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浮生若梦
通常当人们谈起“梦”的时候,是指一件美好的事物,例如:梦想、梦幻、梦寐以求。想要实现却又苦于无法实现,印刻在脑海里的景象如同海市蜃楼一般,不断出现,不断重复。
既然有代表美好的“梦”,当然也有代表丑恶的“梦”,例如:噩梦、梦魇、同床异梦。人做了不好的梦就急于醒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摆脱梦中的困境,所以有时候形容现实中发生了可怕的事,我们也用“噩梦”这个词,但这实际上带有一种祈祷的意味,希望不好的事情不要成真。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梦”,无关褒贬,只是一种纯粹的状态,或者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那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例如:梦境、梦见、梦话、梦乡、梦游以及……梦遗。
梦的特别之处在于,它能够让人体验不同的生活。比如牙医梦见自己驾驶着直升机与007一起逃亡,比如理发师梦见自己在人民大会堂发表演说,又比如,编辑梦见自己吻了一个……处处跟他作对的畅销书作家,
我们必须承认,梦,有时候会成真的。
Alpha】
这个星期一,梁见飞哪里也没去,独自躺在床上,吃垃圾食品、看肥皂剧、发笑、无所事事。她已经有好久没有体验这样的生活,久到……她心里由此产生一股罪恶感。
但她确实什么都不想做。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嘴唇,她有一种错觉,好像这唇不是她的,而是其她什么人的……
她昨晚推开项峰的时候,脱口而出道:“你来真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挑了挑眉,目露凶光:“……什么意思?”
她知道他这是在生气——就好像她知道池少宇何时会生气一样——但她并不是质疑他,只是诧异,非常诧异,因为从这个吻里面,她依稀感觉到了项峰的真实。
他是真的动情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这才感到窘迫,“我不是说你……”
我不是说你在玩弄我——但她说不出口,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是项峰!
其实一年前她也怀疑过他,但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除了偶尔流露出的关心之外,他们依旧是针尖和麦芒。她将之归结为一种敌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因为她也时常管他的闲事啊,就算再怎么不对盘也好,相处得久了,总是有感情的——更何况,她一直认为他是无庸置疑的正人君子。那次酒醉后的“暴行”只是意外,她坚信,要是他清醒的话,绝不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
于是她原谅他了,他们依旧是一对爱唱反调的男女,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然而当他在跨年的夜晚拎着麻辣烫出现在她家门口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错了。他的眼神,分明就是担心她一个人过节会寂寞——除了你所喜欢的人之外,你还会担心谁的寂寞?
他变得偶尔会做些暧昧的小动作,或是说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话,她假装没注意到,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可是他吻了她——真真正正的吻——男人吻女人的吻!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除了错愕还是错愕,她双手抱胸,捂着嘴,不知所措。
项峰的眼神黯淡下来,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说:“对不起……”
霎那间,梁见飞竟觉得心有点疼。
然后他说他要走了,临走之前还说因为他手骨折的关系,没办法帮她洗碗了,让她自己洗。她点头,看着他转身打开门,然后消失。
她站在客厅中央,看了看墙上的钟,又看看桌上的碗——多么希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汤颖,”梁见飞大口咬着苹果,发出清脆的声音,“你还相信爱情吗?”
电话那头的美人轻轻一笑:“你不是吧,要是十年前你问我这个问题,我可以跟你聊一整个晚上。”
“那么现在呢?”她因为嘴里塞满了苹果,声音模糊不清。
“现在……无可奉告。”
“?”
“不是不想说,是我自己也没有答案。”
“为什么会这样?”梁见飞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这就是为什么项峰让她感到烦躁的原因——她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相信一个人——就像从未受过伤害时那样的相信。
“人呢,看得越多,就越明白梦想与现实的差距,”汤颖顿了顿,像是在喝水,“十七八岁的时候认定‘爱情大过天’,只要我爱他,他爱我,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
“想想真是觉得……很幼稚……”见飞笑着说。
“是啊,其实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力量,远比爱情、地位、金钱来得巨大——那就是命运。”
她看着自己手中的苹果,已经被咬得面目全非,谁能想到,五分钟之前,它还那么的……完美?她吃吃地笑起来:“跟命运比起来,我们显得太渺小了。”
“是啊,我们很难掌控自己的命运,并且爱情不是一个人的,是两个人的,甚至如果演变为婚姻,那就是十几个、几十个人的事——每次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头疼。我妈一直问我为什么不找个人定下来,结婚、生个孩子,她说‘就算像见飞那样离过婚,也总比你一直单身好啊’……”
“……谢谢夸奖。”梁见飞苦笑。
“可我想要的只是纯粹的心动,不想被世俗、丑陋的东西破坏了我心目中最神圣的东西。”
“所以,”她诧异地说,“你还相信爱情?你还有梦想?”
“不确定……”汤颖在电话那头轻声说,“我不确定我以为的、梦想的爱情,是不是就是真正的爱情。”
“真正的爱情?”
“是啊,爱情真的可以被下定义吗?你怎么保证你以为的爱情就是别人以为的爱情?”
“……”听到这里,梁见飞不禁感到怅然若失。
“所以,真正的爱情就是找到一个跟你有同样爱情观的人。你所认为的,也是他所认为的,那就够了。”
“……所以如果我认为爱情不应该包含背叛,只要找一个跟我一样这么认为的人就可以了?”
“嗯。”
“……所以如果一对男女都认为爱情可以互相背叛,那也叫做爱情?”
“只要他们真的达成一致,有什么不可以?”
“我好像领悟到了点什么,但又隐约觉得你说的根本是狗屁……”
“哈!”汤颖笑起来,“可是话又说回来,别忘了人是会变的,有些人一开始认为爱情不应该包含背叛,可是后来渐渐觉得可以,那么爱情就变质了。”
“哦……”梁见飞抚着头,“越听越觉得复杂……”
“不,不会的,”汤颖说,“你只要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可以了。”
“心?”
“克林顿曾经说过‘我的心将在任何希拉里所在之处’,尽管后来‘拉链门’爆发的时候这句话被当作讥讽他的利器,但我一直相信他说这话时是真心的,只不过……后来他变了。”
“所以心是多么的不可靠……”
“错!心是最可靠的,它不会对你说谎。至于说,你会不会对别人说谎,那就是你的事了……”
“噢!……”梁见飞哀叫着,“救命啊……”
“怎么,你遇到麻烦了?”汤颖的直觉一向很敏锐。
“……”
“是谁?池少宇还是项峰?”
“……”
“两者都是?”
“不……”她想了想,终于承认,“池少宇还好……”
“所以让你烦恼的是我们的大作家?”
“……”
“天呐!为什么要烦恼?”
“你不会懂——”
“——我怎么不懂?我除了没离过婚之外,男女之间的事我有哪样是不懂的?”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对这位表姐的佩服又更加深了一个层次:“好吧好吧,可是你不知道项峰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怎样的人?”
“他……”真的要她形容,她又变得语塞,“他……你难道不觉得他可怕吗?”
“可怕在哪里?”
“首先,他是一个侦探小说家,我的任何一个谎言、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他都能轻易看穿。其次,据我所知,他一直没什么女朋友,一个……一个三十三岁却很少有固定性生活的男人你不觉得他可怕吗?”
“那么一个三十岁却没有固定性生活的女人又怎么样呢?”汤颖反问。
“那不同……”
“有什么不同?”
“男女有别啊——”
“梁见飞!”汤颖打断她,“你不是一向坚持男女平等的吗?你把自己的守身如玉归为自爱,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
“……好吧,”她决定让步,“可是,他常常带着假面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嗯,这倒是真的。”
“他对每一个人——除了我——都表现得很友善,可是那副温柔笑脸的背后是什么,没人知道。”
“!”
“?”
“可是你知道吗,”汤颖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般,“你自己都说,他对每一个人表现得友善,唯独你除外,所以说不定你就是看到他真面目的那个人!”
“……我表示怀疑。”她总觉得,项峰是一个远比他外表复杂的人。
“哦,见飞,离婚让你害怕、让你对爱情失去信心了是吗?”
“……也许吧。”她毕竟走出了阴霾,尽管不能说那对她完全没影响。
“你应该试着跟随自己的心。”
她笑了:“你好像很希望我跟项峰在一起。”
“是的,”汤颖直言不讳,“我觉得他是个……不错的男人。”
“真的?为什么?”
“因为……他某些地方跟我很像。”
“噢!”梁见飞无奈地抿了抿嘴,然后毫不客气地说,“光凭这一点我就要再仔细认真地考虑考虑!”
第二天上午,梁见飞早早起床洗了个澡,然后比上班时间早了半个小时到达公司。
她的办公桌上是一只积了薄灰的咖啡杯,还有一堆文件,乱糟糟地堆着,也没人去理。她走过去随手翻了几本,都是之前已经处理好了的,于是倒在座位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并不是一个会往自己身上加包袱的人,或者恰恰相反,她擅于卸下包袱。可是有些时候,当她独自一人安静地坐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的时候,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会慢慢向她涌来,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很难对婚姻失败后的这几年时间下一个定论,这究竟是一段怎样的时光?是好、是坏?是喜、是悲?是充满希望、抑或失望?是值得,还是说,验证了一个女人一旦经历这一切,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但她唯一能够肯定的是,现实是不会向梦妥协的,至于梦要不要向现实妥协,那就见仁见智了。
有人敲了敲她办公室那扇敞开的门,她抬起头,是李薇。
“最后一期连载的样稿是给你,还是按照约稿函上的地址寄给项峰?”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因为你最近都不在办公室。”
“你直接寄给他吧,谢谢。”梁见飞由衷地说。仿佛一旦不涉及约稿、催稿,李薇的表情并不会那么僵硬。
“好的。”得到了答案之后,李薇就点点头,踩着整齐的脚步离开了。
梁见飞忽然发现,这位杂志主编从头到尾都没有对她所做的这些事表示出哪怕一点诚意的感谢……但她转念一想,也许“冰山美人”根本不适合道谢,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生存法则,如果一个人对别人的抱怨视而不见,那么最后那些抱怨就会消失的。
过了一会儿,咏倩也到了,看到坐在办公室里的她,女孩脸上写着惊讶。见飞微微一笑,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确实来上班了。咏倩连忙进来帮她去泡咖啡,她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手机响起,她从背包里拿出来,大大的屏幕上写着三个字:池少宇。
“……喂?”她先是叹了一口气,才接起来。
“我怀疑,”池少宇的口吻颇有些自嘲,“你是所有跟我分手的女人里面,唯一一个没有把我拉到‘屏蔽名单’里面去的。”
梁见飞翻了个白眼:“你想让我怎么回答?这就是‘前妻’和‘前女友’的区别?还是我已经老了,不知道要如何去屏蔽电话号码?”
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才说:“如果我是你,也许我会尽我所能地奚落对方——而不是回答得这么充满冷幽默。”
“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女孩都把你列入黑名单的原因。”
池少宇大笑起来,像是真的觉得很好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
“?”
“我是在离婚之后,才开始真正了解你的。”
咏倩走进来,把咖啡放在办公桌上,见飞微笑地向她表示感谢,然后示意她出去的时候带上门。
“但你难道不觉得现在说这些已经有点晚了吗?”确认门已经关上之后,见飞才说。
“……”
“……”
“嘿,”池少宇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沙哑,“你真的爱上那个古怪的作家了?”
“他并不古怪。”她首先想要反驳的,不是她有没有爱上谁,而是项峰并不是一个如他外表看上去那么古怪的人——他只是有点可怕罢了。
“他很聪明……”第一次,赞美另一个男人的话从池少宇嘴里说了出来,让电话这头的她感到诧异。
“所以,”他又说,“我没机会了吗?”
梁见飞闭上眼睛,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想我上次应该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最后的机会在四年前已经用完了。”
“没有特赦吗?”他苦笑。
“没有——如果我说‘有’,那也是在骗你,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这算是善良还是残忍。”
“我只想告诉你事实,”她顿了顿,“尽管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婚姻和爱情,但我不想连最后的一点诚实也失去。”
“对不起,但我——”
“池少……”她打断他,“关于我们,关于我们青春的那些梦……已经结束了。”
“……”
“……也许有些是美梦,有些是噩梦,但你应该承认……都结束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池少宇才用一种,分不清是无奈抑或是惋惜的口吻说:“背叛的那个人是我,但为什么你却可以比我更早认清现实?”
“……”她拿着电话,微微一笑,想说什么,却发现喉间是哽咽的。
“好吧……”他叹气,“如果你不喜欢,我不会再说那些了,可是我不会放弃我想要做的事——除非,有一天我真的决定放弃。”
“……除了‘好’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吗?”
“嘿,你不觉得同时被两个男人追是一件很酷的事吗?”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终于记得纠正他:“可是项峰没有在追我!”
至少,他除了那几个莫名其妙的吻之外,没有任何要“追求”她的意思……
池少宇先是一愣,然后大笑起来:“梁见飞,为什么你还是那么迟钝?”
“……”
“所谓的‘追求’,并不是准确无误地跟你说‘我要追求你’。”
“那么是什么?”她有点不耐地蹙起眉头。
“也许只是一些小事,”他说,“也许是买一块你爱吃的蛋糕,也许是深夜打一通电话确认你是不是安全地到家,又或者,仅仅是站在某个地方安静地注视你,直到你需要帮助。”
“……”
“怎么样,明白了吗?”
“池少宇,”梁见飞忽然说,“当年那些女孩子也是这样被你追到的吗?”
电话那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管你信不信,我有极其深厚的被追求的经验,甚至可以写一本书,从‘欲擒故纵’到‘欲迎还拒’,其中的诡计多到你数不过来……但我迄今为止所有有关于追求一个人的经验,都是拜你所赐。”
“Kaltxì!Frapo!Fìpo lu Earth Tìran Fyawìntxu!”徐彦鹏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从容不迫地说了一段台词。梁见飞和项峰不约而同地转头看着他,表情呆滞。
“别露出一副看外星人的表情,”彦鹏双手抱胸,“我只不过在说纳威语,意思是‘大家好!这里是地球漫步指南’!”
“纳威语?”见飞挑了挑眉,“你是想说‘挪威语’吗?”
“不不不!”彦鹏摆着食指,一脸得意。
“?”
“是潘多拉星球上纳威人的语言,是不是很酷?”
她很想翻白眼,但她忍住了,男人衡量某件事或某个人时,是以“酷”作为最高阶的吗?
彦鹏左右看了看,对于两位搭档的无动于衷感到震惊:“你们都不知道?这是最近大热的电影!导演在金球奖上都是以‘纳威语’致辞呢!”
“……”仍然没有人接他的对白。
“你们也算是地球人?”
“可以进入本周的地球趣闻环节了吗?”梁见飞有点不耐烦地问。
“Kehe!(注:即‘No!’)”徐彦鹏生气地喊。
“好的,”见飞给他一个敷衍的微笑,“那么本周的趣闻是关于‘梦’。”
“……”
“据英国《每日邮报》14日报道,现年36岁的亚当是个普通的居家男人,他白天在广告公司上班,与同为36岁的妻子凯伦十分恩爱。但到了晚上,亚当的搞笑天分开始显露,睡梦中的他不自觉地喃喃自语,经常让一旁的妻子凯伦乐得不行。
“由于感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职业是网络产品经理的凯伦开设了博客‘梦话男’记录丈夫的梦话,后来还发展到将声控录音机放在枕边,专门记录亚当的怪言怪语。在过去5天,‘梦话男’博客的点击率多达50万人次,超过50个国家的网民都是该博客的热心读者。”
徐彦鹏双手抱胸,仿佛在说:谁要听什么见鬼的“梦话男”!
可是梁见飞并不在意,依旧读道:“亚当的梦话确实与众不同,题材也很丰富多彩,僵尸、企鹅、南瓜以及各式脏话都是其重要组成部分。例如,根据上周二晚凯伦在博客上的更新,亚当在睡梦说:‘猪排最好吃,哇,要把它吊在天花板上’。但事实上,亚当从来没有吃过猪排。
“丈母娘也成了亚当在梦中抱怨的对象。10日凌晨5时,亚当在睡梦中嘟哝:‘你妈又站在门那里了!把我给埋了吧,埋深点’。而同时,亚当的有些梦话简直就像充满童真的诗词,例如:‘嘘,嘘,我告诉你,你的声音,我的耳朵,多么糟糕的组合’;‘我正在做枕头,让它们慢慢燃烧,让它们变得松软!嗯嗯嗯,枕头’;还有‘糖果不在天堂唱歌,它们会去收拾云彩’等。”
彦鹏眨了眨眼睛,开始探头看自己面前的播音稿。
“此外,亚当的经典语录还包括:‘我的底裤竟然与你这么相衬!但还是把它从你脸上拿开吧’;‘我竟然这么优秀,简直不敢相信!’;‘我有一只獾、一条狗和一个麻袋’;‘不要把鸭子放在那里,这太不负责任了,把它放在钟摆上,它会玩得更开心’;‘你很漂亮,漂亮、漂亮、漂亮……(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忽然说)现在滚开,到其他地方漂亮去吧,我都烦了!’;以及……”
见飞也眨了眨眼睛,有点困惑,因为她记得准备稿件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这段话,但她最后还是读了出来:“以及‘我不想死!我喜欢做爱和毛茸茸的动物’……”
“哦,”彦鹏笑着说,“我也喜欢。”
她转头看他:“你是指毛茸茸的动物,还是……?”
“这个嘛,”他一脸正经,“……我不便回答。”
“……”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继续。
“和大部分说梦话的人一样,亚当一开始拒不承认自己说过上述无厘头梦话。凯伦说,亚当并不会每晚都说梦话,而每次说梦话也不会持续超过5分钟,只是间隔大约30秒就呢喃几句。面对妻子凯伦的热衷记录,亚当起先不太乐意,也不喜欢凯伦给他播放录下的梦话,但随后他渐渐意识到,这只是他的一种潜意识的表达而已。发现这些搞笑梦话很受欢迎后,去年2月份开始,亚当和凯伦还将其中一部分挑选出来,印在T恤和包包上出售。”
“凯伦一定很爱亚当吧?”彦鹏说。
“因为他的梦话能印在T恤和包包上赚钱?”
“当然不是!”
“?”
“因为她愿意在亚当睡着之后看着他,听他说梦话,记录下来,而且坚持这么久。”
“噢……”见飞觉得窘迫,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竟是一个如此不解风情的人。这些微小的细节之中,是充满温情的故事,而她没有注意到,完全没有。
她原本就是这样的吗?还是,她渐渐变得无法去发现生活背后蕴藏着的人类最原始的情感?
怪不得,池少宇说她迟钝……想到这里,她不禁悄悄看了项峰一眼,他正垂下眼睛看播音稿,那张没有表情的侧脸上是一片淡淡的胡渣。她有点搞不清楚,这究竟是他的新造型,抑或只是匆忙间忘记刮?
项峰忽然抬眼看向她,她连忙收回目光,但思绪还在围绕着他打转。
“那么,”徐彦鹏说,“不如我们都来说一个自己亲身经历的关于‘梦’的趣事吧。”
“……”见飞对于彦鹏这种总是喜欢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带的习惯感到无能为力。
“我先来吧,”他乐此不疲地开始讲述,“有一天晚上,我做梦梦到了一个彩票号码,醒来之后我把号码记下来,然后去彩票站买了十注相同的,结果你猜怎样?”
“……中了五块?”
“不!我中了头奖,奖金是1亿8656万!”
梁见飞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
彦鹏一脸微笑:“是不是有点后悔没有讨好我?”
“现在还来得及吗?”
“不过,后来我发现——”他继续说,却被从节目开始就一言不发的项峰打断了。
“——发现这其实也是个梦,你一直都没醒来。”
“……你怎么知道?!”
项峰扯了扯嘴角:“这不难猜。难得的是你连中奖的数字都还记得。”
“……”彦鹏看上去有点无地自容,“该你了,见飞。”
“……好吧,”梁见飞想了想,“我有一次梦见自己去古墓探险,在地下墓穴里发现了一具棺材,那棺材很华丽,我怀疑上面嵌着水晶——”
“——噢,典型的女人的梦。”彦鹏说。
她瞪了他一眼:“我慢慢走上去,那棺材还在发光,我推开盖板,看到里面有一具……”
“尸体?”
“没错,但你做梦也想不到那是谁的尸体。”
“谁的,总不会是我的吧。”彦鹏一副嫌恶的表情。
“你说对了。”
“?”
“的确不是你的。”
“……到底是谁的?”
“不知道,被白布包着。”
“那你又说‘做梦也想不到是谁的尸体’?”
“没错,我的确是做梦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那是谁的啊……”
“……”
“然后!”她说,“那尸体忽然动起来。”
“……”
“然后我听到一声惨叫,”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是我自己的。”
“?”
“我脚抽筋了,于是用手去抓自己的脚,一边还发出惨叫。”
“我觉得很冷……”徐彦鹏抚着自己的手臂,“要是我躺在你旁边,一定会被吓死。”
“我要说的重点就是,当时我旁边有很多人。”
“很多人?你在哪里?”
梁见飞张了张嘴,却看到项峰忽然凑到麦克风前,声音低沉地替她回答:“在发布会上——是我的新书发布会上。”
“天呐!”彦鹏转过头惊叹道,“你是说她在你新书发布会上睡着了,还做梦?”
“情况比这更糟。”项峰看了她一眼,她连忙移开视线。
“?”
“你有没有见过哪位作家的新书发布会上,有人坐在主席台的座位上打瞌睡,接着在记者热烈提问的时候忽然抬腿一边踢翻桌子一边还大叫‘救命啊!我腿抽筋了’……”
“这个……真没见过。”彦鹏老实地回答。
“下次可以问媒体朋友借一卷母带来给你开开眼界。”
“喂,你也不用每次都提起这件事吧。”梁见飞抱怨。
“今天是你自己主动说的。”
“……但我本来只是想说当时周围还有很多人在工作而已,没打算和盘托出啊。”
项峰抿着嘴,不再说话。看那表情,像是觉得她不可理喻。
“好吧,接下来该你了项峰。”徐彦鹏看着电脑屏幕,打开早就排好的歌单。
“该我什么?”
“说一个你自己经历过的有关于梦的趣事啊。”
“我没有。”他满脸无动于衷。
“可是你……”见飞和彦鹏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一种明显被欺骗了的感觉。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有关于梦的趣事吗?”
“好吧,”彦鹏的声音听上去明显带着失落,“让我们来听几首歌,是我特地为潘多拉星球的居民们点的,希望你们会喜欢。”
“……他们听不到。”项峰说。
“为什么?”
“反正他们就是听不到。”梁见飞也说。
“各位收音机前的听众们,你们说我为什么要跟两个连‘纳威语’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讨论这件事?无知的人脸上总是闪烁着最可怕的光芒……”
“因为他们距离我们很远——”她试图解释,可是却看到项峰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
“那又怎么样?”徐彦鹏双手抱胸,左右看了看他们,像是随时准备发出充满嘲讽意味的冷笑。
项峰停止了手指敲击的动作,一脸平静地说:“因为潘多拉星球是在半人马座的阿尔法星系,距离我们有4.4光年的距离,而我们的节目……只在银河系播出。”
“……”
直播结束的时候,徐彦鹏一脸忧郁地坐在位子上,像在思考着什么有关于人生的重要问题。见飞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走了出去。
“可以跟你谈谈吗?”项峰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并且,她感到他近在咫尺。
“嗯……”她还想说什么,他已经拉着她走进了一间休息室,不大,却空无一人。
他关上门,转身看了看她,开始沉默。
他们之间很少有这种尴尬的沉默,但越是尴尬,就越没有人打破沉默。
最后,还是见飞先开的口:“你想……说什么?”
