翰想起姚津云那件印满了鞋印的招牌大衣。

  他好像很怕冷……大概,也很不耐痛吧。

  不知道为什么胸口闷闷的,王惟翰深吸一口气,想藉此驱除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当他正要吐气时,微哑的嗓音忽然响起。

  「用鼻子。」

  「……!?」用……用鼻子?

  姚津云睁开眼睛,转头盯着王惟翰。「你还没刷牙,不要用嘴巴吐气,有口臭。」

  「啊?」王惟翰呆愣的张嘴,刚才深深吸进胸腔的那口气一下子全部散光光。

  「就叫你用鼻子了……」姚津云叹口气,摸来手表看了一眼,六点十分。「你该起床了。」

  王惟翰依言翻身下床,踩着冰冷的地板走了两步,才回头问道:「那老师呢?」

  姚津云把棉被拉到下巴,闭上眼睛,懒懒的说:「我又不用早自习。」

  王惟翰在原立呆了几秒,抓抓一头乱发,又问道:「你今天要请假吗?」

  「不请,我讨厌补课。」埋在被子里的人从被子边缘伸出一只手,指向门边的镜台。「镜子下面的抽屉里有钥匙,出去时要帮我锁门。」

  「……喔。」

  真的不一起出门吗?王惟翰拿起制服套上,有点不甘心的看着床上那座微微隆起的棉被山,走到镜台前拉开抽屉,拿出钥匙放进口袋。

  稍微梳洗后,王惟翰背起书包,站在门口朝着房门半掩的卧室喊道:

  「老师,那我先出门了。」

  作为回答的,是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唔」。

     *     *     *     *     *

  一到学校,王惟翰才刚拉开椅子放下书包,就被阿浩从后面一把抓住拖出教室。

  「喂,阿浩……」

  「闭嘴。」阿浩的背影看起来气势汹汹,柔细的发丝在后脑勺上随着脚步左右飘动。

  怎么大家都喜欢到这间厕所呢?站在厕所外的露天阳台上,王惟翰回想起当时姚津云拿着验孕棒威胁自己的模样,不知怎地居然很想笑。

  「笑什么?」阿浩冷冷瞪着王惟翰。「你昨天干嘛救他?」

  「我……」

  王惟翰才刚张嘴,又被阿浩的声音截断:「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打他?现在告诉你,你就知道你有多白痴。」

  「你说。」想起姚津云昨天在出租车上说的话,王惟翰屏住了呼吸,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引为知交的少年。

  阿浩嘴角扯起一抹笑意,压低声音说道:「我看见他跟你那个分手的女朋友在一起……」

  「他们手牵手一起去妇产科,对吧?」王惟翰同样压低声音接腔:「而且她还抱着他哭,对吧?」

  「……。」阿浩愕然,睁大了一双漂亮的眼睛。

  「是我!是我搞出来的!」王惟翰近乎自暴自弃,用拳头顶向围墙。「小晴拿着验孕棒跟我说她怀孕了,老师知道这件事,他帮我带她去检查!他是帮我!」

  阿浩皱起眉头看着一脸狼狈的王惟翰,看了半晌,才开口道:

  「……你不会用套子啊?有没有这么逊?」

  「我有用啊!而且她没有真的怀孕……靠,这不是重点!」王惟翰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压下那种羞愧和愤怒交杂的情绪。「重点是,你得去向老师道歉。」

  「为什么?」阿浩双眉一扬,很干脆的反问。

  「为……」为什么?王惟翰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犯错就要道歉,不是常识吗?你误会了老师,还把他打伤,当然要道歉!」

  「伤在哪里?」阿浩垂着眼睫的表情看来好整以暇。

  「肋骨裂伤。」王惟翰忍耐着怒吼的冲动。「你到底要不要跟他道歉?」

  阿浩灿然一笑。「不要。」

  「……!」王惟翰第一次这么想揍他。

  「我本来就讨厌他,你的事情只是顺便而已……好啦,这事就算了,误会一场。」

  阿浩片面结束谈话,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头发,迈开脚步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李成浩!」王惟翰寒着脸,从后面叫住他。

  「嗯?」阿浩两手插在口袋里,半转身回过了头。

  「所以你昨天叫我去动手,是想多拖一个人下水?想让主谋变成我?」

  面对着赤裸裸的质问,阿浩摇摇头,笑道:「我只是想说有福同享,有仇一起报而已。」

  看着阿浩的背影,王惟翰额上冒汗,脑袋里不停转着昨天姚津云说过的话。

  你要信他,信你的就是了。

  不要白费唇舌叫他向我道歉。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被打的不追究,打错人的不道歉,明明只是误会而已……这未免太不痛快了吧?王惟翰恨恨的往墙上捶了一拳,水泥墙面在皮肤上擦出的疼痛尖锐得彷佛直通脑门。

  「浑蛋……」

  姚津云和阿浩都是浑蛋。



(十二)

  受那样的伤,他实在应该要请假的。

  下午的英文课,站在台上的姚津云一如平常那般弯腰驼背、畏畏缩缩,但今天不是装出来的。

  不知道跟哪个老师借来的扩音器,别在衣领上的麦克风似乎让他很不自在。

  听惯了的嗓音透过音箱变得有点陌生。流进耳里的嗓音有气无力,愈来愈沙哑,王惟翰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经验──远远看着别人跌倒,因为事不关己,会觉得好笑;但如果跌倒的人就在身边,那么就会感同身受,进而同情、关心。

  所以喜剧片要用远镜头,悲剧就得用特写。

  那,为什么现在的情况会相反呢?

  昨天跟受伤的姚津云耗了大半夜,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啊……王惟翰坐在座位上,看见讲台上的姚津云拿起粉笔却又忽然停住时,他却感觉到胸口一阵刺痛。

  远远的看着姚津云微弯的背脊、洁白衣领上夹着的麦克风、捏着粉笔的手指、贴在额前耳际的头发、一直没有放松过的眉头……王惟翰清楚知道为什么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所顾忌。

  因为他受伤了,讲话抬手转身挺背都会痛。

  而自己胸口这种呼吸困难的感觉,据说叫做心痛。

  上一次体会这种痛是什么时候,王惟翰已经想不起来了。以前跟小晴吵架时,她掉眼泪的模样也能引起类似的情绪,但程度跟现在相较起来差别太大。

  放在课本上的手不知为什么开始渗汗变冷。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吧!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凌驾罪恶感和同情的感觉真的很莫名其妙。

  王惟翰用力闭眼又睁开,正好看见姚津云闷闷的把粉笔丢回粉笔槽。

  医生说,初步愈合要三到四个礼拜……想起姚津云昨天下午在社办里被人架着的模样,王惟翰胸口又是一闷。

  在自己被阿浩叫过去之前,他不知道被打了几拳踢了几脚……胸腔里好像有一双手抓着心脏扭来扭去,王惟翰又心痛又生气,烦恼得头昏眼花起来。

  咚。

  左边丢来一块橡皮擦,击中王惟翰的额头。疑惑地转头往左看,从打钟后就一直趴在桌上装睡的阿浩,此时正把下巴抵在手臂上,懒懒的朝着自己笑。

  「阿翰,拜拜。」

  拜什么?王惟翰愣愣的看着阿浩的笑容由深转淡,看着他重新把脸埋回臂弯,看着他不再抬起头来。

  ……这臭家伙不跟老师道歉就算了,说这种话难道是想绝交?

