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可怕的巧合】
【12.21 可怕的巧合
林肯和肯尼迪常被相提并论,因为他们两人之间有一系列惊人的巧合之处:
林肯首次当选为国会议员是1846年,肯尼迪是1946年;林肯是在1860当选为美国第16任总统的,肯尼迪则是在1960当选为国家第35任总统。
他们的继任者都是南方人,都姓约翰逊。安特鲁·约翰逊生于1808年,林肯·约翰逊生于1908年。
两人都是著名的民权运动者,都关注黑人运动。林肯有一位秘书姓肯尼迪,肯尼迪有一位秘书姓林肯。
然而最巧合的莫过于两人都被刺杀身亡,两人都是在星期五被枪杀的,并都是被击中在头后部。两人的妻子都在场。刺杀林肯的凶手生于1838年,杀害肯尼迪的凶手出生于1938年。两人都是南方人,也都是尚未审判就被枪杀。
林肯是在福特大戏院遇刺的,肯尼迪则是在福特汽车公司出品的林肯牌轿车上被刺。
以上这些仅仅能被称为巧合,所谓“巧合”即是利用生活中的偶然事件来组合故事情节的一种技巧。百科全书中对于“巧合”的本质是这样解释的:巧合是一种极特殊的现象,其本质是信息释放的能量分为两半进入到三维空间中的不同地点,引发相同分子的摩擦,从而引起不同地点相同事情的发生,这一般出现在同卵双胞胎身上,因为其基因的相似性决定了其相同分子摩擦的几率较大。
是不是听上去很玄妙?
其实,你现在能够读到以上这些文字,也算是一种巧合。
Beta】
项峰摘下眼镜,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阳光透过窗帘钻进书房,整个房间将明未明,将暗未暗,他想该是时间睡一觉了,但又毫无睡意。
通常通宵写作后的那个早晨他都要泡一杯浓郁的咖啡,越苦越好,喝完之后洗个澡,然后让自己脑中一片空白地入睡。可是今天他实在不想喝咖啡,于是打开水龙头,等待热水从里面流出来。
新故事在杂志上开始连载之后,他一下子收到许多电子邮件,就跟以前每一次新书上架时一样。
这对他来说是一部有点特殊的作品,他只用了几小时来构思,因为时间上的紧迫,他甚至给凶手安排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杀人计划,但特殊性并不在于此,而是在于……这是他第一次更侧重于人内心的描写。
他是个内心极其丰富的人,可是他又常常不愿意把内心表露出来,他笔下的侦探也好、凶手也好,都是点到即止,所有的内心活动不必要细腻地详述,而是由读者们自己想象和体会,他觉得那样更有意思。
可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不能免俗地想要塑造一个内心活动丰富的主角,仿佛那不是他的意志,而是笔下人物的意志——是啊,他有时也会感性地觉得,他不是在创造他们,而是把他们呈现在读者面前而已。
项峰仰面躺在浴缸里,冰冷的身体被温热的水包围着,他感觉不到冷,脸部的线条却仍然僵硬。他用双手抚了抚脸,像是要洗掉疲惫一样,慢慢闭上双眼。
一种凉意刺激着他的神经,朦胧之间,他费了很大的力气在脑海里说服自己睁开眼睛,可是他真正下定决心又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
他看着头顶明晃晃的灯,忽然清醒过来,暖气从头顶吹来,可是身体已经全部冷却了——是的,他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可是至少是足够让热水变冷的时间。他连忙从浴缸里坐起来,摸索着拔掉橡皮塞,看着水流下去,然后把热水龙头开到最热。不久之前他已经有过一次糟糕的感冒经历,所以不禁在心理暗骂自己,如果再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电话偏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幸好他在浴室也安了一门,湿漉漉的手拿起听筒,有点颤抖,也许是感到冷的关系。
“喂?”
“你在家?!”梁见飞的口气不怎么样。
“嗯……”
“我在门口按了快十分钟的电铃!”
“我睡着了。”冷水差不多放完,他又塞上橡皮塞,滚烫的热水冲在浴缸白色的壁沿上,激起一层层雾气。
“那么可以麻烦你起来给我开个门吗?外面冷死了……”她的用词很客气,但语调却不善。
“等一下。”
“?”
“我在洗澡。”
“……啊?”她大概被搞糊涂了。
项峰不等她再说话,就挂线了。
他站起来,把出水的方式改成花洒,热水一下子冲刷在皮肤上,他几乎疼得要叫起来,但还是忍住了。他用热水把全身上下反复冲了几遍之后,就关上龙头,四处搜寻浴巾。
镜子被雾气覆盖着,他一边用力擦头发一边去抹镜子上的水珠,他看着自己的脸,忽又想起第一次在电台的走廊里见到梁见飞时的情景,她第一次看到这张脸作何感想呢?他记得,那时候她还对他笑了笑,落落大方。后来回想起来他才发现,有那么一秒钟,他脑中一片空白。
门打开的一瞬,梁见飞原本因为寒冷皱在一起五官忽然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甚至于,她那双大眼睛都快要被瞪出眼眶了,可是下一秒,她眨了眨眼,像是不知所措。
风吹在赤裸的上身,项峰不禁缩了缩肩膀:“还不快进来。”
“哦……”她像是被下了紧箍咒的孙悟空,低着头默默地走进来,坐到沙发上。
他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她是太久没见过赤身裸体的男人是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下身不应该穿运动裤,而应该像小说里一样裹一条浴巾。他去厨房拿了两只马克杯,找出一罐咖啡,神色自若地泡起来:“用咖啡机太麻烦了,速溶的好吗?”
“啊……嗯……”她的目光不自然地看着别处,像是竭尽全力当他不存在。
他背过身去,把热水壶里的水倒进马克杯,脸上的笑容看上去竟然很温柔。
“找我什么事?”
“哦,”她如梦初醒地从背包里拿出两张纸,“这次的约稿函,稿费都写在上面,出版公司的已经章盖好了,你签个名给我。”
“就为了这个?”他仍然背对着她,背脊上的线条像雕塑一般。
“嗯……”她回答地含糊。
他转过身,端着两杯咖啡走到她面前,她眨了眨眼睛,故作镇定地说:“你、你不冷吗……”
“还好。”他弯下身子,把杯子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动作缓慢。
梁见飞轻声道谢,视线专注地集中在漂浮着白色泡沫的咖啡上。
项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说:“你觉得不安吗?”
“没有。”她捧起杯子,断然否认。
“那为什么从进门开始你的眼神就好像游移不定?”他假装疑惑地问。
梁见飞撇了撇嘴,说:“难道你要我一直盯着你的胸部看吗,还是你隆过胸了?”
项峰毫不在意地耸肩,丝毫没有扭捏或尴尬的意思,无辜道:“我刚才在洗澡,是你叫嚷着要我快开门的。”
“……”
他微笑地想,这也是一个“可怕的巧合”吧。
梁见飞眯起眼睛,终于以一种怀疑的眼神盯着他。于是他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喝咖啡。
“还有,”她又说,“我想顺便看看你稿子写得怎么样了。”
“顺便?”
“不可以吗?”
他今天的表情一直显得很柔和:“按照我的理解是——恰恰相反——你是来催稿的,顺便把文件给我。”
她摸了摸鼻子:“好吧,算你猜中了。”
他很想说:我可不是用猜的,而是凭着两年来对你的了解。
可他一句话也没说,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转身拾起沙发上的T恤衫,张开手臂套起来,这件黑色T恤还是他大学时买的,现在已经显得有点破旧,可是穿惯了之后,就不舍得丢。
“喂……”她叫住他。
“?”
“你该不会是……”
“什么?”他套T恤衫的动作定格着,手臂悬在空中,上身仍几乎赤裸着。
“……没什么。”她移开视线,脸颊两边有淡淡的红晕,不知道是不是空调温度太高的关系。
他终于套上了衣服,好像从这一刻起,他又变回了那个不苟言笑的侦探小说家。
“后面的稿子写好了吗?”她问。
“还没有。”
“写到哪里了?”
“我想还没达到你想要的字数。”
她皱了皱眉,有点失望,但又接着说:“我觉得……你好像有点改变。”
“?”
“我是说作品。”
“那么你觉得这样的改变好吗?”
她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
他在单人沙发位上坐下:“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认为这个改变好?”
“因为……我可以肯定这次凶手不是女人。”
项峰翻了个白眼,随即叹气道:“原来我的责任编辑每次最在乎的是凶手是不是女人?”
她没有附和他,也没有反驳他,只是抿着嘴笑,样子很讨打。
“不过,”他说,“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要轻易断定谁是凶手、谁不是。”
“你不会为了让我失望而特地把凶手改成女人吧?”她瞪他。
“那我干脆写个全都是女人的凶杀案算了。”他也不着痕迹地瞪她。
梁见飞沉默了一会儿,才用认真的口吻说:“不管怎么说,一旦完成就发给我。”
他看着她,眼神敏锐:“你喜欢这个故事?”
“没有。”她照例否认。
他没再追问下去,可是心里竟有些得意。
项峰在约稿函上签了字,还给梁见飞,他猜想她多半该告辞了,想了想,装作毫不在意地问:
“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哪件?”她不解地抬头。
“……你之前的那个男人。”他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话。
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镇定地回答:“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或者很识相地闭口不谈。”
“恐怕我没那么健忘而且也没你说的那么识相。”
她噘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三十岁的女人,反而像是十七八岁的高中生:“你要是能够当我没说过,我会很感激。”
这句话听上去又有点讨饶的成分。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他的回答总是不留情面。
她皱起眉头,挣扎了半天,终于丢出一句:“我知道我不应该有任何愚蠢的念头。”
“那么事实上呢?”他紧追不舍。
“事实是……”她顿了顿,“我觉得我可以处理好这段关系。”
他盯着她的眼睛,意识到她是在逞强。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那么做了……这就是女人为什么常常爱上坏男人的原因。
也许所谓的“不可以”就像一道咒语,引诱着人们把手伸向潘多拉魔盒。
“我真想一巴掌把你打醒。”说完,他真的抡起手往她脸颊上挥去,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下不了手的。
他的手背不轻不重地在她脸上撞了一下,然后他拿起马克杯,继续喝咖啡。
他以为梁见飞会叫嚷着“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之类的,然后背上包走人,不过会那样叫嚷就说明她还有救,他无法看着她又踏上一条错误的路——即使只是萌生那种念头也不可以——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都要阻止她。
可是该怎么让她明白呢?她是一个……这么倔强的人,甚至曾经有一阵子她盲目地跟他对着干,好像任何能够引起他反感的事她都要进行到底。有时候他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在他们“势不两立”的过程中,竟做了很多幼稚的事,根本不像是两个年过三十的人该做的事。
他收回思绪,抬起头看着她,忽然怔住了。
梁见飞捂着脸,以一种饱含痛苦的口吻说:“我,我要走了……”
有那么几秒钟,项峰以为她又在捉弄自己,她也经常会玩这种把戏不是吗,露出一副被欺负了表情,然后当他心生愧疚之后,又笑嘻嘻地、毫不留情地揶揄他。
可是这一次,侦探小说家的直觉告诉他,她并没有在耍他,至少她红了的眼眶不像是假的。
他站起身,笨拙地看着她背上背包,一手捂着刚才被他手背撞到的那半边脸颊,开门走出去,难得的是,她竟还在关门的一霎那,不忘对他说:
“再见……”
“在本周节目的一开始,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徐彦鹏今天穿着黑色衬衫和西裤,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让他的脸看上去显得更扁平,可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这样一身随时可以去参加黑帮老大葬礼的行头外面,为什么要罩一件荧光绿的鸭绒背心?
他顿了顿,大概是想从左右两边收到询问的目光,但那目光却迟迟不来,他只得扯了扯嘴角,继续自得其乐地说:“那就是,在我小的时候,每周二下午都是电视台休息的时间,所以电台节目很受欢迎,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黄金档。”
他又顿了顿,但身旁的两位搭档只是挪了挪脚,没有一点要接话的意思。
“好吧,下面就开始本周的‘地球漫步指南’,今天我们的两位嘉宾主持人似乎有休战的迹象。”
这句话说完,项峰和梁见飞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算是一种回应。
“很好,”他满意地点头,“那么请项峰来说一下本周的地球见闻吧。”
项峰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稿子:“本周的见闻是关于‘巧合’,可怕的巧合。”
“法国的罗伯.盖伊阿和罗伯.加罗迪,是一对孪生兄弟。由于父母离异,兄弟两人从孩提时代起就分居于法兰西的南部与北部,成年后都不约而同矢至于医学。医学院毕业后,他们分别在昂鲁和尼姆的两家医疗机关就业。前不久,罗伯兄弟同时向法国的《大众健康》杂志投寄了题为《精神治疗之研究》一文。由于这两篇文章的内容、段落安排以及措词造句,甚至连标点都是惊人的一致,使得编辑部的工作人员满腹疑团: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剽窃者? 医生说,这纯属是一种天衣无缝的巧合。”
“你真的相信双胞胎有心灵感应?”彦鹏摇晃着脑袋问。
“为什么不?”项峰看着他。
“哦,我忘了,你好像有一本书就是关于双胞胎姐妹的。”
“不是好像,是的确。”他挑了挑眉。
“那么你做过这方面的研究吗?”
“有,可是我们常人无法用科学的角度去解释,我一直认为更大部分的原因是两人朝夕相处,所以习惯和思维相近是很平常的。”
“就算是毫不相干的男女,只要天天在一起也会产生这种巧合?”
项峰的视线越过徐彦鹏,落在梁见飞身上:“也许……”
“见飞呢,”彦鹏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转头问,“你对这类事情是怎么看的?”