项峰双手插袋,靠坐在休息室里的桌子上,表情凝重:“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开玩笑的……”
她知道他要说这件事,但他真的说了,她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其实她还没有准备好——无论是拒绝他,还是接受他。
“……我知道。”她点头。
“……”
“我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她解释,“我上次那么说,是因为我有点不敢相信,不是怀疑你的……你的动机。”
“……”他还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有一种力量,来自内在的力量,尽管看上去他很擅于通过语言来击倒别人,但梁见飞却觉得,项峰是一个内心更强大的人。
“我一定非要现在给你一个答案吗?”她开始有点歇斯底里,这种带有侵略和压迫性质的沉默让她倍感压力。
“不,不是……”他的语气忽然软化下来,不像刚才那么咄咄逼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没有要你现在做任何决定。”
她也长时间沉默地看着他,终于明白他找她谈话的意义,他只是想告诉她:老子现在看上你了,所以有必要知会你一声。
她抚着额头,转过身苦笑起来,是啊,这才是项峰!
“那……晚上有空吗?”
“没有。”她本能地拒绝。
“你不太擅于撒谎。”
“……”他怎么会知道?他甚至都没看到她的眼睛……
她听到背后有桌椅移动的声响,然后是他低沉的声音:“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我没有让你觉得害怕……”
说这话时,他就站在她身后,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气息触在她耳边的那种暧昧……让她觉得害怕。可是那种害怕又立刻消失了,因为他走到门边,转动把手,打开门。
“如果有什么想跟我说的,随时打我电话……”
说完,他走出去,轻轻带上门。
梁见飞抬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忽然发现自己最近常常这么做,像是要把胸中的烦闷全都排解出来似的。但这真的有用吗?她到底在犹豫、在害怕什么……
这天晚上,她独自一人在家吃晚饭,内容无外乎是杯面加卤蛋,为了让自己心情好一点,她还特地加了两根玉米肠。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颜色非常鲜艳,有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走到她面前,牵起了她的手,她竭力想要看清楚那张脸,可是徒劳无功。他们走在山上,走了很远很远,等到达山顶的时候,一头牛悄悄地来到她身边。她吓坏了,她怕牛会冲过来,因为自己穿着红色的衣服,但那个男人却捏了捏她的手,什么也没说,然后消失了。
她这才发现,那头牛的脖子上有根绳子,只是不知道绳子的另一端,是系在哪里。
“噢,让我来看一看,”汤颖戴着大大的眼镜,卸妆之后的她看上去没有那么耀眼,但却亲和力十足,“梦其实是人的一种潜意识,所以解梦是非常有趣的事。”
梁见飞环顾汤颖的家,所有的家具都是由红、白、黑色组成,包括那些软装饰也是,带着强烈的个人风格,让人过目不忘。
此时此刻,汤颖穿着靠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周公解梦》,仔细地翻看。见飞觉得汤颖很适合扮演这样的角色,就像是吉普赛女巫,对什么都很有一套歪理。
“啊,在这里,”女巫兴奋地说,“牛象征来自异性的情爱或性爱的表达或是暗示,你对此有些担心。但是……如果梦到一头被拴着的牛,则表示事情是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对方有一定的分寸。”
梁见飞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是你瞎掰的吧?”
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准?
“你要看吗?”汤颖作势要把书递给见飞。
“……还是算了吧。”她摆手。
“所以,你对这个解释怎么看?”
“……我、我不知道,毕竟那只是一个梦。”
“我刚才说过,梦是人的一种潜意识,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见飞平躺在沙发上,随手从茶几上拿了一只红色的杯垫,细细地摸着上面的花纹:“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没弄清楚你今天叫我来你家的目的。”
“当然是要加深我们的姐妹情谊啊。”汤颖说谎的时候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还是直说吧,”她叹了口气,“如果你真的是为了我们的姐妹情谊,就不要这么拐弯抹角。”
“那么,你跟项峰做过爱了吗?”
梁见飞因为平躺着,所以被自己的口水咽到了,重重地咳了几声:“你倒……真是很直言不讳。”
“是你自己叫我说的,”汤颖不在乎地耸肩,“我们还是十六岁的少女吗,需要对这种事情遮遮掩掩?”
“没有,”她回答地斩钉截铁,“我们什么也没做过。”
汤颖仔细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见飞,你真的不爱他?”
她眼珠转了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一定要爱他吗?”
“不是……”
“那为什么用这种口吻?”就好像她如果不迎上去,就吃亏了。
“我只是担心你。”汤颖看着她,没有眨眼睛。
“担心我?担心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遇到好男人的机会?”
“……”她看着手中的杯垫,倍感压力。
“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呢,试试也好。”
“有时候我会想,人一定要有爱情吗,没有就不行吗?”
“可以,但会觉得孤独、寂寞。”汤颖一边吃着甜甜圈,一边说。
“如果我很享受呢?”
“没有人会喜欢孤独和寂寞。”
“有的……”梁见飞想起了自己曾经读过的一本书的女主角,“也有人宁愿享受孤独和寂寞,却不愿意投身爱情。”
“那一定是傻瓜!”
她只能苦笑。
“你还在想着池少宇?”
“没有,”她摇头,“我已经跟他把话说清楚了。”
“他怎么说?”
“没怎么说,就算是……达成共识。”
“听上去他还没对你死心。”
“……”梁见飞翻了个身,发现自己眼前的是汤颖的脚,于是只得又翻回来,“你说,项峰他怎么会……”
“会爱上你?”
“……”她至今觉得要说项峰爱上她是一件很难以启齿的事。
“很简单,如果你的生活是100%,项峰占据了多少?”
她想了想,泄气地说:“50%……或者更多。”
“对他来说也是一样的!如果你生活的50%被一个人占据了,你自然而然就会开始注意他(她)、观察他(她)、了解他(她)。要知道,所有的爱,都是由了解开始的。”
“……”
“所以你不爱他我觉得很奇怪。”
“但……但他不是普通人,他是项峰。”
“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他长了四个睾丸?”
“……”梁见飞欲哭无泪。
“他只是比一般人难对付罢了。”
“这就是问题的重点所在,”她要谢天谢地,胡扯了这么久,汤颖终于切中要害,“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嘿,你不是跟他唱反调唱了两年了吗?”
“那不一样,我大不了不干了,这只是工作。但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我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所以,到底是你没有爱上他,还是你的心没有爱上他?”
“有什么区别?”
“有啊,心是不会骗人的,但你会。”
“……”
“好好想想吧,小姑娘。”汤颖拍了拍见飞的脸,起身去厨房了。
她却任性地不愿去想。
然而,人是一个如此复杂且矛盾的综合体,越是不愿去想的事,就越盘旋在她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这一周的周六,见飞所在的出版公司要举办大型订书会,尽管一年会有好几次,但最近的趋势是,越办越盛大,请来做宣传的作者也越来越多。项峰会来参加是很早之前就定好的,所以从早上开始,见飞心里就有点忐忑。
她八点就到了会场,但几乎没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她在公司里是一个有点特别的人物,她是一个杀手锏,专门用来对付项峰——但在其他地方,却未必好用。
李薇负责的杂志也被摆在展台很显眼的位置,她一早就到了,忙碌地穿梭着,跟发呆的梁见飞形成了显明的对比。
见飞忽然想,尽管她和李薇是平起平坐的,但李薇负责的、考虑的事要比她多得多……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李薇对她并不友善的原因。
她独自站在会场里,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到了十点,有同事跑过来通知她项峰到了,于是她跟着走出去,远远的就看到项峰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一步步踱过来,手里还握着一把雨伞。她这才想起,今天是下雨的。
等到他走近了,她发现他的肩头蒙着一层薄薄的水珠,就好像尽管有伞,还是免不了要在雨里行走。他先是站在一边跟经理聊了几句,等到经理走了,他才侧过头来看她。
她扯了扯嘴角,尴尬地说:“不是带着伞吗,怎么还淋湿了……”
“你知道的,一只手绑着石膏,总是不太方便,下着雨,还要等出租车。”他没有看她,说话的声音很沉稳。
“……你是故意要让我觉得内疚是吗?”
他微微一笑,没再说话。
“什么时候可以拆石膏?”她又问。
“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他看了她一眼:“你要陪我一起去吗?”
“……如果你需要的话。”其实,她只是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复原,好像一旦他复原了,受伤的事就像不存在一样,她也不欠他什么了。
“那么如果我需要你做其他事呢?”他忽然凑过来说。
“……”梁见飞眨了眨眼睛,脑海里浮现是自己被他压在身下的画面。
他低笑了一声:“别想歪了,我只是很需要一个洗碗工。”
“?”
“你最近没来,我水槽里的碗已经堆得老高。”
“……哦。”
“哦是什么意思?”
“我会来洗的。”
他点了一下头,然后走开了。
她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在那段所谓的“表白”之后,他反而对她疏远了。她不敢去他家,他也没打电话来给她——他们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和编辑的关系——那么之前的又是什么?看对方不顺眼的男人和女人?
“我听说,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李薇不知道什么时候双手抱胸站在她身旁。
“……”梁见飞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获得成功的人多少有点恃才傲物。”
“请问你这是在安慰我吗?”她转过看她。
“你需要安慰吗?”李薇反问。
“……有时候。”
“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你到底算是什么角色,我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你却可以整天整天地不来上班。”
“说实话我倒是想要跟你交换——”
“——免了。”李薇回答地斩钉截铁。
“?”
冰山美人看了她一眼,说:“……我听了你们的节目。”
“你是说‘地球漫步指南’?”
“嗯哼……”她的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
“然后呢?你终于发现项峰是个很难缠的角色?”
“嗯……算是吧。”冰山美人也有示弱的时候。
梁见飞惊讶地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对你刮目想看并不是因为你是他的编辑。”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她顿了顿,“如果你能够处理好跟他的关系,那么我相信你也能胜任其他工作。”
“……谢谢。”
“我可不是在赞美你。”李薇耸肩。
“好的,我知道。”梁见飞苦笑。
“他来了……”说完,李薇转身走开了。
她抬起头,发现项峰正看着她,波澜不惊:“你的上司说,你有时间陪我去吃一顿饭。”
“早饭还是午饭?”她问。
“都可以,只要能填饱肚子。”
她想了想,点点头。
最后他们还是在附近找了一家汤包馆坐下来,梁见飞发现池少宇和项峰是如此的不同,前者很在意环境和氛围,而后者更想要享受一顿美食,至于说店铺的装修、餐具的品位、服务生的服务质量等……根本就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
她忽然想到池少宇的话:你不觉得被两个男人同时追求是一件很酷的事吗?
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已经三十岁而且离过婚的女人,被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同时追求是一件很酷的事吧?
“在想什么?”项峰单手帮她倒了茶,拿了一只白色的瓷碟放在她面前。
“池少宇的话……”她脱口而出。
他往那只瓷碟里倒醋,像是很认真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问:“什么话?”
“没什么,你不会想知道的。”
“你们经常联系吗?”他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睛。
“只是偶尔……”
他挑了挑眉,不知道这算是相信还是没信。
两人沉默着,这家店的生意并不算很好,可是上菜还是很慢,就在见飞感到一丝焦虑的时候,项峰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问:“可以吗?”
“你抽烟……”她怔怔地看着他的手指,关节突出,她常看他用这手指敲击键盘、签名,但却从没见过他用这手指抽烟的样子。
“嗯……只是偶尔。”说完,他从米白色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进嘴里,点了起来。
他皱着眉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在吐出烟圈的同时放松眉头……看起来,男人抽烟的样子都差不多,就连眼神,也透着一股相似的迷惘。
她几乎要认不出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项峰!
“喂,”她说,“你怎么知道潘多拉星球是在人马座的阿尔法星系?”
他微微一笑,用食指弹着烟灰:“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百科词条’。我是在维基百科上闲逛的时候看到的。”
“……”也只有他会没事去逛维基百科网站吧。
“那么你呢?”
“我什么?”
“你不是也毫不犹豫地反驳了徐彦鹏吗?”
“哦,那个啊……”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其实我不知道潘多拉星球是在哪里。”
“……”
“不过我看你说得那么肯定,所以就随声附和了。”
他失笑地看着她,忘记弹烟灰:“如果最后我错了呢?”
“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看着她,有点讶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我现在不就在做一件没有把握的事吗……”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又开始弹烟灰,吸了一口,吐出来,周而复始,一支烟很快抽完了。
汤包和其他点心终于被送上来,项峰低下头,吃得认真且迅速,大概是真的饿了。她看着他前额那有些凌乱的头发,忽然问道:
“你的碗……真的堆了很多吗?”
年轻女孩的尖叫回荡在罗马立柱之间,回荡在金色的穹顶之下,梁见飞想,如果订书会不是在这样宏伟的礼堂里举行,那么这些女孩的叫声也不会传得这么远、这么悠扬……可是最让她吃惊的是,其中的一些尖叫竟然是冲着项峰来的。
公司专门为他做了一个展台,还立了一块海报,是关于他今年计划出版的两本新书。他们甚至请来了跟他在电影上有合作的导演和演员,一排人齐刷刷地站在签名墙前面,一时间闪光灯闪得人睁不开眼睛。
梁见飞眯起眼睛,看着镜头前笑得温柔的项峰,她差点忘了,他除了是跟她针锋相对的拍档之外,也是一个畅销书作家。
那个曾经跟他传过绯闻的女明星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说着什么,他看她,微笑起来,显得有些腼腆。梁见飞转过身,理了理展台上的书,翻开封面,在折页上就有项峰的照片,是黑白的,他穿着白衬衫,只给了一个侧面,但却是让人浮想联翩的侧面。每次看到这张照片,见飞都不禁觉得,这就是真实的项峰,骨子里他想要跟别人保持距离,但又不想离开人群太远。
她转头看着他,发现他今天也穿了一件白衬衫,于是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微笑。
她把书放回去,然后转身向出口走去,外面仍然下着细雨,她看了看天,拉起外套上的帽子,疾步走到她那辆深蓝色的休旅车旁,打开门,坐进去。
她开车上路,迎着冬日的雨,驶上一条她早就烂熟于心的道路。
她把车开进公寓的地下车库,搭电梯到了顶层,在包里摸索了许久,才找到那把几乎从没用过的钥匙。她忽然想起当初项峰给她这把钥匙的时候,说是“以防万一,应急用的”。那么现在应该也算是应急吧,他的碗在水槽里堆了一周都没人洗呢……
房门被打开的一霎那,梁见飞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没有耍她,这真是他家的钥匙。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尽管她这个“钟点工”有将近一周没来,但客厅、厨房都看上去很整洁——难道说有其他“钟点工”来过?
她在门口换了鞋子,反手关上门,怔怔地走进厨房,水槽里果然堆着一些碗,但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多,于是她卷起袖子,打开水龙头,开始做她的家务。
项峰在干什么?还在保持他那个温柔却假惺惺的微笑?或是跟某某女明星调情?
她垂下眼睛,用力搓洗手里的碗,其实这些碗都不太脏,可她洗了洗,擦了又擦,打开水龙头,水花四溅。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他对她说“我不是开玩笑的”之后,却做出一些好像他之前都只是在开玩笑的事。而她却开始犹豫、开始动摇,开始变得不像她自己了——她心目中的梁见飞,应该是坚强、独立、永不气馁。
她对汤颖说,她不在乎孤独、寂寞,并且她享受着这一切……那都是骗人的。
她怎么会不在乎呢?事实上,她害怕孤独、害怕寂寞,怕得要死。
身后传来钥匙插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梁见飞回头看着门口,下一秒,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男人走进来。他只穿着单薄的白衬衫和灰色西裤,手里握着一件呢外套,他的头发有点凌乱,侧脸和下巴上是整片经过修剪的胡渣,他的眼神犀利,扫过客厅和厨房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她身上。
男人明显松了口气,把大衣丢在沙发上,反手关上门,站在原地没有动。
“嗯……”她低下头继续洗碗,“我想反正我在那里也没什么事做,所以就先来了,早点洗完,可以早点回家。”
“……”
“其实也还好,我数了数,就十三个而已,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
“对了,”她故作轻松地问,“订书会应该还没结束吧,你怎么先回来了?”
“……”
自始至终,项峰都没有回答她一句,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尊雕像。
她忍不住回头看他,客厅的窗帘拉了一半,再加上阴霾的雨天,所以有点昏暗。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可以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
他怎么了?跑过步了吗?
就在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项峰忽然快步走过来,那种速度,简直像一阵风。
“啊——”她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因为他的嘴唇咬着她的,那真的是咬,因为她觉得疼,既麻木又疼痛。她能感觉到他脸上的胡渣,很硬,扎在她下巴上,也疼。他的手臂紧紧地箍在她腰上、背脊上,他那只受了伤的右手轻轻托着她的头,她想,要不是那手掌受伤了,恐怕现在也就不在这个位置上。
他闭着眼睛,整个人都有点疯狂,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害怕,但奇怪的是,她却不觉得害怕。
他忽然放开她,但只是放开她的唇,用一种沙哑且带着愠怒的声音说:
“以后不要一声不吭地跑开……听到没有!”
【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人生就像是一场短暂的梦幻之旅,我们生活在现实中,却又对梦境身不由己,可是当有一天美梦醒来的时候,我们又会看到什么?
现实的丑陋?人心的可怕?世俗的枷锁?妥协的无助?
也许这都不算什么,还有更匪夷所思的东西在等着我们,直到我们终于肯对自己承认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美好、却难以实现的梦。
然而我想,梦之所以存在于这个世上,并不是要提醒我们它是多么难以实现,而是要告诉我们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有做梦的权利。
Alpha】
十【面具】
眼前这个叫做梁见飞的女人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项峰几乎忍不住又要吻下去,但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质问道:“为什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
“因……因为你在忙啊……”她懦懦地说。
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笑了。
她很少有这种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大概是被他的气势震住了,想到这里,他越发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微笑。从第一天认识她开始,他就知道她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无时不刻想要让自己变得坚强,好来抵御命运的逆袭。
当她直言不讳地在直播节目里叫他“滚蛋”的时候,他就觉得她有趣——一个既特别又有趣的女人。不过当然,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爱上她,远远没有。他只是很高兴遇到一个敢于跟他唱反调的人,即便不是旗鼓相当,可是她让他的生活变得不那么……孤单和寂寞了。
他被太多的形容词包围着:著名的、畅销的、有才华的、了不起的……但这些词语并没有让他生活地更好,反而把他带入了绝境。在这片绝境里,只有他一个人,日复一日地工作,编织各种精采绝伦的故事,可是谁又想得到,这些故事的作者本人却过着沉闷、毫无生气的日子。
他本就是个孤独的人,工作使他变得更孤独。
跟项屿不同,越是在缺乏温暖的家庭长大,项峰就越要求自己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有家教。他总是露出一副温柔的微笑,对任何人都表现得既友善又得体,他是神秘的侦探小说作家,所以他也总是不自觉地戴着面具示人。可是在梁见飞面前,却可以轻松地卸下面具。
哦,事实上,他是个性格阴郁、特立独行的人,不爱热闹,不爱讲话,但骨子里又带着一种难以解释的叛逆,喜欢做一些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比如现在,他正用那只绑着石膏的右手触摸梁见飞的下巴,思绪迷茫。
“你害怕吗?”他轻声问。
她皱了皱眉头:“害怕什么?”
“怕我。”
她的表情是不出所料的倔强:“我为什么要怕你——”
她还没有说完,他就低下头吻住她,他的吮吸和轻咬换来她一阵颤栗。他在心底偷笑,这个嘴硬的女人其实还是害怕的,也许出于本能,她还对男人有一种抗拒,毕竟她曾有过不太好的回忆。
他又放开她,同时感到自己和她的气息都不那么平稳。
“现在……你害怕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带着一丝揶揄的口吻。
她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回望他,双手还抓着他的手肘,像是一时之间不能缓过神来。
他微微一笑,搂住她,布满了胡渣的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其实你大可不必……”
他没有说完,是因为他的声音实在太沙哑了。他想说的是,她大可不必怕他,人们常说,先爱上的人比较吃亏,所以应该感到害怕的人是他才对。
“你为什么……突然……”
“突然什么?”他故意问。
“……没什么。”
她额头的温度很高,要不是知道她这是在脸红,他会以为她发烧了。
他就这样安静地搂着她,她没有任何反抗,也许两年前当他们一脸冷漠地走出直播间的时候,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这样……“怪异”的事。
打破平静气氛的是一阵叫声,这叫声是从梁见飞肚子里发出来的,通常那表示一个人肚子饿了。
“我不是中午才带你去吃过汤包吗?”项峰苦笑。
“……可是现在已经快下午五点了。”她咬牙切齿。
他悻悻地放开她,一松手,又有点后悔,像是还有什么没来得及说完。梁见飞连忙背转身,低下头继续洗碗。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靠在冰箱上,温柔地说:
“想吃什么?”
她侧了侧头,却没有看他,只是盯着他那双黑色的皮鞋,欲言又止。
“不行。”他说。
“?”
“你是想说,你要自己回家吃晚饭?”
“你怎么知道……”她瞪大眼睛。
“我有读心术。”他双手抱胸,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她皱了皱眉,半信半疑。
其实他没有什么读心术,只不过按照他对她的了解,这个时候她很想躲开他。
“去楼下吃碗面吧。”他关掉水龙头,看着她说。
梁见飞擦了擦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他带她去楼下那家馄饨店,因为还没到黄金时段,所以店里的客人很少。他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转头对老板说:“两碗大排面。”
梁见飞忐忑地在他斜对面坐下,显得有点不安。
“你不觉得这样坐很累吗?”他说。
“?”
“……扭头才能看到我。”
她翻了个白眼:“我没打算要看你。”
他看着她,嘴角带笑,不再说话。
两碗大排面很快上来了,梁见飞不客气地吃起来,像是真的饿了。
“喂……”项峰垂下眼睛,看着缠绕在木质筷子上的面条,“其实我是故意的。”
“?”
“下午跟那个女明星……很亲热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跟家长承认犯错的孩子。
梁见飞吃了几口面条,顿了顿,才说:“我知道。”
“你知道?”
她点头:“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某某某要配某某某才合适,你跟她根本不般配。”
“那我跟谁比较般配?”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不知道。”她飞快地低下头,继续吃她的面条。
他无奈地微笑。
又过了一会儿,梁见飞抬起头,说:“我只是觉得,你下午的表情很假,演技根本没有你假装认识袁祖耘时那么自然。”
他失笑:“大概是因为有点紧张。”
她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吃完饭往回走的时候,项峰故意走在梁见飞右边,想要自然地用他那只没绑石膏的左手去牵她的手,但几次都失败了。最后,她干脆双手抱胸,低头向前走。
他的心渐渐沉下来,因为他知道,她又本能地开始自我保护。
“下午你的上司跟我说,年会安排在礼拜二晚上。”
“嗯……”她回头看着他,点头,“很不巧,那天我们得录节目……所以我想,你应该不打算去了吧?”
“恰恰相反,”他故意笑着说,“我觉得你们公司的年会曾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值得去。”
听到他这样说,梁见飞果然僵直了身体,无措地抓了抓头发,继续往前走。
“你会载我去的吧?”他问。
“嗯……”她的回答显得沉闷。
“我打算跟徐彦鹏请一个小时假。”
“?”
“不然我们就赶不上年会的开场白了。”
她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头问:“你真的打算去?”
“为什么不?”
她又沉默。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忽然发现,作为畅销小说家,他很沉得住气,可是作为一个不知道如何求爱的男人,他一点也沉不住气。
她终于停下脚步,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好好想想……”
“……”
“我们不是十几岁的孩子,我不是,你也不是。我们应该理智地对待这件事情,而不是……”
“不是什么?”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
“……”
“而不是……用一种粗鲁或是近乎野蛮的方式来表现……”她抚着手臂,没有看他。
项峰生气了,他很少真的生气,也许因为自负,也许因为本身性格豁达,又或者,其实是他根本对其他人、其他事漠不关心,总之他是个很少生气的人。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对于激怒他很有天分,常常只要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让他濒临爆发。
他一言不发地快步向公寓大楼走去,她在身后叫他的名字,他强迫自己无动于衷。原来,他那些情不自禁在她看来只是……只是“粗鲁”的、“近乎野蛮的”表现!