  浑蛋,绝交就绝交,这种有错不认错的鸟朋友我也不想要!王惟翰硬鼓起怒气,鼓了两次三次之后,总算勉强能跟沮丧的心情对抗。

  盯着阿浩的手臂瞪了半天,只见阿浩又抬起了头。

  这次他没有望向王惟翰,只是移了移下巴,从臂弯中露出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台上的姚津云。姚津云低头翻书,阿浩浏海下那双黑色的眼珠就微微往下移;姚津云抬头讲课,那对眼珠就略略往上看。

  太专注了,专注到旁若无人、近乎偏执的地步。

  看见阿浩的神色,王惟翰背脊彷佛有冷血动物爬过。

     *     *     *     *     *

  放学时间一到,王惟翰急急忙忙地把课本笔袋扫进书包,把椅子踢进桌子下,拉起书包正想往教室外冲,却被留在讲台上的老师出声叫住。

  「班长在吗?」

  「我在这里。」王惟翰大步跑到讲台前,急切的希望老师长话短说。

  「你们班……有没有对化学比较有兴趣的人吶?」老师笑瞇瞇的轮流看着王惟翰和化学小老师,然后慢吞吞的从包包里拿出一份对折的文件。「我这里有一个校外比赛的资料……」

  妈啊不要跟我介绍你的鬼比赛啦!王惟翰只能在心里不停地吶喊,欲哭无泪的被迫收听老师那冗长的介绍与不着边际的询问。

  阿浩一下课就出了教室。

  老师的声音像蚊子叫一样嗡嗡嗡嗡地左耳进右耳出,王惟翰心跳如擂鼓,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下午英文课时阿浩那样盯着姚津云瞧,那眼神令人毛到极点,事情明显不对劲。

  「这个比赛呢,可以两人到五人一组,每班不限参加组别……」

  「老师对不起,我肚子痛要去厕所!」

  「咦?」

  不等老师回答,王惟翰直接转身冲出教室。

  早上从姚津云家里拿来的钥匙还在口袋中,王惟翰一边跑一边把右手伸进口袋,牢牢地把那两支钥匙揣在掌心,任金属棱角刺得掌心发疼。

  不管阿浩还会不会再去找姚津云麻烦,至少……至少自己在他伤好之前,每天都要确认他安全回到家。

  跳下楼梯后,王惟翰直直跑向导师办公室,还没走近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沙哑的嗓音是听熟了的,另一道微带颤抖的嗓音也很耳熟。

  王惟翰放慢脚步,站在门边,看见昏暗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坐着的是姚津云,站着的是阿浩。

  阿浩站在姚津云面前,双手在腰间交握,长长的浏海在低垂的额头前散成一片帘幕。

  王惟翰屏住呼吸,贴在门边偷看兼偷听,紧张的情绪瞬间缓和下来,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扬。

  笨蛋阿浩,原来只是嘴硬?居然乖乖来向老师低头道歉了……

  「我不会道歉的。」

  咦?王惟翰上扬的嘴角僵住了。

  「我没有要你道歉啊。」姚津云抬头看着阿浩,脸上微微笑着。

  「……你不生气吗?」阿浩咬住下唇。「我害你受伤,很痛对不对?」

  姚津云叹了口气。「对,痛死了。」

  「……。」

  夏日巨大的夕阳透过笨重的窗帘把办公室里染成暧昧浑沌的杂褐色。

  王惟翰瞪大了眼睛,但他没有看错。

  他的确看见阿浩用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弯腰吻了姚津云。



(十三)  

  两个人相接的身形被夕阳余辉剪成模糊的黑影,王惟翰脑袋一片空白,脚步彷佛被人操纵般无意识地往后退。当退到看不见办公室的距离时,他就像被雷劈到一样跳起来转身狂奔。

  接吻接吻接吻接吻了。

  他从没看过阿浩那种表情。

  怎么回事?阿浩不是说看老师不顺眼吗?不是讨厌他到就算误会也不后悔找人打他吗?他还记得他早上说的那句「有仇顺便报」啊!

  王惟翰抱着脑袋躲进厕所,宽广空间里独有的凉爽空气也无法让他镇静下来。

  一定有哪里不对……有哪里弄错了……王惟翰心脏跳得很厉害,两手抵在水泥墙上,阿浩垂着眼睫低头吻向姚津云的模样一直在脑中挥之不去。

  嗯,我看姚津云不顺眼。

  阿浩那天在板擦上贴刀片,两个人被教官罚拔草时,他微笑着这样说过。

  这阵子,只要提起跟姚津云有关的事,阿浩的态度就会变得神秘兮兮,全身上下都散发出危险的气息──王惟翰原先以为那是因为厌恶,但此刻他瞬间明白那种感情该叫什么。

  谁会对看不顺眼的人那样执着?谁会用泫然欲泣的表情去吻一个死对头?不管怎么想,都只能有一种解释。

  阿浩喜欢老师,很喜欢,喜欢到不知所措,喜欢到只能用伤害对方的手段来宣泄。

  我不会道歉的。我没有要你道歉啊。

  回想起刚才听见的对话,王惟翰肚子里忽然冒出熊熊火气。

  姚津云知道!他一定知道!所以阿浩找人架住他时他不辩解,所以他要自己别去叫阿浩向他道歉,所以他在面对快要坏掉的阿浩时还能那样微笑!

  然后,还让阿浩吻了他。

  想到这里,王惟翰在厕所里大骂了一声「干」,回音在四面墙壁间弹来弹去。

     *     *     *     *     *

  「老师!我有话问你!」

  用早上从抽屉里拿来的钥匙打开了门,王惟翰大步跨进姚津云的住处,凭着胸口燃烧的怒气拉开嗓门正要发难,却在下一秒被映入眼中的画面抽光了所有气势。

  姚津云驼着背坐在沙发上,正在用力咳嗽,每咳一下,就痛得扶着伤处闭紧了眼睛。

  听见开门声,他抬头望向门边,脸上那又痛又累的表情来不及收起,全都被王惟翰看进眼里。

  看见王惟翰站在那儿,姚津云微微露出讶异的表情,随即又回复他一惯的面孔。

  「……。」

  「……。」

  被那凌厉的视线一瞪,王惟翰立刻乖乖弯腰把皮鞋脱下来,整整齐齐的排进鞋柜里。

  姚津云身体往后移,半躺在沙发上,有点无奈的看着自动自发坐到自己旁边的王惟翰。「你要问什么?」

  「老师,你跟阿浩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姚津云叹了口气。

  「我看到你们接吻!」王惟翰肚子里压抑着的怒意又重新燃起。

  「你看到了?」姚津云摇了摇头。「我没有跟他接吻,是他吻我。」

  「你为什么要让他吻?你不会躲吗?」

  王惟翰还来不及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感到讶异,就「啪」的一声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左颊猝不及防的被打歪到一边。

  愕然转回视线,正对上姚津云冰冷的目光。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打?你不会躲吗?」

  相同的问话被回敬了过来,脸上不怎么痛,却清楚留下手指拂过的触感。打得这么突然,根本就躲不开啊……王惟翰愣愣看着姚津云。

  「白痴,躲得掉的话我也想躲。」姚津云收回右掌,眉头又皱了起来。今天一整天伤口都在痛。

  他……很懊恼。王惟翰察觉到姚津云细微的情绪表现,一时之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并肩坐着很久很久,轮流欲言又止,轮流叹着气。

  「老师……阿浩为什么会喜欢你?」王惟翰打破了沉默。

  「你们都这样……」姚津云啧了一声。「为什么不去问他要问我?」

  「他什么时候跟你告白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王惟翰近乎恳求的追问着:「你有回答他吗?你要怎么办?老师……」

  「……。」姚津云伸手揉着额间。

  「老师。」

  「大概是在开学第三周……有一天,李成浩忽然跑来问我:『老师,你为什么故意要让我们班讨厌你?』」

  王惟翰心里一跳,阿浩当时问的正是自己也一直想问的。

  「对啊,为什么?」

  姚津云看了王惟翰一眼,并不回答。「我不置可否,他也没有继续追问,我跟他的交集就只到这边……后来,就是你跟你女朋友的事了。」

  「骗人。」王惟翰不满意这种避重就轻的说法。「你的态度明明早就知道他喜欢你,怎么可能只有这样?」

  「那是因为我聪明。」

  「……。」

  王惟翰对这种捉泥鳅般的问答感到烦躁不已,他索性弯下腰,用双手拇指按在姚津云脚背上,沿着脚拇趾的趾骨往上摸,最后停在趾骨分岔凹陷处,摸定位置用力按了下去。

  「痛!」姚津云脸色都变了。

  「肝气郁结才会那么痛,你情绪很浮躁啊,原来平常都是装的。」

  王惟翰也不跟他客气,两手拇指继续用力按压,痛得姚津云干声连连,偏偏又顾虑到肋骨的伤,不敢挣扎不敢缩脚,狼狈到了极点。

  按了二十几下,王惟翰放开双手直起腰,姚津云早就痛得额头冒汗,连瞪人的眼神都显得软软绵绵没力气。

  两人又互瞪了半晌。

  「老师,你不要这样,我很关心这件事。」

  「所以你是在逼供吗?」姚津云蜷起脚趾又松开,想要快点驱散留在脚背上的刺痛感。

  王惟翰垂下眼。「没有,我只是看你好像很烦恼,但又没办法发泄,这样久了会伤身。所以我帮你按摩一下,对身体比较好。」

  「……。」

  「老师?」

  「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我,我只是看出他喜欢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姚津云的声音哑哑的,听起来很疲倦,王惟翰小心翼翼的注视着他的表情,感觉他似乎连眨眼都变慢。