“……噢,”梁见飞一手撑着下巴,眼神惊恐得就像是忽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我想……这个故事是要告诉我们……”
“?”
她张着嘴,憋了半天,说:“……双胞胎最好不要向同一个杂志社投稿。”
“……”
项峰低下头……一边翻着稿纸一边想:她昨天是怎么了?因为他用手背“扇”了她一个巴掌吗?但那应该并不疼,或者说根本不至于让她红了眼睛……还是,他提起了那个男人,让她感到难过?
他皱了皱眉,这些问题对他来说,比如何塑造一个完美的凶杀案难得多!
“居住在美国阿拉巴马州的多里斯和谢拉姐妹俩都希望到对方家中拜访,给对方一个惊喜。于是她们告别家人,开着汽车从各自家中出发,沿第25号公路朝对方家中行驶,然而,就在路中间的某个路段,这对姐妹俩的车子突然碰到一起,姐妹俩同时丧命。”
“天呐,她们是有仇吧?”彦鹏惊诧。
“我想不是……”项峰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所以以后要去给别人惊喜一定要先打个电话,对方不在家的话也要问清楚他去干吗了,要是回答说开车出去了,千万得知道他走的是什么路线,然后——”彦鹏顿了顿,表情异常严肃,“记得绕道走!”
项峰忍不住笑出声:“没这么夸张,这只是巧合,尽管很可怕。”
“但这巧合让人丢了命呐!”
“是的,但如果命中注定的话,你绕道走也很有可能被油罐车撞,或是大石块从山上滚下来砸在车上,又或者拐弯的时候冲出悬崖……一切都有可能。”
“哇噢,”徐彦鹏沉痛地说,“地球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回火星去吧。”项峰难得在节目中开玩笑。
“见飞,”彦鹏用手肘顶了顶她,“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啊……没有……”但她明明就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关于刚才的故事你有什么高见?”
“高见?高见就是……”
“?”
“——不要跟你的兄弟姐妹住在同一条公路旁。”
“……”徐彦鹏看着她,第一次用一种恶狠狠的口吻说,“你可以回金星了。”
梁见飞眨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项峰觉得她今天很反常,可是他又忍不住地想:她这副错愕的表情,其实……也很可爱。
“2005年,华盛顿警察逮捕了两个女人,罪名是买凶杀人。 巧合的是,这两个女人的名字是一样的,并且他们都是要买凶杀死自己的男友,他们的男友都是22岁,最后她们都是在交易的时候被便衣警察抓获,而这个便衣警察正是他们要花钱雇的杀手,警察局也承认,这是一个恐怖的巧合。”
“天呐天呐天呐,现在的女孩们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徐彦鹏大叫一起,好像他就是被害者一般,“为什么要杀人呢?分手不就行了吗!”
“也许她们痛恨对方。”
“于是决定犯法?”
项峰抬头看了搭档一眼,讶然于他的这番义正词严,他一直以为他是那种鼓励青少年大胆尝试的人……
“人的思想为什么要如此狭隘!”彦鹏继续道,“女孩们,就算那个男人伤害了你,但也不至于让你们铤而走险去做触犯法律的事情啊。”
“也许——”项峰试图插话。
“不管他对你做了什么,你的选择有很多,就好比有人在你门口谩骂,如果你走出去跟他对骂,固然是出了一口气,可是这能够解决问题吗?”
“说不定——”
“你的做法会让别人觉得,对谩骂还击的方式就是谩骂,那么参与骂战的人永远都不懂得自省。也就是说,从某种程度上看,你也成了和对方一样的人——那是你的初衷吗,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项峰眨了眨眼睛,“你确定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关于两个女孩买凶杀人的故事?”
“没什么,”彦鹏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女孩们都能走一条比较正确的路,不要被封闭在狭隘的思想之上……”
说完,他抿着嘴,陷入沉思。
项峰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转头看着梁见飞,希望她能缓和一下气氛:“好吧,见飞,在回金星之前,你认为这件事给予地球什么启示?”
这一次,梁见飞不慌不忙地抬起头,说:“收音机前22岁的男孩们,你们要小心了。”
“对不起,”放下耳麦,彦鹏品拍了拍项峰的肩,“我刚才有点激动。”
“没关系,听众说不定喜欢真性情的主持人。”
彦鹏苦笑了一下,轻声说:“你知道吗,我妹妹也做过同样傻的事……”
项峰愕然。
“当然不是买凶杀人,可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幸好没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徐彦鹏一直给人风趣幽默的印象,很少有如此情绪低沉的时候,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想把这件事告诉什么人,也许他只是有感而发。项峰觉得,这时候最好让他一个人呆着,便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切向前看。”
然后,他起身离开。
梁见飞在自动贩售机旁的沙发上坐着,仍然一手捂着脸,项峰走过去,假装在买饮料:“要喝什么?我请客。”
“不用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模糊。
他买了一罐温热的咖啡,边开边走到她身旁坐下:“今天你好像……很沉默。”
“没什么……”
他想,她是决意不会说的,于是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觉得这一次的凶手不是女人?”
她捂着脸的手动了动:“嗯……我觉得她跟你写的其他女人不太一样。”
“什么意思?其他女人是怎样的?”
她拿开手掌,抿了抿嘴:“你不觉得自己笔下的女人都很有魔性吗?”
“魔性?”
“想要控制男人、金钱、地位,控制一切她触手可及的东西或者人。”
他笑起来:“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梁见飞瞪他,“我不否认有那样的女人存在,可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这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说:“那么你呢?”
“我?”她也看着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最后常常地舒了一口气,“我大概也曾经是你说的这种人吧……说不定人到了某些时刻,自然而然地就会变得这样,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安全感。”
“现在就有安全感了吗?”他抵着墙壁,慢慢品尝那罐子里对他来说太甜了的咖啡。
“也没有,”她坦率地摇头,“但是也不会想要去控制。”
“?”他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因为知道那没有用,”她的嘴角有一丝笑容,不知道是微笑还是苦笑,“互相包容和体谅才是解决人与人之间问题的最好的方式。”
他看着她,笑起来,是微笑——由衷的微笑。
“恭喜你终于懂得成长了。”他伸出手,想用握着咖啡罐的手指背去抚她的脸颊,可是忽又觉得那样显得太亲昵了,于是临时改用温热的咖啡罐去触碰她那已经被捂得有点发红的皮肤。
“喂!……”她一下子捂住脸,倒吸一口冷气,眼眶泛红。
“怎么了……”项峰瞪大眼睛,不知所措。
梁见飞脸色发白,低下头起身要走。
“喂!”他伸手拉住她,“从昨天起我就想问你,到底怎么了?”
她别过头去,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因为我昨天打了你?我是开玩笑的!”他感到一阵焦躁。
“不是……”她想甩开他的手。
“那是因为那个男人?”
“不是……”
项峰怒了,丢开咖啡罐一手抓着她的下巴,转过她的脸,说:“到底怎么了?”
“你放手……”梁见飞含糊不清地打他,但他的手指却捏得更紧。
最后,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我牙疼!我有蛀牙,你满意了吧!”
“……”
他还是跟彦鹏一起回火星去算了。
“为什么不看医生?”项峰一边开车,一边问身旁的女人。
“……没补过牙齿的人才会这么问。”她的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
他不知道该笑还是生气,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啊,不会是昨天的那杯咖啡吧……”
“咖啡怎么了?”她回头看他。
“我在你那杯里面放了糖,还有一点……甜果汁。”
“项峰!”她几乎是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他,好像他们真的不共戴天。
“我以为你喜欢吃那些……”他摸了摸鼻子。
“救命啊……”她哀号,“在你眼里我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吗?”
他抿了抿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是在报复我对不对?”她忽然说。
“?”
“报复我故意让老板在你的小馄饨里面放葱!”她理直气壮。
“……”
“一定是的!”
“……我真该在那杯咖啡里再多加几勺糖。”
项峰站在每次回家时都会经过的牙科诊所门前,在铁门外向里张望,他知道现在医院是关门了,可是没想到私立的诊所也一样。
“喂,上来吧,”梁见飞坐在车里对他说,“一定没人的。”
可是没想到她这句话刚说完,就有个医生模样的人出现在门里面,项峰拍了拍铁门,那人吓了一跳,然后慢慢走过来,问:“什么事?”
项峰这才看清楚,是个年长的女医生。他指了指身后的车子:“有人牙疼得厉害,可以帮忙看诊吗?”
女医生迟疑地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车上捂着脸的梁见飞,说:“进来吧。”
项峰是好不容易才把病人从车上捉下来送进诊室的,光是劝她打开车门就用了两分钟,最后他还是骗她说自己要上车,她才肯解开中控锁的。
“躺下吧。”女医生对于这一类倔强的牙科患者像是早就见惯不怪。
梁见飞扭捏地不肯上去,回头看了看堵在门口的项峰,才认命地走过去躺下来。
医生戴上口罩和白色的橡皮手套,打开灯照在她脸上,她立刻露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张嘴。”
她怯怯地张开嘴,两只银色的钳子立刻上来固定住,医生往她嘴里看了看,气定神闲地说:“你知道你牙齿上的洞有多大吗?”
“……”
“能塞下英女王皇冠上的宝石。”
梁见飞听了,整个五官都皱在一起。项峰别过脸去,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脸上的笑。
“今天先挖洞和挑神经,大概要来个三、四次。”医生下结论。
“能不能吃药……”她口齿不清地问。
医生当作没听见,开始在操作台上准备起来。
“滋滋”的声音一响起,梁见飞就像见了鬼一样的闭上眼睛,医生拿着银色的仪器往她嘴里伸去。
“啊!……”她尖叫起来。
那叫声很触目惊心,项峰不由地在口袋里握住了拳头。
“喂,”医生拍了拍她的脸,“我还没碰到你的牙齿。”
她停下尖叫,睁开一只眼看了看医生,有点尴尬。
“放松,现在不会疼的,等抽神经时再给你打麻药。”这个时候,医生又有点像哄小孩跟她回家的老巫婆。
梁见飞听到这句话,果然不那么紧张了。医生开始工作,项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抬手看看表,七点半了。肚子已经过了饥饿的顶点,他猜想她也是吧,说不定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原来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不禁苦笑,她不过是牙疼。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变得可以……牵动他的心了。
外面是冬夜的寒冷,屋内却很温暖,窗上因此布满了雾气,看不清窗外的世界。这一年终于即将结束,再过几天就是新的一年,他想起小时候总是对新年很期待,天真地以为,所有痛苦和不愉快的回忆都会被留在过去,一遍遍地想:就会变好了,就会好的!
可是生活并没有真的变好——当然也并没有一再变差,准确地说,生活是以它自己的规律在变化着,从不考虑人们内心的期盼。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早就习惯于静静地打开盒子,接受盒子里的东西,不论是苦是甜。
梁见飞又开始尖叫起来,这次像是真的疼,医生一边安慰一边问她哪里需要打麻药。
他忽然想,她也是这样的吗?接受盒子里所有的一切?
不……他知道,她比他更积极地看待人生,也许这就是他觉得她与众不同的地方。
“啊!疼……”
只不过——他幽默地想——在看牙医这件事上例外。
他站起身,走过去,伸出手掌贴在她微汗的额头上,以一种哄人的口吻说:
“好了,忍一忍,就快好了。”
米白色的墙上有各种斑驳的痕迹,可以看得出来是每天打扫但因为太陈旧而变得扫不干净,墙上的那只钟一直在走,却给人“不知道时间准不准”的印象,现在正是十点十分。角落里有一台叶片上积满了灰尘的立式空调,轰隆隆地工作着,店堂里的桌子和椅子像是新换过的,可是即便如此也不会使这家专卖馄饨的小店看上去焕然一新。项峰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白色搪瓷碗,碗口有一块缺角,于是他转了转,使缺角处换到自己的正对面。顺着这块缺角往前看,是梁见飞在狼吞虎咽。
“嗯……好吃……”她一边的牙齿刚刚补完,医生关照两小时内不能使用,所以她只能用另一边的牙齿咬合。
项峰忍不住说:“你要是穿得再破旧一点,就会有人怀疑我是人贩子。”
她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回答:“我有一天半没怎么吃东西了……不管冷的热的,碰到牙齿都疼……”
他无奈地摇头:“如果我不逼你去看医生,你打算忍到什么时候?”
她一边吞着馄饨,一边思考:“这个……我也不知道……”
项峰苦笑,有些人就是这样,在工作或为人处事上能够做到杀伐决断,可是一旦面对小小的病痛,就举着“精神胜利法”的旗帜,情愿折磨自己也不愿意去医院。
吃过饭,他表示要送她回家,她先是客气地推辞了一番,在发现确实很少有出租车经过这里之后,还是高兴地答应了。他扯了扯嘴角,她还真是……不做作。
也许是解决了牙疼这个隐患,又酒足饭饱,梁见飞一下子活跃起来,两人之间那种本能般的针锋相对也随之消失。
“其实,有时候想想,你样子虽然讨人厌,但是心肠还不坏。”她说。
“……谢谢。”他没好气地答道。
“如果你肯改一改脾气的话,说不定很受女人欢迎——就像项屿那样。”
“……”他敬谢不敏。
“你们两兄弟不太像,甚至有点截然相反。”
“嗯……不知道‘项悟’以后长大了是什么脾性。”他故意说。
“啊,你听子默说了……”
“这么‘响亮’的名字恐怕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梁见飞傻笑了两声,不知道是为了掩饰尴尬还是真的在笑,项峰常常觉得她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人,每当他试着用他那百转千回的智慧揣测她的时候,她的理由却往往是显而易见得简单。
然后,车厢内的气氛忽然安静下来,他专心地开车,她专心地看着窗外。有车要从旁边的车道强行挤到他们前面去,项峰稍稍踩了刹车,那人就上去了。
“畜生。”梁见飞忍不住骂。
项峰却只是微微一笑:“一些人仅仅是因为不合情理地超车就要被骂‘畜生’,可是另一些人做了禽兽不如的事却没有人来指责他们,这个世界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得对。”
他的嘴角还是带着笑容:“所以,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只不过,我一直不太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很多人都喜欢来超我的车。”
“因为你的车太显眼了。”她也笑。
项峰努了努嘴,不置可否。
两人又沉默着,直到梁见飞忽然问:“你的生活就只是写作吗?”