她把他当成了什么?一个迫不及待的毛头小子?!
他回到家,闷闷不乐地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一直没有等到梁见飞来按他的门铃,他环顾四周,才发现她早就把背包带走了,也许下楼的时候她就打定了主意要尽快溜之大吉——而他竟然还坐在这里一边生闷气一边等她!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他按下接听键,传来项屿快乐的声音:“喂,哥……”
“别来烦我!”他冷冷地说。
“……你怎么了?”项屿被吓了一跳。
“……没什么。”
“谁惹你了?”
“没有!”
“嘿,”项屿听上去像是在尽量让自己不要笑出来,“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梁见飞有本事让你发火,而我现在很肯定不是我的原因——所以一定是梁见飞。”
“……你找我什么事?”他咬牙切齿,打算蒙混过关。
“跟你的事比起来,我这不算什么。所以,还是来谈谈你遇上什么难题了吧。”弟弟像是一点也不吃他这套。
项峰深深地叹了口气:“人一旦到了某一个年纪,就很怕改变了是吗?”
“也许吧,人会越来越害怕新事物带给他们的不利后果,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尝试。”
“……”他有一种无话可说的不耐。
项屿轻笑一声:“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你跟子默一样。”
“?”
“都很单纯。”
“我单纯?”项峰觉得自己简直提不起兴致再跟弟弟胡扯下去,“你是说我单纯?我玩女人的时候你这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啃手指……”
项屿大笑起来,笑得很高兴:“好吧……那既然这样,我想我也没必要把我毕生绝学传授给你了。”
他皱起眉头,烦躁地在落地窗前踱步:“等等……”
“?”
“说说看……”他停住脚步,看着窗外的灯光点点,“你可以、你可以先说说看……”
项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吧,你很老奸巨滑,但是除了对付女人。”
“……”
“尤其是梁见飞这样的女人。”
“说重点。”
“哦,重点就是,”项屿顿了顿,“如果她很明确地拒绝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如果不是呢?”
“那就是她还在犹豫喽?”
“……嗯。”
“那更好办!”
项屿在电话那头说了几句话,项峰冷冷地骂了一句“下流”,直接挂线。
中央空调的出风口系着一根红色的丝带,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系上去的,也不知道是谁系上去的,他有过各种猜想,但却没有答案。
他把手机丢在沙发上,从外套的口袋里取出烟盒,点了一支,沉默地抽起来。
【2.8 面具
阿尔培的确已把那条绸裤套在了他的黑裤和那擦得雪亮的长统皮靴上。“喂,阿尔培培,”弗兰兹说,“你真的很想去参加狂欢节吗?来吧,坦白地告诉我。”
“老实说,不!”阿尔培答道。“但我真的很高兴能见识一下这里刚才的场面,我现在懂得伯爵阁下所说的话的含义了,当你一旦看惯了这种情景以后,你对于其他的一切就不容易动情了。”
“而且这是您可以研究个性的唯一时机,”伯爵说道。“在断头台的踏级上,死撕掉了人一生所戴的假面具,露出了真面目。老实说,安德烈的表现实在丑恶,这可恶的流氓!来,穿衣服吧,二位,穿衣服吧!”
弗兰兹觉得要是不学他两位同伴的样子,未免太荒唐了。
于是他穿上了衣服,绑上面具。那面具当然并不比他自己的脸更苍白。他们化装完毕以后,就走下楼去。马车已在门口等着他们了,车子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碎纸和花球。他们混入了马车的行列里。这个突变真是难以想象。在罗广场上,代替死的阴郁和沉寂的是一片兴高采烈和嘈杂的狂欢景象。四面八方,一群群戴着面具的人涌了过来,有从门里跑出来的,有离开窗口奔下来的。从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都有马车拥过来。马车上坐满了白衣白裤白面具的小丑,身穿花衣手持木刀的滑稽角色,戴半边面具的男男女女,侯爵夫人,勒司斐人,骑士和农民。大家尖声喊叫着,打打闹闹,装腔作势,满天飞舞着装满了面粉的蛋壳,五颜六色的纸,花球,用他们的冷言冷语和种种可投掷的物品到处攻击人,也不分是敌是友,是同伴是陌生人,谁都不动气,大家都只是笑。……
以上是《基督山伯爵》中关于罗马狂欢节的一段描写,罗马狂欢节虽不如威尼斯狂欢节那么著名,却也深得意大利人的精髓——疯狂、欢乐、还有面具。
这个世界上也许再也没有一个国家的人民如意大利人一样狂热地爱着面具,其中尤以威尼斯人为代表。但为什么要在狂欢节戴上华丽的面具?一种说法是13世纪就有法律来规范面具的使用;另一种说法则是王公贵族在聚会时会戴上面具游戏,继而传到市井。我个人更倾向于贫苦人民自发的在属于自己的节日里戴上华丽的面具,使原有的阶级等级制度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所以,很难说清楚一个人戴面具究竟是为了跟别人不同抑或是想要跟别人相同。
也许我们都戴着面具,你、我、他,嬉笑怒骂,却身不由己。
Beta】
“今天早上翻了一下日历,才发现我们竟然离新的农历年这么近了,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徐彦鹏摘下眼镜,用布轻轻地擦拭着镜片,“可是不管怎么说,还是很高兴各位能在每周二的下午三点到六点坚持收听我们的‘地球漫步指南’。今天在节目开始之前,想要跟大家先报告一个好消息。”
他看了看项峰,又看了看见飞,才高兴地说:“我的两位搭档今天因为临时有事所以必须提前一个小时结束直播,也就是说……咳咳,在五点到六点的时间里,是彦鹏以及所有粉丝们单独狂欢的时间!”
背景音效里传来喇叭、萨克斯、鼓以及口哨的声音,项峰不禁侧头看了他一眼,很想一脚踹在他背上。
“好吧,那么本周的趣闻有些什么呢?”彦鹏又对镜片哈了两口气,才戴上。
“是关于‘脸’。”
“脸?”
“是的,”项峰点头,“‘脸盲症’患者通常辨认不出任何人的脸,与‘脸盲症’患者截然相反的是,美国纽约38岁女子詹妮弗却拥有一种超常的脸部辨识能力——她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一张曾经见过的脸,哪怕是20年前在地铁车站擦肩而过的人。詹妮弗的‘超忆症’能力让医学专家们深感困惑,他们已经开始对她的大脑‘认脸功能’展开研究,并希望从詹妮弗身上找到‘人脸辨认’的奥秘,从而帮助甚至治愈那些压根记不住任何人脸的‘脸盲症’患者。”
“所以,”梁见飞说,“她只是记忆力非常好,还是说她在辨别人脸方面比较厉害?”
“我想应该是后者。”他没有看她,并且他猜她也没看他。
“噢……”她发出一声感叹,然后就不作声了。
项峰继续读道:“詹妮弗称,她最初发现自己有点与众不同,是在一次和家人一起外出度假的时候。当时,她在飞机上看到了一名毫无名气的演员,她只在电视上看过他一次,就立即认出他来。她的家人不相信她的话,但当他们和这名演员进行交谈后,结果证明她果然是正确的。
“不过,直到詹妮弗上了大学后,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不同。詹妮弗回忆说:‘我在进入大学的最初几周中认识了许多人,我几乎记住了每个见过一面的校友的脸,不管我们的见面有多么短暂。3周后我又在一个学校派对上遇到了一些熟人,可他们都不再记得我。我当时想,这些人真会装假,3周前我们还在学校的自助餐厅中见过30秒钟,我无法相信他们现在就已经不认识我。’可事实上,那些校友的确不记得她。”
“那是当然的,”彦鹏摊了摊手,“如果你长得不是很……标志性的话,鬼才记得什么时候跟你在餐厅见过半分钟。”
项峰没理他,继续说:“詹妮弗称,不管什么样的脸,只要她见过一面,那么她事隔多少年后都不会忘记。即使是她孩提时代见过一面的人,即使是20年前在地铁上见过一面的人,即使这个人头发变白、脸上长出皱纹,但詹妮弗如果再次见到他,仍然会记得他是谁。”
“天呐!也就是说,我化成灰她也认识我!被这样的女人缠上岂不是很可怜……”彦鹏苦笑。
“难道你希望你所有的前女友都忘了你?”梁见飞笑着揶揄道。
“站在一个情圣的角度来说——”
“——情圣?”项峰挑了挑眉。
徐彦鹏露出一个他自以为最迷人的微笑:“——没错,从情圣的角度来说,我当然希望所有爱过我的女孩都对我有十分美好的回忆。”
“我怀疑这很难。”梁见飞无情地提醒。
“可是站在一个好男人的角度来说——”
“——好男人?”项峰把稿纸翻到后一页,开始准备下一个话题。
“是啊,”徐彦鹏有点咬牙切齿,“从一个不介意常常被两个搭档插话的好男人的角度来说,我希望她们能忘了我,这样她们才能更好地投入到下一段感情中去。”
“她们会的——而且迫不及待。”见飞点头。
“那么……”项峰忽然转头看着她,“女人真的非要彻底忘记上一段感情才能投入到下一段当中去吗?”
“也许,”她迟疑地点了点头,“但这是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
“?”
“就是说,人如果要投入下一段感情,必须要忘记上一段,可是并不是忘了上一段的感情就一定能有新的开始。”
“为什么?”他看着她,没有眨眼。
“因为……”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闪烁。
“因为害怕?恐惧?”
“不完全是……”她低下头,不再看他。
“那是为了什么?”他蹙起眉头,第一次发现梁见飞在感情上其实是一个死硬的顽固派。
“因为曾经感同身受……”这个时候,徐彦鹏忽然淡淡地说,“因为受过伤害,感到痛苦,即使已经淡忘了,已经不在乎了。可是如果当时伤得很深,是很容易就被唤起回忆的,当有一个新的机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就会不自觉地想到以前的痛苦,所以就会犹豫、就会迟疑,不管面前的诱惑有多大……”
“……”
彦鹏叹了口气,发现项峰和梁见飞都屏息看着他,于是眨了眨眼睛,无辜地问:“我说错了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摇头,又不约而同地沉默。
“所以啊,”他下结论,“不管是‘脸盲症’还是‘超忆症’,人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必然有自己的痛处。”
“如果是你,你希望你的女朋友得‘脸盲症’还是‘超忆症’?”
徐彦鹏眯起眼睛想了想,最后不紧不慢地说:“我希望她得‘持续性冲动综合症’。”
“……”
项峰抬手看了看表,五点过三分,梁见飞那辆深蓝色的休旅车缓缓停在他面前,他打开车门坐进去,系上安全带,然后对她说:“走吧。”
也许因为新年假期即将到来,高速公路的收费口显得有些拥挤,梁见飞不耐烦地用指关节敲打着车窗,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能安静点吗?”项峰忍不住说。
她抬眼看了看他,放下手指,打开车里的收音机,立刻传来徐彦鹏愉悦的声音:“终于摆脱了那两位烦人的搭档,不知道各位银河系的朋友是不是也着实松了口气?……”
“你还是去敲玻璃窗吧。”他投降。
梁见飞笑着关上收音机,外面下着小雨,车子缓缓地前进,一片寂静中,只听到雨刮器刷着挡风玻璃的声音。
项峰看着窗外:“如果现在忽然下起大雪,我们被困在高速公路上,你会怎么做?”
“嗯……”梁见飞沉吟了一会儿,“我会等。因为第二天一定会有人来救我的。”
“如果第二天没有人来呢?”
“那就再等一天。”
“第三天还是没有人来。”
“我会带上所有有用的东西立刻离开这里。”
“那你为什么不第一天就走?”
“因为第一天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所以,”他收回视线,看着身旁的她,“踏出第一步是最艰难的,但其实并不一定如想象中那么难。”
“……”她嘟了嘟嘴,“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为什么?”他有点不高兴。
“……没有为什么。”
他赌气地别过头去,心想:最可怕的人是你才对。
终于过了收费口,因为下雨,高速公路上的车子都行驶得并不快,他们一路沉默,直到下了高速路,梁见飞向他问路,他才生硬地回答。
年会依旧办在去年那家五星级酒店,他们到的时候,隐约能看到宴会厅里狂欢的景象。因为到得晚,所以地下车库里离电梯近的车位全都停满了,他们只能停在角落里。项峰下了车,径直向电梯走去,梁见飞锁好车,快步地跟了过来。
或者其实准确地说,她是奔跑着追上他。
头顶传来“滋滋”的声音,他感到她又靠近了几步,几乎是紧紧跟在他身后。
“我曾经写过一个谋杀案,被害人就是在无人的地下车库里被杀的,”项峰若无其事地停下脚步,抬头指了指天花板,“她因为看着灯管上的老鼠,没有发现身后的凶手正在一步一步靠近……”
梁见飞不自觉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花板,他悄悄伸出手,在她背上轻拍了一下。
“啊!……”她尖叫地转过身,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是他的恶作剧后,愤怒地瞪他。
项峰哈哈大笑,继续向电梯走去,梁见飞想要发作,但还是跟上来,甚至伸手抓着他的手臂。
等电梯的时候,他微笑着凑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我还以为,做了两年的侦探小说编辑,你已经对此习惯了。”
她别过脸去,一副赌气的样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喜欢看她这个样子。所以才常常故意惹她生气。
他们搭上电梯,来到二楼,电梯门一打开,两人都被热闹的景象吓了一跳。红色的地毯两边是各种花篮,地上有零碎的彩色纸屑以及丝带,宴会厅大门前有一张长长的签到台,周围站着许多人,人们脸上无一例外地蒙着一层红晕,眼神雀跃,仿佛还没有开始喝,就已经醉了。
“项峰!”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人走过来跟他握手,他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应付了几句,就听到那中年人对梁见飞关照说要好好招呼他。
走进会场,他忍不住问:“刚才那是谁?”
“是我们老板啊!”梁见飞白了他一眼,像是不可思议。
他错愕,指了指门口:“可是,你们老板不应该是秃……秃……”
“是啊,”她一边跟同事打招呼一边瞪他,“他用你那些书赚来的钱去做了植发,很自然吧?以后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帮你问他讨一张名片。”
“我才不需要!”他也瞪她。
会场比去年大,桌数也比去年多,项峰不禁有点头晕。他们被安排在最靠近舞台的那一排,同桌的人都亲切地跟他打招呼,他却感到莫名,直到梁见飞悄悄告诉他这些人去年也跟他们同一桌,他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脸盲症”。
“也不能怪你,”梁见飞扯了扯嘴角,低声说,“因为人如果决定要改变什么,一年的时间足以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比如那个胖子,他比去年足足重了60斤!别惊讶,还有你左边那位戴红色丝巾的小姐,她去打了瘦脸针,去年她的脸盘可能比马桶圈小不了多少……不过最可怕的是你对面那位老先生,他最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开始戴隐形眼镜,还去染了头发。”
“他可能遇到了什么人……”项峰凑到见飞耳边说。
“我也觉得是……”她皮笑肉不笑。
“喂!”一个声音出现在头顶,“我觉得你们两个真的很喜欢咬耳朵。”
项峰略微抬起头,终于发现这张脸他见过,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她的名字。
“汤颖……你怎么会在这里?”梁见飞冷冷地问。
“我也是你们公司的客户之一啊,”汤颖捏了捏她的脸,笑着说,“你还不趁今天好好地讨好讨好我。”
“……”但她除了翻白眼之外,没有其他任何表示。
“你好。”汤颖向项峰伸出手。
他礼貌地握了握,一脸微笑,没有说话。
他记得梁见飞的这位表姐是一个难缠的角色,所以最好敬而远之。幸好这时候台上的司仪宣布晚会就要开始了,汤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自己那一桌去了。
“喂,”趁着灯光暗下来,司仪在台上讲话的时候,项峰凑到梁见飞耳边,低声说,“为什么我感到这像是一场鸿门宴。”
“嗯,你发现得不算太晚……”
过了一会儿,她走开了几分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个信封,把其中一个递到他手上:“你的房门钥匙。”
他接过来,迟疑了一下,问:“我……跟谁住?”
“……”她警惕地眨了眨眼睛,“你一个人。”
“哦……”项峰假装若无其事地把信封塞进上衣口袋。
这天晚上,他对于敬酒又是来者不拒,梁见飞几次扯他的衣袖、瞪他、或是严辞提醒他,他都不为所动,他甚至要拉她到舞台上去跳舞,最后被她拼命阻止了。
“别喝了,”梁见飞几乎是以强硬的手段从他手里夺过酒瓶,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该回房间睡觉了。”
他一脸迷惘地看着她,也许嘴角还挂着傻笑,没有反对。
他跟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一一打了招呼,然后靠在她身上走出会场,电梯门关上的一霎那,他甚至还能听到会场里喧闹的呼喝声。
但世界在霎那间安静下来,在铺着厚厚的俄罗斯地毯的电梯里,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和她的呼吸声。
“喂,”梁见飞冷冷地说,“我等会儿帮你开了门,你自己进去,然后我就走了。”
“哦……”她在怕什么?怕他像去年一样吗?
电梯门打开,走廊里一如既往地没有人,她扶着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房间门口,他从上衣口袋拿出信封交给她,她打开门,把他往墙上一推,转身就要走。
他倒了下去,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然后不出所料的,梁见飞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项峰!”她摇了摇他的肩膀,他半睁着眼睛,露出微笑。
她又拍了拍他的脸,最后无奈地说:“别躺在这里,至少回床上去。”
她站起身,关上门,然后来扶他的肩膀,但他知道自己的重量,她憋红了脸也只让他移动了几公分。
他睁开眼睛,摇摇晃晃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她用力扶着他的背脊:“项峰,你能站起来吗?”
他点头。
她如释重负:“我扶你去床上躺着好吗?”
他仍然点头。
他并没有花很多力气就在她的帮助下站了起来,走到床边,重重地躺下去。
梁见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拉上窗帘,帮他在床头开了一盏小灯,又从冰箱拿了一瓶矿泉水放在他枕边,接着就转身要走。
“喂……”他拉住她的手腕。
“?”
“你上次不是问我……去年有没有醉吗?”
“……”她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答案是……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
“……”她一脸错愕。他很喜欢看她这副表情。
“另外……”
“?”
“……今年也没有。”
说完,他稍一用力,梁见飞就倒了下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惨白、没有血色,他翻身压住她,左手的手指抚着她的嘴唇:“为什么不尖叫,你难道不害怕吗?”
她张了张嘴,这才恍然大悟地开始尖叫。可是尖叫声立刻就停了,因为他低下头含住她的嘴唇,还有她那僵硬的舌尖。
她开始挣扎,可是他抓着她的双手,膝盖紧紧地抵着她的腿,让她动弹不得——毕竟,经过去年那一次,他也算是“有经验”了。
她还在挣扎,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扭动,连脖子也左右摇晃着想要甩开他,可他就是紧咬着她不放,她的挣扎是一种本能,他的坚持也是一种本能。
她终于渐渐停了下来,他吻她,很温柔,却还是感觉不到回应。
忽然,他抬起头,借着灯光看她,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项峰挫败地低吼一声,抵着她的额头,说:“别这样,见飞……别这样……”
“……你这个混蛋!色狼!”她一边哭一边叫,可是叫声显得很微弱。
他又吻她,但不是嘴唇,而是她的额头、脸颊、眼睛,所有她眼泪流过的地方,轻柔地,就好像那些泪水都那么的……神圣。
“对不起……”他低喃地吻着,终于感到她的身体不再抵抗他。
“我……我手疼……”
她的声音带有浓重的哭腔,他觉得心脏紧紧地缩了一下,然后拉过她的手,放在灯光下仔细地看,手腕果然被他握红了,他轻轻地蹙了蹙眉头,看着她,像是在等待发落。
梁见飞咬了咬嘴唇,轻声说:“你手……不是骨折吗……”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伸出左手,扯掉了右手的绷带。
“你的手好了……”她错愕。
项峰挑了挑眉——那当然,哪一个霸王会在手还没好的时候去硬上弓呢?
“你——”她还要再说什么,他却已经低下头,再一次吻住她。
她的身体先是僵硬的,然后那些本能的抗拒慢慢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足以融化他的温度。他伸出那只已经拆了绷带的右手,细细地去解她的纽扣。
“告诉我,”他吻她的耳朵,“你的衬衫都是这么多扣子的吗……”
梁见飞只是浅浅地嘤咛了一声,没有回答。
项峰是被一阵麻木的疼痛感吵醒的,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手臂上,他试着动了动,却依旧是麻木地疼。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乌黑的头发,他伸出右手轻轻拨了拨,见她没有反应,手指就顺着她光滑的背脊一路往下。
“啊!……”背对着他的人终于忍不住躲开了。
他扯着嘴角,刚才一定是她想要起身,但他动了一下,她以为他醒了,于是立刻躺下来装睡。
“喂,”他的手掌越过她的腰,放在她肚子上,“几点了?”
她伸出光洁的手臂从床头柜上拿过手表,看了看,闷闷地说:“八点……”
他低头在她的背脊上吻了一下,她又要躲开,却被他牢牢地抓着,最后只能作罢。
“转过来。”他说。
她摇头。
“你到现在还要跟我唱反调。”他的口吻很严肃,像是隐约在生气。
她僵了僵,终于慢慢转过身,但两只手却孩子气地蒙着眼睛,不看他,也不让他看。
他失笑地去拉她的手:“喂,干嘛?”
她只是摇头,双手仍然蒙着眼睛。
“你长针眼啦?”
“你才长针眼呢!”她用手捶他,所以红肿的双眼再也无处遁形。
他安静地看她,什么也没说,一脸微笑。
她负气地背转过身,不理他。
他的手指在她背脊上画圈:“快去洗澡,吃过早饭就该回去了。”
“哦……”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动。
“还是说,”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脊椎一直戳到尾骨,“你想再来一次?”
“没有没有……”她连忙跳起来。
“喂……”项峰躺在床上,看着她消失在浴室里,“我的被子……”
项峰来到楼下餐厅的时候,梁见飞正在跟同事说话,看到他来了,一脸僵硬地转身向大门口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还不忘用严肃的口吻说:“项先生,我在车库等你,不过你要是想跟大家一起坐巴士的话,也可以。”
说完,她也不等他回答到底是坐什么车,就心急火燎地走开了。
项峰转头看着她的背影,一时之间有点哭笑不得。不过他觉得在思索该如何对付这个麻烦的女人之前,他应该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昨晚你醉得也太快了吧,”汤颖在他对面坐下,“我还没来得及敬你的酒,你跟见飞就已经消失了。”
项峰吞下最后一口面包,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抬起头微微一笑:“那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盯着他,点点头,好像这场对话就此结束。
“从某种程度上说,见飞是个传统而且单纯的人,”汤颖的声音有一种难得的温暖,“她表面上对以前的事一点也不在乎,但其实她很在乎——比谁都在乎。”
“……”
“她从没说出口,可是我觉得她认为很少有人会不在乎她的过去,真心爱她。”
“为什么?”
“因为她离过婚。”
项峰苦笑:“现在是什么年代?”
汤颖优雅地耸了耸肩:“但她骨子里就是这样:很不服……但又将信将疑。所以……”
“?”
“不要轻易放弃。因为我敢说她是一个很值得的人。”
项峰第一次以一种饶有兴味的眼光打量对面这个女人:“我以前只是认为你并不笨,但没想到你这么聪明。”
“谢谢。”汤颖像是早就习惯了任何溢美之词,优雅地站起身,走开了。
回去的路上,车厢里是跟来时一样的沉默,不过这种沉默,少了一点对立,多了几分暧昧。
在高速公路收费口排队的时候,项峰忍不住问:“你昨晚……为什么哭?”