  「他今天跑来找我,也只为了说那句『我不会道歉』。这不是赌气吗?不管哪个世代的青少年都是一个样,一样别扭一样笨拙一样蠢……」

  一样在面临突如其来的感情时,无法控制地放任自己去伤害最喜欢的人。

  姚津云的侧脸线条很端正,被阿浩吻过的嘴唇在说话时动得很慢很慢,以最小的限度开阖着。

  王惟翰看得呆了也听得呆了。别扭、笨拙、蠢,都是骂人的话,姚津云的口气也讽刺恶劣得不得了,但不知为什么,王惟翰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姚津云对阿浩笨拙的感情有多么怜惜。

  所以他不追究阿浩打伤他的事,所以他要自己别叫阿浩向他道歉,所以他在面对别扭赌气的阿浩时还能那样微笑。

  所以他让阿浩吻了他。

  「老师……」

  「嗯?」

  「我也可以吻你吗?」



(十四)

  「老师……」

  「嗯?」

  「我也可以吻你吗?」

  「不行。」姚津云直视着王惟翰,相对着学生的一脸呆样,坐在沙发上的导师更显得冷静。「比起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先去找李成浩会比较好。」

  「为什么?」

  「因为李成浩他……」

  「为什么我不能吻你?」

  姚津云老实不客气的又是一掌下去。

  「李成浩要出国了,明天就不会来上课。你不想跟他道别吗?」

  「出……」出国?王惟翰一惊,直觉回道:「他没有跟我说!」

  「……真的没有吗?」姚津云拿起遥控器,转到体育台。

  真的没有吗?没有啊,真的没有……王惟翰苦苦思索起来。

  阿翰,拜拜。

  王惟翰跳了起来。原来今天英文课时阿浩那句话是这个意思?王惟翰立刻从书包中挖出手机,按下阿浩的电话号码,拨通后空响了半天,却没有人接。

  姚津云咧出笑容:「嘿嘿,他不理你。」

  「……。」

  那个凉凉的笑容根本是幸灾乐祸,王惟翰懊恼的看着姚津云。虽然很不愿意,但他还是决定起身离开。

  「我去他家找他。」

  「欸,你的书包。」姚津云指指沙发上的书包。

  王惟翰从门边回头,姚津云盯着电视的模样让他又火大起来。钱包悠游卡和钥匙都在口袋里,王惟翰捏紧门把用力压下,在拉开门的同时大声回道:

  「我会回来拿!」

  「砰」地一声关上门,怀着不知打哪来的怒气跨出一步,转念想起孤身在家的是个行动迟缓的伤员,王惟翰又心软的转回身,拿出钥匙把大门锁好。

  先去找阿浩……毫无任何交代的离别实在太气闷了。

  出了捷运站之后,王惟翰才发现自己把手机也留在姚津云家里了。想想带了也没用,阿浩搞不好不会接,还是直接去按门铃比较爽快。

  天色暗下来了,抬手看表,已经接近八点了。王惟翰在宁静的巷弄里跑了起来。

  一年多的朋友,互相到对方家里住过几次,王惟翰知道阿浩的父亲长年不在国内,因此听见阿浩要出国的消息,他没有太多意外。

  意外的是阿浩没告诉他──没告诉任何人。

  按下门铃后,门口的灯亮了起来,应门的是听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的女声。

  「哪位?」

  「李妈妈,我是阿翰。」

  「阿翰啊?」李妈妈脸带惊喜的开了门。「你好久没来玩了……唉呀,我们家现在好乱,真是不好意思……」

  王惟翰踏进玄关,看见客厅几乎全空了,书柜电视音响都已经搬走,地上摆满打包好的大小纸箱。

  「来找阿浩吗?」见王惟翰点了点头,李妈妈露出不合年纪的天真笑容。「我去叫他,他最近心情不太好,大概是要出国了会怕,你帮我多劝劝他嘿。」

  她不知道阿浩暪住了所有人吗?看着李妈妈轻快的背影,王惟翰忽然觉得好糟好糟。

  没多久,李妈妈带着一脸错愕的阿浩出来了。一看见站在门口的王惟翰,阿浩居然不太自在的别开了脸。

  「李妈妈,我想跟阿浩出去走走。」王惟翰向李妈妈有礼的报备。

  「好啊好啊,我们家太乱了我也不好意思让你进来……」李妈妈像只麻雀一样蹦开,没多久又蹦回来,把一张钞票塞进阿浩手里。「去去,你们出去玩吧。」

  被李妈妈满脸笑容的送出门外之后,王惟翰跟阿浩两人在路灯下漫无目的的走着。

  王惟翰一直偷看阿浩,也一直被刻意避开目光。

  「要去美国跟你爸一起住?」

  「嗯。」

  「什么时候出发?」

  「下礼拜一……我明天开始就不去学校了,这几天要赶快把东西整理好。」

  「靠!真不够朋友,怎么都不说!」一开始抱怨,那种尴尬的感觉似乎就被冲淡了。王惟翰骂出口之后,身体动作也变得自然起来,伸手重重在阿浩肩上拍了一下。

  「你不是在生气吗?我不敢说。」阿浩转过脸来,酸溜溜的笑了。

  「最好是因为我生气,难道你是昨天才决定要出国吗?」王惟翰没好气的回嘴。「我还在想说你怎么敢打老师,浑蛋,原来马上就要潜逃出境了啊。」

  「……。」

  糟,自以为打开了话匣子,结果打开的是爆炸箱。见身边的阿浩陷入沉默,王惟翰脑袋立刻痛了起来。

  「那个,是姚老师告诉我你要出国的……」

  「嗯……」阿浩转过来看他,眼神干净得像水一样。「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刚刚啊,我一听到就跑来找你了,你又不接我电话。」

  「……阿翰。」阿浩轻轻喊了一声,听见王惟翰应声之后,他才继续说道:「我不是故意不跟你说的……最近发生很多鸟事,我心情不好。」

  发生了什么事呢?喜欢老师,误会老师,打了老师……吻了老师。知道他有意避开话题,王惟翰也很有良心的住嘴不问,只是轻轻「喔」了一声。

  「我会写Mail给你啦。」阿浩补充了一句。

  「废话。」

  「你吃饭没?要去喝东西还是吃东西?」把妈妈给的钞票挟在手指间炫耀的阿浩笑得很灿烂,看起来又像平常的样子了。

  那张笑起来其实很可爱的娃娃脸映在眼里,王惟翰想起的却是阿浩在幽暗夕照下低头吻向姚津云时的表情。

  垂眉垂眼,抿着嘴唇,快要哭出来的那个表情。

  「我知道有个地方不错,我带你去。」

  「喔。」见王惟翰加快脚步,阿浩也大步跟上。

  「可以喝酒的店,我们买酒去!」

  「好!」阿浩跟在王惟翰身后,脸上一直带着笑。「你如果醉了可以睡我家,不过没有床也没有棉被。」

  愈跨愈快的脚步不知何时变成奔跑了。王惟翰朝着巷口的便利商店跑去,走进自动门时回嘴:「你如果喝醉可以睡公园,我会帮你盖纸箱,超体贴的。」

  「白痴。」阿浩一边笑,一边跟进店里。



(十五)