“差不多吧。”
“其实仔细想想,我的生活也只是工作而已。以前觉得这个世界很五彩斑斓,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可是渐渐地,这种想法消失了。”
“因为不肯尝试新的事物——在经历了一些失败之后。”他一针见血地说。
她像是很惊讶,看了看他,最后苦笑:“你知道吗,尽管我一度很讨厌你,但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聪明人,很聪明。”
“一度?”他却像是在一片黑暗中抓住了什么。
梁见飞叹气:“你非要你的死敌承认现在不恨你了吗?”
“死敌?”他抽空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我从来没把你当死敌。”
她像是对他的说辞很感兴趣,转过脸盯着他,问:“那你把我当什么?”
“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家伙。”他下结论。
“……我就知道,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尽管如此,她还是笑了。
他也笑了,这种感觉很奇妙,两个争锋相对的人忽然握手言和,过去的种种变成了玩笑,一种他们之间才有的、充满了默契的玩笑。
“喂,”她看着他,半认真半玩笑地问,“你以前的女朋友为什么跟你分手,是不是因为受不了你的脾气?”
“……”他看着前方高架路的指示牌,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办法给她想要的生活。”
“只是为了钱?”
“钱”这个词很直白,也很刺耳,他一直不愿在心中这样承认,可是现在由梁见飞说出来,他倒有一股能够坦然接受的心情。
“可以这么理解,钱当然是很大一部分原因,但是我想,更准确地说,我没有让她感到跟我在一起能有一个美好的将来,所以她离开我。”
她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半天,忽然说:“你是个宽容的家伙……她离开你,你却没有把她想成十恶不赦的人。”
他不知道该如何接着她的这句话往下说,其实他从不觉得自己宽容,但他一直认为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她别过头去,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就没办法做到你这样。”
“……”
“尽管我不恨他,可是每次回想起以前的事,还是会有一种……气愤的感觉。”
这是项峰第一次听梁见飞在清醒的情况下谈论她之前的这段婚姻,关于她的事,他从子默那里了解了大概,但是从当事人嘴里听到事实,好像又是另一回事。
“因为他背叛你吗?”当他作为旁观者时,也像她刚才一样直白。
“大概吧,女人总是无法原谅背叛——最不能原谅背叛。”
“这应该说是人类的共性,而不仅仅是女人的专利。”他笑着说道。
“你不是就原谅了背叛吗?”
“我没有原谅。”他坦然。
“……”
“但我可以理解。仅此而已。”
梁见飞又是一阵沉默,就在项峰转过头看向她的时候,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也对,其实还是我比较小气。不过要是我一开始就能理解的话该多好……”
“?”
“这样我就不会跟他结婚了。”
直到这一刻,项峰才欣慰地想,她其实是试着要把过去放下的。
车子驶到梁见飞家楼下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两个曾经势不两立的人经历了这样的一个夜晚之后,彼此之间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刚撕破脸的人又要他们亲热地跟对方嘘寒问暖,都有一点不知所措。
“不管怎么说,”梁见飞咬着嘴唇,尽管有点扭捏,却还是大方地对他说,“谢谢你。”
项峰笑了笑,揶揄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最后被忍住了:“不客气。”
她也报以微笑,挥挥手,跳下车。
看着她消失在大厦里的背影,项峰不禁想:今晚,会不会是一个重要转折点?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这一天,太阳一早就被云层遮住了,项峰睡到下午三点才醒来,昨晚他又通宵写稿,反复修改了很多遍,才终于完成。傍晚五点的时候,他带着早就买好的礼物出发去项屿和子默的家,过去很多年的这一天,他都是跟他们一起度过,今年也不例外。
“名字还是没想好吗?”兄弟两人在厨房忙着往大锅汤里丢丸子的时候,项峰忍不住问。
“啊?……嗯,”项屿点头,“我想干脆等小孩生出来再决定。”
这样也好,项峰在心里想,可是自己又为什么这么关心孩子的姓名呢?那是弟弟的孩子,他会决定的。
子默往餐桌上摆餐具的时候,项峰问:“还有人要来吗?”
因为她摆了五副餐具。
“嗯,”子默点头,“世纷他们要来。”
项峰点头,袁世纷就是他那部关于双胞胎姐妹的侦探小说的人物原型,他不着痕迹地观察子默的表情,当她说“世纷”这两个字的时候,那么平常,毫无波澜。看起来,释怀才是抚慰伤痛的一剂最有效的良药。
跨年晚餐的主菜仍是亘古不变的大杂烩汤,只不过今年因为增加了两个人所以锅子变大了,另外又添了几道冷盆。袁世纷带来了红酒和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友,她趁项峰一个人在厨房搅拌色拉的时候溜进来说:
“其实袁祖耘很紧张。”
“?”
“他是你的书迷,自从一个礼拜之前知道要来这里吃饭,他每晚睡觉之前都会对着镜子练习怎么跟你打招呼。你要对他好一点。”
项峰错愕地回想起刚进门时,那个男人表情僵硬地跟他点点头——这就是练习了一个礼拜的成果吗?他不禁苦笑。
吃饭的时候,他尽量对这位“书迷男友”报以亲切的微笑,对方在经过几次惴惴不安的搭讪成功之后,终于露出宽慰而羞涩的笑容——由此他断定,袁世纷没有撒谎。
电视里正在播出全世界各地的人们是如何度过一年的最后一天,他想,多半也是跟他们一样,一群人围坐在餐桌前,有说有笑吧。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她正在做什么,她是如何度过这个夜晚,她会不会也像此时此刻的他一样,挤在一堆相爱的人当中,尽管很高兴却也不禁感到无奈呢?
趁着去厨房拿色拉酱的时候,项峰悄悄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喂?”没响几下,电话就被接了起来,有些欢笑声,不过梁见飞的声音却很清晰。
“是我。”他们之间仿佛永远不会互报家门。
“嗯,干吗?”她以一种熟悉的口吻说,仿佛他们是多年的老友。
“在吃饭吗?”
“对。”
“跟朋友?”
“是啊是啊,你听多热闹。”
果然是很嘈杂,不过……项峰探头去客厅张望了一下,没好气地说:“好吧,我可以确定你正在看某某电视台的某某节目。”
“啊,被你拆穿了。”她却一点也没有沮丧的情绪。
“你……一个人在家?”
“嗯。”
“在吃什么?”
“方便面。”
“……”
“喂,别把我想得那么凄惨,我今天多加了两个荷包蛋和一包无锡酱排骨呢,超级丰盛。”
“……”项峰心里却越发不好受起来,“早知道就叫你一起来了。”
“去哪里?”
“项屿家。袁世纷也在。”
“啊,是吗!”
“嗯……”
“不过还是算了。”
“?”
“你不觉得两个在电台节目里势不两立的人同时出现会让气氛变得很尴尬吗?”
“……”对于这一题,他不想回答。
“好了,我要继续吃这顿丰盛的晚餐了,你们玩得开心。”
“你的门牌号?”
“啊?”
“就是几楼、几室。”
她迟疑地报出来,语气充满了疑惑。
“醒了,吃你的酱排骨去吧。”他最后说。
挂上电话,回到餐桌旁,电视机里还在放着那档充满了欢声笑语的节目,可是项峰却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喂!”项屿的脸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往后退了退,还没回过神来。
“色拉酱呢?!”
项峰眨眨眼睛,尴尬地笑着再次起身。
几乎是在晚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匆匆告辞,项屿和子默的表情很相似,都是一脸不解,袁世纷的那位“书迷男友”则很无奈。他穿上鞋,露出抱歉的微笑:
“不好意思,刚才有编辑打电话来催稿,今晚一定要交,所以我得走了。”
这是一个很普通也很烂的借口,但此时此刻他不想再费心去想更令人信服的借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驱使着他。就仿佛是他笔下的那些人物,被卷进风暴中,却无能为力。
他知道要喝酒,所以没有开车来,出租车几乎都载满了客人,他在寒冷的冬夜街头等了半小时才上了车。梁见飞的家离这里并不太远,二十分钟就能到,可是这段路程走了仿佛有一天那么久,下车的时候,他开始怀疑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是啊,他想做什么呢?
当她开门的时候,难道他只是站在门口,说“我觉得你很可怜,我是来陪你过元旦的”?
她会不会觉得他是一个疯子?
路边还有人在经营“麻辣烫”的摊位,生意竟很好,他想了想,走过去排起队来。
当项峰再一次出现在梁见飞家楼下的时候,手上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他按下电梯按钮,心里竟然出奇得平静。电梯发出“叮”的一声,他走出去,很快找到了她说的门牌号码。
门口的电铃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可是当中却有一圈是干净的,他猜想也许是有人不久前才按过。他在门口站了一分钟,终于伸手按下白色的按钮。
“叮咚”声从门内传来,过了一会儿,是一阵脚步声。
梁见飞打开门看到他的一霎那,只能用“震惊”这个词来形容。他一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手把还冒着雾气的袋子举到她面前:“他们知道你一个人在家以后,非要我给你送碗汤来。”
说完,他脸上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
“……”她仍错愕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外面很冷。”他提醒道。
“我知道,”她看着他,懦懦地说,“可是……”
也许是让他站在门口真的不妥,她移开脚步,请他进来,只不过脸上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项峰走进去,这是他第一次拜访她的家,尽管她已经来过他家很多次了。面对玄关的是一道墙,好像很符合某种风水学上的说法,左边是厨房,他随意地望了一眼,看上去很干净,大概是她很少用的关系,转过身,右边是客厅,被鹅黄色的灯光笼罩着,显得很温暖,可是他的目光忽然停住了——
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也同样看着他。
霎那间,他就明白了他是谁。
整个房间安静得可怕,要是电视机还开着的话,也许会充满了欢声笑语。可是项峰心想,幸好没有开,不然会让他觉得很讽刺。
“拿着。”
他把手上的袋子递到她面前,她悻悻地接过来,不敢看他。
他低声说:“我想我还是早点回去吧。”
说完,他又看了那男人一眼,转身往外走。
“喂……”梁见飞叫他。
他低下头,看到她正扯着他的袖口,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冰冷。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挣了一下,就快步离开了。
他怕自己要是多留一秒,就会抑制不住心中滔天的怒火!
【这个星球上有千千万万件并非发生在同卵双胞胎身上,却巧合得更加离谱的事,人们对之一一归类,令人称奇。也许这才是巧合的本质:不断在地球上寻找与自己相同、相似的人或事件,以此确信自己生存的必要性,又或者,是要寻找 “另一个自己”。
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呢?当你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你会不会想这个座位曾有谁坐过,也许那是陌生人,可是你们会在两天之后相遇,你们会成为朋友或是敌人,你们有可能相爱、结婚、生子,你们也可能吵架、外遇、相互厌恶,你们很可能选择默默忍受或是愤而离婚,于是最后的最后,你们又变成了两个陌生人……
其实,男人与女人的相遇,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巧合。
Beta】
【番外】
屋顶上的流浪者(上)作者:项峰
1
阮仕文怎么也想不到,事隔三年,当他再一次来到思源家的时候,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副情景:
白色的西班牙式别墅门口停满了车,警车、救护车,还有一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车子。门口站着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也许因为天气冷的关系,鼻子冻得通红。从外面望进去,有些跟他一样穿着制服的人在走来走去,看不清楚在干什么。尽管不是休息日,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也不在少数,都是中年妇女居多,她们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惋惜还是高兴,也或者根本不是,只是当作一种现场直播的电视节目来看。
他的心陡然一沉,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慌忙间,他也不管是不是符合社区的规定,就把车子随便地往空地上一停,下了车,快步向别墅的门口走去。
那个“站岗”的警察拦住了他,他告诉对方自己是这家主人的亲戚,对方还是不肯放,直到院子里的某人大声地叫他“阮先生”,他抬头一看,是老陈,她在思源家做了七、八年钟点工,也算是跟他熟悉的。
“他是我们先生的堂弟。”老陈对警察说。她跟三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只是胖了,说话的时候还是带着浓重的苏州口音,但此时听上去,又带几分哭腔。
“怎么了?”仕文其实并不在意能不能进去,而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先生……先生……”老陈颤抖地说,“死了。”
“什么?!”他大惊失色,张着嘴,脑中一片空白。
“他倒在书房里,都是血……”说到这里,老陈再也抑制不住地“哇”地一声哭出来。
仕文怔怔地站在门口,站岗的警察现在似乎已经打算放他进去了,但是他觉得自己一步也迈不开。可他强迫自己,移动脚步走了进去。
院子里种着一些牵牛花,跟三年前几乎是一样的,但是原本空着的地方现在竖着许多低矮的灌木丛。一楼的大门如今是敞开的,一眼望去,他几乎觉得这不是思源的家,而是别的什么人的!
一个矮小的男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也许跟思源差不多年纪,没有穿制服,但仕文直觉地认为他是警察。
“这位是?”男人说话的声音很细腻,而且异乎寻常地客气。
“是阮先生的弟弟。”老陈仍旧带着哭腔说。
“你好,我是负责现场调查的警官,我姓黄。”
仕文看着他,心想:果然……
“你们是亲兄弟?”