梁见飞揉了揉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怎么想得到,你会真的用强的……”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如果我不用强的,你是不是还要再兜一个大圈子?最后不把我折腾死你是不会罢休的……”
“你……你觉得你昨晚的行为很光荣吗?!”她转过头瞪他。
“那倒没有,”他摸了摸鼻子,不看她,“如果不是项屿那小子出的主意,打死我也想不到……”
“什么?!”她尖叫,“你弟弟叫你来强奸我,你就……就照做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叹了口气,“他没有叫我……”
她愤愤地瞪他,然后别过脸去。
“好了,”他握住她的手,“我承认我做的是不太对……但是,结果是好的就行了。”
“什么结果!哪里来好结果!”她甩开他的手,然后补充道,“你、你第一次竟然连安全套也没戴!”
他还是去握她的手,笑着安慰说:“我后来不是戴了嘛。”
她愤怒地低吼一声:“项峰!我现在不想跟你讲话!”
终于轮到他们缴费,梁见飞用力抽回手,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项峰看着她的侧脸,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笑。
车子在细雨中行驶,到项峰家楼下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梁见飞拉上手刹,冷冷地说:“再见。”
“上去,”项峰伸手捻她的发梢,“我们谈谈。”
“我不去。”她双手抱胸,不肯看他。
“真的生气了?”他蹙了蹙眉头,无奈地苦笑。
“你给我下车。”
“我不下。”他学她双手抱胸,盛气凌人。
“你……”
他侧过头,最后垮下肩膀,叹了口气:“也许我做的是有点过分……但我是认真的。”
“……”梁见飞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答应我一件事。”
“?”
“我可以现在让你走,但是明天我必须看到你。”
她踌躇了半天,终于点头。
他扳过她的下巴,让她面对自己:“梁见飞,我不是开玩笑的,你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否则我跟你没完。”
她垂下眼睛,认真地又把头点了一遍。
他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个吻,尽管不情愿,还是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看着深蓝色的休旅车消失在细雨里,项峰抬头看看阴霾的天空,忽然不确定现在他是该高兴还难过。
项屿那小子在电话里是这样跟他说的:“像这种死硬派,就先上了再说,否则她永远下不了决心。”
他转身走进电梯,按下顶楼那一层的按钮,然后靠在墙上发呆。
昨晚他吻她、进入她的时候,还自信满满,可是现在,他忽然又变得不确定起来。她会恨他吗?尽管他一再保证自己是认真的……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了解梁见飞,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她对他来说就像是一本书,而且是不翻过这一页永远不知道下一页会说些什么的书,他被这本书迷住了,可是又常常读得不得其法。
他走出电梯,打开房门。家里还是跟昨天之前一样,光线灰暗,毫无生气。
他关上门,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洗手。右手的手掌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同,就跟没绑石膏之前一样。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牛奶,加热后又放了两勺青苹果酱。他把温热的牛奶喝完,然后走进卧室准备睡觉。
临睡之前,他给梁见飞打了一个电话。
“什么事?”她的语气听上去还是很僵硬。
“没什么,”他说,“只是想告诉你,现在开始有一个人会在意你是不是准时、安全地到家了。”
项峰这一觉睡的时间很长,半夜十二点的时候,他曾起来一次,吃了点东西又睡了。当他希望时间快点过去的时候,就用睡觉的方式来解决。
第二天一早,他先是去参加了一个会议,是有关于将他的书改编成电影的会议。导演和编剧滔滔不绝地说着各种设想,他沉默地坐着,开始胡思乱想。
“怎么样?”
他抬起头,发现导演正以询问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什么?”
导演看了他一眼,开始点烟:“我说,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从进门开始我就觉得你魂不守舍的。”
“啊……对不起……”他苦笑。
“或者我们换个时间再谈吧。”
“谢谢。”他垂下头,看着自己那已经拆了石膏的右手手掌。
临走的时候,导演忽然叫住他:“多嘴问一句……”
“?”
“让你心烦的,该不会跟女人有关吧?”
“……”他扯了扯嘴角,想点头,可是又觉得面子上很过不去,所以一时之间有点犹豫。
“还是说……”这下导演尴尬了,“是男人?”
项峰猛咳了几声,不住地摆手:“不、不,是女人……是女人……”
“哦……”对方半信半疑。
他点了点头,连忙逃也似地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一想到刚才导演脸上僵硬的表情,项峰自己也忍不住觉得好笑。忽然记起项屿曾经说过:你越是神秘,别人就越是要把你想成歪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快要过年的关系,中午时分高架路上的车很少,他一路驰骋着开到梁见飞公司的大厦楼下。他没有打过电话给她,可是以他对她的了解,这家伙现在应该正试图用工作来麻醉自己。
他搭上电梯来到她所在的那一层,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前台小姐的目送之下径直向梁见飞的办公室走去。事实上,他很少来她的公司,所以记忆中的路线已经变得模糊,但幸好办公室的地形不算复杂,他中途停下来问了一声,就立刻找到了。
她办公室的门关着,门口助理的那个座位上是空的,他四周望了望,然后走上去敲门。
“请进。”
他缓缓打开门,她正埋头在整理东西,地毯踩上去很软,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去,反手关上门。
“这么快——”梁见飞抬起头看到是他,吓得说不出话来。
“还没吃午饭?”他走到她桌子对面的转椅上坐下,翘起腿,似笑非笑地问。
“嗯……”她警惕地点点头,“不过我叫同事带了。”
“能不能打电话给你同事,请她帮我也带一份?”
她点头,却没有任何要打电话的意思。
“好吧,现在来说说你昨晚思想斗争的结果。”
“……没、没什么结果。”
项峰捏了捏鼻梁,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点:“那么梁小姐,你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她别过头去,轻声嘀咕,“是你想怎样吧……”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他倏地起身,双手撑在桌上,瞪着她。
她被他吓得往后靠了靠,才说:“你对我用强的,竟然还问我生什么气?!”
他莫名:“但你最后愿意了啊。”
梁见飞脸色一变,皱起眉头,看那架势,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他当空气。
“梁见飞……”他试图绕过桌子,但她立刻起身逃开了。
他们像两个孩子一样围着桌子转,一个抓、一个躲,最后还是项峰动作快了一步。
“梁见飞!”他一把抱住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滚……”她挣扎。
他诧异地看着她,发现她脸上竟然闪过一丝厌恶的表情。
“我……”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除了是一个备受挫折的男人之外,什么也不是。
“是谁告诉你得到了女人的身体就等于得到她的心?是谁?嗯?”她的表情看上去既悲切又……可爱。
“……”
“是项屿吗?那你去跟他混夜店吧,别来找我!”
“我发誓我没有!”项峰哭笑不得,“我从来没这么认为过。”
“……你的行为、你的言词不就代表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只是……我……”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百口莫辩,“我只是不想再跟你兜圈子了!我想早一点得到你。”
她看着他,停止了挣扎:“得到我的身体?”
他瞪着她:“梁见飞,你真的认为我是那种肤浅的人吗?”
她抿了抿嘴,气焰低落下来:“我怎么知道,你们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你,你是男人里面最狡猾的!”
项峰苦笑:“那你能不能先看看我的表现再判我的刑?”
“……”
他盯着她的眼睛,发现她动摇了,于是连忙补上一个自以为最温柔的微笑。
梁见飞用额头撞他的下巴,轻声说:“你这个混蛋……”
【我想,面具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不论你是哭、是笑、是悲伤、抑或是快乐,除了你自己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知道。我们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如果别人无法了解你,那么也就无法伤害你。然而,戴上面具的我们却忘记了生命中还有两个很重要的字——那就是“分享”。
可惜的是,只有当我们爱上什么人,才能深刻地体会分享的愉悦。分享心情、分享时间、分享温暖、分享那些再也藏不住的思念。
请记住,如果有人冷漠地望着你,说不定,是因为你也曾冷漠地望着他(她)。
Beta】
窗外的烟花绽放,爆竹的轰鸣声占据了整个城市的上空。可是在某一个铺着羊毛地毯的窗台前,一对男女忘我地亲吻着。整个房间除了中央空调那“突突”的风声之外,就只有他们唇齿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那声音绵长而温柔,就像是泉水,沿着山间青石,一直流到人心里。
忽然,梁见飞挣扎着推开项峰的手,轻喘着气质问:“不是说好只接吻的吗?!”
他蹙了蹙眉,微笑着说:“这种话你也相信……”
情人节特别篇:罗马假日
2009.2.12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梁见飞每越过一个人,就免不了要重复以上这句话,她肩膀上挎着大大的背包,手里捧着一只纸盒,穿梭在自动扶梯上。
这里不是百货公司,也不是过街天桥,而是机场的候机大厅。她的背包里装满了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东西:一条素色的麻毯、一瓶喷雾剂、一部掌上电脑、一部游戏机、一袋茶叶、一本横沟正史的小说、一本封面写着“ITALIA”的Lonely Planet系列丛书、一包纸巾、一包湿纸巾、一个太阳能计算机、以及一盒回形针……
这些东西并不是她的,而是属于那位大名鼎鼎的畅销书作家——项峰。至于她手上的纸盒,里面装着项大作家千叮万嘱要她带上飞机的东西:电动按摩枕。
梁见飞跨过巨大的行李箱,跳下自动扶梯,三步并作两步,气喘吁吁地走到项峰面前:“我来了……”
项峰正翘着腿坐在宽大的贵宾室沙发上闭目养神,听到她的声音,不慌不忙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哦。”
梁见飞深吸了一口气,她自问不是心胸狭隘、斤斤计较的人,但遇上项峰,她的耐心往往在一分钟之内就被消耗殆尽。
她在他身旁坐下,保持着半米的距离,怔怔地发起呆来。
经理找她谈话是元旦的前一天,那个下午许多同事都提早下班了,只有她还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校对稿子。经理双手插袋,敲了敲她那扇没关的门,说:“有个美差交给你。”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却想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情人节去意大利怎么样?”
她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公司出钱。”经理又补充道。
她还是不太敢相信,脑筋转了转,最后迟疑地问:“我跟你?”
“怎么可能……是你跟项峰。确切地说,是你陪他去。”
“项峰?!”
“还记得上次说要出的摄影画册吗?现在题目定了,叫‘他们眼中的情人节’。我已经跟几个时下当红的作者说好了,大家就趁情人节的时候来一趟‘浪漫之旅’,你——我是说项峰,选的是意大利。”
梁见飞叹息一声,还想垂死挣扎:“你真的确定项峰那家伙会拍照吗?我很怀疑他连傻瓜相机都不会用。”
“应该不至于吧,”经理被她这样一说,也有点担心起来,“连我都会用傻瓜相机啊……”
然而,尽管最后谁也没去证实项峰是不是会用相机,这趟意大利之旅却如火如荼地按照计划进行着。于是今晚,这对爱唱反调的男女就此开始了他们前途未卜的“浪漫之旅”。
墙上的时钟指在十点半的时候,工作人员来通知乘客登机,项峰站起身,脚步没有一点迟疑。梁见飞动了动肩膀,背上那只沉重的背包,她愤愤地想,要不是看在经理“苦苦哀求”的份上,她死也不会答应来伺候这位畅销书作家!
因为摄影集带有一半公益性质,项峰主动提出不收一分钱,经理为了感谢他于是爽快地定了头等舱的机票。乘客并不多,两人在舒适、宽敞的座位上坐下,项峰很绅士地把靠窗的座位让给了见飞。
“谢谢。”尽管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没有任何要感谢的意思。
“不客气,反正一路都是夜晚,没风景可言。”他双手抱胸,不以为意地从她手里夺过纸盒,拿出电动按摩枕,接着又把纸盒交还给她。
“……”他还真把她当保姆了?!
梁见飞想把背包放进行李架,项峰却不允许,理由是包里装着很多他随时随地要用的东西,因此最好放在脚下。
“随时随地要用?”她瞪他,“如果是纸巾和书也就算了,请问计算机和回形针是怎么回事?”
大作家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飞机很快起飞了,项峰枕着电动按摩枕,腿上盖着素色麻毯,手里是一本横沟正史的小说,就像是坐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一样。
“真服了你……”梁见飞嘀咕了一声,便转头看向窗外,脚下的灯光渐渐远了,飞机进入云层,超过云层,最后在一片漆黑的寂静中急速前进。
茶叶和纸巾很快也派上了用场,看着项峰一脸暇逸的样子,她却想扑上去扯下他那张伪善的面具。
“看看电影吧。”项峰的目光依旧胶着在书页上,手指却指着梁见飞面前的液晶屏幕。
“不要,”她赌气,“我要睡觉了。”
“不许睡。”
“为什么?”她瞪他。
他的视线终于投在她脸上:“因为我们到达的时候是晚上。”
“我偏要睡。”她瞪了他一眼,闭上眼睛。
与其说是困了,还不如说是她要跟他作对,也或者是她不想让他在这漫长的旅程中有时间和机会来差遣她……
想着想着,梁见飞就真的在充满愤怒的回忆中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地醒过几次,第一次,她看到项峰借着头顶的阅读灯在看书,他转头瞥了她一眼,伸出大大的手掌,帮她拉下眼帘。第二次,她是被冻醒的,恍惚间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看到他往她身上盖东西。第三次,她睁了睁眼睛,没有看到他的脸,只看到他腿上盖的那条素色麻毯。
2009.2.13
梁见飞真正醒过来,是在窗外照进阳光以后。她勉强睁开眼睛,想伸个懒腰,却发现手臂发麻。眼前还是那条素色的麻毯,她动了动脑袋,抬起头,才意识到自己正靠在项峰肩头……的电动按摩枕上。
她猛地坐起身,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早就醒了——她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睡过——手上捧的书已经换成了蓝皮的《Lonely Planet》。
“我该不会……”她扯着头发,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嗯,”他安静地翻过一页,没有看她,“不仅如此,看到我衬衫上的水渍了吗?”
“?”
“那是你的口水。”
她垂下眼睛,正如他所说的,他那件浅蓝色的牛津布衬衫袖管上,有一圈大且淡的印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干脆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心虚地开始整理背包。
“还有十五分钟就降落了。”
“哦……”她整理地更勤快了。
直到两人下了飞机,取了行李向出口走的时候,梁见飞才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喂!你不是说我们到罗马是晚上吗?”
可是现在,隔着玻璃窗,外面却艳阳高照。
“我骗你的,”项峰脸上一点内疚的意思也没有,“我要是跟你说‘梁见飞,你该睡觉了’,你真的会听我的话吗?”
梁见飞咬了咬牙,差一点就发出那种被项峰视为很不礼貌的“咝”的声音。
“要想对付一个老是跟你唱反调的人很简单,只要动动脑子。”他微笑地下了一个结论,然后牵着拉杆箱向出口走去。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碾着舌头“咝”了一下,项峰回头瞪她,她垂下头,追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告诫自己:工作,这是工作!
来接他们的是一个看上去已经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他身材不高,穿着皮夹克,戴一顶皮质的贝雷帽,笑嘻嘻地介绍自己:“我姓唐。”
“唐先生。”梁见飞礼貌地欠了欠身。
唐先生开着一辆白色的车,她从没见过那种车标,左边是白底红十字,右边是一条弯曲的蛇。车子载着他们驶上高速公路,窗外的景象陌生却又熟悉,见飞不禁想,也许全世界通往机场的路都是相似的,除了绿色的植物之外,就只有大片蓝色的天空,那种蓝怎么说呢,竟让她感动得想哭。
“上海很少有这么蓝的天空了啊……”替她说出心里话的,却是项峰。他也倾过身子,和她一起望着晴空,轻轻蹙着眉头,不知道是喜欢还是嫌弃。
“是啊,这两天罗马的天气很好。”唐先生一边开车一边笑着附和。
“嗯……”项峰还在看着天空,低吟了一声,像在考虑着什么,“跟我的主题很吻合。”
“主题?”梁见飞忍不住问。
他看了她一眼,她才发现他的脸近在咫尺,他的视线又移到窗外:“是啊,我有我的主题。”
车子行驶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来到罗马市区。跟郊区不同的是,到了这里,人们才真正地感到罗马的古老。许多道路上铺着油腻而破旧的石子路,轮胎在这些石子上颠簸着,耳边仿佛响起叮叮当当的马车的声音。见飞忽然想到《基督山伯爵》里有关于狂欢节的描写,如果说巴黎是一座浪漫到骨子里的城市,那么罗马就是一个最适合艳遇的地方。
酒店在纳沃纳广场,是一座象牙白色的巴洛克式建筑,酒店大堂简直像一个陈列室,摆放着各种古董艺术品。前台小姐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很难懂,但脸上始终保持着热情迷人的微笑。路过走廊的时候,见飞偷偷对着镜子咧了咧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像她那样微笑,于是有点泄气。
“你还是不要那样笑比较好。”项峰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
“?”她徒劳无功地瞪他的后脑勺。
“你适合冷笑,或是皮笑肉不笑。”
梁见飞很想把自己肩上那只沉重的背包丢过去,但项峰已经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等到两人安顿好,换了衣服,背上相机从酒店出发的时候,已经超过下午一点了。二月的罗马比上海温暖,因为鲜有高楼,所以阳光几乎照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感到莫名的幸福。
“想去哪里?”唐先生坐在驾驶位上,回头问。
“这个……”
就在见飞苦思冥想的时候,项峰说:“万神庙、许愿池、西班牙广场、‘真理之口’、斗兽场、圣天使城堡。”
唐先生哈哈大笑,最后说:“没问题,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中午,除非我们像‘安妮公主’和‘乔’一样赶时间,否则一天之内是去不了这么多地方的,我建议你们可以先从远的景点开始,比如斗兽场或‘真理之口’。”
“好,”项峰点头,“不过在那之前,最好先带我们去填饱肚子。”
车子上路,见飞对于填饱肚子很感兴趣,但还是忍不住问:“‘安妮公主’和‘乔’是谁?”
项峰转头看了看她,又别过头去。
“梁小姐,你不知道吗?”唐先生开着车绕过一个圆形的喷水池,“你没有看过《罗马假日》?”
“啊——”她恍然大悟,指着项峰,“这就是你的情人节主题?”
他微笑点头,只不过那笑容非常敷衍。
罗马老城区其实并不大,从纳沃纳广场到斗兽场只用了大约半小时,唐先生带着他们在附近的小巷里找了一间咖啡馆,点了咖啡和三明治,项峰也许真的饿了,比手掌还大的三明治他一口气吃了三份。见飞的心思却完全不在食物上,她惊讶地发现,尽管是工作日的午后,周围咖啡馆或餐馆里却挤满了人,意大利人三三两两地围着桌子聊天、喝咖啡、吃点心,就像她印象中的休息日一样。
吃过饭从咖啡馆出来,唐先生给项峰指了指方向,接着就转身向停车场走去。
“他……他不跟我们一起去吗?”见飞问。
“我工作的时候不习惯有别人在旁边。”说着,项峰拿出相机,开始取景。
“那我也可以走吗?”
他按了几下快门,然后转过头看着她:“我没有把你当‘人’。”
梁见飞瞪起眼,大作家却视而不见地开始工作。
罗马斗兽场如今已是一座被精心保护起来的废墟,残破的半垣竖立在草地之上,是罗马城内一种有趣的标志。
“公主和那个穷记者来过这里吗?”见飞抬头望着面前的庞然大物,眯起眼睛。
“来过,”项峰凑在取景器前,手指调节光圈,“他们俯瞰斗兽场,不过可惜第三层现在已经不对游人开放了。”
“……你怎么知道?”
他把笨重的相机挂在胸前,阳光照在他头顶,原本黑色的头发隐隐泛着光:“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书’。书能告诉我们很多东西,包括那些我们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
“这个世界上有你不想知道的事情吗?”
“有。”他们进入斗兽场,围成圆形的看台如今破旧不堪,就像是被遗弃已久的石块。
“比如?”她跟在他身后,忽然被映入眼帘的开阔视野震撼了。
“比如,”他微微一笑,“比如你那个飞速旋转的大脑里究竟藏了些什么。”
“我还以为你很想知道,”她趴在栏杆旁俯瞰下面,“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高等智慧和低等智慧之间,有时候很难兼容。”
见飞回头看他,因为阳光很刺眼,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所以她分不清项峰嘴角的微笑究竟是轻蔑抑或是纵容。
从斗兽场出来,唐先生的车已经在外面等了,见飞猜想他们早就约好了时间,怪不得在斗兽场内项峰频频看表,时间一到就把她拽了出来。
下一站是“真理之口”,凡是看过电影的人都对英俊的格里高利﹒派克先生把手伸进雕像后脸上霎那间惊恐的表情留下深刻的印象。从地图上看这段路程并不远,但罗马的路大多是单行道,所以他们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到了真理之口广场。
唐先生说,那原本是罗马城内星罗棋布而又寂寂无名的小教堂之一,正是因为有了《罗马假日》,如今才有人每天乐此不疲地排着长龙,只为了在自己的相册里留下把手伸进石雕那经典的一幕。
他们到的时候依然有人在排队,两人加入那不长不短的队伍,项峰趁着等待的间隙又开始四处取景,梁见飞双手抱胸,不禁想要揶揄他:“真搞不懂,为什么找你来拍照片呢?你每天只会坐在电脑前写那些勾心斗角的侦探小说,连一场真正的恋爱都没谈过。”
他不理她,自顾自地按着快门:“也许这就是他们之所以找到我的原因。”
“?”
“也许大家想知道的就是在一个‘连一场真正的恋爱都没谈过’的人眼里,情人节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她被他逗笑了,一个勇于自我嘲讽的人,还不算讨人厌到极点。
快要轮到他们的时候,梁见飞忽然问:“喂,你说那个‘真理之口’,是真的吗?”
“你指什么?”
“就是……说谎的人会受到惩罚。”
“可以试试。”
“怎么试?”
“轮到我们的时候,同时把手放进去,互相问对方两个问题。第一个,要说实话,第二个,必须说谎话。”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任何狡黠的成份,于是点头同意。
“好吧,”轮到他们的时候,两人面对面站着,项峰说,“现在把手伸进去。”
她照做了。
“开始提问,我先来,”他说,“你是不是常常故意叫楼下馄饨店的老板在我碗里放葱?”
项峰话一说完,梁见飞就知道自己又中计了,但此时已经骑虎难下,所以她只得顶着额上的三条黑线勉强回答:“……是。”
“该你了。”项峰像是早就知道答案,不慌不忙地提醒。
她想了想,才问:“上个礼拜直播前,你跟徐彦鹏在角落窃窃私语,看到我来了立刻停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各自走开……你们是不是在背后讲我的坏话?”
“不是。”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梁见飞怔了怔,有点不敢相信,但最后还是勉强信了。
“第二题,”项峰又说,“你先问。”
“啊……我?”
“嗯。”
“那……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有。”
“果然。”她用看外星人一般的眼神看着他,回答“有”就代表“没有”。
“该我了,”他不以为意,“你讨厌我吗?”
梁见飞蹙起眉头,呐呐地回答:“不怎么讨厌……”
他微笑,笑得让人害怕。
忽然,有一样坚硬的东西在“啃食”她的食指,似乎还想把她的手往里拽,她吓得尖叫起来,慌乱间奋力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毫无异状。
她错愕地抬起头看他,他的手也抽了出来,手指正在做着“啃食”的动作,时不时发出一些声响,是指甲边缘互相碰撞的声音——原来,是他在搞鬼!
惊魂未定的梁见飞蹙着眉头,撇着嘴,一掌向面前那张恼人的笑脸拍去。笑脸的主人侧过身稍微躲了躲,她的巴掌拍在他肩上,他连动也没动一下,脸上还是那副让人讨厌的笑嘻嘻的样子。
“……我真的快被你吓死了!”她大叫,恨不得用脚踢他。
“好了,”他又露出那种惯常的哄小孩的表情,“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周围其他游客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到刚才那一连串的动作,也纷纷笑起来。项峰半推半撵地把梁见飞带出那间小小的石室,然后自顾自地拿起相机开始取景。
梁见飞被晾在一边,兀自生着闷气,直到他把镜头对准她,挥手道:“笑一笑。”
“滚。”她双手抱胸,转过身去。
他却不依不饶地把镜头对准她的脸:“喂,别这么小气。”
她继续拿背影对着他。
“梁见飞,”他说,“出来之前,你们经理难道没有交代你要听我的话吗?”