  很久没被人按过的门铃响了起来。

  姚津云叹口气,很不甘愿的走到门口,开门让那个明明有钥匙却不想用的人带着目瞪口呆的同学进入屋里。

  王惟翰一手提着酒和零食,一手拉着阿浩,看见门后的姚津云一脸「我就知道」的无奈表情,他有点惭愧的笑了一下。

  「老师……」

  「……哪家店卖酒给你们的?」

  「欸嘿嘿……」还穿着制服的未成年高中生只能傻笑混过。

  三个人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后,形成一种很微妙的气氛。

  「什么时候要出发?」姚津云轻声问阿浩。

  「下星期一。」阿浩的回答也很轻很轻。

  「这么快啊,都打包好了?」

  「大部分的东西都已经用货柜运过去了……」

  姚津云点了点头,室内瞬间陷入寂静。

  王惟翰发现阿浩一直在深呼吸。

  明明知道的事情要装作不知道,其实很辛苦。而明明知道身边的人应该知道这件事,但却要装作不知道他已经知道……最苦的人,应该还是阿浩吧?王惟翰看了看阿浩不太自在的脸,又看了看姚津云笑得很温和的脸,心想气氛不能再这样冷下去。

  那么别扭的人,那么差劲的表达方式,那么笨拙的恋爱……带阿浩来这里,就是想帮他留点什么──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见老师了。

  总之随便找点话题聊聊也好……

  「老师,你的鱼缸为什么是空的?」王惟翰拿起一罐啤酒塞进阿浩手里,又拿起一包豆干递给姚津云。

  「那个啊……」姚津云从善如流的接过豆干,撕开包装。「有次不知为什么好想养鱼,就上拍卖网站买了鱼缸水草假山石头饲料……什么都买了之后,忽然就又不想养,所以就让它空在那里了。还好,鱼还没买。」

  「为什么突然不想养了?这样好浪费。」王惟翰也「啵」的一声拉开拉环。

  姚津云看了他手上的酒瓶一眼,从塑料袋中拉出一条豆干张嘴咬下。「因为当我摆好鱼缸,跟朋友一起去水族店看鱼时,我站在鱼缸前,看着在水里游来游去的鱼,发现我很想做一件事。」

  「什么事?」阿浩和王惟翰异回同声的问道。

  「我看中了一条胖胖的红色金鱼,愈看愈觉得可爱,愈看愈想把牠从水中捞出来,看牠扭动挣扎的样子……」

  变态!王惟翰差点被啤酒呛到,而阿浩居然笑了出来。

  「……所以我就不养了。」姚津云把挂在嘴唇外的豆干咬进嘴里吞下,笑意依然温和。

  「老师,你以前养过别的宠物吗?」阿浩玩着手上的罐子。

  「没有。」姚津云摇摇头。「我看到小动物就会想欺负,所以不敢养。」

  真真真真的好变态……而阿浩又笑了是怎么回事……王惟翰仰头喝下一大口啤酒,霎时间有种想问「这是哪里我又是谁」的感觉。

  第一次听见姚津云谈自己的事,平常不管问他什么,他的回答永远都是摸不着边的敷衍了事……王惟翰胸口升起模模糊糊的酸意。

  不知是凭借着酒意或是什么别的东西,阿浩原先的忐忑似乎消失了,他直勾勾的看着姚津云。「老师,我上次到十六班看你上英文课,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你叫最后一排那个老是在睡觉的同学逃学,然后去顶他的位子。」

  「你知道?」阿浩眼睛一亮。

  「我还知道你那天到妇产科是陪你妈去做产检……」姚津云又咬进一条豆干。「将来弟弟或妹妹出生了,你当大哥的要好好爱护,不要随便动用暴力吶。」

  阿浩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

  王惟翰一凛,目光反复在姚津云和阿浩中间移来移去,本来以为能从阿浩口中听见任何道歉的词句,但僵持了很久很久,那双紧抿的嘴唇间始终没有再吐出半个字。

  气氛又回到原来的尴尬……不,比原先还要尴尬。王惟翰如坐针毡,姚津云倒是不以为意,用很无辜的表情继续吃他的豆干。

  「我该回去了。」

  「咦咦──?」

  阿浩起身的动作太干脆,王惟翰差一点来不及反应。他连忙跟上去,脑袋一时还转不过来──怎么这样?还讲没多少话就要走了?怎么回事?

  阿浩蹲下穿鞋,再直起身时,脸色已经回复平时的样子,笑得淡淡的。

  「谢谢,再见。」

  他的道谢与道别不知分别针对谁,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王惟翰站在鞋柜边,看着阿浩拉开大门,接着听见姚津云在阿浩跨出大门时叫了一声「李成浩」。

  阿浩回头看向姚津云。

  「你要保重,加油。」

  姚津云脸上的笑和语气都很温柔,让王惟翰不由自主想起那天他带着小晴去妇产科检查时的情景。

  这是「营业用」的温柔,还是真正的温柔?

  无论如何,这种温柔对阿浩产生了影响──阿浩咬紧了牙,再次露出下午在办公室吻向姚津云时的表情。在王惟翰以为他的眼泪就要掉下来时,大门重重地关上了。

  「……真是别扭。」姚津云摇了摇头。

  别扭?王惟翰把刚刚发生的对话在脑中重演一遍,隐约有了结论。

  「老师,你为什么要欺负他?你明明……」明明不怪他的。

  「看他那么别扭的样子,我忍不住就想欺负。」姚津云的声音又哑了起来。「我被打成这样,接下来还要痛很久,发泄一下不为过吧?你以为我是圣人吗?」

  姚津云态度很轻松,口气很和缓,但是王惟翰知道他生气了。

  「老师,你……在生气?」

  「没有啊,我气什么……对了,」姚津云指指他丢在一旁的书包。「你刚刚出门时,手机一直响,所以我把它关静音了。」

  「呃?」王惟翰一惊,迅速从书包里拿出手机,一看屏幕上的来电记录,他马上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

  是妈妈打的,有十三通未接来电。

  「老师你害我……」已经快要十点了,今天的状况太复杂,王惟翰忘了先打回去报备。

  姚津云笑得眼睛都瞇起来了。「哪有?我是尊重隐私,私人电话不乱接。」

  王惟翰颤抖着手指拨回家,一接通,才「喂」了一声,就听见母亲大人濒临爆炸边缘的怒吼:「王──惟──翰!不管你现在在哪,立刻给我回家──!」

  电话被用力挂掉的声音震得王惟翰耳膜生疼,百般委屈的收起手机准备回家时,姚津云走到他身边,向他伸出了手。

  「钥匙还我。」

  ……不能留着吗?王惟翰把钥匙从口袋里拿出来,交还到姚津云手上。

  「拜拜。」姚津云靠着鞋柜,一手握着门把,等着王惟翰出去之后锁门。

  王惟翰跨出门外,近距离看着姚津云略显苍白的脸,一股不知打哪来的冲动驱使下,他闭上眼睛往前倾身,往姚津云唇上吻去──没有成功。

  「你在干嘛?」姚津云伸掌推开他的脸。

  「为什么阿浩可以我不可以?」

  「因为他喜欢我。」姚津云眼神变得森冷。

  「我也喜欢你啊!」

  王惟翰一呆,还来不及察觉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表达了什么意思,眼前的大门就在一声「干」中被重重摔上了。

  鼻尖顶着冰冷的门板,王惟翰吞了吞口水。

  老师他真的……真的生气了……。



(十六)