他摇头:“我是他的堂弟。”
不等黄警官继续问,他就迫不及待地说:“出了什么事?阮思源……”
他怎么也说不出个“死”字来,好像只要这个字说出来,思源就真的死了。
黄警官正想说什么,有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下来了,那担架用白布蒙着,什么也看不到,但仕文直觉白布下面的是思源,于是怔怔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果说他刚才还寄希望于老陈搞错了,那么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心底一片彻骨的凉意。
“叫他们把车子开进来,”黄警官说,“屁股对着里面,不要让外面的人看到。”
仕文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明白他说的“屁股”是“车屁股”,而不是思源的……
黄警官转过来问:“阮思源的父母呢?”
“……都已经过世了。”
“哦……”警官沉吟片刻,“那请你先去客厅等一下好吗,你大嫂也在那里……还有其他人。等下有些事要跟你们调查,必要的话要制作笔录。”
仕文点点头。等黄警官走开,老陈推了推他,说:“我带你去,阮先生。”
他再一次移动脚步,刚才那个蒙着白布的担架的样子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有点后悔,应该去看看思源的样子。可要是这担架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也许又不会真的伸手去掀。
阮思源家的布置是完全西式的,简约又不失庄重,跟主人的性格很相似。仕文跟着老陈向会客厅走去,这才想起了那个他应该称为“大嫂”的女人——钟晴。
阮仕文与钟晴结识还是大学里的事,但两人一直不熟,几乎没说过几句话,他只知道她是他同一个系的师妹,后来跟他参加了同一个社团,是什么社团他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学跳交谊舞之类的吧,反正大学的时候无聊的人很多,这个社团人数颇为庞大。
阮仕文第一次对钟晴有印象,是因为他大学时的一个朋友,叫祁炎彬。那年办新生联谊会的时候,祁炎彬对他说:“你看,那个女孩。”
他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的就是钟晴。她穿着白色的连身裙,黑色的头发在脑袋后面扎了一个马尾,眼神干净而纯粹,一步步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我要请她跳舞,你猜她会答应吗?”祁炎彬说。
“有可能。”仕文报以鼓励的微笑。
于是祁炎彬就去了,她真的同意了,然后他们成了一对。
在仕文的印象里,钟晴是个看上去很完美的女人,她个子高挑、身材运城,不过阮思源也很高大,所以两人站在一起高度刚刚好。她皮肤很白,脸上的五官很精致,她有一双大眼睛,眼角的轮廓很深,有点像混血儿。至于漂不漂亮,只能说见仁见智了,反正他一直觉得大学里比她漂亮的女生多得是,她顶多算是清秀罢了。但让他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说话的时候她常常会微笑地看着你,眼里是聪慧的光芒。她其实比仕文还小了一、二岁,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她在见识或谈吐方面比自己逊色,甚至于,她能够和比她大了七、八岁的思源很好地交流。她自己经营着一个工作室,据说收入不错,在业界也颇受好评。待人接物方面,她一直表现得很亲切,尤其是家里的亲戚都对她评价颇高,爷爷在世的时候也很满意这个孙媳妇。
可是,每一次接触到那双带着微笑的眼睛时,仕文心里都不禁产生一种疑惑:这个女人真的如看上去那么完美吗?
他踏进会客厅,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有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明明已经三十出头了,受到惊吓时表情却还像是十八岁的少女,可是又比少女多了一份坚定。就好像此时此刻,在偌大的会客厅里,她坐在沙发上,背脊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眼神凝滞,微微皱着眉头,也许想着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她就是这样的表情,任何男人看了都会想要上去安慰她。
仕文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女人跟十几年前他初次在学校里见到的已经大不一样了。
钟晴大约是注意到了他,连忙起身,重重地点了点头。他这才发现,她那张毫无修饰的脸上挂着些许泪痕。是啊,丈夫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多半都要哭的吧……
“昨天刚回来的?”她的气息很微弱,却还不忘先对客人嘘寒问暖。
“嗯。”他点头,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看着那张脸,又问不出口。
“他本来还很期待今天你能来,没想到……”她忽然哽咽地说不下去了,转过头,捂着嘴,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痛哭失声。
她口中的“他”,就是思源吧……
仕文迟疑了几秒,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表示安慰,然后他安静地坐到会客厅另一侧的沙发上。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不想尴尬地站在那里看她哭。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会客厅里还有几个陌生人,也像他一样,满脸不安。他想起刚才黄警官那句“还有其他人”,当时他只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现在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疑惑:这些是什么人?他们跟思源又是什么关系?
坐在沙发另一端的,是一个看上去比思源年纪稍长的中年男人,头顶已经有脱发的迹象,穿着黑色的西装套装,戴着中规中矩的眼镜,一副标准上班族的样子。他接触到仕文的目光,立即客气地点点头,对他露出善意的微笑,可是那种笑又像是刻意控制的,连嘴角咧开的角度都精确计算过的笑。
坐在中年男人斜对面黑色单人椅上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他穿着棉布衬衫、休闲西装和牛仔裤,却给人一种精致的感觉。他长得很英俊,仕文不禁觉得,他正是他们读书时最流行的那种带着深沉忧郁气质的公子哥。他偶尔几次接触到仕文暗自打量的目光,都很快地把头扭过去,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
会客厅的窗前站着一个女孩,看上去很年轻,可能连二十岁都没到。她双手插袋,眉头紧紧地锁着,看到仕文在看他,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别过头去看着窗外。不过只是这一眼,仕文就发现她眼眶是红的。而且……她和钟晴的位置恰恰是整个会客厅的两个最远的角落。
老陈则焦躁地在钟晴身旁踱来踱去,时不时低声询问她什么,但每一次钟晴都轻轻摇头,一言不发。
沉默地坐了十分钟,仕文终于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思源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事件,如果只是突发疾病的话,警察是绝不会来的。但钟晴却一直捂着嘴,什么也不说——像是说不出话了。
一旁的老陈呐呐地开口:“今天下午,我来了以后起初以为家里没人,就在楼下打扫。后来太太回来了,太太说先生不可能出去的,所以就上楼看看,结果……结果看到先生倒在书房里……”
“倒在书房里?”
“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头上面都是血……太吓人了。”
钟晴听到这里,轻哼了一声,仕文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或许是老陈刚才的话让她又勾起了痛苦的回忆。毕竟,那个人是她丈夫,而对于老陈来说,不过是一具可怕的尸体罢了。
仕文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也没有打算过去安慰她。他兀自陷入了沉思里面,因为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矮小的黄警官来叫他们,说是一起去警察局做笔录。
走出别墅的时候,他抬头看着天,夕阳出现,天空是暗红色的,仿佛是不祥的预兆。有那么一瞬间,他脑中除了思源微笑的样子,再也没有别的。
2
墙上的钟显示现在已经八点了,阮仕文在警局办公室外面的走廊里枯坐了两个小时,跟他在一起的还有钟晴、老陈以及下午他在会客室里见到的那些陌生人。中年男人似乎跟钟晴很熟悉,总是一边表达沉痛的慰问之情,一边殷勤地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钟晴始终摇头,神色落寞。
他们被轮流召进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八点过十分的时候,仕文终于被带了进去,里面有两张办公桌,靠窗的那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男人,就是下午的那位黄警官,他看到他进来,客气地点点头,既没有笑,也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你好,请坐。”警官示意他在桌子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他照办了,那是一张黑色的皮椅子,他坐上去的一瞬间,甚至能感受到前一个人的体温。椅子是可以旋转的,他不太喜欢,好像总觉得自己没重心一样。他知道问话的时间不会短,于是把一条腿交叠到另一条腿上,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
“姓名?”警官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阮仕文。”
“年龄?”
“三十三。”
“跟阮思源是?”
“他是我堂兄。”下午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黄警官低头在纸上记着什么:“是‘士兵’的‘士’吗?”
“‘仕途’的‘仕’。”他纠正。
“‘文章’的‘文’?”
他点头。
黄警官看着自己在笔录上写下的名字,忽然想说什么,可是还是忍住了。
“那么,你今天下午本来约好去见阮思源?”
“是。”
“几点?”
“只是约了下午,没约具体时间,本来甚至想今天下午就算了。”
黄警官点点头:“我们在答录机里听到你的留言,说今天下午可能不来了。那为什么最后又来了?”
“因为突然想起有样东西不得不今天给他。”
“什么东西?”
“我妈做的烧鸭,不拿来就要坏了。”
黄警官似乎有点诧异,不知道是因为他把烧鸭当礼物,还是因为他妈妈竟会自己做烧鸭。
“你平时一直跟阮思源来往吗?”
“我出国之前,是的。”
“你出国了?”黄警官抬头看了他一眼。
仕文点头:“三年前,移民去加拿大。昨天刚回来。”
“回来休假?”
“嗯。”
“你是做什么的?”
“自由职业者。”
“那是什么?”警官扯了扯嘴角,好像对于这些没有确定答案的问题都要刨根问底。
“作家。”他只得说。
“啊!”黄警官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刚才就想问,你是那个‘阮仕文’吗?”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
黄警官睁大眼睛,讶异地说:“原来你和阮思源是堂兄弟,两人都是很出名的作家呀!你是写侦探小说的,他写社会现实。”
“……”仕文有点麻木地想,就算他对自己表现出极其狂热的崇拜之情,他现下也没心情敷衍,哪怕一句。
“你今天本来去找阮思源是打算?”
“三年没见了,回来当然见个面。”
“你们关系很好?”
“嗯。爷爷家里,我们这一代,就我和他两个孩子。”
“啊……”黄警官点点头,像是可以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
“你几点到他家的?”警官又问。
仕文抬手看了看表:“四点半吧。”
“那么之前你在做什么?”
“我今天凌晨的飞机才到上海,回家就立刻睡觉了,睡到下午起来。”
“那你跟你堂兄关系还挺好的,回来第一个去看他。”
他沉默着,不想多说一句,思源的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一个昨天还跟他通过电话的人,今天就……不在了。
他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可惜啊,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黄警官好像是随口一说,但这番话听在仕文耳里,却觉得格外残忍。
大概是看到他脸色的变化,警官连忙说:“哦,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
“你对于你这位堂兄的太太了解吗?”
他抬起头,说:“是我介绍给他的。”
“啊?”
“钟晴是我介绍给阮思源的。”
黄警官看着他:“那么就是很熟悉喽?”
仕文却摇头:“我跟她不熟,她是我一个同学的朋友。”
“你是特意给他们牵的线?”
他看着窗外,调整了一下坐姿,说:“也不是……几年前,钟晴办作品会,我同学给了我两张票,我带思源一起去,然后他们就认识了。”
“可以冒昧问一下你同学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哦……”黄警官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眼神很空洞,像是纯粹因为程序上的形式才多问一句,“钟晴是做什么的来着?图案设计?”
“就是设计各种花纹,可以印在布料之类的上面。”
“那样也可以搞作品会?”大概这对于警官来说很难理解。
他点头:“她在业界很有名。”
“那么,”警官露出一副饶有兴味的表情,好像接下来这一句才是他最终想问的,“他们夫妻之间感情怎么样?”
他摇头道:“我不清楚。三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已经出国了。”
“他们结婚三年了,为什么不要孩子?”
他还是摇头。
“你这位堂兄从不跟你谈论他自己的婚姻生活?他太太可是你介绍的啊。”
“我们……”他顿了顿,“我出国之后,一直很少联络。”
“哦……”黄警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最后决定不再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大家似乎都对她评价很高,你们的亲戚呢?亲戚里面是不是也都很看好他们两个?”
他点头。
黄警官仍然盯着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眼神异常敏锐:“那么你呢,你也认为她是个很不错的人吗,也像其他人一样很看好他们两个?”
房间里忽然变得安静,阮仕文沉默了一会儿,以一种严肃的口吻说:
“事实上,恰恰相反。”
3
“哦?”黄警官那一直客气的、不动声色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的表情,仿佛终于找到了跟他有同样想法的人。
“思源说要跟她结婚的时候,我当即提出了反对。甚至于后来有过几次激烈的争吵,双方都说了一些狠话。”
“狠话?”
他难过地皱了皱眉头:“就是绝交之类的话,我甚至还对他说,跟她结婚没有好下场……他很生气。”
“那当然,人家要结婚的时候你泼一盆冷水,谁都要生气的。”
他苦笑了一下,大概也觉得自己当初的行为有点不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三年都没怎么联系的原因。”
“那为什么一回来第一个就是去见他?”
“因为……”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泛白的指关节,“一个月之前他打电话给我。”
“打电话给你?说什么?”
“跟我道歉,还说……当初应该听我的劝告。”
“啊……”警官讶然地点点头,“他有没有说原因?”
“……没有,所以我回来后,就想来见他。”
“那么,你为什么劝堂兄不要跟她结婚,你不太喜欢她?”
“……可能吧。”
“为什么?我觉得她看上去很完美,”警官直言不讳地说,“我今天下午在你堂兄家第一次看到这位太太的时候,就有这种强烈的感觉。不过,这种完美也让人感到疑惑……”
仕文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太喜欢她?”
他抬起头,不答反问:“那你又为什么对她提出质疑?”
警官像是第一次遇到提出反问的人,先是愣了愣,然后笑起来:“是因为警察的直觉。”
“那么,”仕文也不自觉地苦笑,“我是因为侦探小说作者的直觉。”
黄警官点点头:“可是光凭直觉就大力反对堂兄的婚姻,你这个弟弟,是不是也管得太多了?”