“……”她撅起嘴,不说话。
“转过来。”他命令。
迟疑了一会儿,她不得不照做。他的眼睛和大半张脸都躲在相机后面,但她还是觉得窘迫,比他直直地看着她更觉窘迫。
“笑一笑。”他又命令道。
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喂,”他说,“刚才其实……我颠倒了一下。”
“……颠倒?”
“嗯,”他按了快门,但焦点并不是她,“第一个问题我说了谎,第二个问题我说的是实话。”
“可是你不是说——”
“手伸进去的一霎那,我又想,只有能在同时伸手的两个人当中分辨出谁说了谎而谁没有说谎,那才是真正的‘真理之口’,所以我决定当你说真话的时候我说谎,而你说谎的时候我说真话。”
“那么……”梁见飞说,“你其实谈过恋爱,而且上星期你和徐彦鹏……的确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嗯……”他的脸躲在相机后,手指飞快地按着快门,焦点仍不是她,“不过确切地说,那不能算是坏话,只是在议论你而已。”
“议论我什么?”
“徐彦鹏问我,你每次来录节目都是穿平底鞋,是不是因为顾忌他的身高问题。”
见飞不自觉地在脑海里测量徐彦鹏的身高,的确,穿着平底鞋的她,视线差不多跟他的嘴唇平行,可见他大约只比她高了6、7公分。回想起上周在墙角窃窃私语的两人,她不禁笑出声来——天呐,彦鹏真的在意这些?
“你是怎么回答的?”她咧着嘴问项峰。
“我?”他拍够了,才放下相机,转头眺望远方,“我告诉他并不是这样,事实是,你这样的‘男人婆’根本不需要高跟鞋。”
“项峰!……”
这天晚上临睡前,梁见飞站在酒店房间的阳台上看着脚下的街道,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这座城市,也许就像电影中的公主说的,这是一座自由的城市,她在这里感到了自由的气息。
“你最好去穿上你的外套。”一片静默中,有个声音说。
她转过头,发现项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他房间的阳台上,跟她一样,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
“我不冷。”事实上,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感到了一丝凉意。
他苦笑,没有看她:“你一定要跟我作对吗?”
“……明天去哪里?”她倔强地问。
“去其余的地方,据说就在这里附近,走路去也可以。”
“喂,你很喜欢这电影?”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又继续看着不远处灯光闪烁的喷泉。
“那……你遇见过像‘公主’那样的女人吗?”
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笑起来:“那你告诉我,‘公主’是怎样的女人?”
“嗯……就是高贵、纯真、善良、美丽的女人——不过当然,既然她是公主,也难免有点任性和拿腔拿调。”
他还是笑,看着她笑,墙上的灯光很暗,所以她看不真切。
“是的,我遇到过。其实每一个男人都遇到过,”他的口气仿佛并不是在说他自己的事,“但男人不会因为某个人是‘公主’才爱上她,恰恰相反……”
“?”
“因为坠入爱河,所以在男人眼里,这个人就是‘公主’。”
“……好肉麻,”沉默了半天,梁见飞才生硬地蹦出这么一句话,“我要睡了,再见。”
她转身关上阳台的玻璃门,拉好窗帘,跳上铺着金色床罩的大床。
这个可恨的项峰,他难道不知道,每一个女人都会妒嫉那些……被男人当作是“公主”的女人吗?
至少,她有点妒嫉。
2009.2.14
第二天一早,梁见飞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对方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英文,尽管如此,睡梦中的她还是意识到该起床了。
供应早餐的餐厅在顶楼而不是一楼大堂,餐厅空间并不大,所以在露台上也安排了几张桌子,如果是春秋天,风景肯定非常好,但二月的罗马实在不适合在露天边吹冷风边享用早餐,所以她还是走到靠窗的位子上坐下,跟对面那个正在看蓝皮书的男人说:
“今天我可以不用背你那一袋‘不知所谓’的东西吗?”
男人从书本里抬起头:“哪一袋?”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回答道:“就是你硬要我带上飞机的那一袋。”
“啊……”他恍然大悟,“还是背着吧。”
“……”
她决定先填饱肚子,于是起身去自助餐区拿了一些食物回来,专心地吃起来。
“喂,”项峰问,“你过过情人节吗?”
“……当然。”
“要做些什么?”
她的煎蛋很硬,不得不用刀才能切开,她咬了一口,觉得口感不太好,于是含糊不清地说:“怎么……你没过过情人节?”
项峰耸了耸肩,大致表示没有。
梁见飞摇了摇头,感到闻所未闻:“你真的不是同性恋者或性冷感?还是你自己根本不知道?”
“我敢肯定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他回答得生硬。
“可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从来没有过过情人节,这很‘正常’?”
项峰放下手中的书,伸手拿了一块她盘子里的面包:“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巧合’。”
梁见飞无奈地抿了抿嘴,发现吃东西的时候最好不要争辩。
“情人节,”她说,“无非就是两个人去某个地方约会,然后吃一顿饭,吃过饭亲热一番,最后回家。”
畅销书作家挑了挑眉,不知道对这个回答算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约会通常是指?”
“比如看电影,到处闲逛,就像《罗马假日》里的公主和穷记者一样。”
“那么吃饭呢,烛光晚餐?”
“未必,总之如果有钱的话就越浪漫越好。”
“女人是一种感性的生物。”他吃完面包,不自觉地舔了一下手指。
“……”
“最后来说说这一天的重点吧。”
“重点?”
“就是你说的‘亲热’。”
“哦……”梁见飞讪讪地笑了一声,“就跟电影里演的差不多。”
“不需要浪漫吗?”
“这个……最好也是在浪漫的地方——”
“——会做到什么程度?”
“啊……那要看双方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做完之后回家?还是在一起过夜?”
“视乎具体情况——”
“那么情人节跟普通的约会到底有什么不同?”
“——停!”她做了个手势,“我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些?”
“为了完成拍摄工作。”项峰一脸理所当然。
她苦笑:“难道你不觉得,关于这类问题,你还是去问项屿比较好吗?”
他想了想,默认地点点头。
一个小时之后,梁见飞背着那只大大的背包跟项峰一起出发了。今天的目的地是万神殿、西班牙广场、许愿池等,都在酒店附近,所以昨晚唐先生送他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约好今天的旅程由他们徒步完成。
情人节的气氛果然跟平时不同,街上有很多情侣手牵着手,时不时停下脚步互相亲吻着,这种亲吻非常自然,仿佛在2月的第14天,每一个人体内有关于“爱”的因素忽然全部聚集在一起,然后化作亲吻,传达给所爱的人。
梁见飞和项峰沿着酒店门口的街道往南走,著名的“四河喷泉”旁挤满了街头艺人,尤以画家居多,光顾的客人也多是情侣,拥抱在一起,再放肆的笑容也不为过。
项峰拿起相机拍了一会儿,两人又拿出地图研究一番,决定先去万神殿。拐了几个弯,街道两旁开满了各种商店,路过一间灯具店的时候,项峰站在橱窗前看了很久,才推门进去。
他看中了一只微型台灯,其实与其说那是台灯,还不如说是一只陶瓷的工艺品。他拿在手里看了看,叫梁见飞从背包里取出计算器,竟然开始跟老板讨价还价。
“天呐……”她转过身,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原来,计算器是派这个用场,也真亏他想得如此周到。
跟项峰砍价是一件辛苦的事,但是跟说着一口意式英文的意大利人砍价似乎也不轻松,梁见飞站在旁边看了十分钟之后,决定出去透透气。铺着青石砖的街道上还是人来人往,她在附近的几个橱窗前转了一圈,又回到灯具店门口,项峰似乎已经跟店主达成了共识,因为那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拿出一只纸盒,把台灯装进去,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忽然,梁见飞觉得肩头一沉,接着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往前拽去——一个满头卷发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她的背包跑出了十几米远。
“啊……啊……!”她怔怔地指着那个飞快奔跑的男人,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拿着!”项峰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店里冲了出来,把相机包交到她手上,一刻也不停留地追了过去。
梁见飞犹豫了几秒钟,正要跟着追过去,那个大胡子店主走出来,拉着她的胳膊说起了意式英文,她反复说了几句“Sorry!No!”,才勉强摆脱出来。但当她抬起头四处张望的时候,忽然发现——
项峰和那个小偷……全都消失不见了!
天空依旧是万里无云,只要稍稍抬起头,就能看见那一片蓝色的天空,乳白色的巴洛克式建筑上或挂着彩色的棋子,或点缀着颜色鲜艳的盆花,这是一个浪漫节日,可是对梁见飞来说,此时此刻却是她人生中除了离婚那一天之外,最最糟糕的日子。
她一无所有。钱、手机、护照、地图……所有的东西都在背包里,可是背包从她眼前消失了。最可恨的是,项峰留给她一台相机,然后也消失了。
她先是在灯具店门口等了一个小时,但怕那个大胡子店主又来纠缠她,所以来来回回地走着。接着她遇到了一队中国来的旅行团,她截住导游,那是一个看上去跟她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她把自己的遭遇跟他说了,男人建议她报警,并且借了电话给她,她连忙拨通项峰的手机号码,但是得到的回答却是已关机。因为不能耽误旅行团的行程,导游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临走的时候,他一脸担忧地说,像这样贸然去追歹徒的,说不定会被绕到小巷子里,非常危险……
梁见飞呆呆地站在原地,越想越害怕,原本想要回酒店去等的念头被彻底否决了。她背上相机,朝项峰消失的那个方向走去,她决定去找他,不管怎么说都要找到他!
她沿着热闹的大马路一直走,走进了小巷。罗马的小巷很窄,沿途是一扇扇木门,让人想起江浙的古镇。不知道为什么,起初那种害怕和恐惧的心情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尽管她无法确切地说出这究竟是一种怎样坚定,尽管心里还是充满了彷徨,可是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释迦牟尼的信徒一般,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她不断走下去。
偶尔有年轻男人迎面向她走来,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回头多看几眼,希望会是那个抢了她包的卷毛。可是如果真的是那卷毛,又该怎么办呢……
这一点,她却完全没有想过。
她从小巷走到大马路上,从大马路走到充斥着游客的广场,从广场走到教堂,又从教堂走进另一条小巷。她时不时停下来用视线搜索,想象着各种可能性;她希望知道自己是在朝着哪一个方向走,可是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她走了很久,因为太阳已经从头顶移到西面,她抬手抹去额上的汗,大口喘着气,忽然很想喊项峰的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太阳真的开始下山了,她累极了,那些悬挂着情人节促销广告的商店、牵手的情侣、各种鲜艳的盆花、留着一头卷发的男子……所有的一切都再也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梁见飞想,也许现在唯一能让她兴奋地大叫的,只有项峰……以及美味的食物。
她再也走不动了,于是靠坐在路边小店的橱窗前,她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但四下张望了一番,却没有任何发现,于是她告诉自己这是错觉——只因为她饥肠辘辘。
她想起胸前的相机是项峰的,于是怔怔地拿起来,查看里面的照片。大多是风景照,不管是斗兽场、“真理之口”广场抑或是堆满了贝尔尼尼雕像作品的喷泉,蓝天白云简直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一大半,她都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主角。唯一跟大批风景照不尽相同的,是一些人物照,像是昨天下午经历了“石口惊魂”的她,以及……一张项峰自拍的照片。
那张照片几乎是黑色的,她猜想是他在自己房间里,关了灯,借着窗外的灯光拍的。确切地说,她只能看到他半张脸,另一半则隐匿在黑暗中,他面无表情,可是眼里却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像是有什么要对她说……
梁见飞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的晚霞,不禁充满绝望地大喊:“项峰!你这个混蛋究竟在哪里?!……”
但是,没有人回答她,连路边的麻雀都只忙着啄食面包屑,没空理睬她。
“那个……你在找人吗?”一位老太太站在梁见飞身旁的店门口,轻声问。
她吓得站起身来,因为这位老太太长了一张典型的亚平宁半岛女人的脸,深褐色的头发,浅褐色的眼珠,身材有些臃肿,笑容却很热情。
“要进来等吗?”老太太对她眨了眨眼睛,又招招手。
可是经历了这可怕一天的梁见飞却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所以她只是怔怔地站着,那老太太也站着,两人就在店门口僵持着,直到一种令人难堪的“咕噜咕噜”的声音从梁见飞的肚子里冒出来,那声音很响,至少,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她、以及老太太都听到了。
愣了几秒之后,老太太噗哧笑了出来,然后说:“进来吧,吃点面包?……不过我这里也只有面包。”
梁见飞缓缓回过头,才发现自己身后正是一家面包店——原来,刚才那阵阵香味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进来吧,”老太太又对她招手,表情很友善,“我可以请你吃面包。”
梁见飞仔细看着眼前的一切,意识到这位会说中文的意大利老太太也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迈开脚步踏进店里,老太太已经切了几片土司放在浅绿色的瓷碟上,过了一会儿,她又端了一杯咖啡放在瓷碟旁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谢谢!”梁见飞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败给了食欲。但她仍然保持警惕,尽管脸上挂着感激的微笑,却不敢去碰那杯咖啡,只是伸手取了两片土司,站在店门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盘算要是面包里也被下了药,自己改如何逃走或寻求帮助。
可是两片土司下去,她既没有感到头晕,也没有任何不适,只是肚子饿得更厉害。
抓了抓头发,她又伸出手,去取碟子上剩下的两片土司,然后在老太太微笑的注视下,狼吞虎咽地全部吃完。
这时候,有一个男人走进来,跟老太太打招呼。梁见飞吓得瞪大眼睛,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门把手,随时准备落荒而逃。
那男人转过身,看了她一眼,问道:“中国人?”
她这才张了张嘴,发出一种类似于“嗯”的声音。
男人——或者确切地说,是一位老先生——长着一张亚洲人的脸孔,两鬓已经白了,脸上的皱纹很深,可是笑起来却很和蔼,他点了点头,用如同项峰一般低沉的声音说:“你好,欢迎你。”
梁见飞是这样一种人: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可是一旦信了,就会一味地相信。所以项峰常常说:“像你这样的女人最好骗。”
她每次都板着脸顶回去:“为什么?”
他又总是轻描淡写地摇摇头,表示什么也不想说。
就好像现在,她看着眼前的两位“恩人”,一见如故。她把自己的遭遇对他们说了一遍,老太太连忙打电话去警察局报案。过了一会儿,警察局来电话说正派人过来。在等待的间隙,梁见飞又满怀感激地喝了两杯咖啡、一只羊角面包、一小块类似于“千层酥”的点心、两块葡萄土司、以及一片薄比萨。
“那么,你有多久没有回老家了?”她口齿不清地问。
“四十几年吧。”老先生感慨地回答。
“我一直鼓励他回去看看,可是她不听我的。”老太太笑着说。
“说起来,”她满足地喝着咖啡,“你的中文讲得很好啊……”
“因为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几年呀。”说这话时,老太太脸上的表情竟然仍像是新婚妇人。
见飞不由地笑了,夹杂着无奈和羡慕的笑。
“你结婚了吗?”老太太问。
她点了点头,然后微笑说:“不过又离了。”
“哦……可惜。”
她又摇头:“跟一个可恶的男人离婚,并没有什么可惜的。”
老太太和老先生听到她这样说,互望了一眼,相视而笑。
“如果我没有请你吃面包,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呢?继续找你的朋友吗?”
梁见飞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说:“也许吧。”
“找到什么时候?”
“找到……他痛哭流涕地出现在我面前,说‘你终于来了啊’为止。”说完,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店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门廊上吊着的铃铛一头撞在玻璃上,发出惨烈的“叫声”。有人背着大大的背包疾步走进来,愤怒地大吼:“梁见飞!”
她从座位上跳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是啊,除了项峰,还会有谁?!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他不顾其他人惊讶的眼神,丝毫没有打算掩饰自己的怒气。
“……”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了那个人,等到从警察局出来竟然发现你消失了!”
“……”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他瞪她,“嗯?!”
“……我打过你的手机,但是关机了。”
“那你不会打你自己的手机吗?!”
“……”
“要不是我又去警察局备了案,都不知道你竟然……你竟然……”
他气得说不下去,这是梁见飞第一次看到项峰发这么大的火,他们常常互相冷嘲热讽,却很少真的动怒。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把手伸到他面前,掌心上是一片牛奶土司:
“给你,还……蛮好吃的。”
项峰没有说话,但神奇的是,他那紧紧纠结在一起的眉头渐渐平复开来。
小小的面包店里一片静默,店主夫妇、包括跟在项峰身后进来的两位意大利警察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可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这响声梁见飞觉得很熟悉,却一时无法记起究竟曾在哪里听到过。
“……谢谢。”项峰在她还兀自冥思苦想的时候,一把夺过她掌上的土司,大口嚼起来。
这天晚上,梁见飞第一次坐警车回酒店。一路上,一对对情侣相拥走在夜幕下,她痴痴地看着,心底竟然有一丝羡慕。项峰大概还在生着闷气,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她侧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他,被他察觉了,又连忙转回头。
下车的时候,她发现那警车的车标竟然跟唐先生的车一样。
“这车叫‘阿尔法﹒罗密欧159’。”项峰说。
“‘阿尔法’和……‘罗密欧’?”她挑了挑眉,想再看一眼,可是警车已经一溜烟地开走了。
项峰没有理她,径自背着背包走进电梯,她快步跟上去。
电梯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说明三楼到了。项峰率先走出去,转身把背包丢给她,然后伸出手:“我的相机呢?”
“在这里……”她把相机包递给他。
“你……检查一下有没有少东西。”他像是有点不耐。
梁见飞连忙打开背包,仔细翻找了一遍,最后抬起头,神色凝重地说:“好像……少了一包纸巾。”
“……被我擦汗用完了!”他瞪她。
“哦……”
他打开房门,走进去,开了灯,却又迟迟没有关上门。她踌躇地站在他门口,他转回身看着她,说:“你……”
“?”
他轻蹙着眉头,仿佛有些什么话要说,可是最后,他只是轻声叹了口气,对她摆手:“没什么……”
他关上门,再也没打开。
梁见飞回到自己房间,在欧式浴缸里放满热水,把自己填进去,闭上眼睛,回想这“诡异”的一天。事实上,徒步和寻找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可是当她回想的时候,满脑子却只有项峰冲进面包店对她大吼的场景。更诡异的是,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她对于他的怒火一点也不感到生气,她甚至觉得,要是换作自己,一定也会大光其火,也许会比他骂得更凶。
大概是因为实在太累了,躺到床上之后,她很快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不停地穿梭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眼前永远是一条陈旧且油腻的石子路。不管怎么说,她在梦里告诉自己:这是一个难忘的“情人节”……
梁见飞和项峰又在罗马呆了一天,终于完成了寻访《罗马假日》的旅程,接着在第四天上午,他们搭飞机回上海。
“好吧,”梁见飞说,“我承认你包里带的大部分东西都派上了用场,不过我不太明白的是,这盒回形针是干什么用的?”
项峰正在用掌上电脑收发邮件,却还是抽空看了她一眼,扯着嘴角,没有说话。
两个小时之后,当梁见飞因为晕机而大吐特吐的时候,终于知道这盒回形针是派什么用场的:用来固定装满了她呕吐物的纸袋袋口……
(完)
十一【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
【2.14 《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
也许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脑袋的结构就开始发生变化,一些才刚经历的事,转过身,就忘得一干二净,可是那些很多年前发生的事呢,却历历在目。就好像这部十几年前的电影,记得当时半夜悄悄爬起来,把放在客厅里的录像机搬回自己的房间,蒙着被子,在那台小小的、显像管已经有点受潮的电视机前,一边看一边抹眼泪。我想,我之所以至今仍对蓝眼睛的男人抱有好感,就是因为这部电影。
我的生命中,也同样经历过四个难忘的婚礼。第一个,是我父母的。不要觉得不可思议,事实上,我父母结婚的时候,在妈妈那不算太平坦的小腹里,已经有了我的存在。为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妈妈总是觉得在奶奶家抬不起头来,可是爸爸和奶奶似乎对此全不在意。后来爸爸给我看他和妈妈结婚时拍的照片,黑白照片上,妈妈露出幸福的微笑,还带着一点点羞涩。前几年,奶奶不幸患了老人痴呆症,但每次见到我妈,总是笑嘻嘻的,说:“生下来就好,生下来就好……”
第二个婚礼,是我一位远方表姑——哦不,也可能是表姨——不过总之,她是我家的一位亲戚。在那个婚礼上,当时八岁的我穿着漂亮的礼服,乖巧地拿着只有花童才有资格拎的花篮,站在新人身边,跟他们一起露出无比幸福的微笑。新娘也许有点高兴过了头,一把抱起份量已经不算轻的我,拼命叫摄影师多拍几张,然后,她放我下来的时候,悲剧发生了:由于我很喜欢她胸前的闪光片,于是小手紧紧地抓着,“嘶”的一声,她那件在当时来说非常新潮的抹胸裙就这样硬生生被我拽下来,露出里面半截又旧又土的内衣……当时所有人吓得连尖叫声都忘记发出来。
第三个婚礼是我堂兄的,因为他比我大了十岁有余,所以我们不常说话,我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然而就是这位沉默寡言的堂兄,却在婚礼主持人笑着问他是否愿意跟新娘共度余生的时候,很酷地接过话筒,低声说了句“很抱歉,我不行”,然后,他摘掉胸前圣洁的白色鲜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场……那一晚,大家也同样吓得忘记了尖叫。
最后一个婚礼,则是我自己的。我记得那天的天气非常好,抬起头的时候,天空是一片浅蓝色,蓝得让人感动得想哭。后来我真的哭了,因为我爱的男人说,会永远只爱我。……当然最后,他食言了。
现在,我仍然时不时地参加婚礼,奇怪的是,经历了婚姻失败的我,仍然会因为婚礼上新郎新娘互许誓言而感动。尽管知道这些誓言并不可靠,尽管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维系和牵绊随时随地将要面临瓦解,但我还是会感动……
真的很奇怪,不是吗?
Alpha】
窗外的烟花绽放得很彻底,也许因为在顶楼的关系,从窗口望出去,总觉得那些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光,就在眼前。
梁见飞躺在床上痴痴地看着,脸上有一股孩子气的向往。
“喂,”她轻声道,“还记得去年情人节吗?”
身后拥着他的男人低笑了一声,在她耳边说:“罗马假日?怎么会忘呢……我找了你整整六个小时,都快急疯了。”
“我也很苦,”她不服气,“走得腿都要断了。”
“但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正在暖气底下喝着热腾腾的咖啡,肚子里塞满了好吃的面包。”
“啊……”她心虚地动了动腿,不再接话。
“如果说之前的情人节对我来说是‘无聊’,那么去年那一次可以称得上是‘惨痛’。”
梁见飞转过身看着项峰,笑着问:“啊?为什么?”
项峰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手指顺着她的眉心滑到鼻尖:“我当时满脑子都是你被坏人抓去的场景,我书里的那些触目惊心的情节全都自动套用在你身上——”
“——也就是说,在你脑海里,我早就死了很多次?”
“嘘……”他的手指按在她嘴唇上,嘴角有一抹微笑。
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他在罗马酒店自拍的那张照片,那时的她以为,被微弱光线笼罩的那半边脸是真正的项峰,可是现在看起来,隐匿在黑暗中的那一半,才是真实的他。
因为被隐藏着,所以没有人知道。说不定,那是更温柔,也更可爱的项峰……
想到这里,梁见飞也伸出手指,在他的下巴上划圈:“……那么,今年呢?”
他笑了笑,却没有说话。也许任何一个句话,也抵不上他此刻温暖的眼神。
“为什么留胡子?”
“你不喜欢吗?”