  鼻尖顶着冰冷的门板,王惟翰吞了吞口水。

  老师他真的……真的生气了……。

  拍打铁门的声音在夜里响了起来。

  「老师!老师啊!开门一下啦!」

  大门再次拉开,从门后出现的是比刚才关门时更铁青的脸色。

  「干嘛?」姚津云皱着眉,整张脸硬梆梆的臭成一团。

  「你为什么生气?」怕他又会甩门,王惟翰索性伸手撑住门沿。「我说喜欢你,为什么你要骂干?」

  就算是毫无预警的告白,那……那也是告白,王惟翰自认并没有说谎。

  「李成浩吻我你就也想吻,他喜欢我你就也喜欢,这是干什么?很好玩?」姚津云沉着脸捶了一下门板,力气不大,不知是伤口会痛还是怕吵到邻居。

  很好玩?他觉得自己是在学阿浩、在玩?王惟翰有种被侮辱的感觉,无可遏抑的怒火熊熊烧起。

  「喜欢上你哪里好玩?」个性不好,年纪比自己大,而且还是老师,还是男人……

  「那就不要玩。放手。」姚津云瞪着王惟翰撑在门沿上的手。

  「所以我不是在玩!不放!」

  王惟翰不但不放手,还再次跨进门里──反正他怕痛,反正他不敢用力,反正他怕吵到邻居,反正他不会也不能把自己推出去。

  「王惟翰……」姚津云气得牙痒,不管王惟翰撑在门沿上的手和跨进门坎的脚,转身直接就把门板压上,一边忍着胸腹之间的痛楚一边怒叫:「自己做了决定就硬来,是我倒霉吗?要打要骂要亲都随便?你这样跟李成浩有什么不同?给我回去,浑蛋!」

  姚津云一动怒就头晕,伤口痛得更厉害了。双手使不出力,就把背脊顶在门板上,不断施力夹住那个卡在门间的浑蛋。

  生怕被笨重的铁门夹到手脚,王惟翰连忙把身体顶上去,隔着门板感觉到门后传来的微弱抗力,他既不敢进也不敢退,进了怕弄痛姚津云,退了只怕自己手指会废掉,只能暗暗调整着顶门的力道,紧张的喊着:「老师……老师,你听我说啦!」

  为什么姚津云对阿浩可以那么温柔那么包容,对他就这么严格这么愤怒?王惟翰不能理解这种差别待遇。

  「你还知道我是老师?」姚津云痛苦的喘着气。

  「知道啊我当然知道!我一直把你当老师……」

  就是知道,才会输给阿浩。

  王惟翰被自己的答案弄得沮丧起来。

  察觉到门板的另一侧已没有任何压力,姚津云顺了顺呼吸,正要站直身体时,一阵很低落很丧气的嗓音缓缓传进耳中:

  「我不是故意要比他慢的……」

  「……。」

  「我真的喜欢你……」

  「……回去。」

  姚津云的声音听起来很累了。

  王惟翰像只被骂的小狗一样低着头,把盘踞住大门的手脚收回,退出玄关,让那扇在两人中间卡了半天的金属门「叩」的声在眼前关上。

  觉得很蠢、觉得很烦躁、觉得很委屈、觉得很想哭。

  电梯向下的时候,王惟翰看着镜中那张少年的脸,努力不让镜里的眉毛和嘴角往下垂、不让那双眼睛变红。

  「我跟阿浩才不一样……」

     *     *     *     *     *

  王惟翰无报备的迟归换来了一个月准时到家的规定。他妈妈很久没有这么生气了,被乖孩子宠坏的母亲就是少了那么一点处变不惊的包容力。

  四天后的飞机送走了阿浩。

  一个星期就又这样过去,学生也会有Monday Blue,特别是左边的座位空了的时候──阿浩上星期一就飞去美国了……王惟翰手撑下巴,嘴唇微张眼神呆滞的看着窗外的天空,蓝蓝的天上只有云,没有飞机。

  「阿翰,你的排骨被耀哥他们偷走了耶!」

  「嗄?」

  王惟翰回过神,发现自己吃没几口的便当里只剩下白饭和青菜了。

  「吃饭时发什么呆啊哈哈哈哈……」

  打劫集团瓜分了王惟翰的排骨之后,还从远远的另一桌向这里发出挑衅,王惟翰连看都懒得看,意思意思的胡乱扒了几口饭,就丢下便当走出教室。

  迎着微带湿气的风,王惟翰像被诅咒一样地走到走廊尽头,站在厕所前的露天阳台上,看着天空发呆。

  那天的隔天,班上的同学透过其它班辗转得知姚津云受伤的消息,本来就没什么深仇大恨,对他那「欺负好玩」的行动因此暂时停了下来。

  而他也再也没正眼瞧过自己。

  王惟翰靠在围墙上叹气。

  不,若说被故意忽视,那也不对。该叫班长时还是会叫班长,发考卷时还是会看着他的眼睛称赞「班长总是这么优秀」──姚津云对他的态度,就像一切从没发生过一样。

  真讨厌这样,真讨厌!比起来,当时被他拿着验孕棒威胁、被他一脸嫌弃的说蠢、被他隔着门板骂浑蛋还比较痛快……。

  「……咦?」

  从阳台往下看,正好看得到后门。

  王惟翰居高临下,被门边两个拉拉扯扯的人影吸住了目光,拉人的是个身穿黑西装的高大男子,而被拉住后正在不停挣扎的人是姚津云。

  靠,他的伤还没好,哪能让人这样拉!

  脑袋里「嗡」的一声,王惟翰根本来不及细想那个西装壮汉到底是什么身分,伸手在围墙上一推,转身飞奔下楼,像截火车头一样嘟嘟嘟嘟的鸣着汽笛,冲向后门。

  「老师!」

  就像在电影上看了很多次的英雄救美,王惟翰借着奔跑的冲力,一拳揍上那个正要把姚津云拉出门外的男人左脸,再趁着男人后退松手的时候一把抓住姚津云,用力把他扯到身边,用另一只手紧紧的护住。

  「老师!你没事吧?伤口痛不痛?」近在咫尺的脸上写满了担心和愤怒。

  「痛死了……干……你放手……」被用力扯过来又被用力抱住,姚津云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拆掉了。

  咦?又被骂了?王惟翰有点受伤的松了松手,眼角看见那个被打的西装男已经站直身子往这里跨了一步,他直觉又收紧了手臂,姚津云用手肘顶他肚子,他也不放。

  「这你学生啊?」西装男摸了摸被打的左脸。「他说伤口会痛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小伤。」姚津云轻哼了一声。

  光用手臂环着他,就可以感觉他全身上下传来的抗拒。王惟翰紧张的看着西装男,无法不去想象那身西装下是如何被隆隆的肌肉和龙飞凤舞的刺青给填满。

  长得像座山一样还学人穿西装,整个人都是黑道味,老师是怎么惹到这种人的?借贷?王惟翰不敢掉以轻心,咬牙死盯着对方。

  「同学,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要害他啦……喂?」

  西装男伸出手陪笑,王惟翰如临大敌,护着姚津云往后退了一步。

  靠!连陪笑的样子都很像坏人!



(十七)

  「同学……?」

  西装男前进一步,王惟翰又退了一步。

  「这里是学校喔!你不要乱来!」王惟翰死盯着眼前的男人。

  「……。」西装男见沟通无效,直接跳过王惟翰,对姚津云喊话:「喂,你这个学生怎么回事啦?」

  「谁叫你长那样。」

  姚津云嘴角勾出笑意,让王惟翰察觉到苗头不对……为什么他笑了?难道这个西装男不是在迫害老师吗?

  「我长怎样?我今天很斯文好不好?」见姚津云只是站在那里笑,根本不打算帮腔,他又回转过来对王惟翰说道:「这位同学你真的不要误会,我是他弟弟啦,只是想叫他一起去吃饭。」

  「弟……」弟弟?王惟翰吓呆了,看了看西装男一身的肌肉和坏人脸,又看了看姚津云细致的五官,怎么样都无法把这两个毫不相像的人联想成兄弟。

  「真的啦,我们小时候长很像的。」西装男再次陪笑脸。「对吧?哥。」

  「嗯。」姚津云没有否认,一手撑在王惟翰肩上,对弟弟笑道:「既然误会已经解开,我要回办公室吃便当了。」

  主动扶上自己肩膀的那只手让王惟翰惊喜交加,正想乖乖的跟着老师转身时,西装男连忙追了上来。

  「等一下等一下,吃什么便当……」西装男高大的身形从后面笼罩过来,一手一边搭住了师生两人的肩膀。「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啦!我第一次带女朋友见爸妈欸……」