他收敛起笑容,垂下眼睛,想了想才决定和盘托出:
“其实,钟晴曾经结过一次婚。”
“嗯,她现存的档案和户籍记录我都看过了。”
“她丈夫是我的大学同学,关系还不错,叫祁炎彬。”
黄警官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在大学里恋爱,是公认的金童玉女,毕业之后没多久就结婚了,我们一直认为他们应该过得很幸福。”
“可事实上呢?”
“……事实上,”仕文抬起头,“钟晴过得很不幸。祁炎彬结婚后有家庭暴力倾向,也许因为事业上的失败,这种倾向越来越严重。据说钟晴被打过很多次,有一次甚至报案了,但因为没有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警察也管不了。她要离婚,祁炎彬不同意,他是个……怎么说呢,有点固执的人,一旦认准了,就不会放手。”
黄惊讶地看了看他:“那么你应该对她同情才对吧,那样的生活简直是地狱。”
“或许吧……”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可是有一天,祁炎彬喝醉酒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滚下台阶,摔死了。”
“啊……”
“钟晴就此解脱了,”仕文说这话时,却是以一种沉重的口吻,“可是,我们同学之间开始流传一种可怕的谣言……”
“?”
“是她把祁炎彬推下去的——因为她想不出其他能够摆脱他的办法。”
“啊……两任丈夫都是死于非命啊……”黄警官若有所思道,“但是,这只是谣言,并不可信。”
阮仕文抬起头,眼神里有一抹忧色:“你说的没错。可是当你知道了这些,再看看她,难道不会有一种想法吗?是什么,能够让一个经历了这些不幸的女人,还能保持一种……近乎于天真的、纯真的表情?”
黄警官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所以,你怀疑她是装出来的?”
他点头。
房间里的气氛凝结着,两个男人都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可是却又找不出答案。
“警官,思源这件事……是凶杀案吗?”
“……根据目前的情况看,是的。”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样的回答,仕文还是免不了一阵反胃,他靠在椅背上,低声说:“天呐……”
“我想经过你可能已经听别人说过了,下午钟点工去阮家打扫,本来以为家里没人——她因为已经做了很多年,所以有钥匙——但是过了一会儿女主人回来了,两人上楼去找男主人,就发现人躺在书房里,后脑勺被砸烂了。”
“被……被什么……”他感到呼吸困难。
“应该是钝器,还没确认凶器。”也许因为仕文是侦探小说作家,所以黄警官说得很直接,像是把他当作书里的那些侦探。
黄警官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把几页纸推到他面前:“你看看笔录有问题吗,没问题的话签个字,然后先回去吧。”
仕文点点头,草草地扫了几眼,签好字站起身。
“对了阮先生,你要呆多久?”
他摇摇头:“多久都可以。”
“也是啊,发生了这样的事……”黄警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如果想起什么,或者有任何线索,就请你立刻打电话给我。”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接过名片,打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
这天晚上,阮仕文先是给远在加拿大的父母打了个电话,两位老人惊呆了,妈妈甚至一听到消息就哭起来,大家仿佛都无法相信。他不得不竭力安慰父母,接着又嘱咐了几句,才挂上电话。
他一夜无眠,脑海里反复出现阮思源的影子。
他们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堂兄弟,思源的父母在他读高中的时候就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所以有好几年,思源是在仕文家里度过的,一直到他大学毕业。仕文的父母也对他视如己出。
小时候,他们总是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爬上爷爷家的屋顶。那屋顶是尖尖的、覆盖着一片一片的砖瓦。他们喜欢站在屋顶上假装自己是船员,他站“船头”,思源站“船尾”,他们自诩是流浪的孩子,在“狂风暴雨”中前行。大一些的时候,思源大约觉得这“游戏”很幼稚,所以每次只是坐在砖瓦上看着他,脸上带着兄长的微笑。再后来,他自己也厌倦了这一成不变的屋顶,很少上来。直到大伯和伯母去世的时候,大家怎么也找不到思源,是仕文灵机一动,在屋顶上找到他。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阮思源,把头埋在双臂之中,显得那么脆弱,不再是他眼中最勇敢的大哥。他走过去,像小大人一样拍拍思源的肩膀,默默陪着他直到夕阳完全消失。
那天晚上思源说,从今以后他是一个真正的流浪者,屋顶上的流浪者。
在心底里,仕文一直觉得思源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着一个很重要的角色,甚至于,他开始写作也是因为思源的鼓励。
可是,这个人对他来说如此重要的人,竟然死了……就在今天。
他起身,走到窗前,点起一支烟,抽着抽着,就流下泪来。
4
第二天一早,仕文先是开车去了思源住的别墅,但别墅作为案发现场被封锁了,周围依旧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像是叮着蛋糕的苍蝇。
别墅的占地面积不大,一共三层,外观很时髦,是思源在结婚前刚买的。房子座落在城郊结合部,整个小区都是这样独栋独院的别墅,仕文猜想平时一定是很冷清的,发生了这件事才一下子热闹起来。他在四周转了几圈,却没办法进去。他站在外面,看着那幢屋子,想象着思源在里面的样子,他不敢想他是怎么被杀害的,那让他觉得很难受,就像有人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呼吸不了。
远远的,有个人在对他招手,他仔细一看,是黄警官,连忙快步走过去。
“警官。”
“你好。”
两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你来干什么?”黄问。
“……我来看看。”
警官皱了皱眉头,说:“阮先生,你该不会是想自己调查吧?”
他叫“阮先生”的时候,竟还带着一股子敬意,仕文苦笑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警官却严肃地说:“我读过你写的侦探小说,真的写得很好、很精彩,但是实际的侦破跟小说还是不同的。你不要把那些所谓的‘私家侦探’的一套搬到现实生活中来,行不通的,甚至可能妨碍我们警方的调查。”
仕文扯了扯嘴角,心想最后那句才是这段话的重点吧。但他没有把黄警官的“警告”放在心上,而是问:“有什么进展吗?”
黄警官摇摇头,没有回答,不知道是“没有”,还是不愿意回答。
他不气馁:“凶器找到了吗?”
“暂时无可奉告。”
“那么有嫌疑人了吗?”
黄警官顿了顿,说:“你知道,我暂时不能向你透露这些,一切等侦察完毕破案了再说吧。”
说完,他就转身进了别墅大门。
仕文不甘心地在外面又转了几圈,发现实在没办法进入,才离开了。
中午,仕文按照亲戚给的电话号码打给钟晴,可是电话没有人接,他连着打了几个小时,都是如此,他开始感到不安,于是摸出黄警官的名片,按照名片上的电话拨了过去。
铃响了四、五次才被接起来,黄警官用一种温和的口吻说:“请问哪位?”
“我是阮仕文,”他回答,“我想告诉你,我打了几个小时钟晴的电话都没人接。”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猜对方应该听得懂他的意思,不管怎么说,钟晴也算是嫌疑犯之一。
“哦……”电话那头顿了顿,“她被拘留了。”
他哑然:“她承认了?”
“没有。”
“……”
“但是现场有对她很不利的证据。”
“什么?”
黄警官以一种平静而淡定的口吻说:“死者临死前用血在地毯上写了一个‘晴’字。”
挂上电话,阮仕文走到窗前,遥望远方,那是思源家的方向,尽管相隔万里,他仿佛还是能看到那白色的西班牙式别墅的影子。
他不知道思源当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写下了“晴”字……
这天夜里他没有失眠,但即使梦里,还是被这个问题困扰着。
第二天早晨他在楼下吃早饭的时候,忽然接到了黄警官的电话。
“有进展吗?”他迫不及待地率先发问。
“还没有。”
“……”
“我打给你,是想告诉你,我们放了钟晴。”
“!”他诧异,“为什么?”
“因为,她有很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五【秘密】
【1.4 秘密
所谓秘密,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
女人有很多秘密,多到恐怕女人自己也数不过来,体重、罩杯的号码、例假日期、账单上的数字、新买的皮包价格、有没有背地里说别人坏话、或是所爱的那个男人的名字……
可奇怪的是,很多女人口口声声说“这是秘密”,结果把秘密传出去的第一个就是她——不管秘密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而且通常在说之前还要多加一句“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于是经过了很多次的实践,我充分认识到一点:女人是无法保守秘密的,千万不要对她们寄予厚望。并不是说她们的意志是多么不坚定,而是,女人大多是感性的动物,只要哄得她们高兴,“冥王星都陪你去”,更何况是说出一个秘密呢。
但不要以为只有女人才有秘密,男人也有,而且,理由千奇百怪到你无法想象。
Alpha】
梁见飞坐在办公桌前,窗外晴空万里,手边是咏倩泡的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但她心情却真正算是跌到了谷底。
电话听筒被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但是耳边传来的始终是等待接通的铃声。
项峰!该死的为什么不接电话!
元旦那天的早晨,她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是李薇打来的。她的声音就算隔着十万八千里,也能让人听得浑身发冷。
“我好像记得,你答应过我项峰昨天会交稿的。”
她还真当她是跑腿的啊!
梁见飞坐起身,决定把憋了一晚上的气都撒到李薇头上:“首先,李主编,现在是休息时间!”
“……”
“其次,他不肯交我能怎么办,难道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吗?!”
“……我以为你早就该有这种觉悟了,”没想到李薇却冷冷地回答,“工作没做完当然要做到完才能休息,作者不肯交稿你就算用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也要叫他交出来。我们是一个团队,难道就为了他一个人整期杂志要延后出版吗。”
“那你怎么不去啊,这杂志又不是我的!”这句话她憋了一个月,终于找到机会丢出来。
李薇沉默了,见飞以为她终于知难而退,没想到她却淡定地扔下一句:“反正拿不到稿子我就跟经理说是你这里出问题。”
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梁见飞瞪着手机,死死地咬着牙,但马上又吃痛地张开嘴起来——她的牙齿!
仰面躺在床上,出现在白色天花板上的,是项峰的脸,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冷淡。她甚至不自觉地伸手去拽他,但他甩开她,走了。
莫名其妙!
来的时候说得那么好听,走的时候又是一副嘴脸。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要来的是他,结果打开门一看是池少宇,她连假装不在家的机会都没有,但人家比他快了一步,她有什么办法。
她目送项峰走进电梯,转身回来关上门,池少宇一脸悻悻地说:“没妨碍你吧?”
“没有。”她扯了扯嘴角。
他们文不对题地聊了一会儿,她不时看着墙上的钟,终于他决定走了,她送他到门口,他说:
“我还记得以前我问你,‘要是有一天我们分手了,你还会跟我一起过节日吗’,你很信誓旦旦地说‘会,只要你求我’。”
“那是信口雌黄的,不要当真。”她想不出其他的借口。
“原来是你骗我的。”他撇了撇嘴,像是撒娇的孩童。
她垂下眼睛,不敢看他,池少宇自有一种蛊惑人的魅力,没人能比。她不着痕迹地把他推出去:“再见。”
关上门,把碗洗了,躺在沙发上,反复回想项峰的表情。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拿出手机打电话给他。
“喂……”他的声音也跟他的表情一样冷淡。
梁见飞抿了抿嘴,故作轻松地说:“那个……你带来的那碗汤,怎么越看越像我家楼下麻辣烫摊头的产品啊。”
“……”
“哈……哈……哈哈……”
“你打电话来就是跟我说这个?”
“……不是。”
虽然回答了不是,但是真正想要说的,又迟迟开不了口。
“我挂了。”他冷冷地说。
“等等!”她连忙说,“其实……我是想问你……稿子什么时候交……”
蹩了半天,蹩出这么一句,梁见飞也总算是对得起公司。
“叫你们老板换个人来问我要。”
“干吗……”她直觉地不高兴起来,“你过河拆桥!”
“……”项峰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直接挂了她的电话。
于是星期一的早晨,梁见飞忽然发现,在过去短短的几天假期里,她莫名其妙得罪了两个很难应付的人。项峰固然是不用说,李薇也不是颗软柿子。
喝完咖啡,她拿起背包,决定亲自去项峰家里跑一趟。
根据她对他的了解,上午十点已经起床的几率低于百分之十,所以当她按下可视电话的通话按钮,双手插袋四处张望的时候,那个从扬声器里传出的低沉的声音着实吓了她一跳。
“……是你。”他显然已经通过摄像头看到她了。
“是啊,”她抓了抓头发,不得不放下身段,“那个……我有事找你。”
楼下的门打开了,她连忙走进去,很快到了顶楼。项峰家的门半掩着,她打开门,他正背对着她在厨房热牛奶。
梁见飞走进去关上门,想起他不喜欢她不换鞋子,所以尴尬地站在门口。
“吃过早饭了吗?”他问。
“……没有。”她如释重负地想,会这样问,就代表没什么了吧。
“哦。”他只是应了一声,没有下文。
“!”
他没有用微波炉热牛奶,而是用奶锅,等到热得差不多了,就倒出来,她知道他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往牛奶里加青苹果酱,他是个爱吃甜食的男人。
“喂,”她假装毫不介意地说,“你这个假期过得还不错吧……”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去,用银制的搅拌棒调和牛奶与青苹果酱。
“是这样的……”她被他弄得烦躁起来,“我们公司这本新杂志呢,审稿期限已经到了,所以能不能请你把第二期稿子交给我……”
“我不是说了吗,”项峰一边喝牛奶一边说,“我要求换人。”
见飞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有理由吗?”
“需要理由吗?”
“那你就是摆明了玩我喽?”
“玩你又怎么样。”他一脸云淡风轻。
梁见飞以前是个很沉不住气的人,但是跟项峰斗了两年,多少摸清了他的脾气,听到他这么说,还是按下怒火,问:“项大作家,我哪里得罪你了?就算得罪了也不至于要换人啊……”
项峰瞪了她一会儿,自顾自喝牛奶,没有说话。
“你说话啊!”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这对白很像电视剧,一个人跟另一个赌气,少不了要说这么一句台词。那……
“项峰,你到底跟我赌什么气?”