她摇摇头,轻声说:“只不过……扎得我有点疼。”
他大笑起来,故意用满是胡渣的下巴磨她的脸,她尖叫着想要躲开,却怎么也躲不开。
临睡的时候,梁见飞迷迷糊糊之间听到项峰说:“你猜徐彦鹏要是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
她敷衍地“嗯”了一声,心想:不要说徐彦鹏,连她自己都很吃惊……
第二天一早,梁见飞是被一阵急促的声音吵醒的,起初她以为是窗外的鞭炮声,但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那其实是门铃的声音。
“喂!”她一下子坐起来,看了看身旁仍熟睡的项峰,脑子里一片空白,“醒一醒!有人在敲门……”
项峰翻了个身,像是打算继续睡,但终究没有得逞。
“怎么回事?”他微睁开眼睛,看着她。
“有人在敲门!”她压低声音。
“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她哭笑不得,“说不定门口站着的是你的前女友……身旁还有一个七岁的孩子。她对你勉强而羞涩地笑一笑,说‘也许对你来说有点意外,但,这是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哦,”项峰转过身看着她,像是颇感兴趣,“是男孩还是女孩?”
“……”除了翻白眼之外,梁见飞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还能干什么。
“好吧,好吧,”他翻身穿上T恤和运动裤,“我去开门。”
她也慌忙穿上衣服,心里竟然真的有些忐忑,仿佛真的怕门外的是他的前女友。
项峰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呲牙咧嘴地去开门。门一开,他愣了愣,然后探出半个身子看着房间里的她:
“被你猜对了。”
“!”梁见飞怔怔地站着,咽了咽口水。
“……别废话,快让我进去,外面冻死了!”
项屿推开项峰,快步走进来,在看到见飞的一霎那,错愕地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小伙子,接上你的下巴,”项峰关门,走进厨房倒水,“早饭吃了吗?我这里有吐司和牛奶。”
“我、我……”项屿不停地眨眼睛,“你、你……”
“要吃吗?”他从冰箱里拿出盒装牛奶,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好吧。谢谢。”项屿摸了摸鼻子,转身倒在沙发上。
梁见飞走进浴室,关上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两侧是不自然的红晕……也许连她自己也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她恋爱了,跟项峰……
她在浴室呆了很久,等她有自信以一种平静的表情去面对项屿的时候,项家的两兄弟正坐在沙发上聊冰淇淋的口感。她抿了抿嘴,悄悄走过去,坐在墙角的按摩椅上,听他们说话。
“我们午饭吃什么?”项屿注意到她,停下刚才的话题,看着她。
梁见飞耸了耸肩:“我都可以。”
项屿笑得不怀好意:“这可不像你啊。”
“那么我应该是怎样的?”她也不甘示弱。
“应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猫。”
梁见飞窘迫地蹙了蹙眉,却听到项峰说:“哦,她最近蛀牙,指甲盖上也有蛔虫斑,所以你就放过她吧。”
项屿抬眼看着哥哥,眼角眉梢都是微笑。
奇怪的是,当最后他们讨论完去哪里吃午饭后,项屿却说要回家了。他走了以后,项峰独自在厨房洗早餐用过的餐具,一边洗一边吹着口哨。
“项屿他……怎么了?”梁见飞忍不住问。
“他跟子默吵架了。”
“啊……”
项峰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然,你以为他这么一大早跑来干什么?”
梁见飞摇摇头,她想不出项屿来干什么,但她更没有想到是因为这样一个理由。
“但他为什么又走了?”
“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这么简单?”
他点头:“对于复杂的人,有时候用简单的方法比较有效,我只要直接指出他错在哪里,我想他自己会思考的。”
梁见飞笑了,起身走到他身后,把脸贴在他的背脊上,轻声说:“那么,我们去吃午饭吗?”
下午,梁见飞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就跟父母一起去奶奶家拜年了。奶奶几年前患了老人痴呆症,至今也没有任何转好的迹象,仍旧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爸爸每次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虽然口吻有些凄凉,脸上的表情却是欣慰的:“幸好,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笑。说明她这一生过得还不错……”
看着奶奶的笑脸,见飞也不自觉地笑了。
吃过午饭,妈妈悄悄把她叫到阳台:“最近怎么样?”
“很好啊。”每次父母问的时候,她都是这么回答。
“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
她看了妈妈一眼,说:“嗯……暂时没有。”
“哦……”
她转头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心想,要是项峰知道她这么说,会有什么反应?
很多时候,他是一个非常内敛的人,即使不高兴,却一点也不愿意表现出来。她想象他就站在她身旁,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冷不防听到她的回答,抬起头盯着她,像是想要从她眼里看出些什么来,但是脸上的表情……脸上的表情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只不过会趁没人看到的时候掐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为什么撒谎?
想到这里,她甚至觉得腰上真的被人掐了一把,痒得直想躲开。
“还有一件事……”妈妈轻咳了一下,显得有些不自在。
“怎么了?”
“是这样的,”妈妈顿了顿,“今天早上,我接到了池少宇的电话……”
“……来拜年吗?”见飞诧异道。
“不是……”
“?”
“他本来是想找你的,但是你手机一直关机。”
“哦,没电了。”她想不出池少宇有什么事要找她找到父母家去。
“后来我听他的声音不太对,就问他怎么了,他说……”说到这里,妈妈叹了口气,“他母亲昨晚过世了……”
“啊……”梁见飞错愕地眨了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不管怎么说,就算他对不起你,这个婆婆总算也曾经把你当女儿一样看待,所以……你抽空打个电话给他吧。”
“哦……”她怔怔地点头,想起过去的种种,心里很不是滋味。
妈妈走后,梁见飞又独自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才拿出换上电池的手机,拨通了池少宇的电话。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有一个疲惫的声音说:“见飞……”
“我妈跟我说了……”她抿着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和一些,“我很难过。”
耳边传来轻轻的苦笑声,池少宇吸了吸鼻子:“幸好,走的时候,不算太痛苦。”
听到他说这一句话时,梁见飞忽然觉得很想哭。
她花了很大的力气忍住眼泪,最后,平静地问:“葬礼在什么时候?”
“……周六。”
“……要、要帮忙吗?”她茫然地问。
池少宇轻叹了一口气,声音沙哑:“是的,我很需要你。”
也许换作别的时候,听到他这样说,她一定会再考虑考虑,但此时此刻,她却只能呐呐地应了一句,然后挂上电话。
傍晚时分回到家,看着满室的寂静,梁见飞有一种错觉,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她和池少宇才结婚一年,她在街上看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满怀心事地回家。在家门口,梁见飞遇到了池少宇的妈妈,她总是周末来,说是来看他们的,但其实是来帮忙做家务的。她是一个很少抱怨的婆婆,做家务的时候很仔细、很认真,那一天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她竟一直跟她说话,临走的时候,婆婆在满室的夕阳照耀下开玩笑地说:“就算你笑起来没有哭好看,但是我还是喜欢看你笑。”
现在回想起来,梁见飞才发现,自从和池少宇离婚之后,她们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见面,甚至于,连正式的告别也没有。
梁见飞倒了一杯温水,站在落地窗前慢慢喝完,不知道过了多久,项峰打电话来问她去不去吃晚饭。
“对不起,”她心情低落,“我想好好睡个觉。”
“你的意思是,在我这里没办法睡好觉吗?”他故意跟她开玩笑。
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怎么了?”侦探小说家的触觉总是比普通人更敏锐。
“……没什么,”她轻叹一口气,“只是,接到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
“……池少宇的妈妈,昨天去世了。”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用低沉的声音安慰她,“要我过来吗?”
“……不用了。”她想要一个人呆着。
“别用这种死气沉沉的口吻说话,”他说,“我会担心的……”
“好吧……”他没有说可笑的话,她却露出微笑。
“明天的直播你可以吗?”
“我曾经遇过比这糟糕得多的事,最后不是照样去了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放心地笑了。
“不过,”她又说,“我周六要去参加葬礼。”
“哦,好。”
“你……不反对吗?”
“我为什么要反对?”
梁见飞抿了抿嘴,看着手里的玻璃杯:“嗯……我一直以为你不太喜欢池少。”
“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尊重他的家人——尤其是,他们也曾经是你的家人。”
“……谢谢。”她眼前浮现出项峰的样子,下巴上的胡渣虽然很刺人,但他的眼神却是温柔的。
“是你总是想要跟我作对,我可没有。”他在电话那头笑着说。
她也笑了,甚至真的开始考虑昨晚他睡觉前问的那个问题。
“不过,”梁见飞把玻璃杯放进水槽,“我可能这两天要先去一次……”
“为什么?”
“因为今天下午他说想要我帮忙……”她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项峰又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的两次时间都要久,久到……她不禁开口喊他的名字。
“不准去。”他的口气生硬得可以。
“……为什么?”
“去参加葬礼是一回事,去帮忙又是另一回事——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不懂吗?”
梁见飞有点被激怒了,但还是耐心地说:“其实没有什么差别,你就当作……我是去帮助一个你不认识的朋友不行吗?”
“不行!”项峰断然拒绝,“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的固执很多时候是毫无意义,甚至是……是愚蠢的吗?”
“为什么?”她也变得生硬起来,“你凭什么说我固执,说我愚蠢?”
“梁见飞,我不想跟你吵架,”他适时用一种看似平静的口吻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去帮什么所谓的忙,那会让你和那个男人的关系更复杂。”
“……我不信。”
“……”
“我不信你说的。”
“……”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跟他见面,但是他妈妈过世了,我——”
“——随便你!”项峰冷冷地打断她,然后挂上电话。
见飞盯着手机看了很久,颓然倒在沙发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嘴里咸咸的,她抹了抹脸颊,竟然都是泪水。
这到底是出于怀念已经往生的人而留下的怅然的泪水,还是因为愤怒于某个可恶的男人而留下的失落的泪水?
事实上,她自己也分不清……
午后的花店生意很好,玻璃门每打开一次,挂在门框上的风铃就会响一次。收银台背后的墙上嵌着一块块木质的装饰板,用来摆放饰品或一些零碎的东西。此时第二格木板上摆着一台迷你收音机,机身虽然小,音质却很不错。
“各位……观众下午好,这里是‘地球漫步指南’,我是梁见飞。”女主持人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无精打采。
“应该是‘听众’而不是‘观众’,”男主持人冷冷地接着说,“大家好,我是项峰。”
“今天由于徐彦鹏临时休假,所以……节目由我和项峰先生主持。”
背景音乐的音量大得有点突兀,花店老板抬头看了看时钟。
“来说说本周的主题吧。”项峰忽然提议。
“哦……”电波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恐怕是梁见飞在翻稿件,“本周,让我们来谈一谈有关于婚礼和葬礼。”
项峰轻咳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近日,一件奇怪的离婚案在迪拜引起了很大关注。身为大使的新郎在结婚当天发现新婚妻子不仅长着小胡子,竟然还是斗鸡眼!于是他顿感相亲时被欺骗了,一怒之下将新娘撇在了婚礼现场,直奔法庭申请离婚。
“这位不知名的新郎是某阿拉伯国家驻迪拜的大使,已年近40。新郎的友人表示,新郎新娘在举行婚礼之前有过几次简短的会面,但是新娘一直都是蒙着头巾的,两人隔着几尺远,所以看不清新娘长像实属正常。后来,新郎觉得新娘脾气秉性和自己还比较合适就定下了这门亲事,结果在婚礼现场就发生了上面的那段尴尬事。
“当时,新郎和新娘已经签好了一纸婚书,新郎就上前俯身想吻新娘一下,就在这时他发现新娘的脸居然毛茸茸的,还长着一双对眼。新郎的友人告诉记者:他当时惊坏了。新娘确实性格很好,但是她一直用面巾罩着脸也是有原因的。离婚不可避免,当时新郎直接就奔向法庭,留下新娘一人独自哭泣。随后,法庭立即受理了这起离婚案。”
“很荒唐,”项峰的声音依旧是波澜不惊,“在一个人决定要跟另一个人共度余生之前,他竟然连她的长相也不知道。”
“那么男人对于一个女人要求就只是:长相、长相、以及长相?”
“……不,”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还有身材。”
“哦,很好,至少你肯说真话……男人根本不关心女人的脑袋里装了些什么,也不关心她的心里在想什么,男人需要的只是一具能够让他们产生性冲动的身体?”
“我常常能够从你身上深刻地明白某些成语的含义,比如——断章取义。”
“随你怎么说。”
“那么女人做了什么?仗着男人爱她,就任性地为所欲为?”
“任性?你称之为任性?”梁见飞简直要尖叫起来。
“不然是什么?”她的搭档却听上去很镇定。
“是男人一直习惯于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女人身上,所以如果某一天女人说‘不,我不愿意这样’,男人就把它归结为女人的任性——可笑的‘任性’。”
“任性的确是一件可笑的事——尤其是,当一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跟另一个人唱反调的时候——她难道没有用脑子想一想,别人为什么要这么说吗?”
“不分青红皂白……”她的音调高了八度,“男人有男人的理由,女人也有女人的理由,也许两者并不相同,但是你不能要求一个跟你一样有思维能力的成年人毫无道理地服从——还是说,这就是男人所谓的‘爱’?”
花店老板把一束包装精美的花递到客人手中,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孩,看上去正要去约会的样子。店里的客人还是络绎不绝,老板却时不时抬头望着墙上那台迷你收音机,眼里充满疑惑。
“我很怀疑女人是不是真的懂得什么是‘爱’,”项峰的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对一个总是固执己见的人,怎么讲道理?告诉她‘不,千万不要这么做,因为这会让某个人难过’?”
梁见飞沉默着,隔着长长的电波,听不出她究竟在干什么。在生气?在发呆?在思索?抑或是自省?
过了几秒钟,她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那么,简单粗暴就是对的吗?”
“……”
“事实上,这根本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只会让问题更复杂。”
收音机里再一次长时间地播放背景音乐,也许有十几秒,也许是几十秒。
“好吧,”梁见飞调整了语调,“那么接下来,让我们来看看有关于葬礼的新闻——”
“——别他妈的跟我提葬礼,”项峰说这话时,口吻异常冷静,但怎么听,都像是在发火,“也别跟我提婚礼。凡是跟混蛋有关的事我都不想听!”
终于,原本喧闹的花店倏地安静下来,老板摸了摸鼻子,嘀咕道:“奇怪的地球人……”
梁见飞打开直播室的门,迎面过来的导播看到她的脸,愣了愣,躲到一边去了。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骇人,任何人看了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还是少惹她为妙。
哦!是的!千万别惹她!
“梁见飞!”项峰在她背后冷冷地喊。
不是说了别来惹我吗!她在心中喊,然后快步向楼梯口走去。
“梁见飞你敢再走一步试试看!”他用一种很少见的愤怒的口吻吼道。
她继续走了几步,但双脚却像是不受控制般地慢慢停下来。她有点泄气,回过头想瞪他,却发现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他们,表情如同蜡像般僵硬。
项峰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抓着她的手臂进了休息室,然后“砰”地关上门。
休息室并不大,一眼就能看到每一个角落,此时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项峰放开她,站在门后,双手抱胸:“我承认……”
“?”
“我的方式有时候是过于简单粗暴……”
“……”
“但你不该说那种话。”
“……什么话?”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侧影,她竟被狠狠地打动了。
“……‘我不相信你’。”
梁见飞咬了咬嘴唇:“那是我……口不择言。我想说的是,我并不同意你的观点。”
“是不是我们以前的那种关系让你认为,我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受到伤害的人。”事实上,这并不是一种疑问,也不是一种肯定。项峰安静地看着她,眼底被黯然淹没。
“……”
“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伤害了我——”
“——不是的。”梁见飞皱起眉头,很想笑,却怎么也扯不开嘴角,很想哭,但又挤不出一滴泪。
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能让她如此哭笑不得。
“如果我说我不相信你,你会无动于衷吗?”他仍旧自顾自地说。
“我说了那是我口不择言!……”
项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双手抱胸,然后开始沉默。
梁见飞觉得自己无法忍受沉默,尤其是项峰的沉默,那对她来说是一种煎熬,仿佛他们之间相隔很远,但她分不清这种距离是谁造成的,也许她有责任,他们都有责任,可她有一种迫切的念头,就是缩短这令人抓狂的距离……
忽然,她走上去推了项峰一下。他没站稳,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一览无遗——
这家伙在笑!沉默地笑。
“项峰!”她气得大喊。
天知道她刚才为什么停下脚步,为什么被他的身影打动,又为什么因为他的一句话就觉得自己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情——到底为什么?
她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抱住,紧紧地抱住。
“好了……”他的口吻变得温柔起来,就连触碰到她皮肤的气息也是暖暖的,“梁见飞……”
她以为他会说求饶的话,但他却没有,依旧是沉默,直到她开始挣扎,他才低声说:“我很生气。”
“……”
“昨晚我真的很生气,而且我知道,你也一样……”他顿了顿,刺人的下巴抵在她脸颊上,轻轻地动了几下,“可是后来我想,我们如此愤怒,都只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
“想到这里,我就告诉自己,算了吧,何必跟你这个傻瓜计较。”
梁见飞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像一个赌气的孩子。
项峰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笑得很温柔:“你不问我是因为什么‘原因’吗?”
她看着他,摇头。
为什么要问,她已经知道了啊……
项峰收起笑容,眼神却仍然温暖:“你去吧。”
“?”
“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只要你觉得对。”
“……”从字面上说,梁见飞赢了这场战争,但她却觉得,这并不是真正的胜利,至少不是最终的胜利。
“所以……”项峰的眼神很认真,“别再对我板着脸。”
听到这句话,她终于笑出来。
输或赢又如何呢?
他不过是一个想要看她笑的男人,她也不过是一个……愿意对他微笑的女人罢了。
梁见飞和项峰一前一后从休息室走出来的时候,导播面有难色地上来低声问:“你……没事吧。”
她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回答:“没事。”
“那就好……”
两人走到停车场,才发现彼此都没有开车来。说不定,这也是一种默契。
坐上出租车,项峰对司机报出了自己家的地址。
“不是说去吃饭吗?”见飞诧异。
他笑而不答。
出租车刚驶上高架路,梁见飞的手机就响了,是世纷打来的。
“喂?”
“你现在说话方便吗?”世纷的声音听上去足够神秘。
见飞看了项峰一眼,敷衍地回答:“嗯。”
“我刚刚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想要来跟你求证。”
“……”
“怎么不说话?”
“你想要我说什么?”
“说一些……让人能够冷静下来的话。”
“哦,听我的,把脑袋放在冷水龙头下面,然后打开龙头。”
“……那么说是真的?”
“……”
“沉默代表默认吗?”
“……随便吧。”
但事实上,此时此刻梁见飞脑子里想的却是:为什么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对于感情却还是想要遮遮掩掩?她到底对什么感到不安?
“既然你都证实了,看来这是真的……啊,好多女人免不了要伤心一阵子。”
“?!”为了……项峰吗?
世纷没有听出见飞的疑惑,继续自顾自地说:“你不觉得这件事很突然吗?”
“有点……”
“是因为怀孕了吗?”
梁见飞想,要是她现在正在喝水,那她面前这块玻璃窗就免不了要遭殃了……
“你先等一下,”她终于觉得有必要把话说清楚,“你到底在说谁?”
“徐彦鹏啊!”
“……”她张了张嘴,眼角的余光里,项峰对于她的这副表情也充满疑问。
“不然呢?”世纷听上去有点不耐。
“徐……徐彦鹏?”
“天呐!他去结婚了不是吗?你自己都在节目里说他休假了啊。”
“他的确是……但……”
“怎么我们刚才讨论不是这件事吗?”世纷终于明白过来。
“没错。至于说徐彦鹏是不是去结婚了,我真的不知道……”
袁世纷抱怨了一声,挂上电话。
“什么事?”项峰问。
“……没事。”梁见飞用袖管抹了抹额角的汗,一脸不动声色。
出租车摆脱了拥挤的高架路段后,很快到了项峰公寓楼下。不出所料的,回家之后,项峰并没有任何做饭或叫外卖的意思,而是直接拉着梁见飞进了卧室……
意乱情迷之时,见飞想到下午直播时说过的话,忍不住问:
“喂……”
“嗯?……”
“你不是说……男人只在意女人的脸蛋和身材吗?”
“嗯……”
“可我既不是脸蛋十分漂亮,也不是身材特别好……”
“嗯……”
“你为什么……?”
项峰百忙之中抬起头捂住她的嘴:“嘘……”
“?”
“别说话,我已经被催眠了,别让我回到现实中来……不然会走火入魔的。”
“……”
也许因为项峰的话,又或者是因为梁见飞自己已然改变了想法,总之,第二天上午趁着项峰独自一人去超市的时候,梁见飞拨通了池少宇的电话。
“你……没事吧?”她觉得这开场白听上去很勉强,但她想不出其他的了。
池少宇笑了笑,回答:“嗯。”
“……事情办得怎么样?”
“差不多了吧,毕竟我不是一个人——我是说,还有爸爸和其他的亲戚。”
“哦。”
“……”
“……”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池少宇说:“我听了那节目。”
“?”
“你的电台节目。”
“啊……”那么,他听到她和项峰吵架了吗?
“很有趣。”
“……你指什么?”
“你们,你和他。”
“……”
“可不可以问个问题。”他的口吻却不像在提问。
“嗯。”
“你们在一起了吗?”
梁见飞抿了抿嘴:“是的……”
“我猜到了。”
“……为什么?”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因为我听得出你们是真的吵架。”
“吵架……又怎么样?”
“我们以前从来不吵。”
“真的吗?”梁见飞皱了皱眉,实在想不起来了。
“如果一个生气了,另一个就陪笑脸。”
“难道没有我们两个都生气的时候吗?”
“有的。那么我们就保持沉默,直到任何一个人的气消了。”
“那么……你想说明什么?”
“嗯……”电话那头的男人低吟了一会儿,像是被逼着承认自己的失败,“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从来都是这样,你不告诉我,我也不问,互相猜测。”
“啊……”她记起了一些片段,虽然过去了很多年,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事,她还是把那些片段从脑海深处挖了出来。
“你也很少跟别人吵架。所以……那个人对你来说是特别的。”
“……”
“事实上,我听了很久——我是说,从我知道你有这样一个节目开始,就每周听。”
“……”她有些错愕。
“不得不承认,”他说,“我第一次听的时候,就被吸引了。但我说不清究竟哪里,或者说,是什么吸引了我。但昨天我忽然意识到了。”
“?”
“你们可以对彼此那么坦诚,毫无保留,尖酸也好、刻薄也好,那恰恰表明你们信任对方——事实上,这是很多人——当然也包括我,所缺少的。”
梁见飞盘腿坐在床上,虽然眼前没有任何能够倒影的东西,但她知道自己在笑,忍不住的笑。
“你在笑吗?”池少宇问。
“啊……是的……”她诧异地张了张嘴。
他也笑了,笑声轻微而短促:“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你变了很多,有时候又觉得一点也没变。”
“人是复杂的动物。”这句话是世纷告诉她的。
“谢谢你的提醒。”
“不客气。”
梁见飞忽然对池少宇有了新的认识,印象中那个曾经带给她快乐和痛苦的人渐渐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她成长的同时,也成长了的男人。
“所以,我真的没机会了是吗?”他问得坦然。
“我想是的。”
“好吧……”他听上去有些失落,但仍不失幽默地说,“但你要知道,你好不容易从一个陷阱里爬出来,最后也许又陷入另一个陷阱。”
她被他的说辞逗笑了:“说不定人生本来就是从一个陷阱掉入另一个陷阱。”
“……”
“对了,”她猛然想起自己打这通电话的目的,“我恐怕……不能来帮你的忙。”
“我猜到了。”
“?”
“那位作家毫不避讳地在直播时间大光其火,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
“仪式改在下周三,那么……你会来吗?”池少宇的口吻终究变得落寞。
“会的,我当然要来。”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
“因为我妈一直很想见你……”
听到他这么说,梁见飞伤感地捂住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平缓的心跳。
“好了,我还有事要做,下周见吧。”
“……再见。”
挂上电话,梁见飞独自坐在铺着羊毛垫的大理石窗台上,天气很好,太阳照在她肩膀上,温暖且真实。
项峰会是另一个陷阱吗?如果是的话,她该不该跳下去?