  「见爸妈又不是见我。」

  「我是说,一起来吃个饭嘛……」

  「你下次再带她出来跟我一起吃饭吧。」

  「哥!你干嘛这样!」

  姚津云仰起头,定定的看着急到无计可施的弟弟。「展江,你知道问题不在我身上。爸妈一天不正视我的性向,我就一天没办法跟他们谈话。」

  性向?王惟翰不敢插话,心脏怦咚怦咚地跳得很厉害。

  姚展江皱起了浓浓的眉。「哥,爸妈不是故意要这样的,你就试着去包容他们……」

  姚津云摇头笑道:「他们不曾试着包容我啊。」

  王惟翰第一次感觉到「垂头丧气」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一个失望的人有多么贴切。

  听见姚津云的话后,姚展江瞬间无语。沉默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勉强的笑了一下,对两人摆摆手之后,就低着头驼着背走出了后门──那低头驼背的身影看起来居然还跟姚津云上课装孬的样子有几分相像。

  被哥哥这样拒绝,王惟翰觉得他有点可怜。

  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姚津云的问话把王惟翰拉回现实,顿了几秒才明白他在问什么。

  「我从那个阳台上看到的。」王惟翰往上指。「我看见他在拉你,还以为有坏人。」

  「所以就冲下来揍他?」

  「对……」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往人家脸上揍下去。王惟翰非常尴尬。

  「不自量力,真的要跟他打,你会扁在地上。」

  姚津云嘴里说得轻蔑,脸上却带着笑,笑得瞇眼露齿,看起来很开心。

  老师……不生气了?王惟翰心跳愈来愈快,跟着姚津云慢慢走回校园,决定爱惜他这难得的笑脸,暂时不要提上礼拜的事了。

  可是刚才他说的性向是怎么回事?

  「你今天很安静嘛,没有什么想问的?」

  有啊有啊好想问超想问!王惟翰像被按下开关一样立刻接腔:「老师你说的性向是指什么?你为什么不想跟爸妈去吃饭?你弟跟你一点都不像!」

  姚津云的笑容带上了半分无奈。「他是跟我很不像啊……从小就不像。」

  欸?怎么只答最后一个问题?王惟翰一怔,姚津云自顾自地往前走,拉开一小段距离。

  「老师,还有那个呢?」连忙追上去,继续问。

  「哪个?」姚津云回得懒懒的。

  「你说你爸妈不接受你的性向,是指……你是……那个吗?」不知在结巴什么的王惟翰莫名其妙地说不出「同性恋」三个字。

  「对呀。」姚津云再度露齿而笑,笑容里满溢的邪气让王惟翰相信他跟刚才那个坏人脸真的是兄弟。

  「那、那个……」

  「你要是喜欢我,你也是喔,会被妈妈赶出家门喔。」

  这下子不想提也不行了,姚津云自己先提了出来……那彷佛拐小孩的语气让王惟翰又是一愣,不知怎地有种心痛的感觉。

  「……我没关系的,我被妈妈赶出门也不会难过。」

  王惟翰闷闷的回话,立刻被姚津云在肚子上不痛不痒的捶了一拳。

  「……呆子。」

  收回拳头之后,姚津云自顾自地笑着,笑得让王惟翰再也无法接话。

     *     *     *     *     *

  那天之后,又过了一个礼拜。

  这个礼拜,姚津云对王惟翰的态度依旧,该叫他时还是会叫他,发作业时也还是会看着他的眼睛称赞他比别人用功,但跟上个礼拜那种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态度比起来,有种微妙的差别。

  大概是面对王惟翰时,那久违的恶意和欠揍的笑容又回到姚津云脸上的关系吧?

  察觉这种微妙的差别,并且因为这种差别而感到高兴,王惟翰悲哀的发现自己搞不好有被虐的倾向。

  故意欺负也好,存心找碴也可以,只要那个人对自己比对其它人特别,那就心甘情愿。

  这几天,姚津云的伤势似乎好多了,骨模已经定型,刚受伤时那种动辄哀嚎的剧痛已经减轻了不少,走路和讲话的速度变快,声音也比较没那么沙哑了。

  而王惟翰的迟归惩罚正在持续中。

  还有两个礼拜。

  一个月的「刑期」才过一半,王惟翰已经快要崩溃了。下课后要直接回家,别说去哪里鬼混,就连跟同学到旁边小巷吃碗冰,都可能会让他赶不上妈妈定下的回家时间。

  「我干嘛那么乖啊……」

  心里这样质疑着,王惟翰却还是在放学时间乖乖收好书包离开,片刻也没有逗留。班上同学在得知他服刑的讯息之后,早就识相的不来邀他参加任何放学后的活动,也因此,看着成群的学生在走出校门的路上有说有笑,孤身一人的王惟翰显得更加苦闷。

  好想……好想去老师家啊……

  「啊!那个……那个同学!」

  走出校门口时,王惟翰被一阵有点耳熟的声音叫住了。

  转头一看,放学的人潮中间有一块中流砥柱的大石,巨大的身影周边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学生敢靠近──这块大石现在正以惊人的气势往王惟翰这里移动。

  姚展江今天没有穿西装,那股混黑道的气质减弱了不少,但坏人脸仍然是坏人脸……王惟翰发现原本走在自己附近的学生也都开始绕道了。

  「……上次揍你一拳,对不起。」王惟翰先为上次的误揍事件道歉。

  「没关系啦,反正不会痛。」没注意到王惟翰受惊吓的表情,姚展江接着问道:「欸欸,你们老师呢?」

  「我不知道。」

  「我想接他下课,可是他不接我手机……」姚展江一脸困扰,停了几秒后,微带忐忑的问道:「同学,我问你,他平常在你们班上课是什么样子?」

  平常在班上上课的样子……王惟翰实话实说:「畏畏缩缩的,常常生气,总是觉得别人都讨厌他,对成绩好的学生比较好。不过他是……」

  「故意的」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姚展江已一把抓住王惟翰手臂,神情激愤的说道:「同学,我们聊深入一点!走吧!」

  走……走去哪?王惟翰整个人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架走了。



(十八)

  走……走去哪?王惟翰整个人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架走了。

  「等一下……我必须要在六点之前回家……」

  「还早嘛,我送你回去,我们聊聊!」姚展江把人往收费停车场拖去。

  「呃,那个……」老师的弟弟应该怎么称呼?师……师弟?不对吧!他要干嘛?王惟翰完全摸不着头绪,还在混乱间,就被姚展江一把塞进轿车前座。

  「安全带要扣喔。」

  在驾驶座上坐定的姚展江叮咛着,问了王惟翰家里住址,在脑里大约盘算一下路线之后,就发动车子,缓缓开出停车场。

  当两人一车加入马路上的车流时,姚展江开口了,以一声大大的叹气为发语词:

  「唉──」

  「嗯?」王惟翰适度做出反应。

  「你刚刚说我哥上课时很畏缩、又爱生气?」

  「对,不过……」「他是假装的」五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一声更大的叹气打断。

  「唉──他果然在强撑……还跟我说他过得很好,上课很顺利,学生也很可爱……」说到这里,姚展江顿了一下,才又咧嘴笑道:「啊,我不是说你不可爱,你还蛮可爱的啦。」

  「欸……」什么跟什么啊?王惟翰扯开嘴巴假笑。

  「我哥他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没有回家住过,他从小时候生活习惯就不太好,烟瘾和酒瘾都很重,心情不好时就会变得很放纵,我常常担心他。」

  烟和酒?王惟翰回想了一下,说道:「你应该不用太担心,他上课的情况都在他掌握之中……他的冰箱里只有两三罐啤酒而已。」

  车身剧烈晃了一下,姚展江用力打着方向盘,避开忽然靠过来的摩托车。「你去过他住的地方?他现在不太喝了?」

  王惟翰点点头。「烟的话,我没看他抽过。」

  「真的?」姚展江露齿而笑。「那还不错……同学,你跟我哥的感情很好吧?」

  「……。」王惟翰不知怎地委屈起来。「也、也没有很好……」

  「你那天很英勇的出来揍我……啊。」姚展江神色一下子变得有点别扭。「那个,我哥应该不会对学生出手吧……对吧?」

  你问我我问谁……而且想出手的人是我,不是老师啊!不知为什么觉得很心虚,王惟翰跟着尴尬起来,嗫嚅了半天,才勉强答出一句「我跟老师没什么」。

  「我想也是啦,他喜欢的都是那种清爽型的。」

  清爽型?王惟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这张脸跟「清爽」两字搭不搭得上关系?