原本一脸冷淡的他,听到她这样说,忽然愣住了。愣了好几秒,尽管还是没开口说一个字,可是表情缓和了许多,就像是一个被人发现了秘密的男孩。
“我都送上门来给你骂了,你还想怎么样?”她趁机说。
他果然抿了抿嘴,喃喃道:“……省省吧你。”
梁见飞暗自吁了一口气,心底的大石落下,稿子终于有着落了!
中午,尽管两人尚未签妥停火协议,但还是一起去了楼下的馄饨店吃午饭。
“喂,”梁见飞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你要换人也可以……但是至少等杂志连载结束……”
项峰冷笑了一声,平静地说:“我才不会换人呢。我还没玩够你……”
“……”她瞪了他一眼,“真怀疑你是不是更年期提早到了。”
他不为所动:“你这样的人在书里通常是第一个被干掉的。”
“?”
“废话太多,我连字数都懒得凑。”
“项峰,”她还是口齿不清,“你能不能再恶毒一点!”
下午回到公司,稿件果然已经在梁见飞的邮箱里,她连忙转发给李薇,然后坐在椅子上发呆。咏倩进来给她送咖啡,不禁问:“主任,你怎么了?”
“没什么……”说这话时,她颇有一点看破红尘的意思,“编辑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
快下班的时候,梁见飞接到汤颖打来的电话:“最近怎么没听我老妈提起你去相亲的事?”
“你不知道吗,现在是淡季。”
“?”
“冬天是一个适合恋爱的季节,想找女朋友的男人随便怎么都会在圣诞节前搞定人选,所以我们这些被挑剩下的从圣诞节过后一直到农历新年前的两周都乏人问津。”
“那么之后呢?”
“农历新年前的两周市场通常又会活跃起来,因为也有一些市场需求是要带女朋友回家过年应付爸妈的。”
“真有你的!”汤颖不禁赞叹。
“我们要善于总结生活。”
“……”
“找我什么事?”
“可以帮个忙吗?”
“说吧。”
“我朋友要出新书,想借项峰的名字在腰封上做宣传,评语我来写,保证写得很酷,‘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CNN’,哪种风格都可以,你们随便挑。”
“你朋友?”见飞故意提高了音调。
“别这样。”
“你不说清楚是哪个朋友我不会答应的。”
“好吧好吧,”汤颖此时一定在翻白眼,“你也知道的。”
她报了一个名字,就是上次答应了帮忙写稿,转眼又放鸽子的老兄。
“我要考虑考虑,虽然最后没有用到,但临时放鸽子的人真的很可恨。”
“他有苦衷。”
“什么苦衷?”
“……秘密。”汤颖竟给了一个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回答。
梁见飞想了想,故意说:“你要是肯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我就答应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那还是算了,我不能告诉你。”
尽管见飞并没有真的想知道那个所谓的“秘密”,但是听到汤颖这样说,还是吃了一惊。是什么样的秘密,让她如此心甘情愿地保守?
“好吧,算你狠,”见飞投降,“我去问问项峰,不过多半没问题。”
“喂,”汤颖顿了顿,神秘兮兮地说,“你觉不觉得自己很偏心?”
“?”
“那次先放鸽子的人其实是项峰,如果他及时把稿子给你,你也用不着来求我帮忙,但你不记他的仇,却来记别人的仇,是不是很偏心?”
“……那不一样。”她心虚地反驳。
“什么不一样?”
“他是我的工作啊……”
“小姐,我觉得你很看重这份‘工作’。”
“因为他是大作家。”
“你做的也不止是一个编辑这么简单。”
“只要能达到催稿的目的,除了献身之外,什么都可以。”她搬出一副很专业的口吻。
“是吗?”
“……你什么意思?”
汤颖笑起来,没再纠缠下去,只嘱咐她记得去跟项峰说评论的事,就挂了电话。梁见飞靠在椅背上,回想两年来种种,忽然发现,的确就如她自己刚才说的,除了献身之外,什么都可以。有一次公司开会的时候,大老板竟然问“谁是梁见飞?”,她错愕地举手,老板高兴地称赞她工作认真负责。后来经理告诉她,在她之前,项峰已经起码逼走了五个编辑,她是唯一的一个能坚持两个月以上的。
她不禁苦笑,其实项峰并没有传说中的这么可怕吧,他的确很挑剔,也习惯了随心所欲,但他并不是一个坏人——从来不是。
这天晚上,见飞约了跟世纷一起吃饭,餐厅就在附近,是一家新开的日式料理店。做完手上的工作,已经是七点了,她连忙关了电脑,穿上外套出门。
元旦过后,就是这座都市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风吹在脸上的确有一种刀刮的感觉,梁见飞用宽大的羊绒围巾包裹住自己,一路小跑着来到约会地点。
一推开餐厅的门,热气就扑面而来,大家不约而同地点了汤面、火锅、热粥等等,全都是热气腾腾的食物,梁见飞一下子就很想坐下来喝碗热汤。
世纷已经到了,她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迫不及待地开始看菜单。
“稍微等一下吧,还有一个人。”世纷笑盈盈地说。
“谁?”
“秘密。”
见飞翻了个白眼,怎么人人都有秘密。
“但你这个秘密保守不了多久了,”她说,“要是十五分钟之内人不来,我可不给面子,快饿死了。”
“那你还是比较适合去吃路边摊。”项峰淡漠的声音出现在她头顶。
“项大哥,你来了。”世纷伸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却没有一点要挪位子的意思。
梁见飞只得往里坐了坐,把另一半沙发位让给项峰。
“原来是你啊,项大侠。”每次她听到世纷喊他“项大哥”,都忍不住要损他。
项峰在她身旁坐下,没有理会她,和蔼地对世纷说:“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所以迟到了。”
世纷笑着摇摇头:“没关系。”
“干嘛约了我又约他,不知道我们是死对头啊?”说完,梁见飞看了项峰一眼,他大概也有同样的疑问吧。
“你们不觉得很酷吗?”世纷说。
“?”
“平时在电台节目里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同时坐在我对面,这多酷啊!”
她撇撇嘴:“我敢说你这位女侠行走江湖期间没吃过什么苦头,所以惟恐天下不乱。”
项峰双手抱胸,不住点头。
“难得你们有意见一致的时候。”世纷还是笑盈盈。
见飞也给她一个极其敷衍的笑容:“金星人和火星人在受到冥王星人攻击的时候,不排除有联合作战的可能。”
世纷哈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其实你们私下比电台里更有趣。”
见飞学肥皂剧演员那样摇晃着脑袋,心想:很有趣吗?
点了单,项峰问:“你那个男朋友呢?”
世纷摇头:“他在加班,再说……我也不想带他来。”
“?”
“他见到你很紧张,就没气氛啦。”
所以,这个也是世纷的秘密吗?
见飞看着她,高兴地想,她终于从以前的阴霾中走出来,放下沉重的、装满了“秘密”的包袱。也许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可那只是时间的问题,她会变回原来那个开朗、乐观的女孩。
“喂,”菜上来没多久,世纷忽然抬起头,“我听说池少宇回来了。”
见飞一怔,苦笑地想,她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嗯。好像是回来了。”
接到项峰投来的疑问的目光,世纷解释道:“他是见飞的前夫。”
项峰听后,冷淡地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低头吃起寿司卷来。
“话又说回来,”世纷继续说,“项大哥你有没有好人选介绍给见飞呀。”
“饶了我吧师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起码的道义还是有的,坑害朋友的事我可不会做。”他一脸凛然。
“恐怕是你根本没几个朋友吧,项大侠。”见飞咬着牙回敬。
“那就不劳你费心了,师太。”
她脸色倏地暗下来,抿着嘴开始专心吃自己面前火锅里的大白菜。项峰大概隐约看出她有点不太高兴,所以接下来一直有意无意逗她说话,她却沉默不语,直到饭局结束。
“那我先走了。”世纷的车就停在餐厅门口,看了一晚上的戏,她招了招手,心满意足地上路了。
见飞微笑着跟她道别,然后转身向公司走去。项峰跟了上来,她加快脚步,他也不示弱。
“你干吗?”她忍不住问。
“我坐出租车来的,你送我回去。”他连一个代表请求的“吧”也省略了。
“我没空。”说完,她又加快了脚步。
“别走那么快,”他伸手拽着她的手臂,“会得盲肠炎。”
“我已经割掉了。”她甩开他。
他显然愣了愣,但还是追上来,用她今天早上问得他哑口无言的一句话回敬道:
“梁见飞,你到底在赌什么气?”
她停下脚步,他差点撞上来。
“谁敢跟你赌气啊,项大侠。”她假装一脸平静。
说完,她转身飞奔回公司,上了车,系上安全带,发动引擎。
她赌什么气?
他说得没错啊,没结婚的是师妹,离过婚的就是师太——她赌什么气!
“各位听众,又到了每周二下午的‘地球漫步指南’时间,今天的节目是我们在2010年的第一期,也就是说,地球转着转着已经转到了新的一年了,让我们一起来欢呼一声:新年快乐!”徐彦鹏播放了一个热闹而欢快的背景声,就仿佛是同时有十几个人在吹口哨、敲锣打鼓或是尖叫。
“那么,”他继续说,“项峰以及见飞,你们对于新年有什么寄语吗?”
项峰凑到麦克风前,用低沉的声音说:“不知道银河系其他星球的各位是否也迎来了新的开始,不过还是祝新年快乐!”
彦鹏拍了拍手,然后看向见飞。
“新年快乐!”她也送出同样的祝福,“另外我只想跟各位金星来的朋友说一声,要小心你们周围的火星人。”
“哇哦,今天一开场就火药味很浓,”彦鹏一脸兴奋,“让我们来听听本周的趣闻吧。”
“好的,本周的趣闻只有一个,但是篇幅非常得长,是关于秘密——男人的秘密。”
梁见飞趁着放背景音乐的时候喝了一口水,然后继续道:“科学家总结了45个男人的致命秘密——男人很容易喜欢一个女人,却不会轻易深爱一个女人;男人在感情的王国里,绝对是个昏君,女人只要肯奉承,他什么都答应;男人普遍喜欢外表温柔的女子,宁愿把精力花在事业或其他地方,也不愿全用来征服女人;男人都不太重视对自己太好的女人;男人都怕女人死缠烂打,但喜欢用同样的方式对付没追上的女人……”
“——这条我同意。”彦鹏插话。
“哪一条?”
“你刚才读的最后一条。”
“男人都怕女人死缠烂打,但喜欢用同样的方式对付没追上的女人?”
“没错。”他点头附和的样子看上去有点贱。
“我比较同意‘男人都不太重视对自己太好的女人’。”
“我同意‘男人在感情的王国里,绝对是个昏君,女人只要肯奉承,他什么都答应’。”项峰说。
见飞微微一笑:“噢,你是想说男人比较蠢吗?”
“不,因为男人比女人单纯。”
“哈!那些在夜店想掀女孩裙子的男人很单纯?”
“这句话的基础是‘在感情的王国里’,也就是说当一个男人真的爱上一个女人。”
“那我提醒你应该先看看第一条,‘男人很容易喜欢一个女人,却不会轻易深爱一个女人’。”
项峰抬了抬眉头,像是不想再就这个问题争论下去。
“男人的梦想之一,是拥有可以超越友谊界限的红颜知己;男人会以很理性的态度取舍爱情,就算他感性上很爱一个人,但当他清楚她并非一个好妻子时,他会放弃她,另找合适家居生活的那一个;男人认为恋爱和结婚是两回事,很多时候,他拖延结婚,根本原因就是他认为身边的女人不是想像中的好妻子;男人对妻子的要求,可能比对恋人更低――在外型上,在性格上则更高;懂得欣赏聪明女人的男人不多,和她们在一起,男人总觉得缺乏安全感受……”读到这里,见飞忍不住说,“哈,不得不说,这句总结实在是太精辟了!”
“你是想说你自己就是个聪明女人吗?”项峰挑了挑眉。
“谢谢。”
“聪明的女人并不是乏人欣赏,而是她们自己太咄咄逼人了。”
“所以女人必须是看起来很笨才会可爱?”
“必要的时候——是的。”
梁见飞撇了撇嘴,继续读道:“当有喜欢的女人在场时,男人会有如下表现:话多、显得聪明些、比平日慷慨、把话题扯到得意成就上、说一些自以为好笑的笑话引大家发笑、刻意显露平时少见的好心肠。”
“当有喜欢的男人在场时,女人通常会有如下表现:话少、显得矜持些、比平日性感、把话题扯到最近的球赛上、说一些自以为优雅或有趣的小笑话好让男人对她刮目相看,不过有一点上,女人和男人是一样的,”项峰说,“那就是‘刻意显露平时少见的好心肠’。”
“一个男人同时是大男人和小男人的化身,”梁见飞瞪着眼睛,“大男人的他,希望女人完全迁就他,令他放心;小男人的他,意识到自己懦弱无能的一面,犹豫不决。说穿了,他们很多都是忌妒心重的小器鬼,又像孩子般容易被哄骗。”
“一个女人也同时可以是天使和魔鬼的化身,”项峰笑容可掬,“天使的她,希望在男人的保护下快乐地生活,要男人爱护、迁就;魔鬼的她,意识到掌控男人就等于掌控生活,所以一再提出无理的要求。说穿了,她们都是自私自利的典范,不过么……也像孩子般容易被哄骗。”
“男人遇上旧情人多半会自作多情,以为与自己有过感情的人,内心总会保存一份情,幻想爱过他的女人永远爱他。女人只会美化眼前的男人,男人却不自觉地美化逝去的恋情。所以男人比女人更认同:分手还是朋友。不管是甩人还是被甩,男人多半愿意与前女友继续保持联络。”读到这里,梁见飞自动地停下来,等待项峰说出一个争锋相对的反驳。
但他却沉默着,直到她忍不住抬头看他的时候,他才凑到麦克风前,淡定地看着她说:“那么梁见飞小姐,作为一个女人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跟已经分了手的男人——比如前夫——重逢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她没想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一下子怔住了。他……是认真的吗?还是只是随性地调侃她?