客厅里传来转动门锁的声音,是他回来了,手上像是提着很多东西,脚步却显得轻快。
“晚上做罗宋汤好吗?”他大声问。
“嗯!……”
“我买了新鲜的番茄和牛肉。”
“哦……”
“不过我怀疑番茄沙司可能不够了……”他的声音渐渐模糊,大概是因为走进了厨房的关系。
梁见飞靠在墙上,看着窗外,怔怔地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感应到什么似地转过头,发现项峰正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她,问:
“你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池少宇在电话里说,梁见飞和项峰总是能坦然地面对彼此之后,她却发现他们之间变得欲言又止起来。特别是,每次当她开完了小差回来,总会发现项峰正默默地注视她,然后在彼此感到尴尬之前,悄悄地走开。
池少宇是对的,但也不完全对。
她和项峰的确能够坦然地面对彼此,但相比之下,她是个一旦坦然就无法做到隐瞒的人,然而项峰可以,他来去自如,因为他早就习惯了隐藏自己。
她又想起自己曾参加的那场如同闹剧般的婚礼,最后大家才知道,一向沉默寡言的堂兄之所以逃婚,是因为他爱着别人,而那个人跟他一样……也是个男人。
她有很多年没有在家庭聚会上见到过堂兄,所有的亲戚都不愿提起他,就连他的父母都对他的名字讳莫如深。可是后来有一年过年的时候,那位堂兄竟带着他的“好友”大方地出现在聚会上,所有曾在背后议论过他的人,都一脸微笑,对于他、对于那位“好友”、对于他们,像是全不介意。
人是多么复杂的一种动物,他们会对某一种新事物断然拒绝,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也有可能会全盘接受。她和项峰也是如此,从针尖对麦芒到怦然心动,到底花了多少时间?
然后,他们又能依靠这份心动走多久?
她感到茫然,但每一次看着他的眼睛,她又不由自主地让自己掉落得更深。
“在想什么?”项峰从背后靠过来,温暖的脸颊贴着她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腰上,像是随时准备不安分地摸进她的T恤里。
“……没什么。”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抚着手臂。
“你思考时的样子让人感到害怕。”
“?”
“像是灵魂出窍。”
“我还以为你会说像是被‘催眠’了。”
“哦,”他侧过头看着她,一脸轻快地说,“那么下面就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催眠’。”
说完,他的手真的开始不安分起来。
见飞很怕痒,大笑着想要躲他,却怎么也躲不开。
他忽然紧紧拥住她,吻她的耳朵,轻声说:“说不定,我真的被你‘催眠’了……”
她笑着别过脸去,不让他的下巴碰到她的脸,可是躲着躲着,她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你的胡子呢……”
项峰抬了抬下巴:“你不是不喜欢吗?”
“……”她诧异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因为她知道,他很喜欢自己的胡子,比喝牛奶加苹果酱更喜欢。
“这样可以碰你了吧?”他用光滑的下巴磨着她的脸颊,眼神很温柔。
她仍然注视着他,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地击中了一般,忘记跳动。他真的卸下了所有的面具以及伪装,坦然面对她。她看到了与自己想象中如此不同的项峰,他固执已见,却会轻易地相信别人,他性格阴郁,却有着最单纯的微笑和眼神,他世故,但有时候也很天真,他用宽容的眼光看世界,却比谁都缺乏安全感。
他就是这样一个古怪却……独特的人,他跟她过去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让人不由地被他吸引。
可是,这样的他,为什么会爱上她?
出版公司的假期通常都会在元宵节后才结束,于是梁见飞发现整个二月,她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被同一个人占据了。
“项屿打电话来,问我们晚上去不去他家吃饭。”项峰鼻梁上架着眼镜,满头乱发,从客厅走进卧室。他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圆领针织衫,手臂上的线条若隐若现。
“哦……”梁见飞坐在窗台上看书,视线摇摆,“那你去吧。”
他走过来,坐在她面前:“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去?”
“因为……”她故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去了我也要给压岁钱呢。”
他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语调中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失落:“你就是不想去。”
她无话可说,好像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只会让气氛变得更尴尬,于是她微笑,期望用笑容掩盖一切。
可是项峰从来不吃她这一套,伸手狠狠地捏她的鼻子,直到捏红了,才满意地起身去回电话。
她合上手里的书,又开始发呆。她最近似乎爱上了在温暖的午后,在阳光的照耀下,坐在羊毛垫上发呆。这几天因为项峰在写作,她发呆的时间更充裕了。她从网上下载了所有她和项峰主持的节目录音,录入她的掌上电脑,悄悄地听。她忽然很想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
噢,是的,这个从来没有说过爱她的男人,是如何爱上她的?
他们在节目中的每一次碰撞,都火花四溅,笑料百出。她甚至怀疑,每当自己坐在麦克风前,耳机里传来导播“开始”的声音,她就被某个生灵附身了,或者其实,她是“不跟项峰唱反调会死星人”……
唯独去年夏天的某一次,她意外缺席了,因为公司派她去出差,回上海的时候遇到了强台风,飞机不得不迫降某个小型机场,纵使插翅也难飞。她从不听自己的节目,所以也从没想过要把那一期找出来温习,但在这样一个被阳光笼罩的下午,耳机里却传来了徐彦鹏温暖的声音:
“各位听众下午好,又到了本周的‘地球漫步指南’时间。本期节目由于客观原因,由我和项峰两人主持,梁见飞乘坐的飞机不知道被刮到哪里去了,所以如果有想转台的朋友,请自便吧。”
见飞不禁失笑,哪有他这样的主持人……
“那么,缺少了梁见飞,我们本周的话题只能是空缺。来聊点什么呢?……不如就聊聊天气吧。”
项峰轻不可闻地冷笑一声:“两个男人聊天已经够无聊了,你还要聊天气,嫌气压不够低吗?”
“好吧,”徐彦鹏像是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议,“那么来聊男人最感兴趣的话题怎么样?”
“性吗?”
“别说得这么直白,会被上头警告的。我想说的是女人——男人最感兴趣的话题当然是女人!”
“……”
“我们都知道,你笔下出现过很多女人,其中的一部分即使是可怕的‘凶手’,却并不讨厌,甚至会让人有一种‘如果是我,也会甘愿为她这么做’的想法。所以,你真的认识这样的女人吗?”
“认识。确切地说,我们每个人都认识。”
“怎么说?”
“人是由很多个面组成的,我们习惯于展示自己的某一面,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具有其他的面。”
“具体点。”
“比如说,一个内向文静的女孩,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会变得强悍泼辣。每个人都有底线,一旦触及到了底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我是不是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总结你的意思:狗急了也会跳墙。”
“……也、也可以。”项峰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无奈。
梁见飞坐在太阳低下,露出灿烂的笑容。
“那么……”徐彦鹏又说,“我们来举一个实际点的例子。比如见飞,你认为她是个怎样的人?”
项峰没有回答,而是反过来问:“那么你呢?你是怎么总结她的?”
“嗯……我觉得,”彦鹏顿了顿,“我们亲爱的梁见飞小姐是一个非常独立的女性,聪明、善良、同时又思维敏捷……”
“她不知道正飘在哪里,不会听到的。”项峰提醒。
“哦,那么其实她很固执——不,是相当固执!坦率,但是言辞尖刻,对于看不惯或者无法苟同的人或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出言不逊。而且有时候,我觉得她很天真,根本与三十岁的女人不相符的天真!”
项峰低声笑着,任何听到徐彦鹏这番话的人都会笑的——除了梁见飞自己之外。
“该你了。”
“我嘛……”项峰像是有些犹豫,那种迟疑的语调听上去竟异常暧昧,“我觉得她是个矛盾但是……有趣的女人。”
“矛盾和有趣?”
“嗯。你常常可以在她身上看到矛盾的情况,就好像你刚才说她明明已经三十岁了,有些时候却表现得很天真,更要命的是,她本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过,这也就是我之所以认为她有趣的原因。”
“咦……”徐彦鹏低吟着,像在思索,“我还以为你很讨厌她。”
项峰哈哈大笑,既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否”。于是徐彦鹏继续问:“对于这样一个‘女强人’,在哪种情况下她会表现失常呢?”
“我想……比如,现在?”
“哈!被颠簸的气流吓得脸色发白?”
“也许……”项峰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说不定,她正死死地抓着邻座秃顶老头的手,放声尖叫。”
“……”
“又或者是,抱着空姐大哭?”
“……”
“还是说,”徐彦鹏完全陷入自己的幻想之中,“吓得脸色发白,最后晕了过去……哈!越想越觉得最后一种的可能性最大。”
彦鹏正在等着项峰接话,但一直沉默着的他却忽然说:“下面让我们来听一首歌……”
梁见飞诧异地抚着嘴唇,节目是被硬生生打断的,照理说畅销书作家应该继续顺着话题嘲讽一番,最好再加一些充满笑料的人身攻击——反正她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无法还击,他还怕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脑海浮现起那个因为暴风雨被迫停降的夜晚,说真的,她被吓坏了,但她并没有像徐彦鹏说的那样表现失常,她只是一直抿着嘴,紧张地看着窗外,直到飞机安全降落。当然了,她旁边坐的不是什么秃顶老头,空姐也没有在颠簸的时候到处跑动,一切都跟往常没什么差别,不过气氛确实有些紧张。
下了飞机之后,所有乘客被安排在候机大厅里休息,等待续航的通知。身边的人开始打电话,她也不例外,第一通当然是打给父母报平安,第二通则是给电台编导的。然后她就坐下来开始看随身携带的书——或是一本杂志?记不太清了——总之,她庆幸自己至少有可以打发时间的工具。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手机响了,她看着屏幕,惊讶地发现,是项峰打来的。
“喂?”
说完这一句,她仿佛听到项峰在电话那头暗自松了口气。接着,他用一种调侃的口吻说:“你死到哪里去了?”
“某个离上海200多公里的地方。”她的语调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机场?”
“……不然呢?!”
“今晚要住下了吗?”
“谁知道……”这个时候,她忽然感到有点泄气,“对了,你不是应该在直播吗?”
“没错。”
“那怎么还有时间打电话来气我?”
“嗯……”他顿了顿,像是想要掩饰什么,“现在是电话连线时间,整个银河系都能听到你的声音。”
“啊……”梁见飞懊恼不已,这家伙打电话来,一定是等着看她笑话的吧!
“跟听众们问声好吧。”他说这话时,有点硬着头皮的味道。
“大家好!我是见飞……”她也唯有硬着头皮问候。
“好了,再见。”说完,项峰就突兀地挂断电话。
耳机里又传来项峰和徐彦鹏的声音,梁见飞收回思绪,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出现在节目里,甚至,根本没有什么“电话连线”的环节……
项峰穿着夹脚拖鞋走进卧室,鞋底和地板碰撞出清脆的声音,见飞转过头看着他,他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过了一会儿,找到了,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一抬眼,愣愣地问了一句话。
见飞的耳朵里还塞着耳机,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说了些什么,她只是露出微笑,轻声说:
“谢谢……”
【婚礼意味着开始,而葬礼意味着结束,有的时候,却恰恰相反。
事物都有两面性,但我们常常被蒙蔽了双眼,只看自己想看到的,忽视了那被我们潜意识所拒绝的另一面。
人的确是复杂的,甚至可以说,非常复杂。我们永远无法真正、完全地理解其他人,也无法真正、完全地被人理解。
可是,我们不应该拒绝任何去理解和被理解的机会……永远不要拒绝。
Alpha】
十二【真心话大冒险】
【2.22 真心话大冒险
“只要如实回答21个问题,就能赢得50万美元”,听上去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但真正能够做到的人却寥寥无几,甚至有人只回答了几题就羞愧难当。这就是美国目前非常走红的电视真人秀节目“The Moment of Truth”——“真心话大冒险”。参赛者必须在数以万计的电视观众面前坦露自己的心声,那些人类内心最贪婪、最丑恶、最虚伪的一面都被展露无疑。
比如说,你有一位非常好的朋友,这位朋友醉心于当一名画家,但事实上在你看来他根本没有那种天赋,他的画都是狗屁、一文不值,你会为了赢得1万美金把内心的想法如实告诉他吗?或者,你的父母很平庸,但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如果有人问你,你是否愿意和你父亲/母亲这样的人结婚,你会看着你父母的眼睛坦诚回答吗?抑或是,你已经有了所爱的人,但你还是“碰巧”遇上了一次“无伤大雅”的艳遇,你会把其中的细节向你所爱的人坦白吗?
要金钱?还是要隐私?使自己得到满足?还是伤害别人?这中间的孰是孰非也许可以讨论上整整一季,然而,一直令我感到困惑的是:有些话,它不会伤害到别人,相反地也许会让生活变得更好,并且,如果我们说出这些话,就能够得到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
但奇怪的是,我们却从不说。
Beta】
项峰睁开眼睛,一些光线透过窗帘漏进房间来,他用手臂挡在眼前,马上又睡着了,直到客厅响起重重的关门声。
噢……梁见飞,你就不会把门关轻一点吗!
他躺了一会儿,发现睡意全无, 便坐起身,发了一会儿呆,决定先去洗澡。置物架上乱糟糟地丢了几件女式棉质T恤和背心,像是宣告除了他之外有另一个人出现在他的家里,可是牙刷、毛巾、洗发水,却没有多出一份来,还是原来的样子,仿佛这里又只有他一个人。
他打开水龙头,等热水冲刷在浴缸壁上冒出热气,便躺了进去,思维如同旋转木马般转动着。
梁见飞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是他一直想问的问题,可是每每话到嘴边,又卡住了。以往争锋相对、言辞犀利的他们,最近颇有些偃旗息鼓的意思,总是小心翼翼地揣摩对方,却不得要领。
他们之间当然有激情四溢的时刻,每一次他拥抱她、吻她的时候,都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时间停止的念头。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很陌生——尽管当然,他知道爱是什么,他知道男人和女人可能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但他总觉得不安,而又无可奈何。
过去的三十几年里,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人的内心,自以为那些被人追捧的畅销小说里的勾心斗角就是人心的全部,可是用在梁见飞身上,似乎完全发挥不了作用。或许,越是在意一个人,就越想了解她,越了解她,就越觉得无法了解她。
这是一个死循环,可以说它是狗屁,也可以说是真理。再简单的人,在某些事上,也会变得复杂起来。说到底,他只想知道,那家伙的脑子里是如何想的……
洗完澡,他站在镜子前刮胡子,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看到不留胡子的自己。有多久?五、六年吗,还是更久……他之所以留着胡子,起因是某位朋友的一句话。这位朋友是个插画家,叫做“老于”,比他年长几岁,有一双洞察力很强的眼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老于看着他,惊讶地说:啊,没想到能够写出这么复杂故事的人,竟然长得这么温柔……
他一下子觉得很尴尬,伸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好在老于微微一笑,友善地握了握,没再说什么。从那以后,他就开始留胡子,这是一个秘密,他从来没有对谁说过的秘密,可是他隐约觉得,老于知道,因为有一次他笑着对他说:就算留了胡子,也没办法掩饰你是个怎样的人。
他并不是要掩饰自己,只是觉得,就像老于说的,一个能够写出复杂、罪恶故事的人,不应该是温柔的,而是同样复杂、叵测的。好几次,他在心里坦诚地分析自己之所以会这么做的原因,最后觉得,这其实非常可笑,就好比青春期的男孩穿上父亲的行头,硬要假扮大人一样。他说不清理由,只是想要这么做而已。
项峰擦干脸,去厨房吃了些东西,然后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
让他吃惊的是,仅仅一周没有查看电子邮箱,新邮件竟然一下达到了三十几封,他点击打开,多半是各种相识的杂志社或者出版公司的编辑,有的向他约稿,有的问他是不是转型了。他觉得莫名其妙,便拨通了其中一个编辑的电话。
“Susan,我可以问问过去的一周里都发生了哪些事吗?”
“你指什么?”
“什么叫做‘如果你这里还有跨界或者玩票的作品,是不是也可以考虑登在我们的杂志上’?”他读她发来的邮件。
“哦,”Susan笑起来,“你那个爱情故事虽然有点稚嫩,不过我个人觉得还蛮可爱的。所以想说,如果你那边还有类似的作品,或者像是什么鬼故事啦,儿童文学啦,我都可以考虑帮你刊登。”
“等等,”他阻止了对方的滔滔不绝,“什么‘爱情故事’?”
“就是你最近刚在杂志上连载的啊,就是梁见飞公司办的新杂志……”
“……”他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刚开始我也为你捏了把冷汗,因为这跟你以前的风格简直大相径庭,大家也都很纳闷,你怎么会写这样一个故事出来。可是后来汤颖的评论出来之后,我们就都明白啦,说实话,我觉得很可爱——尽管跟你的风格很不符,但我还是不得不这么说。”
“汤颖?”
“你……不知道吗?”Susan终于察觉到他的愕然。
“是的,究竟怎么回事?”
“噢……汤颖——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书评人——她在很多人对你的连载表示质疑的时候,写了一个评论,你可以去网上搜索一下,标题是‘侦探小说家的跨界之作’之类的,总之,她一说这其实是个爱情故事我们就全都明白了……”
“好的,”项峰再次打断她,“谢谢。下次再联络。”
挂上电话,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焦躁,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写的是彻头彻尾的侦探小说!就算恶评如潮,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说那是侦探小说,他根本就写不来什么爱情故事……
抱着这种郁闷的心情,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心思工作,梁见飞的公司似乎还在半休假状态,所以下午她很早就回来了。
“你……为什么一脸被人甩了的表情?”她像是觉得很好笑。
“你不会明白的。”项峰坐在沙发上,频繁地更换电视频道。
她瞪大眼睛:“该不会……你前女友真的带着儿子找上门来了吧?”
他很想瞪回去,但望着她那张“震惊”的脸,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她说的一遍,她蹙了蹙眉头,问:“那么……你为了这件事很生气?”
“不,”他摇头,“生气谈不上,再说我没理由对任何人发火,如果真的有人做得不够好,那个人也应该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梁见飞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可是,”项峰叹了口气,“一个侦探小说家的作品,被误以为是爱情故事……这难道不是一件足以让人感到挫败的事吗?”
她在他身旁坐下,靠在沙发背上,用手撑着脑袋:“嗯……但是,你不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好的结果吗?”
“?”
“因为你避免了被舆论评论说你写得不好的情况,也许这一次你的确写得不够好,可是如果大家都以为这是爱情故事,那么你的职业生涯中就不会有这个败笔。”
项峰看着梁见飞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问:“什么意思?”
“啊……我不是说你写得不好,并不是真的说这是你的一个‘败笔’……”
“我不是问你这个。”
她也看着他,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梁见飞,”他用一种侦探小说家特有的口吻说,“你知道这件事?”
“……”
“……”
“事实上……”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这个书评是我叫汤颖发的。”
“为什么?”尽管隐约已经猜到了,但项峰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
“因为……因为我不希望你受到抨击。”
“哈!那么你宁可我被误解?”
“但……这个结果一点也不坏。而且你的小说里确实有爱情故事的成份……”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想的?”
“……没有。”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梁见飞,我现在开始有点生气——不,是很生气!”
“……”
“我无法想象,你竟然……竟然还认为自己做得对!?”
“……”
项峰就这样一脸愤懑不平地站着,以为梁见飞会一直沉默下去直到彻底爆发,或者干脆一声不吭地走进浴室关上门,但令他讶然的是,她竟抬起头,诚恳地说:
“好吧,如果我当时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我不会请汤颖发表什么书评。对不起……”
项峰眨了眨眼睛,原本已经准备好要在发作时用的那些台词全都卡在喉咙里怎么也挤不出来。他下意识地来回踱了几步,双手抱胸,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他叹了口气,伸手捏住她的脸颊:
“梁见飞,你就是被派来专门跟我作对的是吗?”
她抬眼看他,不知道是因为脸颊被他捏着的关系,还是说她根本就在偷笑,总之,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连眼睛的轮廓也变得很细。
这天晚上,他搂着她看窗外的烟花时,问道:“我下午口气那么差,你一点也不生气吗?我以为你会毫不犹豫地跟我大吵一架。”
“怎么,你希望跟我大吵一架?”她的脸在五光十色的映衬下显得很明亮。
“那倒不是……”
“这只是工作。我是编辑,你是作家,就这么简单。”
他苦笑:“看来我低估了你。”
她回头瞪他,表情带着得意:“什么是工作时间,什么是私人时间,我还分得清。”
说完,她转回头,继续看烟花,表情是带有孩子气的专注。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你就这么有自信,我不是以……其他身份在骂你?”
“其他身份?什么身份?”她问得毫无戒心。
“……”他扯了扯嘴角,“算了。”
过了一会儿,在远处沉闷的爆竹声中,项峰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梁见飞,你爱我吗?……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你呢?”
他可以感觉到贴着他胸口的她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直起来。
玻璃浅浅地倒映出她脸上的表情,像是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者,她根本没有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伸出手指,在映着她脸孔的玻璃上轻轻划动,仿佛要在上面画下她的轮廓、她的眼睛、她的嘴唇……
他笑起来,透过玻璃的倒影看她,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
“算了。”这句话听上去有点苦涩,但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温暖过。
从来没有。
第二天早晨,项峰依旧是被梁见飞关门的声音吵醒的,不过这一次她其实关得很轻,生怕吵醒他似的,但他……还是醒了。
他洗澡、刮胡子、吃早饭,跟昨天一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十一点,他开车去梁见飞办公室楼下,打算约她吃午饭,然后一起去电台直播。车开到停车场,远远的他就看到梁见飞上了一辆车,坐在驾驶位上的男人他认识,是池少宇。
他坐着,木然地看着那辆车转弯、经过他眼前、然后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项峰降下车窗,从置物箱里找出半包烟,点了一支,抽起来。他曾经是个烟鬼,但是后来戒了,没有人叫他戒,只是因为他不喜欢被控制的感觉,他不喜欢被任何人、事、物控制,或者准确地说,他痛恨依赖。他的意志力很坚定,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感到吃惊,原本一天要抽两包烟的他,竟在半年时间里完全戒了,不是一支也不抽,而是他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意志力,不会为烟瘾所屈服。
可是现在,他又有一种被控制的错觉,总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动他,那种力量,叫做爱情。
他的笔下有过很多爱情故事,不过当然,在他的小说里,爱情永远不可能是主角,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所以就算再回肠荡气、曲折离奇,那也只是故事。他本人基本上也没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或者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会把感情放在重要位置的人,他出自一个由破裂婚姻导致的破碎家庭,所以对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认识过于世故,总是抱着宁缺毋滥的态度。不能说他从来没有对爱情抱有什么幻想,年少的时候当然有过,可是随着时光的推移已经变得很少了,甚至完全消失殆尽。
直到,梁见飞出现在他面前。
他起初不觉得那是爱情,他认为自己只是对她感兴趣罢了,不是男人对女人,而是单纯的人与人之间的兴趣。可是感情一旦在心中萌芽,就像慢性毒药一样,当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小心翼翼,得到了她,但又不确定,不敢确定,无论是她,还是他自己。但昨晚当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毫无疑问是爱她的——是男人对女人的爱——尽管没有小说里那么荡气回肠、曲折离奇,但他无疑是爱她的。
这种爱跟十几岁的时候不同,并不是浮于水面,而是沉于湖底。
所以,梁见飞就像烟,只不过,是一支戒不掉的烟。
“嘿!嘿!嘿!各位收音机前的听众朋友们你们好吗?我是徐彦鹏——我、又、回、来、了!”