  姚展江没注意到王惟翰的小动作,他径自开着车,语气变得有点不安:「啊啊……我这样说,你会不会觉得奇怪?你应该知道他的性向吧?」

  这种事应该要先确认再说才对啊……王惟翰故作稳重的回答:「没关系,我知道。」

  「嘿嘿。」姚展江握着方向盘,似乎放心了。「对了,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跟以前的那个……男朋友,重新交往的情形怎么样?」

  王惟翰眼前一黑。

  嗄?哪个?以前的……男朋友?重新……交往的情形?

  没发现王惟翰已经化成石柱,姚展江因为对这种话题不太适应,反而变得话多起来,说得又急又快,也说得太多。

  「我哥说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可是我没看过,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你有没有看过?我实在不好意思直接问他……好像是上上个月吧?我打电话想约他出来吃个饭,结果他跟我说没空,因为他周末晚上都要跟男朋友约会。」

  上上个月……上上个月的什么时候?王惟翰回想自己跟姚津云的种种互动,想从记忆中抽出一点关于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男朋友」的蛛丝马迹。但种种画面在脑海里转了一遍又一遍,王惟翰却挫败的发现,自己跟他比较接近也只不过短短一个月而已──甚至,还没资格称得上是真正接近过他。

  见王惟翰没有回应,姚展江两眼直视着前方,嘴里愈讲愈快:「不过,虽然我哥说他跟他男朋友很稳定,每个礼拜都有在约会,可是他那个口气……我怎么听,都觉得怪怪的,好像……有点勉强?又好像很不得已……」

  王惟翰没有办法搭腔,盯着面前的挡风玻璃,看见毫无预警从天而降的雨珠在玻璃上砸下一朵又一朵粗暴的水花。

      *     *     *     *     *

  哥,你戒烟啦?很棒喔!酒也慢慢戒掉吧,酒是穿肠毒药!对了,你那个学生不错耶,你不要欺负他啊!还有啦,上课少装那副死样子,哪天迟早会被打……你听到没?

  听到了听到了……姚津云擦着洗好的头发。先前结束的电话里,弟弟充满活力的嗓音彷佛还在耳边响。

  拉下浴巾时用了左手,连带牵动伤处,引起轻微的疼痛。

  姚津云自嘲式的扬起唇角。展江警告得太迟,他已经被打过了……想起弟弟说的话,才刚出现在脸上的笑容片刻之间消失无踪。

  早知道就不要躲他了。没想到他逮不到自己,会抓王惟翰代替……展江一向是个大嘴巴,会跟那蠢小子胡说八道什么?两个人又会聊些什么?

  只是开车送王惟翰回家一趟而已,居然就说他不错,还叫自己不要欺负他……

  姚津云随手把浴巾丢在沙发椅的椅背上。

  「我哪有欺负他……」真是没根据的指控。

  他明明一直在忍耐,忍耐得很辛苦耶。

  想起那天中午王惟翰飞奔过来一拳揍上姚展江的情景,姚津云再次扬起笑意,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放柔的目光。

  抬头看见时针分针在「一」的位置交迭,姚津云打了个呵欠,打算随便吹吹头发就上床睡觉,门铃突然在此时响起,「啾……啾啾啾」,响得很不干脆。

  姚津云一怔。

  这么晚了会是谁?恶作剧?乱按门铃的醉汉?

  还在迟疑间,门铃又微弱的响了一下,这次「啾」得更短,按门铃的人好像也怕吵到人。姚津云走到门口,正想凑近门板从猫眼往外看时,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老师……你睡了吗?还没睡的话,可不可以帮我开门……」



(十九)

  姚津云带着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打开大门,背着书包的王惟翰就站在门外。

  「你这么晚还没回家?」展江明明说把他送到家门口了。

  「不是,我是趁我妈睡着之后溜出来的。」

  「……。」连书包都带着,这家伙分明是打定主意要投靠自己一夜,制服八成也塞在书包里了吧?姚津云头痛了起来,领着王惟翰走进客厅。

  老师身上很香,头发还湿湿的,应该才刚洗过澡……王惟翰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的看他,低着头在沙发上坐下,书包直接放在地上。

  这是第三次进到这间屋子,屋里的摆设、灯光、气氛都不陌生;但王惟翰却不停深呼吸,比第一次陪着受伤的姚津云回来时还要紧张。

  空空的鱼缸仍然是空的,跟上次看见时没有两样。

  「洗澡没?」

  「洗过了。」

  「那快去睡,明天还要上课……你干嘛?」

  拿着吹风机走过沙发旁边时,手被人紧紧地握住了。姚津云俯视王惟翰,察觉对方正用一种类似恳求的目光仰望着自己。

  「老师,你有……情人?」对着一个男人说「男朋友」还是有点障碍,王惟翰结巴了两秒,找了一个更贴切的词代替。

  「你听谁说的?」其实不必问,想也知道是哪个大嘴巴。

  「你弟弟说的。」王惟翰补充道:「他说你……你们常常约会。」

  果然是他说的。「你半夜溜出来找我,就是要问这个?会不会太疯狂?」

  姚津云想要用嘲笑的语气敷衍,却看见王惟翰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挂钟的时针溜过了字盘上的「1」。好一阵子,客厅里只剩下秒针的嗒嗒声响,听在耳里竟有种愈来愈快的错觉。

  「老师?」

  「……。」

  跟王惟翰对瞪了很久很久,姚津云挫败的发现不但被握住的手无法挣开,连被盯住的视线也都无法移开。

  「啧」了一声,姚津云低声答道:「已经分手了。」

  听到这句话,王惟翰的表情陡然转变,一下子由忧郁忐忑转为明亮开朗,毫无隐藏的幸灾乐祸。

  「真的啊?太好……唉唷!」

  头顶被重重巴了一下,王惟翰的头晃得有点眼花,但心情却好得不得了。见姚津云把吹风机往沙发上一丢就走进卧室,他连忙从沙发上跳起来,脚步轻快的跟了上去。

  分手了分手了分手了太好了。

  相较起王惟翰的满心欢喜,姚津云则摆出硬梆梆的臭脸回应。

  「快睡。」

  关灯之后,姚津云自顾自地脱衣上床;王惟翰小心翼翼地摸上床铺,躺在他上次躺过的位置上。

  香皂混着洗发精,潮湿的香味不停传过来,王惟翰微感飘然,不知是困还是昏。

  「老师,你没吹头发就要睡了啊?」

  「对。」姚津云翻过身,背对着王惟翰。

  王惟翰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望向姚津云,但还不习惯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老师,你的情人是怎么样的人?」

  「我是被甩的。你问这种话,是想要睡地板吗?」

  被……被甩的?王惟翰闭上了嘴。

  算这小鬼识相……甩人或被甩其实也没什么差别,那种互相麻痹又互相伤害的过程,光回想就觉得痛。姚津云在黑暗中皱紧眉头,身子无意识的微微弓起。

  「老师,不要难过。」

  「……!」

  一双手从身后抱了过来,姚津云僵了一下,还来不及反应,背脊就靠上了某人怦怦乱跳的胸膛。

  「天涯何处无芳草……」湿湿的头发刺在脸上脖子上,有点痒。王惟翰心不在焉的安慰着怀中这个大了自己九岁的成年人。「老师你很棒的,是他没眼光。」

  「你的安慰真逊。」

  「嘿嘿……很逊吗?」

  「逊毙了。」

  姚津云懒懒的嫌弃声让王惟翰胸口又蹦了一下。虽然只是瞬间,但他确实感觉到臂弯里的身体放松了,从颈子到背脊,甚至到整个人,都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