“我……我认同‘分手还是朋友’,”她顿了顿,“但是最好是从此以后尽量避免见面的朋友。”
她同样对自己感到吃惊,因为她竟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项峰看着她,她也看着项峰,尽管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个徐彦鹏,但此时此刻,她却有一种错觉,好像天地万物之间,只剩他们两个。
“希望这是真的。”他只是这样淡淡地说了一句,便低下头不再说话。
“哇噢,”徐彦鹏终于找到机会插话,“项峰,你只是听见飞读一遍,就能把那些大段大段的话都复述下来……太伟大了。”
“她读的稿件导播一共准备了三份,”项峰白了他一眼,“不介意的话,请把你面前这叠A4纸翻到第三页。谢谢。”
“……”
“我感到本期节目的收听率会增加一半以上。”直播结束的时候,徐彦鹏如是说。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但愿吧。”
她起身走出直播室,口袋里有一些早就放好的硬币,是准备在自动贩售机上买热可可的。
“赌气的女人会显得很不可爱。”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弯下身子拿起掉落下来的热可可罐子,掰开盖子,摇头晃脑地说:“我本来就没打算走‘可爱路线’。”
“可不可以说说看实际上你是在走什么路线?”
“‘失婚的老女人’路线。”她一边喝一边瞪他。
项峰怔了怔,然后笑起来,笑得毫无心机:“好了,师太,老衲只是一时失言,你何必计较。”
她想忍,却还是忍不住地咧开嘴:“喂,你别恶心了,让我想起那个关于‘师太跟老衲’的黄色笑话。”
他耸肩:“是不是再大度的女人,一旦有人质疑她的魅力,她都会奋起反击?”
“我不想跟一个不懂女人的男人聊这些。”
他没有回答,直到她那罐热可可被喝完了,他才说:“可以走了吧?”
“去哪里?”
“今天是你的牙齿复诊日。”
她的脸立刻皱成一团。
尽管极其不情愿,梁见飞最后还是被项峰拉上了车。
“我的车怎么办?”她皱眉。
“等看完医生我开你回来取。”
如果说原本还寄希望于诊所没有开,那么当那位尽职的女医生站在诊所门口招手的时候,梁见飞有一种梦彻底破灭的感觉。
“有没有遵守我上周的医嘱?”听上去这句话应该是问见飞的,可医生却是在对项峰说。
他摇头:“我猜没有。”
“我有。”见飞大声反驳——除了咬牙切齿的那一次。
医生让她在皮椅上躺下,灯光照在她脸上,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又一次袭来,她闭上眼睛。
“放松,这次不会疼了。”
“真的?”她感到自己一直张着的嘴里都是口水,忽然想到自己这么丑的一面竟然被曝光于“死敌”面前,不禁有点泄气。
“嘴张大。”医生提醒。
她只得照做。算了,人总有丑的一面,这就像是秘密,尽管不想被别人知道,却总有大白天下的一日。
医生认真地开始在她的牙齿上摆弄着,她用眼角瞥到项峰坐在墙角,喝着热茶,沉默不语。她觉得这样的场景很奇妙,他竟陪她来看牙科医生,并且如果没有他,她甚至无法下定决心到这里来。他其实并不像他变现得那么冷淡和漠然,他也懂得关心别人——即使她是他的“敌人”。
在一片安宁中,梁见飞的肚子叫了,而且叫得很大声。医生和项峰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先去吃东西吧。”从牙科诊所走出来,项峰说。
见飞低着头上了他的车,系上安全带:“我刚才那样是不是很丢脸?”
“哪样?”他微侧过头看着她,故意问。
“……没什么。”她别过头去。
他开车上路,没再跟她说话。
“喂……”她靠在椅背上,轻声道。
“嗯?”
“你很少有出丑的时候对吗?至少我从没见过你出丑。”
他轻笑了一下:“也有的吧,只不过各人对出丑的定义不同。”
“但你至少没有张着血盆大口,含着口水一边尖叫一边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啊。”
他笑得比刚才厉害:“嗯……那倒没有。”
“……”
“不过我有比这更愚蠢的经历。”
“是什么?”她兴奋地转过头看着他,很想知道。
“秘密。”他回答。
“……你耍我。”她终于得出结论。
“好吧好吧,”他说,“我大学的时候参加一项考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老师忽然瞪着我说‘那位同学,请你把桌子下面的书交出来!’,于是我思想斗争了半天最后战战兢兢地把书拿出来放在桌上,谁知道那个老师说‘啊?我是说你后面那位同学’……”
“就这样?”她翻白眼。
“这样还不够吗?”他愕然。
她扯着嘴角,说:“只能说,勉强算是出丑。”
“那你说一下你的出丑经历,我们比比看。”
梁见飞想了想,嘴角有一抹微笑:“有一天我同事跟我说‘我昨晚看到你老公了也’,我听了之后心里有点吃惊,因为他出差应该今天才回来的,但我还是若无其事地说‘是吗,在哪里看到的?’,同事说‘电影院’,我说‘哦,对啊,他的几个朋友约了他去看电影’,同事说‘他搂着一个女人’,我笑着回答‘嗯,我也去了’,但同事却说‘那个女人是长波浪,穿着礼服裙和高跟鞋,根本不是你’……是不是很出丑?”
他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像没听到她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当见飞以为他对于“出丑”这个话题已不感兴趣的时候,他才平静地说了一句:“那你为什么还让那个混蛋坐在你客厅的沙发上?”
“……”她讶然,是啊,为什么?
“还是说你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于是反问:“那……如果以前抛弃你的那个女友现在回来说要约你喝茶,你会怎么做?”
“我会拒绝。如果去了,可能又会开始一段纠缠不清的故事,所以何必呢。”
她苦笑:“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我是那种如果爱了就没办法恨的人,总是没办法狠下心来伸手打笑脸人。”
“看来我有点高估了你的智商。”
“……你刚才说过笨的女人比较可爱。”
“嗯,你刚才也说过‘失婚老女人’不适合走可爱路线。”
梁见飞抿着嘴瞪他:“总之我就是不可爱。”
“算了,有自知之明算是你最可爱一点。”
“项峰,”她咬着牙,“你是地球上最可恶的男人!”
“哈,”他抬抬眉毛,“地球上的男人你都见过了?”
“……”
这天晚上,他们去喝了粥,也是他带她去的,小小的一间店面,味道是出乎意料得好。她这才感到,他很擅长去发现一些别人很少会注意到的东西,或许,侦探小说家本身就是比常人注重细节,或者说……也更敏感。
吃完饭他载她回电台取车,分手的时候,他坐在车里喊她:“喂……”
“?”
“虽然这个地球上能欣赏聪明女人的男人不多,但还是有的……而且就像你刚才说的,‘女人只要肯奉承,他什么都会答应’。”
说完,他没有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升上车窗,开走了。
梁见飞看着黑色的越野车消失在夜幕之下,不禁想:他的意思是说,她应该多拍马屁,而不是跟他唱反调吗?
星期五一早,梁见飞又接到项峰的“外卖电话”,自从他在赌气时说要换人之后,梁见飞也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如果有一天——那一天总会到来的——她不再做他的责任编辑,那么谁可以来接这个烫手山芋?
想了半天,她把咏倩叫进来。
“怎么样,工作了大半年有没有新的体会?——泡咖啡除外,这方面我想你已经超越我到达了一个颇高的境界。”
咏倩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露出一副自以为和蔼的、充满笑容的表情:“既然开始工作了,就要勇于接受挑战。这样吧,你也该学学怎么跟作家们打交道——尽管一上来起点就很高,不过对你有好处——帮我去给项峰送一碗馄饨。”
“啊……”咏倩惊恐地睁大眼睛。
“不用怕,他不会吃人的,他这人其实……嗯……对人很亲切的。”她感到自己说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不自觉地咬牙切齿。
“就是因为去过所以——”
“好了好了,”见飞把地址和电话写在报事贴上交给助理,“很简单,馄饨店就在他家楼下的拐角上,要两份鲜肉小馄饨,放在一个大碗里。”
“可是,主任——”
梁见飞把半哄半强迫地把助理推出去,关上门。想了想,又打开门补充道:“对了,要跟老板说千万别放葱。”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一个小时之后,她接到了大作家打来的电话:“你上午在开会?”
“没有啊……”听到他这样说,她不禁茫然。
“那……为什么差别人来?”他的声音听上去不太高兴。
“有差别吗,”原来咏倩已经完成她交代的任务了,“不过是送碗馄饨。那家馄饨店的老板很可恨,我给他洗了这么久的脑,他就是不肯多请几个人送外卖,这样会少赚很多钱!”
“……梁见飞,”他平静地说,“我要换了你很简单,但你信不信我能让你一辈子换不掉我。”
她龇牙咧嘴:“你在威胁我?!”
“除非你不想在这行混了,否则你可以试试看。”他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而是进一步补充道。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项峰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可是梁见飞直觉在这件事上他言出必行:“……老大,不过是换人给你送东西来,有必要这么兴师问罪吗?”
“有没有必要是我说了算。”说完,他“啪”地挂了电话。
“神经病!”梁见飞对着听筒大喊。如果他现在就在她面前,她说不定会冲上去掐他的脖子。
过了一会儿,咏倩果然哭丧着脸回来了,见飞自己受了气,却还是好言好语地安慰助理。
“你要这样想,你遇到的第一个对手就是‘大怪’,这样以后对付‘皮蛋’或是‘老K’的时候就轻松多啦,人总是要在挫折中成长的。”
咏倩抬起头看着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安慰和鼓舞般,用力地点点头。
“我希望项峰没有让你对这个社会、对男人感到灰心——我明白跟他接触过之后很容易会产生一种悲观的、灰暗的情绪——但他并不代表整个社会,事实上大多数男人也不像他这么……可恨。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咏倩想了想,尽管眼神有点迟疑,但还是点头。
“好,那就好……”见飞拍了拍助理的肩膀,忽然有一种罪恶感,是她让这样一个初出社会的单纯女孩看到了社会黑暗的一面,是她把她带进了现实的成人世界。
她回到办公室,想起刚才项峰的话,不禁有点沮丧。她到底算他的什么呢?一个所谓的“责任编辑”,她的“责任”究竟有多重?包括兼职快递员、出气筒、保姆……甚至于他肯让她当“敌人”也不过因为有把握能玩弄她于股掌之间。
她难过地想,就像她对汤颖说过的,她愿意做除了“献身”之外的任何事——也许不是“愿意”,而是“必须”——只因为他是项峰。
想到几天前自己还天真地认为他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恶,她愈发觉得沮丧。
他是个魔鬼!——她在心底喊。
下午五点半,梁见飞很准时地下了班,因为整个下午都没什么心情工作。走出电梯大厅的时候,一个穿着灰色西装、戴白色羊毛围巾的男人对她招手,她停下脚步,惊讶地说:“……是你。”
池少宇笑的时候,脸颊上有细长的酒窝,显得儒雅而性感。他从不会给人邋遢的感觉,以前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他每天都刮胡子,也很在意穿衣搭配,他常常笑她是一个懒惰的女人。离婚之后,见飞忽然发现是他教会自己如何过一种更精致的生活——尽管那有时候会很累。
“我不想编借口说我在附近开会顺便来看你之类的,”他看着她的时候,眼里总是带着微笑,“如果你同情我在这里站了一个小时的话,能不能赏脸一起吃顿晚饭?”
她看着他,意识到自己总是很难拒绝他,无论他是不是一个混蛋,无论他有没有伤过自己的心。
“如果你能让我的心情好一起,我想我可以考虑。”她抿着嘴说。
他像变戏法一样地摸出一只红色的盒子交到她手里,她诧异地打开,发现是一条镶着红色人造水晶的项链。
“很漂亮,”她笑了笑,“但我不能收。”
他耸耸肩,好像并不在意,收回盒子后说:“那么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
池少宇带见飞去的地方座落在繁华地段的一座老房子里,或者准确地说,是在老房子的花园里。
餐厅借用了老式别墅的院子一角,覆以全透明的玻璃房,以白色和蓝色为基调,夜幕降临之后,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点起了长长的、白色的蜡烛,让人想到浪漫的圣托里尼岛。
“不得不说,”坐下之后,见飞露出一个略带调侃的微笑,“这里一看就知道是你的风格。”
“什么风格?”
她扯了扯嘴角:“表面很矜持,可是骚在骨子里。”
“……这算是赞美还是贬低?”
“也许两者兼有,不过不重要。”
“为什么?”
“李敖不是说过吗,不要在意前妻对你的评价。”
他讶然地看了看她,眼里不知道是释然还是失落。
菜单送上来,轮到见飞讶然,不知道是什么体的英文字和有点令人乍舌的价格让她顿时对这餐厅失去了好感,精致的生活是很好,但人也有只是想坐下来吃一碗小馄饨的时候。
“你做主吧。”她把难题丢给了池少宇,但他像是一点也不觉得这是难题,很快点好了菜,然后隔着荧荧的烛光看着她。
“我听了你的节目。”
“?”