项峰抬起头,向身旁这位搭档投去了注视的目光,这目光中包含了很多内容,不解、错愕、无奈、习以为常……仿佛用一百个光怪陆离的词语来形容也不为过,并且他觉得,坐在彦鹏另一边的梁见飞也有同样的想法——因为她正对前者投以同样的目光。
“趁着农历新年的假期,本人决定出门去银河系旅行,但没想到我一离开地球,火星就撞上金星啦!”徐彦鹏耸起眉毛,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
“你这是什么逻辑,”梁见飞好笑地瞪他,“火星撞金星跟你离开地球有什么关系?”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
“一个不想当厨子的裁缝不是好司机。”
“……”
“世间万物都纵横联合,厨子和司机看似没有连系,但其实两者之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油。”徐彦鹏举起食指,言之凿凿。
“……”
“厨子要工作,离不开食用油;司机要工作,离不开汽油。因此如果这个裁缝不想当厨子,那么他也当不了司机。火星和金星也是一样,它们按照各自的轨迹运行,可是一旦失去了某样东西,它们就会相撞,甚至爆炸。”
项峰抢在彦鹏即将发出那一连串描述爆炸的象声词之前问:“失去某样东西?”
“调和剂啊,”后者笑嘻嘻地说,“举个例子,A和B是仇人,但是他们都能与C很好地相处,所以A、B、C在一起的时候,C可以夹在中间保持一种平衡。可是忽然有一天C离开了,那么A和B势必要反目,就这么简单。”
项峰挑了挑眉,靠在椅背上看着他,冷冷地说:“我记得你刚才说的是有关于行星,而不是什么ABC。”
“啊,抱歉,只是举个例子,所以我们还是回到火星撞金星这个话题上来吧,”彦鹏微微一笑,“相信经历了那一场‘浩劫’的听众不在少数,因为我的公众邮箱都被挤爆了。真奇怪,发生这么劲爆的事,被轰炸的不是‘火星’和‘金星’,而是我这颗‘冥王星’——真的很奇怪!”
“……”
“你们沉默,是代表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吗?”他调侃道。
“不是,”梁见飞回答地爽快,“是在等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今天的话题。”
“……好吧,今天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我们的节目终于开通了现场互动的环节。也就是说,听众朋友们只要发送‘DQMBZN’加你们的留言到12345678,我们立刻就能在短信平台上看见,这也是一种时下电台节目流行的交流方式。”
“非常冗长的留言前缀……”见飞忍不住说。
徐彦鹏没有理她,而是转向项峰:“那么,接下来可以开始今天的话题环节了。”
“事实上,”项峰缓缓地说,“今天我并没有准备奇闻轶事。两周前节目编导通知我们说,今天会开通短信平台之后,我就决定把这周的直播时间留给大家。”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看两位搭档,才继续道:“我们本周的话题是……‘真心话大冒险’。”
徐彦鹏和梁见飞忍不住各自发出讶异的声音,对他投来注目礼。
他却没有去迎接他们的目光,而是娓娓说道:“游戏的规则很简单,被提问的人必须回答真心话,如果不愿意回答,就要受到惩罚。惩罚的内容由提问的人决定,所以如果收音机前的各位有任何问题想要问我们,都可以把内容发送过来,当然记得要注明惩罚方式,我们会挑选有趣的问题询问彼此。在那之前……先来听几首歌。”
通常这个时候,徐彦鹏已经开始点击播放歌曲了,但此时此刻我们的当红小生却双手抱胸,饶有兴致地说:“我倒觉得,与其听无聊的歌,还不如由我们率先开始这个游戏比较好。”
“?”
“我们分别想一个问题,来问另外的两个人,当然惩罚的方式也由自己决定,你们觉得怎么样?”
项峰望着梁见飞,发现她眼底有一丝犹豫,于是故意说:“好啊。”
梁见飞没有反驳,最后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那么,我先来,” 徐彦鹏的眼里有跃跃欲试的光芒,“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们很久了,那就是:如果除你之外的本节目的另两个主持人同时掉进海里,你会先救哪一个?至于惩罚——”
“他。”
“她。”
项峰和梁见飞不等他把惩罚说完,就异口同声地回答。
“为、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徐彦鹏倍受打击。
“女士优先,”项峰忍住笑,故作严肃,“你知道,在危险的情况下,我们总是要最先帮助妇女、老人和孩子。”
“那好吧……但见飞呢,项峰不是你的仇人吗?”
梁见飞张了张嘴,像是很为自己刚才的脱口而出感到懊悔:“因为……因为……”
“这个游戏只是要你回答‘真心话’,并没有要求你对真心话作出合理的解释。”项峰适时为她解围。
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却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难道要她坦承这段关系有这么难?
徐彦鹏挫败地叹了口气,说:“那么……接下来轮到见飞提问。”
“为什么是我……”
“因为‘女士优先’。”也许因为不满于掉进海里的时候先被救上来的是她,所以彦鹏有点怪腔怪调。
“……那好吧,”见飞想了想,才说,“我先说一下惩罚,惩罚是……吃一碗带葱的小馄饨。”
听到这句话,项峰不禁抬头看着她,但她并没有看他,像是故意躲着他的目光。
“这是惩罚?”彦鹏瞪大眼睛,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你知道刚才我要求的惩罚是什么吗——舔我们广播大厦内任意一个马桶圈的内侧。”
“……”项峰和见飞不约而同地对他投以嫌恶的目光。
“那个,我的问题是,”梁见飞抓了抓头,继续说,“女人在你们的心目中,究竟是怎样的?”
项峰双手抱胸,沉默地思考这个问题,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徐彦鹏维持着与他相同的姿势,甚至连表情也应该是相似的。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要知道男人常常都在讨论女人,女人的脸蛋、女人的身材、女人的性格,男人只要一聚在一起,话题无非就是吃喝玩乐、女人和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彦鹏若有所思,“我还是愿意吃带葱的小馄饨。”
“有这么难回答吗,还是说,男人心目中女人就是恶魔的代名词?”梁见飞吃惊地打量他们。
项峰露出一抹,不晓得算是苦笑还是什么的笑容,凑到麦克风前,低声说:“女人呢……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你可以在她们的身上同时看到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比如感性和理性、热情与绝情、温柔与冷漠、善良与邪恶、或是……坦白与隐瞒。”
“……”
“对于男人来说,女人就像是外星球来的,他们很难弄清楚女人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也许前一秒她们还可能爱你爱得要死,下一秒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你。女人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的生物,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说到这里,他感到彦鹏和见飞对他投来的两种寓意不同的目光,前者是一种赞同和赞许,后者则复杂得多,包含了许多互相矛盾的情绪。
“可是,正是因为彼此如此的不同,男人和女人才会互相吸引。男人之所以对女人感兴趣,并不止是因为女人可以满足他们的性欲——当然,我不得不说,这一点也很重要,人的欲望原始而直接……还因为,不管从哪一个角度说,女人都让男人觉得是一团谜,很难解开但又很想要解开的谜……”他微微一笑,充满了磁性的声音回荡在电波中,“所以,即使对男人来说,女人很难理解,但他们还是愿意花时间去做这件事。我说的‘时间’也许很长很长,甚至于有的男人一辈子都不知道枕边人在想什么,可是我觉得,只要他认真地想要那么做……就足够了。”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表示发言结束。一转头,徐彦鹏和梁见飞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耳机里长时间地充斥着节奏明快的背景音乐,这种情况很少有,至少,在徐彦鹏在的时候,从没发生过。
“听到你这样说,我忽然觉得……”彦鹏不敢肯定,但又不吐不快,“你是不是爱上了什么人?”
越过徐彦鹏的肩膀,项峰看到梁见飞悄悄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说:“别忘了,你的题目已经问过了。”
“……好吧,”彦鹏耸肩,“最后我们来听听大作家会提什么问题,我希望不会让人觉得太无聊,像是‘你最近读了一本什么书’之类的,尽管我个人认为他很有可能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并且如果答案不是他的书,他就要借机大发雷霆——可是我必须要替听众们说,谁要听这个啊!”
项峰用手指敲击桌面,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于是徐彦鹏忍不住再三确认:“你准备好了吗?千万不要问那么无聊的问题哦,我已经有两、三年没有看过书了,所以你要是冷不防问这样的问题,我会答不上来。”
项峰点了点头,垂下眼睛看着桌上的稿纸,事实上,那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但他却像是在读着隐形的文字:“我的问题很简单,就是……你有没有曾经跟一个你不爱的人上床?”
他这个“简单”的问题一问出口,四周就变得鸦雀无声,但他却仍自顾自地继续道:“如果不愿意回答,那么惩罚是,今天晚上你必须跟那个人坦白。”
耳机里又是长时间的背景音乐,过了差不多有十几秒的时间,徐彦鹏才大喊:“项峰!你也、你也……太狠了吧!”
他耸了耸肩:“你不是让我不要问无聊的问题吗。”
“……噢,事实上,我忽然觉得,读书真的是一件有趣的事,所以你如果想要改问我上一本读的是什么书,我也很乐意回答。”
“不要,”项峰面无表情地拒绝,“谁要听那个。”
“……”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坐在直播台另一边的梁见飞,她看着他,在徐彦鹏的叫嚣声中安静地看着他。她嘴角有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他不是很确定,那是否真的是微笑,就好像他无法确定她对他究竟抱着怎样的想法。或许,那微笑背后,是一种痛恨,又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微笑,而是人类灵魂最深处的嘲笑。
他很清楚这问题意味着什么,也许,这根本就是他在自取其辱。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对现实妥协,父母离婚时如此,怀才不遇时如此,被人背叛的时候也是如此——说不定,这也是他之所以爱上梁见飞的原因——因为她也是一个不肯对现实妥协的人。
“没有。”
梁见飞的声音并不大,但却足以盖过所有的喧嚣,至少,在项峰听来,那两个字温柔且异常清晰。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徐彦鹏还在说着什么,但他根本没听到,他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谢谢。”
这天晚上回到家,梁见飞摸索着要去打开客厅的灯,项峰却抓住她的手,低下头吻她。这不是成年人那种,发乎于情、止乎于理的吻,而是……十几岁少年人般迫切、激荡的吻。
梁见飞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甚至开始挣扎,他抬起头,借着窗外的光亮看她的脸,她的表情也不像是三十岁的成熟女人,而像是被吓坏的十七八岁的小女孩。他笑起来,发自内心的笑,然后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又低头吻住她。
他的手在她的身体上摸索着,他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也许就像他自己说的,是人类最原始而直接的欲望。他用一种近乎粗鲁的方式把她推倒在沙发上,然后开始扯她的衣服。
“项峰……”她来拨他的手,呢喃不清地说,“我冷……”
他还是吻她,没有给她一点空隙,但手却在茶几上摸索着,直到找到了空调的遥控器,按下按钮。
她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推开他,他又扑上去,她再推,他还是不依不饶。
“项峰!”梁见飞哭笑不得,手和腿已经没了力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他不回答,在昏暗中抓着她的手指,亲吻它们,然后又吻她的脸。
也许是房间开始变得暖和,又或者是他的吻让她原本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下来,当她不再试着抗拒他的时候,他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事实上,他们并不能很分明地看清彼此,昏暗中,有现实、也有想象。
梁见飞忽然吃吃地笑起来,伸出手指从他的额头滑到下巴,动情地说:“原来,你认真起来是这个样子……”
听到这句话,他心底某一个曾经冰冷的角落,忽然就被融化了。
“所以……你不介意我改动你故事的结局?”导演缓缓吐出烟圈。
“不介意。”项峰耸肩。鼻腔里充斥着烟草燃烧后的味道,他看着红色的烟头,心想这一定是某一种口味很重的进口烟。
“真的?”
“真的。”
“太让人意外了。”
“为什么?”他不解地苦笑。
“我们不是第一次合作,还记得前年圣诞节的那出话剧吗,我只想要在某些场景加一两句话,你都狠狠地拒绝了!”
“我想……我是怕你剧透吧。”他还是苦笑。
“没有的事!”导演把烟头往烟灰缸里戳了几下,“说实话,开会之前我就编剧反复讨论了很多次,就怕你反对。”
“我从来不会毫无理由地反对。”
“哈!这就跟我听到我老婆说‘我从来不会无理取闹’一样——”导演倏地住了嘴,最后那两个字十有八九是“可笑”。
“那么你希望我拒绝你?”他故意板起脸来。
“啊……不、绝不是这个意思。”导演连忙摆手。
会议结束的时候,导演看着项峰,有点迟疑:“我总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哪方面?”
“这个……也说不上来。”
项峰挑了挑眉,用一个淡淡的微笑带过。
坐上车,他习惯性地打开收音机,看着仪表盘上的时钟,10:45,此时此刻,梁见飞在做什么?
在……哭吗?
他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手指敲打着方向盘。昨晚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她最后还是拒绝他了,因为——
“你忘了吗,我明天还要去参加葬礼,我希望我能怀着一颗毫无杂念的心去。”
他不禁想:所以,他的吻、他的抚摸、他的拥抱会让她心有杂念吗?
于是他们平静地躺在床上看窗外的灯光,聊天,然后渐渐睡去。
今天早晨,她很早就离开了,也许还不到七点,谁知道呢,他睡着了,一点也没有被吵醒。他知道葬礼是十点开始的,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又开始不安……好像心里刚刚开始变得温暖的部分,又有点让人无法确定。
他坐在车里安静地抽完一支烟,那是最后一支,他把空的烟盒揉烂之后丢在置物槽里,然后启动车子上路。
连续的一周晴天之后,天气开始变得糟糕,乌云笼罩在城市的上空,雨淅沥地下着,很细碎,打在挡风玻璃上密密麻麻地让人心慌。项峰用雨刮器刷了几下,视线还是有点模糊,被丢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忽然响了,他连忙拿起来,按下按钮。
“项峰?”电话那头是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
他一心一意地以为是梁见飞打来的,所以不禁愣了一下。
“我是汤颖,还记得我吗?”
“……记得。”
“那就好,”她说,“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你?”
“……”好吧,的确有一点。
“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
“有关于……那个书评。”
“啊……其实你用不着这么做——”
“——别误会,我本人一点也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
“是梁见飞硬要我来跟你打一声招呼,她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央求我打电话给你的。”
“……”
“那么……你们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吵架了?”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才是你打电话来的目的。”
“?”
“我猜,她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心里有些疑问或是怀疑,但你不愿意去问她,又或者是因为她口风很紧,什么也不肯说,所以你想了个办法,来套我的话。”
“……”汤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受挫,“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过奖了。”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见飞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
项峰苦笑,有些毫无疑问的理论,用在一对恋爱中的男女身上,却恰恰相反。就好像他和梁见飞,赢得胜利的,常常是毫无心机的她。
“不过,”汤颖又笑着说,“我觉得你也未必占得了上风。”
“……你很聪明。”
“过奖了。”美人似乎很高兴。
“……”
“那么,你已经回答了一些我的疑问,我的目的达到了,所以理论上我应该挂电话了。”
“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汤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
“?”
“实际上,”她一鼓作气,“我觉得你很有写爱情故事的天分。平淡里夹杂着汹涌澎湃,悲伤和绝望中又带有一些希望……你真的不考虑转型吗?”
“谢谢你的好意,”项峰回答得僵硬,“不过我想我该挂电话了。”
说完,他连“再见”也没有说,就按下了挂机的按键。
电台里正在播放徐彦鹏的另一个节目,他的声音隔着电波听,好像跟原声总有点区别:“最近我被一件事困扰着。我的两个朋友,他们变得很不对劲,我想问,但又怕万一不是我想的那样,会很窘迫。收音机前的听众们给我出出主意吧……”
雨渐渐小了,项峰关掉收音机,驶下高架路,转了几个弯,驶进公寓的地下车库。他没有看到梁见飞的车子,说明她还没有来。葬礼还没有结束吗?还是……她正在别的地方?
从车库到顶楼的电梯里,他一直不停地胡思乱想。
项屿曾经对他说:“其实你比我更没有安全感。”
他没有承认,也不否认。其实他知道,项屿说得对,只不过他一直没有正视这个问题,或者说,他一直倔强地不肯承认。
他在节目中说女人身上常常有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事实上,他也是,只不过他不肯表露而已。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门向两边退去,他双手插袋走出来,一抬头,愣住了:“你怎么……”
原本蜷缩在墙角的梁见飞站起身,低着头不看他。
项峰越发被一种不安的情绪困扰,但他还是镇定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边开门边问道:“我没在车库看到你的车。”
“嗯……”她的鼻音很重,“我坐出租车来的。”
他打开门,让她进去,然后反手关上门。她的黑色皮靴上都是泥和水渍,局促地在鞋柜前的地毯上擦了擦,开始换拖鞋。因为天空很灰暗,所以即使是中午时分,整个客厅也显得很光线不足,项峰打开空调,拉上窗帘,然后开灯。客厅一下子明亮起来,梁见飞还是低着头,没有看他。
他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那头有点凌乱的及肩短发,温柔地说:“怎么了?”
她吸吸鼻子,不说话。
他伸手拨掉她额前的刘海,这才发现她的眼圈很红,红得吓人。
项峰轻轻地叹了口气,很想拥抱她,但又觉得自己无法这么做,因为此时此刻,她是这么的……不同,让他害怕自己的任何一个行为都会让她爆发。
“我觉得很难过……”她轻声说。
“我知道。”他唯有安慰她。
“是不是当我们发现有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会很难过……”
“是的,”他吻她的额头,“也许……”
她呼吸着,气息是颤抖的:“我其实,早上去的路上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悲伤。但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忽然就……开始掉眼泪。”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她拥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背,等她说下去。但她却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怀抱,转身走到落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这座乌云密布的城市。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当你觉得某个人是理所当然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不会去想如果再也见不到他(她)会是怎样的情景。”
“……”
“或者说,当某个人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你不会知道如果有一天他(她)不见了,消失了,那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
“我以前常常在想,人总是到了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这究竟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有多深呢,还是只是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
“我跟池少宇谈了很多……”
“?”项峰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开诚布公地谈过,”她看着远处,目光显得空洞,“奇怪的是,竟然是在他妈妈的葬礼上……”
“……”
“我们谈到过去单纯的爱情、脆弱的婚姻,还有分开之后的种种……我忽然意识到……”
“……意识到,你还爱着他?”
他的口吻是如此地平静,平静到……连内心也在颤抖。也许,这就是他一直感到不安的原因,几年之前,在他还没有遇到她之前,她曾经属于另一个人,如果那个人没有错过她,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准确地说,她还是她,倔强不服输的本性,飞快旋转的头脑,善良却不温柔的内心。也许他们还是会相遇的,还是会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并且,他还是会爱上她……但不同的是,她属于另一个人,那么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并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但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们没有离婚,如果他们还是相爱的,那么他还有没有机会?
他没有想过答案,他理智地告诉自己,这都是空谈,因为事实是,他们离婚了。
最初他对于那个男人很好奇,因为他想不出梁见飞会爱上一个怎样的人,又是怎样的人能够容忍她。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就开始嫉妒,没有任何理由和原因的嫉妒。
他看着她,觉得她像是站在温暖与冰冷相隔的地方,一边是橘色的灯光,一边是黑白的天空。
梁见飞转过身,错愕地说:“不!……我忽然意识到,我爱的是你。”
“……”他比她更错愕。
“这很……古怪,”她的眼睛还是很红,连鼻子也是,“当我发现池少宇背叛我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分手,可是我还是决定忍耐,直到我实在无法忍受。可是我试着想象如果你背叛我——当然这并不是说你可以背叛我——我第一个念头却是……我不能失去你……”
她抓了抓头发,有点语无伦次:“并不是我不爱池少宇……啊,也不是说我爱他,当然我曾经很爱他……我不是拿你们作比较,我只是……只是忽然醒悟,你对我的意义。就像我刚才说的,当你这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你的重要性……但是,我、我……”
项峰走过去抱住她,吻她冰冷的脸颊:“好的,我都知道了。”
“你真的明白我要说什么?”她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有泪水也有……倔强的坚定。
“是的,我明白,”他说,“我爱你……”
然后,他露出淡淡的微笑,只是淡淡的,不是欣喜若狂,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他比谁都快乐。
【爱,不是一出电影,不是一顿饭,不是一句誓言,更不是一个亲吻,而是人内心深处不灭的欲望。想要看着他(她)的眼睛,想触摸他(她)的头发,想知道他(她)做梦的时候会说些什么,想在世界末日那一天也能牵着他(她)的手,想明白他(她)为什么笑、为什么哭,想付出也想索取,想了解他(她)、理解他(她),想拥抱他(她)的同时也被他(她)拥抱……
可是爱,如果只看到欲望,又显得太狭隘了。忍耐、坚持、困顿、沉默、释怀,当然,还有妥协。不是对爱情妥协,而是对你爱的那个人妥协。
说出真心话本身就是冒险,爱上什么人也是一种冒险,然而人想要得到渴望得到的东西,总是需要冒险的,即使最后真的一无所有,可是至少我们努力过。
Beta】
“可以问问你们现在进展到哪一种程度吗?”项屿冲奶粉的手法很娴熟。
项峰敷衍地扯着嘴角:“不想让你知道的程度。”
项屿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你生活中都没有女人,所以现在我有点不习惯。”
“没有人要求你习惯。”
“哦,我的意思是,以后我不能随便开你家的门,也不能半夜三点打电话给你,或者周末无聊的时候约你出去喝花酒。”
“……就算我没有女人,也不会允许你随便地开我家的门,或是三更半夜打我电话,更不可能跟你去喝花酒。”
项屿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然后笑起来:“哥,你变得比以前可爱了。”
二月的最后一天是周日,项峰的工作日历上记录了这一天他有一个座谈会,会议是在某酒店举行的,议题当然跟小说有关。他吃过午饭就出门了,天气并不好,下着冬天特有的那种冰冷的细雨。到达会场的时候,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他在台上找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座位,台下的位子差不多被占了一半,下雨天能有这样的上座率已经是一件难得的事。他坐下,双手抱胸,习惯性地翘起腿,开始沉思。
他有一段大约十分钟的讲话,是关于他很喜欢的某位作者的作品,剩下的五十分钟里,他纵容自己做一切跟座谈会无关的事。比如回忆昨晚电视节目的场景,悄悄打量周围所有人的皮鞋,或是用视线在台下的人群中搜寻着……直到提问时间开始。
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过后,话筒被递到一位美人手里,她一下子就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当然也包括项峰的。
“最近有评论认为你在杂志上连载的小说是非常有趣的爱情故事,请问你本人是怎么看的?”
汤颖的五官拆开来看很精致,但合在一起却给人以锐利的感觉,她乍一看跟某人并不像,可是仔细看,又觉得眼睛里那股倔强的劲头很相似。
“我认为,”项峰不慌不忙地说,“那纯粹是误会。也许那个故事很烂,但绝对不是什么爱情故事。”
汤颖看着他,对于这个回答像是一点也不意外:“你总是这么有自信吗?”
“大部分时间,是的。”
美人微微一笑:“我问完了。”
主持人正要请工作人员把话筒递给其他人,项峰却忽然说:“梁小姐,你没有问题想问吗?”
坐在汤颖身后的梁见飞抬起头,一脸茫然,那表情就好像是在课上偷看漫画却不幸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一般。
工作人员把话筒塞到她手里,她收下后怔怔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应该有问题想要问我的吧……梁小姐?”项峰尽量忍住嘴角的微笑。
“啊……是啊……”她眨着眼睛,显得有点心虚,“当然……”
项峰很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显得很温暖。
此时此刻,她的思绪一定在飞快地旋转着,他很喜欢看她思考时的样子,他总是忍不住揣测她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有趣的东西,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会有怎样的表情……他曾说过女人在他看来是矛盾的综合体,事实上,他自己也是如此,或者人活于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矛盾的,人与人之间,也是矛盾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到幸运,仿佛一个独自行走许久的流浪者终于找到了归宿。
梁见飞张嘴说了一句什么话,可是项峰没听到,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条走廊,他对她伸出手,说:“你好。”她也说“你好”,握住他的手掌,手心微汗。
他微笑地拿起话筒,说:“对不起,梁小姐,可以再说一遍吗?”
于是,漫长而寒冷的冬天过后,春天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