  不敢太用力,只是轻轻环着他的肩膀。

  怀着近乎珍惜的心情,王惟翰偷偷利用手臂和胸膛传来的触感,描绘着姚津云的骨架和肤触。

  骨架不小而且有点硬,相接的肤触凉凉的,感觉不到温暖也感觉不到光滑。

  这是男人的身体──而且是自己喜欢的男人的身体。

  王惟翰有点悲哀的拼凑着这些零星的信息,更悲哀的是他完全控制不了被吸引的自己。

  姚津云好像有维持同一姿势入睡的本事,他的呼吸开始趋于平缓,肩膀完全放软了下来。

  其实我现在很幸福。

  所以不可以贪得无餍不可以起色心不可以那么不纯情……王惟翰心猿意马起来,不停回想起几个星期前帮姚津云做穴道按摩时自己曾饱览过的风光。

  那时不但看到肩膀看到胸部看到肚子,还看到那两点暗红色的……站起来的乳尖……还伸手戳了一下。

  呜啊啊啊啊──王惟翰压抑着大叫的冲动,微微发起抖来。

  「……嗯?」姚津云还没熟睡。

  「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一开始妄想就停不下来,王惟翰额头冒汗,想要贴上前去的欲望忽然变得无法克制。

  「老师……」

  「干嘛?」

  应该不要问才对,应该要直接这样做才对,上次是自己太蠢太笨太白目才会那么失败──在王惟翰收紧手臂吻上姚津云后颈的同时,那阵巨大到令他全身战栗的满足感,让他下了这个结论。



(二十)

  先吻了再说,先抱了再说,都躺在同一张床上了,总之先动手再说。

  「王惟翰……!」

  随着一阵阵颤抖,后颈的吻马上变成不知餍足的啃咬,姚津云手肘狠狠往后顶,肘关节撞上王惟翰腹部的同时,身体被往后拉平,强大的重力从上方压了下来。

  呼吸喷在脸上,姚津云想也没想地挥出一拳,听见一声痛叫。

  正在想「应该要停手了吧」,刚刚喷到脸上的气息却又再次袭来,姚津云咬牙,又挥出一拳,再次结结实实打在王惟翰脸上。

  用膝盖压着他的大腿,用双手压着他的身体,想要往下进攻的头部却一直遭到攻击。王惟翰不屈不挠的尝试了几次,换来的都是姚津云无情的铁拳。

  「老师……」肚子好痛脸也好痛啊……

  「叫屁!你还有脸叫老师?哪来的学生敢压在老师身上?」

  姚津云根本不给任何沟通的空档,又是一拳往王惟翰脸上打去。

  「等一下啦!不要……喂!」

  俗话说居高临下、制敌机先,由背后偷袭的王惟翰确实占了很大的优势,但莫名其妙被压倒的姚津云却展开了比想象中更顽强的抵抗,一双拳头不管部位不分轻重地直往王惟翰身上招呼,原先被压住的腿也快要脱离控制了。

  无论如何,不可以刺激歹徒。

  这句话真是他妈的金玉良言啊……

  原本只是想要抱一下、吻一下就好的,如果姚津云不反抗不动手,他吻完之后就会脸红心跳的乖乖躺回去睡觉。可是现在却陷入了无法收拾的局面。

  原先单纯的欲望也在对方激烈到近乎疯狂的反抗中变得复杂。

  在挨了不知第几个拳头之后,王惟翰忽然腾出左手,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

  察觉他的意图,姚津云骂了一声「干」,抽脚踢向他的胫骨,翻过身正想逃开时,又被王惟翰从背后抱住腰,用力拖回原位。

  压制着姚津云身体的力量忽然大增,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开。胸口传来隐隐的痛楚让他惊觉,也许刚刚自己成功挥出那十几拳,都是因为对方手下留情。

  「浑蛋……」

  当双手被高高铐起时,姚津云放弃了挣扎。

  就这样,被自己那天用来铐王惟翰的手铐铐住了。

  好痛啊……脸、肚子、脚胫骨……王惟翰气喘吁吁,隐约看见被铐住的人胸前起伏着,显然也是喘得厉害。

  真的没有想要这样的,真的只是……只是想吻他而已。

  王惟翰轻轻俯身,在黑暗中瞄准了姚津云的嘴唇,毅然决然地低头吻过去。

  吻……吻……触感不太对。

  这是脸颊,他把头转开了。

  王惟翰抬起头,伸手扳正姚津云的脸,低下头再来一次。

  确定吻到嘴巴了,但触感还是相当不对劲──姚津云把嘴唇往内抿成一条线,王惟翰吻到的部位,硬度跟膝盖没什么差别。

  「老师!」

  「老你妈个鬼!你到底想干嘛?」姚津云愤怒的骂道。

  「我想……」忽然被问了这个问题,王惟翰也跟着反问自己。

  想干嘛呢?

  想抱着老师,想要吻他──原本只是这样而已……真的。

  昏暗的卧房里,只剩两个人交迭的呼吸声。

  姚津云双手高举的身形在黑暗中无法明确地描绘出来。王惟翰着魔般地盯着那道身影瞧,瞧了很久很久,刚刚被问的问题,却怎么也给不出答案。

  「你不知道?那你铐住我做什么?」

  是啊,铐住他做什么?铐住他……能做什么?再次看了看那双高举的手,王惟翰脑里忽然爆炸了。

  王惟翰往前扑了上去,不再收敛力道,整个人压在姚津云身上,右手掐着他脸颊让他张开嘴巴,接着低下头去,在他口中展开掠夺。

  又啃又咬着虐待过上下两片薄薄的嘴唇之后,再吻向脸颊和颈子。

  啊,刚才也是这样。老师一被吻到脖子,就会全身缩起来。

  想看看姚津云被制住的模样、被吻时的表情,王惟翰摸索着扭开了床头灯。待眼睛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后,王惟翰咬着下唇,望向姚津云的脸。

  如果看到一张怒容,他不会意外。

  如果看到一张冷脸,那也是应该的。

  如果看到一张羞涩而陶醉的脸,那他会当场飞起来(屁!当然不可能)。

  决定开灯,就是决定面对目前骑虎难下的局面──王惟翰想一万遍也想不到,开灯之后,会在姚津云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没有怒气或羞愤,姚津云脸上稳稳挂着笑容。不是安抚或敷衍的笑,那双狭长的眼睛里也都是笑意。

  甚至连一丝嘲讽都找不到。

  被光线刺得瞇起来的眼睛慢慢张开,姚津云的语气很轻松。

  「你真的要跟我玩?那就要听听我的习惯。」

  玩?习惯?王惟翰一时之间完全愣住,两膝跨跪在姚津云腰侧,呆呆的听着姚津云微哑的声音从那两片微微上扬的唇间传出。

  「不暪你,这副手铐是我跟前一个情人做爱常用的道具,分手之后我舍不得丢,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老师,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王惟翰被他的态度和话语戳痛了,痛到不知怎么回答。

  看着王惟翰脸色陡变,姚津云笑意更深。「我跟他喜欢比较刺激的,比如说蒙起眼睛绑起来做,要绑出痕迹才算数……对了,是我绑他,你要搞清楚。」

  「……。」

  「偶尔勒住脖子、用烟烫,也蛮有情趣的……你会喜欢吗?如果你不喜欢,那要开发一点新鲜的玩法才行……啊,不过其实我不太喜欢特制的道具。」

  「……。」

  姚津云用温和的笑容、平稳的语气进行强烈的挑衅,王惟翰听得低下了头,完全无法响应。

  他快要哭出来了。

  那低着头沉默不语却又固执着像在等待什么的样子,让姚津云联想起高中骑脚踏车上课时,在途中看到的那只被主人丢弃在河堤边的大型犬。

  那是一只长得很威风,但表情却很可爱的大狗。

  那几天,每当姚津云骑车经过,就会看见牠傻傻地坐在原地,耳朵贴着头顶,乌亮的眼睛几乎没眨过,随着来来去去的人车左右移动。

  过了数天之后,姚津云发现牠的眼里开始有悲伤的情绪。明明是一样的坐姿,一样傻傻地左顾右盼,但那种悲伤的情绪就是可以感觉得到。

  那时,姚津云曾经想过,如果牠能说话,牠会说什么?

  「我喜欢你。」

  王惟翰笨拙的把跨在姚津云腰侧的腿收回,驼着背坐到旁边,一颗头低得不能再低。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