“你的电台节目。”
“啊……”她有点吃惊,但还是笑着说,“我还以为你除了工作时间之外是不会听无线电广播的。”
“本来是的,”他点头,“不过既然上次宝淑提起,我就去听了。”
“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他摇头:“怎么会,我觉得很有趣,而且我上网搜索了一番,发现收听率很高。”
“真的吗,我从没去调查过。”她摆弄着眼前的餐具。
“那个……”他顿了顿,才说,“项峰是什么人?”
“……一个畅销书作家。”为什么所有人的话题总是离不开项峰?!
“我意思是,是你什么人?”
她诧异地抬起头,皱了皱眉:“什么叫‘是我什么人’,我是他的责任编辑,当然还有电台节目搭档,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什么关系。”
池少宇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想以此判断她有没有在说谎,过了一会儿,他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忽然抬起头,以一种异常严肃而认真的口吻说:“见飞,我不知道在我们分开的这几年里面发生了什么,不过我希望现在还不算太迟。”
“?”
“我好像……还是忘不了你。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梁见飞大惊失色,这番话,简直跟他当初有外遇时一样叫她目瞪口呆。
“我想了很久,想清楚了一些事,我知道我有很多问题,也伤害过你。但是我会改——我已经在改,你可不可以……再认真考虑考虑我……”说完,他垂下眼睛,神情像一个羞涩的男孩,而不是情场老手。
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只有情场老手才有本事瞬间切换到这样的表情吧。
餐桌上的气氛陷入了沉默,不过倒不是特别尴尬,因为餐厅本来很幽静,零星几桌客人被分散在各个角落,有位穿着燕尾服的年轻人在吧台附近拉着悠扬的小提琴曲充当背景音乐,所以,即使没有人说话,也不会与此时的氛围格格不入。
“见飞?……”池少宇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丝紧张。
她忽然想起那天直播时项峰问她的问题:如果她跟前夫又相遇了她会怎么做?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最好还是做一对不会见面的朋友?
见飞苦笑,可他们现在见面了,而且,他还宣称对她余情未了。事实上,就像有一次她对汤颖说的,他就像是她的一场梦,代表着过去所有的美好时光,每一次当她把回忆翻出来的时候,里面都免不了有他。她并不恨他,可是也没有原谅他,毕竟爱之深,才会责之切。
“见飞?”
她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那个……事实上我现在才刚下班,连牙也没刷,你突然问我这种问题,我很难回答你。”
池少宇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安静了一会儿,才说:“看来这几年你从畅销书作家那里学到了跟男人周旋的本领。”
咦,她心想,他说得没错,这的确是她从项峰那里学到的。
“好吧,”池少宇继续道,“我只是想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诉你,好让你做出判断。”
就在梁见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时候,餐前小吃和汤陆续送了上来,她连忙低下头假装很专心地吃着,即使对于吃了些什么都完全没有印象,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咀嚼。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要是项峰知道了这件事会说什么?
骂她一顿……还是冷笑?
可是想起上午他在电话里说的那番话,她又不禁对自己感到生气:为什么?为什么要去管他会说什么?
他不过是个讨人厌的家伙罢了!
手机响起,她从背包里拿出来,差点吓得把手机丢进汤里——是项峰打来的!
她半侧过身,接起来:“喂?”
“在干吗?”他的开场白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
“吃饭。”
“一个人?”
她惊慌地看了池少宇一眼,幸好他正低头喝汤,于是她本能地撒了一个谎:“不是,汤颖。”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有没有相信,沉默了一会儿,说:“吃完去帮我买起司蛋糕。”
“啊……可是……”她记得,他因为体检查出血糖偏高,所以戒了一切甜食,尤其是起司蛋糕。
“……忽然很想吃,”他的语气仿佛是被捉住了痛脚,“买一小块就好。”
“……好吧。”她皱着眉答应。
“嗯。”说完,他挂了电话,好像从不习惯说“再见”。
放下电话,她又看了池少宇一眼,他也看着她,用眼神询问是谁打来的。她连忙低下头继续喝汤,假装什么也没察觉到。
吃过饭,池少宇载她回公司取车,临别的时候,他又一次说:“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而且考虑了很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所以……”
他看着她,好像原本要说的是其他的话,可是最后却说:“所以,我只是希望你能知道我是认真的。”
见飞点了点头,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认真,也不知道他的“认真”可以持续多久,但她真的有点相信他的话……虽然只是“有一点”。
跟池少宇告别之后,梁见飞开车去最近两年非常当红的蛋糕店,不过当然,也是项峰指定的店。当班的收银员看到她,竟微微一笑,说:“很久没来光顾了。”
她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因为体检结果说血糖偏高。”
“真的吗……”收银员错愕。
她摆摆手,笑容可掬:“不过没关系,吃死也是活该。”
“……”对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低头往她的袋子里塞优惠券。
到项峰家的时候,已经是九点一刻了,他打开门,从她手上接过蛋糕店的纸袋,然后走进厨房。
见飞反手关上门,坐到沙发上,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出爱情片,是休格兰特演的,他的眼神无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那么动人。
“只买了一块,你自己不吃吗?”他在厨房问。
“嗯,我刚才吃过了。”她回答。
他端着一个托盘过来,她瞥了一眼,托盘里有她刚买的蛋糕和两杯牛奶。
“你刚才去吃西餐?”项峰又问。
“嗯……你怎么知道?”她看着电视,回答得心不在焉。
“西餐通常都有甜点。”
她点头。
“……跟男人去吃的?”
“……啊?”
“……是前夫吗?”
“?”梁见飞的视线终于从休格兰特那里转移到了项峰身上。
他一边吃着起司蛋糕,一边从容地对她说:“我在电话里问你是不是一个人吃饭,你回答我‘不是,汤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她觉得自己是被侦探无情揭开外衣的杀人凶手。
“首先,那个人一定不是汤颖,因为如果是的话,你会回答‘不是,还有汤颖’或者之类的、不会产生歧义的句子,你这样说的目的是不希望就坐在你对面的人察觉到你在撒谎,所以你回答‘不是,汤颖’,对方就会以为你是在回答其他问题,万一打完电话他问起来,你也能辩解‘是问我新书的书评是谁写的’,很快就能搪塞过去。其次,你会骗我,说明如果被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你免不了要招来一顿骂,所以……综上所述,刚才跟你一起吃饭的——很有可能是一顿烛光晚餐,那是西餐通常会玩的把戏——就是你前夫。”
电视里,休格兰特低下头用深情款款的眼神注视着女主角,但梁见飞却蹦出一句:“……你太可怕了。”
项峰撇撇嘴,吃着起司蛋糕,没有说话。
但她并不认为他会就此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恰恰相反,那其实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项峰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发出震动,两人都吓了一跳,他接起来,听了一会儿脸色骤然一变,接着低沉地说了句:“好,我知道了,马上来。”
见飞刚想问“怎么了”,就被他从沙发上拽起来:“快,开车送我去医院,我的车送去修了。”
“?”
“子默在医院,难产。”
梁见飞大概这辈子都没经历过如此惊险刺激的飞车场面,事后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可是当时她和项峰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赶到医院,所以当他一个劲地催促她快点再快点的时候,她除了踩油门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她跟在项峰身后奔进医院走廊的时候,项屿已经正蜷坐在长椅上,身体像在微微地发抖。看到他们来了,他连忙站起来:
“她在里面……刚才医生问我,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项峰走过去拍了拍他:“那你怎么回答的?”
项屿一愣:“当然是大人……”
项峰点头:“还算你头脑清醒。”
见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可是觉得自己不便说什么,即使说了,也起不到任何效果,便只是站在一边,安静而焦急地等待着。项峰伸出手臂搂着弟弟的肩膀,大概在低声安慰他,听不真切。过了几分钟,子默的父母和哥哥也来了,一家人都很焦急,却毫无办法。
项峰放开弟弟,转身对见飞说:“要是你觉得累,就先回去吧。”
她摇头,一脸坚定。她不是他们的家庭成员,可是她也关心子默,既然来了,总是不能在没有得到结果之前就心安理得地离开。
“也好,”项峰半开玩笑地说,“万一等下护士冲出来说要输血,我们就多了一个样本。”
她很想笑,可是心情却紧张地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大概察觉到了,便也拍了拍她,安慰道:“放心吧,会没事的。”
就这样,当所有人在焦虑中煎熬了两个多小时之后,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护士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走出来,大家都围上去,护士问谁是爸爸,项屿连忙举手,护士把襁褓交到他手中,说:“孩子健康,是男孩,六斤七两。”
项屿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声音颤抖地问:“那……大人呢……”
“也平安——”护士话还没说完,子默就被推了出来,也许是刚刚经过了艰难的生产手术,她紧闭着眼睛,面无血色。
项屿连忙把孩子交给项峰,跟了过去,子默的父母和哥哥也都围在推车旁,喊她的名字。
看着他们往走廊的尽头走去,见飞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掉落下来,她转身看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皮肤发红,五官紧紧地皱在一起。她想,有一天,这个孩子会慢慢长大,他也许会有子默的眉毛、嘴唇以及项屿的眼睛、鼻梁,他也许会像子默一样木讷、善良,可是笑起来却像项屿一样迷人、灿烂,他也许很听父母的话,但是调皮起来又让人咬牙切齿,他也许很有天赋,既喜欢照相又擅于下棋,他也许……他会有很多个也许,但他不一定了解,他的父母在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动人的爱情故事,他不一定了解,他的妈妈为了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却还甘之如饴。
梁见飞不禁红了眼眶,伸出手去碰了碰婴儿发红的小脸,婴儿动了动,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闭着眼睛,就仿佛还在妈妈的怀抱里一样。
她抬起头,想对项峰说什么,却在看清他脸的一霎那怔住了——
这个常常对她不苟言笑的男人竟然……流下了眼泪。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婴儿,表情复杂,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流泪,直到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才吸了吸鼻子,骤然伸手去抹自己的脸。
子默的妈妈大约终于想起自己除了女儿之外还多了一个外孙,又哭又笑地过来把孩子抱走。项峰和见飞都没有跟过去,而是站在原地,直到见飞提议去喝一杯热奶茶。
“给。”梁见飞把从医院自动贩售机里买来的罐装奶茶递到项峰手边。
医院南北两座大楼之间有一个全封闭的玻璃长廊,项峰靠在长廊边的扶手上,接过奶茶,轻声道谢,沉默地喝起来。
“……真是吓了一跳,还好没事了。”见飞故作开朗地说。
“嗯……”
“项屿他们也真是的,连孩子都不要了……”
“……”他没有说话,默默地喝着温热的奶茶。
“不过说真的,护士抱孩子出来的时候,我心里也吓了一跳,以为大人没希望了,幸好大人小孩都平安。”
“……”
她想了想,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又觉得气氛尴尬,还是要说些什么。就在她绞尽脑汁的时候,项峰忽然开口:
“看到那孩子的时候……我一下就想到了项屿。”
“?”
“我妈妈生他的时候,也是难产,差一点就没命了……”他低下头,指关节无意识地摩擦着易拉罐。
“……这样啊。”
“项屿五岁那一年,妈妈离家出走,爸爸工作很忙,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可是我却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说到这里,他忽又别过头去。
可是见飞知道,他在流眼泪。
“其实……我觉得你是个好哥哥。”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总觉得自己不管说什么,都不在点子上,不像他,常常一针见血。
他笑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抬手抹着脸颊,她也别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你安慰人的时候,没有斗嘴时那么花样百出,甚至显得很笨拙。”他故意说。
但她毫不介意,大方承认:“对啊……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认为项峰是个好哥哥,但她一直觉得,跟池少宇不同,项峰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
他转过头皱起眉头看着她,昏暗的灯光下,眼眶还隐约红着,但嘴角却是笑的:
“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
“帮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让别人知道,尤其是项屿。”
她也看着他:“你是指‘你不是个好哥哥’还是‘你哭了’?”
“……梁见飞!”他还是皱着眉头,不过嘴角的笑没了。
“好好,”她连忙举起双手,笑嘻嘻地说,“我发誓,我发誓。”
经过了这样一个奇妙的夜晚,梁见飞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回来的时候在车上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拥有那么多关于项峰的秘密:
他喜欢吃甜食;他讨厌葱;他用奶锅热牛奶而不是微波炉;他吃了感冒药片后就不敢开车;他家的深水鱼缸非常贵并且每天要花很多时间打理;他面对人多的记者会还是会紧张;他曾经有一个抛弃了他嫁去洛杉矶的女友;他被拍到跟女明星吃饭的照片其实是很多人一起去的;他看不惯男人欺负女人,即使那个女人是他的敌人;他会介意自己送出去的签名书对方有没有好好地保存;他知道晚上七点之后哪里能找到还在营业的牙科诊所;他抱着弟弟的孩子会胡思乱想到流泪……
天呐!她想,她自己的秘密都没有这么多!
【我们有时会因为知道一些秘密而沾沾自喜,殊不知秘密是一把钥匙,它使你更了解这个世界或是……某一个人。当你了解了之后,你会发现其实还有更多的秘密等着你去了解。那就像是一个无底洞,一把钥匙连着一把钥匙,一扇门接着一扇门。可是最终我们会发现什么?
喜、怒、哀、乐?或者,什么也不是。
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有秘密,也许人的潜意识或是本能就是保护自己,不让别人更了解自己,那么受到的伤害会更少。可是当你因为一个秘密与另一个人连系在一起的时候,那就不能称之为秘密,而是一种……契约、纽带,或是别的什么——总之你们的命运就会发生改变。
这种改变说不清是好是坏,只不过,当有一天连系着你们的秘密被别人知道了,那么,也许你就再也找不回那个跟你共享秘密的人。
是不是很深奥?其实不用在意,因为——
我是瞎说的。
Alpha】